詩人還有5秒到達戰場
文章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2020-10-13 13:33:46
 by 少年怒馬 

 

01

 

公元724年深秋,玉門關。

一個27歲的年輕人牽著一匹馬,來到一家客棧門口。年輕人像他的馬一樣,骨瘦而神飛。

 

西風凜冽,黃沙飛揚。吹起旗杆上的幡,上麵一個酒字。門頭上,五個斑駁的黑漆大字:新玉門客棧。

 

進門後,他拍掉身上的沙塵,頭都沒抬,喊了一聲:

一壺綠蟻。

綠蟻:唐宋時一種普通酒,因淺綠色泡沫如蟻而得名

 

櫃台後,老板娘腳蹬高跟鞋,身穿抹胸長裙,唇紅如焰。一看有客到,發出了杠鈴般的笑聲,走了出來:

這位小弟,本店有進口的西域頂級葡萄酒,促銷價隻需十千文。

 

年輕人放下背包,輕輕施禮:

路上走了三個月,沒錢。

 

老板娘似乎不信:

小弟呀,要是一次買四壺,還有胡姬陪酒哦。

 

實不相瞞,信用卡已刷爆,隻喝得起綠蟻。

 

好酒不喝,姑娘也不要,那你來這大漠做什麽?

 

詩,我為寫詩而來。

 

老板娘一臉鄙夷,轉身離開:

且,又是一個窮詩人。

 

年輕人輕輕坐下,拿出一本書。翻開封麵,扉頁上寫著他的名字:

王昌齡。

 

02

 

三個月前,王昌齡還在山西老家種田,他那雙纖細的手,白天拿鋤,晚上握筆,一身才華無處施展。

 

而彼時,屬於唐詩的盛世已經開始。

比他小3歲的老鄉王維,憑借“紅豆生南國”火遍長安,又搞詩社又玩搖滾,春風得意。

 

另一個老鄉王之渙,盡管也在懷才不遇中罵著娘,但憑著“白日依山盡”小有名氣。

孟浩然還未走出襄陽,李白還在到處買醉,卻都已經有了網紅氣質。

 

他們的詩,王昌齡都看過。都是好詩,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缺什麽呢?

 

又一個勞作一天的夜晚,卸下一身疲憊,王昌齡就著微弱的燈光,打開了一本詩集。

突然,他站了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單曲循環念著一首詩: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不就是我苦苦尋覓的詩嗎?

 

這首詩的作者叫王翰,真邪門,也是太原人。之所以名氣不大,是因為他不到40歲就掛了,留下的詩隻有14首。

而僅這一首《涼州詞》,就足以讓他揚名立萬。

 

王翰有多厲害呢?

這麽說吧。當時的詩歌界有兩大梯隊,以張說、李邕、張九齡、賀知章為首的官方認證大咖,是導師隊。

 

後來的四大邊塞天王和王孟李杜等少壯派,是學員隊。

而王翰,年齡屬於少壯派,朋友圈卻都是導師。

連後來的杜甫,在吹牛X的時候都說:

“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

意思是:李邕想加我為好友,王翰想跟我買在一個小區。

 

你聽聽,那時候杜甫在長安漂了十年,連個肉夾饃都吃不起,還嘴硬。不過話說回來,誰的少年不輕狂呢,讓我們原諒杜子美同學。

這也說明了王翰有多厲害。

 

總之那一刻,王昌齡像是在黑夜中看到了一束光,這束光來自遙遠的西北邊塞。

涼州、玉門、陽關,在當時的詩人心中,相當於信徒的麥加、創業者的矽穀,是個孵化神作的地方。

 

遠方在召喚,身體和靈魂,都必須上路。

他騎上那匹瘦馬一路向西,過涼州,抵玉門。

 

03

 

他要在刀光劍影和漫天黃沙中,寫出大唐最強音。

 

白天,他混跡軍營。雖然買不起名牌大寶劍,但同樣跟著大兵們操練;

晚上回到客棧,在老板娘鄙視的眼神中要一壺酒,醞釀他的大作。

 

又是一個夜晚,王昌齡連喝了兩壺,有些微醺。他披上那件破了洞的軍大衣,走出客棧。

 

外麵寒風蕭殺,沙如雪,月似鉤。他想到戰事吃緊,敵軍還在不遠處放肆的扔磚,怎麽打也打不死。

 

此情此景,他腦中突然閃過一串文字。他借著酒意,拔出鏽跡斑斑的短劍,在沙地上寫下28個字: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彪悍的詩也不需要。

這首《出塞》,後世大佬們有很多爭論:七言絕句裏,它到底是第一呢?還是與別的詩並列第一?

 

宋朝人說王昌齡憑此可稱‘詩家天子’,明朝人說它是‘神品’,清朝人說它是絕唱。

 

李白出神入化的想象力,在這首詩麵前都隻能默默點讚。

 

以至於,這首詩的後傳都被人忽略了,那同樣是一首神作:

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

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裏金刀血未幹。

 

神作即成,王昌齡很高興:

老板娘,鬥十千的酒,兩壺。

 

老板娘被吵醒,很不耐煩:

有錢嗎你?

 

王昌齡揚揚手中的詩,老板娘看一眼,瞬間一副媚笑:她的胡姬,終於有金曲唱了。

王昌齡提酒上樓,吧台的黑膠唱片傳來一首歌: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老板娘靠在吧台,紅唇恣意上揚:

齡哥,酒管夠哈!

 

04

 

你可以隨時結賬,但你永遠無法離去。

 

王昌齡知道,從此以後,他的生命將屬於邊塞。不管身在何處,他都可以在5秒之內到達戰場。

 

返程之後,他去了長安。

有了秦時明月漢時關,我的人生將會像明月一樣高懸蒼穹。

 

然而,他太天真了。

彼時的大唐雖然廣納賢才,風氣開放,也有科舉作為階層流動渠道。但如果沒爹可拚,沒有大V引薦,要逆襲還是很難的。

 

王昌齡考中了進士,被分配到河南汜水縣,做了一名校書郎。後來他奮發圖強,考了研,也隻做了個汜水縣尉。

 

但最悲催的不是官太小,而是社會太複雜。王昌齡直男一枚,不拘小節,動不動就被降職貶官。

 

越不得誌,越要言誌。

在此期間,他寫了一首又一首神詩,鞏固自己的邊塞扛把子地位。

我們可以看看《從軍行》的兩首: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什麽叫殺氣?這就是。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繚亂邊愁彈不盡,高高明月照長城。

什麽叫霸氣?這就是。

 

官場失去的,命運會在詩歌場補償給他。

 

幾年過去了,王昌齡的仕途沒有什麽起色,卻收獲了一幫大咖朋友。多年以後,這些大咖朋友們,都是唐詩世界的一座座高山。

這裏有李白、高適,有王維、孟浩然,有岑參、王之渙。

 

他被貶的時候,李白寫詩安慰他: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龍標:唐時湖南一個縣,此處指王昌齡)

 

他消極的時候,岑參鼓勵他:

北風吹微雪,抱被肯同宿。

......

舟中饒孤興,湖上多新詩。

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

下雪了天冷了,我願抱著被子跟你一起睡。路上你寂寞的時候,多更新點詩。你是青雲之才,吃飯講究點,加個雞腿。

 

不過,這些朋友中,對王昌齡最仗義的,要數孟浩然。

別人是寫詩打Call,他是舍命陪酒。

 

05

 

那是740年的一天,王昌齡被貶官。

他路過襄陽,見到了大哥孟浩然。當時的孟浩然剛剛大病一場,背後長了毒瘡,掛了好幾個專家號才看好。

 

醫生嚴肅交代,一定不能喝酒不能吃魚。

可是,身為唐朝詩人,好哥們見麵不喝酒不擼串,還怎麽在詩歌圈混呢。

 

孟浩然大手一揮:服務員,開。

雞鴨魚肉擺了一桌,一直喝到斷片。

第二天,孟浩然毒瘡複發,享年51歲。

 

朋友們都這麽仗義,對王昌齡影響很大,他非常在意朋友對自己的看法。

 

兩年後,在送別詩紮堆的唐朝,王昌齡寫出最清新別致一篇,就是這首《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當時他正在趕往洛陽的路上,在芙蓉樓與辛漸告別:

兄弟,幫我給親戚朋友帶個話。不管世道多油膩,我還是冰心一片。

 

那一年,王昌齡已經是個45歲的中年男人了。

到了這個年齡,按說就可以做做他的小官,好好養老了。

 

但王昌齡偏不,他的心,還在那個遙遠的戰場。

 

06

 

公元756年,爆發了安史之亂。

王昌齡再次啟程,他要趕回太原,那裏有他的親人,以及,硝煙彌漫的戰場。

 

那一天他路過亳州,在亳州刺史閭丘曉府上暫作停留。他拿出自己的新詩,並建議閭丘曉趕赴戰場,殺敵報國。

 

但閭丘曉是個慫包,既膽小又嫉妒心強,一直推脫。

 

所以我猜那天的場景是這樣的:

王昌齡很鄙視閭丘曉的懦弱行為,說了過激的話。

閭丘曉畢竟官高好幾級,平時被捧慣了,豈能容一個小詩人這樣說話,就很不爽,看著王昌齡:

你瞅啥!

 

王昌齡一點也不認慫:

瞅你咋地!

 

閭丘曉殺敵的膽量沒有,但殺死一個詩人的膽量還是有的,就真把王昌齡給殺了。

 

哎,太可惜了。

一百個官僚,也抵不上一個牛掰的詩人。

 

不過後來閭丘曉也沒好下場。

第二年,宰相張鎬奉命平定叛亂,下令讓閭丘曉增援,結果這貨還是磨磨嘰嘰,延誤了戰機。張鎬二話不說,就砍了他的頭。

臨行前閭丘曉求饒:

放過我吧,我還有老母要贍養啊。

 

張鎬勃然大怒:

那王昌齡的老母誰來養?

 

對了。張鎬除了是宰相、諫議大夫之外,還有一個身份:王昌齡的粉絲。

 

 

07

 

在整個唐詩裏,有一種詩很特別,叫“幹謁ye”詩,相當於求推薦、求加好友的詩。一般都是草根寫給大V的。套路是,前半段誇對方,你很厲害,後半段誇自己,我也很厲害。所以,咱倆做朋友吧。

 

李白、高適、孟浩然、岑參們都寫過,這在當時不丟人。

 

但王昌齡卻沒有。至少保存下來的詩裏沒有。

他一直像個猛士一樣,骨頭很硬。

 

文如其人,他的詩也從不拐彎抹角,都是開門見山,豪邁曠達,用一個小場景,劈裏啪啦整出一個大畫卷。

 

這樣的風格,讓王昌齡偏愛七言絕句。曆代大牛們公認,在七絕詩上,他與李白不分伯仲,都是神品,被稱為“七絕聖手”。

 

現在大家都在說中年油膩,其實中年和油膩沒什麽關係。

油膩的人,哪怕年紀輕輕也滿身塵汙。清冽的人,直到老年也琴心劍膽。

 

這時再看他《長歌行》裏的一句:

人生須達命,有酒且長歌。

這才是麵對挫折時的正確姿勢,他的詩和人,已經融為一體了。

 

今天我們不知道王昌齡有沒有墓誌銘,如果有,應該可以概括成四個字:

王者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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