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一個小演員的現場記憶
文章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2020-05-31 17:54:18
 作者簡曆
大學畢業照
 
      杜欣欣, 1954年生於重慶,在北京長大。1969年隨母去東北下鄉,之後當工人七年。1978年考入大學,1984年到美國留學,現居美國。曾出版過《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7年)《此一去萬水千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星辰凝視著潮汐》(台灣遠景出版社,2018年5月)
 
原題
《東方紅》大歌舞 - 一個孩子的記憶
作者:杜欣欣

 

小學時的作者

1964年,周恩來去朝鮮訪問。他在平壤觀看了團體操,歸來後遂決定排練一部音樂舞蹈史詩以慶祝大陸國慶15周年。
那年我十歲,正在育鵬小學讀四年級。暑假中,我遊泳染上肺炎進了醫院。出院後,我媽就收到要我立即返校的通知。育鵬是寄宿小學,隻有周末假期才能回家,母親不願我返校,但聽說那是政治任務,她也不能再說什麽了。
返校的學生都被帶到景山公園的一間大殿內,我還記得高高的房頂, 陽光自窗射入,浮塵飄動其中,幾個少年宮的老師就站在那束光裏。每位老師的麵前都排著一隊孩子,輪到我時,老師讓我靠著她的前胸站直,再用手比了比我的個頭,轉頭問另一個老師:“這麽高就可以了吧?”然後她就讓我站到另一隊伍裏。此時我已大致猜出她們在選人,但不清楚選上了的去幹什麽。
不久,我就有了答案。我們是去參演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的童聲合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老師一再強調為了慶祝國慶15周年,這不是普通合唱,而是非常重要,特別光榮的革命任務。
我不記得挑選時考過歌舞,但我曾在北京電視台表演過歌舞,因此想當然地認為選出來的都是各校能歌善舞的吧。在後來的排演中,我發現似乎並非如此。但這些孩子都來自北京有些名氣的小學或幹部子弟學校,比如北京市實驗一小、實驗二小、史家胡同小學和府學胡同小學,而我的小學是空軍子弟學校“育鵬”,顧名思義就是培育大鵬鳥。我1961年入學時,小學裏的很多老師是現役軍人,校長還佩戴上校軍銜呢。
為了排演大歌舞《東方紅》,組織部門從首都各文藝團體調集了三千人,這些演員中有當時最知名的獨唱演員郭蘭英和王昆。在大歌舞裏,她們分別演唱《南泥灣》和《農友歌》。演唱《五彩雲霞》是煤礦歌舞團的鄧玉華,演唱《鬆花江上》是總政歌舞團的張越男,演唱蒙族歌曲《讚歌》是東方歌舞團的胡鬆華。女聲獨唱裏隻有張越男采取西洋唱法,由此可見當時多麽注重民族化。
在三千人中,東方歌舞團的少數民族演員因長相和服裝獨特而特別引人注目,她們是維族舞蹈演員阿依杜拉、傣族舞蹈演員刀美蘭、蒙族舞蹈演員莫多歌瑪、朝鮮族舞蹈演員崔美善和藏族歌唱演員才旦卓瑪。
大歌舞大約從8月開始排練,一直排演到1964年年底。排演日都是大客車到學校接我們,送到人民大會堂後,我們穿過門廳走廊,懵懂地跟著老師走到特定的大房間裏去候場。那時覺得大會堂很大,根本分不出方向,而且我們被限製了活動範圍,因此從不知到底是在哪裏。但我仍然記得一些室內擺設。某廳裏擺著一座玲瓏剔透的小型天安門,外邊罩著玻璃。我問老師那是什麽做的,老師說是一種叫鹽岩的礦石。
候場的廳內往往放了一圈紅木椅,我們被指定座位,然後就開始換演出服裝。女生的演出服是白襯衫,粉紅色背帶裙,白鞋白襪。換好衣服,每人必須把衣服疊整齊放在紅木椅下。後台紀律森嚴,整潔肅靜,連去廁所都要求排隊。
我最開心的是排演後去吃夜餐。夜餐廳裏,擺著很多大圓桌,鋪著白桌布的桌上擺了炒菜,每桌還有兩盤富強粉饅頭(富強粉是大陸當時最精製的麵粉品牌,不供應平民),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這麽白的饅頭。桌子很大,我們小孩兒要站起身才能夠到吃食。我們畢竟年齡小,吃不了多少,有時會把吃不完的菜分給旁邊桌上的大演員。
還記得有時因車子調動不利,吃過晚餐後,我們會在大會堂門廳裏等候,有好幾次,因為太晚了,很多人都在大理石地板上睡著了。對於小孩子而言,熬夜是興奮的。但因為排演,我們缺了很多課,我的算術老師因此很生氣。那是一個年輕的老師,短發,黑臉,厚唇,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之氣。她發起火來拍桌子拍得山響,發過火後,她給我們布置了更多的算術作業。
大歌舞《東方紅》的排練之初,周恩來連續數天都到排練場,故有“周總理是東方紅大歌舞的總導演”的說法。如果總理到場,老師會一再提醒我們“周總理就在台下啊,你們一定不能出錯。”大歌舞中,有個“舊社會”鬻兒賣女的場麵,二胡曲《江河水》淒慘響起,一個女孩走上台,請求父親別賣她。周恩來看了之後說:“你們沒見過舊社會賣孩子,孩子要插草標。”於是那個女孩就頭戴一根草本植物。後來聽說《東方紅》大歌舞的執行總導演是時任文化部長的周巍峙。
某次彩排之後,周恩來上台接見演員,就站在我身後與大演員握手談話。當時已是秋涼,我很好奇他穿的灰色製服,就轉身去摸,想知道是什麽料子。那衣服摸上去比較輕滑,不是我想像中的毛料。剛摸完,周恩來就轉過身來。
當時我非常害怕,立刻轉過身去,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突然聽到他說:“小朋友,你站到我這邊來。”我向旁邊移動了一下,但仍不敢回頭,隻感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後熒光燈閃了好幾次。1964年10月1日前後,毛澤東來觀看演出。演出完畢,他走上舞台與演員合影,但並未與演員談話,逗留的時間也比周恩來短得多。
大歌舞中有很多首合唱,開場那首是《東方紅,太陽升》。舞台上,在民間情歌般悠揚的伴唱中,舞台上,一群美少女在如扇的葵花中翩翩起舞,她們腰肢柔軟,體態嫵媚,舞蹈和演唱將這一頌聖的主題曲詮釋得極為抒情,極為軟性。
《東方紅,太陽升》原是一首陝北民歌。該地區的民歌情感熾烈,曲調高昂,極為獨特。《東方紅》的曲調源自民歌《芝麻油》,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陝北地區流行的一首情歌《白馬調》使用了這一曲調,並影響了歌曲《東方紅》的最初創作。1943年,延安文藝工作者(一說是作曲家劉熾)將其再次重新填詞。現在通行的合唱版是由作曲家李煥之編寫。
《東方紅》之後,另一首頌聖歌曲是混聲合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此歌起始於高昂的男聲合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溫柔的女聲跟隨著:“無論我們站在什麽崗位上,身上都閃耀著您的光芒。無論我們走到什麽地方,總是覺得近在您的身旁。”曲調相當抒情。女聲一落,即是鏗鏘有力的混聲合唱:“跟著您,我們踏碎了多少驚濤駭浪,跟著您……”這首歌將頌聖推向最高潮,除了“大救星”,又增加了“偉大的導師“和“偉大的領袖”。全場氣氛莊嚴虔誠,似乎走進萬神殿。需要說明的是,後來文革中流行過一首同名歌曲,比起文革的那支歌,大歌舞《東方紅》中的這一首若無頌聖,曲調倒頗可一聽。
簡而言之,大歌舞《東方紅》的主題是歌頌中國共產黨歌頌毛澤東,“隻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為了詮釋這一主題,最初排演的大歌舞包括1949年前後。
我記得,表現1949年後的那場戲被命名為《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一幕開始於混聲合唱《歌唱祖國》,然後是舞蹈《鋼花飛濺》(名字可能不確切),《豐收歌》,混聲合唱《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後一幕就是混聲合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之後為我們的童聲合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大歌舞在大合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中結束。
 
 1965年,育鵬小學少先隊大隊委合影,前排右起第一人是作者
 
我參加的童聲合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排在後半場。開始表演時,少先隊的鼓號手先從舞台兩邊出來,在舞台站定後吹號打鼓。他們個子都比較高,大概都是初中生。在鼓樂聲中,兩位少先隊的男旗手和四位女護旗手分別自舞台兩側走出,合唱隊跟隨其後。四位護旗手都是從眾多女孩子中挑出來,她們都身材高挑容貌美麗!
1976年,我母親收了一個聲樂學生。第一次來上課,我即認出她是《東方紅》中的一個護旗手,一問果然不錯。她名叫車健,演《東方紅》時,她在北京史家胡同念小學。1969年,“全國山河一片紅”時,她被分配去東北插隊。在東北呆了七年才回北京。她形象端麗,又是難得的次女高,後來考入某軍隊歌舞團。
1980年左右,我曾在地鐵上遇到童聲合唱中的另一位護旗手。她依然是黑發濃眉,皮膚白皙,嘴角一顆小黑痣。我真想問她:“演《東方紅》時,你是不是右邊那個護旗的。”

東方紅大歌舞少年合唱團準備上場

當旗手和護旗手在舞台兩側站定,童聲合唱隊也呈箭頭型自舞台中央向後逐漸展開。第一排的第一個人要引領全隊走到舞台中央,而那舞台對一個小孩而言是太大了。我曾被選為領隊,但擔心領錯,就向老師請求換到後麵。中央樂團秋裏叔叔指揮童聲合唱。當我們唱到“愛祖國,愛人民”時,他會用手勢示意搖擺,我們的頭也隨之左右擺動,這是整首歌中唯一的肢體動作。
童聲合唱完畢,大演員湧上舞台,他們都穿亞非拉美各國服裝,高個兒的男演員滿臉塗黑,化妝成黑人,合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開始,唱到最後一段時,我們捧著紙花跑上台,向“亞非拉”的朋友獻花。我記得那首歌的歌詞是:“山連著山,海連著海,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合唱隊唱得排山倒海,如我這類觀眾也聽得激情無限。
那是1964年10月16日,大歌舞沒有演出,但所有參演者都去人民大會堂。那是下午,此前我們已知毛澤東以及當時的領導人都要來人大會堂。在大會堂外排隊時,排在後麵的小女孩兒說要和我換位置,我想都沒想就讓她站在我前麵。進入大會堂後,人們圍繞大廳,依次排開。我們小學生分為三排。前兩排席地而坐,第三排坐在小凳子上,小凳之後是一排帶白套的座椅。白座椅後麵站的是參演大歌舞的主要演員,他們之後和旁邊都站滿了演員。
坐定之後,又等了好一陣,但會場非常安靜。突然,大廳裏爆發出鼓掌聲,從大廳的一個旁門裏,毛澤東第一個走進會場,劉少奇、周恩來緊隨其後。繼這三位之後,進入會場的人並非魚貫而入,彼此間隔了一點距離,有時兩位一起進來。我記得很清楚,江青是獨自進場。她的臉非常白,身材非常苗條,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圍一條淺色紗巾,她的頭發非常短,最初我都無法判斷其性別,其人其貌令我記憶深刻。
毛澤東入座後,他的座椅之後站著郭蘭英、王昆以及在《東方紅》裏獨舞的少數民族演員。我看到毛澤東與他們交談。坐在毛澤東和朱德之前的小學生是我的小學同學高曉,而前麵提到的車健坐在江青的前麵。毛的右邊坐著朱德,然後是董必武、鄧小平等。毛的左邊是劉少奇,劉少奇左邊為周恩來、彭真、江青等。
我後麵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軍人,他和藹地問我在哪裏念書,叫什麽名字,問完了,又說了一句套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後來在文革中他頻頻露麵,又作為“楊餘傅”之一被打倒,我才知道他是楊成武。
當所有的領導人坐定之後,大照相機繞場一周,開始拍攝集體合影。合影後,周恩來離開座位,走到禮堂的中央。他說:“我宣布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了。“周圍一片歡騰。但我完全不知道什麽是原子彈,問周圍的孩子,他們也不知道,不知誰傳話過來:“那就是一顆炸彈。”

 《東方紅大歌舞》的參與者與當時的中國領導人合影,第三排右起第三人開始為:楊成武,周揚,聶榮臻,第二排右起第二人坐在楊成武左邊的為作者

此次活動之後,根據不同的交費,參加的人都獲得了一或兩張合影照片。其中之一是真正的照片,上麵隻有參與者自己的那一部分,另一張是印在畫報紙上的全體合影。這兩張合影照片都卷起放在長方型的硬紙筒裏。紙筒為暗紅色,寫有 “國營北大照相館轉機合影—北京打磨廠285號,電話:75.0081”, 黃底紅字。我母親在紙盒上用鋼筆標注:“欣欣參加國慶十五周年東方紅,1964年10月15日” 。(該日期有誤
2009年,我回國在舊信舊照中找到它,看到劉少奇的像被鋼筆打了叉,很可能那是我文革中所為。在那張照片裏,我所在的一列人都拍攝得比較模糊,據說當時攝影技術必須在那裏切換鏡頭,而次日報紙刊出的照片正好截止到我,那個與我換位的孩子在照片上出現。
《東方紅》大歌舞的演出大概持續至1964年年底,其後開始拍電影。據說毛澤東認為當時的中國不夠強大,拍電影時去掉了1949年之後的那幾幕表演,因此混聲合唱《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童聲合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大合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都被刪去,未在電影中出現。
如此一改,我們小演員就去當觀眾。我們坐在拍攝現場的前幾排,開拍時絕不能有任何大動作,特別不可以回頭去看。終場時我們全體起立向後麵的觀眾搖紙花。那就是後來人們看到的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電影版。

作為觀眾演員,我們看了大歌舞太多次。不但會唱大歌舞裏的歌,還會背很多台詞,諸如“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苦難深重的中國人民啊……”“戴鐐長街行,告別眾鄉親,砍頭不要緊,隻要主義真……”那時畢竟年幼,在封閉的反複灌輸下,既不知道中國大陸剛經曆過大饑荒時代,也不可能去證偽。有時當觀眾當得太無聊了,我們就開始撥弄桌上的無線電設備,估計其中的不少設備都被撥弄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