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甩出帶有體溫的丁丁糖,糊住同學們的嘴,我麻利地換下了濕衣服,草草擦了擦頭發,拿著傘又衝出了宿舍。身後回響著小餘欲言又止的聲音, “雅紋,唉,板鴨……?” “回來再給你說!“ “宋教官?”喊了兩聲,無人應答。宋教官的宿舍的門虛掩著,我把傘依在門邊想走。再一轉念,人家淋著雨,把傘塞給我,不當麵道謝左右不妥。我退了回來,決定站門口等宋教官回來。 百無聊賴間,一陣寒風掠過,“吱呀呀”,宿舍的門被風吹開了。我一扭頭,正看見幾張信箋紙在青磚地麵上飛舞,上麵字跡工整。我快步走進去,把信箋撿拾起來,放在書案上用大理石鎮紙壓好。字寫得真是不錯。我心裏嘀咕了一句。 一扭頭,正看到書架上的藏書。忍不住踱到跟前,慢慢欣賞,書架上除了無線電、電機的中英文專著,教材,還有大部分古籍,四書五經和不少史書,還有《萬曆野獲編》,《聊齋》,《閱微草堂筆記》這些小說。他的品味也不怎麽高雅麽。 我撇了撇嘴,又看到一摞《詩刊》。 肯定是別人放在這裏的。他哪懂看這些。 再看,還有一溜幾本日文書! 我吃了一驚,抽了一本出來,細細品鑒。書皮泛著黃,部分邊角已經不全,看樣子,上了一些年頭。扉頁上一枚篆體印章,上書“十廬主人”。 看年頭,不像是宋教官的書。我勉強把嘴巴合上,看他的樣子,也不想懂日文的主。我得意地把書放了回去。 隨手抽出一本書,一翻,居然是講密碼戰的小說,我一下被吸引住了,渾然忘我地看了起來,耳邊隻有窗外沙沙的雨聲。 “你數學太差,搞不了密碼的。” 我嚇得一激靈,差點跳起來。一回頭,不是姓宋的還有誰。他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我身後,探過身來,看著我手頭的書,身軀離我不過半步。我氣憤地把書插了回去,撤了撤身體。“你數學好,怎麽不去搞密碼?” 他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你怎麽知道我數學好?” 我差點背過氣去,接不上話頭。半天擠出一句,“我猜的。” 他嗬嗬笑著,露出好看的牙齒。踱到書桌旁,抄起筆開始練字。 我這才注意到,他穿著幹爽的軍裝褲子,布鞋,上身隻著雪白的襯衣,頭發也擦過。大冷的天,他卻顯得精神抖擻。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什麽時候換得衣服?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回來一會了,你看書看得入迷,就沒叫你。” “你……你的衣服……” 他沒抬頭,“別瞎想,去姐姐那裏換的。” 我低頭看了看地麵,地麵上果然幾處明顯的水跡。一雙布滿了水滴、泥跡的皮鞋,斜放在牆角,顯示了主人的行蹤。他速度還挺快。 我放下心來,又暗自後怕。這麽大個人,在我旁邊來來回回,我居然一點警覺都沒有。 他寫完一張紙,抬起頭看了看我。“幹嘛站著,坐下喝杯熱茶吧。” 我猶豫著坐不坐。 他幹脆放下筆,把茶碗端到我麵前,我隻好接了。熱氣騰麵而來,居然是紅棗薑片茶。心裏柔軟處好像被觸動了一下,我抬起頭,他正專心的練著字。我默默地喝了一大口,一股熱量從心裏湧了出來,暖暖的渾身很舒服。 沉默了一回。我開了口,“我把傘拿過來了。謝謝你了,宋教官。” “哦”他忙著寫字,沒有多說。 一時又沒了話題,看看茶碗見底,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辭。 “喜歡就拿去看吧。看完還回來就行了。”他突然悠悠的發話。 我趕忙推辭,“算了,過年以後課程緊,怕也沒時間看這些。”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眼裏含有一絲譏誚。我臉微紅,給自己找著台階,“裝機器,我比同學們還差得很遠。” 他推了推眼鏡,不置可否地笑笑。 “對了,宋教官,那些日文書是誰的?”我壓抑不住好奇心,問道。 “你覺得不是我的?”他寫完一筆,低頭端詳著。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書看起來很舊了。” 他抬起手腕,懸空,又放下。“是有些年頭了。”他幽幽地歎了口氣。 我正思量著,哪句話說錯了的時候。 他放下了筆,“的確不是我的,是我父親的。” 我驚得瞪圓了雙眼,把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父親是日本人?中國人? 他取下眼鏡,掏出手絹細細擦拭著,眼角一抹哀傷的底色,迅速掠過。 “他是留日學生,老同盟會。已經過世了。”他清描淡寫地說,不經意間,戴上了眼鏡,神態迅速恢複如常。 我愣了愣,低頭一個勁地喝茶。 ------------------------ 突然,窗外傳來紛至雜亂的腳步聲,“快,快,快!”急促的催促低低地響起,伴隨著劈裏啪啦拉槍栓的聲音。槍栓?我本能的跳了起來,心髒劇烈的跳動著。 班裏對槍械管理很嚴,即使是射擊課,也有專人管理,下了課,裏馬有警衛點數,押送到庫房去。連教官們也不是人人都有配槍,除了軍事和行動組的教官得到特許,其他人都是空著手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窗外居然還有拉槍栓的聲音,人怎能不汗毛直豎? 我撲到窗邊,玻璃窗戶糊著白紙,隻看到幾個人影匆匆掠過。我走到門邊,想 拉開門看看。還沒伸手,一個身影像豹子一樣跳了過來,迅速把我護到他身後。 “別出去!”宋教官低吼了一句,“不關你的事,別亂動。” 他貼著門,聽了聽。臉色很難看。 窗外喧嘩似乎往學生院去了,遙遙聽到了不少鼓噪之聲。 我心裏亂成一團,趴在窗邊的桌子上,著急的探頭。 “日本人來轟炸了?沒拉警報啊。” 宋教官白了我一眼。“你沒看今天下雨了麽?雲層有多厚?” 我理虧地低下頭,轟炸遭遇的太多,我已經有了後遺症了。 “我出去看看。你呆在這裏,哪也不準去。”他回過頭,神情非常嚴肅。這更讓我緊張。“那小餘她們……” “別怕,肯定不是轟炸,她們不會有事的。” “那……“他嚴厲地打斷我的說話,“這是命令!別忘了你已經是軍人了。” 我頓時沉默了,終於意識到了自己與當初那四處奔跑的流亡學生,已經有了質的區別。他摸出一串鑰匙,扔給我。“最小的是書櫃下麵櫃子的,你把櫃子打開,機器抱出來,插上門。除了我,不管誰敲門都別開門,別吭聲。萬一問到,就說在研究機器構造,沒聽見。一切等我回來再說。記住了麽?”他迅速交待完,不等我回答就抽身離開,把門啪的一聲拉上。 我對著機器,心裏煮成了一鍋粥。 聽著遠處的喧鬧越了越大,後來突然靜了下來。死一般的寂靜。 “邦,邦,邦”清脆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手裏的螺絲刀滑落到地上,我的手抖個不停。 我屏住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