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老街,戴花的女孩表情囂張,像朵潑辣的小牡丹。我說,妹妹你暑假作業做完沒? 她翹起嘴,對我說,哼!
江蘇鎮江,春節即將來臨,天氣寒冷。賣被套的阿姨立正了,讓我拍照。她們那個年代的人,說要拍照時,都是這個姿勢的。
深圳蛇口,四十年來,這裏的建設從未停止過。一歲的貝貝,在父親工地的臨時板房出生。這個工程行將竣工,貝貝也將隨著他的父母輾轉到新的工地。這座年輕的城市裏,那些到處崛起的高樓大廈,霓虹車流,終是貝貝的童年一夢。
開封火車站的黃昏,老人家在乘涼排話。稍大的城市,火車站都是讓人覺得最沒安全感的地方,反正閑站在那裏對著你笑的,多數沒有什麽好人。但開封的火車站,有點不同,當地市民把這當成休閑乘涼的廣場了,廣場舞事業也相當興旺。曾經的宋朝故都,因為交通問題如今已經輝煌不再,開封更像個滿是夜市小吃的休閑之城,但所有的古跡都已經被圍起來收高價門票,看個鐵塔都要80塊,讓我對這座城市的印象非常不好。
湖南郴州的板梁古村,一個平日裏隻剩老人和小孩的村子。走進一幢宏大破落的老屋,隻有老婆婆一個人住著,她的眼睛已經不太看得清東西了,隻用放大鏡反反複複端詳著我,嘴裏含糊不清地說了好多話,其實她耳朵也是幾乎全聾。不知道跟她說什麽,也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麽,隻能,悄悄地退出這座古宅。
內蒙古興安盟的阿爾山小鎮,這裏人口稀少,冬季更甚。這裏每天有數趟火車路過,老劉擔任這個郊外山穀裏的路口的交通警察,已經二十多年了。他負責火車快進站時,放下警戒杆,維持交通秩序。火車帶來一股零下二十度的凜冽冷風,吹得臉上刀子割一樣疼。火車終於開過,老劉拉起警戒杆子,小步匆匆跑回值班的小小鐵皮房。老劉說,俺們這疙瘩,老鼻子冷嘞。我說,你都這麽多年了,還不都習慣了啊。老劉說,胡扯,俺東北人才最特麽怕冷。
上海青浦朱家角的暮春,那天有懶洋洋的陽光。坐在河邊的台階上歇腳,老人家在晾曬著一條舊花被。他不停地這裏拍拍灰,那裏撣一撣,然後停下來看看,發一會呆,再拍拍這裏,撣撣那裏,再停下來,發一會呆。沒有跟他聊天,但我覺得,這張被子,一定有故事。
貴州織金縣的化董村,萬山深處,隱居著最後的長角苗部落。傍晚時,六歲的猜妹,看著媽媽在忙碌地切豬菜喂豬,還有門外連綿大山的暮色四合。猜妹有三個哥哥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家裏養著兩頭牛,三頭豬,幾隻羊。山裏,阿猜這樣的女孩,最多念到小學畢業就綴學,就開始做農活,縫嫁妝,做蠟染。大山之外的世界,於她而言,或許一輩子都是陌生的。
成都大邑的安仁古鎮,川西的大小城鎮,茶館是街上最常見的。老茶館裏的老先生,聽說要拍照,馬上一改正襟危坐,擺出搞怪滑稽的表情。我問,老先生您看起來會演戲。旁邊的人說,他可是天天說得比唱的還好聽,返老還童啦。
香港北角的街市,一個台灣人,站在高凳子上,推銷他的台式奶茶。我說,老板生意好?來給你拍個照。他說,我來唱一段,你給錄個視頻,照片的表現力度太弱啦!然後他就唱起了很搞笑的台灣腔廣告歌。
貴州黔中的鎮山村,一座用石頭建起的山村。老奶奶說,我種的折耳根可香囉,來扯一把給你帶回家。
內蒙古呼倫貝爾的滿洲裏,是中俄邊境一個漂亮的邊貿城市。有許多俄羅斯姑娘嫁到這裏,夏天清涼的河邊,俄羅斯媽媽抱著講中文的兒子,十分幸福。
無錫的清明橋,最後一段老城區,河水寧靜,石橋彎彎,依稀保存著運河邊的許多往事。黃昏時,橋邊的人家裏,小女孩開始邊數數邊跳繩。
深圳華僑城,世界大觀門口的深南大道,是深圳最繁忙的交通要道。遠處仿造的埃菲爾鐵塔巍然聳立,路邊打著領帶穿著西裝的男人,正在用一個鐵夾子拔他的胡子
廣東惠州,東江邊,有許多吃住在船上的疍家人。站在河邊等了五分鍾,等一隻貓,從一條船跳到另一條船。
江蘇同裏古鎮,清晨的陽光裏。腿有點瘸的木匠老葉,準備出門做工。妻子喊他,早點回家吃飯,別下棋下到三更半夜的!老葉不耐煩的說,得嘞得嘞。
河南新鄉,剛到那裏的第一個晚上,一個應酬飯局,還沒開始吃飯,被當地人用藍瓶的洋河大曲,先端三杯,再端九杯,灌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中午起來,頭痛欲裂幹渴欲死,爬到酒店樓下,遇到個西瓜攤,被老兩口的西瓜救我一命。至今,聽到新鄉和洋河大曲夢之藍,我就腳軟。
浙江建德的淳安,新安江渡口,等船的老人家看到我在拍風景,湊過來左看右看,邊看邊點頭說,嘿,佳能的!嘿,鏡頭是紅圈的!我順手拍了他一張,他說,嘿,光圈開大點!能去老人斑~
浙江溫州,去了一條忘記名字古村,找不到車回瑞安,疲憊不堪。正好遇到一個三輪車。車夫說,我們都是拿牌照的,不宰客,放心!
湖南湘西的芙蓉村。這張照片拍攝於十年前,那時剛開始拍照。如果不是因為拍照,必定不會留意到,還有些地方,還有些人會穿這樣的鞋子。就是一塊破塑料,一片破布,再綁上一根繩子。
浙江麗水,河邊的老巷子,暑假在河邊玩耍的小朋友。幾年後再去麗水,這片老房子都拆掉了,變成了幹淨寬敞的水泥河堤和大馬路。這幾個小朋友,也該變成青年了吧。
江西贛州,做裁縫的老人和他的狗。越是平常平淡的地方,人們會越平易友好。越是平常沒風景的地方,美食反而越多。走了許多年之後,我依舊會喜歡這樣的地方。你可能聽說過這樣的一些城市,但不知道它是什麽樣子的。這點好奇心,讓我不斷出發。
春運的火車上,兩個互不相識的男青年,睡得靠在了一起。對很多為了生計的人來說,高鐵的票價太貴了,臥鋪也不便宜,而且很難買到。所以很多很多的人,為了回家過年,要在一個硬座位置上,煎熬二三十個小時。
湖南茶峒,位於湖南貴州重慶三省交界的地方。一天裏轉了五趟車,輾轉來到這個河邊的小城,隻為了小時候讀過的,沈從文筆下的《邊城》。那座書裏的白塔還沒有倒,隻是長滿了荒草雜樹。坐在拉拉渡上從湖南到重慶,再從重慶坐回湖南,來回好幾趟。渡船上的女孩,依稀當年翠翠模樣。
武漢漢口,住在洞庭街的老先生,榮幸地講起了民國年間這幢房子的往事。
佛山祖廟,黃飛鴻武術館的同學,表情嚴肅地給我打起了黃飛鴻嫡傳的洪拳。我說,同學,這個姿勢,可不是洪拳。他就表情嚴肅地走開了。
重慶,渝中半島洪崖洞。大叔是個棒棒,剛收到二十塊錢的酬勞,放進用黑絨布精心縫製的錢包裏。
江蘇常州,西直街邊的裏運河。李老板做了傍晚的最後一鍋油潑麵。他說,你不吃,是你的損失。
家鄉湛江的過年時候,小朋友在滿是鞭炮紙的街道上玩耍。
青海熱貢,一個荒涼的山穀,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寺廟。年輕的喇嘛們,頌完經等著吃晚飯的時候,無聊地蹲著山坡上發呆。
新疆伊犁的漢人街,下課後出來兼職,擦鞋賺零花錢的維吾爾族男孩。
珠海東澳島,碼頭邊歸航的漁船。漁民老張說,今天又虧本,油錢都賺不回。
中蒙邊境的臨江屯,小麥收割季節,開拖拉機的夫婦。
福建泉州,一座很舒服很多美食很多寺廟的老城。承天寺旁,做土筍凍的老板,總是笑嘻嘻的一臉佛相,他說,我上過中央電視台的,土筍凍馳名東南亞,我還是中共黨員,經常要去開會的!他家的芒果飲也超好喝,很多芒果!
雲南沙溪,楊奶奶做了一輩子的麥芽糖,每天三點起床,不停攪拌數小時,下午再挑出市集去賣,如此撫養大四個兒女。楊奶奶說,我的腰跟鐵板一樣,疼得彎不下來,不過這些年,也習慣了。
浙江麗水,廊橋是一個村子裏社交中心。有人唱戲,有人乘涼,有人閑聊,整個村子的人,每天都要經過這個交通要道幾次。河邊摘完菜回家的老餘說,自己種的菜,最好吃!
後 記
我的旅行,有點與眾不同。很多年以前,還沒開始拍照,那時就喜歡在街上閑逛。也沒什麽目的地,也不買什麽,也可以一走就是好幾個小時,看看大街上的店鋪行人,小巷裏的住戶人家,正在發生什麽有趣的事,遇見怎樣有趣的人,都讓我覺得津津有味,並不疲倦。
開始拍照之後,這樣的愛好也一直沒改變過。如果要去旅行的話,跟團遊是幾乎不參加的了,自駕遊或者自助遊,慢慢也會提不起興趣。
大多數玩攝影的人,都會是有些功利心的,難得出遊一趟,不拍幾張好片怎麽對得住天地良心,於是,一趟旅行,自然要去好多漂亮景點,看很多人文景觀,於是旅行變成了趕路,照片也變成了明信片合集。
我的旅行,多數就是這樣:找個普通的小城市,先看下地圖了解一下概貌,設定幾個目標地點,然後花半天或一天時間,徒步橫穿這個城市一次。再花一天或半天時間,徒步縱穿一次。
這樣的路線,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會走到哪裏,常常東拐西拐,有時還會在有感覺的地方反複兜上幾個圈子,五公裏的路程,能讓我走出二十公裏來。
這樣徒步上一趟,下次再到這座城市的話,是不會迷路的。這樣走上一趟,這城市有什麽有趣的,好吃的,相當了然,甚至還能給當地住了很久的朋友做導遊。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有兩次是半途而廢的,一次是想從北京的北三環走到天壇,一次是想徒步橫穿上海,從外灘走到靜安寺之後我就放棄了。這兩座城市真是太特麽的大了啊!
這樣的都市漫遊,能看到這個地方最真實的一麵,它的輝煌與衰落,榮耀與傷痛,過去與未來,都在眼裏了。然而,我多數是獨行,因為嚐試和我一起這樣走的朋友,最後都憤然離去。因為他們的腳都走殘了。作為一個都市漫遊者,我覺得,攝影水平都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耐力,能每天上午五點走到晚上九點,連走十天,大部分人都會崩潰掉。
獨自就這樣,走在路上,遇見許多平常的人,平常的風景,平常的故事。
其實,我們不是陌生人,隻是來不及認識的朋友。
節選自小林著作《我想給你拍張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