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落拓:燈火闌珊處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10-10-06 13:11:39

  楔子
  “任苒,跟荏苒這個詞同音,是時光慢慢走遠的意思。”
  “時光一定得走遠嗎?
  “對,時光總會走遠的,可是我們會留下幸福的回憶,這就是時光給我們的禮物。”
  任苒無數次看著母親的遺像,回憶起過去母親與她對話,發現時光留下的禮物遠遠不止幸福的回憶。
  幸福的回憶,她當然有。
  可是有時現實背後隱藏了讓人無法正視與麵對的真相,天堂注定隻屬於愚人與孩子。

  第一章
  在12歲以前,任苒的生活可算是幸福得沒有一絲缺憾。
  她父親任世晏在南方家鄉Z市的Z大法學院任教,母親方菲在Z市圖書館工作,他們家住在離Z大不遠的一個獨居院落內。
  那套房產是任世晏做傳教士的祖父遺留下來的,不大的庭院內,一棵樟樹生長得枝繁葉茂,據說樹齡超過60年。在晴朗的日子裏,樹葉將灑落院內的陽光篩得光影斑駁。紅磚黑瓦的兩層樓房透出年代久遠的感覺,朝西的一麵牆上爬滿了爬牆虎,看上去生機盎然,多少掩飾了房子年久失修的頹態。
  任苒從小便適應與大學校園比鄰而居的寧靜生活,更愛那套房子裏麵度過的所有幸福的時光。身為著名法學家、教授的父親和性格溫柔的母親對她既要求嚴格,又寵愛有加。
  父親的世交祁漢明的兒子祁家駿與她一塊兒長大,兩人如同兄妹般相處,讓她根本沒有獨生子女通常會有的孤獨感。
  她覺得她的小小世界十分完整。
  然而,任苒的母親方菲在女兒12歲時病倒,那一年任苒剛上初中。經過不同醫院的專家診斷,方菲被確診患有子宮癌,從此開始纏綿病榻。
  任世晏悉心照顧妻子,但是他畢竟工作繁忙,除了上課、帶博士生,還要做課題著書,時不時要出差去外地開會講學。任苒很快習慣了三點一線地往返於學校、醫院和家中,將作業帶到醫院做,她學會了看護媽媽,同時也眼看著媽媽在病痛折磨下慢慢瘦弱憔悴。
  方菲先做手術切除病灶,再做化療,忍受厭食、抑鬱、嘔吐、掉頭發的折磨,然而癌細胞還是已經轉移擴散,侵蝕了她身體別的器官。
  漫長的治療過程,對病人和親屬來說,是一場共同的折磨。可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方菲都漠視病痛,表現鎮定,從來不訴苦不抱怨,她和女兒一起讀書、談心,督促她好好學習,對著丈夫保持微笑,這樣的勇氣讓所有人驚佩不已。
  任苒16歲那年的冬天,方菲在醫院裏去世了。
  那時正值上個世紀90年代末期,提前幾年便有人搬出各種神奇的預言,爭論世界是否已經快到了末日;有人卻在歡呼雀躍,迎接千禧年的到來,認為地球將翻開一個新的篇章。
  任苒沉湎於喪母的傷痛,突然之間變成一個沉默的少女,對於周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安葬妻子後,任世晏注意到女兒的狀態,決定換個環境。他離開Z大,應聘到中部省會城市H市的一所財經政法大學任教,同時讓女兒跟著轉學過去。任苒沉浸在傷心之中,沒有反對。
  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後,任苒提不起情緒來適應。她變得更加陰鬱內向,頭半年時間裏,在這邊的生活過得十分糟糕。她既討厭此地與故鄉完全不同的暴烈氣候,也不和新同學交往,成績更是一落千丈。
  任世晏正為女兒擔心不已時,祁家駿參加高考,並報考了他任教的大學,讓父女二人都喜出望外。
  任祁兩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任苒的祖父那一輩,雙方完全知根知底。任世晏與祁家駿的父親祁漢明是老同學加好友,與祁家駿的母親趙曉越曾是Z大的同事,兩家人一直來往密切。
  在任苒母親的葬禮上,任世晏要強忍悲痛處理各種事務,無暇照顧女兒。祁家駿一直握著哭得幾至暈厥的任苒的手安慰她,所有的人看著這一對沉默的悲傷少年,都隻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來得自然而純真。
  祁家駿過來上大學後,差不多每天來任家陪任苒一塊做功課,她總算振作起來,漸漸擺脫了孤僻,在高中最後一年裏埋頭學習,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任世晏驚喜之餘,更加默許了他們的出雙入對。
  雙方家長的想法似乎達成了默契,隻是任苒並不認可。她承認,她與祁家駿的關係比一般朋友來得更為密切,甚至比一般兄妹更友愛,可是離真正談戀愛,卻很有一點兒距離。
  一起長大、太過熟悉,沒有心跳的感覺,當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任苒覺得這個看似溫和,其實性格複雜、放任不羈的漂亮男孩子是知己好友,卻並不是自己期待的男友。
  從小到大,她眼看著祁家駿不停結交女友,毫無妒忌之意。在她看來,那樣少男少女之間的分分合合,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種基於青春期騷動的社交活動,並不吸引她。她想要的是“更激烈的感覺,能淹沒自己的愛情”。當她直言不諱講這話時,祁家駿大笑,揉一下她的腦袋:“少女思春真可怕。”
  “不許笑我。我知道我爸和我媽那樣的婚姻很幸福,他們是恩愛的典範。可是由同學而戀愛、結婚,未免太平淡,沒有一點波瀾起伏。”
  祁家駿聳聳肩:“據說很多人想要一個平淡的幸福也要不到。”
  任苒知道他父母的婚姻多少有問題,家庭氣氛常年緊張,“平淡的幸福當然不錯。可是我就不信,難道你現在就開始想要那種生活了。”
  祁家駿微微出神,他有一張無可挑剔的英俊麵孔,平常總有一副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姿態,對什麽都表現得不認真,偶一沉思,臉上神態便有了一點陰鬱。他隨即搖頭笑了:“我對婚姻沒向往,想不通人為什麽要找麻煩結婚。我也不知道我具體想要什麽,也許我想要一個有夢露身材的女朋友也說不定。”
  任苒發育偏遲,到了高中才開始長個子,一向引以為恨,她看看自己纖瘦的身材,咬牙說道:“可見男生都是視覺動物。”
  “好吧,但願那個能將你淹沒的男人愛的是你的靈魂。”祁家駿對她的小女生腔一向既輕視又容忍。
  相貌英俊、家境富有的祁家駿從讀中學起就十分受女孩子歡迎,甚至他那個有些讓人捉摸不定的性格也被充滿浪漫想象的女生視為了他的魅力之一。他和任苒一直如同兄妹般相處,任苒成天匆匆往返於學校與醫院之間,沒一個女孩子想到去妒忌她被祁家駿放在優先位置。
  上了大學之後,那些喜歡祁家駿的女孩子當然不再滿足於遞下一小紙條、一塊兒看場電影、放學時同路回家順便說點兒廢話這種相處模式,看到他身邊突然多出一個軍訓後曬得黑黑瘦瘦的新生,不免會疑惑地上下打量她。
  任苒對自己的容貌評價十分客觀,她五官長得像她父親,輪廓繼承了母親的清秀,小小的麵孔上有著漆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算不上驚豔的美女,也完全不用自慚。盡管被祁家駿的仰慕者這樣用評估的眼神審視,可並不妨礙她開始喜歡大學生活。
  喪母的悲痛漸漸沉澱到了心底,又脫離了彌漫著緊張升學氣氛的中學校園,滿眼看到的都是意氣飛揚的同齡男女,她的心境一下明朗了起來,慢慢恢複舊時的開朗性格。
  她鼓勵祁家駿跟人約會:“那個打扮得蠻吉普賽的高個子女孩看著好有氣質。”
  祁家駿吃不消她的審美:“你看多了三毛,見人長發中分,披披掛掛的打扮,兩眼幽深欲語還休就覺得是氣質了。拜托,我接受不來這一款。”
  過不了幾天,她轉而大力推薦一個身材惹火的女生:“這麽標準的尺寸,不是正合你的期望嗎?”
  祁家駿的態度倒是無可無不可,隻要對方感覺還好,他並不拒人於千裏之外。可是在他們約會後,任苒纏著他問他新女友的發育秘訣,他哭笑不得了:“我跟她沒熟到討論身體的地步。”
  她不罷休,繼續追問兩人相處的細節,直問到祁家駿招架不住求饒。
  祁家駿比任苒大2歲,任苒上學早,隻比他低一個年級。他們從小在一起聊天就十分坦白,講各自隱秘的願望、煩惱、恐懼、悲傷、迷惑,認定對方是最值得交談與托付心事的對象。
  可是男女交往的私密又豈是別的少年心事可比,祁家駿知道任苒生活十分單純,而思想則過份活躍,他再沒把換女朋友當回事,也覺得沒辦法挨義氣挨到事無巨細匯報,以滿足她少女好奇心的地步。
  “你還是趕緊去找那個會把你淹沒的人戀愛吧,多失戀幾次沒關係。等到了30歲,我們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可以考慮結婚。”
  “哼,我不像你這麽沒操守,找不到感覺,我一輩子都寧缺勿濫。”
  “我連大學專業都是家裏開會決定的,更別提以後的婚事了。”
  祁家做著規模不算小的皮革製品出口加工生意,在老家Z市商界頗有名聲,祁家駿又隻有一個姐姐祁家鈺在澳大利留學不歸,他當然早就意識到家裏對自己的期望。他歎一口氣,笑道,“現在他們由得我玩,不過將來我肯定沒有按自己心願寧缺勿濫的自由,如果能完全按我自己的心思來,我寧可不結婚。”
  “我才不信祁伯伯趙阿姨會那麽狠,非要逼你跟一個你不喜歡的人結婚,你的問題是你喜歡的人太多了,對誰都不夠認真。”
  祁家駿大笑了:“你懂什麽叫認真?”
  “認真就是認定一個人,永遠喜歡對方啊。”
  “太幼稚了,你不允許人有變心和反悔的權利嗎?”
  任苒啞然。
  “他們希望我聚的肯定是首先能讓他們喜歡的女孩子。小苒,你一向最符合他們的標準了。如果你到時嫁不出去,那就嫁給我吧,這樣多皆大歡喜。”
  任苒也笑,並沒拿這句話當真:“讓我當你的備胎,你想得倒美。你不覺得我們兩個在一起未免會笑場嗎?”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來到了任家。
  這所財經政法大學規模並不大,任世晏接受聘任過來執教,校方給他在學校安排了一套房子暫住。
  校園依小山而建,地勢略有起伏,任世晏的房子在學校的老宿舍區,遠離學生宿舍。登上20來級石級上去,是幾棟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仿蘇式建築,磚木結構的四層樓房,有著灰撲撲的水泥樓梯,走廊黑暗而且不算通風,房間結構說不上合理,樓下也不方便停車。最初這裏是蘇聯專家樓,後來變成教授宿舍,自從學校在校園以外開建新的公寓區,改善教師居住條件後,這裏的住戶陸續遷出,隻剩下單身和外聘教師,住得遠沒過去密集。可是任世晏倒是喜歡這一處宿舍區的安靜環境,又覺得上班方便,同時並不確定會長期在此執教,便沒有另買房子的打算。
  任苒考上大學後便住進宿舍,但回家對她來說實在太容易了。讀國際貿易專業的祁家駿想來借一本專業書,她帶著他上樓,剛打開房門,就已經聽到任世晏與人在書房裏麵談話,他的聲音十分渾厚。
  “……從目前的立法來看,還沒有現成的法規來規範私募,但是有很多風險需要防範,我覺得你要注意的問題不止是合約,參與證券公司的資金拆借,政策方麵的不確定因素也要考慮進去。”
  另一個略微低沉的聲音回答道:“在現在的證券市場內活動的民間資本,如果不想被獵殺,就隻能與官方性質的資本結盟,恐怕作為私募基金的操作者來講,並沒太多選擇。”
  祁家駿低聲說:“要不我們待會兒再過來吧。”
  “我爸一談起這些法律問題就沒完,要是在裏麵跟帶的博士生談話,就更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了,沒事兒,我們拿了書就走。”
  她象征性的敲了一下門便推門而入,視線卻一下被坐在任世晏對麵的那個人牢牢吸引住了。
  任世晏嗔道:“沒禮貌,怎麽就這樣闖進來了?”
  跟在她身後的祁家駿連忙說:“對不起,任叔叔。”
  那客人是一個陌生男人,姿態放鬆地坐在藤椅上,仍看得出身材是南方人中少見的高大,略顯瘦削的一張麵孔上有一雙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略微帶著鷹鉤,看麵容很年輕,可他的眉宇之間卻又有著成年男子才有的成熟鎮定氣質,讓人無法確定他的實際年齡。
  任苒的第一個判斷便是,這人當然不可能是她父親的學生。在一向號稱氣勢逼人、氣場強大的父親麵前,他沒有任何誠惶誠恐受教的表情,反而帶著一點漫不經心。
  他的目光掃過任苒,在祁家駿臉上停留片刻,然後不動聲色地移開。祁家駿的神情卻一下變得古怪了,而任世晏也略微不安:“家駿,有什麽事嗎?”
  “沒事。”祁家駿拉一下任苒,“我們先出去。”
  “你不是要找書嗎?”
  祁家駿不理會她,轉身出去,她覺察出不對,禁不住再度看向那陌生的客人,陽光透過南方窗子斜射進來,他站起了身,彬彬有禮地說:“你好。”
  他果然如她判斷的那樣十分高大,眼睛深邃得仿佛可以將一切盡收眼底。她沒有多少與這個年齡男人打交道的經驗,在他的目光下臉紅了,而且不習慣如此客套的對話,連忙說:“呃,你好。你們繼續,我先出去了。”
  任苒匆匆出來,卻沒看到祁家駿,她下樓後才發現,他正站樓下。暮春時分的下午,陽光明麗地灑在他身上,她卻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到了陰影。
  “怎麽了,你認識那個人嗎?”
  祁家駿沉默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見過一麵。走吧。”
  兩人向石階走去,任苒實在忍不住:“喂,隻見過一麵的人,你表情怎麽這麽古怪?”
  祁家駿沉默一下,聲音平淡地說:“他是我爸爸的兒子。”
  這個別扭的句式將任苒嚇得目瞪口呆,她琢磨了一下:“那個,不是你媽的兒子嗎?”
  “笨。他要是我媽的兒子,我就直接叫他哥哥了。他是我爸跟外麵女人生下來的。”
  他們的老家Z市地處富庶的南方,的確有不少有錢人養外室包二奶,可是任苒生活圈子單純,她實在沒法將她從小認識的祁伯伯與“私生子”聯係起來,更不能想象在Z大做行政工作、性格看上去頗為剛烈的趙阿姨會容許這種事發生,不禁發出一個長長的驚歎:“天哪。”
  祁家駿橫她一眼,隻可惜他的脾氣隻對別人有威懾力,對任苒卻從來免疫,更阻攔不住她的好奇心。
  “你媽……知道這件事嗎?”
  “我都知道,我媽會不知道嗎?”
  “那……趙阿姨應該很生氣吧。”
  祁家駿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當然,他母親豈止是生氣。知道丈夫有一個比自己女兒小三歲,比兒子大四歲的私生子存在時,趙曉越才生下祁家駿不到一年。她險些精神崩潰,用了很長時間才恢複正常狀態——如果嚴格定義正常狀態,也可以說,她從那以後都沒有恢複,祁家駿自懂事起,便對家裏一直延續著的冷戰氣氛習以為常了。
  “你以前怎麽從來沒說過啊?”
  “你傻了吧,這種事我會到處跟人說嗎?”祁家駿不耐煩地說。
  “那……他找我爸幹什麽?”
  “不知道。”
  “我爸好像知道你們的關係。”
  “這也不算秘密,以你爸爸跟我爸爸的交情,肯定知道。”
  “阿駿,我爸不會跟他有什麽事的,他們一聽就是在談法律上的事。他一向最喜歡你。”
  祁家駿本來應該被這個天真的勸慰逗樂,可是他實在沒有心情,隻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會因為任叔叔跟他談話就生氣。”
  她搖他的胳膊:“喂,這事是祁伯伯不對,還有就是……那個人的媽媽不對。我跟你家這麽熟,都不知道這件事,也從來沒在你家碰到過他,可見他跟你的生活完全不相幹,你何必為他生氣?”
  祁家駿苦笑:“小苒,你不明白。知道家裏氣氛說不上正常,媽媽總那麽喜怒無常的原因後,我看到他,不可能開心。”
  任苒認真想一想,點點頭,突然又問:“你什麽時候知道有他存在的?”
  “三年前。”
  任苒好一會兒沒說話,祁家駿不免奇怪:“在想什麽呢?”
  “阿駿,你當時一直陪著我,我隻顧著操心媽媽的病,一直到她去世,我自己傷心,一點兒也沒安慰你。”任苒抱著他的胳膊,“我實在太自私了。”
  “傻瓜,這種事,別人沒法安慰的,隻能自己忽略。”
  “小苒——”
  對麵一個女人從一輛黑色桑塔納上下來,叫任苒的名字。她三十來歲,中等個子,有一張標準的橢圓形麵孔,略微細長的丹鳳眼帶著嫵媚之態,化著得體的淡妝,蓬鬆卷發披在肩頭,一身襯衫窄裙的職業女性裝束,手挽一個公事包,顯得幹練而漂亮。
  任苒的臉沉了下來,放開祁家駿,淡淡地“嗯”了一聲。
  “你爸爸約我過來談點事情,我順便買了菜過來,一會兒回來吃飯吧。家駿也一塊過來。”
  兩個人幾乎同時搖頭,任苒並不看她,一邊禮貌地說:“謝謝你,不用了,我們還有事。”一邊一步不停地走著,直到出了家屬區,才稍微放慢一點兒腳步。
  “這位季方平律師現在經常去你家嗎?”
  任苒搖搖頭,“不算經常,我隻碰到過兩次,她都說是找我爸爸請教學術問題。”
  祁家駿若有所思,並不說話,任苒問他:“你覺得她是不是喜歡我爸了?”
  “她特意到你家來做飯討好你,當然不是因為喜歡你。”
  任苒一下把臉垮了下來。
  祁家駿揉一下她紮成馬尾的頭發,“小苒,你爸爸現在是單身男人,他學術造詣高,正當盛年,人又風度翩翩,號稱本校最有魅力的教授,你不是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對著他流口水發花癡,成熟女人喜歡他就更正常了。”
  “可是我媽去世才兩年啊。她應該體諒我爸和我的心情,就算有企圖,也得過一段時間再來接近我爸爸。”
  “多長時間算合適?你打算恪守古訓,要求任叔叔守製滿三年嗎?”
  任苒沒具體想過這問題,她悻悻地說:“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她,你看她多會來事,我考上大學時,她才跟我們認識,吃了一次飯,通共沒見過幾麵,就滿口小苒、家駿的叫我們叫得這麽親熱。”
  “小苒,任叔叔既然這麽正式把她介紹給你,你就應該有心理準備,她也許不是一個普通朋友那麽簡單。”
  任苒一下停住腳步:“你是說她和我爸爸已經在談戀愛嗎?那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她連連搖頭,“不會的,我爸爸不會這麽快忘了我媽。”
  祁家駿柔聲說:“別這麽看問題,小苒。我相信你會永遠懷念你媽媽,不願意任何人取代她的位置,可是生活要繼續,你要求你爸爸保持單身來證明他不會忘了去世的妻子,並不合理。”
  “我什麽時候說過再不許他談戀愛結婚,他現在才46歲,以後當然應該找個人作伴。可是他和我媽媽共同生活了那麽多年,感情那麽好,如果她去世兩年不到,他就對其他女人動心了,那才叫不合理。”她憤憤然地說,“不行,我要回去問問我爸爸。”
  祁家駿一把拖住了她:“你看你,這就有些過份了。填高考誌願的時候,任叔叔說你從小條理清晰,邏輯能力強,適合讀法律專業,當時你就說,你對法律沒興趣,而且你媽媽也不希望你學這專業。任叔叔盡管不開心,可還是依了你讓你讀了經濟學專業。你也得相應尊重他的生活吧。”
  任苒無言以對,可是想想仍然無法釋然:“我不是幹涉他,我隻是沒辦法接受他這麽快就忘了我媽,再過一段時間,我會覺得比較合理。”
  “還是那個問題,小苒,你認為多久才算合理?”
  任苒語塞,不高興地反問:“阿駿,我怎麽覺得你在力圖說服我馬上接受這女人。是我爸讓你來當說客的嗎?”
  祁家駿一怔,隨即搖頭笑了:“別傻了,任叔叔不會讓我幹這事,而且我也說不上喜歡這位渾身透著精明的律師。我隻是想給你做好心理建設,不要太抗拒你爸爸有可能開始新生活這件事。”

  第二章
  祁家駿還有約會,兩人告別,任苒回到宿舍,悶悶不樂地躺下,仔細回想這件事,得出的結論仍然是:她非常抗拒。
  她當然已經過了對於傳說中惡毒繼母莫名畏懼的年齡,而且她也承認,她父親任世晏確實如祁家駿所言,“正當盛年”,仍然英俊瀟灑,完全具備被人仰慕追求的資本。可是她無法用理智說服自己,父親已經克服了喪妻的悲痛,將要——或者甚至更糟,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室友招呼她去食堂,她卻搖頭謝絕,而是爬起身,向家裏走去,決定跟父親好好談談。
  那輛黑色桑塔納仍停在原處,任苒快步上了石階,走進自家單元,卻與正從裏麵出來的一個人撞了滿懷。那人扶住她,讓她站穩,說聲:“對不起。”
  她定睛一看,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立在她麵前,正是一個多小時前坐在她家與她父親交談的那個人,她結結巴巴地說:“沒關係,哦,我是說,對不起,其實是我撞了你。”
  那人微微一笑:“沒關係。”
  他鬆開手,稍稍側身,讓她過去。
  任苒上了三樓,拿鑰匙開門,玄關處擺著一雙深藍色高跟鞋,顯然是季方平的。她向裏走一步,便對著了小小的廚房,從她這裏可以清楚看到,她父親任世晏正從身後雙手環抱著站在調整台邊切菜的季方平,而季方平如小鳥依人般享受著他的懷抱,這個親密的姿態讓任苒頓時站住了腳步定在了原處。
  兩人交談的聲音傳來,一字字撞入她耳內。
  “……祁家驄這年輕人鋒芒內斂,談吐老練,看上去真不簡單。”
  任苒沒心思想到季方平提到的祁家驄這名字與祁家駿之間明顯的相連之處,隻緊張地等著父親說話。
  “他完全靠做投資、做期貨白手起家,年紀輕輕已經可以調動大筆資金,在私募業內炙手可熱,證券公司甚至給他提供專門的辦公室,實在讓人吃驚。”
  “他好象並不買他父親的帳啊。”
  “唉,老祁一直對他愧疚,所以再三托付我,一定要幫他避開法律上的風險。我準備收集一下這方麵的資料,做有針對性的研究,相信政府不久也會做這方麵的立法工作。”
  “好了,別談工作了。我剛才過來碰到了小苒,她對我還是愛理不理的,根本不願意留下來吃飯,怎麽辦?”
  “小苒性格很平和善良,她遲早會接受你的,別急。”
  “我怎麽可能不急。我都等了八年多了,世晏。”
  任苒被這句話驚得呆住。
  八年——這意味著,這不是一個開始沒多久的戀愛。從她10歲起,這女人就窺伺、甚至侵犯著她的家庭、她的父親,而那時她母親還健在。
  她的大腦高速運轉,渾身血液卻變得冰涼,麻木地站著。
  隻聽季方平繼續說道:“我今年已經34歲了,世晏,我還想給你生個孩子,再拖下去,我怕我連當高齡產婦的機會都沒有了。”
  “平,小苒是我唯一的女兒,她對她媽媽十分懷念,好容易才走出喪母的陰影,我不可能無視她的感受,現在就公開和你在一起。本來按我的想法,還要過一段時間再介紹你們認識比較好。”
  “你已經很保護她了。為了不讓她聽到閑言碎語,你放棄了Z大現成提升為法學院院長的機會,跑到這個規模遠不及Z大的學校來教書,我也隻好到這裏來重新開始。世晏,這一切是我甘心情願的選擇,可我真的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來往了。”
  “我還是希望你試著跟小苒做朋友,這樣以後我跟她說我準備再婚,她會容易接受一些。”
  “世晏,我不是抱怨,也不是逼你在女兒和我之間做選擇。可是我的確不知道該怎麽跟這麽大的女孩子相處,她對我好像很有戒心,而且小女生恐怕都有些戀父,我根本不敢想她聽到我們打算結婚會有什麽反應,唉,我也實在沒信心讓她喜歡上我。”
  “小苒不是戀父,她一向很愛她母親,現在我是她唯一的親人,有責任照顧好她。”
  季方平默然,手上切菜的動作卻加快了。任世晏將她抱得更緊一些,俯到她耳邊,聲音放輕一些。
  “平,請體諒我。就算小苒一時不能接受你,也沒關係。她馬上要讀大二了,大學畢業後,我會送她出國留學,阿駿那孩子會早她一年出國,我跟他已經談過了,他一直喜歡小苒,向我保證以後會好好照顧她,到時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無明怒火在胸中衝撞,任苒擺脫了呆立的狀態,猛然抬起腳,將那一雙高跟鞋踢得飛了出去,直撞到對麵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廚房裏的任世晏與季方平驚得同時回頭,正對上任苒那張慘白的麵孔,任世晏連忙鬆開了季方平。
  “小苒……”任世晏叫著女兒的名字,卻隻見她看向他的眼睛裏如同燃燒著小小的火焰,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任苒緩緩抬手,指著他們,張了張嘴,卻同樣不知道說什麽好。
  “小苒,你鎮定一點,我和你父親……”
  任苒在季方平清亮的聲音刺激下,終於找回了語言能力,厲聲說,“你給我閉嘴滾出我家,不要跟我說話。”
  “小苒,注意你的禮貌。”任世晏說示意季方平不要說話。
  “那你們呢,你們要不要注意一下你們的道德?”
  任世晏張口結舌。他今年不過46歲,體態保持良好,儀表堂堂,有著學者的儒雅氣質和成熟男人的風度,在專業領域享有盛名,一向口才流利舉止從容,可是此時麵對女兒憤怒的指責,他不由自主現出了狼狽之態。
  看著這對在她視線下不安的中年人,任苒卻沒法有任何勝利感。她廢然放下不住顫抖的手,轉身奪門而出,一口氣穿過漆黑的走廊,咚咚咚跑下樓梯,衝出宿舍,卻再度結結實實撞到一個堅實的後背上。
  那人正是才從她家出來的祁家驄,他正站在門前接電話,詫異地回身扶住她,她撞得頭暈腦漲,來不及說什麽,匆忙繞過他,急急跑下石階,下到一半,腳步淩亂,一下踩空,頓時摔倒滾了下去。
  任苒的大腦好一會兒都是一片空白,等意識恢複時,發現祁家驄正蹲在她麵前,輕輕握著她的腳踝,她隻覺得一陣劇痛,禁不住呻吟出聲。
  “好象扭傷了。”他聲音鎮定,“我已經打電話叫你父親下來了。”
  任苒一聲不吭,手撐著地想站起來,可是祁家驄按住了她:“別動,確定不是骨折才能移動。”
  接到祁家驄電話,任世晏嚇得連忙與季方平雙雙跑了下來。祁家驄見他們過來,便站起身退開。
  任世晏看到任苒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臉上手上全有塵土傷痕,左手捂著右邊胳膊,指縫裏滲出鮮血,慌忙蹲下來查看:“傷到哪兒了,小苒?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季方平說:“我把車開過來。”
  任苒一把推開父親的手,咬牙再度撐地想站起身。
  任世晏一把按住她,喝道:“別鬧了,小苒,我們先去醫院。”
  任苒隻悶聲不響地用力掙紮著,任世晏怕她越發弄傷自己,既不能鬆手,又不敢用力,一時手忙腳亂。這時站在一邊冷眼旁觀的祁家驄開了口:“這樣吧,任教授,我送你女兒去醫院好了。”
  他不等任世晏說什麽,蹲了下來,手放在任苒肩頭:“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在大庭廣眾下滿地打滾沒什麽意思。現在你選,是讓我送你去醫院,還是你爸爸?”
  他的聲音平靜客觀,不帶任何情緒,任苒已經掙紮得精疲力竭,安靜了下來,啞聲說:“謝謝,請你送我。”
  祁家驄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車鑰匙遞給任世晏:“任教授,幫我把那輛車後麵車門打開。”
  他輕鬆抱起滿身塵土的任苒,走到停在遠處的一輛黑色奔馳旁邊,將她放到後座,然後接過車鑰匙:“你們決定去哪家醫院,我跟在後麵。”
  祁家驄發動車子,瞟一眼後視鏡,發現後座上的任苒頭歪在一側,滿臉都是淚痕,眼中的淚水仍在不停流淌出來。
  “很疼嗎?忍一會兒,馬上就到醫院。”
  任苒沒有答話,她的確疼,然而更大的痛楚卻是來自心底。
  她媽媽方菲去世前三天,多個髒器發生衰竭,身體極度虛弱。當著任世晏的麵,她將一個存折交到女兒手裏:“小苒,這是用你名字開的存折,裏麵有二十萬塊錢,每年自動轉存,密碼是你生日,媽媽隻能給你這麽多了,你一定要收好。”
  她當時讀高二,盡管家境算優裕,但每個月的零用錢不過100塊,一下被這個巨額數字嚇壞了,更被媽媽的語氣弄得驚惶不安,帶著哭腔說:“媽媽,我不要錢,你幫我收好就行了。”
  “乖,媽媽現在太健忘,怕放得自己都找不著了。”她媽媽笑著說,“你收起來。記住,這是媽媽給你的,任何人都沒權力動用。”
  她媽媽說這話時,回頭看看任世晏。任世晏神情複雜,卻隻點點頭:“收起來吧,小苒。”他看向妻子,輕聲說,“我一定會照顧好女兒,你放心。”
  她媽媽疲憊地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女兒:“你要學會照顧好自己,小苒。”
  那個存折一直躺在任苒的抽屜裏。在一片混亂中,她突然記起此事。媽媽說的每一個字清晰在她耳邊響起。
  她絕望地意識到,媽媽在臨終前將一個巨額存折留給尚未成年的她,而不是按更合理的處置方法托付給她爸爸,甚至鄭重叮囑她,要“學會照顧好自己”,恐怕是早就知道丈夫的婚外情了。
  祁家驄在醫院停好車時,發現任苒已經在後座哭得泣不成聲。他打開車門,俯身將她抱出來,用腳踢上門,微微皺眉:“不至於痛成這樣吧。”
  任苒不理他,顧自大哭著,根本沒留意到從後座轉到了他懷裏,眼淚將他胸前的衣服一下浸濕了。他頭一次看到這麽大的女孩子好象兒童沉浸於自己世界裏一樣,哭得如此肆無忌憚,臉上灰塵和涕淚縱橫,抹得一道一道的,五官皺到一起,肩頭抖動,嘴張開著,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傷心欲絕,卻實在不像是單純因為疼痛撒嬌。
  祁家驄好笑詫異之餘,多少有些說不出的憐憫,他將她纖細的身體安撫地抱得更緊了一點,跟在任世晏後麵,疾步向急診室走去。
  拍過片子後,醫生給任苒處理身上的皮外傷,除了幾處不算嚴重的挫傷與淤青外,右邊胳膊被地上尖銳的石頭刺開一道近五公分長的傷口,皮肉猙獰地外翻著,血流不止,需要縫針。
  任苒總算止住了哭泣,隻一動不動呆呆坐著,由得醫生處置。
  祁家驄正要告辭,隻見季方平拿出紙巾,走近任苒,想給她擦拭滿臉的灰塵,任苒猛地抬手擋開她,聲音沙啞地叫道:“滾,你別碰我。”
  醫生和護士正在給她的傷口做清洗消毒,被她這個激烈的動作嚇了一跳:“馬上縫針了,你可再不能這麽亂動。”
  季方平尷尬地僵在那裏,拿拍片結果進來的任世晏無可奈何地說:“方平,你先出去吧。”
  季方平黯然出去後,醫生仔細研究片子:“還好,沒有骨折,右腳腳踝扭傷,等一下用彈性繃帶固定一下。”
  任世晏鬆了口氣,正要安撫女兒,然而任苒不等他說話,同樣厭惡而暴躁地說:“你也出去,不然我不縫針,這就走。”
  任世晏隻得對祁家驄說:“家驄,麻煩你幫我看著她縫針,我在外等著。”
  祁家驄點頭答應下來。
  他們出去後,任苒一下顯得十分安靜,醫生與護士清創,這個顯然疼痛的過程中,她卻再沒流淚,隻死死咬著嘴唇,身體繃得緊緊的,頭扭向另一邊,左手握成了拳頭,一動不動地坐著。
  突然一隻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握住她的左手,她一驚,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正碰上祁家驄的目光,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微微含著笑意:“我以前也縫過針,左邊眉骨下麵,看得出來嗎?”
  他的臉隔得很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眼睛深邃,眉毛英挺,眉骨下確實有一個並不算明顯的細長疤痕,她“唔”了一聲。
  “四年前我出了車禍,在一個小縣城,替我縫針的是個實習醫生,手抖得厲害,他的指導老師在旁邊說:別怕,隻要不把病人的上下眼皮縫到一起就沒事。”
  任苒並沒被逗樂,護士倒“撲哧”一聲笑了,縫針的大夫搖頭撇嘴說:“又在編醫生的段子尋開心。”
  祁家驄笑道:“好吧,這笑話不好笑,不過你放鬆點兒,至少你不用怕醫生給你弄個單邊雙眼皮出來。”
  任苒知道他是為了讓自己放鬆,再怎麽心亂如麻,也不得不領情,勉強拉一下嘴角:“謝謝你。”
  醫生給任苒縫完針後,包紮好她的手臂,再用彈性繃帶固定她的右足踝,開藥,交代注意事項,她心不在焉,祁家驄隻好代她一一答應下來,扶起她走出急診室,季方平已經走了,任世晏迎上來:“小苒,我們回家吧。”
  “我要回宿舍。”任苒啞著嗓子說,並不看父親。
  “任小姐,醫生剛說了,你的腳踝要冰敷,回家應該方便一點。”祁家驄溫和地說。
  任苒不理會他們,一瘸一拐就要往外走。任世晏一把拉住她:“小苒,不要任性,有什麽事我們回家說。”
  “你要跟我說什麽?”任世晏有些急躁了,然而不等他說話,任苒輕蔑地笑,“是不是想跟我說,你背著我媽媽跟那個女人來往了多久,感情有多深嗎?不用了,我現在就給你們讓路,你們用不著玩地下情,熬到畢業送我出國再在一起。”
  “小苒——”
  “我沒什麽好跟你說的了,放開我。”
  “我已經給家駿打了電話,他說他馬上趕過來,要不我們就在這裏等他。”
  任苒卻直直地看著他:“阿駿也早知道你和這女人的關係對不對?”
  任世晏默然不語,任苒仰頭大笑起來:“很好,很好,大家都知道,連我可憐的媽媽也知道,她不忍心告訴我,一個人背著這個羞辱去世了……”她一下哽住,大滴大滴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甩脫他的手,獨自向外走去。
  站在一邊的祁家驄輕聲說,“我去送一下她,任教授。”
  任世晏無計可施,隻得點頭:“家驄,謝謝你,我跟你保持聯絡,請盡量勸她回家。”
  祁家驄趕上任苒,伸一隻手拍拍她,她觸電般想甩脫,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幸好他扶住了她:“如果你不想以後都瘸著走路,最好不要逞強。”
  任苒忍不住再一次號啕大哭起來,祁家驄並不理會周圍人的目光,打橫抱起她,一直走到停車場才放下她,拿車鑰匙開門,仍然放她坐到後座上,將一盒紙巾放到她手邊:“躺下吧,我盡量開慢點,等你哭夠了再送你回去。”
  不知哭了多久,任苒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無聲的飲泣。車子平穩地向前行駛著,任苒呆呆躺在後座上,她已經精疲力竭,沒力氣再哭了,淚水幹涸在臉上,弄得臉緊繃繃的。
  她頭一次從這個角度看著車窗外,一輛輛高高低低的車從她眼前掠過,從車的間隙可以看到道旁的大樹向後掠去。她已經搬來這裏兩年,這個城市對她來講依然陌生,她對車子行駛在哪條路上一點概念也沒有,可是她的心空空蕩蕩,躺在才認識的一個陌生男人的車子內,竟然沒有任何恐慌感
  祁家驄的手機時不時響起,多半都是工作電話,他一邊開車,一邊接聽,講話十分簡捷。他在接了一個電話,講了兩句後,突然將手機從中間遞過來:“祁家駿打來的,你接聽吧。”
  任苒沒有接,拿左手遮著眼睛:“我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講話。”
  祁家驄收回手,對著話筒說:“你都聽到了。”停了一會兒,他帶著點兒嘲弄地說:“注意你的禮貌,祁家駿先生。對我來講,她是任教授的女兒,我現在送她,是回報任教授對我提出的法律上的建議。而你對我來說隻是路人,沒有任何意義。”
  他將手機丟到儀表盤上,繼續開車。
  任苒完全不關心他們在電話裏到底講了什麽,她隻一動不動躺著,盡管充滿憤怒、傷心、自憐、疼痛,可不知道是體力已經被這一場發作消耗殆盡,太過疲憊,還是那點麻藥猶有餘威,她竟然還是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任苒再睜開眼睛時,四周一片黑暗,她大吃一驚,摸索著身下的皮質椅套,茫然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待在哪裏。
  祁家驄並不在車上,她坐起身,從降下的玻璃窗看出去,發現車子停在本市著名的一個天然湖泊邊,湖岸邊垂柳依依隨風拂動,祁家驄正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抽著煙,昏暗的路燈照在他身上,他依然姿態放鬆,似乎完全不介意需要在這裏坐多久。

  第三章
  任苒下了車,拖著步子走過去,坐到祁家驄身邊:“謝謝你。”
  “別客氣。”
  “你沒見過像我這麽任性的人吧。”
  “年輕女孩子有任性的權力,不過,”他自己吐出一口煙霧,笑了,“我確實沒見過哭得像你這麽傷心的。”
  任苒怔怔看著前方波光粼粼的暗沉湖麵:“我真的很難過。”
  “我明白。現在好受一點兒了沒有?”
  “不知道,不過再哭不出來了。”
  “慢慢你會發現,不管多難過的事情,也是可以挨過去的。”
  “真的嗎?我很懷疑你的理論。”任苒慘淡地笑,“我媽媽兩年前去世了……”
  她頓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跟一個陌生男人講起這件事。可是她的心頭仿佛壓了一塊巨石般沉重,再不講出來,她有承受不了的窒息感覺。
  祁家驄隻輕輕“唔”了一聲,並不多說什麽。黑暗中她也不去看他的表情是禮貌的敷衍還是漠然,顧自講下去。
  “她得的是癌症,據說那種癌症隻要治療得當,康複的機率還是很高的。可是她掙紮了四年,還是……她去世的時候,隻有42歲。”
  那段漫長得如同看不到盡頭的日子重新回到任苒眼前。
  不同醫院的病房,婦科、腫瘤科、外科、放射科……各科專家會診,進進出出的醫生,點點滴滴落下的輸液藥水,刺鼻的消毒氣味,麵無表情的護士……
  她在恐懼中偷偷找來病曆,辨認如同天書一般的病情診斷,再悄悄去圖書館和網上查資料,對照那些專有名詞,努力想弄懂其中的含義。隨著治療的過程,她有時滿懷希望,有時又絕望,握著祁家駿的手失聲哭過後,在帶著憐憫的親友麵前強作鎮定,清楚意識到勉強微笑的父親其實神情慘淡……
  “我很傷心,不過,我不管怎麽傷心也知道,媽媽走了,不可能再回來。她希望我好好生活,我如果慢慢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傷心了,想著她的時間沒以前多了,她也不會怪我,反而會為我開心。”
  “這樣想當然是對的。”
  “我以為我爸爸跟我一樣傷心,他……很少在我麵前提起媽媽,我也盡量克製自己,不去觸動他。聽他的話,搬家來這裏,遠離讓他傷心的地方。可今天我才知道,我實在是天真得可笑。”
  “小姐,不要太偏執。一個喪偶的男人再找女朋友,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罪過。”祁家驄扔下煙蒂,拿出另一隻煙點燃,打火機火焰瞬間一亮,襯得他清瘦的麵孔依舊沒什麽表情。
  任苒咬牙冷笑一聲:“真的嗎?如果這個男人是在他妻子還健在時就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呢?如果他一直欺騙他生病的妻子,甚至是眼睜睜等著她死,好給另一個女人騰出位置來呢?”
  祁家驄默然一會兒,淡淡地說:“抱歉,我沒法按你的要求對這種事情做道德評判。”
  任苒猛地想起他身為祁家私生子的身份,一下閉緊了嘴唇。
  祁家驄吐出一口煙霧,回過頭來看著她,神態冷靜:“祁家駿想必把我的來曆告訴你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種事,阿駿不會隨便跟人講。”
  “是呀,這是他家的家醜。看來每個家庭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你趕在今天一下子知道了成人世界這麽多罪惡,難怪受衝擊。”
  任苒被他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激怒了:“你總是這樣漠視別人的痛苦嗎?”
  祁家驄笑了:“不然怎麽樣?我要跟你來一個痛苦比賽,證明我比你更慘,才算安慰你嗎?”
  任苒勃然大怒,站起身要走,卻被他拉住:“你的腳不能用力,等我抽完這隻煙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
  “得了,別任性,就算不要我送,你也欠我的情了。再怎麽說,是我送你去的醫院,我的車、我的衣服全被你弄得血跡斑斑,更別說我載著你轉了這麽久還沒吃晚飯。”
  任苒啞口無言,借著昏暗的路燈光一看,他的白襯衫胸前與衣袖上果然沾著暗紅的血跡。她一向家教嚴格,並不刁蠻,頓時自覺理虧:“對不起,等下找個地方給你洗車,你想吃什麽,我買給你,襯衫我也另買一件賠給你。”
  “那倒不用。”祁家驄暗暗好笑,拍下身邊的椅子,“坐下。”
  任苒隻得乖乖坐下,一時十分局促。好在祁家驄沒再說話,隻是靜靜抽煙,暮春的晚上,湖麵吹著微風,他吐出的煙霧在兩人之間繚繞散開,並不剌鼻。一隻煙吸完,他扔下煙頭,攙起任苒,送她回到車上。
  祁家驄並不征求她的意見,直接將車開到了宿舍區的石階下。任苒也不多說什麽,預備等他走後,自己再回宿舍去。
  可是他停好車,開了車內的燈,回頭看向她:“任小姐,我跟任教授今天下午才正式認識,而且是有人堅持讓我們見麵,說不上什麽交情。每個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每個人都有權有自己的好惡愛憎,所以我也不準備勸你原諒你父親。不過我真的覺得,恨一個人,是一種很消耗感情跟體力的事情,尤其要恨一個你一直愛著的人。”
  “如果有人欺騙了你,你會恨那個人嗎?”
  “別問我這個問題,你理解的欺騙肯定跟我不一樣。”他淡淡地說。
  “得了,算我什麽也沒問,你就當我幼稚好了。沒錯,我一直愛他,可是我一想到以前我有多愛他,可能以後就會有多恨他。”
  她悻悻的語氣似乎再度逗樂了他,“小姐,你的感情來得很強烈,我還是直接回答你的問題吧。你父親欺騙的那個人是你母親而不是你,哪怕你是他女兒,他也沒理由向你公開他的私生活,你現在隻是在下決心準備去恨他,因為你覺得隻有這樣,才算對得起你母親。”
  “你可真是夠自以為是的,你憑什麽這麽推斷?”她一下被他這個理性而冷淡的語調激怒了,“照我看,你這人非常冷血,大概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可言,所以才會有這種自以為冷靜客觀的優越感。”
  她猛地拉開車門下車,卻忘了右腳不能用力,剛站定便一陣巨痛,呻吟了一聲,祁家驄也下了車,趕過來扶住了她,她惱火地單手推拒著:“你別管我。”
  “好了,別倔強了。”
  他輕鬆地抱起她,臉離她離得很近,她可以清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煙草味道和屬於男人的氣息,這已經是他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抱起她了,可她頭一次有這個意識,臉頓時不受控製地紅了,本來推著他的左手停在了他的胸前,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心跳得有力而沉穩,她觸電般縮回,護住包紮著繃帶的右胳膊。
  他抱著她慢慢走上石階:“其實我一向不是一個寬容的人,並沒有資格布道,而且我也從來不相信有無條件原諒這回事。”
  她恨恨地說:“這件事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好吧,別勉強自己原諒,可是也別勉強自己去恨。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到淡漠,可能對你來說最輕鬆。”
  幽暗之中,他聲音低沉濃厚得如同四周的夜色,說話的氣息不疾不徐噴到她麵孔上,帶著淡淡煙草味道。除了祁家駿以外,她頭次與異性這樣接近到親昵的程度,這和跟祁家駿在一起時那種沒有性別感、不會引發任何遐思的親密無間完全不同。
  如果她不是被才發現的這樁私情深深困擾,她會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嗬哄的姿態中帶著她所不熟悉的誘惑感。然而她已經受到了影響,她突然心亂如麻,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想回家,我今天不想看到他。”
  “你在車上睡著的時候,你父親和男朋友都再次給我打了電話。”
  “男朋友?阿駿嗎?”
  “他們實在不放心你跟我在一起,”他已經抱著她走進了單元樓道,黑暗中他的聲音中含著調侃的笑意,“我答應了他們,一定會送你回家,所以,別任性了好嗎?”
  她隻得點點頭。
  外麵的路燈遠遠透了進來,照得樓道有一點微弱的光亮。任苒清楚知道樓道裏裝有聲控照明開關,隻需咳嗽一聲就能發光。可是她竟然沒法發出一點聲音——她倚在他懷中,臉已經不受控製地熱得發燙,她害怕讓他看到。黑暗的掩飾也如此徒勞,她清楚知道,此時她的心正“怦怦”激烈跳動,仿佛要衝出胸腔,是不可能瞞過這個正牢牢抱著她的男人的。
  他很快上到了三樓,按響門鈴,門馬上打開,任世晏與祁家駿同時出現在門口,祁家駿馬上伸手要接過任苒,祁家驄隻說:“小心碰到她的胳膊。”
  任世晏忙說:“謝謝你,家驄,請進來。”
  祁家驄進去,將任苒放到沙發上,囑咐她:“好好休息。”
  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點了點頭。他直起身子,有條不紊轉告了醫生說的注意事項,跟任世晏告辭,轉身走了。
  任苒不理會父親與祁家駿,一拐一拐回自己房間拿了衣服,徑直走進浴室,她對著鏡子一照,不禁大吃一驚,鏡子裏的她頭發淩亂,額角擦破了一塊,眼睛紅腫得驚人,衣服上沾著血跡,似乎真隻能用狼狽不堪來形容了。
  她懊惱地看著鏡子,然而下午在這所房子裏發生的事一下湧上心頭,她所有不相幹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她甚至驚訝,她竟然會有那樣的閑心。
  她今天哭得實在太久,以為所有的眼淚都流幹了,可是此時,她的眼睛裏再度蓄滿了淚水。
  呆呆站了好一會兒,她才打起精神止住了無聲的哭泣。她不能洗澡,隻能打水將自己擦洗幹淨,換好衣服出來。任世晏與祁家駿正坐在客廳,祁家駿連忙起身問她:“小苒,吃了晚飯沒有,餓不餓?”
  她既不吭聲,也不看任何人,徑直回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過了一會兒,祁家駿拿了冰袋進來,先用一個枕頭將她的腳墊高,然後將冰袋敷到她腳踝腫起的地方,那一陣冰涼大大降低了疼痛感。
  祁家駿再出去一趟,拿來幾片藥和一杯水遞給她:“趕緊喝了。我叫了外賣,一會兒就送過來了。”
  她一口吞了下去,將杯子放到床頭櫃上,躺下合上眼睛:“我不想吃,你出去吧,幫我把燈關上,謝謝。”
  然而祁家駿沒走,反而在床邊坐下。她等了一會兒,煩躁地說:“你怎麽還不走?”
  “冰袋隻能敷20分鍾,我幫你看著時間。”
  她將頭扭向另一邊不理他。
  “餓不餓?”
  她沒有回答。
  他隻得苦笑一下,伸手輕輕觸一下她額角擦破地方的邊緣。
  “還疼不疼?”
  她“嘶”地抽口氣,躲開他的手指。他歎口氣,“你是怪我沒早點告訴你嗎?”
  她仍然不說話。
  “很多事情,我們就算知道了,什麽也不能改變,隻是增加痛苦而已。”
  “這是你自己的經驗之談嗎?”任苒冷冷地說,
  祁家駿沉默一下,點點頭:“沒錯,確實是我的體會。”
  任苒一下不安了,她平時會對祁家駿使小性子撒嬌,可是卻是頭一次用這樣嘲諷的口氣跟他講話,如果聯係到他下午才講的他的家事,已經接近於刻意去刺傷他了。他握住她的手,她微微掙了一下,還是停在了他的手中。
  “三年前,我無意中聽到我爺爺跟叔叔、姑姑閑談,知道了祁家驄的存在。我不敢直接向父母求證,於是不管時差,打電話去澳洲問我姐姐,她一點不意外,冷笑一聲,說,阿駿,我羨慕你可以無知無覺這麽多年,你以為你媽媽天生就是個脾氣乖戾的女人嗎?”
  停了一會兒,祁家駿短促地一笑,“她比我倒黴,差不多和我媽同時知道這件事,當時我出生才八個月,的確是無知無覺。她快七歲了,又一向聰明,媽媽在知道後爆發,在頭幾年裏跟父親大鬧,都完全沒有考慮避開她。到我懂事時,媽媽已經絕口不提此事了。可姐姐一直生活在陰影之中,完全知道家裏的冷戰氣氛是怎麽回事,她讀完高中就堅決要求出國留學,幾年也難得回家一次。”
  任苒已經睜開了眼睛,她看著祁家駿的麵孔,那是一張她熟悉的輪廓俊美的臉,然而,她頭一次在從小就認識的好友臉上看到如此扭曲的表情。她握緊了他的手,卻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才好。
  “跟姐姐打完電話後,我逃學去了我父親的公司,看到他正送一個人出來,我們迎麵碰上,父親非常自然地介紹我跟他認識。”祁家駿停了一下,嘴角掛上一個苦笑,繼續說:“他說,阿駿,認識一下你哥哥祁家驄。”
  任苒大吃一驚。
  “可笑嗎?你看,我爸爸十分坦然,甚至早就給他按家譜排序取了名字,好象我們家憑空多出的一個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應該無條件接受。倒是祁家驄冷笑了,一點不買帳地說,他是他母親的獨子,從小沒有兄弟姐妹,以後大家還是不要硬約著見麵,省得尷尬,然後掉頭就走了。”
  任苒滿心都是迷惑,她不能理解祁漢明的這個做法,然而她馬上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隻得痛苦地承認,難怪祁家驄會用那樣帶一點輕視與容忍的語氣跟她講話,成人的世界又有多少是她能理解的呢?
  “你今天也看到了,我不想理祁家驄,祁家驄對我爸爸尚且是那種態度,當然更不想理我。我們大概都巴不得世界上並沒有對方存在,可是對方存在著,怎麽也不可能改變這個事實了。”
  “在今天之前,你們隻見過那一麵嗎?”
  “對,他從小生活在外地,後來一直在北京、上海兩地做私募基金,很少回Z市。我爺爺、爸爸和叔叔對他讚賞有加,對別人誇耀他簡直是一個奇才,白手起家,能力超群。我知道他的存在後,他們誇他索性都不避開我了。碰到這種時候我能說什麽?隻能轉身走開。爸爸知道我不開心,後來再沒跟我說起他,我更不可能去跟我媽媽說什麽。”
  一陣沉默後,任苒開了口:“阿駿,你覺得難過的家事,不告訴我沒關係。可是我爸爸跟季方平這件事,你居然瞞著我,還來勸我,應該接受我爸開始新生活,我受不了的是這一點。”
  “你還不明白嗎,小苒?你認為我家那件事,除了讓我姐姐知道後寧可遠走他鄉再不回來,讓我知道後懷疑父母,懷疑婚姻以外,還有什麽別的意義?如果有得選擇,我想我姐姐和我都寧可不知道。”
  “於是你就幫我做了選擇。”任苒臉色慘白地輕聲說。
  “不,我隻是覺得……”
  “你隻是覺得我就該一無所知,繼續把一個欺騙了我母親的男人當正人君子來崇拜,甚至心平氣和接受一個侵犯了我母親婚姻的女人做繼母嗎?”任苒猛地甩脫他的手,坐直身體,目光灼灼地瞪視著他,“阿駿,你有沒有想過,這是我永遠沒法接受的事情。”
  祁家駿按住她:“別激動,別激動,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認為我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任苒隻稍微一想就明白,祁家駿的母親趙曉越是任世晏在Z大的同事,他父親祁漢明更是任世晏的好友,他們當然最清楚同事兼好友的婚外情。
  “是的,準確講,我是從父母的一次爭吵中知道的。也許你不記得了,那段時間我心情很不好,經常不回家,在你家吃飯,或者跟你一起到醫院去看阿姨。”
  任苒當然記得那段日子,她母親的病越來越嚴重,祁家駿比平時花更多時間陪她,她內心充滿無名的恐懼,十分歡迎他的陪伴,確實沒有留意到他跟平時有什麽不同。
  “有一天我去醫院的時候,你幫阿姨去借書了,我那天抽了煙,阿姨聞到了煙味,問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我說我覺得人生真是沒意思透了,成人的世界真是虛偽,活著沒勁,諸如此類說了一大通傻乎乎的渾話,說完了才想到,阿姨正病重,我實在沒資格跟她說那些。”
  任苒緊緊盯著他,現在提到母親她就心痛,可是又渴望多知道一點以前沒了解到的關於母親的訊息。
  “我跟她道歉,她笑了,說她很願意聽我說這些,也許以後你也會有這種情緒,不知道她能不能挨到聽你抱怨或者叛逆的那一天。成長的世界有成人的問題,可是沒有人能抗拒成長,我會比你先長大,她希望我學會用成熟的眼光看待發生的一切,到時我就能告訴你,生活有灰色的一麵,也有美好的一麵,永遠不要隻看到其中一麵就下結論。”
  任苒的眼淚一下又流了出來。
  祁家駿小心地替她拭去淚水,“我當時很難受,可阿姨說,她早就想通了,生死有命,就算她不在了,她相信你爸爸和我都會好好照顧你的,她知道這一點就滿足了。”
  任苒泣不成聲。
  “小苒,閑話傳播的速度比你想象的快,阿姨身為當事人,對這件事當然不會一無所知。可是她從來沒跟你說起過,而且還那麽小心地不讓你聽到一點流言蜚語,讓你繼續信賴你爸爸。我如果把這件事告訴你,顯然既違背了你母親的意願,又會讓你開始恨你的父親——他現在是這世界上你最近的親人。我認為,不管從哪方麵考慮,我都不應該去做那個講出所謂真相的正義之士。”
  任苒的胸口激烈起伏著,祁家駿的話當然有他的道理,可是她無法接受這樣的邏輯:“也許什麽都不知道,我會傻乎乎繼續開心下去,可是那樣我對得起我可憐的媽媽嗎?我媽媽是不是活該當一個犧牲品——生前為了女兒有一個完整的家,隱忍丈夫的欺騙出軌,死後由得她女兒認一個偷了她丈夫的賊當繼母?我過這樣的開心生活有什麽意義?”
  祁家駿啞口無言。屋內一陣沉寂,任苒向後躺倒,拿手遮住眼睛,聲音嘶啞地說:“阿駿,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待著。”
  任苒將母親的遺像放到枕邊,躺在黑暗之中,差不多徹夜未眠。
  當然,母親生病時,她一直陪在身邊,可是她從來沒有覺察到母親除了承受病痛折磨,還承受著一個出軌的丈夫。
  在這樣的雙重煎熬下,她還在擔心著女兒的成長。
  任世晏對女兒的評語沒有錯,任苒從小就是性格平和的女孩子。從她一出生,奉行科學育兒的父母便以慈愛卻理性地的態度對待她,尤其是她媽媽,嚴格而無微不至地教養引導她,她沒有經過一般孩子通常意義上的青春叛逆期。
  如果不出這個意外,任苒在克服喪母的傷痛後,會繼續是那個明朗的女孩子,有些無關痛癢的小傷感、無傷大雅的小嬌嗔、無甚緊要的小憧憬。
  然而在知道真相以後,任苒清楚而痛苦地意識到,她的生活不可能再按父親天衣無縫的安排和母親的去世前的希望進行下去了。

  第四章
  任苒斷然拒絕再跟任世晏講話,第二天便帶著傷住進宿舍,不接他的電話,除了趁他不在時回去取東西,很少回近在咫尺的家。
  祁家駿差不多天天來看她,幫她打水、買飯,督促她按時吃藥,帶她去換藥、拆線。她沒有拒絕,隻是無精打采,再沒有像以前一樣跟他無話不談了。
  她迅速消瘦,似乎再度陷入了他剛來到這個城市看到她時的那種抑鬱狀態,不管什麽樣的話題,她都興致缺缺,還多了幾分尖刻,很容易發怒。
  在祁家駿的照顧下,任苒的腳踝漸漸消腫,可以行走自如,右臂手肘外側拆線後留下一道細長蜿蜒的傷痕,她時常不由自主摸一摸,仿佛要記住什麽。
  祁家駿想開解她,可是不管是叫她出去看電影、唱K還是其他娛樂活動,她都說沒興趣。他能做的,不過是盡可能多抽時間陪她,看著她對著書心不在焉發呆,卻沒辦法說什麽。
  他剛試著跟任苒提起她父親,她便冷下了臉打斷他:“如果你以後還想跟我做朋友,那就別試著在我們之間傳話了。”
  她來得如此堅決,他也隻好搖搖頭,再不說什麽。
  這天祁家駿說他女友司淩雲過生日,約了一幫同學,一定要任苒一塊兒去慶祝,她不便推托,換了衣服去了。他安排的節目是吃完飯後去一間新開的酒吧玩,據說那天有本地一個小有名氣的地下樂隊表演。
  酒吧中十分熱鬧,任苒還沒坐定,便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祁家驄。
  他和另外一男兩女坐在一隅正在喝酒,他和上次一樣,穿著白色襯衫,袖子隨便挽起,身邊坐著一個披著長長卷發,側影十分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正湊在他耳邊說著什麽。
  在喧鬧的酒吧,這樣的說話姿勢很平常,可是那女孩子神態愛嬌,多了幾分親昵曖昧。祁家驄也同時看到了她,微微一笑,舉杯示意了一下,然後仰頭將小半杯酒一飲而盡。這個灑脫的動作讓任苒一窒,臉頓時紅了,有些僵硬地點點頭,趕忙坐下,將自己隱藏到同學中間。
  過了一會兒,表演開始,登台的是由主唱、吉它手、貝斯手和架子鼓組成的一隻樂隊,成員通通做朋克打扮,酷勁十足,唱的全都是原創歌曲,有的諷刺現狀,有的傾訴無望的感情,充滿著狂放不羈的呐喊意味,配上搖滾風格的表演,對年青人來講自然很有感染力,同去的同學頓時被迷倒了。
  任苒受她性格內向文靜的媽媽影響,平時喜歡偏於藍調、布魯斯和鄉村風格的音樂,很少接受這樣高分貝的搖滾樂洗禮,一時隻覺得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心跳加快,卻始終沒辦法和其他同學一樣投入,隻拿了一罐祁家駿點給她的菠蘿啤,懨懨地靠角落坐著。
  祁家駿特意坐過來,湊到她耳邊問她是不是嫌鬧,她搖搖頭。她倒並不怕吵,就是心情鬱結,怕這種別人忘情沉迷,她卻無法融入的距離感。一抬頭,她發現他的女友司淩雲正冷冷看過來,連忙推祁家駿過去,站起了身:“我去洗手間。”
  這間酒吧新開張,洗手間還沒來得及被行跡可疑的人物占據,加上表演時間,十分清靜,任苒出來洗手,一瞥之間,恰好看到旁邊在對鏡整理妝容的正是與祁家驄同桌的女孩,照明光線不夠明亮,她湊得離鏡子很近,那長得不可思議的睫毛向上卷翹著,讓任苒不由自主地羨慕。
  那女孩注意到任苒的視線,笑盈盈轉頭對著她:“幫我看看我左邊睫毛上麵是不是有粒東西,我怎麽看都看不清。”
  任苒依言審視她,隻見她睫毛上顯然塗了睫毛膏,根根纖長分明,唯獨靠近左眼角的一根上麵似乎有小小一點,不知道是不是臉上撲的閃粉粘上去了。她接過那女孩遞來的化妝棉,小心的沾了下來,“這也太小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啊。”
  那女孩高興地說:“謝謝你,我當然忽略了,可是男人有潔癖簡直可怕。”
  她出去後,任苒對著鏡子看自己,她一向隻簡單護膚,讀大學後跟室友學了一點兒簡單的化妝,不外是夾一下睫毛、塗點眼影口紅,平時還懶得多試。今天她被祁家駿強拉來酒吧,心情並不踴躍,隻換了件鑲水鑽的T恤,索性素著一張臉,好在足夠年輕,皮膚嬌嫩而透著光澤,哪怕跟盛裝的司淩雲站在一起,也並不至於自慚。
  在酒吧變幻不定的光線下,要看清睫毛上那一點塵埃,需要離得多近——她和那女孩一樣,湊到了鏡子跟前,審視自己的麵孔,同時暗自嘀咕著。
  她猛然意識到,她在幻想祁家驄與那女孩子相對時的樣子,不禁臉紅了。
  那一晚他抱著她的情景浮上她心頭。兩人當時離得很近,她甚至能清楚記得他身上混合著煙草氣息的味道。那個男人有潔癖嗎?當時他抱著身上又是血汙又是灰塵,再加上哭得毫無儀態可言的她,似乎完全沒有露出嫌惡之態。
  她嚇得倏地站直,瞪著鏡中的自己,暗暗說聲見鬼。
  這段時間她被自己的傷心事占得滿滿的,差不多沒有想起過他,沒想到酒吧裏隔得遠遠打個照麵,那一晚上在傷心憤怒以外的怪異情緒湧上心頭,居然起了這樣的聯想。
  任苒等心神完全寧定下來才走出去,但是拐過走廊便看到祁家驄在接電話,她硬著頭皮從他旁邊走過,他恰好放下手機回身,與她碰了個正著。她勉強一笑:“你好。”
  “你好,看樣子傷全好了,已經可以出來娛樂了。”
  她活動了一下右臂:“拆線了,留了好長一道疤,不過幸好不在眼睛上。”
  祁家驄似乎給逗樂了,臉上掠過一個笑意,“喜歡搖滾嗎?”
  她老實搖搖頭:“說不上,對我來說,他們的情緒太激昂憤怒了。”
  “這是一種渲泄,多聽點搖滾,真碰到憤怒的時刻,倒可以早些冷靜下來。”
  任苒疑心他意有所指,可是也無話可說,悶悶地“哦”了一聲,正待進去,他突然說:“這支樂隊不錯,我第二次看他們演出,你聽這首歌——”
  隻聽看上去十分瘦削而表情清冷的主唱正彈著電吉它唱著:
  “——我沒你悄悄想象的那麽獨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沒有找到預料中的快樂;
  如果你不曾給我承諾,
  我也不會計較你的模棱兩可;
  我們混跡的世界如此荒唐險惡
  我們的未來如此變幻莫測,
  你卻說,大家總要學習它的規則;
  誰來告訴我怎麽習慣一個又一個妥協,
  做到與所有不如意講和……”
  這首歌沒有前麵歌曲那麽強烈的節奏與含混的發音,隔了一條走廊,音樂聲不再顯得震耳欲聾,歌詞經主唱那高亢而有爆發力的嗓音唱出來,一下觸動了任苒,她呆呆看著小舞台,感覺一陣輕微的戰栗,手指撫向自己右手肘上的傷痕,似乎能摸到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
  她完全沒注意到祁家駿匆匆走出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身不由己被他拖著走了好幾步後,才回過神來。
  “你幹什麽啊阿駿?”
  祁家駿瞪她一眼,煩躁地說了句什麽,她完全沒聽清,隻得跟著他走,同時禁不住回頭,隻見祁家驄仍然站在原地,並沒看她,抱著胳膊看向舞台,仿佛根本沒有留意到她以什麽方式離開。
  一回到他們的座位,任苒馬上看到司淩雲正冷冷看過來,連忙抽回自己的手。
  司淩雲是本地人,號稱法學院的係花,身材姣好,相貌漂亮,理所當然頗有幾分高傲,早就對這段時間祁家駿照顧任苒過多,對她頗為冷落感到不耐煩了,不過礙於任苒是受了傷,她不便發作。
  她本來期待生日晚上有個浪漫約會,可以與若即若離的祁家駿將感情拉近一步,然而祁家駿又叫上了任苒,讓她隱隱不快,好在他還請了同係一幫同學,也算給她爭了麵子。
  她決心表現得大度。可是任苒整個晚上都表現得心不在焉,跟她講了一聲生日快樂就再沒說什麽,祁家駿時時看向她,關照她的時刻遠多於關照自己,現在她又公然跟祁家駿牽手回來,旁邊幾個女生不約而同地不看表演,彼此交換著詭異的眼神,讓司淩雲頓時大怒了。
  恰好到了樂隊休息時間,DJ換了節奏相對舒緩的音樂,總算能聽清彼此講話了。祁家駿冷著臉問任苒:“你出去這麽久是在跟他聊天嗎?”
  “我們隻是碰上了打個招呼。”任苒沒法計較他的態度,不自在地解釋著,同時悄悄推一下祁家駿的胳膊,想提醒他注意司淩雲看過來的惱怒目光,可是這個動作落在司淩雲眼內,帶上了別的含義,簡直如同火上澆油,把她的最後一點冷靜燒沒了。
  司淩雲一下站起了身:“你們這是幹什麽?玩曖昧有意思的話,也不用挑現在到我麵前玩來侮辱我吧。”
  任苒漲紅了臉,祁家駿則一臉莫名其妙,皺起眉頭說:“司淩雲你說什麽呢?”
  司淩雲哼了一聲:“祁家駿,她說跟你隻是兄妹,可別跟我說你們愛好禁忌感情……”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啊。”祁家駿煩躁地斥道,他隻有一個看似溫文有禮的外表,其實性格從來不算溫和,在這裏看到祁家驄後,更是心情欠佳,提不起精神再哄誰。
  司淩雲氣得眼淚在眼睛中轉動,拎起背包拔腿就走,周圍同學麵麵相覷,全都不知說什麽好。一個女生打圓場地說:“祁家駿,你趕緊去追上她,這麽晚了小心出事。”
  祁家駿一動沒動,任苒隻得在眾人視線之下再狠狠推他一把,他總算站起身追了出去。
  今天來的大部分是祁家駿與司淩雲同在法學院和經濟學院的高年級同學,任苒跟他們本來不熟,此時他們看向她的目光全說不上善意,她也待不下去,隻略多坐了一會兒,便站起身說:“你們玩,我先走了。”
  這時那支地下樂隊重新登台,音樂再度響起,竟然沒一個人跟任苒說再見,她狼狽地離座出來,不免頗為沮喪。
  “你男朋友追著一個女孩子出去了。”祁家驄仍站在原處,眼睛裏隱含一點笑意,仿佛準備好了看她發作的表情。
  任苒懶得說什麽,翻一下白眼,嘀咕道:“你真有空。”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清,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祁家驄居然跟在了她身後,一邊拿手機給朋友打電話,說他有事要先走一步。任苒哪裏還敢招惹別人的男朋友,慌忙站定搖頭:“你別跟我一塊兒走,等我先走了,隨便你愛怎麽走都行。”
  “怕你男朋友誤會嗎?”
  “我怕你女朋友誤會。”
  “女朋友?”祁家驄詫異,隨即笑了:“別擔心,我跟她剛認識不久,而且她是成年人,接受解釋,懂得妥協。你不一樣,我怕你一個人跑出去蹲在哪個角落裏哭就麻煩了,這一帶晚上治安並不算好。”
  任苒既尷尬又惱怒不已,可是想起一個多月前對著他的那通痛哭,實在沒有底氣反駁,隻得默默隨他走出來。
  臨近初夏,外麵空氣新鮮清涼,讓人精神一爽,祁家驄指一下街對麵:“我的車在那邊。”
  任苒站住腳步,笑道:“謝謝你的關心,不過不必了。我這就上出租車,直接回學校,洗白白上床睡覺。請放心,我今天心理狀況良好,雖然算不上愉快,但是絕對不至於要去蹲牆角或者咬被子角偷偷哭。”
  酒吧門外霓虹招牌變幻不定的燈光打在她微揚的臉上,那是一張幹淨、年輕的麵孔,秀麗的眉目間帶著倔強和一點兒戲謔,說完之後她拔腿要走,祁家驄伸手攔住了她:“喂——”
  任苒作詫異狀:“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你這樣關心我,會讓我誤會的。”
  祁家驄輕描淡寫地說:“你上次答應過要給我洗車,今天兌現吧。”
  任苒大吃一驚,隻見他顧自走向街對麵,她隻得跟上。
  大模大樣停在路邊的那輛奔馳看上去灰撲撲的,濺滿了泥濘,的確需要清洗了。她疑惑地看看車再看看祁家驄:“這車多久沒洗了?你不會一直等著我洗車吧?洗一次車多少錢?我現在給你好不好?對了,你好象喝了不少酒,你確定能開車嗎?”
  祁家驄不理她一連串的問題,打開副駕車門,示意她上車,她猶豫一下,還是坐了上去。
  他發動車子,車上音響頓時響起,放的是激烈的英文搖滾歌曲,強勁的節奏充斥於車廂內,顯然他無意交談,任苒也樂得沉默。
  他開了二十來分鍾,果然拐入一條並不算寬闊的街道,靠左邊一排簡陋的門麵差不多全是洗車店和汽車美容店的招牌,燈火通明,前麵停滿了各式車子,小工正噴泡沫、用高壓水槍衝洗,忙得不亦樂乎。
  他將車鑰匙丟給一個工人,對小心繞著地上橫流汙水想找個幹淨地方站的任苒說:“這邊來。”
  他伸一隻手過來,她搭住,隨著他手臂向上的力道跳過一灘水,跟他走進幾個洗車店、快修店之間一個不起眼的暗綠色格子門前,發現上麵掛了簡單的黑色篆體字招牌:綠門咖啡館。
  她好不驚訝:“這種環境開咖啡館嗎?”
  “進去看看。”
  祁家驄推門而入,風鈴一響,裏麵的確是一個僅十來個平方米的小小咖啡館,咖啡豆、肉桂的香味撲鼻而來,陳設十分簡樸,帶著家庭氣氛。室內擺了五六個台位和一個小小的吧台,沒有一個客人,吧台內的坐著一個係了綠格子圍裙的女服務生,正聽著收音機裏放的音樂節目,閑閑翻著一本雜誌,見有客人進來,隻愛理不理揚頭看一眼,沒有任何起身迎客的表示。
  祁家驄示意任苒坐下,然後走到吧台前問那個相貌漂亮的女服務生,“蘇珊,今天供應什麽?”
  “下午才磨的曼特寧。”
  “好,就這個,兩杯。”
  祁家驄回到座位:“這裏咖啡很地道,不過規模有限,不能想點什麽就有什麽。曼特寧口味比較苦,你可能會喝不習慣,待會兒多加點奶和糖。”
  “我知道。”任苒神情黯淡地說。
  祁家驄看她一眼:“好了,洗完車就送你回去,別胡思亂想以為我有什麽企圖了。我是真怕你跟男友吵架了傷心,一般對女孩子來講,男友變心比爸爸交個女朋友要來得煩惱得多才是嘛。”
  “什麽男友變心?”任苒先是一怔,隨即惱火地瞪他,“你別胡思亂想才對,我是想起了我媽。”
  祁家驄有些意外:“對不起。”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其實也沒什麽。我媽以前不喝咖啡,隻喝茶。我爸爸在我4歲的時候去美國當了兩年訪問學者,在國外喜歡上了喝現煮的咖啡,他回國後,我媽差不多每天給他煮咖啡。”她苦笑一下,“她真是很愛他,可是這樣也擋不住他……外遇。”
  “這件事是很讓人不愉快,可是如果什麽都能讓你起傷感,那你男友會覺得很要命的,怎麽哄都哄不好你,反而隨時可能麵對你的情緒化。”
  “我沒對他情緒化……”
  她本能地反駁,但馬上打住,突然意識到,最近祁家駿對她十分體貼,而她卻表現得既任性又陰鬱尖刻,完全做不到像過去那種無話不談,說完之後放下心事釋然。相反,在冷靜打量她、洞悉她的反應,隨便一句話就能激怒她的祁家驄麵前,她竟然很容易講出心事,似乎完全不設防備,這種表現的確算得上十分情緒化了。她悚然而驚,緊緊閉上了嘴。
  咖啡送了上來,兩人各自加了牛奶方糖攪拌著。任苒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苦澀中帶點酸味,濃鬱的醇香一下占據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那時剛上小學,在她父親任世晏感歎速溶咖啡沒喝頭以後,細心的媽媽就買了虹吸式咖啡壺,又是查資料,又是去咖啡館品嚐、請教,很快能煮出地道的咖啡。她經常會吵著要嚐爸爸獨享的飲料,媽媽說小孩子不能喝,可爸爸拗不過她,多半趁她媽媽忙碌時,悄悄往她牛奶裏摻上一匙咖啡,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她努力回憶,從什麽時候起,那隻虹吸壺開始被閑置一邊,家裏早上不再飄有煮咖啡的香味?那時媽媽是已經病重得不再能為丈夫盡義務了,還是傷心絕望到不再有這個閑心?她當時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她的眼睛裏不知不覺又有了氤氳濕意,隻得垂下眼簾看著手裏端的咖啡,等待這個情緒過去。
  當然,曾彌漫她家的咖啡香味與舊居窗外的樟樹氣息一樣,是完全屬於她個人的記憶,在現在這個階段,她很容易觸景傷情,可是也確實沒必要把傷感暴露到別人麵前。
  祁家驄一聲不響起身走開,進了吧台,跟服務生說了句什麽,推開一道門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端出來小小一碟鬆餅放到她麵前:“吃吧,店主的製作,一般不對外發售的。”
  任苒已經平靜下來,她看看鬆餅,再看看站在桌邊的祁家驄,感激這個善意,又有些哭笑不得:“我在你眼裏這麽幼稚可笑嗎?”
  “這話怎麽講。”
  “你十足覺得我是一個情緒化的孩子,稍不如意就會大哭,需要用點心或者糖果來安撫了。”
  祁家驄失笑,摸一下下巴:“你並不幼稚,可你確實還是個孩子。”
  她無話可說,仰頭看向他,咖啡館內暗黃的燈光將他烏黑的頭發照出隱隱光暈,他雙手撐在桌上,略微俯下頭,平時淡漠的麵孔上掛著一個溫和的笑意,神情破天荒沒有帶上慣有的居高臨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 ,任苒的臉一下紅了,費力地掙紮著說:“我最討厭別人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尤其他還不老。”
  “你是18歲吧。對你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講,快25歲的男人足夠老了。”
  她沒法辯駁這個邏輯,隻得嘀咕:“隨便你,反正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任苒,”這是他頭一次對著她叫她的名字,她的心一下加快了跳動。他聲音平和地說,“當一個心地坦白的孩子沒什麽不好。
  她的心激烈跳動,再也抵擋不住他的注視,低下了頭,麵前那碟巧克力鬆餅上灑了雪白的糖粉,看著誘人,聞著更是香味撲鼻。她想讓自己平靜下來,而且也並不打算抗拒美食以證明什麽,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稱讚道:“很好吃。”
  這時,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也從吧台內那道門裏走了出來。他中等個子,穿著白色襯衫,深色長褲,樣子十分普通,唯一與本地男人區別開來的地方是西褲上係著一條暗紅色的四夾背帶。任苒覺得,她隻在美國電影裏看到過這種裝扮。
  “家驄,幫我介紹一下你女朋友。”他操著略帶閩南腔的普通話,笑咪咪地說。
  任苒未及抗議,祁家驄已經簡單地介紹了:“任苒。這位是咖啡店老板,叫他老李就行了。”
  老李對任苒點點頭,笑道:“任小姐,請慢慢品嚐,以後有空可以隨時過來,家驄的朋友要吃點心沒問題的。”
  任苒也笑了:“我倒是很想過來,可是我要能一個人找到這條街就是奇跡了。”
  “你不是本地人嗎?我也不是,五年前我來這裏時跟你一樣,”他哈哈一笑:“不過現在把我丟在這城市哪個角落裏我也不會迷路了。這條街叫華清街,並不難找。”
  “咖啡館取名叫綠門,跟歐亨利的那個短篇小說有關係嗎?”
  “真讓我驚喜,現在還看歐亨利的人似乎並不多了,尤其這篇相對冷門。”
  “我媽是學英文的,以前教我讀原文,所以看過。”
  老李大笑:“沒錯,歐亨利的《綠門》:信步而行,可能迎來命運的改變。我開這間咖啡館時的確想到了這一點。你不像蘇珊,”他指一下那個美麗的女服務生,“人家問她為什麽這裏叫綠門,她就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人家說,因為門刷了綠漆咯。”
  蘇珊毫無難為情之意地反駁:“我的解釋來得最直觀好不好,哪像你們這樣跩文跩得不著邊際。”
  “好吧,非色盲小姐,你總有道理。”老李笑著搖頭,“不好意思,我有事失陪先走一步,兩位請慢用。”
  祁家驄跟他顯然熟不拘禮,點頭道別,然後掂塊鬆餅扔進嘴裏:“老李是台灣人,你如果想喝咖啡就過來,他記憶力驚人,肯定記得你的。”
  任苒覺得不可思議:“他怎麽會選擇這麽差的環境開咖啡館,有生意嗎?”
  “他並不指望這個掙錢,而且店裏主業是賣咖啡豆和咖啡粉,兼煮現磨咖啡給人品嚐,平時光顧的都是等著洗車的人,後來口味地道,在本地做出了一點小名聲,生意也過得去。”
  “你在本地待了多久?”
  “一個多月。”
  “居然找得到這麽偏的小店,還跟店主交了朋友,真厲害。” 任苒沒有剛來此地時的抗拒,可是對這個大而雜亂的城市仍然沒有親切感,熟悉的地方僅限於大學一帶,不免要佩服別人融入異地的速度。
  “我跟老李早就認識,”祁家驄正要說下去,手機響起,他看下號碼,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你男朋友打來的,顯然不是找我,你接吧。”
  當時手機還沒大規模普及,任苒家就在學校中,沒覺得有買一個的必要。她拿過手機按了接聽,隻聽祁家駿的聲音焦灼傳來:“祁家驄,你就算討厭我,也不要打任苒的主意,她很單純……”
  任苒的臉一下漲紅了,壓低聲音說:“你胡說什麽呀阿駿。”
  祁家駿一怔,馬上說:“小苒,你現在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不用了,我這就回學校。”她掛了電話,將手機交還給祁家驄,“不好意思,我……”
  “我送你回去。”
  祁家驄若無其事地叫蘇珊過來結帳。
  兩人出來,車已經洗好了停在路邊,小工遞車鑰匙給祁家驄,任苒忙不迭掏錢包,拿錢付洗車費。祁家驄一臉忍俊不禁,卻也沒有阻攔她,隻是給她拉開車門讓她上車,直接送她回了學校,一路上依舊放著搖滾樂,兩人再沒說什麽。

  第五章
  任苒急急走向宿舍,已經快到門禁時間了,她一向守規矩,沒試過晚歸,生怕會被關在門外,到時不知道怎麽去叫那個明顯脾氣不算好的宿管阿姨開門。
  然而祁家駿迎麵攔住了她。
  “你跟他上哪兒去了?”他語意不善地問她。
  任苒不自覺有幾分理虧的感覺,“沒上哪兒,就是到一個咖啡館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咖啡。”
  “然後呢?”
  “然後……吃了幾塊鬆餅。”
  祁家駿一下被她明顯的避重就輕惹火了:“在酒吧還能算是偶然碰上,你準備怎麽解釋跟他一起去喝咖啡?”
  任苒急了:“我有什麽好解釋的。你走以後,你的同學全不理我,當我是空氣。我坐不下去,當然隻好先走。出門碰上了他,一塊兒喝杯咖啡,然後他送我回來,就這麽簡單。”
  “任苒,你知道他是個什麽來路?”
  昏暗的路燈下,任苒隻見祁家駿額頭青筋直冒,眼睛裏噴射著怒火,她沒領教過他對她發這麽大火,不禁有些膽怯了,低聲嘟囔著:“你跟我說過嘛,他不就是你爸爸的另一個……”
  “夠了,”祁家駿狠狠打斷他,“你跟他隻見過一麵,居然就敢上他的車,你未免太膽大了。”
  這時不停有晚歸的同學向宿舍跑去,同時好奇地看向他們。
  任苒老大不自在地央求道:“阿駿,你小點聲好不好?別的同學該聽到了。”
  祁家駿盯著她,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拉著她就走,她身不由己跟著他,“幹什麽啊阿駿,宿舍要關門了。”
  他根本不理她,拉著她一口氣走到籃球場那裏,才放開她的手:“坐下。”
  任苒氣鼓鼓地在長凳上坐下:“你今天瘋了嗎?動不動把我拖來拖去的。就算跟司淩雲吵架了,也不能把氣往我身上撒啊。”
  祁家駿並不坐,低頭看著她,“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沒說什麽啊。”任苒的臉不受控製地一紅,自然沒能逃過祁家駿的眼睛,他越發起疑。
  “你是說他跟你就對坐喝咖啡,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嗎?”
  “哪有你這麽刨根問底的?”
  “別忘了,我出去約會回來,你連我跟女朋友一次接吻持續幾分鍾,是法式深吻還是蜻蜓點水親一下都要問。”
  任苒被堵得啞口無言。當然,她好奇心強盛,很想知道現實的戀愛與書本上描寫的有何不同,身邊又沒有閨蜜,隻有祁家駿經驗豐富,閑極無聊之下,她有時的確會事無巨細問個沒完。
  “那怎麽一樣,我跟他又不是在戀愛,”她生氣地說,“說的都是些不閑不淡的話,我拿什麽跟你講啊?”
  “你隻管告訴我他都說了什麽,是不是不閑不淡的廢話由我來判斷。”
  “他叫我不要太情緒化。”
  “你有對他情緒化嗎?還有呢?”
  “他說我還是個……孩子。”任苒掙紮著講出來,突然覺得當時聽來很自然的話經自己轉述給第三人聽,變得有幾分肉麻。
  祁家駿臉色陰沉地盯著她,她隻得不情不願地繼續說:“他說當個心地坦白的孩子沒什麽不好。”
  “他對你有企圖,小苒。”
  任苒被這個結論嚇了一跳,同時又給逗樂了,“你可太八卦了,簡直跟我們宿舍的於麗一樣了,哪個男生不小心多看她一眼,她就能分析出人家對她有意思了,哈哈。”
  祁家駿冷笑一聲:“你太單純,根本不了解男人,男人是不會把企圖寫在臉上的,他對你講的那些話,明擺著就是要取得你的信任,讓你不再警惕他。”
  “阿駿,這太可笑了,我和他根本不熟悉,既談不上警惕,也談不上信任。他比你還要覺得我幼稚,根本對我不屑一顧。我覺得你是對他有偏見。”
  “你答應我,再不要去見他。”
  任苒悶悶不樂地說:“這個你放心吧,我跟他總共才見兩次麵,還都是偶然碰上的,我上哪裏去見他?你今天可真古怪,阿駿。”
  祁家駿在她身邊坐下,歎口氣,放緩了語氣:“小苒,你知道我們的關係,就算拋開我跟他那種尷尬的關係不提,他也是一個很危險的人。”
  “危險?指什麽?”任苒既困惑,又有些好奇。
  “你知道那天他為什麽會出現在你家嗎?任叔叔把我找去告訴我,祁家驄很早就開始做期貨、私募,手頭掌握了金額龐大的基金,還參與了證券市場的資金拆借,雖然呼風喚雨十分威風,不過也踩了政策的紅線,惹下了麻煩,我爸爸堅持讓他跟任叔叔見麵,分析他可能麵臨的法律風險。”
  任苒聽得怔怔的,疑惑地問:“你是說他做的是犯法的事嗎?”
  “任叔叔沒有細說,隻說他是在走鋼絲,雖然不至於違法,可是也沒有法律保障他的權益,稍有不慎就可能惹來大禍。”
  這些事情離任苒的生活實在太遙遠了,她怔怔地看著祁家駿,祁家駿卻將頭扭向了一邊。
  “總之,你不要再見他了,回去休息吧。”
  任苒後知後覺地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去食堂時,都有人指指點點兼悄悄議論她了,更不要說在圖書館與自習室裏,竟然有人借故走到她跟前來,和她旁邊的人閑扯幾句,瞟上她幾眼,打個轉再離開。
  “這就是那個經濟學院的任苒。”
  “小女生一個,看上去沒什麽稀奇嘛。”
  “聽說祁家駿給女朋友司淩雲過生日的那天晚上,她爭風吃醋,硬是氣跑了當晚的女主角。”
  “司淩雲可是法學院出了名的美女,沒這麽弱吧。”
  “你還不知道嗎?任苒的父親是法學院最有風度的教授任世晏。”
  “哦,難怪一個一年級新生就敢插足了。”
  “據說司淩雲很惱火,火速接受一個舊同學的追求了。”
  “任苒的爸爸任教授可真是成熟氣質男人的典型,有型有款得讓人向往啊,聽說目前還是單身。”
  任苒除了準備考試,就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完全心不在焉,這些風言風語陸續刮進她耳朵裏,她遲鈍得要想一想才知道,祁家駿與那位風頭美女司淩雲之間出了問題,而她突然成了眾矢之的。她從小到大沒享受過這種待遇,不免又驚又怒。
  緊接著同宿舍的室友開始拿她開玩笑:“任苒,你以前都說跟祁家駿隻是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好朋友,現在和青梅竹馬擦出火花來是什麽感覺?”
  “有火花嗎?我沒看到啊。”她試圖開玩笑搪塞過去,“你們看到的話,拜托告訴我一聲,我也飽一下眼福。”
  然而同學隻撇一撇嘴,“我說呢,祁家駿前段時間照顧你照顧得那麽無微不至的,果然中間有玄機。”
  另一個同學打趣道:“幹柴烈火好做飯,幹兄幹妹好做親,這話被你和祁家駿再次證明了是真理。”
  她抗議得連自己聽起來都虛弱:“哪有這回事,還真理?太莫名其妙了。”
  沒人理會她,倒有人涼涼地說:“可見所謂兄妹情其實就是曖昧的幌子。”
  馬上又有人接口:“我以後的男朋友要敢亂認妹妹,我馬上把他拍飛。”
  眾人笑成一團,任苒對她們看似並無惡意的調侃完全沒有辦法,她發現越是落力辯解,別人越是懷疑,正所謂越描越黑,她隻好索性閉口不言。
  剛好祁家駿打電話叫她出去吃飯,她趕過去,惱火地問:“你跟司淩雲到底怎麽了?”
  “分手了。”祁家駿語氣平淡地說。
  從中學開始,任苒見證過他與曆任女友的分分合合,對這消息並不吃驚,回想一下那天晚上的情景,有些不確定地說:“她如果誤會我的話,要不要我跟她解釋一下,我當時心情不好,確實攪了她生日聚會的氣氛。”
  “有什麽可解釋的,我最煩女孩子恃著幾分姿色就驕縱,巴不得全世界圍著她轉。”
  任苒上下打量他,做大吃一驚狀:“咦,這話你也說得出口,難道你不是奔著人家的姿色才去追求人家,倒是愛上了她的心靈美嗎?”
  祁家駿哼了一聲:“你不覺得姿色這個東西對我來講,根本不是什麽稀缺資源?”
  他有無可爭議的英俊容貌,對他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任苒倒是根本沒法打擊,她隻愁眉不展地說:“你們分手就分手,可是把我扯了進去,我太倒黴了。”
  “這又關你什麽事?”
  任苒告訴了他那些議論跟玩笑,他渾不在意,倒哈哈大笑了:“跟我扯在一起怎麽了,難道很辱沒你不成?”
  “我一直說我們是純潔的兄妹情,現在好了,在這個學校,我們肯定成了一對眾人公認的假惺惺的狗男女了。”
  這個說法逗得祁家駿更是大笑不止,笑過之後,他突然正色說:“小苒,不如你幹脆就做我女朋友吧,省得他們白嚼舌。”
  任苒板著臉說:“拜托你,沒幽默感不要亂講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我是說認真的。我交女朋友也交膩味了,從初中到現在,不外乎是老一套,吃飯散步看電影,她撒嬌你去哄,沒意思。我們以後總是要在一起的……”
  任苒嚇得指住他:“打住打住,你玩膩了是你的事,我可還沒開始,你別指望擺出一副曾經滄海看破紅塵的樣子來套牢我。”
  祁家駿盯著她,看得她有些發毛,才慢吞吞地說:“小苒,如果現在有男生追你,你去試著戀愛我不反對,隻有一點,你得記住。”
  “你該不是想叮囑我要守身如玉等你娶我吧。”
  這次祁家駿沒有被逗樂,他的神情甚至是嚴肅的:“你答應我,千萬別接近祁家驄。”
  任苒受驚更甚,同時臉不由自主紅了:“你在胡說什麽啊?怎麽又提到他了?那天晚上你又是拷問,又是教訓,又是逼我下保證。害得我跟樓管阿姨說了半天好話才被放進宿舍。我都說了,我跟他總共見過兩次麵,連他電話都沒有,他完全拿我當無知少女看,你來教教我怎麽接近好不好?”
  “我每次提到他,你的表情就不正常。”
  “這話用來說你才對,我完全不懂你為什麽總要提到他。阿駿,他跟你的生活沒關係,你自己也說了,他從來不在你家出現,也沒染指你家的財產。你何必多想他。”
  祁家駿神情陰鬱下來,過了一會才說:“沒錯,小苒,不過我沒辦法拿他當成一個跟我生活無關的陌生人。我家裏人從來不公然談論他,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存在。甚至我爺爺、我叔叔會悄悄議論他的才幹,感歎我隻會吃喝玩樂,大概以後不可能有他的成就。”
  任苒握住他的手:“阿駿,別理他們怎麽想,會做生意會掙錢又不是評價人的唯一標準。”
  “我對家裏的公司沒興趣,其實根本不在乎他分財產什麽的。錢這個東西,我生來就有,從來沒覺得重要。可是他比我來得更直接。我聽叔叔說,當初我爸爸跟我媽媽交涉了好久,提出讓他大學畢業後,接手一部分家裏的生意。他直接就拒絕了,說這種出口加工掙一點薄利的生意他根本沒放在眼裏。果然他後來掌握的私募資金大得讓我爸爸、我叔叔都驚歎。”
  任苒想,一個硬氣得視他父親為路人的私生子能在25歲不到的年齡就開昂貴卻老氣橫秋的奔馳,做的不是傳統的生意倒也不難理解,這似乎也能解釋他那種超乎年齡的淡漠鎮定。
  “你又在想什麽?”祁家駿不客氣地捋一下她的頭發,“我告訴你,其實上一代的事,我左右不了,也沒興趣管。我對他沒成見,隻希望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行了。可是你千萬別對他有什麽玫瑰色的幻想,他不適合你。”
  任苒悻悻地躲開他的手:“我也不適合他,你少來扮我爹亂操心。”
  “說到你爹,任叔叔讓我跟你說——”
  “你又來了,我可警告過你,別跟我提起他。”
  “小苒,你不回家,不接你爸爸的電話,難道預備跟他永遠斷絕關係嗎?任叔叔真的很難過。”
  任苒不為所動,冷冷地說:“我也難過。可是沒辦法,我現在根本不想去麵對他。”
  “你從小就不記仇,生一點氣,隔天就會忘記,從來沒有這麽固執冷漠。小苒,我覺得你要放不下這件事,自己就不可能再開心起來。”
  任苒看向遠方,默然一會,說:“開心沒那麽重要,非要放棄原則來交換。”
  祁家駿看著她,沉聲說:“很多時候,我們沒辦法跟自己的血親和愛的人講原則。我不想你這樣,小苒,你媽媽也不會希望你這樣。”
  任苒一下窒住,她根本不能去想她媽媽會有什麽樣的感受,隻要一想到這個問題,她心底就有抑製不住的疼痛感,酸澀憤怒的情緒在她腦海中翻湧,差不多一點點小事都能觸動她的回憶,讓她無法自拔。是的,這是她的原則跟底線,她沒法妥協,更沒法釋懷。
  她努力掙紮出一個冷笑:“那你覺得我媽媽希望我怎麽樣?是原諒我爸爸、接受一個新媽媽嗎?”
  “新媽媽”三個字被她咬著牙帶著恨意說出來,祁家駿無言以對。
  “阿駿,我知道你瞞著我,始終是為了我好,所以我原諒你了。可是我不可能原諒他,請你體諒我的心情,別再跟我說這件事了。”
  祁家駿知道,任苒仍然處於傷心憤怒之中,她再不像那晚一樣直接指責他,似乎輕易便原諒了他的隱瞞,可是她並不打算把同樣的寬容給她父親。他能理解她的感受,然而他的內心有說不出的不安,清楚意識到,她有某一部分內心向他關閉,拒絕跟從前一樣找他分擔所有心事了。
  他看著她這段時間明顯清瘦下去的麵孔,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她抬起頭,倒有些抱歉了:“阿駿,我最近脾氣大概很討厭,又害得你跟女朋友分了手,謝謝你這麽忍受我。”
  “居然跟我道謝這麽客氣了,小苒,我從來沒覺得我需要忍受你。”
  他很少這樣鄭重講出來,任苒一怔,笑了:“你看看你這憂心忡忡的表情,還說不是忍受。你要再交女朋友,可千萬再別拉我去湊熱鬧了,不然我早晚會把自己弄得天怒人怨,被人拿白眼橫還是輕的。要是弄到最後連你也受不了我,那我在這城市就一個朋友也沒了。”
  “胡扯,別的人怎麽可能影響到我對你的……看法。”
  他們相互之間太熟悉,反而不習慣如此正式的表態,一時之間,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祁家駿連忙轉移話題:“小苒,不是我非要提任叔叔,馬上放假了,你暑假準備怎麽過?難道還是不回家住宿舍嗎?這樣可不好。”
  任苒當然知道他說得對,平時還罷了,到了放假還滯留宿舍,卻不回近在咫尺的家,就意味著公然跟父親決裂,把家裏的矛盾擺在大庭廣眾之下,在這個規模並不算很大的學校裏,勢必會十分引人注目。
  她沒有我行我素到那一步,也不至於天真到以為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無關,一下便默然了。
  “要不然這樣,放假了你跟我一塊兒回老家吧。”
  任苒遲疑:“我和爸爸整整兩年沒回去,家裏房子太空,我也害怕一個人住那裏。”
  “可以住我家,那麽大的別墅,又不是沒房間給你。”
  她突然心內一動,父母都沒有兄弟姐妹,老家也沒有直係親屬,父親在母親去世後便帶她搬遷到這裏,甚至過春節都不回去。逢到清明與母親忌日,他會在家中擺上兩盤新鮮水果,帶她點上一柱香。她害怕墓園的氣氛,也接受懷念的心意重於形式,並沒有一定要回家上墳的觀念,可是聯想到那天在她家中季方平說過的話,她不禁要想到,父親遠離家鄉,大概也的確是想讓她遠離真相。
  “喂,你跟我爸媽都熟,他們肯定歡迎你,去住沒什麽可擔心的吧。”
  她勉強一笑,“好,那就回去過暑假好了。”
  祁家駿十分高興:“我提前去訂機票。”

  第六章
  這天,任苒去圖書館還書,她剛回宿舍,同宿舍的於麗正好出門,對她說:“有人找你,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她上樓一看,坐在宿舍她桌邊的竟然是季方平,她穿著一身象牙白的套裝,長卷發綰成了一個一絲不亂的發髻,仍舊化著精致得體的淡妝,拿了一個銀灰色的手包,落落大方地坐著,與多少有些淩亂的女生宿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你來幹什麽?”
  季方平微微一笑:“小苒,我想找你談談,你看是在這裏,還是換個地方比較方便?”
  任苒不想理睬她,可是知道沒辦法在不驚動宿舍同學的情況下打發她走,隻能說:“我們出去說吧。”
  她看也不看季方平,率先大步出去。她穿著平跟涼鞋,自然走得又快又急。季方平踩著高跟鞋,努力加快腳步,試圖與她並行:“謝謝你肯出來。”
  任苒並不看她,嫌惡地說:“雖然我媽媽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就對我說過,不要跟居心叵測的陌生人說話,更不要跟他們走。可是她沒料到,有一類陌生人比較皮厚,哪怕你不理睬她,她也會自己登堂入室,不告而入。我就算不想出來,又能怎麽樣。”
  季方平對她的嘲諷恍若不聞:“我的車停在前麵,我們出去找個咖啡廳坐坐怎麽樣?”
  “不用了,我沒興趣跟你坐。有什麽話,你直接說吧。”
  “在這裏說嗎?”季方平挑起一邊眉毛,看看周圍,臨近放假,全是來來往往的學生。“似乎並不方便吧。”
  “那取決於你想跟我說什麽?有些事,恐怕在哪裏談,都說不上方便,更不會有你希望的結果。”
  季方平失笑了:“小苒,在你父親眼裏,你也許永遠是個小女孩。可在我看來,你是成年人了,我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好好談談。”
  任苒站定,上下打量她,季方平做律師多年,從來不缺少自信,自然在她的輕蔑眼神下保持著鎮定。然而,任苒頭一歪,突然笑了:“季律師,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34歲了吧?”
  “沒錯。”
  “34歲——”任苒做了個小小的驚歎表情,“很成熟了,最近我對成年人的心機印象非常深刻。而且我看出來了,你今天有備而來,從妝容到衣著,全都無懈可擊,大概更做好了心理建設,不管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麽,可能都有全套說辭拿出來對付我。”
  “小苒,我沒有惡意,我隻是想……”
  “不好意思,你想什麽都跟我沒關係。我還隻十八歲,我父親對我的判斷非常合理準確,跟你一比,我的確就是一個小女孩,不諳世事,不知道人心會險惡醜陋到什麽程度;我的心理一向非常幼稚、脆弱,根本經不起別人處心積慮算計。所以我不打算跟你談,不給你任何說服我的機會。你請回吧,以後再別來找我,不然我就直接去央求我父親:可憐可憐你的女兒,別讓你的情人來騷擾我了。”
  季方平完全沒想到她會說這番話,看她說完之後,轉身便走,隻得急急跟上去:“我今天要跟你談的不是我。這段時間,你完全不接你父親電話,也不回家跟他碰麵,他很難過……”
  她是律師,為了上庭,專門練過發聲,聲音十分清朗,雖然沒特意提高,可是旁邊有相熟的同學路過,都聽得清清楚楚,不免詫異看過來。
  任苒怒氣控製不住直往上衝。最近的確有人問她怎麽周末也不回家去住,她都是隨口應付過去,卻沒想到季方平特意找來是說這件事。她當然不想讓同學聽到,於是不回宿舍,掉頭向另一個方向走。
  季方平仍然一步不慢地緊隨在她身後,嘴上保持著流利:“……你父親很疼愛你,我想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這是我跟他的事,與你何幹,要你來喋喋不休?”
  “我跟你父親的關係,對你有衝擊,我完全能理解。但一件事歸一件事,你不能把對我的怨恨發泄到你父親身上。”
  任苒站定腳步,譏誚地笑:“這麽說,你是來勸我跟我父親和好的嗎?”
  “對。”
  “好吧,我告訴你,我跟他和好隻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他跟你徹底斷絕往來,你願意做這個犧牲,成全他的父愛嗎?”
  季方平笑道:“小苒,你父親說你非常善良,心地平和。”
  “你是想說我父親看錯我了嗎?也許吧。畢竟骨肉至親並不意味著相互了解,我一向也看錯了他。”
  “你不應該對我提這麽不合理的要求。”
  “你認為你們的關係很合理嗎?”
  “以前或許我們有不對的地方,可是現在來講,當然完全合理。”
  “你能這麽坦然,真讓人佩服。我不想說你什麽了,保持你們的合理關係去吧,別再來煩我了,對我來講,你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一個完全不合理的存在,我討厭你,不希望再看到你。”
  任苒的的冷漠並沒能擊退季方平。
  “小苒,你戀愛過嗎?”
  “太可笑了,你是認真要扮演慈祥繼母的角色,跟我談心嗎?”
  季方平搖搖頭,心平氣和地說:“以你父親對你的疼愛和你對我的抵觸,我猜至少目前我大概沒什麽指望當你繼母。其實我也沒有給人當現成媽媽的癮頭,我隻是非常愛你父親,從我見到他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現在。你如果認為我不由自主地愛他是一種罪過,那我無話可說。”
  “你想讓我理解一份不由自主的愛,這倒並不難。我沒戀愛過,不過我想,世界上應該有能將人淹沒的那種感情存在。”
  “對,就是被淹沒的感覺,小苒,如果有一天,你也體驗到這種感情,大概就能……”
  “大概就能理解你嗎?對不起,那是不可能的。你大概忘了,除了愛情,這世界上還存在道德這個東西,我們都沒有隨心所欲傷害別人的權利。以我父親的條件,愛上他太容易了,你以為我從小到大看到的對他發花癡放電的女學生還少嗎?可是他是有婦之夫,你的那份不由自主的愛沒你想象的那麽神聖,對他來說,是一種打擾;對他的妻子來說,是一種侵犯;對我來講,的確就是一種罪過。”
  “你以為我沒有負疚、沒有掙紮過嗎?”
  “我對你的心路曆程沒興趣。”
  季方平勉強一笑,“小苒,我今天來,不是請求你同意我和你父親交往,我認為那是我跟他兩個人的事,根本無須求誰。我隻是提醒你,你父親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對不起你母親,而且他為你做出了很大犧牲,你也應該站在他的角度上想一想,不要一味自認為站在了道德製高點上,可以毫無顧忌用親情來懲罰他。”
  任苒直視著她,清晰明確地說:“我不理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其實是在懲罰我自己,季律師。當然你這樣理直氣壯侵犯他人生活的人,是不會理解我這一點感受的。不要再來打攪我了,更不要跟我提起我媽媽,你不配。我厭惡你,看到你就覺得惡心,這樣說夠了吧。”
  她頭也不回,大步離開。
  任苒在放假以後,挨到她認為任世晏不在的時間回家,打算悄悄收拾行李。然而一開門她就發現,父親正在書房內打電話,聲音平和地傳了出來。
  她當然不想跟小偷一樣退出去,正準備徑直進自己臥室,卻聽到任世晏說:“家驄,我認為這件事的波及範圍恐怕會進一步擴大。”
  這個名字讓她不由自主地站住,隔了一會兒,隻聽任世晏接著說:“我一個朋友在北京另一家證券公司任首席經濟學家,我剛跟他通過話,按照他的說法,此次喻洪良被隔離審查,事件背後的資金黑洞不可估量,給業內拆借帶來一係列連鎖性反應,按你所說,你的那部分私募資金雖然沒直接卷入,可是以你跟他的資金往來,一樣有被凍結的風險。我想資金鏈斷裂意味著什麽,你應該比我清楚。”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間或隻有任世晏說“嗯”、“哦”。任苒完全不能理解那些陌生的名詞,可是卻能從她父親聲音裏聽出不祥的意味。
  任世晏的聲音重新響起:“我打電話給你,就是提醒你注意這一點,你有什麽打算?”
  過了一會兒,任世晏微微一笑,“這樣也好。當然,你一直是在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不過不管你做什麽決定,請務必跟你父親說一聲,他一直很為你擔心。好的,別客氣,再見。”
  任世晏掛了電話走出來,看到女兒,顯然既意外又驚喜,“小苒,吃過飯沒有?我帶你出去吃。”
  任苒搖搖頭,垂下眼睛不看他,走進自己房間,拿出一個箱子收拾東西,任世晏跟了進來,再次叫她的名字:“小苒。”
  她悶聲不響,胡亂往箱子裏放著衣服。
  “我知道你不想原諒爸爸,可是,我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任世晏的聲音懇切,帶著一點兒懇求。她仰起頭,在那天以後,第一次正視父親。眼前這個男人,一直被她母親深愛著,被她崇拜著,被他的同事和學生折服仰慕著,他仍然相貌英俊,甚至鬢角邊一點隱隱的白發也增添了他的氣度,他看著她的眼神中滿含她熟悉的疼愛之情。可是現在落在她眼內,卻隻讓她覺得陌生而迷惑。
  “談什麽呢,爸爸?”她輕輕問,站起了身。
  “小苒,我一直試圖把這件事對你的影響降到最低,可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得來麵對你的質問、懷疑。我隻希望,這一天來得越晚越好。”任世晏苦澀地說。
  “於是你安排了一切,帶我遠離家鄉,搬到這裏來,預備等到你當鰥夫當到足夠合適的時間,再介紹你的……情人給我認識,也許那時我都會覺得你孤單了太久,應該開始新的生活,我甚至有必要求你再婚了,對嗎?”她的聲音仍然很輕。
  “對不起,小苒,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不要求你馬上諒解,不過……”
  “爸爸,你很在乎我的感受嗎?”
  “我絕對不願意你受傷害。”
  任苒緊盯著他:“那媽媽呢?”
  任世晏痛苦地移開視線:“小苒,你媽媽去世了,讓她安息。”
  “她隻去世了兩年多而已,而你和季律師來往了八年。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心裏判了你妻子死刑,讓她提前安息了?”
  “別這麽說……”
  “那我該怎麽說?我的確受了傷害,可是你好象忽略了,在這件事裏受傷害最大的那個人是我媽媽。”
  “小苒,成年人之間的事,我很難跟你講清楚。不過,我曾經跟你媽媽商量過離婚。”
  任苒哆嗦了一下:“真的嗎?什麽時候的事?”
  “你11歲的時候。”
  “就是七年前嘍,那時候你也玩了一年婚外情了,”她努力回憶著,可是除了母親突然被確診為癌症,打亂了她家生活以外,充斥於她腦海的全是祥和安寧的日子,她沒有覺察到家裏氣氛有什麽不同。她短促地冷笑一聲, “而且,既然你們並沒有離婚,那你跟別的女人還是不折不扣的苟且,長時間的偷情,沒什麽可開脫的。”
  這個斬釘截鐵的指控讓任世晏啞口無言。
  “是呀,成年人之間的事,我不理解。我也沒法去問我媽媽了,為什麽她不答應離婚,而是咽下這個恥辱?為什麽她不讓我分擔?”
  “知道她生病後,我再沒提過離婚。你媽媽不告訴你,是為你好。”
  “那是當然。”任苒咬著牙,壓製住滿心的酸澀,“其實我也有問題想問你,你能坦白告訴我嗎?”
  “我盡力對你坦白,不管你願不願意原諒我。”
  “你愛媽媽嗎?”
  任世晏發現,坦白遠比他想象的要困難,他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媽媽以前告訴過我,你們也是由同學到戀愛才結婚的。或許你不像媽媽愛你那樣愛她,可我知道媽媽愛你,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點了。她能從外麵傳來的腳步聲裏聽出上樓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甚至躺在醫院病房裏,外麵走廊上那麽嘈雜,她也沒弄錯過,我試過,我完全分辨不出來。如果這都不是愛,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什麽是愛了。”
  任世晏咬緊了牙,痛苦地扭開臉,然而任苒不打算放過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你們像祁伯伯、趙阿姨那樣相處得冷漠,動不動吵架,我也許多少能理解一點兒,畢竟沒有感情綁在一起,大概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使勁回憶,根本記不起你們有過爭執。”
  “我和你媽媽達成了共識,不在你麵前吵架。”
  “那麽背著我還是吵過嗎?”
  任世晏搖搖頭:“我們有過……交談,但算不上爭吵。”
  任苒失神地看向書桌上放在一幀方菲的照片,她特意選了媽媽病情加重前拍的一張側麵相,照片上的女子看著遠方,神態溫婉寧靜。
  “爸爸,媽媽生了四年病,你照顧她看上去也很盡心盡力,從來不抱怨,連護士都誇你是模範丈夫優秀男人。你當然不會是為了得到別人誇獎這樣做,對不對?你們應該是感情很好的,這一點,我沒理解錯吧。”
  “我和你媽媽之間當然是有感情的。”
  “那你為什麽你要背叛她?”
  任世晏發現,麵對女兒明亮得沒有雜質的眼睛,坦白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他微微苦笑了:“小苒,你以後就會知道,感情非常複雜,我沒法給你想要的答案。”
  “那我和你,大概就再沒什麽好說的了。”
  任苒蹲下去,重新收拾著箱子。
  “小苒,這個暑假我要去北京參加學術研討,還要跟編輯確定我一本書的最後定稿,你回老家後,就住阿駿家吧,不要一個人回家住,不方便,等我工作完成了,也會回去一趟的。”
  “我差點忘了,哈哈,我跟阿駿,也是你周密安排的一部分吧。我畢業,跟他一塊出國,以後最好嫁給他,你就可以無牽無掛過你的幸福生活了。”任苒合上箱子,站了起來,似笑非笑看著任世晏,“是這樣嗎?”
  “別因為我遷怒阿駿。”
  “你太多慮了,阿駿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媽媽生病住院,趕上你出差的時候,他一直陪著我;我被你帶到這裏來,沒一個朋友,隻有他天天打電話給我;他還特意為我來這邊上大學。他瞞著我,也是為了我好,我不會怪他。可越是這樣,我越不會按你的如意算盤去利用他的友情,自私地霸住他。”
  “小苒,你不明白嗎?阿駿是愛你的,你跟他在一起,爸爸才能放心……”
  任苒提起箱子,不屑地說:“你太急於打發掉你女兒了,任教授,其實沒必要,我這就走,給你們騰位置出來。”
  她已經走向門口,卻停住,回到書桌邊,取出一本書,那是方菲在最後一次住院時看的托馬斯﹒哈代的小說《遠離塵囂》,書是從她工作的圖書館借的,任苒在母親去世後,從她枕邊拿起來,再沒還回去,而是一直帶在身邊。她將書放進背包,再開抽屜,從最下麵拿出一本存折:“這是媽媽留給我的,我拿走你不會介意吧。”
  不等任世晏再說什麽,她提了箱子,揚長而去。

  第七章
  任苒回到宿舍,根本不想去食堂吃晚飯,悶悶地躺下,戴上耳機聽音樂。祁家駿打電話過來約她和同學聚會,說是陪幾個畢業班的師兄吃告別晚餐,她完全沒有心情,“去了也是白給他們打趣,我不去了,你別又喝得醉醺醺的啊。”
  一年級學生對於放假回家的期待似乎來得強烈一些,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已經走了,宿舍裏十分安靜,天色漸漸昏暗下來,走廊上間或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很適合放鬆休息。
  任苒隻覺得心內堵得滿滿的全是心事,連舒緩的音樂落在耳內都嫌呱噪,她不耐煩地扯下耳機,翻身坐起,靠到床頭,拿起了那本《遠離塵囂》翻開。
  這本書出版於一九八二年,裝幀簡單,樸素的暗綠色封麵左上方印著一位女士乘著馬車離開的背影,內頁是作者托馬斯﹒哈代的肖像,他留著大胡子,一臉嚴肅,看不出年齡,不像一位作家,更像一個鄉紳。
  母親去世後,任苒不是第一次翻開這書了,她看完目錄,翻到第一章,標題“說說農夫奧克——一件小事”下第一個段落印入眼簾:
  農夫奧克微笑的時候,他的嘴角便向兩邊拉開,幾乎到了耳廊的旁邊,眼睛眯成了縫,兩眼漾出的皺紋在他臉上延伸著,像是草草畫就的朝陽所射出的光線。
  ——任苒再度有些頹然了,這當然不是吸引她閱讀的風格。如果一定要看十九世紀的英國文學,那她寧可去看簡﹒奧斯汀,至少那裏麵有吸引她的人物、情節與風趣的對白。
  然而她母親方菲在最後的時間裏,躺在醫院病床上,一直看著這本書,看得十分入神,有時甚至是喃喃念誦著。
  任苒耐著性子看完第一章,見那位農夫在被路過少女的美麗撩動心神後,判斷對方的毛病是“虛榮心”,她實在沒興趣看下去了,重新回到簡短的內容提要:這位動心之後由於天災趨於赤貧的悶騷農夫愛上女農場主,並開始為她放羊;女農場主卻迷上鄉村中一個英俊的唐璜式人物並與之結婚,鄉村唐璜曾對另一個天真少女始亂終棄;而另一個農場主瘋狂迷戀女農場主,並精神錯亂地殺了鄉村唐璜,被判終身監禁,最後女農場主嫁給了一直愛她的農夫。
  她跟其他大部分在城市長大的女孩子一樣,對於鄉村田園生活沒什麽向往。一個農夫跟一個女農場主的羅曼史,哪怕簡介稱之為“戲劇性的故事”,也實在沒法吸引她看下去。
  任苒隻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母親一直在想著什麽。
  她知道,父親是母親的初戀,兩人在戀愛兩年後結婚,並沒有什麽波折。這樣的內容似乎與母親的生活沒有什麽重迭影射之處,那麽母親應該不是想從書裏找到解決現實問題的答案。
  然而,讀如此節奏舒緩而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能幫她淡漠病痛帶來的折磨嗎?更重要的是,能讓她不去想丈夫經年累月的出軌背叛嗎?
  也許是這本書而不是其他書陪在她最後的時光裏,隻是一個巧合,畢竟母親在圖書館工作,又酷愛閱讀。
  這個想法剛一浮現,任苒便深深自責了:你因為年少無知,因為隻顧自己傷心害怕,完全沒有察覺母親的心事,任由她獨自一人在承受絕症的折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同時,也保守著秘密,不肯讓你受傷害。現在你又想輕易逃開,繼續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孤獨與絕望之中。
  她的眼淚順著眼角無聲流淌了下來,將臉埋到雙手間,再度哭了起來。
  母親去世後,任苒數次哭到將近昏厥,不僅白天精神恍惚,需要祁家駿的陪伴,半夜她還經常從夢中哭醒,很多次都是任世晏聞聲進來,緊緊抱住她,安慰著她,讓她知道,有人與她分擔著共同的傷痛。
  花了那麽長時間,她才走出巨大的悲傷。然而現在,她又陷進了再一次失去母親的感覺中。
  更重要的是,她同時失去了對父親的崇拜與愛,不可能再有一個父親能夠在這種時刻來安慰她了。
  她已經成了精神上的孤兒。
  這種絕對的孤寂無依感,才是聽到季方平與任世晏對話後,對她生活最大的打擊。
  不知道哭了多久,淚水幹涸,任苒爬起了身,她覺得再這麽獨自待在宿舍裏,她隻會更加抑鬱,而這寂靜也會更加難挨。她決定還是出去走走。
  她拿上毛巾去水房洗了臉,背上一個斜背的牛仔布包,走出了宿舍。
  財經政法大學位於江南鬧市區,校園並不大,她不知不覺走了出來,順著街道慢慢閑逛,學校門前的街道照例都是各式門麵,書店、服裝店、小餐館、網吧、小型卡拉OK,生意看上去都十分興隆熱鬧。
  置身於人群之中,她心情漸漸安定下來,隨便吃了一點東西,繼續閑逛。這個城市剛剛步入夏天,氣溫日漸升高,但畢竟沒到盛夏,晚風拂麵,有幾分愜意感覺。
  她漫無目的地走出好遠,感到有些累了,卻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宿舍。她站在轉角處,看到對麵一家咖啡館大大的招牌,突然心念一動,抬手招停一輛出租車,坐上去後跟司機說:“去華清街。”
  她到了華清街街口便下了車,慢慢往前走,辨認著一個個雜亂的小門麵,一邊懷疑著自己的記憶力,終於看到了被重重待洗的汽車包圍著綠門咖啡館。
  她推門進去,裏麵隻坐了一個顧客。蘇珊跟上次一樣,坐在吧台內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翻雜誌,聽到門邊風鈴一響,抬起頭來,顯然記得她,卻有些詫異:“祁家驄和老李去吃飯了,你們沒約好嗎?”
  她一怔,有被人一語道破隱秘心事的尷尬,搖搖頭:“我沒跟他約,就是想過來喝杯咖啡。”
  蘇珊好笑,卻並不多說什麽:“今天供應的是藍山。”
  任苒自我解嘲地笑道:“現在哪裏還有真藍山豆?”
  蘇珊也笑了,她有著驚人白皙的皮膚,五官輪廓分明而細致,顯得成熟冷豔,容光逼人,隻是一笑之下,才帶出了幾分稚氣感,看上去年齡比任苒大不了多少:“你比我懂行多了,老李也說準確應該叫綜合藍山,其實是哥倫比亞豆,跟牙買加藍山沒什麽關係。可是誰在乎這點區別呀,分得太細了真奇怪。”
  任苒的咖啡知識全來自於父母的閑聊,對口味並不挑剔:“謝謝幫我來一杯。”
  過了一會兒,那個客人結帳走了,蘇珊煮好咖啡給她送過來,又跑去吧台那邊接電話,她聲音壓得低低的,但仍聽得出來含著甜蜜,隔了一會兒,她放下電話,突然對任苒說:“哎,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看一下店,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任苒倒無所謂:“我可不會煮咖啡,有客人來了怎麽辦?”
  蘇珊笑道:“你以為這裏散客很多嗎?隻有一個人說好來取預訂的咖啡豆,可又臨時取消了。萬一有客人進來,你就說今天咖啡供應完了,沒事。”
  任苒被這種漫不經心做生意的態度逗樂了:“你不怕老板說啊。”
  “老李自己也經常幹隨心所欲關店門的事,不會介意的。我男朋友找我,我好幾天沒見他了,去去就回。”
  蘇珊毫不掩飾興奮之意,漂亮的麵孔上散發出光彩,任苒點點頭:“好。”
  “你隻幫我接下電話,如果有人預訂咖啡豆或者咖啡粉,你記下品種數量和時間就行了。”蘇珊麻利地收拾著東西,讓任苒坐到吧台裏來,順便遞給她幾本封麵花哨的娛樂時尚雜誌,“這是我的品味,時常被老李笑,你要是覺得悶就翻一下,不喜歡擱一邊沒關係的。”
  蘇珊一陣風似地跑出去,帶上了門。
  任苒坐到她的位置上,端起咖啡杯,小小的啜了一口,將咖啡含在舌間,品著綜合藍山那略帶甘酸的味道。其實,她對咖啡並沒來得及培養出嗜好。母親在世時,總說她年齡小在發育,不適合攝取咖啡因。隨父親搬過來後,任世晏似乎也無意費事煮咖啡,改喝速溶咖啡了。
  她完全不知道為什麽要大老遠跑過來喝咖啡。現在這裏隻她一人,她不能不對自己坦白承認,她確實在潛意識裏想見到祁家驄。
  她的臉一陣陣發燒,想,這難道就是祁家駿調侃的所謂春心萌動嗎?那個男人對她而言,差不多仍然是個陌生人,而且隔著年齡、閱曆的差距,幾乎生活在兩個世界裏。
  更重要的是,她現在心情如此煩亂,卻起了這樣的閑心,簡直有罪惡感。
  任苒將下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無所事事地轉動著咖啡杯,決定等蘇珊一回來就馬上離開。
  外麵傳來此起彼伏高壓水槍衝洗噴水的聲音。小小的咖啡館內開著空調,頭頂一隻木製風扇緩緩轉動著,放在吧台上的收音機聲音低低地放著一檔音樂節目,對比之下,顯得十分寧靜,加上咖啡的香味,讓她恍惚有些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
  風鈴一響,她還沒抬頭,就聽到老李的閩南腔傳進來:“進來喝杯咖啡。”
  “不了,我打算去酒吧喝酒。”
  “你最近喝酒太多了。”
  祁家驄嗬嗬一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醉鄉不宜頻行,而且我這倒黴的身體,也不能奉陪你了。你既然決定要走,我就不多說什麽,凡事小心。”
  “別擔心,眼下應該還沒到那一步。”祁家驄的聲音依然不疾不徐,仿佛談話的內容隻是天氣而已,“我已經給秦總打過電話,他明天趕回來,我跟他把後續事情處理完就走。”
  任苒待在原處一動不動,隻聽老李說:“按我的體會來講,隻身上路,並不是一個愉快的經驗。最後不要弄到完全跟人失去聯係,消失在茫茫人海裏。”
  “我大概沒得選擇了,而且什麽滋味都嚐一下,不是壞事。”
  “那倒也是,如果一定要失去一切,還是趁年輕來,比較好接受一些。”
  祁家驄大笑:“謝謝你的安慰。我走了,老李,你保重。”
  “保重。”
  風鈴再一響,祁家驄離開。任苒分明從兩個人平淡的對話裏聽出了不尋常的告別之意,然而她沒法搶在這樣一個告別完成前站起身來加入進去。她來此喝咖啡,隱隱期待一個“不期而遇”,同時又對自己的期待滿懷困惑,完全沒想過麵對這樣的場麵。
  “蘇珊,羅先生來取他訂的咖啡豆沒有?”老李漫不經心地問道,卻陡然打住,詫異地看著從吧台後站起來的任苒,“任小姐,你好,你怎麽在這裏?”
  任苒有莫名的局促:“我是來喝咖啡的,蘇珊剛才有點事出去一下,讓我幫她看一會兒店。”
  “這小妞大概又接到男朋友召喚了,居然把店交給客人看著,這個月薪水扣一半。”
  任苒急了:“哎,別扣啊,她說她馬上回來的。”
  “開玩笑的。”老李哈哈一笑,“就小店出的這種寒酸薪水,能請到美女當爐煮咖啡是一種榮幸。她不隨時飛了我這老板,我已經要偷笑了,哪裏敢當真扣她錢。”
  任苒也笑了,出了吧台:“請幫我結帳,我喝了一杯藍山。”
  老李擺手:“謝謝你幫忙看店,這杯我請,下次過來我做曲奇給你吃。你喜歡提子還是藍莓味道?”
  “藍莓不錯。謝謝,我先走了,再見。”
  她的手剛觸到暗綠色的格子門,老李開了口,聲音和藹:“剛才為什麽不站起來跟家驄說聲再見。”
  她苦惱地回頭,麵對的是老李那張中年人的麵孔,他架著一副角質架眼鏡,相貌平常,甚至有超乎真實年齡的滄桑感,然而從表情到眼神都帶著關切與了然,讓他有了幾分睿智意味。
  任苒澀然一笑:“我並不是他女朋友,他的行程、計劃通通與我無關,我如果貿然□來講再見,似乎有些多餘。”
  老李莞爾:“不用解釋,我知道他沒有女朋友在這邊。”
  任苒想起那天在酒吧見到的美女,可是卻鼓不起勇氣多問了。
  “如果再也見不到他,你會覺得可惜嗎?”
  這樣的假設讓任苒怔住,到現在為止,她生活中隻體驗過一個訣別,那就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她從學校狂奔到醫院,看到的是白床單下母親的遺容。
  她的心如同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拉扯,有牽痛感,迷惘地看著老李。
  老李拿起吧台上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簡短地說:“家驄,馬上回來一趟,我還有點事跟你說。”
  任苒大吃一驚:“你叫他回來幹什麽?”
  “他也隻是準備去酒吧喝悶酒而已。我覺得跟一個女孩子道別,比一個人喝酒要有意思得多。”
  “我根本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任苒窘迫地說,“他肯定會生氣的,他一直拿我當個任性的小孩看。”
  老李失笑:“不是每個男人都有被任性的可愛孩子惦記的榮幸。”他留意到任苒臉漲得通紅,轉移了話題,“家驄馬上要離開本地。”
  “為什麽你們剛才告別得那麽正式?他要離開很久嗎?”
  “這個不好說,世事難料,我八年前離開台灣,以為隻是換個環境而已。可是從那以後,我潦倒異鄉,沒再跟那邊任何人聯係。”
  “你還有家人在那邊嗎?”
  “當然有。我父母已經過世,那邊還有一兄一妹、前妻、判給她撫養的兒子,再加上一大堆親戚。可是……”他搖搖頭,帶著自嘲,“不說了,那是一個又長又沒意思的故事。總之,一旦割斷所有和舊時生活的聯係,就幾乎沒有退路可言了。”
  任苒困惑不解,“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跟家裏人聯係?有什麽事是不能麵對,非要消失才能解決的?”
  老李笑了:“原因很複雜,你真的還是個孩子,別被我說的話嚇到了。我的意思隻是,家驄的性格比我更斷然,他在還沒有真正開始生活的時候,就已經把自己弄得太無牽無掛了,其實他完全應該多保留一些回憶、牽掛……”
  風鈴“叮鈴”一響,門被推開,祁家驄出現在門口,恰好與任苒麵對麵,他略微有些吃驚,卻又似乎馬上了然:“你好,任苒。”
  任苒訥訥地說:“你好。”
  老李打個哈哈:“今天很不巧,小店唯一的服務生去會男朋友了,隻好提前打烊,兩位想喝咖啡的話改天請早。”
  任苒跟在祁家驄身後走出來,避開噴濺的洗車泡沫,穿過門前流淌的汙水和停得橫七豎八的車輛,走到停在馬路對麵的那輛黑色奔馳前,祁家驄按下遙控,給她拉開副駕車門,回頭看著她,她止步不前,內心充滿惶惑不安,禁不住再一次置疑自己的行為。
  “老李這個人有時喜歡把生活戲劇化,你別想太多。我現在送你回學校。”祁家驄懶洋洋地說。
  “下午我聽到你跟我爸爸通電話了。”
  祁家驄有些意外,他突然意識到麵前這個女孩是在為他擔心,卻又倔強地不肯直說。他心底微微一動,卻問道:“你跟你父親和好了嗎?”
  她不理會他的打岔,直截了當地問:“你麵臨的問題很嚴重嗎?”
  “要看你怎麽理解嚴重這個詞了。”
  任苒不耐煩地說:“又來了,就算我隻有18歲,也有自己的判斷力,而且我不是好奇心發作的八婆,不用對我故弄玄虛。”
  祁家驄笑了,想了想,說:“好吧,簡單明確地講,就是北京某個證券公司老總出了問題,而我操作的私募基金被卷入。我有麻煩,但不是直接的麻煩。我在這邊的事情快處理完了,接下來會離開本地。”
  他講話的鎮定姿態很有說服力,任苒盡管沒有完全理解,可也覺得應該沒有大礙,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放下心來:“那就好。”
  “上車吧。”
  上車以後,祁家驄發動車子,車載CD馬上開始播放節奏強勁的搖滾樂,任苒驚訝地發現,竟然就是上次在酒吧聽到的那隻本地地下樂隊的演唱。
  “如果你不曾給我承諾,
  我也不會計較你的模棱兩可;
  我們混跡的世界如此荒唐險惡
  我們的未來如此變幻莫測,
  你卻說,大家總要學習它的規則;
  誰來告訴我怎麽習慣一個又一個妥協,
  做到與所有不如意講和
  ……”
  “他們發行唱片了嗎?”
  祁家驄搖頭:“這種音樂注定小眾,他們前不久自己籌錢錄製CD留作紀念,蘇珊的男友是樂隊的貝斯手,她拿來送了一張給我。”
  “我喜歡這首歌的歌詞。”
  “很多人愛搖滾都是本末倒置地喜歡歌詞,我還認得一個女孩子,說她喜歡鮑伯迪倫的原因是:他是一個詩人。”
  “如果她確實把他寫的歌詞當詩看,而且喜歡,有什麽問題呢?”
  祁家驄笑:“對,沒問題。”他退出CD,遞給任苒,“盒子在雜物箱裏,拿出來。”
  任苒依言找出盒子將CD裝好,正要放入雜物箱,祁家驄說:“送給你了。”他淡淡地補充,“我這幾天就要離開本地,車會交給別人,不會帶CD上路,你拿去吧。”
  這句話中透出的告別意味直接而明確,讓任苒一怔,她小聲說:“謝謝。”車裏突然沒有充斥激烈的搖滾樂,寂靜得反常,她鼓足勇氣說,“能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嗎?”
  祁家驄怔住,停了一會兒,他溫和地說:“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回來,而且我很可能換掉號碼。”
  這個拒絕讓任苒再度意識到,他的離開沒他講的那麽輕描淡寫。她悶悶地低下頭,就著路燈照進來的變幻不定的光亮,看著CD盒子上的封套,那上麵印著四人樂隊的冷色調照片,他們全都穿著T恤牛仔褲,或立或坐,表情都冷峻漠然。下麵印著一行刻意做出墨跡淋漓效果的黑字:蔑視這個世界是我們最好的偽裝。
  他們麵對這個世界,要用蔑視作為偽裝;如果被人視為孩子,那什麽才是她的最好偽裝?她心灰意冷地想。
  當然,在這個大她七歲的男人麵前,她所有的偽裝其實都是徒勞。她的那點小小心動,那點欲語還休,他比她看得更清楚。也許祁家駿說得對,這個男人對她來講,太危險了。

  第8章
  任苒覺得,祁家驄開車的姿勢與她第一次看到他坐在她父親書房裏一樣,十分放鬆,一雙修長的手閑閑搭在方向盤上,盡管平視前方並無旁騖,卻總有一點漫不經心流露出來。
  然而這個漫不經心與任苒從小見慣的祁家駿是不同的。祁家駿表現得更為玩世不恭一些,由內而外都十分鬆馳;身邊這男人卻如同一個蟄伏的獵豹,看似輕鬆的姿態下隱藏著莫測的力道。
  他們的長相也沒有什麽相似之處,祁家駿的英俊是眾人公認的,而祁家驄有一張清瘦的麵孔,高挺而略帶鷹鉤的鼻子讓他在沒什麽表情時,也有幾分隱約的陰鷙氣息,隻是他氣度軒昂沉穩,很大程度讓人沒法用長相是否英俊來評價。
  他們名字中都含有的一個代表良駒寶馬的字眼。可是相對於慵懶的祁家駿來講,祁家驄更像一匹蓄勢待發、隨時可能奔馳絕塵而去的駿馬。
  居然在此時將這互不承認的兄弟兩人拿來比較,任苒暗暗鄙視自己的閑極無聊,臉不自覺地紅了。
  “你們學校應該放假了吧?”祁家驄問話的語氣同樣閑適。
  “嗯,我打算明天回老家。”
  “也好,你的老家那邊氣候溫和一些,據說這裏的盛夏熱得很恐怖,一般外地人受不了。”
  “你跟我算同鄉啊,不過你講普通話很標準,沒有一點我們那邊的口音。”
  “我從小在北方長大。”
  任苒驟然記起他的身份,頓時窘住,後悔剛才的沒話找話。她心底紛亂,咬緊嘴唇,突然隻希望車子快點到學校門口,她可以快快下車,從一個不屬於她的情境中逃走,回到她的安全世界裏去。
  “這麽敏感,真要命,我還沒什麽,你倒幫我難為情了。”祁家驄嗬嗬一笑,可是笑聲中顯然沒有任何歡愉之意。
  任苒啞口無言。
  “我猜你的童年一定過得很幸福。”祁家驄的聲音很平靜,“你有典型正常幸福人家長大小孩子的特征,有教養,有同情心,有禮貌,時刻把請、對不起、謝謝掛在嘴邊,對世界、對別人的生活充滿善意的想象,容易傷感,容易幻滅……”
  任苒惱火地抬頭看著他:“我如果照你的方法來推理,是不是能推斷出你的童年一定不幸福?”
  “沒錯。”祁家驄一點沒被觸怒,很坦然地說。
  任苒再次被僵住,又抱歉又委屈,眼淚在眼睛裏打轉,隻得用力睜大眼睛忍住:“對不起。”
  祁家驄瞟她一眼:“好了,我的童年可能沒你男朋友那麽快樂,不過也沒你想象的那麽倒黴,你就別多愁善感幫我難過了。”
  “我說過我不是阿駿的女朋友,我們隻是一塊兒長大,跟兄妹一樣,感情很好。”
  祁家驄看著前方,淡淡地說:“這是在暗示我什麽嗎?”
  任苒被噎得無話可說,羞憤之下,臉頓時漲得通紅。
  “請停車。”她終於能開口了,簡短地說。
  “還沒到學校。”
  “我現在就要下車。”
  “小姐,這是立交橋,不能隨意上下。”
  任苒隻得狠狠將頭扭向車窗外,過了一會兒,祁家驄用嗬哄的語氣說:“好了,我道歉,剛才我確實……很無聊。”
  “何必呢,你其實是覺得我幼稚無聊,對,我承認,我確實是。不過,我也許幼稚,但並不可笑,我一向不自做多情,所以沒打算暗示什麽。我告訴你這一點,我隻是不想任何人有不必要的誤會。謝謝你對我的敷衍,好在你馬上要離開這裏,不用再耐著性子忍受我了。”
  祁家驄突然騰出右手輕輕按一下她的左肩,那個力道溫和,帶著明白無誤的安撫意味:“好了,我跟你開玩笑的。祁家任何一個人跟我都是路人關係,你是不是祁家駿女友,對我來講,沒任何意義。”
  這時車子已經駛下立交橋,但祁家驄並沒靠邊停車的意思,而是加速疾駛著,任苒並沒有任性使氣的習慣,也不再吵著要下車。經過一處紅燈,再左拐,便是財經政法大學的前門。車子剛一停穩,她便急急拉開車門下去,走出沒幾步,就被祁家驄追下來攔住。
  “幹什麽?”
  祁家驄笑道:“你忘了拿我送你的CD。”
  “我不要了。”
  “好了好了,原諒我,看在我馬上要離開這裏的份上。”
  “你離不離開關我什麽事?”
  “我以為你是想跟我好好說聲再見,並且希望再見到我的。”
  任苒氣得不自覺發抖:“那是我腦袋被門夾了,不過應該沒有哪扇門能夾到你啊。請問你這樣顯示你的成熟理智有意思嗎?”
  “的確沒意思,對不起,原諒我,我自己覺得自己真無趣。”
  他看著她,語氣突然十分坦白誠懇,任苒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下流了出來,她伸手奪過他拿著的CD,胡亂放入牛仔包內:“謝謝你,再見。”
  居然再次在這個男人麵前哭了,可真是幼稚到了家,她絕望地想,轉身要走,然而祁家驄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他的胳膊攬著她的腰,將她攬進他懷中,她撞到他胸前,初夏的夜晚,兩個身體一經貼近,頃刻之間便感受到了粘膩的熱力。
  這個擁抱來得突兀,既不算溫柔,也說不舒適,卻並沒嚇到她。任苒隻本能地掙紮了一下,便徹底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她沒有去管學校門前會不會有同學或者熟人看到這個突兀的擁抱,她所有的意念都隨著他雙臂的收攏飄蕩開來。
  “被淹沒的感覺”,她想起她孩子氣的願望——茫茫人海再不是一個抽象而且被用濫了的形容詞,她確實在驟然之間被強大而奇怪的力量席卷,置身於汪洋大海,城市的燈火連同喧囂的車水馬龍從她身邊次第隱去,四顧之下,隻有眼前這個身體可以攀附,而他對她來說,仍然是一個陌生人。如果她能預知被淹沒時如此鋪天蓋地的恐懼無依,她還會對他有向往嗎?
  當任苒再次恢複神智時,她已經坐到了祁家驄的車上了,而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大橋上。
  她完全不記得她是怎麽上的車。
  這座城市被長江分隔成兩個部分,學院區在江南,商業區在江北。任苒到此地雖然有兩年時間,但她並不愛好逛街,平時活動範圍都在江南,難得過江,更難得在這樣的夜晚經過大橋。
  她將頭抵著車窗玻璃,出神看著外麵一掠而過的風景,隻見一輪帶著檸檬黃光暈的滿月掛在天際,夜幕下的大江暗沉無聲地奔流,間或有輪船鳴響汽笛,緩緩從橋下穿過,對岸燈火繁密,密集的霓虹廣告牌閃爍迷離,使得這個城市在她眼裏仿佛初見般神密。
  “我還真怕你跟上次一樣,哭到天昏地暗,沒完沒了。”
  任苒早擦幹了眼淚,自嘲地笑:“你為了怕我哭,還真是肯妥協。那天放著美女不陪,帶我去喝咖啡,拿點心給我吃,現在又帶著我這樣亂轉。”
  祁家驄也輕輕笑了:“你第一次哭得太驚人了。我開車載著你轉了三個小時,把江南半個城市轉了個遍,你的眼淚就沒停過,直到哭累睡著,臉上還有淚水。我當時就想,這小妞怎麽會有這麽多眼淚,而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傷心裏,根本不理會別人,讓人想哄都無從哄起。”
  她並不想辯解說她沒他想象的那麽愛哭,多數情況下,她並不喜歡在陌生人麵前流露大喜大悲的情緒;她也不想細究他對她的這一點憐惜的性質,她本能地知道,他的感情必定和他這個人一樣複雜,不是她能輕易理清的。
  那一場痛哭好象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再度坐在他車內,任苒隻覺得從身到心全都輕飄飄的,這種失重的恍惚感她從來沒有體驗過。
  祁家驄再沒放那種明顯拒絕交談的搖滾樂CD,隻是將音響調到了調頻電台的音樂節目。DJ不時播放著聽眾的點歌要求,送出一首首時下流行的情歌。
  “我們去哪兒?”
  “我對這城市也不熟,隨便轉轉吧,放心,我不會帶你去酒吧的。”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小姑娘,我給你一點兒忠告,不要隨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樣很危險。”
  她撇一下嘴:“我記得上次在酒吧碰到你,你就帶著一個漂亮女孩子,你對她危險嗎?”
  “她不一樣,她知道男女交往可能存在的危險,可是冒險會帶給她樂趣,她歡迎所有可能的危險。至於你這樣天真的女孩子,還是待在象牙塔裏比較保險。”
  他話中的那點帶著調笑的輕視讓她惱火,卻沒法反駁,隻得訕訕地轉移話題。
  “咦,剛才這個點歌的是我們學校政治學院的師兄。”
  “我讀大學的時候,會有人排隊到校廣播站要求為自己追求的女生點歌,可能現在的孩子都直接轉戰電台了。”
  “你幹過那種事嗎?”
  祁家驄搖搖頭,任苒倒毫不奇怪,可是她對他有強烈的好奇:“那你怎麽追求女生?別跟我說你沒談過戀愛啊。”
  “我大概沒談過你理解意義上的戀愛。”
  “戀愛就是戀愛,什麽叫我理解意義上的?”
  “好吧,我就是沒有時間去談戀愛。我讀書成績普通,上的是個管得不算嚴格的二流大學,可是也忙到被數次警告說再曠課會挨處分,好險畢不了業。”
  “你在忙什麽,勤工儉學嗎?”
  “說是勤工儉學也可以。我剛上大學不久,就開始在一家期貨經紀公司工作。”祁家驄回憶著,嘴角含了一點淺笑,“那家公司是一個拿馬來西亞護照的華人開的,主要做美盤期貨。我晚上上班,白天上課加補眠,還要分析盤麵,調度資金,隨時跟客人匯報資金動向,真的是很忙,完全沒有什麽閑情逸誌了。”
  任苒聽得怔怔的,她能理解的勤工儉學,無非是做做家教打打零工,或者像她父親帶的博士生那樣參與編書、做課題,已經算很了不起了,祁家驄說的這些事,完全超乎了她的理解。她從來沒為錢操心過,聯想到祁家駿16歲時已經偷開家裏的車子出去兜風,18歲時考完駕照就收到一輛三菱跑車作為生日禮物,現在還時時盤算要將車開過來,她不禁有些憮然。
  “你這相當於提前工作了啊,是不是……經濟方麵壓力大?”
  祁家驄悶聲一笑:“你問得真委婉。不,我雖然小時候不算幸福,不過還好沒缺過錢。去那裏工作,隻是喜歡捕捉駕馭行情的刺激感覺,相比之下,大學生活太乏味了。”
  “可是我總覺得,我們可能會工作一輩子,難得趁大學時學點想學的東西,享受沒有壓力的生活。”
  “每個人想學的東西並不一樣,覺得享受的方式也不一樣。”
  “原來工作狂也可以是天生的。”
  祁家驄笑道:“可以這樣說吧。我就是在那認識的老李。他是馬來老板聘請的副總,全盤負責業務,可他是耶魯商學院的金融碩士,那個職務對他來講,簡直是一種侮辱。我跟他學了不少東西,是大學老師不可能教我的。”
  “那他為什麽現在窩在那麽個小鋪子裏賣咖啡?”
  “他經曆很複雜,等有時間你去喝咖啡,聽他自己講好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三姑六婆,什麽都想打聽。”
  “小孩子好奇心旺盛很正常。”
  任苒仍然沒什麽可辯駁的,隻得繼續問:“你一直跟老李一起工作嗎?”
  “我在那家公司做了兩年,其實在做了不到三個月我就明白了,我們拿著客戶的錢,成天分析大豆、玉米、銅的走勢,畫K線圖,不停關注美國的天氣、時政各種消息,可是單子根本沒下到美國期貨交易市場,隻是一種跟香港那邊盤房的對賭。老李見我第一個自行悟到這一點,著實吃了一驚,說我簡直悟性驚人。”憶起往事,祁家驄似乎覺得十分有趣,嘴角噙上一個微笑。
  “那個……不算犯法嗎?”任苒遲疑地說,祁家驄禁不住嗬嗬一笑,她聽出了其中的揶揄之意,可是並不服氣,“不許再拿幼稚這句話來壓我。”
  “不愧是法學家的女兒,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當然,不算合法,可是當時期貨在國內還隻是一個概念,大家的投資熱情太旺盛了,而且尋租現象總是跟政策、法律的完善是並存的。反正我繼續做所謂的美盤期貨、期指,同時跟著老李學習。馬來老板撤走後,我轉到做合法的國內期貨,沒有停下來過,大學算是勉強混畢業的,大概確實沒有談過你認為的那種戀愛。”
  “又來了,什麽叫我認為的?怎麽每件事情到了你那裏都會有兩個劃分,我的理解跟你存在那麽大差別嗎?”她不服氣地反問。
  祁家驄並不回答,可是答案顯而易見。車子已經駛過了大橋,進入鬧市。道路兩側的燈光從車內掠過,將他的麵孔印得益發變幻不定。任苒再次意識到與他之間隔著的年齡與認知上的差距,隻能悶悶地低下頭去。
  “又不開心了嗎?我可真是不會哄女孩子。來吧,跟我說說,你喜歡什麽消遣?”
  她賭氣地說:“我沒大誌向,我就喜歡吃喝玩樂。”
  “嗯,不錯。可惜我恐怕沒辦法陪你吃喝玩樂了,任苒。”
  她頓時沒有賭氣的心情,小聲問:“你不是說那件事並不嚴重嗎?你是不是要離開很久?”
  “我說不好,有時候一個人沒法控製左右一切。”頓了一下,他說,“別為我擔心,也別對我有什麽想法,任苒,我大你太多,經曆太複雜,並不適合你。你應該跟祁家駿那樣年齡、閱曆相當的男孩子好好談戀愛,享受大學生活。”
  這句直截了當得毫無回旋餘地的話並沒讓任苒傷心,“你們每個人都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什麽是適合我的。”
  祁家驄好笑:“如果每個人都這麽說,就值得你好好考慮了。”
  “你明知道不適合我,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自己回學校,反而……要抱我?”
  他一下被問住了,停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是呀,我自相矛盾了。不知道為什麽,看你傷心,我忍不住會想,簡直是罪過,還是先哄哄再說吧。”
  他的口氣中帶了一點兒無可奈何跟調侃, 一瞥任苒,果然發現她又有些氣鼓鼓了,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不過,我必須坦白,你抱起來軟軟的,確實很舒服。”
  她的臉如他預計一樣漲得通紅,垂下眼睛,小聲嘟囔著:“你沒戀愛過才怪。”
  “我們對戀愛的理解真的不一樣,我沒有在你麵前裝處 男的打算,當然我有過女朋友,不止一個。”
  任苒沒單純到那一步,她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此刻車正走在商業區最繁華的一條大道上,隔不了多遠便是一處紅燈,黑壓壓的行人如潮水般從車輛前方人行道穿行而過,行色匆匆,她一片茫然地注視著這突如其來的人流。
  綠燈亮起,車子重新發動。這樣且行且停,也慢慢走出了那條車流與人流交匯的大道,拐上相對安靜的一條路,兩邊燈火漸漸沉寂,夜色重新回複靜謐。
  祁家驄駕著車駛上了與他們來時走的大橋遙遙相對的另一座跨江大橋,這邊交通更順暢一些,很快就接近財經政法大學了。
  他減慢車速,將車停靠在路邊:“好好過個開心的暑假,很快你就能忘了我。”
  “你還是有一點喜歡我的,對不對?”
  祁家驄輕聲笑:“那是自然,我並不是一個總有哄孩子耐心的人。”
  “我也喜歡你。”
  這個坦白並沒讓祁家驄吃驚:“你喜歡的不是我,你隻是覺得我跟你生活圈子裏看到的男生不同,你喜歡上的是一個陌生男人帶來的神秘感覺。”
  被他這樣用理智超然的口氣一分析,任苒完全沒法否認辯駁,隻得怔怔出神。
  “對你來說,我並不合適。別說我前景莫測,馬上要離開;就算我留在這裏不走,也不可能跟你談你向往的清純戀愛。”
  “可是你剛承認是喜歡我的……”任苒頓住,咬住了嘴唇。
  祁家驄平淡地說:“那我來坦白告訴你吧,我跟喜歡的女孩子之間可能的發展通常就是:隻要她願意,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我又剛好有心情,我會帶她回去上床。”
  任苒一下被驚得目瞪口呆,祁家驄毫不客氣地欣賞著她的表情,眼底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笑了。
  “你果然給嚇到了。你看,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麽默契直接,我沒有足夠的閑心,也沒有太多空閑的時間,更重要的是,我既沒辦法對女孩子保留純潔的想象與神秘感,也不希望女孩子對我寄予太多浪漫想象。”
  “所以那一點點喜歡對你來講沒有任何意義,對嗎?”
  “多少還是有一點意義的,任苒。你實在太天真,太小,我喜歡你,所以決定對你慈悲。我不會引誘你陷得更深,更不會帶你回酒店房間。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應該給你的。”
  這個斷言讓任苒默然,她解開安全帶,手伸向車門,可是轉眼之間,她改變了主意,返身過來:“告訴我你要去哪兒?”
  “我不是有心瞞你,隻是我現在還沒有明確的計劃,我得看事態的發展再做決定。”
  “把你電話號碼給我。”任苒再次要求,從自己包裏拿出通訊本和筆,“至少你明天不會換號碼對不對?我明天就去買一個手機,把我的號碼發給你。”
  祁家驄皺眉,卻還是報出了手機號,她就著路燈光記下來。他正要說話,她卻抬起頭笑了,沒有剛才那樣糾結的表情。
  “如果你真的有一點喜歡我,那還是把我的號碼留下來。方便的話,跟我聯絡一下。”
  “這有什麽意義?”
  “你自己也說了,你並不會對所有人都有耐心,所以我對你來講,多少還是有一點不一樣,對嗎?”她的眉目之間全是盈盈的笑意,坦然看著他,“放心,我不會望穿秋水等你,所以你不用有負擔。我知道你覺得我幼稚,沒耐心跟我多糾纏。可是我總會長大,會學會成年人的相處方式;你也有可能重新回來,對我甚至可能有多一點喜歡的感覺。將來的事誰說得清?也許到那時候,我對戀愛的想法不一樣了,會覺得你這人很沒意思,搞不好會跟你說,嘿,大叔,別來煩我了。”
  祁家驄一怔,隨即被逗得哈哈大笑,他臉上頭次出現明朗的笑意,伸手過來撫摸一下她的頭發:“聰明姑娘,好吧,我會留下你的號碼,等著有一天接受你的鄙棄。”
  任苒下了車,走進學校後,才在門樓的陰影中停住腳步回頭,隻見那輛黑色奔馳剛好緩緩啟動,拐上馬路,加速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快步走回宿舍,這時當然已經過了鎖門時間,好在放假這幾天宿管阿姨沒那麽一板一眼,宿舍大門隻是虛掩著。她借著昏暗的燈光回到寢室,完全無意識地拿了杯子毛巾去水房洗漱,再換了睡衣,爬到自己睡的上鋪躺下。
  她的腦袋裏被各種各樣的念頭充塞得滿滿的,混沌一片,理不出一個頭緒,可是她仍然意識得到,有一點悄悄的甜蜜與微醺悄然從心底彌漫開來。
  這是她初次動心,對著一個陌生而危險的男人。
  和他馬上隔開距離,似乎從一個不可測的深淵邊退開,倒讓她不至於恐慌、迷失。
  戀愛應該怎麽進行,她沒有具體的想象,從內心來講,她更喜歡一個精神上的戀慕;她還太年輕,清楚知道自己的生活在未來仍然存在著無數的可能性,對於離別,她沒有愁緒與傷感。
  她的手摸向枕邊那本《遠離塵囂》微微磨損的書脊,慢慢進入了夢鄉。

  第9章
  任苒與祁家駿一塊兒返回了他們的老家Z市。趙曉越接待得十分周到,已經專門在她家住的市郊別墅二樓整理出了一間朝南客房,布置得十分舒適精致。
  祁漢明除了在他們回來那天按時到家和他們一齊吃了晚飯後,就很少按時回家了,不過趙曉越和祁家駿對他的行蹤不定都顯然已經習以為常。
  祁家駿在本地長大,一向交遊廣闊,從一到家手機就響個不停,各式約會訂得緊鑼密鼓。第二天他便開始開著三菱跑車,呼朋喚友,盡情享受暑假。
  趙曉越搖頭歎氣,對任苒說:“他幸好去了外地念書,要留在本地的話,成天跟那些二世祖混在一處,跟沒籠頭的野馬一樣,我的頭發恐怕要多白三成。”
  任苒暗笑,並不揭發祁家駿在財經政法大學也算生活得十分豐富多采。
  祁家駿會挑選一些他認為合適的聚會帶任苒出去玩,可是任苒發現,自從那次他半真半假讓她真的做他女朋友後,他似乎突然染上了一個愛好,喜歡在朋友們麵前像照顧女友一樣照顧她了,他的朋友也通通心照不宣地把他們視為一對,讓她尷尬之餘,受驚不小。
  他再叫她出門時,她開始搖頭了,“不去不去,不好玩。”
  趙曉越也皺眉說:“阿駿,小苒一個斯斯文文的女孩子,別帶她去那些酒吧、KTV,那裏出沒的都是些小太妹,打扮得不三不四的,魚龍混雜,你自己也少去。”
  任苒笑著幫他解圍:“那倒也不是,阿姨,好多學生喜歡唱K的。我是怕吵,又不喜歡喝酒,跟阿駿的那些朋友沒話題,白掃了他們的興。”
  “好好好,改天約好去海邊釣魚露營,我再帶你過去。”
  任苒倒也不是閉門不出。
  回到她一直生活的城市,她沒法不想起過去的生活。在祁家駿的陪同下,他們去了墓園,她一直害怕去那個地方,總覺得一站進去,就被清晰明確地提醒,她與親人已經分處兩個世界,再也不可能在一起。她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長時間站在那裏回憶憑吊,隻站了一會兒,就催著祁家駿離開。
  她偶爾會回家看了看,打掃一下室內的灰塵,開窗換換空氣,還獨自到母親生前工作的圖書館坐了好半天。所有的一切都讓她觸景傷懷,好長時間都鬱鬱不樂。
  可是畢竟住在別人家,她不願意擺出一副情緒化的麵孔,還是努力把生活過得正常,免得趙阿姨和祁家駿擔憂。
  她試著和她的中學同學聯係,雖然她讀中學時忙於照顧母親,沒交上閨蜜型的好友,又提前轉學去了外地,但同學一場,約著見麵吃飯看電影小聚,交流各自的大學生活,仍然是有親切感的。
  祁家駿空閑時,便會自告奮勇接送她,他對小女生吃肯德基必勝客、捧著爆米花看電影、結伴逛服裝店的消遣方式給予十分寬容的評價:“隻要你覺得有趣就好。”
  “這比你的酒池肉林要健康得多。”任苒不客氣地反駁。
  “不要把我想象得太靡亂,我隻是喜歡稍微刺激一點的生活,而且,隻要你開口讓我陪你,我會毫無怨言放棄我的愛好。”
  她沒好氣地說:“拉倒吧你,你少這麽肉麻好不好?下次吃飯的時候再不許給我挾菜,你沒看你媽眼神好奇怪,今天說話也很怪,叫我隻管把這裏當自己的家,以後不用管我爸爸做什麽。對了,你知道我爸爸會做什麽嗎?”
  “我不清楚。”祁家駿眼神閃爍一下,聳聳肩,“我猜她是高興吧。她昨天還跟我說,我如果追求你做女朋友,才算是靠了譜。”
  “你是想嚇得我搬回自己家去嗎?”
  “別別,我開玩笑的。”祁家駿按住她,笑道,“你隻管放心住著,我們家不幹強搶民女的勾當。”
  任苒心神不寧,可是看他一派輕鬆的表情,又覺得自己未免多疑,畢竟他一直就十分照顧她,也跟她從小到大言笑無忌習慣了。她隻得瞪他:“以後不許再開這種沒營養的玩笑了,省得阿姨誤會。你那個叫嶽什麽的同學,不是據說一直暗戀你嗎?有沒發展一下的可能?”
  “她太一本正經了,沒意思。”
  “我的同學莫敏儀挺喜歡你,她長得好漂亮的,又很活潑開朗,昨天你也看到了,她看到你就臉紅,哈哈。”
  “嘰嘰喳喳的黃毛丫頭,沒意思。”
  “沒意思沒意思,回回你跟人分手都說沒意思,你這人是不是年紀輕輕就愛無能了啊。”
  祁家駿嬉皮笑臉湊近她:“如果跟你,我肯定不說沒意思,你看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也沒厭倦過你。”
  不等任苒敲他的頭,他已經大笑著揚長而去。她無可奈何看著他的背影,也忍不住笑了。
  這天晚上,任苒與莫敏儀在市中心購物廣場的影院看電影出來,祁家駿答應了散場時來接她,可是等她們出來,他打來電話,說有些堵車,讓她們再等等。
  兩個女孩子沿著購物廣場內的的商鋪外沿慢慢逛著,百無聊耐地看著布置各異的櫥窗,一邊談論著剛看的電影。
  莫敏儀是個漂亮開朗的女孩子,任苒很喜歡她直爽的性格,可是她突然若有所思地說:“你覺不覺得祁家駿對你很好?”
  任苒現在對這個話題很有些不自在:“他跟我哥哥一樣,對我當然好。”
  莫敏儀嗤之以鼻:“我有哥哥的,哥哥對妹妹是怎麽個好法我還不知道嗎?要是有人欺負了我,我哥哥肯定會去揍死他;可是他不會有耐心對我管接管送,更不會在我買衣服的時候跟在後麵負責拎東西。”
  “我跟他認識這麽多年,也就上次,他正好閑得無聊,才跟在我們後麵,順便還把我買的衣服貶得一文不值,平時他才懶得幹這事。”
  莫敏儀直搖頭:“你看今天,他又巴巴打電話過來,說天氣比較悶熱,叫你別去擠公車,等他來接。換了我哥,才不會管我是搭公汽還是步行回家呢,最多就是見我回去晚了會臭罵我一頓。任苒,相信我的直覺,他對你不止是兄妹情那麽簡單。”
  身為獨生女的任苒聽得又是疑惑又是煩惱,她覺得祁家駿的不少表現其實正符合莫敏儀所說的哥哥特征,可是一談到直覺這麽玄妙的問題,她又有些心神不寧了。
  她正要反駁,卻突然僵住。
  她麵前是一個名牌首飾櫥窗,燈光布置十分巧妙,一束光集中打在中間深色絲絨上,那裏放著一個纖纖玉手的模型,手指上戴著一枚精巧的鑲鑽戒指,在燈光下顯得璀璨奪目。櫥窗另外部分隱在暗處,卻反映出後麵不遠處一個男人高大的身影,一手拿著手機,邊走邊打著電話,盡管混在行人之中,依舊顯得突出,——任苒的心跳一下加快,那是祁家驄,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往她這個方向瞥了一眼。
  她緊盯著櫥窗,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他步幅很大地向前走著,很快走出了櫥窗玻璃反映的範圍。她這才醒悟,急忙轉身,可是麵前是華燈初上,街道上人流繁密,一個個行人摩肩接踵,她再也沒有剛才那樣一下從人群之中驀然找出一個身影的感覺了。
  “喂——”莫敏儀擔心地搖她的胳膊,“不會因為我說這個就生我的氣了吧。我隻是說說而已,他喜歡你也是很正常的啊。”
  “沒有沒有。”她連忙搖頭,“這有什麽好生氣的。不過阿駿喜歡我跟你想的不一樣,他一向喜歡交往的都是波霸女生,才不是我這樣的。你是沒見過他的曆任女友,個個身材跟你一樣好。”
  莫敏儀被逗得紅著臉哈哈大笑:“他交過很多女朋友嗎?”
  “你別誤會,他其實不花心的。”任苒本能地為朋友辯護著,“我們都還小,肯定得認識不同的人,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誰啊。”
  莫敏儀點頭同意:“是呀,一見鍾情的事太難碰上了。”
  看話題被扯開,任苒鬆了口氣。
  祁家駿過來後,先開車送莫敏儀回家,再把任苒放到別墅門口,便說還有一個聚會要趕過去,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祁漢明照例也沒回家。任苒與趙曉越兩個人坐在偌大的餐廳內吃著飯,都有些無情無緒。
  趙曉越一向沒有她這個年齡女□閑話家常的習慣,平時顯得十分冷峻。任苒了解她的性格,並不認為她是冷落自己。她被下午在櫥窗玻璃看到的那個身影弄得有些恍惚,也無心找話題。
  好容易吃完飯,她告退回了自己在二樓的房間,坐到窗邊的小沙發上,拿出手機看著。
  手機是任苒在回Z市前幾個小時買的,祁家駿大惑不解:“先一直叫你買手機,你都說沒必要。現在怎麽突然想買了?”
  “聯絡方便嘛。”她含糊地答。
  去機場的路上,她對著說明書不停擺弄著手機,祁家駿看得不耐煩,一把搶了過去,先把自己的號碼輸進去保存下來。她到底沒太弄明白短信功能,隻能趁他去托運行李時,撥通了她頭天晚上抄下來的那個號碼。
  祁家驄很快接聽了:“你好,哪位?”
  “是我,任苒,這是我的手機號碼,你答應了我,會保留下來的。方便的時候,請跟我聯絡。”她說得流利得讓她自己吃驚,仿佛已經在心中排練了無數次。
  祁家驄的聲音溫和:“好的,祝你有個愉快的假期,再見。”
  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通話。
  任苒將他的號碼保存了下來,出於她也說不清的心理,存的名字用的是拚音縮寫:JC。
  她悄悄編寫了數次短信,卻都在發送前刪除了,那些話在她自己看來都很幼稚,分明是一個在假期中的無聊女孩子的碎碎念,沒有任何意義,隻會讓他更加忽視她。
  等過了一周,她終於忍不住發了一條簡短的問候消息,等了半天,也沒收到回複。她再撥打那個號碼,聽筒中傳來的是關機的提示音。
  她不死心,在別的時段再打,還是不通。他如他預告的那樣消失了,並沒給她留下新號碼。
  假期過了一個多月,悠閑的時光裏,她有太多的時間想到他,漸漸她發現,她腦海中記得的他反而變得模糊。
  她完全不敢確定,他會真的像許諾的那樣保留下她的號碼。
  她同樣不敢確定,她剛才在櫥窗玻璃中看到的那個人就是祁家驄,而不是她那點單戀的幻覺。
  第二天,天氣變得更加沉悶,氣壓低得讓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不用聽天氣預報,任苒和這城市裏的其他人一樣清楚,將有一場台風登陸。
  受天氣影響,她的午覺睡得有些長,等她醒來,帶著幾分迷迷糊糊下樓去廚房,開了冰箱拿了果汁,正要打開喝,卻聽見外麵傳來汽車駛進來的聲音,任苒以為祁家駿回來了,探頭出去一看,停到一側的卻是一輛銀灰色寶馬,略微發胖的祁漢明正從車上走下來,他鮮有這麽早歸的時刻。
  任苒走出去跟祁漢明打聲招呼,祁漢明臉色凝重地問她:“你趙阿姨呢?”
  “在樓上書房吧。”
  祁漢明點點頭,匆匆上樓。任苒覺得有些氣悶,牽上祁家養的那隻漂亮的邊境牧羊犬佐羅出去,沿別墅區內的景觀道散步,順便蹓它。
  一般到了傍晚,別墅區蹓狗的人會比較多,這個時間則顯得安靜而空曠。她走足一圈,帶著佐羅回來,把它關進狗舍,正準備上樓,便聽到樓上另一側的書房那邊傳來一聲銳利的響聲,似乎是瓷器落地摔碎了。她嚇得一激靈,站住腳步側耳細聽,似乎聽到隱約的爭吵聲,轉頭一看,發現保姆王姐也從她的工人房裏出來了,正靠在門框上看著樓上。
  “怎麽了?”
  “趙老師跟祁總正在吵架。”王姐搖頭歎氣,“兩個人在趙老師的書房裏關著門吵了好半天了,誰敢勸啊。”
  任苒根本沒敢動去勸的念頭,她琢磨著,她這客人是識相一點回自己房間待著,裝成什麽都不知道;還是打電話叫祁家駿回來比較好?可是祁家駿性一向對他父母之間詭異的關係十分回避,似乎也不是一個勸架的好人選。
  突然書房的門猛地打開了,趙曉越憤怒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你休想把我們一家的身家性命搭在你的那個野種身上——”
  野種——這個粗俗刺耳的稱謂讓她皺眉,可她沒來得及詫異一向舉止莊重的趙曉越怎麽會如此發作,就意識到,趙曉越說的野種應該是祁家驄。沒等她轉定念頭,祁漢明已經拎著一個公文包,鐵青著一張臉重重走下樓了,她避無可避,隻得叫一聲:“祁伯伯。”
  祁漢明勉強扯出一點笑意:“小苒,我馬上得出去一趟。”
  “祁伯伯。”她鬼使神差地叫住他,“是不是有什麽急事?”
  她一向不打聽什麽,祁漢明心不在焉,倒沒覺得驚奇,隻微一停步,點點頭:“對,很急的事。對了,你爸爸還打來電話,算了,改天等我有時間我們再談。再見。”
  “再見。”
  任苒上了樓,輕手輕腳回自己的房間,可是到底不安,她想了一想,走到趙曉越的書房前,門敞開著,她可以看到地板上一隻花瓶已經摔得粉碎,而趙曉越頭發蓬亂,臉色反常地赤紅著,嘴唇卻是蒼白的,正坐在椅子上發呆,整個人看上去驟然現出老態。
  她去拿來掃帚,先敲一下門,趙曉越完全沒反應,她直接進去,清掃了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再讓王姐熱了一杯牛奶端上來,放到書桌上。
  “阿姨,喝點牛奶,要不要我打電話叫阿駿回來?”
  趙曉越搖搖頭:“他回來有什麽用?讓你見笑了,小苒,我以為我早沒力氣再計較什麽,沒想到今天管不了家裏有客人,又吵起來了。”
  “阿姨,別生氣,有什麽事,可以跟祁伯伯好好溝通。”
  “你這孩子,真是天真,我們哪是溝通能解決問題的,”趙曉越冷笑,突然站起了身,“不行,我得出去一趟。”
  她拿起手機撥號,叫的是她妹妹的名字:“你先去公司,跟你老公一塊,把所有要緊的帳目、合同、公章控製住,我這就去找一下那個狐狸精跟那個野種,看他們到底要幹什麽?”
  任苒嚇了一跳,驚訝地看著趙曉越。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趙曉越的眼睛裏閃現著怨毒的光,“你根本不懂,我再忍下去,祁漢明已經打算把這個家敗掉了,這麽多年我忍氣吞聲是為什麽?這些財產是我要留給阿玨跟阿駿的,絕對不能由著他們來搶,弄得我的孩子到頭來一無所有。”
  趙曉越放下手機,任苒小心地問:“這麽晚了,您還要上哪兒去?”
  “我有一點事,你別問了。”
  “阿姨,還是叫阿駿回來吧。”
  趙曉越搖搖頭,抓起車鑰匙下樓,任苒緊跟在她身後,情知勸阻不住,隻得打祁家駿的電話,可是祁家駿竟然沒有接聽。
  趙曉越已經走了出來,打開了她平常開的那輛豐田皇冠的車門,任苒情急之下,慌忙攔在了前麵。
  “小苒,你馬上讓開。”趙曉越煩躁地說
  “您別去,等阿駿回來再說。”
  “你根本不明白,小苒,我要再縮在一邊,就跟你媽媽是一個下場了。”
  任苒一下呆住,臉色蒼白地看著她。
  趙曉越自悔失言,心煩意亂:“對不起,小苒,阿姨是氣糊塗了,你別介意……”
  “我都知道了,阿姨。”任苒垂下目光。
  “是嗎?阿駿早就一再囑咐我,千萬別跟你提起。我一直同情你媽媽,那麽善良一個女人,可善良有什麽用?你趕緊讓開,我今天非去不可。” 趙曉越上了車,插入鑰匙,再度示意她讓開
  這時祁家駿回了手機過來,任苒連忙接聽:“阿駿,你媽媽要開車去……找祁家驄的媽媽,你快回來。”
  祁家駿大吃一驚:“你攔住她,她瘋了嗎?”
  趙曉越不耐煩再聽他們對話,猛然點火發動,準備向後倒去。任苒急得要哭出來了:“我攔不住啊,阿姨已經要開車了,難道讓我躺在車輪底下嗎?”
  “你別急,你上車跟著我媽,告訴我你們往哪邊走,我馬上開車過來攔住她。”
  任苒無計可施,繞過開車頭,拉開副駕門坐了上去
  趙曉越緊抿著嘴唇:“小苒,下車。”
  “阿姨,您等阿駿回來好嗎?”
  趙曉越再不理會她,踩下油門,將車駛出了別墅。
  任苒與祁家駿保持著通話,告訴他經過的路名。祁家駿急得滿頭大汗:“你們是在往城南走,我現在在城北郊外,趕過來要時間,小苒你一定要跟緊我媽媽,別讓她做傻事。”
  任苒隻得答應下來。
  過了二十分鍾,趙曉去的車停在了一個高檔公寓樓下麵,她徑直下車,任苒慌張跟上去,一邊對著手機講:“秀峰路上的秀峰居B座,阿姨按的是2802號房的門鈴。你快點過來。”
  對講中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講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哪位?”
  趙曉越冷冷地說:“陳珍珍,是我。你住著我老公拿我們夫妻共同財產給你置的房子,不會拒絕我上去看看吧。”
  那邊一下啞然,趙曉越補充道:“你縮著不出來也行,反正我是不會就這麽離開的。”
  隔了一會兒,單元門上顯示了“OPEN”字樣,趙曉越一把拉開,走了進去,任苒隻好跟上她,
  電梯上到28樓,趙曉越剛按響2802的門鈴,門便打開了,一個高挑的中年女人出現在門口。
  任苒馬上能斷定,這是祁家驄的母親,兩人有著同樣輪廓清瘦的麵孔,高挺的鼻梁,略帶鷹鉤的鼻子。隻是這女人神情倉惶不安,眼神閃爍,毫無祁家驄的鎮定姿態,而且任苒在一閃念之間想到,這女人看上去最多隻算風韻猶存的中年女性,衣著家常,與她想像中的美豔情婦模樣相去甚遠。
  趙曉越大步走了進去,她尷尬不安地跟在後麵。
  這是一個麵積頗大,裝修講究的公寓房子,水晶吊燈照得一室通明,趙曉越環顧四周,“嘖嘖”兩聲,“沒想到祁漢明對你還真是長情,到今年你也跟了他二十五年了吧,除了這個地段的一套公寓,他還給了你什麽?”
  “祁太太,二十年前我們就說好了互不相擾,你今天過來有什麽事?”
  “好一個互不相擾,陳珍珍,你還真是說得出口,當初我看在你拖著一個孩子的份上,沒下狠心對你趕盡殺絕,你現在竟然挑唆祁漢明把錢全轉給你們生的野種,你以為我會答應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祁太太,我兒子的生意出了一點問題,急需周轉,二十多年來,他從來沒跟他父親提過任何要求,我隻希望漢明能夠……”
  “我現在就告訴你,祁漢明這個男人,我早就對他死心了,他想幹什麽,我根本不關心。我現在的親人隻有我兒子和我女兒。”趙曉越聲音冷厲地繼續說,“你染指了我老公,好吧,既然他犯賤,我認了,我也不在乎了,他愛幹什麽隨便他,跟我沒任何關係,反正我們的婚姻就是名義上的。可是你要想進一步染指祁家的財產,損害我兒女的利益,就趁早不要癡心妄想。”
  “阿驄也是漢明的兒子,他……”
  “祁家隻有祁家駿一個兒子,至於什麽阿驄,就是你們兩個的野種、私生子,誰也不會承認他。你想主張他的權利,分祁家的財產嗎?好,等祁漢明咽氣了再說吧,我會好好保養我的身體,爭取活得比祁漢明長,到時候,你就來跟我打官司爭好了,看能分到多少殘羹剩飯,哈哈。”
  趙曉越歇斯底裏的笑聲在室內回蕩,任苒遍體生寒,可是看她的神態,又擔心不已,趕忙扶住她,“阿姨,你別這樣——”
  趙曉越擺擺手,直直盯著同樣臉色慘白的陳珍珍:“我現在跟你講清楚,當初祁漢明跟我有明確的協議,不經我同意,他無權處置公司財產。他如果膽敢自做主張給你們轉來一毛錢,我也會跟他拚命,更別說拿工業園去做抵押了。你們的野種在外麵闖出那麽大的事,相信有不少人正在找他,你要再敢提一聲這個要求,我就馬上公布他的行蹤,看看他跟你是個什麽下場。”
  “你可以試一試,祁太太。”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祁家驄從客廳一側另一間房走了出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個多月不見,他看上去更顯瘦削。任苒呆呆地看著他,他卻根本不看任苒。
  趙曉越冷笑一聲:“你以為我不敢嗎?我怕什麽?這也許倒是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
  陳珍珍已經衝過去一把抱住祁家驄,語無倫次地說:“你出來幹什麽?快進去快進去,不對,你還是快走,她什麽都幹得出來的。”她絕望地轉頭看著趙曉越,“祁太太,我求求你,你千萬別那麽做,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趙曉越哈哈大笑:“我要什麽?你能給我什麽?可憐蟲,你手上唯一有的不過是祁漢明罷了,謝謝,我對他早沒興趣了。”
  “我可以離開漢明,再也不見他了……”
  “夠了——”祁家驄低低地喝止了她,然後輕輕掙開她的手,語氣依然冷淡,“媽媽,下次別這樣哄我回來了,不然以後你真生病了,我也不會管的。我的事跟你沒關係,跟祁家就更沒關係了,不要再幹傻事。”
  “說得倒好聽,已經逼得祁漢明要抵押工業園套現了,居然現在還撇清。”趙曉越冷笑道,“我剛才說的話,你想必都已經聽到了,不用我費事再重複……”
  “我從來不跟人費事重複,所以我隻說一次,祁太太,你最好聽清楚。祁漢明愛幹什麽事,跟我沒關係,我不會接受他的幫助。你馬上離開,不要再來這裏。如果你再過來自說自話,我會讓你後悔你的兒女為什麽要姓祁。”
  祁家驄的聲音和緩,可是他整個人散發著森然的寒意,帶來巨大的壓迫感,室內所有人都一下安靜了下來。
  他的視線慢慢掃過趙曉越,趙曉越竟然完全說不出話了。他的目光隨即停在任苒臉上,任苒頓時被這個冷得沒有任何溫度的陌生眼神凍結住了。
  這時門鈴響起,可是所有人都沒動,隻任那個鈴音單調地響著。任苒避開祁家驄的目光,走過去拿起對講話筒,果然是祁家駿趕到了樓下。
  “阿駿,我們馬上下樓來,”她簡短地說完,掛了話筒,拉一下趙曉越,“阿姨,我們走吧。”

  第十章
  任苒攙了趙曉越走出電梯,發現趙曉越身上盡是汗水,而她也強不了多少,掌心冷汗得粘粘,十分難受。
  她們剛剛走出秀峰居B座,正看到祁家駿立在門外。
  “媽,你瘋了嗎?”他一樣滿頭大汗,又是焦急又是不耐煩。“居然還要帶著小苒來這個女人家。”
  趙曉越慘淡地笑:“阿駿,你以為媽媽是來爭風吃醋自取其辱嗎?二十年前我都沒有這個勁頭了,更何況現在這把年紀。”
  “好了好了別說了,走吧。”祁家駿不願意當著任苒說這件事,皺著眉頭說。
  趙曉越卻站定了腳步:“我不能再瞞著你了,阿駿。你爸爸已經瘋了,下午回來跟我說,要調集公司所有的流動資金不算,還動了拿工業園的土地去銀行做抵押籌錢的念頭。”
  “他要幹什麽?”
  “他跟這個女人有個私生子,你應該也知道吧。”
  祁家駿厭煩地點點頭:“這又不是什麽秘密。”
  “那個野種操作的私募基金被凍結了,據說有人正在四處找他,你爸爸想籌錢填補這個虧空,好保住他的命。”
  任苒與祁家駿同時嚇呆了,祁家駿努力鎮定下來,遲疑一下,說:“如果涉及到人命,你想讓爸爸不管他,大概不大可能啊。”
  “阿駿,你太天真了,知道那筆私募是多大一個數目嗎?賠上我們祁家的全副身家也未必能擺平。更何況憑什麽要為他賠上全副身家?”
  “有這麽嚴重嗎?”
  “你爸爸一向為這個野種驕傲,在外麵吹噓他祁漢明還有一個兒子是金融天才,白手起家,比他這個當老子的厲害得多,”趙曉越的聲音裏滿是憤怒,“現在闖下這麽大禍,居然想要我鬆口救他,門也沒有。他和他媽媽就是兩個賊,從我身邊偷走了丈夫,從你和你姐姐身邊偷走了父親,現在又想偷走屬於我們的財產。除非我死,不然絕對不會答應。”
  “媽,有什麽事,我們回去再說。”
  “回去?”趙曉越冷笑道,“我們這就去公司,阿駿,你小姨和姨夫都已經到那裏了,一起商量一下接下來怎麽辦。你再不能跟以前一樣,對公司的事不聞不問,把擔子完全放在我一個人身上了。”
  祁家駿隻得點頭:“好。”
  任苒馬上發現趙曉越拿車鑰匙的手顫抖不已,“阿駿,阿姨現在恐怕不能開車。”
  “我的車先擱這裏,媽,鑰匙給我。”祁家駿接過母親手裏的車鑰匙開了皇冠車門,扶她坐到副駕座上,轉頭對任苒說:“快上車,小苒。”
  任苒隻聽自己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阿駿,你陪阿姨去公司吧,我不過去了。我跟莫敏儀約好了去一個同學家。”
  “這種天氣——”祁家駿正要煩躁地反對,卻又想起任苒恐怕是不願意參與這種尷尬的家事,點了點頭:“好吧,你注意安全。到時間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
  任苒看著皇冠車開走,又是愧疚,又是焦灼。她當然沒跟莫敏儀約,可是她實在被趙曉越剛才說到的消息嚇壞了。
  她一想到祁家驄的處境,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那裏,堵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加上風雨來襲前沉悶的氣壓,她的心跳得緊一陣慢一陣,毫無規律可言,手心攥得全是冷汗。
  她呆呆站著,眼前浮現祁家驄那個冷漠的一瞥,她的脊背頓時由上至下掠過一道寒意。
  這時一陣風驟然間刮起,街道上的雜物被吹得四下亂躥,在沿海登陸的台風終於開始襲來本市了。天空中烏雲翻湧,路上行人全都加快了腳步,希望趕在暴雨來臨前回家。
  她鼓足了勇氣,走到單元門前,按響了2802的對講門鈴。
  過了好一會兒,陳珍珍的聲音響起:“哪位?”
  “你好,”任苒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找祁家驄。”
  “這裏沒有叫祁家驄的人。”通話馬上被切斷了。
  任苒完全束手無策,她仰頭看去,33層的秀峰居大廈在黑沉沉的天空下巍然聳立,她四下看看,走到大廈對麵的一間飲品店,要了一杯冰奶茶,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飲品店內空調開得十分充足,她背上的寒意更甚,這才意識到汗水已經不知不覺中浸濕了穿的T恤。
  店裏除了店主,隻坐了她一個顧客,屋角掛著的電視調到本地電視台,下方飄送的字幕正在播放台風過境的消息。窗外雨點已經急驟地打了下來,不時有路人撐著被風吹得變形的雨傘從她眼前走過。
  她握著冰涼的奶茶杯,呆呆看著密集的雨水落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看到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在大雨中駛來,停到對麵秀峰居前,她正琢磨著要不要冒雨跑過去,卻看到祁家驄突然出現在了秀峰居門口,徑直走向出租車。她一下站起了身,衝出飲品店,穿過馬路跑過去,拍打著剛關上的車門。
  祁家驄驚訝地抬頭,開門將她拖進去,她已經淋得混身濕透了。
  “你怎麽還在這裏,熱鬧還沒看夠嗎?”他冷冷地問。
  任苒狼狽而委屈:“我不是有意要跟過來看什麽熱鬧的,我……隻是很擔心你。”
  祁家驄不為所動,煩躁地說:“你坐這輛車回去吧,我另外打電話叫車。”
  他正要拉開車門下去,任苒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回過頭,她在他的目光下瑟縮了一下,卻不肯放手:“我真的很擔心你。”
  她濕漉漉的麵孔上一雙略帶琥珀色的眼睛中霧氣氤氳,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與急迫,他的怒意一下消散了。
  這時司機不耐煩地開了口:“兩位,到底走不走?不要耽誤我做生意。”
  祁家驄低頭看看她的手,衣服上的水順著胳膊流下來,手指冰涼,他伸手抱住她,將她摟在自己懷中:“去帝景。把空調開小一點兒,謝謝。”
  狂風將道路兩邊的樹木刮得東倒西歪,滂沱大雨中,出租車如同孤舟行進在路上,任苒縮在祁家驄懷中,向前看去,隻見雨刷急速來回擺動,前擋玻璃上依舊一片雨水,視線茫然,她的心底也是茫然一片。
  帝景是位於Z市中心廣場附近的一個五星級酒店。車子在越來越大的暴雨中很快駛到了目的地,祁家驄付了車費,帶著任苒進去。豪華的大堂內出人意料地喧鬧,一大群帶著行李的外籍旅客正滯留在那裏,用英語交談著,顯然被突如其來的壞天氣打亂了行程。
  祁家驄帶她穿過這幫旅客,上了電梯,到了20樓的房間,他開門之後,馬上從衣櫥中拿了一件白襯衫丟給她:“去浴室把衣服換了。”
  任苒已經被酒店裏充足的冷氣凍得瑟瑟發抖了,連忙把自己關進衛生間,脫掉濕透的上衣,拿浴巾擦幹身體,換上那件襯衫,他比她高大太多,襯衫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直拖到了大腿下麵。
  她挽起衣袖。看著鏡子裏的那個有些陌生的影像,滿心都是迷惑。你到底想幹什麽?這天晚上,她頭次這樣自問。
  她當然沒有答案給自己。
  任苒光著腳走出去,隻見祁家驄正端著酒杯立在窗前,整幅窗簾全拉開了,窗外狂風裹著雨水如注地傾泄著,看出去隻見世界仿佛全沉浸在這一場豪雨之中。她走過去,看著在雨中變得模糊的燈光
  “是打電話叫人來接你,還是我讓前台安排出租車?”祁家驄舉起酒杯,慢慢晃動裏麵深琥珀色的酒液,懶洋洋地問她。
  “你過來幾天了?”她以問代答。
  “三天。”
  “那我前天在前麵購物廣場看到的真是你,對嗎?”
  祁家驄顯然已經平靜了下來,如同平常一樣看不出情緒起伏,將杯中酒一口喝幹,拿起身邊的威士忌酒瓶,再倒了半杯,“我以為恨嫁的女人才會站在戒指櫥窗前不走,沒想到小女孩也有這愛好。”
  “你為什麽不叫我?”她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質問,可是馬上又氣餒,聲音低了下來,“哪怕打個電話給我也好。”
  “你不覺得那樣對你來說更好嗎?”
  “又來了,為什麽你的想法會這麽複雜。”
  祁家驄仍然以那種一飲而盡沒有停頓的方式喝幹了杯中的酒,放下酒杯。回過頭看著她,淡淡一笑:“任苒,今天你看到的場麵足夠難堪了,還不夠打破你所有玫瑰色的幻想嗎?”
  任苒一下抬起了頭,“我不是今天才知道你是誰的兒子,請不要把我的感情看得這麽膚淺。”
  祁家驄似乎給逗樂了,牽動一下嘴角,到底沒有笑出來,帶著一點惡意的調侃問道:“那麽你對祁家駿的感情算什麽?照你所說,你們是純潔的兄妹情,不過祁太太連這種場合都要帶上你,似乎已經視你為兒媳了。”
  “別誤會,我隻是碰巧……。”
  祁家驄不理會她的辯駁,“好吧,不管那份感情的性質是什麽。如果真的如她所言,因為我而可能危及祁家駿的身家財產,你會更擔心誰?”
  任苒啞然,她心裏滿是對他的擔憂,沒來得及想到這一點。
  “你看,這還不算是一個兩難的選擇,放到你麵前,你就已經開始左右為難了。”祁家驄笑出了聲,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讓她正對著自己,“小姐,你的感情並不膚淺,可是你顯然把自己對一個陌生男人的性幻想給神聖化了,現在就醒悟還來得及。”
  這個冷酷的斷言刺痛了她,她的臉騰地漲得通紅,狠狠擺頭掙脫他的手:“我隻是為你擔心,如果你覺得我這麽可笑,那我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謝謝你的擔心。你生活太過平靜,未免覺得乏味,希望體驗深刻複雜的感情刺激,我完全能理解,也不懷疑這種葉公好龍似的向往是真誠的。可是,我必須再次提醒你,請別在我身上浪費你的同情心了。”
  任苒的眼淚在眼中打轉,她拚命忍住,深深呼吸,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隻問一個問題,你現在的情況真的像趙阿姨講的那麽危險嗎?”
  祁家驄輕描淡寫地說:“有人正在找我,不過祁太太想象力太豐富,不是她理解的那種黑道電影式的戲劇追殺。那些人不過是想通過控製我,進而控製那筆暫時被凍結的基金,同時讓我按他們的要求操作資金運作,相當於一種變相的囚禁,所以我確實需要避開。”
  她默默思索著他說的話,然後點點頭:“我沒理解錯的話,就是你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對吧。那我就放心了,”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也許你說得沒錯,我確實又可笑又麻煩,我決定以後自己消化自己的可笑,不會再拿這種感情來煩你了。祝你走運,我走了。”
  任苒剛要走,祁家驄已經將她抱住。
  “其實我在天人交戰,我總對自己說,這天真的傻孩子,我應該放她走。可是你真要走,我又有些舍不得了。”他附在她耳邊輕聲說。
  她勃然大怒,狠狠推搡著他:“你這算什麽意思?”
  “我怕我放你走了,以後就再不會有人對我說,她在擔心我。”
  他雙臂收攏,抱緊了她,仿佛仍在調侃,可是平靜的聲音裏終於流露出了惆悵和溫柔。她的心一下被擊中,眼淚流淌出來,一聲不響地停止掙紮,靜靜伏在他懷中。
  “我又把你惹哭了嗎?真要命。”
  她悶悶地說:“我沒哭。”
  “好吧,沒哭。”他撫慰地說,嘴唇擦過她的耳畔,移到她的眼角上,吻去了那一點淚水。他呼吸中帶著強烈的威士忌酒味道和淡淡的煙草氣息,陌生而危險地充滿了她的嗅覺。
  他的嘴唇慢慢向下,停留在她柔軟的唇上,這個觸碰之下讓她的臉再度漲得通紅。她勉力向後,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可是兩個人隔得太近,他的麵孔在她視線中無限放大,她根本沒法看清什麽。她隻能感覺到,他的吻由正輕柔漸漸到猛烈,先是含著她的嘴唇,然後一點點深入。
  原來吻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觸碰,卻包含如此複雜的需索、占領、纏綿、挑逗,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隻被動地張開嘴,任他長驅直入,輾轉吸吮。
  她踉蹌後退,被他抵到了玻璃窗上,她的身後是光滑的玻璃,被如注的豪雨如同瓢潑般地反複衝刷得冰涼,她的頭仰靠到窗子上,能清楚感覺到大雨的衝擊力道與聲音。
  她的身前,則是一個堅硬強健、散發著她所陌生的熱力的身體。
  他不是頭一次抱她了,然而那些擁抱相比之下都溫和無害,隻讓她有些微的迷醉與暈眩。這是她頭一次感知到了他不加掩飾的欲望,如此強大、直接而危險,她徹底迷惘無力了。
  暴雨狂風被她身後那道玻璃阻隔在外,而他的吻,他的撫摸,所到之處如同看不見的風暴席卷而來,將她覆沒。
  這個吻持續了多久,她完全沒有概念。
  祁家驄並沒有繼續下去。
  當任苒清醒過來時,發現他坐在沙發上,而她躺在他懷中。
  他低頭看著她,目光頭次帶上了一點迷濛,手指輕輕撫摸著她腫脹殷紅的嘴唇。她所有的感官意識突然變得出奇地敏感,隨著他指尖的溫柔描摹,仿佛每個唇紋都有了渴求,她幾乎想張嘴含住這根手指。然而她到底膽怯,不敢放任自己的這個欲望,她全身崩緊,不受控製地起著輕微的戰栗。這個她從未體驗過的感受讓她害怕而不安,她緊緊抱住他的腰,避開他的手指,將熱得發燙的臉埋入他懷中。
  “你會在這裏待多久?”她輕聲問他,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根本沒打算到這裏來的,不過我母親跟我撒謊說她病得很重,我不得不回來看看。”
  “別怪她,她也是擔心你。”
  祁家驄並不做聲。
  “你還是要走嗎?”
  好一會兒,她都沒有聽到回答,她猜得到答案,更緊地抱住了他。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我帶你去吃飯。”
  這時,她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起,祁家驄欠身給她拿過來,是祁家駿打來的,她連忙接聽。
  祁家駿問她在哪裏,她一怔之下,脫口而出,“我在同學家,阿駿。”祁家驄好笑地捏一下她的鼻子,她漲紅了臉,捉住他的手指,繼續說,“雨太大了,你不用來接我,我今天就住這裏。”
  祁家駿歎了口氣:“好吧,我現在也實在走不開,媽媽、姨夫要我跟他們一塊對帳。”
  “那你忙吧,再見。”
  她放下電話,接觸到祁家驄微帶嘲弄的表情,滿心都是不自在。可是祁家驄顯然並不打算糾纏這個問題,隻歎一口氣:“你留在這裏,可真是考驗我的忍耐力。”
  她明白他的意思,窘迫地說:“我睡外麵沙發好了。”
  他輕聲一笑:“一個晚上,我想我能控製住自己。”
  “你明天就要走嗎?”
  “我本來今天就走的,可是台風的緣故,航班臨時取消了。”
  她爬起身,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將頭擱在他的肩上,“你到底要去哪裏?告訴我好嗎?”
  他摸著她的頭發,“任苒,知道那個對你來說沒什麽意義。我買的機票是去深圳,但我隻會在那裏停留一天,處理完事情馬上轉去另一個地方,具體是哪裏,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定要這樣嗎?這跟逃亡一樣了。也許讓祁伯伯想一下辦法——”
  祁家驄猛然拉開她的胳膊,冷冷地說:“以後不要跟我提這句話。”
  “對不起,我……”任苒急忙說,“我隻是不想你走,我保證再不說這個了。”
  祁家驄放緩了神情:“別害怕,我不是生你的氣。但祁太太有一點說得沒錯,恐怕把祁家的全部財產拿出來,也不夠解決我麵臨的問題。更何況,我根本不想跟祁家有任何關係。”
  任苒怔怔看著他,好長時間不說話。
  “怎麽了,被嚇著了嗎?”
  她搖搖頭,眼圈紅了:“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祁家驄微微一笑:“別問這問題,我不想騙你,我們開開心心過完今晚,以後你能記得我,就想一想我;萬一忘了,也沒關係。”
  “你會很快忘了我。”
  “這個你放心,你問問老李就知道,他以前給我上課的時候就嚇到了,隻要是我追蹤的行情走勢,我都能記住,他說他從來沒有見識過我這種照相機式的記憶。”
  “這跟記住一個人是兩回事。”
  “你可真難哄,好吧,你的手機號碼我根本沒存,可是看一次就記住了,這該夠了吧。”
  任苒並沒被逗開心,“那你跟我描述一下你以前的女朋友,好嗎?”
  祁家驄被這個要求弄得哭笑不得:“你現在就開始吃醋可不好。”
  “不是吃醋。你想一想,你以前最愛的是誰,你當時愛她哪一點,你和她在一起最開心的是哪一天?告訴我,這很重要。”
  祁家驄思忖一下,無可奈何地說:“我早告訴過你,我沒談過你想象中的戀愛。一定要問的話,印象最深的當然是第一個女朋友。”
  “為什麽?因為是初戀嗎?”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跟女孩子上床。”祁家驄沒好氣地說,任苒果然沉默了。他歎了口氣,摸摸她擱在自己肩上的臉,發現那裏熱得發燙,“傻孩子,真不明白你追問這個幹什麽。”
  “我就是想知道你會不會記住我。”任苒嘟囔著說,突然再度抱緊他的脖子,壓低聲音,幾乎悄不可聞地問,“如果我跟你上了床,你是不是會記得我多一些?”
  祁家驄大吃一驚:“我可真沒想到,你居然說得出來這種話。”
  任苒羞得不敢抬頭,可是強自嘴硬著:“有什麽不能說的,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相互喜歡的人做這種事,不是很正常嗎?”
  “別做這種嚐試,任苒。身體的記憶並不可靠,我不敢說我會記住每個跟我上床的女人,而且,被我記住也沒那麽重要,不值得你這樣做。”
  “可是,我想記住你。”任苒輕輕地說。
  她的手臂牢牢纏繞著他,穿著他白襯衫的身體緊緊貼在他懷中,她身上的清香充盈著他,讓他再度血脈賁張,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自持突然之間似乎被動搖了。
  “我不是聖人,千萬再別這麽挑逗我了。”祁家驄輕輕拉開她的手臂,聲音暗啞了下來,“不,任苒,我什麽也不能許諾你,如果是另一個女人,明白我是什麽樣的人,對我沒任何期待,那麽我根本不會介意接下來發生什麽。你不一樣,你對我想法太多,我負擔不起。”

  第十一章
  台風過境帶來的狂風暴雨持續了一夜後終於止住了,到處有被吹倒的樹木、鬆脫的廣告牌、刮斷的電纜線、毀損的民居,與地麵的一片狼籍相反,天卻呈現出如洗一般地碧藍,白雲牽扯成絲絲縷縷的不規則長條狀,疏落在排列著,淡而高遠,仰頭看上去,隻覺整個天空清潔而通透,讓人有新生的錯覺。
  上午,祁家驄退了房,和任苒一起出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如果有一天你厭倦這個青春期的衝動了,一定要直說,不必顧忌我的老心。感情這東西是最易變的,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我一向討厭的是敷衍,所以我會認真對你,不會有敷衍你的情緒。也就是說,我換了號碼會通知你。隻要我的電話打得通,那就是我還記得你。”
  任苒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樣理智過份的叮囑才好。
  他毫無通融餘地地拒絕她送他去機場:“我送你回去吧,我不喜歡把一個告別弄得太形式化,那種傷感很可笑。”
  任苒已經知道,祁家驄並不喜歡煽情的場麵,她也不願意放任自己的小兒女情態泛濫,他說什麽,她都點頭答應。她在Z大後門下了車,將自己的家指給他看,說想隨便走走,然而,看著他坐的出租車走遠,她突然不想回家了。
  她從未試過一夜不歸,更別提是在別人家做客。可是哪怕明知不妥,罪惡感卻自動退讓到了一邊。充斥她心頭的昨晚那些火熱的擁抱與親吻,她需要一個不受任何打擾的獨處,重溫並享受那個陌生的全新體驗。
  她有些心虛地先給祁家打電話,保姆王姐接聽,她告訴她,家裏沒人,趙老師和祁家駿都沒回來。
  她一再打祁家駿手機,問他在幹什麽。祁家駿聲音嘶啞地告訴她,他和他媽媽仍然在公司,昨晚一晚上沒睡,父母、叔叔、姑姑、小姨、姨夫在辦公室裏吵得不可開交,今天一大早,爺爺居然也聞訊趕來,場麵更加混亂,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吵完。
  任苒知道祁趙兩家都親戚眾多,祁家駿的爺爺不怎麽理公司事務了,但仍然是董事長,叔叔、姑姑都有數額不等的公司股份,小姨和姨夫也在公司任職。她想象得到,這一群人聚在一起爭論時肯定火暴。她清楚感受到了祁家駿的困頓煩躁,隻得安慰他:“阿駿,昨天祁家驄……”提到這個名字,她情不自禁頓了一下,“他說了不要祁家的錢,他媽媽也說馬上給祁伯伯打電話啊。問題不是解決了嗎?為什麽還要吵?”
  “可我爸爸覺得對不起他,更要出手幫他,我叔叔也在旁邊幫腔,說祁家驄的天份驚人,隻要給他機會,他一定能成大事。”祁家駿發出一個怪聲,“言下之意,以後祁家說不定都得靠他,我媽當然更惱火了,扯到當年,就是他和我爺爺重男輕女,嫌她生了我姐姐後遲遲不肯再生,才促成了我爸爸在外麵養情人跟私生子。”
  這樣的混亂讓任苒聽著便覺得頭痛:“阿駿,由得他們吵好了,這事不是你能管的,你當耳旁風,不要去細聽。”
  “要不是看我媽媽為了我跟我姐堅持得可憐,我早甩手走了。小苒,不如你跟我私奔吧。”
  任苒嚇得瞪大眼睛,嗔怪地說:“又在說什麽瘋話?你中文是不是退化了,知道私奔是什麽意思嗎?”
  “當然知道,就是你跟我一起逃走,遠遠離開這裏,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生活。你不用理你爸爸和他的情人,我不用理我的父母,還有家裏這一堆麻煩事,多好。”
  “阿駿,阿姨現在正傷心,你姐姐又遠在國外,你哪能嫌麻煩?”
  “可是為什麽一定是我們得麵對他們混亂的生活。他們誰愛和誰結婚,誰愛把財產給誰,隻要不煩我們就好。我們兩個在一起,可以生活得簡簡單單的,再也不用被迫摻合他們那些莫名其妙的破事了。”
  “阿駿,你這隻能叫離家出走,哪好叫私奔?”
  “離家出走是隻我一個人啊。我想帶上你,小苒,我們以後永遠在一起,好嗎?”他帶著幾分開玩笑地口氣,卻又有幾分讓任苒不安的認真。
  任苒哭笑不得:“你在外麵抽隻煙,冷靜一下再進去,別胡說八道了。”
  “嘿,你總當我是胡說,其實我真想這麽幹啊。”
  “要不是這些事煩心,你夜夜笙歌得開心著呢,還私奔、生活簡單,”任苒不客氣地說,“你哪是能過簡單單調生活的人。拉倒吧。”
  “真被你看死了,我去過一次澳洲看姐姐,她那裏的生活倒真是簡單到了極致,可惜也單調得要命,能悶死我。”祁家駿發泄夠了,苦笑一聲,“算了,我進去了,你別悶在家裏,還是跟同學一塊玩玩。我看他們總歸會吵累的。等我回來,我再帶你出去玩。”
  放下手機,任苒帶著腫脹的嘴唇與脖子上被衣服遮擋的吻痕,進了Z大。暑期的校園,隻間或有幾個師生往來,校工在清掃地麵的樹葉落葉,雨後空氣新鮮,頭頂是小鳥啁啾鳴叫唱合,景象一派安寧。
  她家就住在Z大後麵,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時常帶她來從後門進來散步。爸爸在這裏工作後,她來得更多了。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和她媽媽一樣,認為她高中畢業後,理所當然會上Z大。
  可是生活中永遠有意外的改變。
  她失去了母親,去了外地讀書。
  再次走這個校園中,她並不想感懷與一個大學的錯失,而是品味著剛剛體驗到的愛情,剛剛分開的那個男人。
  她從來不貪心,而且她畢竟對男女之間更親密的接觸沒有直觀的認識,更談不上渴望。
  她看重的是親密感。
  母親去世後,又與父親再不往來,像她這樣從小在關愛與親密中長大的女孩子,再怎麽倔強,悲傷和憤怒充滿胸臆,心底也隱隱留下了一個空洞。
  在整晚躺在一個男人懷中,享受他充滿克製意味的愛撫與擁抱,早上看著他的麵孔醒來以後,她想,她不可能再要求更多。
  她覺得,至少現在來講,已經足夠了。
  任苒神思恍惚地慢慢走著,不知不覺,在偌大的校園走了整整一圈,回到了Z大後麵的街上。
  這條街上有很多風格名異的舊式房子,有些已經改建成了畫廊、酒吧、家庭旅館和咖啡館,隻有少數還保持著原樣。相形之下,任家的房子並不特別,這兩年沒人居住,滿院落葉,多少帶上了頹態。
  上次任苒隻匆匆看了一眼,生怕進去後會更想念母親,觸動心底的傷痛,便在祁家駿的勸說下離開了。
  今天她卻想就在這裏坐坐,好好想想心事,甚至跟冥冥中的母親對話,訴說不可能對任何人言說的心事。
  她站到自己家院子前,取出隨身帶的鑰匙,卻意外發現院門竟然沒上鎖,隻虛虛插著,不禁一驚,一邊努力回想是不是上次走得匆忙忘了鎖,一邊走了進去。
  她抬頭一看,二樓的朝南主臥的窗子開著,她可以清楚看到淺咖啡色的窗紗正隨風拂動,她再度怔住。
  她可以確定,上次走時明明關好了所有門窗。如果疏忽了,那昨天的狂風暴雨想必會把房間糟蹋得不像樣子,一想到母親的臥室會被破壞掉,她的心狂跳起來,慌忙穿過院子,伸手一推屋門,門應手而開,她呆住了:她肯定不會忘了鎖門就走掉。
  難道家裏進了賊?賊會光顧一個兩年沒住人的房子,而且在白天還滯留不去嗎?她不確定地走進去,先看樓下的房間,沒有任何異狀,再輕輕上樓,手心裏沁出冷汗,一步步走近主臥。
  房門開著,一個女人苗條的身形半跪在老式衣櫃前,手邊放著一大疊文件,似乎正在細心翻找著什麽。
  是季方平。
  任苒隻覺得血液上湧,張了張嘴,一時竟然什麽也說不出來,季方平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抬起頭看到她,有些詫異,卻保持著鎮定。
  “你好,小苒。”
  “你怎麽敢進我媽媽的房間?你給我滾出去。”
  “請鎮定,小苒,你父親還在北京開會,他收到消息,據說市政規劃這條路會整體拆遷,他特意托我來收拾舊時的資料,準備聯絡其他業主,在政協會議上做一個提案,說服政府保留這裏的建築。”
  任苒根本不理睬她的解釋:“我再說一遍,把東西放下來,滾出我家。”
  季方平無可奈何地放下文件,站起了身,皺眉說道:“任苒,我們不妨用理性的態度來對待彼此,坐下來理智地交談。不要這麽開口就是謾罵,動不動就歇斯底裏,根本沒什麽意義。”
  “我還說得不夠清楚嗎?我跟你沒什麽可談的。”
  “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的生活都有一部分要重合了,承認現實,找出你我都認為合理的相處方式不是更好一些嗎?”
  “那是你的想法,我不可能讓你跟我的生活發生任何聯係。”
  “任苒,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我需要來央求你同意我跟你父親繼續來往吧?”季方平的耐心也用盡了,冷笑道。
  “你多慮了,我沒天真到那一步。既然你們已經背著我媽媽苟且了這麽多年,那麽我想,你們並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我同不同意,你們都會繼續下去的。”任苒同樣冷笑一聲,“沒事,你們繼續吧,可是我父親永遠不用指望我會原諒他,更不要提承認他的這一段感情。”
  季方平惱火地說:“你這是在濫用你父親對你的疼愛,用親情來綁架勒索他。”
  “真不愧是律師,這樣就給我定罪了。那你呢,你給自己的行為下了一個判斷沒有?你侵犯別人的婚姻,偷別人的丈夫,大模大樣進入別人的家,這些都是上帝給你的特權跟獎賞嗎?”
  季方平沒料到看似文弱的任苒竟然有如此尖利的言辭:“你根本不懂得婚姻是怎麽回事,任苒,隻一味指責我,請問你知道你父親跟你母親的婚姻名存實亡了多久嗎?”
  任苒一時啞然,季方平不想再拖下去了,決心把話說清楚:“是的,你父母之間早就有問題,你父親也提出了離婚,可是你母親一味拖延,到後來,她被確診為癌症,你父親再也沒法開口了,於是他們的婚姻才延續了下來……”
  “別說了,我一個字都不想聽,你這就給我滾出去。”
  任苒猛然打斷她,退出了房間。
  季方平緊跟著她出來,毫不留情地說:“我們都得麵對事實,婚姻不是一種一經簽訂就永世沒有反悔機會的條約,每個人都有權做出別的選擇。一樁婚姻如果出了問題,並不是單純哪一方的責任。你父親憐惜你母親,我不願意逼迫你父親,於是我們一直就這樣拖了下來,如果你因為你父親的仁慈卻反過來指責他,那對他是不公平的。”
  任苒怒視著她,“居然跟我談到公平了,這大概是我聽到的最厚顏無恥的表白。你儼然做出了很大的犧牲,你們兩個人倒成了隱忍的典範。需要我給你們的偉大愛情立一塊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麽你是什麽意思?你覬覦的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在你介入之前,他們有幸福的婚姻和家庭,我有最幸福的童年,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你想說任世晏的婚姻不幸福,家庭是地獄,所以你特地來拯救他嗎?”
  “他們隻是為了你才勉強在一起的。”
  “你以為你比我更清楚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嗎?我來跟你回憶一點基本的事實吧。我父親跟我母親是大學同學,他讀碩士時跟我母親結婚,從那以後,我母親放棄了繼續深造的打算,照顧我年邁的祖父母,一直到他們去世。她全力支持讓我父親專心做學問,從碩士讀到博士後,留校做清貧的教師,一直到出國做訪問學者,再回國任教,著書立說,成了著名法學家。她一個人支撐所有的家事,不讓任何事情分他的心。你認為,她做這些不是出於愛情嗎?”
  “我沒說你母親不愛你父親。”
  “我明白了,你是在暗示我,我母親是可悲的、一廂情願的單戀,我父親愛的是你,他不愛我母親。”任苒一字一字清晰地說,“可是,我父親如果不愛她,卻和她過婚姻生活,生下女兒,安然享受她那麽多年的犧牲,那他就是一個雙重的偽君子,除了道德敗壞,還要加上人格低劣,我會更加鄙視他。”
  季方平頓時啞口無言。
  “我恨我父親,不過有一點我不會錯看他。你認為我父親在我母親生病後沒有離開隻是出於憐惜嗎?你錯了,他照顧她十分用心,我曾在夜裏看到他守在她床邊落淚。他曾跟我說,他願意放棄一切,換回我媽媽的健康。他當時不用特意跟我演戲,季律師,事實上,他照顧了我母親四年之久,沒人能演四年戲而不厭倦,特別是在沒有人給他掌聲,你想必卻會不停給他壓力的情況之下。”
  任苒直視著季方平,看著她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多少有了一點報複的快意:“你以為你的愛情多麽了不起,在我看來,你隻不過是一個卑鄙的賊,妄想占有你不該得到的東西,長年累月躲在陰暗角落糾纏窺伺,無孔不入地破壞別人的婚姻和家庭。”
  “所以你判決了我,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勾引了你父親,不僅破壞了他的家庭,還破壞了他在你心裏完美的形象,簡直十惡不赦,如果是在古代,你會很樂意親自捉了我去浸豬籠,對不對?”季方平強自鎮定,似笑非笑地說。
  “你真高抬你自己,不,你是什麽樣的人,應該受什麽懲罰,跟我完全沒關係。我隻知道,我父親背叛了我母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你把你的原諒看得真重要。”季方平向下拉一下嘴角,笑了:“義正辭嚴的小姐,有一件事,我現在告訴你,你大概會覺得掃興。不管你原不原諒,我和你父親都準備結婚了。我不是征求你同意,任苒,你父親下周就會回來,正式跟你談這件事,你最好先有一個思想準備。”
  “他不會不經我同意就跟你結婚的,除非他想跟我永遠斷絕關係。”
  “我再次告誡你,你最好別拿親情做威脅,他也不可能再接受你的威脅。”季方平直視她的眼睛,舉起右手給她看,無名指上戴了一枚小小的鑽戒,折射著斜照入室內的陽光,她愕然注視著,隻聽季方平清晰地繼續說,“我懷孕了,準備給他生一個孩子。他已經向我求婚,這個周末回來,會跟我去民政局登記。”
  任苒不能置信,視線從她的手指上的戒指滑向她的腹部,那裏依然平坦,看不出什麽,她的目光慢慢上移到季方平臉上,眼睛中銳利的憎恨之光讓季方平不禁打了個寒噤,她強自鎮定,繼續說下去,“你父親已經給家駿的父母打了電話,他們都答應了,會好好勸你,我認為,你還是接受現實比較好,我們不用相互喜歡,但可以……”
  任苒猛地抓住了她,狠狠將她向樓梯那裏推去,她猝不及防,被推得連連後退,一下到了樓梯邊緣,慌忙死死抓住扶手:“你瘋了嗎?別這樣,別這樣。”
  任苒根本不理,隻發了狂一般用力推著她,季方平一邊招架,一邊惶急地尖叫:“住手,任苒,住手,你不能這麽做……”
  任苒一隻手用力推她,另一隻手狠命去扳她抓著扶手的手指。糾纏之間,季方平被樓梯轉角扶手上一處缺口刺痛了手掌,痛得尖叫一聲,放開了一隻手,被推得幾乎失去了平衡。任苒的視線卻一下落在扶手那處明顯的缺口上。
  她清楚記得這個缺口的來曆。那天,她母親最後一次在家中暈倒,她打了急救電話,醫護人員趕來,用擔架將母親抬下去,轉彎時,鋼製的擔架邊緣撞到了木質扶手上。
  方菲那次入院,再沒能回家。她去世後,大家忙成一團,任苒一個人失魂落魄回到家裏,看著這個新鮮的缺口,一下跪倒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當時她想,她的心也跟這樓梯扶手一樣,永遠有了一個缺口。
  她的父親帶著她匆匆遷往外地,無暇修補樓梯扶手。兩年多時間過去了,這個缺口露出的木茬不再新鮮觸目,可是落在任苒眼內,巨大的哀傷卻再次湧上她的心頭,她的憤怒一下消散了。
  她停了下來,一隻手抓住那個缺口,牢牢握緊,任由粗糙的木茬刺入掌心,帶來劇痛;另一隻手的手指慢慢由推改成了抓,揪住了季方平的襯衫,一點一點將她拖回來,讓她恢複了平衡。
  “我媽媽從小就教我,要當一個善良的人,不可以對人惡毒。我幹不了這件事,”任苒啞聲說,放了手。“你留著你的孩子好了。”
  季方平臉色慘白,靠著扶手站好,大口喘息著,任苒同樣呼吸紊亂,她深深吸著氣,呆立一會兒,拿出了手機,撥通父親的電話。
  “小苒,”任世晏早就從祁家駿那裏知道了女兒的手機號碼,卻是一個多月來頭一次接到她主動打來的電話,顯得十分開心,“爸爸這個周末就……”
  “任教授,你這個周末就要回來跟季方平結婚了嗎?”
  任世晏怔住,卻沒法否認:“聽我說,小苒,我和她……”
  任苒清晰明確地說:“不必解釋,你聽我說好了,我隻跟你說兩點:第一,你如果跟她結婚,我就再不是你女兒了,反正你會有其他孩子,估計不會介意的。好,我也不介意當孤兒,事實上,自從知道你出軌後,我就已經是孤兒了;第二,如果你要帶季方平住進媽媽住過的房子,那麽,不等市政府來拆遷,我會放火先把這裏燒掉。縱火犯會被抓起來關幾年,你們一個法學家,一個律師,大概都能馬上告訴我吧。”
  不等任世晏說什麽,任苒放下手機,對麵無人色的季方平說:“滾出去,別讓我再看見你。”
  季方平呆了一會兒,失魂落魄地拖著腳步慢慢走了。
  聽到院門關上發出的響聲,任苒順著扶手滑下來,坐倒在樓梯上,一隻手仍然牢牢握在那個缺口上。
  她的手機響起,是任世晏打過來的,她順手關掉。
  她既不想跟父親通話,也再哭不出來,隻呆呆坐著。
  她直坐得腰酸背痛,才夢遊一般起來,細心地關好所有門窗,拉上窗簾,鎖好院門出來,攔了一輛出租車回了祁家的別墅。
  祁家駿與趙曉越仍然沒回家,保姆王姐在午休,她上樓,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簡單的行李,將那本《遠離塵囂》放了進去。
  她拿起筆,給祁家駿留下一張紙條。
  阿駿:
  你大概又比我早知道我父親要和季律師結婚,對不對?
  你說得對,我恨他,我也想逃走了,不願意留下來麵對他們的婚姻。
  幫我跟祁伯伯、趙阿姨說聲對不起。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別擔心我。
  小苒即日
  任苒背著一個雙肩包,出了別墅,叫出租車直接去了機場。

  第十二章
  祁家驄獨自在一個小酒吧裏喝著酒。
  他的深圳之行如他預料的一樣不順利。他從不同渠道得到消息,一直接受審查的喻洪良突然於日前神秘出逃,有關方麵沒有正式公布,所有的調查都在暗中進行,證券業內的震蕩可想而知。
  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幾乎看不出資金解禁的希望,而來自幾方、背景各異的人卻同時覬覦著這筆龐大的資金,試圖火中取栗。所有約見他的人,都不同程度袒露著他們的貪婪,提出的合作方案是他目前沒法接受的,各種不懷好意的訊號釋放得越來越明顯。
  他明白,他隻能暫時消失了。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也做好了相應的安排,但走到這一步,他仍然有難言的澀然。
  在圈內人看來,他幾乎天生就是操縱資金的高手。自從他用了並不算長的時間,將一筆金額為50萬的資金在期貨市場上變成了3000萬以後,他的名字在業內與地下資金市場口口相傳,幾乎變成了一個傳奇,刺激著更多的人投身期貨。他也成了私募市場上的一塊招牌,不計其數的資金爭相湧向他,各式各樣的人爭著與他結識,再沒有人認為他的年齡是一個問題。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與這個充斥著金錢交易的圈子其實是疏離的。
  身為一個私生子,祁家驄從小被母親陳珍珍送回北方老家,隨外祖父母長大。小地方的人有更嚴苛保守的道德準則,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出身和其他孩子是不同的。
  他一聲不響地打架,一直打到沒有小孩子敢再當麵嘲笑他。同時他也沒有朋友,度過孤獨的童年、少年時期。
  高考以後,他選擇了以他的分數能上的最遠的大學。同齡人熱衷的東西不能吸引他,也是可想而知的。
  他一向就沒有金錢方麵的憂慮。加入期貨經紀公司隻是一個純粹的意外,填報名表時,他隱瞞了實際年齡。聽了台灣人李誌良講的入門課後,他馬上斷定,對一個討厭人際關係、具有超強分析與決斷能力的的人來講,這個遊戲十分適合。
  對於金錢,他並不貪婪。他喜歡的就是操控感覺,他要做的是分析每一個可能性,做出完全基於理智的判斷,這個過程由他獨立完成,不需要與人配合。
  他在最短的時間裏,在這個行當做到了得心應手,老李在知道他的真實年齡後,不得不感歎他的天份。當他的同學還茫然不知將來時,他已經率先工作了幾年,賺錢對他來講,一直就不是難事。
  讓男生備感困惑的女孩子,對他來講,也同樣沒有構成秘密。
  在大學裏,沒人理會他的出身,他性格冷漠,行蹤神秘,再加上工作曆練帶來的超出同齡人的氣度,甚至奇異地吸引著不少異性的注意。
  然而他對女同學的追求多半無視,他確實既沒時間、也沒興趣去談那種青澀純潔的戀愛。
  他第一個正式的女朋友,在附近一個名校讀經濟學專業研究生,長他三歲,是個性格獨立、極富魅力的女孩子,成績優異,當時正隨導師做著國內新興期貨市場的研究,她先去經紀公司與老李交談得十分投機,後來認識了他,便對他大感興趣。而她接近他的方法非常直接、大膽,在他看來,也遠比其他女生笨拙曲折的示好手段來得有效。
  他們很快同居了,但關係來得十分鬆散自由,基本過著各自獨立的生活。
  當她拿到獎學金,準備遠赴海外讀博士,跟他告別時,兩人一樣對這段戀情的開始和結束沒有任何遺憾。
  陳珍珍按時寄錢,每年回家探親,她以她的方式愛兒子,卻並不了解他,也沒機會與他培養出太深厚的母子親情來,更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麽職業。在他畢業而且行蹤不定時,她成天為他發愁。
  祁漢明與祁家驄見麵的次數有限,基本上就是陌生人了。他曾經想補償這個在他視線以外長大的兒子,可是祁家驄毫無與他親近的意思。
  在陳珍珍的一再促成下,他答應想辦法,要麽說服妻子趙曉越,讓祁家驄進公司做事;要麽給祁家驄一筆錢和一個合適的項目,讓他安身立命。趙曉越和妹夫牢牢控製著公司財務,從來都很難被說服,祁漢明為此下了很大決心,和妻子展開艱苦的談判,才算爭取到了一個妥協。
  可是等祁家驄被陳珍珍勉強叫過來跟他見麵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心操得簡直可笑。他那個在Z市算得上規模頗大的加工工業園對祁家驄而言毫無吸引力,相反,他和他弟弟卻著實被祁家驄控製的資金規模震住了,兩個人甚至專程去了一趟北京,造訪祁家驄的工作室,祁家驄盡管不情願,還是禮貌接待了他們,卻斷然拒絕操作祁家的資金。
  就算這樣,祁漢明兄弟也沒被惹怒。
  陳珍珍仍然沒弄明白兒子在做什麽,但看到祁漢明和他弟弟對她這個兒子讚歎不已,總算放下心來。
  可以說,不管是對職業還是對異性,祁家驄都沒經曆過同齡人的困惑。他直接從少年變成了成年人,沒有一點障礙地進入了成年人的世界,順利得讓人驚奇。
  在他將滿25歲時,他迎來他人生第一個大的挫折,甚至可以說是災難。他的情緒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沮喪。
  他從來不看那些給年輕人當指路明燈的勵誌類書籍,也根本無需為自己打氣,默念困難總會過去的。
  他在聽老李上第一堂課時畫的行線K線圖時就明白了,再怎麽配合天時地利,也沒有一個行情能一路高企不下,無休止地延續下去。那些起起伏伏,有時有理由、有征兆,有時隻能用事後分析法勉強加以歸納,總歸會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到來。而他要做的,不過是駕馭起伏,而不是被起伏所駕馭。
  從喻洪良東窗事發那天起,他就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係列應對,收縮手頭控製的資金帳戶,轉移資金,與出資人溝通,處理交易往來帳目……
  他應對這次危機的速度給他的朋友與客戶留下了深刻印象。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
  事態的發展如同任世晏警告他的那樣,一點點脫離所有人的控製。
  他完全不知道,他在什麽時候才能走出這段波底。這是他人生中頭一次麵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局麵。
  他招手叫服務生再給他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的成長期並沒有家長在旁邊嘮叨約束,不管是抽煙、喝酒,還是女人,對他來講,都不存在任何禁忌。
  沒有禁忌,也就意味著很多誘惑對他來講不算誘人。從來沒有一項誘惑大到足夠讓他過量失控,他也一向無須做特意的自控。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他頭一次喝醉,竟然不記得當晚是怎麽回的酒店房間。
  “偶爾一次喝醉,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在對著抽水馬桶嘔吐時,他腦袋中模糊閃過這個念頭,卻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向一個看不見的人做著自我辯護,不禁惱火。
  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明確的界限,現在喝的是今天晚上的最後一杯威士忌。他已經略有一點酒意上頭,但是他的思維絲毫沒有遲鈍,腦袋依舊被晚餐時的談話占得滿滿的。
  他的助手阿邦給他打來電話,匯報著上海那邊的動向。他仔細聽著,又交代了幾件事讓他去辦。剛放下手機,一個身材火辣,裝扮性感的女孩子走近吧台,坐到他旁邊的位置,含笑問道:“帥哥,能不能給我買杯酒?”
  他向侍者揚下巴示意一下,“這杯我請,不過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那女孩一揚眉毛,正想說什麽。這時他手機響起,一看號碼,是任苒打來的
  “祁家驄。”她聲音細細,帶著一絲膽怯,仿佛拿不定該不該給他打電話。
  他盡管心情欠佳,也寬容地笑了:“怎麽了?”
  “你現在在哪兒?”
  “正在酒吧喝酒。”他獨坐自斟自餘,喝得實在不算少,酒精鬆馳著他的神經,他挑逗地說,“這麽快就開始想我了嗎?”
  “我現在在深圳機場,我想見你。”
  他既意外,又有些煩惱。他不喜歡被人如此糾纏,但猶疑一下,仍然把自己住的酒店告訴了她,“叫輛出租車,應該二十分鍾能過來,我在大堂等你。”
  “你會對她說你想一個人待著嗎?”身邊的女孩帶著一點嘲諷與挑逗,歪頭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他笑了,喝幹杯中的酒,拿出錢夾付了帳:“也許會,也許不會。”
  深圳盛夏的晚上,海風帶來清涼的氣息,祁家驄帶著酒意,步行回隔得不遠的酒店,一路確實在想,他應該怎麽做。
  從第一次抱著任苒,看她在他懷裏哭得天昏地暗開始,他就對她有了幾分混合著憐惜與不忍的複雜感情。
  他的工作是分析把握行情走勢,卻從來並不喜歡把自己的感情拿出來細細分析,在男女相處上,他一向更願意憑本能行事。
  可是麵對任苒,他不自覺地一再收斂了本能。
  難道要重來一次在Z市帝景酒店的相處嗎?他不禁苦笑。
  她那麽年輕,有著那樣秀麗的麵容,天真而熱情的性格,坦白清澈的眼睛,嘴唇、身體無處不是柔軟的,散發著青春的芬芳氣息。讓他一直克製欲望,當一個無害的男人,陪著這個天真女孩子玩親親抱抱的遊戲,對他來講,當然並不總是有趣的。
  隔了大堂落地玻璃,祁家驄看著門僮拉開車門,任苒低頭從裏麵出來,她穿了一件米黃色的T恤,胸前印著卡通熊圖案,背了一個大大的雙肩包,手裏拎著一個牛仔背包,頭發束成了馬尾,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旅途疲憊,臉色蒼白,神情也似乎有點呆滯。想到這個女孩子獨自奔向他,他的心突然莫名地柔軟了一下。
  他站起來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她卻痛得低低地叫了一聲,他抬起她的手一看,掌心有幾道新鮮的傷口:“怎麽搞的?”
  她抽回手,局促地說:“不小心擦的,沒事。”
  他手機再度響起,正是與他同進晚餐的本地某大集團公司董事長朱先生打來的,熱情邀約他去某個夜總會碰麵,聲言要介紹另一位有來頭的朋友跟他認識。他笑道:“朱總,不好意思,我女朋友突然過來了。”
  任苒的臉漲紅了,卻能隱約聽到那邊那位朱總的笑聲:“可以帶女朋友一塊兒過來嘛,這邊的節目很多的。”
  “飛機晚點,她說她累了,這女孩子任性得很,我要不陪她,她會不開心的。”
  “這樣啊。那我們明天什麽時候見麵?”
  祁家驄沉吟一下,拿開一點手機,眼睛看向任苒,似乎有一個示意,口裏說的卻是:“明天你自己去玩好嗎?我還有事……”
  任苒卻突然看懂了,小聲而清晰地說:“我不幹,我要你陪我。”
  祁家驄含笑對她眨下眼睛以示嘉許,無可奈何地對著話筒說:“朱總,這樣吧,我們還是明天晚上再約時間見麵。你的建議我認真考慮過了,很有吸引力,但細節還要再商量一下。”
  那邊朱總豪爽地大笑:“也行,小祁,想不到你這麽八風不動的一個人,也難過美人關,細節好說,但這幾天一定要達成一個初步協議,不能再拖了。”
  祁家驄放下手機,臉色一下暗沉了下來,任苒惴惴地看著他,他隻略微出神,便幫她取下雙肩包,牽了她另一隻手,帶她上樓回房間,一邊問她:“是不是很累,臉色這麽難看?”
  “我害怕一個人坐飛機。”
  祁家驄有些意外:“怕什麽?飛機失事的機率遠遠小於公路發生交通事故。”
  “這不是機率問題。”
  任苒解釋不清,她從小學畢業那年隨父母坐飛機出遊就十分緊張,全程緊握媽媽的手,父母隻好輪番安撫她,回程時改坐火車。
  再次坐飛機,就是今年放暑假時隨祁家駿回Z市,她隻能納悶自己仍然驚恐不安,不得不抓住祁家駿的手,任祁家駿怎麽陪她說話,她都沒法放鬆下來。今天獨自來深圳,她一口氣去機場完成購票登機,直到上了飛機,頓時冷汗直冒,心跳加快,她甚至不清楚這是因為突然意識到獨自一人以最害怕的方式旅行,還是因為要來麵對祁家驄引起的。
  祁家驄不以為意,開了冰箱給她一瓶果汁:“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飯吧,這裏有意大利餐廳……”
  任苒沒有接果汁,而是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了他,他隨手將果汁放下,一手摟著她,一手摸著她的頭發,正要說話,她已經踮起腳尖,吻向他的嘴唇。
  她突然如此大膽,讓他吃驚不已。
  她顯然是在模仿他昨晚的表現,小小的舌尖試圖鑽入他唇內,牙齒卻磕到了他,他吃驚之餘,又有些好笑,不著痕跡地摟緊她的腰,調整一下姿勢,準備慢慢加深這個吻,她卻已經胡亂拉扯著他的襯衫下擺,伸進去撫摸他的身體。
  祁家驄頭一次看到一個女孩子在表現得如此大膽的同時,又如此沒有經驗、笨拙。
  她的手不得要領地在他身上遊移,一時似乎想去解他的鈕扣,一時又遲疑著停留在某個地方;她的身體向他靠近,帶來柔軟的擠壓,好象急於將自己更深地嵌入他的懷抱裏;她在他唇舌下輾轉發出含糊的呢喃……一切都在撩動著、刺激著他。
  他勉強放開她,將她從自己懷中移開一點距離,她卻更用力地勾住他的脖子,不管不顧地糾纏上來。
  “任苒,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他啞聲問。
  她聽若不聞,仿佛一個下了決心的人,再不肯給自己和別人任何猶疑反悔的機會,抖著手解開他的襯衫第二粒鈕扣,將嘴唇貼到了他的胸前。
  祁家驄本來已經帶著醉意,處於欣快狀態,根本無須更多鼓勵。
  任苒被祁家驄固定在雪白的床單上,他的身體覆蓋住了她。當他進入她時,她痛得在他身下蜷縮起來,咬著嘴唇,死死抓著他的肩膀,頭偏到一邊。
  他感受得到她身體的畏縮,然而她的臉上卻有一種讓他意外的決絕。
  祁家驄長年出沒於資金搏殺的證券與期貨場所,在很多帶著賭博心態放手一搏的人臉上看到過類似的孤注一擲。他當然並不喜歡躺在自己身下的女孩子沒有享受、投入與縱情,卻是這麽一副表情。
  心理上的遲疑與生理上遇到的阻礙,讓他放緩了動作。這時,任苒扭過頭來,。那雙微帶琥珀色的眼睛變得迷濛,淚水順著眼角大粒大粒流淌。恍惚之間,他突然記起他們相遇的那天,他開車載著她,漫無目地在那個城市遊蕩,她不再發出哭聲,他在等紅綠燈時,抽空瞥一眼躺在後座,發現她仍在無聲哭泣,淚水就是這樣奔湧著。
  那一點憐惜再度湧起,他吻去她的淚,舌尖嚐到鹹澀的味道,再吻向她的唇,舔開她咬緊的牙關,掃過她唇上的細密齒痕,深入進去輕輕吸吮交纏,安撫她的緊張繃緊的身體。
  她咬緊嘴唇,緊密地包裹著他,身體內灼熱得如同熔岩。銳利的疼痛終於來臨,卻似乎不及她懷著緊張與恐懼時預期的那樣不可忍受,她的嗚咽與抽氣聲被他的唇全部吞噬了,他的吻來得深長纏綿,與他身體由緩到急、漸漸毫不留情的衝擊形成強烈的對比。
  原來交纏的極致並不止於唇舌肢體,他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到達了她身體每一個空隙,而她纖細的身體仿佛容納了他的一切。爆發與淪陷同時到來,如此徹底而完全,兩個人一齊有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掠奪了所有意識的感覺。
  祁家驄抱著任苒沉沉睡著。
  凍結的基金、各方的貪婪與圖謀、被逼上一條窄路時的狼狽、被迫止步的事業、對事態發展的不確定……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到了一邊,這是很多天以來,頭一次不用借助酒精做麻痹,他徹底丟開了所有纏繞他的煩惱,睡得十分沉酣。
  當他再睜開眼時,晨曦透過沒完全拉好的窗簾印入房間,而他枕畔的女孩子正大睜著一雙眼睛,定定看著他。
  “早。”
  “你早。”任苒微笑,她已經穿上了一件格子鑲邊的睡衣,顯然早就醒了,而且洗過澡。
  “怎麽起得這麽早?”
  “你睡覺太霸道,把我推醒了。”她指控道,“我好險沒掉下去。”
  他看看自己躺的位置,果然是在床的正中間,她隻占了一點點床的邊沿。他大笑,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下次我會記得換個有KING SIZE大床的房間。”他猛然想到他已經定好的計劃,不禁皺眉出神。
  任苒撫他的眉毛:“怎麽了?”
  “恐怕我今天得離開深圳。”
  任苒不語。
  “你怎麽昨天突然跑過來了,跟家裏怎麽交代的?”
  “馬上快開學了,我出來玩玩嘛,要交代那麽鄭重嗎?”
  祁家驄坐起了身。
  當然,□娛隻能暫時解憂,沒法讓他就此忘憂,千頭萬緒的事務重新湧上心頭,他煩亂地伸手去床頭櫃摸香煙,卻沒找到打火機,他將煙盒丟回床頭櫃上,一轉頭,隻見任苒仰躺著,怔怔看著天花板。
  他伸手摸摸她的臉:“你打算在這邊玩幾天?”
  “兩、三天吧。”她遲疑地說
  “聽著,任苒。”他用盡可能溫和的聲音說,“昨天你聽到了那個電話,我確實想留下來陪你玩幾天,但現在的形勢由不得我,我必須馬上離開,我希望你能理解。”
  “沒關係,我自己玩幾天就回去上學了。”停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道。
  她表現得如此通情達理,與頭天晚上的斷然完全不同。祁家驄十分開心,卻又想起一件事:“你的生理周期是什麽時候?”
  任苒的臉頓時漲紅,扭到另一邊不看他:“你問這個幹什麽?”
  “傻孩子。”他將她抱入懷中,“昨晚沒保護措施,你沒想過可能有什麽後果嗎?”
  任苒的臉越發紅了,遲疑一下,“我知道,昨天是安全期。”
  祁家驄吃驚不小:“你倒比我想象的有常識,不然我更該有罪惡感了。”
  任苒不語,她的確不缺乏這方麵的理論知識。她的母親死於宮頸癌,她從很小開始,便在恐懼中查閱了很多資料,連帶著對婦科生理和兩性知識有了很豐富的理論認識。
  祁家驄洗了澡後,帶任苒去吃早餐,然後退房出來,她上出租車去了市區另一家酒店,給她開好房間,送她上去。
  “前台那裏有深圳地圖,世界之窗、錦繡中華、小梅沙都不錯,可以去玩玩。”他素來到任何城市都沒遊玩興致,憑印象向她推薦遊客的項目,同時叮囑,“有些地段治安不算好,別一個人亂跑。”
  她隻“嗯”了一聲。
  他正準備走,卻隻見任苒坐在床邊,呆呆看著他。
  他歎口氣,放下行李走過去,握著她一隻手:“我知道我現在走,表現得很差勁。可是我也不想嚇你,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留在這裏,不僅陪不了你,還會招來麻煩。”
  “我明白。”
  “我要你相信我,這不是上完床就甩掉你的借口。”
  她似乎有一點困惑地看著他:“我沒這麽想啊。”
  祁家驄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情緒:“我得自相矛盾一下了,你也不能這樣無條件相信我。”
  任苒苦笑一下:“你還真是矛盾。我沒想那麽多,我隻是知道,你要嫌煩的話,大概根本心情找借口。”
  “沒錯。我希望我可以早一些把事情處理好,然後在你忘了我、或者開始覺得我是個麻煩的大叔之前去找你。”
  任苒也記起了曾對他說過的話,勉強一笑,眼圈卻紅了,聲音低低地說:“好,我相信你,方便的時候,記得給我打電話好嗎?”
  “你得有心理準備,我會關機,不會經常跟你聯係。”
  她垂下眼簾,點點頭。他吻她的唇,這個吻漸漸加深,她身上特有的甜香氣息再度籠罩住他,讓他心旌搖動,他猝然鬆開了她,啞聲說:“再這麽下去,我沒法走了。”
  他不看她,站起身,拎起旅行袋,頭也不回走出了房間,下樓後去前台辦手續,然後打電話上去:“任苒,我訂了三天房,你隻管住這裏,別換酒店,這裏環境比較好。”
  “好。”她的聲音仍然低低的。
  “玩得開心一點兒,走的時候提前找商務中心訂機票。”
  “好的。”
  “我放了一點錢在你包裏,出門注意安全。”
  “我還有錢啊。”
  “乖,我走了,再見。”
  他掛斷電話,自嘲地想,居然表現得這麽婆婆媽媽,你果然已經有些大叔氣質了。
  祁家驄叫了出租車,直接去了廣州。
  他的助理阿邦已經幫他在鬧市區租了一套高層公寓,他換掉手機卡,在這裏住了下來。

  13章
  在廣州這樣的一個喧鬧繁華、人口流動量大得驚人的城市隱居下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祁家驄事先已經按老李開的書單,從香港買了上十本經濟學、證券市嚐資金運營方麵的著作,他給自己的安排是不再做短線操作,收縮工作室的人員規模,隻留下他信任的幾個人,遙控手頭剩下的幾個帳戶做中長線行情。
  平時他分析資金帳戶,照常關注所有資金市場的起伏波動,空閑時間待在公寓裏潛心看書,悶了便去健身房健身。
  他自成年以來,沒有過如此閑散幽居的日子。然而他清楚知道,這種閑散浮於表麵,底下仍然是暗流洶湧,一著不慎,他就會被卷進去。
  他的消失,如他預料的一樣,雖然沒有喻良洪的出逃反響強烈,但在圈子內也激起了不小的反應,不少人私下議論猜測著,更有人在悄悄尋找他的下落。
  他能做的,隻是靜待事態發展。
  他隻與留在北京的阿邦保持著聯係,阿邦每天傳來的訊息並不樂觀。
  “那筆資金的帳號仍然封著,相關帳目都封存了,證監會的調查還在繼續,有一家證券報不點名報道了喻洪良的出逃。”
  “聽說內參有深度分析,不過我還沒看到。”
  “深圳的朱總一直在找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罵罵咧咧,火氣似乎很大。”
  “沈陽的薛先生到公司來過幾次了。”
  “秦總那邊的帳戶已經處理好了,他留言讓我謝謝你。”
  “我和小劉他們都被叫到公安局做了筆錄,我說隻負責開車,什麽也不知道,還反問他們,現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找誰要工資,我能不能賣了辦公設備抵工資。”
  “祁總,你母親到北京來了,現在坐在辦公室不肯走,一定要我問你,知不知道一個叫任苒的女孩子的下落。”這天的這個消息讓正在喝酒的祁家驄大吃了一驚,他放下酒杯:“她還說了些什麽?”
  “你母親說這個女孩子一個月前離家出走了,她父親是祁總的朋友,查到她的手機通話紀錄,離家當天她漫遊到過深圳,還跟你的那個手機號碼通過話。你母親讓我一定要跟你聯絡上,務必給她回話。”
  “知道了。”祁家驄放下手機,站在陽台上遠眺珠江,一時竟然有些方寸大亂。
  他已經在廣州住了快一個月,也曾在某天打任苒的手機,卻發現她手機關著,他有些惆悵地想,開學了,這女孩子大概是在上課,不知道她還會想到他嗎?蟄伏於此,哪怕他仍然關注期市、股市走勢,每天做著行情分析的功課,但畢竟清閑了許多,沒有那份高度的緊張專注占據心神,他想到她的時候實在不算少,而且不止一次心神起了輕微的蕩漾。
  跟意料之外的醉酒一樣,他並不喜歡這種接近於失去自我控製的狀態,於是再沒打電話過去。偶爾想到她時,喝上一杯酒,便過去了。
  沒想到任苒竟然失蹤了。
  他迅速回想一下自己離開深圳做的整個安排,自信並沒在事前流露任何消失的征兆,朱總或者其他人不至於會提前起疑心監視他的行蹤,以至於危及任苒的安全。
  他本來不想用新號碼跟母親聯係,這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馬上撥通了母親的電話:“任苒是什麽時候失蹤的。”陳珍珍急切地反問:“阿驄,你跟祁家駿的女朋友是什麽關係?”他不耐煩地說:“媽媽,我跟祁家駿沒任何關係,我跟誰有關係都不關他的事。任苒失蹤多久了?”陳珍珍知道他的脾氣,隻得先回答他:“她在你走的那天就失蹤了。”
  “她沒跟她家裏人打招呼嗎?”
  “沒有,她隻留了張紙條。”
  “這算離家出走吧。紙條上提到我了嗎?”
  “沒有,好象隻說她心情不好,要離開一段時間。祁家駿晚上回家才發現,打她的手機也關機了。一家人急得團團轉,她父親當天就從北京趕了回來。警方說離家出走不算失蹤,不能立案。到了第三天,這女孩子打電話給阿駿,可是隻講了幾句話,突然就斷了,以後那個手機再沒打通過。他們想辦法查了通話紀錄,發現她在深圳,而且跟你通過話。祁家駿也知道那是你的號碼,馬上和他媽媽找到我這裏,大鬧了一場,還揚言要報警。”
  “然後呢?”
  “那女孩子就是不肯露麵,也不肯回家,手機再沒開機,隔上十天,她就用深圳的公用電話給祁家駿打一個電話,隻說她很好,不必找她,然後馬上掛掉。”
  “他們沒去深圳找她嗎?”
  “當然去深圳找了,還登了報,不過那些電話號碼不在一個地方,沒有一點線索。警察倒是沒來找我,可祁太太三天兩頭來我這裏,硬說肯定是你拐帶了她兒子的女朋友,非要我交人出來。我快給她逼瘋了,阿驄,你爸爸也快急死了,又完全聯絡不上你,我隻能到北京來找你,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不是。”陳珍珍鬆了口氣,可是轉念一想,更愁腸百結了,絮絮叨叨地說:“怎麽辦啊阿驄?那女孩子的父親是漢明的好朋友,之前又是住他家,他有責任的,現在又跟你扯上了關係,你本來就有麻煩,現在……”
  “好了好了,知道了。這件事我來處理,你這就回Z市去,別再給我打電話,也別把這個電話號碼告訴任何人。”他一向不喊祁漢明父親,這個任何人自然包括祁漢明在內。陳珍珍也無法可想,隻得答應。
  這個任性的女孩子,到底要幹什麽?祁家驄打任苒的號碼,果然是關機的。他回客廳,給自己倒了大半杯酒,喝了一大口,煩躁地思索著。
  她是在深圳等他——甚至到了不惜與家裏斷絕聯係,放棄學業的程度嗎?如果她是下了這樣的決心跑去深圳,那麽至少他那天離開時,她會挽留他,糾纏他,提出跟他一起走。可是她什麽也沒做,隻是看著他離開,表現得平靜而通情達理。
  而且她看上去既不任性,也不一廂情願。
  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他是可以一眼看穿她所有心思的。現在,他思前想後,覺得實在沒法弄清這女孩子的想法了。
  她既然隔一段時間會打電話回去報平安,那就是沒危險,應該不必擔心,等她玩夠了,或者錢花光了,自然會回去。
  這個推理完全合乎邏輯,但並沒能讓他安下心來。
  從頭天晚上獨自乘飛機過來,撲入他懷中主動索求,到第二天安靜看著他離開,任苒的表現確實並不如他想象的那樣沒有疑問。
  真的放任她獨自待在那個城市不管嗎?他發現,他下不了這個狠心。
  如果任苒會跟祁家駿打電話,大概也會打他那個一直關機的號碼。
  他如果開機,也許能跟她聯絡上,但他清楚知道,在現在這個時候開機,同時也意味著他沒辦法再避開那些他想避開的人。
  是任由她留在深圳,還是去找到她?這個選擇看似簡單,他卻破開荒地遲疑了。
  那樣天真的熱情,如果不肯待在溫室裏,注定要狠狠碰上現實的壁,才可能一點點學會理智,可是他突然意識到,他並不期待她成為一個理智成熟的女人。
  喝完那杯酒,他做出了決定,拿起手機,換上了原來的號碼開機,同時出門。
  祁家驄坐著出租車,正行駛在廣州通往深圳的公路上,手機響起,他看看號碼,正是他離開深圳那天約著與他見麵的朱總打來。要找他的人很多,而這位朱總差不多是他最想回避的那一個。他苦笑一下,按了接聽鍵。
  朱總皮笑肉不笑地問:“小祁,好久不見,現在在哪裏發財。”
  “朱總講笑了,我現在弄得差不多快失去自由了,還發財,今天剛能和外界聯係上,正在來深圳的路上。”朱總將信將疑:“是沈陽那邊老薛找上你了嗎?”他並不直接作答:“我身不由己,請朱總體諒。”朱總爆了一句粗口:“我叫人去你北京的辦公室,就碰上了老薛出來。果然這件事跟他有關係。你現在在哪裏?”祁家驄明知他必然監聽著這個手機號碼,這麽一問不過是故作姿態,還是看看高速公路上的標誌,告訴了他方位。
  “你到了深圳就好,老薛的手伸不了這麽遠的。我已經安排人馬上過來接你,諒他也不敢跟我直接翻臉。”
  一個小時後,祁家驄坐到了朱總在深圳裝修豪華的辦公室。
  朱總名叫朱訓良,屬於最早一批來深圳,並成功淘金的商人。他大概40來歲,生意做得大,手眼通天倒還是其次,行事頗為高調,平時將排場弄得很大,還雇了兩個漂亮的女保鏢兼任秘書,據說都曾在全國散打比賽中拿過名次。那兩名高挑的女郎一身黑衣勁裝跟著他進進出出,十分引人注目。
  “小祁,你想好了沒有?”他閑閑地問。
  祁家驄一笑:“我這一個月幾乎與世隔絕,相信朱總對事態的發展比我清楚,應該知道我並沒有跟其他人達成協議。”
  “要不是知道這一點,你還能好好坐這裏跟我講話嗎?”朱訓良陰惻惻地一笑:“小祁,你是聰明人,這件事情,你要想的無非就是跟誰合作才對你最有利。你做一趟比較再回來,想必也明白,我給你的條件,別人未見得拿得出來。”
  話猶未了,祁家驄手機響起,他拿起來接聽:“薛先生,你好。”隔了一會兒,他笑了,“薛先生,我現在正坐在朱總辦公室,不好意思,短時間內我不會回北京,不用去我辦公室找我了。”
  待他放下手機,朱訓良得意地大笑:“怎麽樣,你說你在我這兒,老薛就不吭聲了吧,我就知道,他不敢公然來壞我的事。”
  祁家驄幹幹地一笑,並不說什麽。
  朱訓良安排祁家驄住下,派保鏢之一鍾蕾充當他的司機接送他,開始與他商談合作的細節。
  祁家驄清楚對方的目的,朱訓良之所以大費周章,無非是利用他所掌握的上層資源,將凍結的資金項目通過一係列繁雜的運作據為己有,而關鍵就要祁家驄與他配合。
  與朱訓良合作,意味著從此以後會被他控製,也許經濟方麵不會有損失,甚至得到的好處比單純資金拆借、理財要多,但他將再無在私募基金市場上自行運作的可能。
  隻是從他現身開始,他已經別無選擇。
  他品著朱訓良提供的法國紅酒,意態悠閑,與他細細商量著轉移這一大筆資金需要打通的關節、步驟。
  朱訓良十分滿意他表現出的誠意與合作態度。
  祁家驄的手機從開機後就開始不斷響起,然而全是生意上的往來。不管誰問到他這一個月的去向,他都語焉不詳應付過去。
  一直到第三天,他正跟朱訓良以及一幹生意人吃飯,手機響起,是本地一個號碼打過來的,他接聽,那邊正是任苒。
  聽到他“喂“了一聲,任苒反而吃了一驚,她隻是隔幾天不作什麽指望地例行撥這個號碼,根本沒想到他會開機,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祁家驄厲聲問:“你現在在哪裏?”
  任苒顯然被他的語氣嚇到了,囁嚅一下:“我……在深圳。”
  “告訴我具體地址,我馬上過來。”任苒小聲報了地址,他記下來,補上一句,“你給我老實待在那裏,不許走開。”
  祁家驄放下電話,抱歉地對朱訓良說:“不好意思,我女朋友因為我突然沒和她聯絡,跟我賭氣了,好長時間沒理我,我得去把她接回來。”
  朱訓良寬容地笑:“女孩子嘛,哄一哄就好了,叫鍾蕾送你過去。”
  鍾蕾發動寶馬,聽祁家驄報地址給她,不禁略為吃驚:“祁總,那一區是深圳的城中村,外來打工者聚居的地方,魚龍混雜,治安不好,你女朋友怎麽會跑到那邊?”
  “她是個傻孩子,沒辦法。你對這一帶熟悉嗎?”
  “我剛到深圳時住過這裏,”鍾蕾搖搖頭,“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倒黴的日子。誰要再跟我說苦難是一筆財富,我一定會啐他。”
  祁家驄笑了:“也許我該把再她丟在那裏一段時間,讓她多吃點苦頭,也有你這樣的領悟以後,她才會比較乖一點。”
  鍾蕾莞爾,也不多打聽什麽,開到目的地,那裏果然雜亂得讓祁家驄也驚訝了,一座座倉促蓋成的稠密民居顯然沒有任何整體規劃可言,樓房如同碉堡一般高聳,樓與樓之間的距離近得不可思議,街道狹窄,來來往往的盡是操著天南地北口音的外地人。
  鍾蕾一邊小心地開著車避讓著行人,一邊說:“這種樓房都是村民蓋起來收租的,俗稱握手樓,意思就是距離近得可以站在自己房間裏,跟對麵房子裏的人握手。”
  祁家驄苦笑,他也不理解任苒這樣明顯嬌生慣養長大的女孩子怎麽會待在這種環境裏一個月之久不回家。
  “鍾小姐,停車。”他看到了任苒,正站在前方不遠處的路邊,身後一座五層樓樓房,掛著平安招待所的招牌。
  鍾蕾將車停到招待門前,祁家驄下車大步走過去,隻見任苒頭發紮成馬尾,背著一個帆布包,心神不安地站在路邊發呆,看到他眼睛一亮,卻又露出了幾分膽怯。
  “你怎麽瘦得這麽厲害?”她低聲問。
  祁家驄也知道,最近一個月,他的狀態實在說不上好。他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反問她:“你的手機怎麽一直關機了?”
  “早被人搶走了。”
  祁家驄吃了一驚,他當然知道這邊的治安狀況:“為什麽住這種地方?這裏環境這麽複雜,我不是囑咐你就住市中心嗎?”
  任苒吞吞吐吐地說:“我……錢包也被人偷了。小旅館租金比較便宜。”
  祁家驄氣極反笑:“就你這點能耐,還玩離家出走,到現在還沒有人把你拐去賣了,沒有查暫住證的人把你抓去收容所,簡直就是奇跡。”
  任苒紅了臉:“你少看扁我,我已經找了份工作,在前麵的超市當理貨員,經理說我做事認真,答應想辦法給我辦暫住證。”
  “你居然還想一直待下去嗎?你放著好好的學不上,待在這裏幹什麽?”
  “我……隻是想獨自待一段時間,好好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比如——”
  “我以前的生活真的像我以為的很樣幸福嗎?我爸爸到底有沒愛過我媽媽?從時候時候起,愛可以變成不愛?婚姻和承諾真的很神聖嗎?愛情是不是不可能永恒?既然法律允許一個人結婚再離婚,是不是意味著如果變了心,也是可以原諒的……”
  任苒聲音越來越低。這些問題在她心底盤桓困擾已久,她自從到了深圳以後,除了想祁家驄,其他時間便是在反複思考,想找出答案。可是在這個顯然不認為任何問題算是問題的男人麵前講出來,似乎頗為幼稚可笑。
  果然祁家驄惱火地看著她:“真是一些莊嚴神聖值得深思的命題,也隻有你這麽天真的傻孩子才會跑這裏想這些事。請問你每天在超市站至少八個小時,再回到這個破旅館,得出了什麽結論沒有?”
  他嚴厲的語氣終於讓任苒生氣了:“不關你的事。”
  “現在跟我走。”
  “去哪兒?”
  “你還沒在這個鬼地方待膩嗎?”
  “我還要上五天班才拿得到這個月的工資。”
  祁家驄嗤之以鼻:“多少錢?我付給你。”
  任苒氣衝衝地說:“你這是幹什麽?拿錢來砸我嗎?”
  “你能在這裏住了快一個月都不回家,我估計就算用錢來砸你,也不可能把你砸開竅。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沒時間耗在這裏,你趕緊跟我走。”
  任苒看著他不耐煩的表情,妥協了:“那……我的東西還擱在房間裏。”
  “扔了算了。”
  “不行,我媽媽的書在裏麵,丟什麽也不能丟那個。”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我帶你上去拿。”
  祁家驄回頭跟降下車窗一直看著他們的鍾蕾打個招呼,隨任苒上了樓。
  樓梯狹窄,過道陰暗,任苒住的房間擺了兩張床,小而簡陋。剛一進去,祁家驄便合上門,急切地說:“待會兒下去以後,你就跟我大吵大鬧。”
  任苒一臉茫然:“為什麽?”
  “別問了,總之怎麽撒潑怎麽來,就是不肯上車,不肯跟我回去,使勁哭,你不是最會哭嗎?”
  任苒大吃一驚:“下麵就是大街啊,來來往往那麽多人,你叫我怎麽撒潑?我什麽時候最會哭了……”
  祁家驄打量一下她:“倒也是,我剛才那麽說你,你居然也沒哭,真讓我意外。”
  “那個開車的小姐在監視著你嗎?”她疑惑地問,“是不是因為來找我,你惹了麻煩?”
  祁家驄奪過她手裏的衣服,胡亂塞進牛仔包裏:“來不及多說了,你馬上跟我下樓,記住,按我說的做,不然我們兩個人的麻煩大得很。”
  任苒糊裏糊塗隨他下樓,跟招待所老板結帳,拿回押金,兩人出來,她看著眼前的人來人往,一下躊躇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吵鬧才算合適。
  祁家驄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用力很大,把她拖得踉蹌了幾步,胳膊隱隱生疼。她吃了一驚,“你幹什麽?”
  “還拖拖拉拉的話,我就索性不管你了。”
  “不管就不管,我要你管嗎?”
  她終於入了戲,一把掙開他的手,撒腿就跑,祁家驄追上去再度拖住她,拉著她的胳膊把她往車上推,鍾蕾下車開了後座門,好笑地看著任苒掙紮:“祁總,哄女朋友可得耐心點,不好這樣霸王硬上弓的。”
  任苒疑惑地看看她,再看看祁家驄:“她是誰?”
  祁家驄冷笑:“不關你的事,你趕緊上車。”
  任苒辭窮了,有些崩潰地想,原來撒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回憶在這裏看到過的打工妹與人吵架的情形,卻根本不得要領,隻好轉頭對著鍾蕾問:“你是誰,你跟祁家驄什麽關係?”
  鍾蕾連忙攤手:“小姐,我是祁總朋友朱先生的秘書,跟祁總沒關係的,隻是送他過來,你別誤會。”
  任苒不依不饒地說:“他又不是不會開車,為什麽要你送?”
  鍾蕾倒真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了,祁家驄惱火地說:“你鬧夠了沒有,非要在這大街上丟人現眼?”
  “你不跟我講清楚我就不上車。”
  祁家驄冷冷地說:“算了,我看我直接通知你爸爸,讓他過來接你,我也樂得省心。”
  這句話終於把任苒的眼淚逼了出來,她死死抵住車門不肯進去:“我不要你管,也不要他管。”
  “你以為我想管你嗎?我這就帶你回去,把你交給他,以後你再要怎麽樣,都不關我的事了。”
  盡管她明知道祁家驄是故意要激怒她,可是提到她父親,她還是傷心了,近一個月來積蓄的委屈在這時爆發出來,她順著車身滑下去,抱著頭哭了起來。
  祁家驄煩惱地看著她,再看看鍾蕾:“鍾小姐,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把她安頓好了再說。”
  鍾蕾同情地看著將頭伏在膝蓋上痛哭的任苒:“祁總,我跟朱總說一聲。”
  她拿出手機跟朱訓良打電話報告:“朱總,祁總這邊有點小狀況,他女朋友似乎生他的氣了,不肯跟他回來,兩人正僵持著,我在旁邊看著,那女孩子更不會上車。”
  朱訓良正心情大好:“你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講。”
  祁家驄接過手機,隻聽朱良訓一陣大笑:“小祁,你做基金那麽厲害,難道連個女孩子都搞不定嗎?”
  祁家驄歎了一口氣:“沒辦法,都是我寵的,這女孩子太任性了,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很難弄。。”
  朱訓良邪邪笑道:“老弟,你直接把她帶去酒店,哄上床,完事以後,再任性的女孩子也能搞定。”
  祁家驄嗬嗬笑了:“有道理。”
  “聽哥哥我的,絕對沒有錯。你叫小鍾聽電話,我讓她把車給你,你快點依計行事,安頓好女朋友,我們繼續來商量正事。”
  鍾蕾接過電話,點頭答應下來。祁家驄拉開後座門,一把抱起猶自抽泣的任苒,將她連人帶包塞進去,然後坐上司機座,發動了車子。

  第十四章
  “好了,不用哭了。”祁家驄看著後視鏡裏鍾蕾的身影消失,對任苒說。
  任苒不理他,仍然歪在後座上默默流著淚。
  “你看看你,眼淚跟開了水龍頭一樣止不住。說你能哭,你還不高興。”
  任苒惱怒地反駁:“我這一個月都沒哭。”
  “是嗎?”
  “那天我正打電話,一個騎摩托的人從後麵衝過來,搶了手機就跑了。我被推到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我也沒哭。”
  祁家驄有些好笑,又有幾分憐惜:“錢包是在哪兒被偷的?”
  任苒難為情地說:“不知道。我在你開的酒店房間住了三天,退房後,準備重新找個便宜一點的賓館,結果發現錢包丟了,幸好身份證沒放在裏麵。”
  “丟了錢包也沒哭嗎?”
  “嗯。沒多少現金,丟了倒幹淨,反正我也不想回去。”
  這個邏輯讓祁家驄更加覺得好笑:“你要真想徹底消失,怎麽還跟祁家駿打電話?”
  “我出走又不是因為他,我不想讓他擔心。”她每隔上十天給祁家駿打一個電話,對他的焦急追問隻說“我沒事”;對他氣極敗壞的臭罵,她既不辯護,也不還嘴。
  祁家驄大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為什麽這麽好,繼續問她:“給我打了多少次電話?”
  “不記得了,反正隔幾天會打一次給你。”
  “還好,我預備今天等最後一天的。”跟朱訓良的商談已經迫近實際操作階段,祁家驄的確決定,等過今天後,任苒還不聯絡他,他也必須離開深圳,再拖下去想脫身就更難了。
  任苒不大明白地看著他:“你要走嗎?我也沒想到你今天會接電話,我還以為,我手機一丟,我們以後再也見不著了。”
  “那……哭了沒有?”
  “沒有。”她飛快地否認,想了一想,加上一句,“你要是真忘了我,我最好也快點忘記你,哭有什麽用?”
  “有道理。”祁家驄笑意更濃,“來,到前麵來坐著。”
  任苒從前排兩個座位中間爬了過去,坐到副駕座上,祁家驄瞟一眼她滿臉的淚痕,抽了紙巾遞給她:“都攢在今天一塊兒哭出來了。也好,我倒看習慣你這個哭法了。現在來老實告訴我,為什麽要離家出走?”
  任苒扭頭看著窗外,小聲說:“季律師說她懷孕了,我爸爸馬上要跟她結婚。”
  祁家驄不讚成地搖頭:“你以為出走就能讓你爸爸對你負疚,於是不結婚嗎?”
  “不是啊,他們都要有孩子了,肯定會結婚的。我隻是不想再看到他們了。”
  “還好,我還以為你離家出走是為了跟我在一起。”他似乎半開玩笑地說,“我鬆了一口氣,可又有點兒受傷。”
  “我當然想跟你在一起。”她著急地伸手過去抓住他的一隻手,“可是我怕你嫌我累贅。”
  祁家驄沉默一下:“任苒,你最好還是回去上學。不想理你父親,你可以盡情擺臉色給他看,時時讓他覺得欠你;或者對你的後媽說刻薄話給她添堵。何必要拿自己的學業前途來賭氣。”
  任苒臉色黯淡下來:“我沒跟誰賭氣,去擺臉色他們看,也沒法讓我開心起來。”她縮回手,靠到座位上,“我隻是懷疑很多事情,覺得上學根本沒什麽意義了。”
  “我倒也沒覺得一張文憑有多重要。不過,在超市當理貨員有意義嗎?”
  任苒無言以對。
  “你是在用懲罰自己來間接懲罰你父親,任苒。”祁家驄客觀而不帶感□彩地說,“我不去評價你父親算不算活該,可是任何一種懲罰,如果同時賠上了自己的生活,就根本不可能有報複的快感。”
  任苒沮喪地說:“也許你說得對,不過我一想到他那樣背叛我媽媽,卻什麽代價也不用付,馬上就會有全新的生活,我就沒法釋然。我要是回去了,哪怕不理他們,也根本不會對他們有什麽影響;我不回去,至少能讓他的生活來得不夠圓滿吧。”
  “這就是說,你還是打算留在深圳嗎?”
  任苒無聲地點點頭。
  祁家驄覺得好不荒謬,他打亂計劃,冒如此大的風險來深圳找她,卻是這麽一個結果。
  如果第一次他的不告而別還在合作尚未達成初步意向以前,能推到別人頭上,那這一次已經沒什麽理由可找了。唾手可得的獵物突然以如此離奇的方式飛掉,朱訓良肯定會惱羞成怒。他一向有不擇手段的名聲在外,祁家驄不會低估公然得罪他的後果。
  可是瞥一眼縮在副駕座上發呆的那個纖細身形,他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麽不悅之意。
  “既然這樣,我去找個取款機取點錢給你,你到治安好一些的小區去租一個好點的房子住,住膩味了再決定要不要回家。”
  “不用啊,我媽給我留了錢,存折我收得好好的,沒弄丟,隻是我現在不想動用那筆錢。而且我也不想一個人閑得發呆,恐怕更會想那些事想到走火入魔。現在每天上班,累得半死,晚上不會失眠,倒也好過一些。”
  祁家驄苦笑:“我本來是想找到你送你回家的。今天這麽一鬧,就算你想留在深圳,恐怕也必須換一個地方。”
  “沒什麽,大不了重新找個事做,換個地方住好了。”任苒沒當一回事地說,“反正那個招待所我也住膩了,同事小紅說她打算去關外一個電子廠做事,那邊有宿舍,我跟她一塊兒過去好了。”
  “在流水線上做事也許比在超市理貨更累。”
  “受不了的話,我不會硬撐下去的。”她回答得十分幹脆。
  祁家驄已經將車開到了一個酒店的停車場,他帶任苒下車,走出停車場,卻並不進酒店,而是直接走出去,過了一段距離後,他順手將寶馬車鑰匙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任苒詫異地看著他的舉動:“這車是那個小姐說的朱總的吧。你怎麽——”
  “別多問了,我不可能回去還車給他。”
  任苒有幾分不安:“你上次說要消失一段時間,這次過來找我,會不會有什麽麻煩?”
  祁家驄懶洋洋地說:“待在家裏坐著,一樣會有麻煩,這些事不用你操心。”他看看手表,說:“任苒,我得走了。”
  任苒點點頭,“等我再賺一點錢,會去買一個手機。”
  祁家驄笑了:“你這性格,小事情哭得稀裏嘩啦,碰到大事倒接受得比誰都快,我還真服了。這樣吧,我告訴你一個新號碼,要有急事找我,可以打這個電話。”
  任苒拿出筆和小本子,認真記下號碼,然後看著街道路牌:“這邊我沒來過。你先走吧,我自己去找公交車站。”
  祁家驄正要舉手招出租車,她卻回身緊緊抱住了他,依戀地將頭貼在他胸前:“抱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祁家驄遲疑一下,抱緊了她。他發現,果然正如他收緊雙臂之前遲疑的那樣,他覺得再難放手了。
  他在廣州隱居的一個月裏,她曾多次無聲無息潛入他夢中,他醒來後總有些惆悵。這是他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情緒。
  此時,在初秋深圳的街頭,這樣抱著她,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她烏黑的頭發、細膩的皮膚、輕柔的聲音、溫軟的觸感……不知道什麽時候,化為不具體的回憶,一點一點滲透進了他的感官裏。正是這種微妙得讓他不及防備的滲透,驅使他冒險來到深圳,而且絲毫不後悔自己的行為。
  “願意去廣州住一段時間嗎?”他突然下了決心,在她耳邊問。
  她迷惑地抬頭看著他,弄明白他的意思後,臉上一下煥發出光彩:“真的嗎?你肯帶我走,是真的嗎?”
  “我想了想,把你帶在身邊,總比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讓人搶、讓人偷、讓人查身份證、暫住證,要來得放心一點兒。”
  這個平淡的回答也沒有掃任苒的興,她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跳起來親他的嘴唇:“我愛你,家驄。”
  他並不回應這個甜蜜的表白,隻抱一抱她,然後招手攔停了出租車。
  任苒隨祁家驄到了廣州,一路上,祁家驄關掉手機,保持著沉默,不肯再回答她的問題,神態不自覺流露出煩躁,後來便索性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似乎十分疲憊,他的神情讓任苒有些忐忑不安。
  深圳到廣州全程不過100公裏左右,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廣州的城區看上去比深圳要喧鬧雜亂得多,狹窄的街道,高聳的大樓,到處是川行不息的攘攘人流。
  祁家驄租住的公寓地段良好,位於珠江邊高檔住宅區內。一走進公寓,任苒就吃驚了,皺一皺鼻子:“什麽味道?”
  他沒在家開夥,隻請了鍾點工一周上來打掃兩次,還沒到時間,房間自然保持著他幾天前匆匆離開時的原樣,倒也並不算雜亂。隻是客廳一角放了成箱的威士忌、啤酒與紅酒,茶幾上擺著一瓶喝剩一半紅酒,酒瓶敞開著,旁邊放了一隻玻璃杯,裏麵還殘留著小半杯酒,密閉的房間空氣中彌漫的自然是酒的酸澀味道。
  祁家驄開門窗透氣:“我先講講同居規則。”
  “同居”這個詞已經讓任苒紅了臉,還要加上規則,她疑惑地看著祁家驄,他臉上的表情仍然介於認真與調侃之間。
  “其實很簡單。我不喜歡別人幹涉我的事,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同樣,我也不會幹涉你的愛好。”
  任苒鬆一口氣,她不認為自己是個喜歡幹涉別人的人,“就這些?”
  祁家驄並不看她,到牆角堆放的紙箱中拿出一瓶威士忌,一邊開著酒瓶,一邊說:“如果你要繼續打電話給祁家駿報平安,我不反對,但必須找公用電話,而且不能告訴他具體地址。”
  任苒認為這個要求也不算過份,但祁家驄神態中的冷漠多少衝淡了她隨他來到廣州的喜悅。她點點頭:“我知道。”
  她放下背包,將那半瓶紅酒拿去廚房倒了,酒瓶扔進垃圾桶,再洗幹淨玻璃杯。
  廚房窗外是一片公寓,隱約看得見一點珠江,兩岸是一派嶺南風光,城市的空氣照例迷濛,廣州的初秋,沒有季節更替的感覺,更沒什麽明顯的秋天氣息,這樣一個黃昏,西斜的太陽遲遲不肯徹底落下,橙色的餘暉印照著江麵,隱約隻見波光粼粼。
  在住了近一個月簡陋的招待所後,來到一個陌生城市的豪華公寓,置身如此明顯沒有煙火氣息、井井有條的廚房內,看似安定下來。
  然而,她清楚知道,她的生活已經完全脫離了正常軌跡,她在本該去學校上學的時候,遠離家鄉、校園、親人、朋友、同學……由單純的離家出走,發展到預備和一個男人同居了。
  突然之間,她心中有強烈的怔忡不安。
  這是她想要的嗎?
  她在憤怒傷心中離開了Z市,想到的頭一個目的就是深圳。她不給自己任何反悔猶疑的機會,投入他懷抱中。
  她當然愛他,可是她並不認為她足夠了解他了——哪怕已經親密到了床上,他對她來講,仍然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
  這種沒有理由,沒有前瞻後顧的愛,她以為既然已經發生了,那麽她要做的就是聽從自己的心。
  可是,哪怕有不顧一切的孤勇,一涉及到愛,就不是一個人的獨舞了。沒有得到那個男人一個眼神或者一句言辭的明確肯定,她的心彷徨得如同懸吊在半空中,讓她無法就此安然下來。
  等她走出廚房時,祁家驄正坐在沙發上,那瓶才打開的威士忌少去了三分之一,他手裏端的一杯酒已經喝了一大半。
  他喝酒的樣子正如她那天晚上在酒吧裏看到的一樣,沒有一丁點慢慢品嚐的意思,頭一仰,跟一般人喝水一樣喝下一大口。
  他看到她眼神裏的驚訝,拍拍身邊的沙發,示意她過來坐下。
  “這酒很烈啊,你會不會喝得太多了。”
  “放心,我不會借酒裝瘋的,最多就是喝多了去睡覺。”
  他的聲音再度變得漫不經心,神態也沒有了一路回來的那種緊繃,她敏感地體會到了這個細微的變化,坐到他身邊,將頭靠到了他肩上。
  “也許跟我住上一段時間,你可以早一點發現,我其實就是一個麻煩的大叔。”他側過頭,親一下她的頭發,開玩笑地說。
  她喃喃地說:“那我們打平了,反正你覺得我是幼稚的傻孩子,我們誰也不用嫌棄誰。”
  一半被酒精放鬆了身心,一半被她逗樂了,祁家驄放下酒杯,將她抱入懷中,“好吧,傻孩子,留下來。可是我不會約束你,如果你想離開,隨時都可以直接跟我講,我會送你去機場。”
  這不是她想聽到的話,不過躺在他懷裏,被他有力的胳膊摟著,呼吸著他身上混合著酒與煙草夾雜的氣息,她暫時拋開了心中的不安。
  這是你了解你愛的人的開始,你沒什麽可猶豫的了,她輕輕對自己說,將臉貼到了他的胸前。
  當然,沒有什麽比同居在一個屋簷下,更能了解一個人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祁家驄其實沒他預告的那麽麻煩。
  他不挑食,不管是任苒閑得無聊嚐試做的飯還是叫的外賣,他都能接受;他不約束她的生活,不要求她一定把自己關在家裏;他給她買了一個手機,隻叮囑她不要隨意暴露行蹤,便再不幹涉她給誰打電話;隔幾天,他會主動陪她出去看場電影,或者散步。
  她慢慢熟悉了他的一點一滴。
  他對她的要求確實如同他說的“同居規則”一樣簡單,在他看書、打電話、沉思、或者對著電腦研究行情走勢時,她不能打擾他;如果她試著問與他工作有關的事情,他會明確拒絕回答。
  他不愛吃辣,不吃甜食,口味清淡;除正餐以外,他不吃任何零食;他平時喜歡穿白色的襯衫,深色的長褲,而且衣服固定是一個牌子、一個款式;他喜歡裸睡,也慫恿她效仿;他在床上對她十分耐心,甚至說得上溫柔;他熟睡時多半右側躺著,似乎已經慢慢習慣了與她分享床鋪,而不是如第一晚那樣獨霸床的中央;他睡眠很少,每晚最多睡六個小時,白天仍然精力充沛;他看電視,僅限於看這邊能接收到的香港台經濟新聞節目和意甲、英超等足球比賽直播;在看比賽時,他習慣於喝啤酒;他看書時的神情十分專注,手邊會放上一杯紅酒,偶爾呷上一口;他有時會一邊聽激烈的搖滾樂,一邊喝威士忌……
  任苒在這套房子裏安頓下來,滿心甜蜜地想,雖然他們沒有經曆一個循序漸進的戀愛過程,便快速同居了,讓她有一點遺憾,但她畢竟已經開始了解她愛的這個男人了。
  她不讓自己再去想父親,她與舊時生活唯一的聯係,不過是給祁家駿打電話。然而,打他的電話,對她來講變得十分困難了。
  在深圳時,麵對祁家駿的詰問,她可以理直氣壯:我當然不是跟祁家驄私奔,我一個人在深圳,我不想回去;他還沒跟季方平結婚關我什麽事,不要跟我提起他們兩個人……
  可是,現在到了廣州,她卻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她沒想過要刻意對祁家駿隱瞞什麽,一想到他聽到她的坦白後可能的暴怒,她就不由自主害怕。她一天一天地拖延著,到了廣州半個多月後,她畢竟沒法再逃避下去,還是去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撥通了祁家駿的手機號碼。
  她期期艾艾地解釋著:我現在在廣州;不,我就是想換個環境;是的,我和家驄在一起……
  祁家駿在短暫的沉默後,如她預料的一樣暴發了。他語無倫次地指責她:我警告了你那麽多次,你完全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你居然對我撒謊,實在太讓我失望了;你真的是因為你父親要結婚才出走的嗎?你一向誠實,何必為自己的行為找這麽拙劣的借口……
  她好容易插言打斷他:“我沒找借口,阿駿,我愛他。”
  祁家駿長時間地默然,然後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怪你,小苒,你太幼稚,不諳世事,滿腦袋不切實際的幻想,才會上他的當。他利用你來報複我和我媽媽,實在太卑鄙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任苒不在意他指責自己,卻不能容忍他這樣說祁家驄,“他根本不在意阿姨不答應調動祁家的資金幫他,他跟我說了,他不需要幫助……”
  祁家駿冷冷地說:“小苒,什麽也別說了,你現在在廣州什麽地方?”
  “阿駿,別問了,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別為我擔心,我很好,我要掛了。”
  “等一下,”祁家駿低聲喝道,停了一會兒,他重新開口,聲音裏滿含痛苦,“小苒,你這麽恨你父親,到了要用這種方式來傷害他的地步嗎?”
  “是他先傷害了我。”
  “他又去深圳找了你一次,差不多天天問我,最近你有沒有跟我聯絡。你這麽長時間不打電話回來,他的頭發都快急白了,上周還跟我說,為了給你一個交代,他不打算跟季方平結婚,而且會勸她去做流產。”
  任苒呆住,這個結果是她沒有想到的。隻聽祁家駿繼續說道:“季方平不肯幹,跑來學校找我,求我去勸你父親。我再怎麽討厭她,對著一個孕婦又能說什麽。可任叔叔說,你已經是他欠下來的債了,他不可能在你反對的情況下再要一個孩子,由著你流落在外不回家。”
  任苒的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了下來。
  “季方平懷孕快三個月,她不肯流產,一個人躲了起來,眼下沒人知道她在哪裏。小苒,把你爸爸逼得這樣內外交困,你還覺得不夠嗎?”
  她失聲哭了出來,“阿駿,你別說了,我不想逼誰。他們對他們自己的行為負責,不關我的事。”
  “如果你隻是想報複任叔叔和季方平,你也得到你想要的結果了。現在回家好嗎?你和祁家驄的事,就到此為止,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也不會怪你。”
  “我……”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提議。
  祁家駿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回應,再度暴怒了:“你捫心自問一下,小苒,你現在不想回家,究竟是為了報複你父親,還是為了和祁家驄在一起?”
  任苒緊緊咬住嘴唇不吭聲。
  “你有沒想過,你現在過的是什麽生活?他引誘你,讓你在本該讀書的年齡隨他隱姓瞞名流落異鄉,不把下落告訴親人朋友,這算是負責任的作法嗎?你才19歲,就跟人不明不白同居了。他如果真在意你,會在身陷麻煩的時候把你牽扯進去嗎?”
  “他沒引誘我。跟他在一起,是我自己的決定。”任苒虛弱地辯解著,“阿駿,不要因為他媽媽的緣故對他有偏見。”
  “我說的哪一句話是偏見,你不妨指出來。”
  “阿駿,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如果你生我的氣,我也沒什麽可說的。請你轉告我爸爸,讓他不用管我了。”
  任苒剛掛上電話,鈴聲便急驟地響起,她知道是祁家駿又打了過來,然而她沒有勇氣再麵對他的怒氣與質疑,隻有靠在電話亭邊,聽憑鈴聲在耳邊單調地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直到終於停了下去。
  這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匆忙離開Z市時,她並沒有設想,一定要父親做什麽樣的妥協,她才會回去。她隻是一心沉湎於傷心失望之中,希望遠遠逃開。
  現在就算任世晏與季方平徹底斷絕關係又怎麽樣?
  她的生活已經永遠偏離了過去的軌道。在知道父親背叛母親後,她和父親之間不可能回到過去那樣相互信任的時光之中;在她和祁家驄在一起之後,她也不可能再指望擁有祁家駿的友情了。
  更重要的是,她愛祁家驄,哪怕這份感情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她已經把自己的生活跟他聯係到了一起,再也回不去從前那樣隻對愛情保留一個單純憧憬的狀態了。

  第十五章
  任苒在廣州熱鬧的街頭遊蕩得幾乎迷失了方向,直到太陽下山,她的眼淚才徹底止住,雙腿沉重得近乎麻木,這才叫出租車回公寓。
  她剛開門進去,隻聽祁家驄正倚在窗前講電話:“……阿邦,事已此,由他去吧,你把剩下兩個員工安排好,每個人發三個月工資遣散,辦公室暫時封起來,你也不必每天去上班了。”
  祁家驄的聲音平靜,可是從她這裏,能看到他的側麵,他臉上的表情透著幾分陰鶩。
  她等他放下電話,不安地問:“家驄,出了什麽事嗎?”
  “沒事。”祁家驄並不看她,隻是簡單地回答。
  每次她試圖對他多一些了解時,他就會流露出這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她明白再問什麽也是徒勞,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隻得進廚房做晚飯。
  任苒買回來一本家常廣東菜譜,實驗了幾天,已經可以做幾樣簡單的菜式了。等她做好兩菜一湯端出來,一抬頭,看到祁家驄正站在陽台上喝酒,從客廳望出去,他高大的身形隱在沉沉暮色之中,成了一道輪廓鮮明的剪影,遙遠而落寞,與她麵前餐桌上冒著熱氣的菜如同分處於不同的時空之中。
  她被自己的聯想嚇了一跳,解下圍裙走過去,從他身後抱住他,“家驄,如果你有心事……”
  祁家驄打斷了她:“任苒,我想我早就跟你講清楚了,我並不喜歡跟人分享所有的生活,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住,就得學會容許我有自己的空間。”
  她一下子僵住,臉貼在他堅實的背上,停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好,我明白,吃飯吧。”
  兩個人沉默地吃完晚餐,這個麵積不算小的公寓內氣氛緊張起來。任苒收拾好碗筷,出來一看,祁家驄已經將自己關進了書房。她看著緊閉的房門,有手足無措的感覺,不知道什麽地方出了問題,隻能將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小小的,蜷坐在沙發上,裏拿了一本書發呆。
  到了晚上八點鍾,祁家驄突然從書房出來,仍然並不看她,隻取了外套,跟她打個招呼,“我出去一會,你先睡。不用等我。”
  任苒當然不可能睡著,到夜半時分,她聽到門邊有響動,匆忙下床,祁家驄已經拿鑰匙開了門,顯然喝得酩酊大醉,踉蹌著走了進來。
  任苒嚇了一跳,連忙去扶他。他酒品並不差,也沒有完全喪失神智,隻是推開她的手,完全不許她靠近,含糊地叫她去睡覺,不要管他。他搖搖晃晃走到主臥門口,卻一轉身。徑直去了客房。她替他泡茶或者擰來熱毛巾,都被他斷然拒絕。
  任苒放心不下,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聽到他起床,她趕忙下床走了出去,隻見他衝到衛生間,對著抽水馬桶嘔吐,她過去扶他,他卻一把推開她的手,低聲喝道:“出去。”
  那個驅逐來得嚴厲而斷然,她隻能含著眼淚出去,不再管他。
  到了第二天,祁家驄臉上明顯帶著宿醉後的痕跡,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神態疲憊,但神智卻恢複了清明,主動跟她道歉:“對不起,我昨晚態度很差勁。”
  她一夜沒睡,滿心都是驚惶與委屈,繃著臉不說話。他歎一口氣,“我看我得在規則裏多加一條,以後見我喝多了,一定讓我一個人待著,不然你會白生很多氣的。”
  “為什麽不要我照顧你呢?”
  “沒人喜歡讓別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他煩惱地笑,“我不需要照顧,你隻需要在那種時候無視我就行了。”
  “以後別去酒吧好嗎?或者至少別過量。”她央求著,“這樣對你的身體也不好啊。”
  他微微一笑,撫一下她的頭發,“行了,別亂操心了。你不是說喜歡吃喝玩樂嗎?明天我就帶你去吃喝玩樂個夠。”
  祁家驄履行諾言,第二天給任苒安排了全天的節目,他先帶她去百貨公司買衣服,她試了一件又一件,他坐在一邊耐心看著,把她看中的全買下來;從百貨公司出來,他先帶她去西餐廳吃飯,然後帶她去看電影,盡管那是一部明顯不合他口味的文藝片。
  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可全無不耐煩的意思。不管她提什麽要求,他都帶一點縱容地答應下來,包括路過花店,她撒嬌地為難他,讓他送花,他也極其爽快地按她說的買下大把的馬蹄蓮與天堂鳥。
  他一手替她抱著花,一手提著大大的提袋招搖過市,顯得與平時的他完全不搭調,可是也沒什麽不自在的表情。
  這樣俗氣熱鬧的快樂,其實最能感染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然而任苒挽著他的胳膊,慢慢不複最初的興奮了。
  她一向敏感,當然看出了祁家驄做這一切,始終漫不經心,並不算投入。他隻是將這一整天的陪伴當成了一個禮物打包送給她,算是一種補償、道歉與安撫,跟在老李的綠門咖啡館裏遞給她一碟才出爐的鬆餅沒什麽兩樣。
  “還想要什麽節目?”祁家驄側頭問她,他素來表情淡漠的麵孔襯著懷裏抱的大束鮮花,有了一點難得的溫柔。
  她看著他,慢慢微笑了,“今天足夠了,謝謝你。”
  對。這樣一個男人肯哄她,她想,她不可能要求更多了。
  那一天過後,兩人恢複了平時的作息,而祁家驄的表現讓任苒也沒什麽可挑剔的。他平時在家裏飲酒雖然雜,但十分克製,並不過量,隻偶爾在晚上處於微醉之中。這種狀態下,他顯然十分好相處,有時會講冷笑話逗她開心,在床上更是不缺乏熱情。
  然而,大部分時間裏,他越來越沉默,時常將自己關在書房內。過十天半月,他會和她打個招呼,獨自外出,然後大醉回來。
  這算酗酒嗎?她不大拿得準。祁家驄明顯並沒失去自控能力,他始終沒有醉到失神智的地步。
  他平時表現得不動聲色,可是總有控製不住的焦躁情緒一閃而過,而原因他絕口不提。對著一個明顯不願意與她討論自己事情的男人,她也無從猜測。
  祁家驄在近乎周期性的買醉,而任苒也有一個周期性的行為。她會給他發一個短信,發送完畢後,她會馬上關機,隔一天後,她才會打開手機,看著祁家驄回複的消息,呆呆出神。
  她沒勇氣再跟祁家驄交談,可是她也沒勇氣徹底斷絕與他的聯係。這個報平安的舉動,當然是不想讓好友擔心,同時也是安慰和鼓勵自己:你並不孤單,你一切都好。
  可是事實上,在這個陌生的繁華城市裏,她的孤獨感與日俱增。
  祁家驄駱沒有給她安全感,她也沒辦法忽略他不經意間釋放出的其他信息。
  在這種情況下,她說服不了自己安下心來,享受愛情。
  一轉眼,他們在廣州住了兩個多月,嶺南的冬天悄悄來臨,除了陰雨天氣氣溫略低以外,並沒其他感覺。
  在背棄父親、離開家庭和學校後,任苒渴望與她頭一次愛上的男人建立起親密無間的關係,可是祁家驄與她保持著如此微妙的距離,他們的親密僅限於床上,她若是在其他時間纏上去,絮絮與他交談,他會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將她推拒開來,她隻能挫敗。
  她開始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她隻是住進了祁家驄的公寓,但遠沒住進這個男人深不可測的心底。
  她有充分的理由這麽想。
  她已經在大學宿舍住了一年,其他五個室友分別來自全國各地,每個人性格與處事都不同。她自小有母親嚴格的家教,要與人友善相處,尊重別人,不侵占公共空間,不窺他人的隱私,不幹涉他人的私事。但顯然有些人的行事習慣與她不同,年輕的女孩子並沒幾個懂得隱忍與寬容,宿舍中不時會因此而起紛爭。
  而祁家驄在大部分時候都表現得符合她母親以前對她的教誨,很好相處。可是,這種好相處給她的感覺,更類似於一個懂得自律的室友。
  他似乎分出了一都分生活空同給她,任由她固定窩在靠陽台的一個小沙發上看書。在晚上固定時間看香港電視台播放的某部電視劇,在廚房裏心血來潮按菜譜做一點菜,最重要的是在他沒那麽陰鬱的時候分享他的床。
  她若是表現出鬱悶,他會帶她出去散心、看電影、購物;她主動說起什麽,他也會聽著,略加點評。可是他從來不談自己的事,也不會主動問起她有什麽心事,對將來有什麽想法。
  這是戀愛,還是一個純粹的同居夥伴關係?她不斷用這個問題拷問著自己,同時更加留意他的一舉一支,試圖找出某個答案。
  他當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有一次還半開玩笑地說:“任苒你打量的樣子,活像是獵人在看獵物。”
  她撒嬌地說:“對啊,我就是想找到你的弱點,好捕捉你。”
  他大笑,“不用這麽費事,來吧,我們上床,我願意任你宰割。”
  可是就算在床上,他願意將主動權交給她,她也實在不具備力量來“宰割”他。她既沒有多少經驗,也沒有學會完全放縱自己,去盡情享受身體的歡娛。她更願意讓他掌握主動,在他的愛撫下載沉載浮。
  她還沒來得及褪去所有的生澀,對她來講,感官的快樂並沒能淹沒她,在做愛這個過程裏,她看得更重要的其實是身體交纏帶來的親密感覺,唯有在那個時刻,她能體會到她真實擁有著這個男人的熱情。
  然而,再緊密的糾纏、再熾熱的進發都有結束的時刻。當他帶著滿足在她身邊沉沉睡去。她卻長時間無法入睡。
  她並不抗拒這樣的失眠。有時她會披衣起來,去陽台遠眺這個陌生的城市,或者去客廳看一會兒書,直到有了睡意再回臥室;更多的時候,她就靜靜躺在他身邊,借著一點幽微的光線仔細看他。
  他臉上的線條已經深深刻入她的腦海中,然而,這樣靜謐的深夜,全世界都沉入夢鄉,他在她悄然的注視下熟睡,他的臉就在她的枕畔。兩人呼吸相接,觸手可及。
  祁家驄睡得很沉,可是在睡眠中,他強大的自我控製終於有了縫隙,他並不能保持與白天一樣的平靜超然。在半夜某個特定的時候,他會開始做夢,她可以清楚看到他麵部或者輕微或者激烈的扭曲,眼皮有急促的顫動,嘴裏發出含糊的聲音,身體輾轉翻動,甚至會抽動,他的身體會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這種時候,他是完全不設防的,顯出一點無法控製的脆弱,她在最初的驚訝過後,會悄然握住他的手,慢慢貼近他,用自己的體溫來輕柔細微地愛撫他,讓他重新安靜下來,而他不會斷然推開她,有時他甚至會不自覺地將頭靠入她懷裏。
  這個男人流露的這一麵讓她的心有一點略帶牽痛的感覺,她可以長久凝視他,直到睡意漸濃,沉入跟他一樣的睡眠之中,仿佛這個黑夜可以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他們的廝守也可以沒有任何疑問地到達永遠。
  隻是,這樣的親密,隻限於床上、夜晚。
  她內心深處跳動著百轉千回的心事,這個過程,如同一種作繭自綺,將她纏繞得患得患失,越陷越深。
  然而祁家驄的情緒似乎越來越不好。這天他一直坐在書房內,對著電腦,神情陰沉。
  她給他送茶進去,瞟一下電腦屏幕上顯示的行情,“全是紅的,應該是上漲吧,為什麽還是不開心?”
  祁家驄冷笑一下,“如果你預測到了行情,卻隻能眼看它從高潮走到即將落幕,怎麽可能開心得起來。”他並不看她,隻揮揮手,似乎示意她出去,然後拿起手機打電話,“阿邦,今天有什麽消息?”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他靜默地聽著,過了很長時間,他冷然說道:“你不用多說什麽了,朱訓良既然想玩我,那不妨玩個夠。”
  他重重將手機丟到書桌上,收斂了臉上那個近乎猙獰的冷笑,似乎完全忘了任苒還站在書房裏,他的肩膀慢慢低落下去,雙手支在書桌上,托住頭,重重歎了一口氣。
  她完全不懂得股票操作,可是這段對話聽下來,也多少明白了一點:祁家驄的情況不妙。她看著,他的身體緊繃,姿勢猶如困獸一般,又如同被長時間禁足無法軌奔馳的駿馬,她意識到,他最近的焦躁也許正是來自於此。
  她伸手抱住他的肩頭,剛要說話,他已經猛然推開了她的手,低聲喝道:“出去!”
  他頭一次在沒有喝醉的時候如此粗暴地拒絕她,她的心一下涼透了。一直到晚上,他從書房內出來,臉色依舊陰沉,兩人相對無言地吃完晚飯,他簡單打了個招呼,便出了門。
  任苒獨坐了一會兒,穿了件外套,也出了門。她隻有一個線索,某次祁家驄喝得大醉回來,帶了一個印有某酒吧名字的打火機,她出來散步時,不經意間路過了那間酒吧,還曾駐足看了看。
  她走進窄小的前門,發現這是間並不算高檔的酒吧,裏麵別有洞天。狹長而幽深,帶著暄鬧的氣息,燈光昏暗曖昧,煙霧彌漫。她掃視著,看到了祁家驄,他獨坐在角落裏喝酒。有一個衣著性感、身材火辣的女人俯身與他說話,他卻搖搖頭,那女人也不糾纏,爽快地走開了。
  她倒沒有胡亂猜疑,認為他在外麵跟人約會,需要避開她。明擺著祁家驄並不屑於對她隱瞞行蹤。她隻是不明白,他並沒有酒癮,也沒有縱情狂歡,在家喝酒也明顯比這裏舒適得多,他卻寧可周期性地過來買醉。
  她正怔怔出神,突然一個猥瑣的矮胖男人從身後纏了上來,操著廣東話說著什麽。她聽不懂,煩亂地搖頭,“我找人,對不起。”
  那男人一隻手已經摟住她的腰,噴著酒臭氣的嘴湊近了她,改說普通話:“靚女,到酒吧來找的無非是男人,我給你買杯酒好嗎?”
  她大吃一驚,卻不願意出聲驚動祁家驄,狠命推開他,跑出了酒吧。她隻覺得被那隻手摸到的地方黏膩肮髒,不禁又是憤怒又是煩惱。然而過了一會兒,她的怒火消散了,隻剩下滿心的迷惑。
  她想,如果這個男人拒絕讓她了解,她做出再多努力恐怕也是徒勞。像這樣跟蹤他,以後可以不必了。
  當天晚上,祁家驄照例很晚才回來,卻似乎沒有喝到大醉,回來後徑直去了書房,在那裏待了好久,才去客房睡覺。
  任苒聽著他的動靜,睡得很不踏實,早早便醒了,她有她的心事,這天恰是她母親的忌日,一轉眼,方菲已經去世三周年了。
  她拉開窗簾,發現外麵下著小雨,空氣潮濕,她的心情和這陰沉的天氣一樣抑鬱。她走進客房,爬上床,抱住仍在熟睡的祁家驄,他睡意朦朧地翻一身,睜開眼睛看到她,似乎有些吃驚。將她樓進懷裏。他除了眼睛中有皿絲,看上去並沒什麽宿醉的樣子。
  “幾點了?”
  “剛七點,你再睡會兒,我就在這裏躺一下,保證不打攪你。”
  祁家驄等卻一下坐了起來,“任苒,我今天要去一趟北京,可能過兩天才能回來。”
  她怔怔地看著他:“很急嗎?”
  他匆忙下床:“對,工作室有些事情必須我出麵處理,阿邦應付不過來。”
  她隻好跟著起來,看著他匆匆洗漱,進主臥室很快收拾好了摘單的行李。
  “我給你做早點。”
  “不用了,飛機上有吃的。”
  他己經準備拉門出去了,她拿了件風衣追上去,“北京肯定冷,帶上吧。”
  他接了過去,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他顯然正滿腹心事,微微一怔,有些不耐。可還是騰出一隻手,輕輕拍一下她的手:“”把手機打開,我會給你打電話,辦完事後我會盡快回來。“
  她貼著他的背後,過了幾秒鍾鬆開了他。
  任苒頭一次在母親忌日這個她最害怕孤獨的日子獨自待著。
  她再沒有睡意,想了想,還是換衣服出門。先在花店買了一束馬蹄蓮抱在手裏,然後在別人的指點下,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店裏買了香燭,再買了幾樣新鮮水果。
  她拎著滿手的東西回家,搬了一張小茶幾到客廳空著的一角,將一直隨身帶著的母親的遺像放好,將鮮花插入花瓶中放好,然後擺了兩盤水果。
  這是每年父親在母親忌日拜祭時做的,布置好了以後,她跪倒在茶幾前,雙手合十,才發現她完全不知道該跟母親說什麽了。
  第一年忌日,她在父親的指點下頭一次給母親上香,看看任世晏清瘦的臉,她在心裏說的是:“媽媽,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爭取考上一個好大學,不讓爸爸為我操心了。”
  第二年忌日,她告訴母親:“我在大學裏生活得不錯,我會好好用功,也會幫你照顧好爸備的。”
  然而現是,她過去的生活讓她無法麵對,她正在過和將要過的生活充滿不確定的變數,甚至無法確定她愛的男人是否也愛她。一想到媽媽生前對她無微不至的疼愛,她的心便痛得緊縮起來。
  她的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音,她拿出手機打開一看,是祁家駿發過來的:今天是阿姨的忌日,我知道你肯定會難過。小苒,收到短信後,請給我打電話,我保證再不罵你了。
  她眼眶中積蓄的淚水簌簌落下,她擦去淚水,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撥通了祁家駿的電話。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接電話,聲音急促:“小苒,你在哪裏?”
  “我剛剛買了花、水果,還有香燭,正準備拜一下媽媽。阿駿,你在上課嗎?”
  “課有什麽好上的。”祁家驄駿沒好氣地說,卻馬上放緩了聲音:“小苒,別難過。”
  “我很好,沒有難過。”她用力咽下一個哽咽:“你不要逃課太多啊,馬上快期末考試了。”
  祁家駿並不理會這句話,“別騙我了,每年的今天,就算任叔叔和我陪著你,你都會抑鬱上好久。”
  “阿駿,我……”
  “祁家驄沒有陪你嗎?”
  “他在北京的工作室有事,他趕過去處理了。”
  “他要是愛你,就不會在今天讓你一個人待著。”
  “我總得學會一個人麵對生活。”她輕聲說:“以前是我太自私了,阿駿,隻要有一點不開心,就巴不得能讓別人跟我分擔。我隻顧自己,從來沒想到過你也有你的心事。對不起。”
  “你有什麽需要跟我說對不起的。”祁家駿似乎又被觸怒了,“如果你沒被那個男人騙走,你就能一直被我好好照顧著,不用擺出這麽一副懂事的樣子了。”
  任苒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祁家駿啞聲笑了:“對,小苒,你覺得意外嗎?其實我一直愛你,早就希望可以照顧你一輩子。我以為,我們總會在一起的。我要是早一點對你說出來就好了。”
  “阿駿——”任苒緊張地叫著他的名字,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了。

  第十六章
  任苒將香點上,默默祝禱良久,卻一直心神不寧。
  祁家驄沒有打她的電話,而祁家駿那個突然的表白,讓她意外又慌亂。
  當然,雙方家長都不同程度流露過樂於看到他們在一起的意思,她父親更說過希望她在畢業後隨祁家駿出國。
  隻是她這個年齡,不可能把父母的一相情願看得太認真,而且祁家駿與她從小相識,從來沒有對她有過暗示或者明確的表白。他當著她的麵,結交不同的女友。並鼓勵她接受男孩子的追求。
  他隻開過玩笑,說到了一定年齡,如果都找不到合適的人,可以考慮與她結婚。
  她沒把這個玩笑當真,在她看來,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是友情,也是親情,可肯定不是愛情。
  祁家駿會默默愛她這麽多年嗎?她會被人愛這麽久卻茫然不知嗎?她是怎麽愛上祁家驄的?
  而祁家驄又是怎麽看待她的愛情呢?
  想到祁家驄,她的喉頭有些發緊。她提醒自己,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沒必要再考慮其他了。她打起精神,不讓自己閑著胡思亂想,開始收拾屋子,一直到下午五點,她猜他的工作應該進行得差不多了,打他的手機,然而接聽電話的並不是祁家驄,而是一個操著南方腔普通話的男人,遲疑地說:“你好,哪位?”
  “你是誰?”她顧不上禮貌地問?
  那邊再度停了一下,“請問你找哪位?”
  “我找祁家驄。”
  “我是祁總的助手阿邦,有什麽話我可以轉告。”
  任苒知道阿邦的存在,祁家驄平時打電話並不完全避開她,他聯係得最多的人就是阿邦。
  “阿邦,你好。我叫任苒,是家驄的……朋友,他人呢?”
  那邊阿邦遲疑了一下,“任小姐,祁總現在不方便接電話,不好意思。”
  她有滿心的疑惑,卻隻能說:“麻煩你跟他說,等方便了,請務必給我打電話,謝謝。”
  任苒心裏有莫名的不安,天色已晚,她沒有心情去做晚飯,拿著那本《遠離塵囂》,隨手翻開一頁看著。
  從在深圳起,她就開始潛心看這本書,用了近三個月時間,她終於看完了全書,對於故事情節,她仍然沒有太大感觸,可是她漸漸養成了習慣,在煩悶、抑鬱的時候,都會拿過這本書,隨便翻開一頁,然後看下去。那些描寫英國鄉村寧靜生活的段落,仿佛有某種讓人心境平和下來的魔力。哪怕失意的農場主博爾德伍德先生某些舉動在當時稱得上狂暴,也無損於整本書的基調。
  突然,對講門鈴響起,她走過去按了接聽,裏麵傳來的竟然是一個她熟悉的聲音:“小苒,是我。”
  “爸爸——”她脫口叫出,大為吃驚。
  “請開門讓我上來。”
  任世晏出現在門口,他隻拿了一個公文包,挽了一件毛呢大衣,身上穿著羊毛衫與厚夾克衫,顯然是從氣溫寒冷的地方過來,與廣州溫暖的天氣十分不符。幾個月不見,他看上去風塵仆仆,神情十分疲憊,昔日的豐神俊朗、風度翩翩似乎不複存在了。
  父女兩人對視著,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過了一會兒,任苒開了口:“請進,爸爸。”她接過任世晏手裏的大衣掛好,請他在沙發上坐下,又去廚房泡了一杯茶,端出來遞給他。她表現得禮貌周到,更帶出了幾分疏遠感。
  她坐到對麵的沙發上,問道:“爸爸,你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早上你跟阿駿通話,提到祁家驄去了北京他的工作室。我馬上聯絡阿駿的爸爸,一起飛去北京,找到了他,他告訴了我這邊的地址,然後我馬上買了來廣州的機票。
  任苒大吃一驚,想到祁家驄十分忌諱別人知道他的行蹤,不禁懊悔上午隨口到了這件事:“你怎麽會想到去他那裏?”
  “這是我唯一能找到他,然後找到你的機會。我怎麽可能不去?”
  “家驄說什麽了?”
  任世晏神情複雜地看著她,“他讓我轉告你,希望你跟我回家。”
  任苒一下站了起來,“他是因為你去找他,才不肯接我電話的嗎?”
  “小苒。”任世晏也站起來,按住她,“鎮定。他有他的麻煩,我和你祁伯伯趕去工作室時,他正跟他的出資人開會,的確沒時間接電話。我想你完全不了解他現在的情況,對嗎?”
  任苒無從否認。
  “祁家驄因為受出逃的喻洪良影響,已經隱姓瞞名,轉為地下活動,再沒參與資金拆借,隻操作手頭秘密的私募基金。一般私募基金的運作有兩種模式,一種是有保證金的,一種沒有保證金。出資人把錢委托給基金經理時,會簽訂協議,約定運作模式、贏利分成比例和操作時間。前一種情況下,如果虧損了,保證金歸出資人所有;後一種情況,更接近空手套狼,一旦虧空,私募基金經理自己哪怕傾家蕩產,也得補上去。對於私募基金來講,有保證金的模式更合理一些,投機性沒那麽強。”
  任苒聽著這些陌生的名詞,“那家驄現在是哪種情況?”
  “他做到一定的規模以後,手頭的資金來源以前一種出資方式為主,但後一種也有。本來他的操作一向穩健,出資人對他的信心很強。可是我從我的一個朋友那裏了解到,他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惹怒了深圳一位姓朱的老板,一個月前,那人收買了祁家驄的一名員工,取得了他賬戶的資料。在那人的舉報下,一個月前,幾個賬戶同時被證監會認定也與喻洪良案件有關,有洗錢嫌疑,被強令鎖倉停止操作,等候調查處理。結果這幾個賬戶都錯過了前一段時間的行情,不僅沒法賺到錢,更無法及時止損,導致現在陷在熊市,出現巨額賬目虧損。一提到深圳姓朱的老板,任苒頓時記起了祁家驄去深圳找她時的情景,她努力消貨著任世晏的話:”按你說的,他是不是沒法賠償出資人的損失?“
  “我看了他跟出資人這間的協議,前一種情況下的賬戶還好,他們共管的保證金由委托出資人平分,雖然不夠彌補虧損。但也不至於有後患,後一種情況,就非常麻煩。當初那些人出資時,都是信賴祁家驄的能力,對於贏利抱了很大期望,現在自然很難善罷。”
  “那……接下來會怎麽樣?”
  “處理完這件事,按最好的結果推算,祁家驄即使不身負巨債,也肯定已經一文不名,而且以後想再在私募市場上有所作為,將會十分困難。他今天一直跟出資人開會處理善後,談判進行得很艱難。”
  任苒心亂如麻,“他會不會有危險?”
  “這個我說不好,我早就提醒過他,那些出資人把巨額資金放到私募市場裏來求的就是暴利,對於風險的控製意識很薄弱。現在國家沒有相關法律約束私募行為,有時一紙協議,根本沒辦法保障各方權益。”
  任苒良久不說話,任世晏懇切地看著女兒,“小苒,他現在顧不到你,短時間內會不會回廣州,今後再以什麽安身立命,他都不確定。所以他才爽快地把這邊的地址告訴我,讓我帶你回家。”
  “我不想回去。”
  她一口回絕,表現得毫無商量餘地。任世晏有幾分惱怒,正想說什麽,視線卻一下落在角落裏擺放的茶幾上,那裏擺了一幀小小的鑲框照片,裏麵但!頭傲笑的女人是他的亡妻方菲,旁邊一隻水晶花瓶內插著大束潔白的馬蹄蓮,兩隻盤子裏分別擺著蘋果和橙子,一隻煙灰缸權充香爐,裏麵插的香已經燃到了盡頭。
  他當然記得,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而馬蹄蓮是她生前最喜歡的花,他所有的怒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他走過去,從放在旁邊的整束香內抽出三支,正要尋找打火機,任苒默默伸手過來,打著火機,把香點燃,看著他合十祝禱,然後將香插好。
  任世晏轉頭看著她,“小苒,當著你媽媽的麵,我跟你說對不起,請原諒我。如果阿駿沒有轉告你,那我再跟你說一次,我不會跟季方平結婚。你跟我回去吧。”
  任苒的眼淚再也強忍不住,順著眼角一下流了出,“爸,你不起的那個是我媽媽,我沒資格代她跟你說原諒。”
  “那就想一想你媽媽對你的期望,她要是知道你在這麽小的時候就放棄學業,跟一個前途莫測的男人在一起,很本看不到將來,會怎麽想?”
  “我跟你回去能看到將來嗎?我能看到的將來就是按照你的安排,讀書、畢業、出國留學、最好嫁給阿駿,好讓你徹底放心。”任苒擦一把淚水,慘淡地笑了,“爸爸,我現在做不到那樣按部就班過日子了。”
  “可是你不能拿你的生活來跟我賭氣。”
  “我沒跟誰賭氣,爸爸,我愛家驄。”
  “你才多大,理解什麽是愛,這麽早就決定和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男人在-起,豈不是荒謬嗎?”
  任苒抬起頭,正視著她父親,“爸,那你理解什麽是愛嗎?”
  任世晏無可奈何地說:“我知道,在你眼裏,我根本不配談到愛了。”
  “不,爸爸,你說我不理解什麽是愛,我其實也沒什麽可反駁的。看了你,還有祁伯伯,我一直很迷惑。你們在決定結婚的時候,應該是很肯定自己知道什麽是愛的,對不對?可是你們的婚姻都這麽可笑,長期偷情,出軌,養私生子……”任苒聲音低了下去,“你們最初愛那個人的時候,難道沒有跟她天長地久生活下去的決心嗎?從什麽時候起,你們不再愛了?愛是不是真的這麽脆弱、易變,根本不可能有什麽永恒?”
  任世晏沒想到任苒想到的竟然是這些,他苦澀地一笑,“阿駿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恐怕我們這些大人都是很差勁的例子,不光沒給你們一點啟發,還讓你們早早開始懷疑感情、懷疑生活了。”
  “是啊,以前阿駿玩世不恭,不停交女朋友,他說他對婚姻很恐懼,最好能不結婚,我還笑他。後來我才知道,他隻是比我更早了解真相,難怪會更早幻滅。”停了一下,任苒輕聲說:“如果愛就是這樣沒軒法永恒的東西,那我願意在我愛的時候好好去愛。”
  “好好去愛不等於明知道愛上的是一個錯誤,還要堅持下去,直到這個錯誤傷害到自己。這顯然並不明智。”
  任苒看看他,然後將目光轉向茶幾上放的母親的照片,“爸爸,自從知道你和季律師的事以後,我總想試著去理解媽媽曾經過的是什麽生活。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愛也是一個錯誤?她在知道你的私情後,對愛失望了嗎?她一直不離婚,是為什麽?她真的隻是為了給我一個完整的家,才不跟你離婚的嗎?”
  “小苒——”任世晏無法聽憑女兒這樣分析他曾經的婚姻,“不要再糾結於這些問題,你已走火入魔了。我承認是我的錯,讓你對一切都產生了懷疑可是正因為我和你媽媽的婚姻出了問題,我們才更希望你能有一個幸福平靜的生活。
  “我幸福過,在12歲以前,我以為我的幸福來得沒有一點缺憾。可是我得在長大以後才知道,幸福這個東西是我媽媽用犧牲和隱忍給我勉強維持的,我更想要的是她在過世前有真正的幸福和安寧,可惜她再也得不到了……”
  她的聲音哽咽,猝然中斷,雙手捂住了臉。任世晏將手放到她肩頭,正想抱住她,她卻往後一縮,避開了他的手,將一個哽咽咽了下去,飛快地拿起紙巾擦拭著淚水。
  他知道女兒從小被寵愛著長大,算不上堅強,以前疼愛女兒的同時,也會發愁,不知道這如同溫室裏花兒般的少女怎麽才能真正長大。然而,現在女兒再也不肯如同過去一樣投入他懷中尋找安慰。
  任苒偏開頭,避開他的目光,啞著嗓子說,“不早了,爸爸。你坐了一天飛機,肯定沒吃什麽東西。你坐一會兒,我去做飯。”
  任苒匆匆轉身,去了與餐廳相連的半開放式廚房,任世晏坐在客斤裏,能看到她忙碌的背影。幾個月不見,他恍惚覺得,女兒似乎又長高了一些,當然,她已經19歲了,從理論上講,應該完成了發育,也許隻是瘦了,讓他產生了錯覺。
  看著以前從來沒做過家事的女兒嫻熟而有條不紊地做飯,任世晏一時感慨良多,他再次深切地感到,他已經不再了解女兒了。
  頭天任苒已經煲好了湯,她很快做好了一個清炒菜心,一個蝦仁炒青豆,把湯熱好盛上來。父女兩人都沒什麽胃口,卻都沉默地吃著。
  吃完飯後,任苒去廚房洗碗,然後無意義地一時擦擦這裏,一時整理一下那裏,她擺出的是根本不想再交談的架勢,然而,任世晏當然不可能就此放棄。
  “這就是你想過的生活嗎?小苒,在還沒滿19歲的時候,開始做家庭主婦,留在公寓裏等一個你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男人,為他煮飯,洗碗、熨衣服,就算你現在覺得這樣的生活有意義,你又怎麽知道祁家驄那樣的男人會安於這種生活?你說你媽媽的生活是犧牲與隱忍,那至少她還是為了你。你這麽早早開始犧牲,為的又是誰?”
  “我為的是我自己。”任苒衝口而出,卻又覺得這個回答來得沒有什麽底氣,“對,我不知道他愛不愛我,我也不知道我會愛他多主,更不知道我們將來會怎麽樣。可是現在,我隻想跟他在一起。白天我上香的時候,也跟媽媽保證了,我會盡力去愛他,盡力好好生活。”
  “他現在的情況,怎麽可能跟你好好生活?”
  “越是這種時候,我越是不能離開他。”
  “小苒,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會需要你的同情跟安慰嗎?他甚至連他父親的幫助都斷然拒絕。你留下看到他的失敗,”小苒,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會需要你的同情跟安慰嗎?他甚至連他父親的幫助都斷然拒絕。你留下看到他的失敗,他不會感激你。我甚至認為,他既然毫不留戀地馬上把地址告訴我,讓我帶你走,很可能再不會回來找你。“
  任苒沒辦法反駁她父親的推理,在內心深處,她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祁家驄平時連醉態都不願意讓她看到,又怎麽會帶著如此巨大的失敗回來麵對她。
  然而她又怎麽可能就此放棄。
  “沒關係,我在這裏等他,等到他回來,或者等到我對他失望為止。”說這話時,任苒的臉上有一種內在的堅定,那是任世晏頭一次在他女兒臉上看到的神情,這個堅定讓她褪去了所有的幼稚與天真,看上去幾乎顯得有些陌生。任世晏不能置信地看著她,“小苒,你怎麽這麽固執?”
  “我第一次愛上一個人,爸爸,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先放手。”
  “你一點沒考慮過阿駿嗎?他一直愛著你……”
  才在上午聽到祁家駿意外的表白後,任苒無法聽到父親又提起這件事,連忙打斷他:“不,我們一直是兄妹感情,你別誤解。”
  任世晏緊盯著她,“小苒,你知道阿駿現在的情況嗎?”
  “他怎麽了?”
  “他半個月前因為連續曠課、酗酒鬧事打架鬥毆,被學校開除了。”
  任苒驚得呆住,怔怔看著父親,任世晏神情嚴肅,顯然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繼續說道:“基本上你每打一次電話給他,他都會跟誰也不打招呼,直接去深圳,找到你打電話的公用電話亭,拿著你的照片請過路的人辨認,一待就是好幾天,直到他父母和我罵他,他才回來。”
  “他為什麽要這樣?我跟他說過我沒事……”
  “你到廣州後,他也過來找過你。你自己算算,他這樣會曠多少課?後來你再沒打電話給他,他的情緒越來越差,差不多不去上課,成天喝酒,動輒跟人打架,前不久失手把一個同學打成重傷,幾乎要負刑事責任,祁家賠了巨額醫藥費才算把這件事壓下去。”任苒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看來,祁家駿雖然性格不羈,可是並不好勇鬥狠,舉止一向算得上文雅溫和,竟然會一變至此,實在讓她驚惶。
  “他……一點也沒跟我說起。”她喃喃地說,自知這個辯解很可笑。
  “他現在被他家接回去反省,他爸爸不願意他跟祁家驄碰麵,把他關在家裏。不然他肯定會跟著一塊兒去北京,再跟我一塊兒過來的,小苒,別的事情可以說是我的責任,但在這件事上,你認為你一點責任沒有嗎?”
  “我會打電話勸他……”
  “你打算怎麽勸?”任世晏毫不留情地說:“勸他好好學習嗎?你已經先他-步放棄了學業;勸他聽父母的話嗎?你已經徹底否定了你的父親,對他的父親也沒什麽敬意;勸他珍惜自己的前途嗎?你已經把自己的前途跟一個完全看不到前途的男人聯係到了一起……”
  “別說了——”
  任苒打斷父親,眼淚在眼眶內打轉,卻用力忍住。當然,她沒辦法斷然否認父親的指責,那樣從小到大關心著她的阿駿,在她最傷心的時候,他握著她的手勸慰她,為了她遠離家鄉上大學,在她出走時最牽掛她,哪怕知道她跟他一直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也沒有放棄她。她把所有的負麵情緒倒給他,心安理得享受著他的關心,卻一點沒有想到他的承受能力。如果他真的愛她,那她不僅沒有回報他的愛,還一直有意無意地傷害著他。
  “小苒,爸爸並沒有逼你回去為阿駿負責的意思。他愛你,為你付出是他心甘情願的舉動。沒人規定你必須同等回報別人的愛才算公平,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句話放在祁家驄身上同樣適用。”
  聽到祁家驄的名字,她迷惘地看著父親。
  “你愛祁家驄,但他並不一定愛你。我跟他談過幾閃話,自認對他有一點了解。像他這樣的男作,早早就已經成熟,經曆太多,擁有的世界太大,感情對他來講,早已被放在次要的位置。你至少得有足夠閱曆,懂得他的想法,知道他要的是什麽,能夠跟他在平等的位置上交流共鳴,才有可能得到他的重視。”
  任苒無言以對。
  “你祁伯伯、趙阿姨商量過了,打算送阿駿去國外留學,可是你沒有下落,他肯定不會去國外。”
  “可是,我以後怎麽麵對他,我真的隻當他是哥哥啊。”
  “你總認為,爸爸想讓你嫁給阿駿,圖個省心,然後好去過自己的逍遙日子。不是這樣的,小苒,我沒有處理好感情向題,也許是個很糟糕的男人,可是我從來沒忘記過,我在你媽媽臨終前對她承諾過,會盡力照顧好你。就算沒有這個承諾,你也永遠是我的女兒,是我一生的責任。我隻是認為,至少到目前為止,沒人比阿駿更愛你。不過,你跟阿駿都還這麽年輕,還有大把的將來,完全有可能碰上更合適彼此的人,沒必要現然就決定自己的生活,更不應該在青春年少的時候任由自己的生活走上歧路。”
  任世晏言辭懇切,任苒一下陷入了迷茫之中。
  “給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去繼續學業。到你的心智完全成熟了,如果你還是愛祁家驄,那我一定再也不說什麽。”
  任苒發現,她所有的堅持,在父親的分析下,都顯得一相情願;而她所有不願意正視的隱憂,都被父親毫不留情地指了出來。
  歸根結底,這段感情的確充滿了不確定性。

  第十七章
  當天晚上,任世晏住在公寓客房內。對於他和他女兒任苒來講,這都是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任世晏還要趕回學校上班,兩個人都早早起床,任苒做好了早餐。吃完以後,她對父親說:“爸爸,我認真想過你說的話了。但是,我沒辦法不跟家驄告別就離開,我決定在這裏等他。請告訴阿駿,不要來找我,我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回去。”
  “你一定要聽他親口對你說出一個拒絕才肯死心嗎?”
  她慘淡地笑,“爸爸,我沒辦法就這樣放棄,讓我等吧,不然我以後也許總會恨自己,當初為什麽沒有堅持?”
  任世晏知道,再說什麽也不能改變女兒的決定,他點點頭,“小苒,爸爸仍然覺得你的選擇很荒謬,不過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再說什麽了。我要你知道,你永遠是我的女兒,隻要你願意回來,隨時可以。”
  任苒垂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她說:“爸,如果季律師一定要留著她的孩子,你別逼她了,如果你……覺得合適,你們結婚吧,不必管我怎麽想。我一個要求,不要帶她住進媽媽住過的房子,至少現在,我沒辦法接受媽媽再受到打擾。”
  任世晏點點頭,“我會把那套房子過戶到你名下,小苒。”
  任苒連忙搖頭,“不,爸爸,我不是爭房子……”
  “我知道,這件事你不用多想了。我先走了,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送走父親後,這個豪華的公寓再度陷入孤寂之中。
  祁家驄沒有打她的電話,她帶著滿心不安,再度打過去,他的手機已經關了機。
  她開始了不知道期限的等待。
  任苒試圖將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照過去的時間表起床、做家務、買菜、散步、看書,做飯。然而她很快發現,在焦灼的等待之中,她的生活漸漸失去了秩序,她開始害怕在她外出時祁家驄會突然回來卻看不到她,誤以為她已經隨父親回去了;她做好了飯,卻根本沒胃口吃;她看一會兒書,會禁不住去看看毫無動靜的手機;她在半夜醒來,再也無法入睡;她成天盤桓在沙發上,不願意再去空蕩蕩的臥室;她很快開始晨昏顛倒,失去了時間的概念,隻在餓得不行時,才打電話叫外賣上來;她經常站在陽台上,漫無目的地遠眺……
  她開始放棄徒勞地撥他的號碼,也不再發送根本得不到回應的短信,告訴他。她仍在這裏等著他。
  無數個念頭在她腦海中此起彼落:他的麻煩大到已經困住他,無法跟外界聯係了嗎?他出意外了?她是不是惹煩了他?她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顯得太嘮叨?他會不會不想再回來了?
  她走進書房,四下掃視著,他的東西都在原處;她再回臥室,打開衣櫥,他的衣物也還在。可是這樣的巡視根本沒辦法讓她放下心來,卻弄得她更加茫然。一時之間,她似乎陷入了母親以前緊急入院時,她被獨自留在家裏惶惑不安的狀態。她經曆了幾次那樣的煎熬後,就不顧父親的反對,堅決要求去醫院陪護。
  正如她父親所說,這個男人分明並不在意她。
  他會不會已經徹底厭倦了她?
  她一時告訴自己,這個念頭來得十分愚蠢,你的不安全感正在完全沒有必要地放大;一時卻又心灰意冷地想,是的,他厭倦了,他隻是看她獨自在深圳未免可憐,將她帶回了廣州。他對她從來就沒表現出留戀,從來也沒有許諾,隻要她表現得熱情外露,他就會半開玩笑地潑上一點冷水,這樣的表現還不夠明顯嗎?
  別再自欺欺人了。
  隨著嘭的一聲巨響,窗外有大團煙花升起,她從恍惚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發現天早已黑了,她走上陽台,隻見珠江邊不斷升起煙花,豔麗炫目地在夜空綻放。
  她的手機響起,顯示是祁家駿打來的電話。
  她看一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發現今天已經是1999年12月31日,傳說中的世紀末到來了。
  顯然,很多人不顧政府的禁鞭令,決心用一場狂歡迎來新紀元的到來。
  她一直回避,卻被以這種方式重新換回了時間概念,忽然意識到,祁家驄已經消失了快半個月之久。
  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漫長的15天。
  這樣的等待,你到什麽時候會失望?你是在等待他的歸來,還是在等待意料之中的失望?
  她根本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傳說中的世紀末並不是一個末日與終止,地球仍在有序運轉,日曆將翻開新的一頁,電腦內的日期BUG被一一調整,沒有出現神秘術士預言的毀滅,也沒有之前專家預言的大範圍混亂,她步入了她的20歲。
  生活以殘忍而,並不因為一個人的悲傷而有絲毫停頓。大團大團的煙花映照得她的臉時明時暗,天空仿佛暫時成了一個舞台,那樣燦爛奪目的光彩,如同不知名的花般次第綻放,然後再一一寂滅,她長久地凝視著這樣一場聲色盛大?
  的表演,手機仍在響著,她終於按了接聽鍵。她已經太長時間沒跟人說話,一開口隻覺得嗓子十分生澀。
  “阿駿,新年好。”
  “新年好,小苒。”
  兩個人沉默著,一時都不知道那樣喧鬧不絕於耳的“嘭嘭”聲是來自於自己身邊,還是對方所處的城市。
  “你在哪裏,阿駿?”她努力用活潑的聲音問:“你那邊是不是也有有人在慶祝千禧年?”
  “我和幾個朋友在放煙花,喝酒,你呢?”
  “我也在看人放煙花,真美。”
  “祁家驄回廣州了沒有?”
  任苒凝視著一個巨大的紅色煙火徐徐在天空鋪陳開來,無數的光焰拖曳著劃破夜色。她搖了搖頭,“沒有。”
  “他拒絕了我父親的幫助,讓他回Z市不要管他,後來他的電話也打不通了,聽說他的工作室已經關閉,沒人知道他的下落,恐怕他以後多不能再公開露麵。小苒,聽話,回來吧,或者我過來接你。”
  “不,阿俊,你別過來。我也不光是等他,我想看看,這段感情經得起多長時間的消耗。我跟我爸爸也說過,我不會賭氣,到了覺得沒必要再等的時候,我不會勉強自己繼續下去的。”
  “愛情的魔力真的大到將你淹沒了嗎?”祁家駿的聲音中充滿痛楚。
  任苒記起以前與他充滿孩子氣的對話,隻覺得恍若隔世般遙遠,她輕聲說:“阿駿,其實我害怕這種感覺,可是我沒法擺脫,隻好索性選擇沉沒,不再掙紮,等到徹底絕望,就算解脫了。”
  “我不想看到你絕望,小苒,如果他愛你,他也不該讓你的感情走到絕望。”
  “你比我還傻,阿駿。”她沒法再繼續下去,“我們別說這些了,我累了,先去睡覺。你去跟朋友好好玩吧,少喝一點兒酒。”
  放下電話,對比室外的熱鬧,她發現室內空寂得可怕。她打開電視,裏麵正播放著世界各地的人們以不同方式迎接千禧年的報道,大家不約而同地喝酒狂歡。她也拿出一瓶紅酒,找出開瓶器打開,倒了一杯,開始自斟自飲。
  伴著窗外一直燃放得沒有停歇的煙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有生以來頭一次喝醉了,不知不覺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夢境飄飄如同在雲端漫步,一時之間,她看到了舊居那顆樟樹在陽光下舒展枝葉,久別的母親穿著鄉村風格的碎花裙子,看上去年輕而健康,臉上帶著她從小熟悉的溫柔微笑,正在光線明亮的廚房離煮咖啡,虹吸壺“嘟嘟”作響,旁邊小收音機放著輕音樂。
  這個夢如此聲色明麗,她甚至可以聞到咖啡的香氣。
  她還沒來得及深深呼吸,卻又發現,祁家驄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她身邊,他穿著白色襯衫,手裏捧著馬蹄蓮與天堂鳥,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愛的人忽然之間全出現在她身邊,她簡直大喜過望,可是一轉頭,媽媽卻不見,她急切地叫著:“媽媽,媽媽……”
  祁家驄扶著她的臉,輕聲說:“噓,噓,別哭,你在做夢。”
  陽光灑在樟樹葉上有細碎的反光,收音機的音樂繼續縈繞耳邊,媽媽的氣息扔在這個廚房內,伴隨著咖啡香氣圍繞著她,有如此細節真實的夢境嗎?他的這個撫摸也是一個夢嗎?
  她惶惑地猛然睜開眼睛,發現電視機扔在播放著一個慶祝千禧年的節目,而祁家驄正蹲在她麵前。
  “夢見你媽媽了嗎”祁家驄拭去任苒眼角的淚,輕聲問她。
  她不回答,隻爬起來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他的腰,用力到似乎要將自己嵌進他的身體裏。他剛一動,她就不假思索地張開嘴,咬住了他的手臂,隔著襯衫的薄薄布料,她絕望,蠻橫地用力,牙齒咬進了他的肌肉。他痛得一縮,卻再沒有動了,任狠狠咬著,隻用另一隻手摟住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隻到用力得牙齒和下巴全覺得酸痛不已,口中嚐到鹹腥的味道,才慢慢鬆開了口,同時放開了接近麻木的雙手。
  祁家驄抱起她,坐到沙發上,低頭看著她。在那陣狂暴的發作後,她顯得脫力般疲乏而呆滯,眼睛失神地對著天花板某個方向。
  “你怎麽沒跟你爸爸回去?”
  任苒聲音平平地回答:“我什麽時候說過要跟他回去了?”
  祁家驄煩惱地皺眉,“我不相信他沒對你解釋清楚我現在的處境,他是法學專家,看得應該很清楚。”
  “我不需要那些解釋。我跟你在一起,並不是因為你開著奔馳,操作大筆基金,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祁家驄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撫摸著她瘦得尖削的麵孔,歎了口氣,“你這傻孩子,對愛情有太多浪漫到不切實際的想象,大概總以為能夠為愛人作出犧牲有一種殉道的美感。其實真正的犧牲沒有任何浪漫色彩可言,你早晚會知道,我並不值得你這麽做。”
  “值不值得,讓我自己去判斷好嗎?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願意等我發現你是一個乏味的大叔,接受我的鄙棄?”
  祁家驄彎起嘴角笑了,然而笑意在他臉上隻是一閃而過,“如果隻等時間讓你清醒過來,我到是樂意陪你玩下去。可是現在不同了,我已經一文不名,而且在這個行業裏聲名狼藉,再沒人敢把錢交給我操作,照行內人的看法,我基本上沒有翻身的可能了。接下來我得真正消失一段時間,你最好回你父親家,繼續上學……”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去哪裏,我也去哪裏。”
  祁家驄重新皺起了眉頭,沉聲說道:“任苒,你弄不懂一文不名是什麽意思嗎?我這次來廣州的機票都是助手阿邦墊錢買的,事實上我已經不可能給他發工資了。我之所以過來,並不是想到你可能在等我。我租這房子時,預付了一筆租金和押金,現在是特意過來退租好拿回那筆錢救急的。”
  “我說得很清楚了,我並不在乎你有沒有錢。”
  “可是我在乎。”
  “錢有那麽重要嗎?你可以找一個普通的工作,我也可以出去上班,不需要你養,我們換一個便宜的房子住,一樣可以過得很開心,很多人都是這麽生活的。”
  “任苒,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可能忍受自己去過大多數人過的平庸生活。而且你又犯了一個錯誤,把平庸的生活詩意化了。你還不滿20歲,一直不識人間煙火,不要以為在深圳城中村住了一個月,你就見識了所有苦難。”
  “起碼我不害怕跟你一起過苦日子。家驄,就算我不識人間疾苦,你也已經跟我講得很清楚了。我要的是跟你在一起,不管去哪裏,不管什麽環境。如果有一天,我受不了,我會坦白告訴你,到時候你再踢我走也不晚。為什麽一定要在現在推開我?”
  祁家驄嘲諷地笑了,“別這樣對我表白,任苒,我沒打算帶任何女人去過動蕩不安的苦日子,一等著她一點點失望、幻滅、抱怨。我接受生活所有殘酷的一麵,可是我不打算親手製造出這種悲劇來讓自己藐視自己。”
  接近午夜時分了,外麵煙花驟然變得密集,伴隨著煙火升空的嘯音和爆炸開來的“嘭嘭”聲,紅的、綠的光焰在室內輪番一掠而過。那樣的繁華熱鬧在她們身邊上演著,襯得她們仿佛已經與時間脫節,遊離於這個歡呼喧鬧的城市以外。
  任苒發現,這個結果就算沒有被她父親預言過,也早就被她父親隱約猜到了。她一步步進逼,隻等著他的拒絕越來越沒有商量餘地,她的確是在等一個明確的失望,可是她卻沒有多少失望情緒。
  “那告訴我,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我打算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待上一段時間,讓整件事稍微平息一點,同時也好好想想自己的過去,然後再從頭開始。”
  “我猜,你不會再跟我聯絡吧。”
  祁家驄略微遲疑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對,恐怕很長時間裏,我沒法跟你聯絡。”
  “那至少這段時間讓我跟你待在一起,好嗎?”
  祁家驄搖頭:“我要去的地方條件艱苦,基本上與世隔絕,根本不是你想象的可以讓兩個人隱居朝夕相對談戀愛的環境。”
  “別拒絕我,家驄。”她輕聲懇求著,“我隻有這一個要求了。”
  “我想事情的時候,一向不喜歡人打擾。”
  “我不會打擾你,我保證。”
  祁家驄無可奈何:“我沒什麽情趣,試圖和我戀愛,可能注定要失望。跟我住了這麽久,任苒,你還沒看清我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嗎?"任苒終於收回了視線,注視著他俯視的臉,”你很冷酷、清醒,從來沒像我一樣被感情迷惑過,你把喜歡和真正的需要分得很清楚,你不願意跟別人分享你的全部生活,你拒絕把內心全部開放,你把愛情這件東西看得無足輕重,你認為我隻是愛上了想象中的你而已,你有時很不好相處……“
  祁家驄笑了,“嗯,這些評價基本正確。”
  她抬起手,指尖順著他清瘦的麵孔輪廓緩緩劃下來,“我知道,你沒我那樣愛你,可是你對我還是不一樣的。你為了找我去深圳,不惜暴露你的行蹤;你現在這麽狼狽,也一點沒有抱怨過我給你添的麻煩。”
  祁家驄一下握住她的手指,正色說道:“小姐,你又在發揮想象力,任意往我身上添加玫瑰色的光環了。我拒絕朱訓良,是因為我不想受製於人,並不是因為你。”
  任苒笑了,眼睛熠熠生輝,“好吧,不是為我。”
  “我隻是覺得讓一個傻孩子流落在外,未免不人道。”他沒奈何地加上一句,自己也覺得很多餘,果然任苒的笑意更濃了。
  祁家驄凝視著躺在臂彎裏的這張年輕的麵孔,她笑得溫柔而嫵媚,眼睛裏全是綿綿的情意,他的心沒來由地蕩了一下,再次感歎:“傻孩子,這麽脆弱,又這麽固執。”
  “我愛你,家驄。”
  她輕聲說。這不是第一次她對他坦白了,他心底深處那個柔軟的地方輕輕一觸,有幾分迷惑,又有幾分感觸,再也沒辦法一盆冷水潑過去,直截了當告訴她,你隻是愛上了愛情本身,你隻是以為你愛上了我。
  這樣真摯的告白,來自於這樣率真的女孩子,他向在以後的歲月裏,他不會聽到更多了。他沒有裏有一定要保持冷靜,不放任自己做一個短暫的迷失。
  祁家驄辦妥了退租手續,帶著任苒搭乘長途汽車到了廣西北海,和他的助手阿邦碰麵。
  阿邦有個響亮的名字,叫雷正邦。他比祁家馳年長三歲,中學沒畢業便去城裏打工,最初是台灣人老李的司機,後來開始為祁家驄開車,跟了他很長時間,也是對他行蹤最了解的人。
  這時的北海,仍處於泡沫經濟退潮後的沉寂之中,市內隨處可見停工的工程,海邊有一排排賣不出去的別墅,整個城市彌漫著看不見的蕭條氣息。
  他們並沒在北海市區多做停留、馬上趕到淩亂的碼頭,隨著阿邦乘上了開往潿洲島的漁船。
  潿洲島要到五年以後的2005年,才在《中國國家地理》雜誌主辦的“中國最美的地方”評選中大放異彩,當選為中國十大最美海島之一,慢慢成為旅遊熱點。而在任苒與祁家驄去的那一年,除了北海當地人和少數資深驢行背包客,還少有遊客知道這個地方。
  任苒以前曾經坐過遊輪出海,不過都隻限於風平浪靜的近海,她頭一次登上直正的漁船,聽著柴油發動機“突突”響著,不免好笑,“這和珠江上往來的運少船一樣。”阿邦拿來暈船藥囑咐她提前吃下去,她直搖頭,“我一向不暈車不暈船,不用吃這個。”
  北部灣的海水十分清澈,呈現出一種迷人的碧藍。然而出海不久,海上便起了風浪,剛才還平靜無波的海麵,一下子掀起一米多高的海浪,漁船開始隨浪上下顛簸。
  “這像是遊樂場裏的海盜船。”
  祁家驄提醒任苒:“要是暈船,趕緊吃一顆藥做到船艙裏去。”
  任薄剛要開口說話,一波浪頭打上了船甲板,鹹鹹的海水直濺到她嘴裏,她狼狽地連連吐著口水,肆便嘔吐了起來。祁家驄大笑,將她摟進懷中:“還逞不逞強?”
  她的確沒辦法逞強了,隨著風浪加劇,她開始對著黑色塑膠袋翻腸刮肚地不斷嘔吐,直吐得天昏地暗,再也沒心情看四周景色,隻能委頓在窄小船艙一角。
  她看著外麵祁家驄與阿邦各抓一根纜繩站在甲板上,在風浪中談笑自若,卻越想越害怕。過了一會兒,祁家驄拿保溫杯過來給她喝水,她顫聲問:“家驄,浪這麽大,這條漁船會不會受不了翻了?”
  祁家驄一怔,笑了,“這算什麽大浪,除了台風天氣以外,漁民一年四季出海打漁,經常會碰到浪高兩米以上的天氣。”
  “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對,我三年前來住過幾天,隨他們去過深海。沒事的,適應了就好。”
  任苒在吐光了胃裏的東西後,終於舒服了一些。船經過近三個小時的航行,風浪漸漸平息,視線中出現了一個大的島嶼。她驚喜地指給祁家驄看,“家驄你看,我們快到了。”
  阿邦笑著說:“這是潿洲島,我們在這裏換小點的漁船,要去的地方是雙平,離這裏還有差不多10海裏。”
  他們換了小漁船後,平穩地從潿洲島邊駛過,海麵重新變得波平浪靜,剛才的風浪消散無蹤眼前的海水變得越來越清澈,她著了迷一般地看著漁船劈開平靜的海麵,激起白色的浪花,而漁船駛過以後,海麵重新聚合,她隱約可以看到有透明的生物在海水中浮遊,她尖叫著叫祁家驄過來看,祁家驄卻隻膘了一眼“是水母。別激動,你還能看到很多比這有趣的東西。”
  果然,一群飛魚驀地從她眼前掠過,緊接著又有海豚跳出海麵,激起她一陣換一陣的驚呼。
  又過了一個半小時,漁船停靠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雙平。
  雙平是阿邦的家鄉,但是選擇雙平作為蟄伏的地點,並不是阿邦的建議。
  “祁總,那裏太偏僻了,最好還是住潿洲島上,或者北海市內也行。”
  祁家驄搖頭拒絕。他三年前為了擺脫日益繁雜的工作,求得一個放鬆的假期,曾經在阿邦的陪同下過來住了四天,對此地印象十分深刻。眼前這個荒僻的漁村,與他和任苒剛剛離開的廣州相比,這裏簡直像是被那個喧鬧世界遺忘的一個角落。
  他看看身邊的任苒,雖然因為暈船嘔吐而臉色蒼白,可是臉上散發著興奮光彩,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將要開始的是仟麽樣的生活。他再次在心裏置疑自己:你為什麽要帶她過來?
  隻是因為她的央求嗎?其實你也抵擋不住那樣的柔情,不忍心斬斷與她的聯係。
  他扶住一腳踩空險些跌倒的任苒對自己說:這一次,由得她,也由得自己吧,隻要她流露出厭倦,他就馬上送她走好了。

  第十八章
  雙平地處北部灣邊緣,從地理位置來講,比較接近南中國海,方圓隻有不足兩平方公裏,在比例較大的地圖上,甚至難以找到。島上隻有不到兩百名居民。如果說潿洲島剛剛開始有遊客認識的話,那麽這裏就絕對在所有人的視野之外。
  雙平完全沒有經過開發,島上居民過著打漁為生的半原始生活,每天由榮油發電機供電三到四小時,沒有電視信號,沒有電話線,沒有手機信號,隻有一所規模極小的小學,一個長駐的教師兼任校長。
  “我就是去潿洲島上讀的中學。現在村子裏年輕人如果不讀書,要麽遠走城市,要麽去相對富庶的漁鄉打工,最不濟也要去潿洲島集市或者碼頭找個工作,收入多少還是其次,至少沒這裏這麽枯燥無聊。全家遷走的也不算少,聽我媽說,以前這裏有近二百戶人家,現在隻剩下不到六十戶,留下來的隻有沒什麽文化的漁民和老人,再加上讀小學的孩子了。”
  阿邦帶他們上岸,同時給荏苒做著介紹。踩上堅實的陸地,荏苒反而覺得腳步漂浮,一時難以適應了。
  她努力放穩腳步,隨著阿邦的指點放眼一看,果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海島,四周懸崖峭壁,呈現出如同火焰般的殷紅。村民集中住在島中央地勢低而平坦的地區。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蓋得疏落的平房,建房的材料是火山岩,成群的雞放養著,從他們麵前悠閑踱過,沿路長滿不知名的野花,路邊是一簇簇高達的仙人掌,開著豔麗的小黃花,結著紫紅色的小小果實,頗有幾分異域風情。
  阿邦順手摘下幾粒遞給任苒,“這個可以吃的。”
  任苒放進嘴裏,果然酸甜可口。她感歎著:“這地方咳真美。”
  祁家驄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如果在這裏住三天以上,還能這麽想,就很了不起了。不信你問問阿邦,他現在最長願意回來住幾天。”
  阿邦笑著繞頭,比了一個手勢,“島上的生活清貧一點,不過很安逸。我時常想家,可是每回回來,最多隻能住三天,不能再多了,不然有要發瘋的感覺。所以我勸祁總,最好隻在這裏住幾天讓,然後還是搬到潿洲島上去住比較好。”
  阿邦家裏隻有一個守寡的母親和一個聾啞的哥哥,姐姐早已遠嫁到了北海市區,與姐夫做著海產品生意。他事先已經給母親收拾了後麵一間獨立的屋子,病購置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房中放著一張木床,上麵鋪著大紅花的被子,一坐上去便吱呀作響肉肉嚇了一跳,又不禁好笑。
  阿邦抱歉地說:“不好意思,隻有這個條件了。”
  任苒忙說:“這很好啊。”
  祁家驄必須低下頭走出來才不至於被門框碰到,他笑笑,“現在還講條件就是該死了。”
  “這裏的房子為了抗台風,隻能建得低矮一些,祁總進出小心一點兒。”祁家驄點點頭,“阿邦,至少這幾個月,我沒法給你發工資了。”
  阿邦嘿嘿一笑,“沒關係,我有積蓄,對付得過去。這段時間我去北海市區幫姐夫開麵包車送貨,一樣有收入的。”
  雙平的電力供應限時,且並不穩定,在供電時段停電也是家常便飯,家家都備有老式煤油燈照明。到了晚上,大家都習慣早早入睡,除了遠處隱約有海浪單調拍擊沙灘的聲音,混合著近處偶爾的犬吠外,村子裏一片沉寂。
  任苒半夜醒來時,一時竟然弄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在一片寂靜之中,她幾乎能清晰聽到心跳的聲音——自己的……和他的。
  她的手摸到了身邊一隻胳膊,一下子安定了下來。
  她從小生長於城市,已經習慣了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周圍總有各式光亮與聲音環繞。現在四周如此濃稠的黑暗與靜謐,讓她有置身於另一個陌生世界的錯覺。
  好在身邊有他。她無聲地想著,將臉輕輕貼到他的胳膊上。
  “睡不著了嗎?”祁家驄的聲音低沉地在她頭頂響起。
  “嗯。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
  祁家驄將她摟進懷裏,她將頭擱在他肩上,緊緊依偎著他修長的身體。他側頭吻著她的頭發。
  “這裏安靜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他隻輕聲笑道:“是不是已經後悔跟我來這裏了?”
  任苒搖頭,他能感覺到她的頭發輕輕摩擦著他的嘴唇、下巴。
  “當然不是。隻要跟你在一起,我不會後悔的。”
  她用這樣認真的語氣回答他的隨意調侃,他有些許不安。然而這樣抱著她,他放棄了更多想法。親吻和擁抱的交流,雖然是典型的身體語言,有時卻比言辭更接近於心的本能。
  撫摸探索著對方身體的每一處曲線起伏,肢體交纏,身體每個部分毫無間隙地契合,低低的喘息與壓抑的呻吟……在這個遠離他們熟悉世界的海島漁村裏,濃重的黑暗似乎將空間壓縮到隻剩他們兩個人,唯有在忘情之中,才能抓住一點熟悉的東西。
  祁家驄與任苒在這裏住了下來。
  阿邦的母親按兒子的囑咐,對村裏人說:祁家驄和妻子是城裏人,身體不好,神經衰弱,特地找個安靜的地方調養的。
  漁村流行早婚,沒人對任苒這麽年輕就已經結婚感到驚奇。雖然生病的人選擇如此一個偏僻的地方調養身體是個不怎麽站得住腳的理由,但畢竟雙平空氣新鮮、四季如春,村民又都十分樸實,就算不理解“神經衰弱”是個什麽毛病,也不會特意來質疑。
  他們的生活很快形成了一種模式。
  祁家驄如果不在家裏看書,便會拿了釣竿去海邊釣魚,他釣魚更接近對著大海沉思,明顯並不在乎釣到什麽。這個時候,任苒知道,不能去打擾他。
  每天下午,他會不顧海水溫度隻有二十來度,下海遊上近一個小時的泳。
  這裏的海水清澈蔚藍,透明度極高,四周還有活的珊瑚礁,但任苒怕冷,不敢在這個季節下水。她主要的消遣也是看書,如果悶了,會獨自去島上閑逛,反正通共隻有不到兩平方公裏,不可能迷路,可是完全用不行的話,也可以往不同方向走上很多天不重複。
  她邊走邊摘仙人掌果吃,吃得太多時,把嘴和舌頭全染成了紫紅色,一開口說話,就會逗得祁家驄大笑。村子裏還到處種著四時開花的楊桃,也是伸手就能摘下來吃。
  傍晚時分,她會和村裏的女人一道去海灘,大家全都坐著,一邊織補著漁網,一邊遠眺著海麵,等到自己的男人打漁歸來。伴隨著夕陽西下,一條條漁船陸續返航,在離沙灘不遠的地方下錨,她們馬上衝上去,接過男人們手裏的收獲。
  盡管任苒誰也不等,可是這個情景總能讓她開心,同時又眼眶發熱。

  每家的壯年男性每天都按時出海;不能出海的老人早上釣魚,充做中午的菜;小孩子放學後便拿上釣竿到海邊坐上大半個小時,把晚飯的菜給媽媽捎回家。村裏的漁民會在沙灘上分揀當天打到的魚,大部分集中起來運到潿洲島出售,少部分帶回家吃,多餘的就放養在沙灘上挖出來的水坑中,誰需要都可以拿走。
  如此自給自足的生活、淳樸的民風,加上島上所有的房子都沒有門鎖,讓任苒覺得這裏簡直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她對祁家驄說起這一點,祁家驄卻不以為然。
  “你看,你又隻看到了浪漫的一麵。漁民的生活是很艱苦的,我上一次來時,趕上台風,村子裏損失了三條漁船,對他們來講,那相當於傾家蕩產。他們倒確實不愁沒魚吃,但一天不出海,就一天沒有收入,教育、養老、醫療費用……通通沒有保障。”
  任苒承認,她的確很難主動看到生活艱難的一麵,可是她又覺得,她已經住了三天以上,並沒感到厭煩,如果生來就過這種生活,她想至少她不會覺得委屈。
  一轉眼,任苒與祁家驄在島上住到了舊曆除夕。阿邦也回來與家人團聚,在吃過年夜飯、放過鞭炮後,小小的漁村重新安靜下來。
  電力供應準時中斷,任苒點起煤油燈,頭天她不小心碰破了玻璃燈罩,不知名的飛蛾圍著搖曳不定的火焰飛舞,這個景象頓時迷住了她,她出神地看著。祁家驄洗漱完畢進來時,瞟她一眼:“沒春晚看,這也能看得專注嗎?”
  “你說飛蛾知不知道撲火是什麽下場?”
  祁家驄平躺到床上,點燃一支香煙,懶洋洋地說:“你在質疑飛蛾的智力,還是我的?”
  她笑,“我在想,飛蛾也應該看得到,它的同類撲火後是什麽下場。可飛蛾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撲向火焰就是它的宿命吧?”
  祁家驄受不了這種小女生的感歎,沒有理她,彈落煙灰,吐出一口煙霧,看著斑駁的屋頂成神。
  一隻飛蛾卻在此時撲到火焰中,燈芯處短暫而異常地一亮,翅膀半焦的飛蛾落在了熏得漆黑的煤油燈邊,微微彈動著。任苒突然站起身,吹滅了燈,屋內一下隱於黑暗之中。
  祁家驄正要說話,任苒已經撲入了他懷中。他猝不及防,急忙將拿煙的手避開她,“傻孩子,你想被煙頭燙到嗎?”
  任苒不再回答,隻沒頭沒腦地吻著他,他低低一笑,丟掉那大半截香煙,輕撫著她的胳膊,右邊手肘外側有一條他早就熟悉的細長疤痕,他總在不經意之間就撫到那裏,並想起她頭一次在他懷裏哭泣的情景,湧起一點柔情。不等他說話,她爬到他身上,解開他的襯衫,密密吻向他的身體。
  近一個月來,他天天下海遊泳,肌肉更顯健康緊實。她柔軟的嘴唇吮吻他的喉頭,舌尖輕輕掠過他肩胛,滑向他的胸部。她一直沒能擺脫羞澀,就算主動吻他,也往往半途而廢,今天卻似乎決意進行到底,她的頭發被拂下來,細密掃過他的身體,帶來癢癢的刺激感。她的吻越來越大膽,他的身體如同被一串小而隱秘的火焰灼過,他頭一次感到,他需要控製自己,才能壓製住身體的一陣輕微戰栗。
  這種感覺讓他陌生,同時不安。他突然拉起她,一個翻身,將她壓倒在身下,開始重重吻她,帶著幾分粗暴,她的回應同樣不複溫柔,手指掐入他的背上,當他挺身而入時,她在他耳邊呼喚著他的名字,遠處波浪拍擊峭壁的聲音隱約傳來,他們的節奏漸漸與之一致。
  那樣的激情放縱後,兩人沉入夢鄉,而祁家驄的睡眠仍說不上很踏實,他在輾轉中突然醒來,月光透射進室內,光線半明半暗。他吃驚地發現,任苒並沒睡著,似乎正看著他。
  “你怎麽沒睡?”
  任苒吃了一驚,隨即笑了,“白天睡了個午覺,剛才醒了就再睡不著了。”
  他翻了個身,準備接著睡,她卻推他,“現在退潮了,我們去沙灘上抓螃蟹吧,我剛跟這邊小朋友學到的,他們連工具都給我準備好了。”
  他先不理,但經不住她再推幾下,睡意被攪沒了,穿衣起床,囑咐她穿件厚點的外套。
  兩人踏著月光,穿過出村的小道,來到空無一人的沙灘上。祁家驄並不想動手,隻看著任苒拎了塑料桶,打著電筒,踩著一窪窪積水區找螃蟹。
  祁家驄嘲笑她的無聊,“光我釣到的魚就多得吃不完,更別說這裏海鮮彎腰就拿得到。你這樣抓滿一桶,第二天大概不免要倒掉,實在太折磨人了。”
  她不理,一心找著礁石縫裏藏身的螃蟹。在好多次被鉗得哇哇大叫後,她已經掌握了技巧,手電筒光掃過,看到螃蟹便一腳踩住,眼明手快地撿起來扔進桶內,這個過程給了她莫大的快樂。
  海膽比螃蟹更多,不過島上漁民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全都不吃海膽,她也害怕海膽的毒刺,並不敢去抓。
  累了之後,她和祁家驄坐在海邊休息。關閉手電筒後,海島上沒有任何人工燈光,暗藍色的星空有著城市不可能一見的剔透感,一仰頭,半輪明月掛在西邊,滿天繁星似乎觸手可及地籠罩著他們,隻要留心,可以清晰地看到銀河。
  身後的村落陷入熟睡之中,眼前的大海起伏不止,她再次覺得,天地之間,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她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漫無止境地延續下去——可是她知道這個孩子氣的願望一經說出,便已經是奢侈,更不用說會招來祁家驄可能的嘲笑了。她隻默默將頭倚在祁家驄肩上,享受著這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天地。
  “在想什麽?”
  “什麽也沒想。”任苒的確陷入了一種思維停頓,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對著這裏,好像很容易清楚雜念。”
  “對,三年前我第一次來這裏,也是這感覺。”
  “白天我躺在吊床上,感覺靈魂好像脫離了身體,飄蕩在空中,幾乎有害怕再也回不來的感覺。”任苒似乎也覺得這個想法好笑,往他身上靠得更緊一點。
  祁家驄看著遠方暗沉的海麵,微微出神。
  當然,三年前,正是他在私募這一行聲名鵲起的開始。他毫不意外地發現,他根本不用主動與出資人溝通,給他們看投資計劃書、市場前景分析報告,就不斷有人多方委托,找上門來將大筆資金托付給他。他控製的資金規模一下到了一個他事先不可能預計到的數字。
  隻有一個助手加司機阿邦,已經遠遠不夠用。他不得不改變獨來獨往的、完全獨自負責的工作習慣,成立了工作室,將手頭資金按協議內容、期限分別轉入不同的賬戶,聘請專業經理人協同操作。
  他要處理的事務越來越繁雜,同時,他要與之打交道的人越來越來路繁雜,他由單純地操作資金,進而開始參與各種遊走於政策邊緣的資金運作。
  他忙碌得每天要工作14小時以上,又突然多了很多不能不參加的應酬,唯一屬於自己的時間隻剩下睡覺,實在厭煩得很,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在阿邦的建議下,他來這裏住了幾天,才算清靜下來。
  停住狂奔的腳步,沉靜下來思考對他大有幫助,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哪怕他要重返的仍然是那個能讓人迷失的名利場,他自信,也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冷靜的判斷。
  然而,越來越繁雜的金錢遊戲進行下來,漸漸不在他的控製之下,更不能由他一人的判斷左右進程,決定結果。
  他並不懊悔拒絕與朱訓良合作。哪怕管理著一個工作室近十名基金經理,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性格決定了他對於所謂團隊協作並沒有太多熱情,在他看來,與人商量再做出決定都屬於多餘,如果失去獨立受製於人,對他而言,並不覺得比眼前的局
  麵好受多少。
  可是他不能不反思發生的一切。
  他一向自命有識人之能,對下屬慷慨大方。工作室留下的三個人是他認為利益與他息息相關的,然而偏偏是其中最得力的一個基金經理被朱訓良收買,導致他最後的潰敗來得如此迅猛,而且輕易。
  任苒的頭在他的肩上微微一沉,又挪回原位。他知道,她睡著了。他輕輕將她摟過來,讓她躺到懷中,低頭凝視著她。她曬黑了一點,頭發因為島上沒有洗發香波出售,隻能用香皂清洗,加上水質原因,顯得有些枯黃蓬鬆,星光下,她的麵孔平靜而
  安詳,竟然似乎有隱隱光暈。
  他想,這個女孩子對於他懷抱的信賴來得如此自然,似乎從第一次他抱住她開始,她便再沒有懷疑過他。他不得不有一些感歎。
  他一直對所有的感情保持超然,並不刻意拒絕,但也絕不沉迷其中。
  對於任苒這樣一心隻求一個沉溺的態度,他最初的分析十分客觀。
  她少女春心萌動,將一個神秘陌生的男人當成了幻想的對象;
  她在對父親失望以後,太想找到感情的依賴;
  她和大多數愛幻想的女孩子一樣,以為自己愛上了某個人,其實隻是愛上了一個看似浪漫的愛情的本身;
  可是再客觀理智的分析,也抵擋不住他心底的天平悄悄傾斜。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一天少過一天了。這個念頭剛浮上心底,他就有幾分自嘲。
  他明白,任苒也許經常轉、著這個念頭。
  他看書時,她會照例送茶水給她;他去釣魚,她會好像不經意散步過來,隻站片刻便離開;他遊泳時,她會盤腿坐在岸上看著;她去跟阿邦的母親一快兒用柴火灶做飯,盡量把口味弄得清淡一些。
  在這個客家人聚居、男人地位尊崇、妻子以丈夫為中心的小島上,她對他的關心也顯得十分引人注目,他親耳聽到有漁家大姐調侃她,她卻滿不在乎地笑,仍然幾乎用過分的方式在對他好,盡可能多一點時間跟他在一起。
  他並不是粗心的人,事實上別人的舉動、心思很少能逃過他的眼睛。但對著任苒,他倒寧可忽略,不再去回應。
  他不希望在這樣前途莫測的時候,還去加深任苒的陷溺——當然,其實也是加深自己的投入程度了。
  然而,此刻麵對著浩瀚無比的暗沉大海,頭頂是璀璨的繁星,抱著她溫軟的身體,他不願意有絲毫移動,打破這一刻的寧靜。
  海風帶著鹹而潮濕的味道撲麵而來,潮汐退去,星辰以幾乎不易察覺的速度變幻著在蒼穹的位置,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唯一不變的是她在他懷裏。
  他攏緊外套,緊緊抱著她。直到天際一點點泛出白色,第一縷晨曦浮出海麵。天水相連的地方那一線灰白慢慢向上擴大,開始變得白茫茫一片,而大海依然暗沉。
  他輕輕推醒她,她迷惑地看著他,再看看周圍:“我睡著了嗎?”她掙紮著坐起來,“天哪,抱我這麽久,肯定累壞了,你怎麽現在才叫醒我?”
  他舒展麻木的腿,仍然抱著她,隻是讓她坐到自己身前,“看日出。”
  她看向前方,小心地驚呼一聲,“你怎麽知道我一直想叫你陪我看日出?”
  “這不是所有小姑娘的共同愛好嗎?省得你半夜弄醒我不算,還要早早拖我起床。”
  任苒笑,縮在他懷裏,看著遠方天空。朝霞開始染紅天水相連處,由淺淺的嫣紅直到豔麗的紅彤彤一片,一點小小的火紅點冒出海麵,由遠及近的海平麵灑上金光,隨著波浪起伏不定,小紅點慢慢變成半圓,他們兩人目不轉睛看著這壯觀的景象,都
  沒有說話。
  幾分鍾後,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圓滿而熱烈,襯得天空湛藍無暇。
  “多美!”任苒喃喃地說,隔了一會兒,她說:“我還有幾個願望,你也滿足我好嗎?”
  “說說看。”
  “帶我上漁船,繞雙平一周,最好能夠出海打漁。”
  “你暈船那麽厲害,出海不是找罪受嗎?”
  “我要去。我還要跟你一起遊泳,看看珊瑚。我想把這裏所有能體驗到的都至少體驗一次,這樣我的回憶就會更多一些。”
  “帶著太多的回憶生活,會妨礙體驗新的樂趣。”
  任苒返回身,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你會不會跟清電腦內存一樣,定期清空一部分記憶,免得拖累你運轉的速度,也妨礙你去體驗不同的樂趣?”
  他吻一下她的嘴唇,經過半晚上盤桓海邊,她的唇涼涼的,還有淡淡的鹹味。“我說過我有照相機式的記憶,不用特意去記住什麽。至於要不要特意忘掉什麽,我還沒試過。”
  她凝神看著他,麵部逆著光,初升的太陽將她鍍上一層淡金色,“那我要在你記憶裏占多一點位置。”
  這個孩子氣的願望讓他失笑,“任苒,我還是那句話,被我記住並沒那麽重要。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也許你能生活得更快樂。”

  第十九章
  雙平地處北部灣邊緣,從地理位置來講,比較接近南中國海,方圓隻有不足兩平方公裏,在比例較大的地圖上,甚至難以找到。島上隻有不到兩百名居民。如果說潿洲島剛剛開始有遊客認識的話,那麽這裏就絕對在所有人的視野之外。
  雙平完全沒有經過開發,島上居民過著打漁為生的半原始生活,每天由榮油發電機供電三到四小時,沒有電視信號,沒有電話線,沒有手機信號,隻有一所規模極小的小學,一個長駐的教師兼任校長。
  “我就是去潿洲島上讀的中學。現在村子裏年輕人如果不讀書,要麽遠走城市,要麽去相對富庶的漁鄉打工,最不濟也要去潿洲島集市或者碼頭找個工作,收入多少還是其次,至少沒這裏這麽枯燥無聊。全家遷走的也不算少,聽我媽說,以前這裏有近二百戶人家,現在隻剩下不到六十戶,留下來的隻有沒什麽文化的漁民和老人,再加上讀小學的孩子了。”
  阿邦帶他們上岸,同時給荏苒做著介紹。踩上堅實的陸地,荏苒反而覺得腳步漂浮,一時難以適應了。
  她努力放穩腳步,隨著阿邦的指點放眼一看,果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海島,四周懸崖峭壁,呈現出如同火焰般的殷紅。村民集中住在島中央地勢低而平坦的地區。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蓋得疏落的平房,建房的材料是火山岩,成群的雞放養著,從他們麵前悠閑踱過,沿路長滿不知名的野花,路邊是一簇簇高達的仙人掌,開著豔麗的小黃花,結著紫紅色的小小果實,頗有幾分異域風情。
  阿邦順手摘下幾粒遞給任苒,“這個可以吃的。”
  任苒放進嘴裏,果然酸甜可口。她感歎著:“這地方咳真美。”
  祁家驄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如果在這裏住三天以上,還能這麽想,就很了不起了。不信你問問阿邦,他現在最長願意回來住幾天。”
  阿邦笑著繞頭,比了一個手勢,“島上的生活清貧一點,不過很安逸。我時常想家,可是每回回來,最多隻能住三天,不能再多了,不然有要發瘋的感覺。所以我勸祁總,最好隻在這裏住幾天讓,然後還是搬到潿洲島上去住比較好。”
  阿邦家裏隻有一個守寡的母親和一個聾啞的哥哥,姐姐早已遠嫁到了北海市區,與姐夫做著海產品生意。他事先已經給母親收拾了後麵一間獨立的屋子,病購置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房中放著一張木床,上麵鋪著大紅花的被子,一坐上去便吱呀作響肉肉嚇了一跳,又不禁好笑。
  阿邦抱歉地說:“不好意思,隻有這個條件了。”
  任苒忙說:“這很好啊。”
  祁家驄必須低下頭走出來才不至於被門框碰到,他笑笑,“現在還講條件就是該死了。”
  “這裏的房子為了抗台風,隻能建得低矮一些,祁總進出小心一點兒。”祁家驄點點頭,“阿邦,至少這幾個月,我沒法給你發工資了。”
  阿邦嘿嘿一笑,“沒關係,我有積蓄,對付得過去。這段時間我去北海市區幫姐夫開麵包車送貨,一樣有收入的。”
  雙平的電力供應限時,且並不穩定,在供電時段停電也是家常便飯,家家都備有老式煤油燈照明。到了晚上,大家都習慣早早入睡,除了遠處隱約有海浪單調拍擊沙灘的聲音,混合著近處偶爾的犬吠外,村子裏一片沉寂。
  任苒半夜醒來時,一時竟然弄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在一片寂靜之中,她幾乎能清晰聽到心跳的聲音——自己的……和他的。
  她的手摸到了身邊一隻胳膊,一下子安定了下來。
  她從小生長於城市,已經習慣了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周圍總有各式光亮與聲音環繞。現在四周如此濃稠的黑暗與靜謐,讓她有置身於另一個陌生世界的錯覺。
  好在身邊有他。她無聲地想著,將臉輕輕貼到他的胳膊上。
  “睡不著了嗎?”祁家驄的聲音低沉地在她頭頂響起。
  “嗯。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
  祁家驄將她摟進懷裏,她將頭擱在他肩上,緊緊依偎著他修長的身體。他側頭吻著她的頭發。
  “這裏安靜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他隻輕聲笑道:“是不是已經後悔跟我來這裏了?”
  任苒搖頭,他能感覺到她的頭發輕輕摩擦著他的嘴唇、下巴。
  “當然不是。隻要跟你在一起,我不會後悔的。”
  她用這樣認真的語氣回答他的隨意調侃,他有些許不安。然而這樣抱著她,他放棄了更多想法。親吻和擁抱的交流,雖然是典型的身體語言,有時卻比言辭更接近於心的本能。
  撫摸探索著對方身體的每一處曲線起伏,肢體交纏,身體每個部分毫無間隙地契合,低低的喘息與壓抑的呻吟……在這個遠離他們熟悉世界的海島漁村裏,濃重的黑暗似乎將空間壓縮到隻剩他們兩個人,唯有在忘情之中,才能抓住一點熟悉的東西。
  祁家驄與任苒在這裏住了下來。
  阿邦的母親按兒子的囑咐,對村裏人說:祁家驄和妻子是城裏人,身體不好,神經衰弱,特地找個安靜的地方調養的。
  漁村流行早婚,沒人對任苒這麽年輕就已經結婚感到驚奇。雖然生病的人選擇如此一個偏僻的地方調養身體是個不怎麽站得住腳的理由,但畢竟雙平空氣新鮮、四季如春,村民又都十分樸實,就算不理解“神經衰弱”是個什麽毛病,也不會特意來質疑。
  他們的生活很快形成了一種模式。
  祁家驄如果不在家裏看書,便會拿了釣竿去海邊釣魚,他釣魚更接近對著大海沉思,明顯並不在乎釣到什麽。這個時候,任苒知道,不能去打擾他。
  每天下午,他會不顧海水溫度隻有二十來度,下海遊上近一個小時的泳。
  這裏的海水清澈蔚藍,透明度極高,四周還有活的珊瑚礁,但任苒怕冷,不敢在這個季節下水。她主要的消遣也是看書,如果悶了,會獨自去島上閑逛,反正通共隻有不到兩平方公裏,不可能迷路,可是完全用不行的話,也可以往不同方向走上很多天不重複。
  她邊走邊摘仙人掌果吃,吃得太多時,把嘴和舌頭全染成了紫紅色,一開口說話,就會逗得祁家驄大笑。村子裏還到處種著四時開花的楊桃,也是伸手就能摘下來吃。
  傍晚時分,她會和村裏的女人一道去海灘,大家全都坐著,一邊織補著漁網,一邊遠眺著海麵,等到自己的男人打漁歸來。伴隨著夕陽西下,一條條漁船陸續返航,在離沙灘不遠的地方下錨,她們馬上衝上去,接過男人們手裏的收獲。
  盡管任苒誰也不等,可是這個情景總能讓她開心,同時又眼眶發熱。
  每家的壯年男性每天都按時出海;不能出海的老人早上釣魚,充做中午的菜;小孩子放學後便拿上釣竿到海邊坐上大半個小時,把晚飯的菜給媽媽捎回家。村裏的漁民會在沙灘上分揀當天打到的魚,大部分集中起來運到潿洲島出售,少部分帶回家吃,多餘的就放養在沙灘上挖出來的水坑中,誰需要都可以拿走。
  如此自給自足的生活、淳樸的民風,加上島上所有的房子都沒有門鎖,讓任苒覺得這裏簡直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她對祁家驄說起這一點,祁家驄卻不以為然。
  “你看,你又隻看到了浪漫的一麵。漁民的生活是很艱苦的,我上一次來時,趕上台風,村子裏損失了三條漁船,對他們來講,那相當於傾家蕩產。他們倒確實不愁沒魚吃,但一天不出海,就一天沒有收入,教育、養老、醫療費用……通通沒有保障。”
  任苒承認,她的確很難主動看到生活艱難的一麵,可是她又覺得,她已經住了三天以上,並沒感到厭煩,如果生來就過這種生活,她想至少她不會覺得委屈。
  一轉眼,任苒與祁家驄在島上住到了舊曆除夕。阿邦也回來與家人團聚,在吃過年夜飯、放過鞭炮後,小小的漁村重新安靜下來。
  電力供應準時中斷,任苒點起煤油燈,頭天她不小心碰破了玻璃燈罩,不知名的飛蛾圍著搖曳不定的火焰飛舞,這個景象頓時迷住了她,她出神地看著。祁家驄洗漱完畢進來時,瞟她一眼:“沒春晚看,這也能看得專注嗎?”
  “你說飛蛾知不知道撲火是什麽下場?”
  祁家驄平躺到床上,點燃一支香煙,懶洋洋地說:“你在質疑飛蛾的智力,還是我的?”
  她笑,“我在想,飛蛾也應該看得到,它的同類撲火後是什麽下場。可飛蛾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撲向火焰就是它的宿命吧?”
  祁家驄受不了這種小女生的感歎,沒有理她,彈落煙灰,吐出一口煙霧,看著斑駁的屋頂成神。
  一隻飛蛾卻在此時撲到火焰中,燈芯處短暫而異常地一亮,翅膀半焦的飛蛾落在了熏得漆黑的煤油燈邊,微微彈動著。任苒突然站起身,吹滅了燈,屋內一下隱於黑暗之中。
  祁家驄正要說話,任苒已經撲入了他懷中。他猝不及防,急忙將拿煙的手避開她,“傻孩子,你想被煙頭燙到嗎?”
  任苒不再回答,隻沒頭沒腦地吻著他,他低低一笑,丟掉那大半截香煙,輕撫著她的胳膊,右邊手肘外側有一條他早就熟悉的細長疤痕,他總在不經意之間就撫到那裏,並想起她頭一次在他懷裏哭泣的情景,湧起一點柔情。不等他說話,她爬到他身上,解開他的襯衫,密密吻向他的身體。
  近一個月來,他天天下海遊泳,肌肉更顯健康緊實。她柔軟的嘴唇吮吻他的喉頭,舌尖輕輕掠過他肩胛,滑向他的胸部。她一直沒能擺脫羞澀,就算主動吻他,也往往半途而廢,今天卻似乎決意進行到底,她的頭發被拂下來,細密掃過他的身體,帶來癢癢的刺激感。她的吻越來越大膽,他的身體如同被一串小而隱秘的火焰灼過,他頭一次感到,他需要控製自己,才能壓製住身體的一陣輕微戰栗。
  這種感覺讓他陌生,同時不安。他突然拉起她,一個翻身,將她壓倒在身下,開始重重吻她,帶著幾分粗暴,她的回應同樣不複溫柔,手指掐入他的背上,當他挺身而入時,她在他耳邊呼喚著他的名字,遠處波浪拍擊峭壁的聲音隱約傳來,他們的節奏漸漸與之一致。
  那樣的激情放縱後,兩人沉入夢鄉,而祁家驄的睡眠仍說不上很踏實,他在輾轉中突然醒來,月光透射進室內,光線半明半暗。他吃驚地發現,任苒並沒睡著,似乎正看著他。
  “你怎麽沒睡?”
  任苒吃了一驚,隨即笑了,“白天睡了個午覺,剛才醒了就再睡不著了。”
  他翻了個身,準備接著睡,她卻推他,“現在退潮了,我們去沙灘上抓螃蟹吧,我剛跟這邊小朋友學到的,他們連工具都給我準備好了。”
  他先不理,但經不住她再推幾下,睡意被攪沒了,穿衣起床,囑咐她穿件厚點的外套。
  兩人踏著月光,穿過出村的小道,來到空無一人的沙灘上。祁家驄並不想動手,隻看著任苒拎了塑料桶,打著電筒,踩著一窪窪積水區找螃蟹。
  祁家驄嘲笑她的無聊,“光我釣到的魚就多得吃不完,更別說這裏海鮮彎腰就拿得到。你這樣抓滿一桶,第二天大概不免要倒掉,實在太折磨人了。”
  她不理,一心找著礁石縫裏藏身的螃蟹。在好多次被鉗得哇哇大叫後,她已經掌握了技巧,手電筒光掃過,看到螃蟹便一腳踩住,眼明手快地撿起來扔進桶內,這個過程給了她莫大的快樂。
  海膽比螃蟹更多,不過島上漁民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全都不吃海膽,她也害怕海膽的毒刺,並不敢去抓。
  累了之後,她和祁家驄坐在海邊休息。關閉手電筒後,海島上沒有任何人工燈光,暗藍色的星空有著城市不可能一見的剔透感,一仰頭,半輪明月掛在西邊,滿天繁星似乎觸手可及地籠罩著他們,隻要留心,可以清晰地看到銀河。
  身後的村落陷入熟睡之中,眼前的大海起伏不止,她再次覺得,天地之間,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她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漫無止境地延續下去——可是她知道這個孩子氣的願望一經說出,便已經是奢侈,更不用說會招來祁家驄可能的嘲笑了。她隻默默將頭倚在祁家驄肩上,享受著這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天地。
  “在想什麽?”
  “什麽也沒想。”任苒的確陷入了一種思維停頓,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對著這裏,好像很容易清楚雜念。”
  “對,三年前我第一次來這裏,也是這感覺。”
  “白天我躺在吊床上,感覺靈魂好像脫離了身體,飄蕩在空中,幾乎有害怕再也回不來的感覺。”任苒似乎也覺得這個想法好笑,往他身上靠得更緊一點。
  祁家驄看著遠方暗沉的海麵,微微出神。
  當然,三年前,正是他在私募這一行聲名鵲起的開始。他毫不意外地發現,他根本不用主動與出資人溝通,給他們看投資計劃書、市場前景分析報告,就不斷有人多方委托,找上門來將大筆資金托付給他。他控製的資金規模一下到了一個他事先不可能預計到的數字。
  隻有一個助手加司機阿邦,已經遠遠不夠用。他不得不改變獨來獨往的、完全獨自負責的工作習慣,成立了工作室,將手頭資金按協議內容、期限分別轉入不同的賬戶,聘請專業經理人協同操作。
  他要處理的事務越來越繁雜,同時,他要與之打交道的人越來越來路繁雜,他由單純地操作資金,進而開始參與各種遊走於政策邊緣的資金運作。
  他忙碌得每天要工作14小時以上,又突然多了很多不能不參加的應酬,唯一屬於自己的時間隻剩下睡覺,實在厭煩得很,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在阿邦的建議下,他來這裏住了幾天,才算清靜下來。
  停住狂奔的腳步,沉靜下來思考對他大有幫助,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哪怕他要重返的仍然是那個能讓人迷失的名利場,他自信,也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冷靜的判斷。
  然而,越來越繁雜的金錢遊戲進行下來,漸漸不在他的控製之下,更不能由他一人的判斷左右進程,決定結果。
  他並不懊悔拒絕與朱訓良合作。哪怕管理著一個工作室近十名基金經理,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性格決定了他對於所謂團隊協作並沒有太多熱情,在他看來,與人商量再做出決定都屬於多餘,如果失去獨立受製於人,對他而言,並不覺得比眼前的局麵好受多少。
  可是他不能不反思發生的一切。
  他一向自命有識人之能,對下屬慷慨大方。工作室留下的三個人是他認為利益與他息息相關的,然而偏偏是其中最得力的一個基金經理被朱訓良收買,導致他最後的潰敗來得如此迅猛,而且輕易。
  任苒的頭在他的肩上微微一沉,又挪回原位。他知道,她睡著了。他輕輕將她摟過來,讓她躺到懷中,低頭凝視著她。她曬黑了一點,頭發因為島上沒有洗發香波出售,隻能用香皂清洗,加上水質原因,顯得有些枯黃蓬鬆,星光下,她的麵孔平靜而安詳,竟然似乎有隱隱光暈。
  他想,這個女孩子對於他懷抱的信賴來得如此自然,似乎從第一次他抱住她開始,她便再沒有懷疑過他。他不得不有一些感歎。
  他一直對所有的感情保持超然,並不刻意拒絕,但也絕不沉迷其中。
  對於任苒這樣一心隻求一個沉溺的態度,他最初的分析十分客觀。
  她少女春心萌動,將一個神秘陌生的男人當成了幻想的對象;她在對父親失望以後,太想找到感情的依賴;她和大多數愛幻想的女孩子一樣,以為自己愛上了某個人,其實隻是愛上了一個看似浪漫的愛情的本身;可是再客觀理智的分析,也抵擋不住他心底的天平悄悄傾斜。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一天少過一天了。這個念頭剛浮上心底,他就有幾分自嘲。
  他明白,任苒也許經常轉、著這個念頭。
  他看書時,她會照例送茶水給她;他去釣魚,她會好像不經意散步過來,隻站片刻便離開;他遊泳時,她會盤腿坐在岸上看著;她去跟阿邦的母親一快兒用柴火灶做飯,盡量把口味弄得清淡一些。
  在這個客家人聚居、男人地位尊崇、妻子以丈夫為中心的小島上,她對他的關心也顯得十分引人注目,他親耳聽到有漁家大姐調侃她,她卻滿不在乎地笑,仍然幾乎用過分的方式在對他好,盡可能多一點時間跟他在一起。
  他並不是粗心的人,事實上別人的舉動、心思很少能逃過他的眼睛。但對著任苒,他倒寧可忽略,不再去回應。
  他不希望在這樣前途莫測的時候,還去加深任苒的陷溺——當然,其實也是加深自己的投入程度了。
  然而,此刻麵對著浩瀚無比的暗沉大海,頭頂是璀璨的繁星,抱著她溫軟的身體,他不願意有絲毫移動,打破這一刻的寧靜。
  海風帶著鹹而潮濕的味道撲麵而來,潮汐退去,星辰以幾乎不易察覺的速度變幻著在蒼穹的位置,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唯一不變的是她在他懷裏。
  他攏緊外套,緊緊抱著她。直到天際一點點泛出白色,第一縷晨曦浮出海麵。天水相連的地方那一線灰白慢慢向上擴大,開始變得白茫茫一片,而大海依然暗沉。
  他輕輕推醒她,她迷惑地看著他,再看看周圍:“我睡著了嗎?”她掙紮著坐起來,“天哪,抱我這麽久,肯定累壞了,你怎麽現在才叫醒我?”
  他舒展麻木的腿,仍然抱著她,隻是讓她坐到自己身前,“看日出。”
  她看向前方,小心地驚呼一聲,“你怎麽知道我一直想叫你陪我看日出?”
  “這不是所有小姑娘的共同愛好嗎?省得你半夜弄醒我不算,還要早早拖我起床。”
  任苒笑,縮在他懷裏,看著遠方天空。朝霞開始染紅天水相連處,由淺淺的嫣紅直到豔麗的紅彤彤一片,一點小小的火紅點冒出海麵,由遠及近的海平麵灑上金光,隨著波浪起伏不定,小紅點慢慢變成半圓,他們兩人目不轉睛看著這壯觀的景象,都沒有說話。
  幾分鍾後,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圓滿而熱烈,襯得天空湛藍無暇。
  “多美!”任苒喃喃地說,隔了一會兒,她說:“我還有幾個願望,你也滿足我好嗎?”
  “說說看。”
  “帶我上漁船,繞雙平一周,最好能夠出海打漁。”
  “你暈船那麽厲害,出海不是找罪受嗎?”
  “我要去。我還要跟你一起遊泳,看看珊瑚。我想把這裏所有能體驗到的都至少體驗一次,這樣我的回憶就會更多一些。”
  “帶著太多的回憶生活,會妨礙體驗新的樂趣。”
  任苒返回身,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你會不會跟清電腦內存一樣,定期清空一部分記憶,免得拖累你運轉的速度,也妨礙你去體驗不同的樂趣?”
  他吻一下她的嘴唇,經過半晚上盤桓海邊,她的唇涼涼的,還有淡淡的鹹味。“我說過我有照相機式的記憶,不用特意去記住什麽。至於要不要特意忘掉什麽,我還沒試過。”
  她凝神看著他,麵部逆著光,初升的太陽將她鍍上一層淡金色,“那我要在你記憶裏占多一點位置。”
  這個孩子氣的願望讓他失笑,“任苒,我還是那句話,被我記住並沒那麽重要。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也許你能生活得更快樂。”
  祁家驄看著桌子上放的那個紅色無紡布袋子,再看看阿邦:“這是什麽?”阿邦硬著頭皮回答:“我送任苒去火車站,路上她停下來說想去銀行取點錢,讓我在外麵等她,出來她就提了這個袋子,讓我交給你。”
  “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麽就提回來了啊。”
  當然,裏麵裝的是一疊疊捆紮整齊的百元鈔票,棱角將袋子撐了起來,他們成天與錢打交道,祁家驄工作室的鼎盛時期,還有人用蛇皮袋裝了整袋的現金過來,跑銀行是阿邦的日常工作之一,他一看就知道袋子裏的內容。
  “我說過了:我拿回來,祁總恐怕會不高興的。”
  祁家驄此時的臉色當然說不上高興,他冷冷看著阿邦,可是阿邦倒沒有什麽怯意,想到與任苒的對話,他甚至禁不住嘴角露出一點笑意。
  任苒一甩手將袋子扔進阿邦懷裏,撇嘴說道:“他現在都不給你發工資,你怕他不高興幹什麽?”‘阿邦笑了,“話不是這麽說啊,他肯定能東山再起,我還是要跟著他的。”
  “你對他這麽有信心,那不就得了嗎?等我上了火車,你再把這錢交給他,算是我投資給他操作的基金,他以後賺了再還給我。”
  阿邦遲疑不決。“裏麵有多少錢?”
  “二十萬。”
  “任小姐,你一個學生,哪來這麽多錢?”
  任苒眼神一黯,“我媽留給我的,一直存在存折裏。眼下我不用這錢,你等火車出發時間到了再交給他,他要想還我,就去Z市或者我學校找我好了。他願意清高到費這個事,就隨便他好了。”
  阿邦掂一掂懷裏的袋子,開玩笑地說:“你應該當麵給他的。居然這麽信任我,不怕我卷了這筆錢跑路嗎?”
  “因為家驄信任你啊。我覺得能讓他信任,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而且我當麵給,他怎麽可能要?不把我說得灰溜溜走開才怪。”
  阿邦沒想到任苒是因此而信任他,有些感動。他當然知道這筆錢對目前的祁家驄意味著什麽,可是他清楚祁家驄的性格,不敢代他做決定。
  任苒見他思前想後,始終難以決斷,突然靈機一動:“這樣吧,阿邦,依照你們私募基金操作的辦法,我把錢委托給家驄操作,要辦什麽手續。”
  “要拿身份證複印件給我們,要寫委托書,確定委托期限……”阿邦平時並不負責具體業務,有點跟不上她思路地回憶著。
  任苒拿出紙筆快速寫了一個委托書,又拉著他去找複印的地方,將身份證複印給他。她意猶未盡,找複印店的人要了一盒印油,按上手印,一邊拿紙巾擦手指頭,一邊說:“弄得好像在寫賣身契,這下齊全了吧。”
  阿邦再怎麽猶豫,也被逗樂了,他知道她已經下了決心,小心地將委托書收起來:“好吧,他要罵就讓他罵我好了。”
  “虧你想得出——”看著那份用鋼筆匆匆寫好的委托書,聽著他轉述任苒的話,祁家驄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他帶著任苒從隱居了近一個月的雙平返回北海,讓阿邦去給她訂機票,她搖頭拒絕,說不喜歡一個人乘飛機,就坐火車回去好了。他準備送她去火車站,可是她說:“你不是不喜歡告別場麵嗎?算了,讓阿邦送我過去就好。”
  他的確不喜歡預料中的多愁善感,任苒表現得灑脫,讓他鬆了口氣。她隻抱住他,用力親了一下他的嘴唇,便抓起背包頭也不回地隨阿邦走了。
  沒想到她竟然留了這樣一個驚悚給他。
  阿邦看著他的臉色,小心地說:“任小姐說,她並不要求你因此就要跟她保持聯絡,這個委托沒有時間期限,沒有附加條件。”
  祁家驄緊緊閉上了嘴唇。
  隔了一會兒,他放下那張委托書,展開任苒的身份證複印件。
  所有人的證件照都有幾分嚴肅感,任苒也不例外。照片上的她頭發束在腦後,小小的麵孔清爽而猶帶稚氣,那雙秀麗的眼睛直直與他相對,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
  阿邦什麽時候出去的,他並沒有留意到。
  他長久沉思著,撥她的號碼,手機通了,裏麵傳來火車行進的轟隆聲。
  “任苒,你這樣做,實在是很傻。”
  “嗨,對我客氣一點兒,”任苒笑著說,“現在我是你的委托人了,你也許記不住一個女朋友,不過總該記得你的客戶吧。”
  祁家驄沒有想到她的語氣如此輕快,“你有沒想過,把一份感情和錢扯上關係,再蠢沒有了。”
  隔了一會兒,任苒才回答他,“是呀,我知道。尤其你並不算很愛我,說不定以後會覺得想起我都是一個負擔,不過沒關係。我們反正不知道再過多久才能見麵,你好好保重。”
  任苒先掛了電話。她知道她再說下去,會控製不住自己,她決心要留一個瀟灑的姿態給祁家驄做最後印象。她躺倒在臥鋪上,慶幸自己做出了坐火車的決定,她並不介意與三個陌生人共處一個軟臥車廂的這份吵鬧和顛簸。
  列車到達時,廣播播報Z市下著小雨,溫度是攝氏五度,她才驚覺,雖然Z市位於江南,可是畢竟還是有四季的,跟溫暖的嶺南和北海沒法比,她穿得太少,而且隨身根本沒帶什麽厚衣服。
  她攏緊單薄的外衣,隨著旅客下車,頓時冷得哆嗦了一下。她正準備一口氣衝出去上出租車,卻已經看到祁家駿逆著出站的人流站在站台上。她吃了一驚,她隻在離開廣州時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她會在一個月以後回家,請他和阿駿都不要掛念。
  “阿駿,你怎麽來了?”
  祁家駿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昨天任叔叔接到北海打來的一個電話,告訴了他這趟列車的車次,他走不開,隻能讓我來接你。”
  祁家駿說話時並不看她,接過她的背包,一聲不響地大步走在前麵,她隻能攏著大衣,緊緊跟在他身後。
  他將背包扔到他那輛三菱跑車後座上,等她係好安全帶,便馬上發動了車子。她看著車子駛回市區,向他家別墅的方向駛去,馬上說:“阿駿,我想回自己家。”
  祁家駿猛然刹車,冷冷地說:“已經準備跟我家劃清界限了嗎?”
  “阿駿。”任苒難受地看著他,“我怎麽還好意思去住你家,你體諒我……”
  “別說了。”祁家駿打斷她,再次猛然發動了車子,拐上往她家走的路。他的車開得又快又猛,很快便駛到了位於Z大後麵的任家。
  任苒探身到後座上拿了背包下車,猶豫一下,剛想說“再見”,祁家駿已經一踩油門,將車開走了。
  從頭至尾,他沒有看他一眼。
  任苒呆呆地看著車子消失在視線裏,轉身拿了鑰匙開門。院子裏落了厚厚一層落葉,朝西那麵牆上的爬牆虎一片枯黃,更添蕭瑟感。
  她走進去,看著而因為長期沒人居住而倍感清冷的家,坐倒在樓梯上,將頭靠著扶手出神。
  她在短短的時間裏去了不少地方,經曆了她前19年生命中不能想象到的事情,回到這個房子,卻覺得這裏比她小時候感覺到的還要顯得大,而且空蕩。
  從上飛起起,她就告訴自己,以後不要隨便自憐,動不動哭泣了。
  可是坐在這裏,孤獨感油然而生。這座房子似乎比雙平更像一個孤島,而她身邊,再沒有一雙臂膀可以讓她貼過去倚靠了。
  不知坐了多久,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任苒愕然抬頭,隻見祁家駿出現在了門口。
  “阿駿……”
  祁家駿走過來,坐到她身邊,“你從小到大總愛坐在這一級樓梯上,我來你家找你,好多次都看你坐這裏。”
  “因為這裏能看到廚房一角。我坐一會兒作業,就跑到這裏,可以看看媽媽做飯的樣子。”
  “對不起,我剛才態度很差勁。”
  “你完全有理由生我的氣。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留張紙條就走了,又這麽自說自話就回了。”
  “我想過很多次,隻要你肯回來,我一定會加倍對你好,再也不讓你覺得有必要走掉。可是一看到你,就控製不住自己發火了。”
  “阿駿,你一直對我很好,我走掉不是因為你啊。”
  “不對,如果我早一點好好跟你談任叔叔要結婚的事,你有心理準備,就不至於那麽意外。我一直覺得,你早晚必須接受某些事,可是我沒想過你對這些事會反感到這種程度,甚至會拿自己的生活來做抗議。”
  “不是你想的這樣。”任苒反駁得無力,可是拿自己的愛情來對祁家駿分辨,她實在說不出口。她努力轉移著話題,“阿駿,都是我任性,害得你別學校開除了,接下來怎麽辦?”
  “出國留學唄。反正以前家裏計劃我高中畢業就送我出去的。”祁家駿伸長腿,神態依然是那樣滿不在乎,顯然根本並不在意這件事。
  “哦。”
  “你倒沒想想你怎麽辦嗎?居然還操我的心。”
  任苒想過這個問題,她苦笑一下,“我一學期沒回去上課,大概也得被開除了。我在想,也許得在家裏重新準備高考。”
  “任叔叔給你請了病假,不至於開除。”
  “誤了一個學期的課,不知道是回去接著上課,還是要留級,下學期重新從二年級念起。”
  祁家駿沉默一下,下了決心,“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季方平前幾天被診斷出孩子胎死腹中。”
  任苒抬手,將一個驚呼捂在嘴巴裏,驚恐地看著祁家駿。
  “現在季方平在她老家住院,她的家人一直在跟任叔叔大吵,譴責他始亂終棄,不跟她結婚,逼她去流產,才造成了這個後果。我父親現在正幫他斡旋,以任叔叔的年齡、地位,他也沒法跟我父親這種生意人一樣承受醜聞,我猜他們肯定會結婚。你要回學校念書,就得做好心理準備,學會接受並且麵對這件事。”
  這是她想要的結果嗎?任苒抬頭看一下樓梯上方,憶及那樣讓她過後驚悸的一幕,弄不清心底是負疚還是畏懼,隻覺得沉重壓抑得無法承受,隔了好一會才說:“隨便他們吧,反正我不會跟他們住在一起的。”
  “有沒有想過出國讀書?”
  任苒吃了一驚。祁家駿直視前方,聲音平靜地說:“去麵對你父親的新家和季方平的怨憤,肯定沒什麽意思。我們去澳大利亞吧,換個環境,讀幾年書,慢慢決定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可是……”
  “你放不下祁家驄嗎?”
  任苒無法回答,祁家駿轉過頭來,這是兩人見麵以來,他頭一次正視著她,一雙眼睛幽深,眼內滿是讓任苒陌生的複雜情緒。
  “放心,我再不會打聽你們的感情,你也別擔心我的感情,我現在有女朋友了,你也認識的,你的高中同學莫敏儀。”
  任苒再次吃驚,祁家駿換女友她見得不少,雖然這次來得不同以往,她心裏不能不激起波瀾,然而坐在她麵前的祁家駿麵無表情,她隻能結結巴巴的說:“哦,好,敏儀人很好的。”
  “我也大致知道,以他的處境,現在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甚至不可能跟你聯係。你在哪裏讀書,並不妨礙你繼續愛他。莫敏儀說她也有去澳洲讀書的打算,我隻是實在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國內。”祁家駿驀地站起了身,“明天周末,任叔叔說他訂了飛機票飛回來,我跟他談過這事,他說隻要你願意,他是支持的。你們商量以後再決定吧,我先走了。”
  擺在任苒麵前的選擇看上去很簡單。
  回學校繼續讀書,住在學生宿舍,再不回家,對近在咫尺的父親一家人視若無睹,繼續沉浸在思念之中,等待一個沒有期限的重逢。
  或者出國,隔開一個大洋,到另一個半球,過全新的生活,給自己一個審視這段近乎迷戀的愛情的機會。
  在看到神情疲憊的任世晏出現在家裏的瞬間,任苒意識到,她和父親已經相互無法麵對了。她馬上做出了決定。
  接下來,她與祁家駿、莫敏儀開始上不同的英語培訓班,準備各種申請材料。
  莫敏儀家境小康,並不愛念書,成績平平,讀Z市一所大專,突然跟她家裏提出要出國留學,家人很吃驚。然後他們拗不過她,也隻好同意了。
  盡管為了一個目的努力,但更多時候,任苒都獨來獨往,她開始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莫敏儀對她的態度再無對老同學的親密,而且表麵親熱,實際疏遠,帶著明顯的防範,時常當著她的麵,對著祁家駿撒嬌。而祁家駿依然是懶洋洋的,一副對一切都提不起精神的樣子,神情更多了幾分陰鬱。
  在這種情況下,任苒當然知趣地不充當電燈泡。她已經體驗到了戀愛的滋味,對別人的愛情沒有了昔日的好奇,再沒與祁家駿探討的熱情。他們之間的關係看上去變得疏遠冷漠,和一般同學沒有不同。
  她有隱隱的難過,可是再一想,就算是親妹妹,也沒權力霸著哥哥,這樣對祁家駿當然更公平,便也釋然了。
  他們三個人順利拿到了入學通知與簽證,於六月份飛到了澳大利亞墨爾本,開始了留學生涯。
  2000年,在澳洲的中國留學生還沒有多到日後那樣的地步,但也不算少了。在趙曉越的安排下,祁家駿定居澳洲悉尼的姐姐祈家玨已經提前過來買下一套帶車庫的HOUSE,有四間臥室,三個衛生間,周邊環境優美,交通便利。祈家玨將幾把鑰匙交到弟弟手裏,撇嘴笑道:“大少爺,我當年過來留學時比你現在還笑,隻能先住homestay,再申請學生宿舍,後來跟人合租。你的起點也實在太高了一點。”
  祁家駿當然並不介意姐姐的取笑,祈家玨再看一眼那兩個女孩子,老實不客氣地說:“光你們三個人住,不大方便,我已經做主租了一間房費我一個在墨爾本大學讀博士的同學,他明天就搬進來。”
  莫敏儀沒吭聲,任苒本來就對跟他們住一起有些嘀咕,這時著實鬆了一口氣,覺得祈家玨的安排再好沒有了。
  祈家玨的同學叫肖鋼,已經在澳洲生活了幾年,工作以後再回來讀博,他搬來後,對他們做了不少指點,大家相處得很不錯。
  隻是任苒與祁家駿、黃敏儀三人之間的關係卻越來越微妙緊張。
  受母親從小教導,任苒的英語基礎很好,早在國內就高分考過了托福和雅思,她並不想在國外久留,選擇的是轉學分讀本科的緊湊型升學途徑,進入某大學插入大二學習金融,決心在最短時間內拿到學位回國。但祁家駿與莫敏儀語言拖了後腿,選擇了從預科學校開始念起。
  剛到異國他鄉,他們度過了一段非常和睦的日子,一起熟悉墨爾本的交通,一起學駕駛考駕照,一起去滑雪,一起買菜做飯,去各自的學校玩。但沒多久後,莫敏儀重新開始排斥任苒。
  她與祁家駿吵吵好好,倒跟其他小情侶沒什麽兩樣。可是她也是被家中嬌慣的小女兒,沒有受氣與隱忍的習慣,與他吵架後,會本能地將原因歸結於住同一套房子的任苒,對她越來越不客氣。
  祁家駿手頭闊綽,過來以後就打算買車,總算在祈家玨的堅持下,他沒買新車,買了一輛二手寶馬。第一年,他與莫敏儀一起讀預科,理所當然地每天接送她。
  任苒在上課之餘,找了一份工作,按照澳洲法律規定,她每周工作的時限不超過20小時。學業繁重,再加上打工,她比祁家駿和莫敏儀辛苦得多。
  墨爾本的市內公共交通並不算很方便,間隔時間長,而起最讓人頭痛的是,所有的公共汽車都不報站,站牌上也沒有站名,加上初來此地,沒有方位感,房子看上去大同小異,任苒不止一次下錯站,再等一班車或者轉車,路上花費的時間非常多,有時回家很晚。
  祁家駿看在眼裏,開始晚上特意去接她下班,莫敏儀明確表示了不快。她先是冷言冷語,然後開始在祁家駿去接她時跟上車,坐在副駕駛上,繃著臉一言不發。
  任苒始終表現得十分克製,然而她的克製落在莫敏儀眼中,卻有別的解讀。她似乎覺得,這種克製在某種程度上坐實了她的猜測,祁家駿與任苒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更親密的關係,而任苒是在因此而心虛。
  任苒受不了這種不愉快,決定與他們保持距離。一方麵,她開始準備在新學期申請學生宿舍,另一方麵,她告訴祁家駿,她與另一個打工的同學商量好合用車子,她分擔對方的汽油費,請他不用再來接送她。
  祁家駿神情冷漠,什麽也沒說。
  這樣相安無事過了一段時間。任苒每天來去匆忙,不是在學校上課、在圖書館查資料,就是在打工,回到居住的房子,便將自己關進臥室看書。
  當莫敏儀一天晚上來敲她的房門時,她有些意外,當然並不人氣,“有什麽事嗎?”
  莫敏儀仿佛難以啟齒,卻還是囁嚅著說:“任苒,你幫我勸勸阿駿,他最近喝酒喝得很厲害,每天晚上總是玩到很晚才回家,白天經常缺課。”
  任苒吃了一驚,墨爾本是個十分安靜宜居的城市,當初祈家玨幫他們定下來這裏留學,就是覺得這邊環境比較單純,不象悉尼那樣華人富家子聚集,沒有多少聲色犬馬的消遣場所,也沒有太多玩物喪誌的地方,他們可以專心學習。
  “這裏哪有玩的地方啊?他都說了與洋人的酒吧氣場不和沒意思。”“華人區boxhill那邊歌房、迪廳、酒吧跟台球廳都有,設備氣氛什麽的跟國內沒法比,一樣有很多中國學生去玩。他帶我去過,可現在他都是一個人去,再不肯帶我了。”
  任苒煩惱地皺眉,“敏儀,你是他女朋友,理應由你來勸他才對。”
  “他肯定聽我的嗎?”莫敏儀冷笑一聲,“我一說他,他要麽不理,要麽就說,這是他的自由,希望我們保持合理的相處空間,不要相互幹涉太多。”
  這句話讓任苒一怔,當然,她從祁家驄那裏聽到過類似的說法,沒想到這互不相認的兩兄弟竟然有這樣的默契。那個名字此時湧上心頭,她隻覺得有輕微的悸動,不由得苦笑了。
  “阿駿更不可能聽我的,你也看到了,我們現在最多見麵點點頭而已。”
  “他對你是不一樣的。”莫敏儀的神情黯淡下來,“你當我是傻子嗎?前天晚上,他喝醉酒回家,抱著我,叫的是你的名字。”
  任苒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別誤會,敏儀,我們隻是從小就認識,喝醉的情況下是個下意識的反應,不要當真。”
  “我不是吃醋,任苒。其實我早知道他喜歡你,他跟我說,要我做他女朋友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看上去很認真,對我也很好,我……實在舍不得拒絕。”她突然哽咽了一下,再也說不下去了。
  任苒十分不忍,那點小小的芥蒂自然放到一邊,“敏儀,我會試著去勸阿駿。而且我已經申請了學校宿舍,下學期我會搬走,你們以後好好相處。”
  “你搬走就能解決我跟他之間的問題嗎?”
  “這個我不知道,再怎麽相愛,也需要磨合。我隻想,我們在愛一個人的時候,就盡力去愛,如果沒辦法愛了,放手也沒什麽遺憾的。”
  “我想過放手,可是我不甘心啊。當初趙阿姨來找我,提出願意負擔費用,讓我跟阿駿一起出國,我家裏人都反對,他們不喜歡阿駿,說他長得太帥,家境太好,沒有安全感。”
  任苒並不覺得意外,她回到Z市後,祁漢明曾經可以約她一塊吃飯,但趙曉越缺席了,以後隻在機場送行時跟她碰麵,非常冷淡,卻當著她的麵對莫敏儀十分親切。她知道,她離家出走也就罷了,竟與祈家驄住在一起,當然觸怒了曾非常願意拿她當兒媳看的趙曉越,為了讓祁家駿對她死心,趙曉越撮合兒子與莫敏儀的關係也不奇怪。
  “我不在乎錢,我想要的隻是和阿駿在一起。我跟爸爸、跟哥哥吵,哭著求媽媽,他們才放我出來,而且堅持自己出了擔保費用,說不想讓我委屈自己。這才不到一年,就弄成這樣,我哪有臉跟他們說。”莫敏儀流下了眼淚,倔強地將頭扭向一邊,
  “每次跟他們視頻聊天,我都說,我在這邊生活得很好,阿駿對我很好。”
  任苒與國內的聯係,不過是偶爾跟父親任世晏通話,父親泛泛問她在這邊的學習生活情況,她照實回答。任世晏絕口不提他的情況,她也不問。她的生活可以說是隻為自己負責即可,她當然能理解莫敏儀的痛苦。
  勸慰了半天莫敏儀,讓她回房睡覺,任苒再沒有睡意。她一直看書,知道半夜,才聽到祁家駿車子回來的聲音。
  她匆匆下樓,隻見祁家駿已經進來,開了冰箱拿水喝,他看她下來,微微一怔:“小苒,怎麽還沒睡?”
  “阿駿,偶爾出去玩玩可以,不要天天玩到這麽晚啊,而且酒後開車,這裏抓到處罰很嚴格的。”
  祁家駿笑了,“知道了,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他這樣客氣拒絕的口氣,讓任苒難以為繼,她氣餒的想,已經生分至此,讓她怎麽去勸?然而看他頭發淩亂、臉色蒼白的樣子,她到底沒法就此作罷。
  “阿駿,還是好好上課吧,馬上一年的預科要結束了,要選好專業準備上大學……”
  “小苒,你為什麽會想到讀金融?”祁家駿突然問她。
  選擇這個專業,她沒跟任何人商量,可是她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果然他丟開了這個問題,“當然,我猜不是因為興趣。至於我,我不用想,準備去讀個企業管理,學成以後,大把時間當父母的好兒子,按他們的要求生兒育
  女,接管公司,所以現在……”
  他站定,正正對著任苒,嘴角露出一個微笑,英俊的麵孔在燈光下有一種頹廢而炫目的美感,“我覺得我有權利放縱一下自己。”
  任苒想,她甚至試過離家出走、與人同居,由她去勸不過21歲卻似乎已經看到歲月盡頭的祈家駿不要放縱,顯得沒有說服力。她隻能移開目光:“如果你的放縱能讓你和你愛的人快樂,我沒什麽可說的了。可是現在敏儀並不開心,你看上去……也不
  快樂。”
  “我當然不快樂,不過誰都沒權利要求一定能得到快樂。我也知道敏儀不開心,我給她的忠告是:兩個不開心的人,沒必要捆在一起。她是自由的。”
  任苒驀地盯住他:“阿駿,別說這種話,太傷人。不要以為她愛你,你就有了傷害她的權利。”
  “我以為,愛上一個人,其實就是拱手給了對方某種權利。”祁家駿淡淡地說。“你沒這種體會嗎?”
  任苒再度啞然,祁家駿與她擦肩而過,邁上樓梯,頭也不回地說:“別為我和敏儀操心了,她沒你這麽死心眼。”

  第二十章
  當天晚上,任苒失眠了。墨爾本的八月,正當殘冬,但這裏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嚴冬,氣溫最低也在八九度的樣子。她的房間在房子的二樓,開窗就對著屋後一片草坪,後麵是一片桉樹林,環境十分幽靜。她躺在床上看出去,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掛天空,清冷的月光照得床前如同灑上了冷冷白霜一般。
  然而此刻,她沒有心情欣賞良辰美景,她的心底突然充滿了煩亂。
  所有人都認為,她在異國適應得很好,讀書、打工,閑暇時出遊,生活井井有條。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刻意將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因為不做功課、不打工、不看書時,總會覺得孤獨而茫然。
  她與父親保持著有限的聯係,沒法再親近起來;她從小到大的朋友,現在是她同學的男友,她需要煞費苦心與他保持合理距離。
  她眼看著她頹唐,卻無能為力。
  在學校裏和打工的地方,都有男生追求她,她甚至試著與其中一個男聲一起出去看電影,可是那次約會十分失敗,兩個人在道“再見”時,都覺得鬆了口氣。
  她始終無法忘記祁家驄。曾經與那樣成熟的男人相處後,看別的男生,她再沒法輕易有動心的感覺。
  情到深處,所謂瀟灑地放手,隻是一個設想而已。哪怕遠在另一個半球,一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底還是掠過一陣悸動。
  他們已經分開一年多時間了。
  在最初近乎瘋狂的思念過後,她開始有了不真實的感覺。
  親眼看著祈家駿與莫敏儀分分合合,爭爭吵吵,看著其他同學談校園戀愛,享受輕鬆的甜蜜。她意識到,她經曆的愛情和同齡人全不一樣。
  他有想到過她的時候嗎?
  她對他的感情算是愛情嗎?或者真的如祁家驄所說,是她青春期的迷戀?
  他們還會再次見麵嗎?再次見麵意味著重新開始,還是對彼此再也沒有感覺的尷尬相對?
  所有的問題,她都沒辦法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任苒到底沒能按自己的想法搬到學校宿舍去住。
  祁家駿結束了預科學習,也升入了某大學;而莫敏儀基礎較差,在國內就讀的大學又不被澳洲這邊承認學分,不得不再讀一年預科。她到底愛麵子,哭了一場,索性去讀TAFE(職業技術類教育課程),準備拿個文憑給家裏有個交代了事。
  任苒並不想找父親多要錢,假期裏她申請了全職工作,謝絕了跟祁家駿、莫敏儀一塊兒回國的邀請。隔了半個月,他們探親回來,莫敏儀突然敲開了她的房門,吞吞吐吐地說,她覺得自己有可能懷孕了。
  任苒一臉迷惑地看著她,“什麽叫有可能?你們……沒有采取措施嗎?有沒有驗孕?”
  莫敏儀一概搖頭。
  “經期推遲了多少天?”
  “不記得了,最近我覺得我長胖了,正減肥,我以前減肥出現過停經,這次經期不規則了也沒在意。”莫敏儀六神無主地說:“回Z市的第一天我就想吐,當時隻以為是吃得太多了。可是這幾天早上我想吐的感覺更厲害了。”
  任苒疑惑地上下打量她,感覺她的確比以前豐滿了一些,尤其是胸部,讓她羨慕到絕望,“你在國內就應該跟阿駿說,然後去醫院檢查一下。何必這樣疑神疑鬼嚇自己?”
  “我還沒跟他說,他一直囑咐我吃藥的,我有幾天忘了。告訴他,他肯定會罵我,我哪敢在z市檢查這個,要給熟人看到,我家裏人不得打死我。我想再等等看,也許是一場虛驚。”
  任苒幾乎要吐血了,“現在就去跟阿駿說,讓他陪你去醫院。拖久了是什麽概念你不知道嗎?”
  “還是你陪我去醫院吧,任苒。你英文比我好。”莫敏儀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我本來想一個人去的,又是在害怕。”
  任苒隻得答應下米。
  檢查的結果讓兩人同時大吃一驚,驗尿便已經確定是陽性,莫敏儀嚇得頓時哭了起來,怎麽也說不清末次月經的日期,再經B超檢查,醫生斷定,她已經懷孕近15周了。
  看著床前方監視屏上顯示的胎兒B超圖片,兩個女孩子都傻了眼。
  莫敏儀呆呆盯著屏幕,突然一下坐了起來,“這不可能,我至少一個月前來過月經,隻是當時量很少就停了,我以為是減肥引起的。”
  醫生耐心地說:“有少部分女性懷孕時也會有不規則出血,有時是流產前兆,有時是宮外孕,有時說不清原因。B超檢測出的胎兒發育時間應該是準確的。”
  莫敏儀“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怎麽辦?任苒,怎麽辦?”
  醫生疑惑地看著她,再看看任苒說:“你朋友有什麽問題?”
  任苒隻得用英文解釋:“她最近情緒不太穩定。我跟她談談再說。”
  她攙了莫敏儀出來,馬上打祁家駿的電話。讓他立刻到醫院來。
  祁家駿很快趕了過來,莫敏儀一直呆呆坐著,看到他,頓時泣不成聲,隻好由任苒來告訴他原委。
  任苒局促地看著地麵,一口氣講完,他的臉色一下陰沉了下來。
  “不是叫你吃避孕藥嗎?”
  任苒生氣地說:“阿駿,避孕也有可能失敗的,這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她突然意識到她的義憤有些多餘,努力緩和語氣,“你們商量一下吧,我先走了。”
  然而莫敏儀拉住了她,她掌心沁著冷汗,眼睛卻看著祈家駿,“阿駿,你說我們怎麽辦?”
  祁家駿繃著臉說:“我們都在讀書,敏儀,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該怎麽辦。我們跟醫生談談吧。”
  這顯然不是莫敏儀想聽到的回答,她抹掉眼淚,神情黯淡地跟他一起坐到醫生麵前。
  醫生聽到他們決定流產,並沒有什麽詫異之情,隻正色告訴他們:“澳大利亞法律並不禁止墮胎,各州法律不盡相同。目前墨爾本所在的維多利亞州的規定是可以為20周以內的胎兒做流產手術。請注意,是手術流產,在歐洲境內,藥物流產是違法的。而且這位小姐懷孕已經超過14周,也不適合藥流。如果確實決定不想保留孩子,我會給你開介紹信,去婦科門診做檢查,然後動手術。”
  “謝謝你,我們考慮一下再說。”
  任苒不願意再就這件事發表意見,三個人回家後,她馬上說晚安,逃跑一般回了自己房間。
  可是到了晚飯時間,她下去煮飯,卻看到祁家駿獨自一人出門,開了他的寶馬走了。她想來想去,還是去敲莫敏儀的門,莫敏儀躺在床上發呆,臉上有淚痕,身邊是一堆紙巾。
  “我做了煲仔飯,下來一起吃一點吧。”
  任苒用電飯鍋做煲仔飯已經做得十分拿手,莫敏儀無精打采地跟她下樓。任苒把煲仔飯盛給她,她隻吃了幾口,眼淚便開始往飯裏落去。
  “飯沒這麽難吃吧。”任苒試圖把氣氛弄輕鬆一點兒。
  “我害怕去做流產手術,任苒。”
  “我剛才上網查了一下,這裏的流產手術是全麻,你應該感覺不到痛苦的,還是讓阿駿陪你去吧。”
  “他說明天就去。我剛一說我害怕,他就不耐煩了。”
  “難道……”任苒狠一下心,問她:“你想留下孩子嗎?再拖下去,手術對身體傷害更大。”
  話一出口,她們兩人同時打了個冷戰。莫敏儀隻比任任苒大一歲,今年剛滿21歲,身材火辣,已經發育成熟,卻比任苒更沒經曆過什麽風雨。她猛然搖頭:“不要,我怎麽跟我父母、哥哥交代?我哥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任苒一邊耐心安慰她,一邊又打電話嚴詞正色叫祁家駿回來,她才算勉強止住哭泣,把飯吃了。
  第二天,莫敏儀不顧祁家駿的反對,堅持要求任苒也陪著一起去,任苒無可奈何,隻得向打工的日本壽司店老板請假,上了祁家駿的車。
  他們去了市內最大一所婦科診所,在填完表格、做了一係列檢查後,醫生準備將莫敏儀領到手術室,然後莫敏儀看上去似乎嚇壞了,連連後退。祁家駿再度不耐煩了,壓低聲音問她:“昨天說了半個晚上,我們已經講好了。你現在又要怎麽樣?”
  莫敏儀流著眼淚說:“做手術的人是我不是你,你當然輕鬆。”
  他們在一邊爭吵的聲音還算克製,但醫生仍然起了疑心,“小姐,決定權完全在你自己,如果你沒做最後決定,誰也不能逼你,你可以回去考慮清楚,或者和我們這裏的心理輔導人員再談一下。”
  祁家駿冷冷地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沒必要和別人談。敏儀,我們出去,到草坪上談。”
  莫敏儀與祁家駿向外走去,任苒遲疑一下,也不願意待在診所裏,跟了出去。
  然而一出來,他們就驚呆了,他們來時還靜悄悄的診所外麵不知什麽時候聚集了一大批示威人士,手裏揮動各式標語和大幅圖片,標語上寫著“嬰兒也是生命”、“尊重生命”、“隻有神才有權奪走生命”,有不少警察維持秩序,還有電視台記者架著攝像機,主持人正在做現場報道。任苒定睛一看,圖片上印的竟然是剛成形的嬰兒在流產手術中被吸管等器械撕裂的可怕情景。
  他們來澳洲一年多,見識過不同的罷工和示威,卻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麵對這樣的場麵,莫敏儀看著那些圖片和標語,頓時麵色慘白。她突然從人群中擠過,攔住一輛恰好路過的出租車走了。
  任苒和祁家駿麵麵相覷,隻得轉身避開示威人群,向停車場走去。
  兩人一路上都沒說話,到了家,任苒解開安全帶,輕聲說:“你對敏儀耐心一些,別對她發火了。”
  “我現在隻想對自己發火。”祁家駿一臉疲憊與漠然地說。
  任苒努力抑製著情緒,“我陪她做的B超,阿駿,她和我一樣,看到了B超檢查顯示的胎兒形狀,所以她看到今天示威者舉的牌子會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完全能理解。請你也試著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吧。”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任苒萬萬沒有想到的。
  她一向並不怎麽看澳洲當地的英文報紙,然而第二天上班時,追求過她卻被她婉拒的某位男同事帶著詭秘的笑意,拿了墨爾本當地一份發行量很大的報紙給她看。頭版報道了頭一天婦科診所發生的示威事件,下麵配發的現場照片,除了示威人士外,一角赫然是她與祁家駿,盡管兩人都半側著頭,可是他們的東方麵孔十分引人注目,隻要是熟悉他們的人,都能清楚地認出他們。
  她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再看看那同事臉上心照不宣的神態,她隻覺得百口莫辯。請了一天假,卻出現在婦科診所門口,如果說是陪朋友去的,簡直連自己也覺得像一個拙劣的借口。
  果然那同事陰陽怪氣地說:“中國人說流產是小月子,剛做完就來上班,不要太拚命了。”
  她從報紙上抬些頭來,冷冷看著麵前這個麵目猥瑣的男人,他沒有等到預料中的慌亂、害怕和羞愧,隻得哼一聲,移開視線走開。
  她重新看著報道,發現這件事跟她念的大學倒有一點關係。Monash大學醫學院某位教授提出可以將流產胚胎用於醫學研究,一經報道,便激怒了反墮胎的保守人士,引發了這場示威。
  她隻能安慰自己,一張照片,沒什麽大不了。
  事態的發展,永遠出乎預料。
  當地大選在即,墮胎向來是選民關注的話題,政客也需要借此表明立場拉選票,一時之間,相關報道不時出現在報端。
  任苒驚愕地發現,這篇報道被網上轉載的比率十分高。
  某大學一向中國學生眾多,開學之後,學校裏對她與祁家駿的議論流傳開來。不少同學對她側目視之,另一個曾熱烈追求她的男生突然與她保持刻意冷淡的距禽,她百口莫辯,隻得強作淡定。
  莫敏儀自那天見識了示威場麵後,天天晚上失眠做噩夢,說什麽也不肯再去婦科診所,也不去上學,隻坐在家裏發呆。祁家駿倒再沒出去喝酒,除了去學校,就回來陪著她,可是兩人顯然並沒商量出一個最後決定來。
  時間這樣一天天過去,任苒卻沒有勇氣去探問什麽。她更加早出晚歸,隱隱地避開與他們見麵。
  然而互聯網的威力超出她的想象,國內的電話一個個打開,先是任苒的父親任世晏委婉地問她,在墨爾本生活有沒有什麽問題;然後莫敏儀的哥哥打來電話,質問祁家駿有沒有對不起他妹妹;緊接著,祁家駿的媽媽趙曉越的電話也跟了過來,語意不善地告誡他們生活必須檢點自愛……
  對著這些電話,任苒連淡定都沒法裝了,一想到祁家駿也許也會看到這些消息,她就焦躁煩惱得幾欲抓狂。可是她再怎麽煩惱,還是隻能自己忍了。很明顯,目前祁家駿和莫敏儀的煩惱遠遠大於她。
  畢竟因住一個屋子,她不忍心看著莫敏儀靠叫外賣度日,到了周末,她特意去超市買了雞和海鮮回來,做了紅燒雞塊,又做了一份什錦海鮮砂鍋,叫祁家駿和莫敏儀一塊兒下來吃。
  莫敏儀的精神狀態十分委靡,祁家駿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匆匆吃完,說上機場去接他姐姐祁家鈺,便出了門。
  “家鈺姐要來嗎?”
  莫敏儀當然比她先知道,苦笑一下,“她無意中看到網上轉的那個報道了,昨天打電話給阿駿,阿駿生怕冤枉了你,全跟她說了。”
  祁家鈺十年前出國,任苒與她年齡差距大,並不親密熟識,當然也不在意會不會被她誤會,“敏儀,已經快十六周了,你有什麽打算?我不是多管閑事,不過家鈺姐來了肯定會問你。”
  莫敏儀一片茫然,好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我真的拿不定主意,任苒。如果換了你,你會怎麽做?”
  任苒的臉紅了,她確實不由自主地想過這個問題,既然所有的措施都不是百分百保險,如果她麵臨莫敏儀的處境,她會怎麽做?
  與祁家驄在一起的日子裏,他在這件事上十分認真,將她帶回廣州的當天,便不聲不響出去買回了安全套,跟她在一起時,哪怕喝高了,他也不會忽略安全措施。
  顯然,他是不容許生活出現他不能控製的意外的那種人。
  她收住思緒,也苦笑了,“敏儀,我不知道。這種事,旁人永遠不可能設身處地給出一個你想要的答案。”
  “我想把孩子生下來。”
  “如果那天沒做B超,也許我不會想太多。可是現在我真下不了決心做流產手術了。我查了資料,16周的胎兒已經有12厘米長,150克重,甚至會在子宮裏動。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也確實感覺到了他在動。想得越多,我越不敢動打掉他的心思。”
  “可是……”任苒遲疑著,“你確定自己做好當媽媽的準備了嗎?”
  “沒有。我猜阿駿是不想要這孩子的。”莫敏儀慘淡地笑,“他這些天待我非常好,不說任何讓我傷心地話,可是那天在醫院,他已經傷了我的心。他甚至連想都不想,就要我去做流產。如果他愛我,肯定不會這樣的。”
  “敏儀,他隻是完全沒準備。”
  “我們都沒準備。可是如果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他肯定不會那樣脫口而出讓你去流產的,我知道。”
  任苒後悔跟她談論這個問題,“別做這樣的假設,我跟阿駿隻是兄妹,不可能有這種事。敏儀,不管你做什麽決定,都別拿我做比較。”
  “當然,有一點我們沒法比,我愛他。既然這孩子就這樣來了,我決定留下來。”
  聽了莫敏儀的決定,祁家鈺良久無言。她已經取得澳洲公民身份,在悉尼做會計師工作,短短的頭發襯得與祁家駿酷似的麵孔既漂亮又千練。
  “澳洲這邊的法律,懷孕到了20周,墮胎就是非法了。你還可以再想想。可是能讓你猶豫不定的時間也不多了。”
  祁家駿一臉震驚,然而莫敏儀麵無表情,嘴唇抿得緊緊的,誰也不看。
  “這裏未婚生子,倒是沒人有空說你們的閑話,政府對入了籍的單親媽媽還有補貼。可是你們兩個都還是學生,家駿今年22歲,你比他更小,書沒讀出來,倒弄個孩子出來,怎麽跟家裏交代?你們想清楚。”
  仍然沒人說話。
  祁家鈺無可奈何地繼續說:“我還要回去上班,不可能跟你們這樣耗下去。請你們現在就考慮這樣幾個問題:第一,是不是真的要把孩子生下來;第二,孩子生下來準備怎麽辦,如果你們打算學這裏的少女未婚媽媽把孩子生下來送人,我頭一個反對;第三,你們打算怎麽跟雙方父母說這件事。”
  祁家駿看著莫敏儀,聲音低沉地說:“敏儀,你確定要生下這孩子嗎?”
  莫敏儀無聲地點頭。
  “那我們注冊結婚吧。”祁家鈺剛要說話,他搖搖頭,“我不打算讓祁家再出現一個私生子了,姐姐,就這樣吧。”
  祁家駿和莫敏儀於九月初去市政廳注冊結婚。祁家鈺見證了他們的簡短注冊儀式。
  第二年一月底,在墨爾本一個酷熱的中午,莫敏儀生下一個三公斤重的健康男嬰,取名叫祁博彥,小名叫小寶。

  第二十一章
  要按祁家駿與莫敏儀的意見,根本不必通知雙方家人。然而祁家鈺說她如果瞞下去,媽媽以後恐怕會跟她沒完沒了,她擔不起這個責任。
  她在莫敏儀產前一周打電話給趙曉越,趙曉越在電話裏的驚叫險些將她耳膜刺穿。
  她隻得把電話拿開一點,任媽媽語無倫次嘮叨,直到指責她:“你這個當姐姐的怎麽不看好他。”她才叫屈:“媽,我在悉尼他在墨爾本,一個成年男子跟他女朋友上床,你叫我怎麽看著啊。你沒對他做好性教育,不懂避孕,倒來怪我。”
  趙曉越啞然,祁家鈕笑道:“總之,我通知您,您要當奶奶了,B超顯示是個男孩。”
  雖然當過大學教師,做過行政工作,可趙曉越也敵不住到了年齡想抱孫子的渴望,一時間對兒子荒唐行為的惱怒消散了,略想一想,居然回嗔作喜:“那我接了親家一起過去看看。”
  “別別,莫敏儀堅決不肯告訴她家裏結婚和懷孕的事,現在孕婦最大,她好像情緒不算穩定,您別節外生枝現在就趕著上門認親,以後她愛怎麽跟她家裏說是她的事。”
  趙曉越與祁漢明一同來到澳洲,祁漢明隻待了三天就回去了。趙曉越留下來照顧莫敏儀坐月子,依足在中國習慣,不讓她亂動亂跑,不可以看電視或上網,不可以吹風扇,不能隨意洗頭洗澡,同時對這邊產科醫生的說法不屑一顧:“你要有洋人那麽好的體質還差不多,我們中國人能跟她們一樣嗎?”
  祁家駿訕笑母親守舊,是標準中國婆婆,她橫一眼兒子:“我希望我的兒子也有標準的中國家庭。”
  這一句話說得祁家駿和莫敏儀都無話可說。
  祁家鈺再次從悉尼飛過來,卻謝絕了她媽媽讓她抱抱孩子的美意,“別別,我怕小孩子,軟綿綿不好抱,看看就好。”她隔得遠遠的,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摸一下侄子的小臉,“好了,小寶,你奶奶從此有了寄托,不必再念叨你姑媽我為什麽老大不嫁了。”
  他們看上去一團祥和,可是這個熱鬧隻浮在表麵上。
  任苒當然不會拿這個感受去掃別人的興,她依舊天天早出晚歸,回來後看看小寶便馬上撤回自己的房間,不肯插到別人一家中間。
  晚上,祁家鈺與任苒住一個房間,她靠在床頭長長歎息:“我決定這輩子還是單身的好。”
  任苒好笑,“家鈺姐,為什麽發這感歎?”
  “你看看阿駿,再看看敏儀,變成什麽樣了?”
  任苒默然,住在一起,她最有體會,他們兩人的變化的確很大。
  “當時在機場接你們三個人,敏儀看上去最興奮,那個活潑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今天一看她,我嚇了一跳,倒不是體形變了,主要是眼神看上去暮氣沉沉,哪裏還像一個21歲的女孩子。阿駿也是,我情願他跟以前一樣,呼朋喚友年少輕狂,好過現在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小寶還小,他們肯定壓力很大,慢慢會好的。”
  祁家鈺笑了,“小苒,你們出國前,我媽給我打電話,說你任性得很,她不放心阿駿跟你一起留學。怎麽我倒覺得你是你們三個裏最懂事的那個,又是上學又是打工,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還懂得體諒人照顧人。哎,這樣一表揚你,我覺得你也不像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了。到底是我老了,對什麽都看不習慣,還是現在年輕人比我那個時候來得成熟。”
  任苒也好笑,“趙阿姨沒冤枉我啊,我確實任性過。不過人總得任性過,才知道不能總是任性吧。”
  祁家鈺一邊上下打量她,一邊搖頭,“看看,說你懂事,你越發端出一個懂事的款來了。不用這樣的,小苒,你最應該在意的人是自己,如果在這兒住得不開心,不要委屈自己。”
  任苒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她沒想到祁家鈺不過匆匆來了兩次,便全都看在了眼裏。莫敏儀整個孕期情緒都說不上穩定,有時甚至會借小事來一場歇斯底裏的發作,過後又痛哭著跟她或者祁家駿道歉。
  沒人能跟一個孕婦計較,她不止一次動了搬走的念頭,可是看看意氣消沉、時不時要去酒吧買醉的祁家駿,再加上行動日益不便的莫敏儀央求她,到底又不放心,還是留了下來。家務事和做飯的工作實際上都已經落到了她一個人身上,加上學習任務繁重、還要打工,她經常覺得疲憊。
  “肖鋼都看不下去,打電話給我,說真看不得一個小姑娘這麽委屈自己。我隻能苦笑,哪怕我住在墨爾本,我大概也隻會經常過來看看,搭搭手可以,但不會像我媽這樣事事包辦地照顧他們的生活。不是我心狠,路是他們兩個選擇的,就得自己承擔後果。就算是親人,也隻能幫忙,不能代替他們生活。你隻是一個朋友,更沒必要這樣。我也跟阿駿認真談了,提醒他以後不可以把自己應盡的責任推給你。”
  “我知道,謝謝家鈺姐。”
  祁家鈺欲言又止,隻長長歎一口氣,再沒說什麽。
  趙曉越住了兩個月,回國的時間迫近。要按她的想法,她要把小博彥帶回去才放心,然而莫敏儀不肯。
  莫敏儀始終沒告訴家裏她懷孕和結婚的事,看著她小心掩飾日益膨大的腹部,對著攝像頭跟家裏人強顏歡笑,任苒十分不解。
  “你跟阿駿已經注冊結婚了,就算現在要孩子早了一點,你家裏也會諒解的,何必瞞著他們。”
  “在這邊注冊,澳洲政府承認我們的婚姻,國內是不承認的。我堅持生下這孩子,阿駿大概在心裏恨我把他綁死了,天知道我們以後會怎麽樣,現在還是不要說的好。”
  趙曉越當然不理解媳婦的想法,可是在兒子和女兒的嚴詞告誡下,也隻好由得他們去。臨走之前她做主,招一個保姆幫忙照顧小孩。在當地華人報紙上登出廣告後,馬上有人麵試。經她嚴格審查,最終留下一個看上去沉穩利落的30歲陪讀女士張姐,說好一周工作六天,每天早上8點到晚上6點,帶孩子並做簡單家務。
  張姐十分能幹,很快就把帶孩子的工作接手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祁家鈺的勸告起了作用,祁家駿突然有了很大改變,他流連夜店的次數大大減少,大部分時間除了上學、去圖書館,便會早早回來,接手抱抱孩子,幫忙做一下家務。更重要的是,他再沒有流露出暴躁易怒的情緒,哪怕與莫敏儀有了爭執,他也很少如從前一樣發火。
  任苒看在眼裏,鬆了口氣。雖然她跟祁家駿在一個校區上學,但不願意再引起任何誤會,考了駕照,狠下心買了一輛很便宜的二手韓國車,恢複了獨自上學,打工生活。
  小小的嬰兒一天天長大,生活看似走上了正軌。隻有莫敏儀,似乎並沒有從孕期直到產後的情緒不穩中恢複過來。心情好時,她抱著小寶舍不得放手,跟他喃喃說話,唱兒歌給他聽,不停親吻;心情不好時,任小寶在一旁大哭,她也不理不睬。如果任苒看不過眼,上來接手,她又會出言冷嘲熱諷。
  任苒隻能在她發作的時候轉身走開不理她。
  小寶四個月不到,莫敏儀在看了祁家駿給她和孩子拍的照片後,立刻說要減肥,第二天便給兒子斷了奶,去報了健身課程。
  她開始迷上購物,買回大堆的化妝品、衣服、皮包、鞋子。在沒有上學後,她卻恢複了和舊時同學的聯係,有時會相約出遊。
  她到底年輕,體質一向又好,生下孩子後,一加鍛煉就恢複得很快,身材重新凹凸有致,更添了幾分性感,沒人看得出她已經是孩子媽媽,投身社交活動裏,她似乎漸漸恢複了舊日的開朗。
  張姐再怎麽溫和肯吃苦,也開始抱怨,一個人帶孩子又要做家務,確實忙不過來。祁家駿無奈之下,安撫之後給她加了報酬,然後張姐不在時,提醒莫敏儀不要完全放手將孩子和家務全推給保姆,帶累得任苒隻好放下功課幫忙,結果再度惹來了一場大吵。
  任苒試過勸架,但她發現,她介入時,莫敏儀隻會將怒氣轉移到她身上,她便索性不勸了,隻是把哭鬧的小寶暫時抱開,由得他們關上門大吵。
  第二天,莫敏儀對她道歉:“我知道我是失心瘋了,我這個玩法,要沒你幫著我,張姐一個人是照顧不過來小寶的。”
  任苒歎氣:“敏儀,我坦白講,我是看在小寶的份上。”
  莫敏儀訕笑,“當然,你們都是看在小寶的份上,我又不是傻子。阿駿看小寶份上跟我注冊結婚,婆婆看小寶份上往我戶頭上打錢從來不問用途,那麽厲害的大姑娘,明明瞧不起我,也看小寶份上對我客客氣氣。”
  任苒沒想到她現在如此偏激,“好吧,你可以忽視我的想法。不過你和阿駿、趙阿姨、家鈺姐是一家人了,要那麽想他們的話,不管他們怎麽待你,你都能有不一樣的解釋,何必呢?”
  “沒辦法,誰讓我有的隻是一個名義上的婚姻。”莫敏儀見任苒詫異,倒笑了,“對,我生下小寶,換回了一個名義上的老公,從知道我懷孕一直到現在小寶快半歲了,阿駿再沒碰過我。我鼓足勇氣伸手過去,他會跟觸電一樣避開,你認為我是什麽感受?”
  講到隱私,任苒無話可說了。
  “知道嗎,任苒?剛懷孕的時候,氣頭上我跟阿駿說過,我不想再跟你住在一起了,他很痛快地說,好,他明天就幫你找房子讓你搬走,他也早就覺得再住一起,拖累你受氣,很對不起你了。哈哈,你看,他在乎的始終是你的感受。我死了心,你留在這裏,阿駿怕你對他的表現失望,倒會對我好一些。這個我一點也沒看錯,他始終願意在你麵前展現他最好的一麵。”
  “你有一個心結在先,所以難免揣測他的行為。”任苒苦笑,“你們已經結了婚,把日子過成這樣有意思嗎?我受點氣倒也沒什麽,真受不了,我可以甩手走掉。可是你們如果弄得我對婚姻完全失望了,我就太不值得了。”
  “那可不能怪我,因為——”莫敏儀豎起手,欣賞著才塗的深紫色指甲油,“我早就已經失望了。”
  莫敏儀外出的時間越來越多,這天她突然宣布,星期天她會跟幾個朋友去悉尼玩兩天。祁家駿剛說他必須去圖書館查資料準備論文,她便老實不客氣地講:“我不是賣身給祁家了,包括張姐在內,你們不管上班上學都有休息日,憑什麽我得當二十四小時隨時聽用的媽媽,你周末照顧兒子一下也是應該的。”
  第二天,莫敏儀果然提了包揚長而去。
  任苒調好輔食,送進房間。祁家駿正在給孩子換尿布,動作笨拙,任苒歎口氣,上去接手,很快換好,“不怪敏儀說你,看看你的手勢,你也該試著多照顧小寶了。”
  祁家駿倒沒什麽不耐煩的意思,隻歎一口氣,“照這樣下去,大概我早晚得把小寶送回國。”
  任苒不語,抱了小寶下來,放他坐在嬰兒座裏,開始喂他。小小的祁博彥快九個月,眉目如祁家駿一樣,非常漂亮,已經長出第一顆小牙齒,圓滾滾的麵孔上一雙精靈黑亮的大眼睛,小手一刻不肯閑地不停來抓任苒手裏的勺子,任苒一邊閃避一邊喂他,一個不小心便弄得他滿臉都是米糊,他興致高得咯咯直笑。
  “為什麽你會這麽耐心?”
  任苒直笑,拿毛巾擦著小寶的瞼,“你別誇張我的耐心,孩子不是我的,我不用二十四小時對著他,不用對他有責任,不用考慮將來。我要做的隻是喂喂他逗逗他,這並不需要太多耐心,倒可以給我帶來樂趣,阿駿。所以,請別責備敏儀。”
  “我還有資格責備誰?”祁家駿將尿布、奶粉、輔食、飲水等東西收拾了一個大包,“小苒,我打算帶小寶去亞拉河邊曬太陽,你去不去?”
  任苒最近也實在疲憊,想徹底放鬆一下,想了想,“好吧。”
  這時正值澳洲的春天,天氣晴好,暖意融融。在墨爾本,每個周日上午九時至下午六時,維多利亞藝術中心市集從藝術中心一直延伸到亞拉河畔,藝術家、工匠和藝術愛好者雲集於此,有的作畫塗鴉,有的出售自製的藝術品,還有街頭表演,讓人目不暇接。任苒來過幾次,很喜歡這裏寬鬆的氣氛。
  祁家駿抱了祁博彥,三個人慢慢散步,不時駐足看著攤位上賣的各種千奇百怪的小玩意,走累了便買了咖啡,到河畔去曬太陽。
  亞拉河畔由政府設置了不少燒烤爐,澳洲人酷愛享受陽光和戶外生活,河邊有不少人闔家出動燒烤,或者在這個早春時分做日光浴。
  祁博彥在毯子上爬累了,喝了牛奶後,很快睡著。任苒和祁家駿分別在他身邊躺下,陽光曬得身上暖洋洋的,頭頂上是湛藍的天空,白雲緩緩飄浮,身邊河水靜靜流淌,遠處希臘移民演奏的民間音樂聲和燒烤氣味拂過,所有的思緒似乎停頓下來。
  任苒正睡意蒙朧間,突然聽到祁家駿叫她的名字——“小苒。”
  她“嗯”了一聲,卻好久沒聽到他說話,她轉過頭,祁家駿正側頭隔著他兒子看著她,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地對視彼此了,看著祁家駿的眼睛,任苒隻得承認,如果說莫敏儀多少恢複了表麵上的活潑愛嬌,而他的眼神幽深,已經再沒有昔日那樣神采飛揚的感覺。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想帶你逃得遠遠的,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生活。”
  “我們最多隻是離開,沒辦法逃避掉那些已經發生的事。”
  “是呀,有些事就那麽發生了。現在真到了這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的生活隻剩下在一起曬曬太陽了。”
  任苒有莫名的心酸,隻能勉強微笑,“這樣不好嗎?”
  祁家駿也笑了,然而這個笑意隻從他英俊的眉目之間一閃而過,“很好,我很珍惜。我希望我們以後能定居這邊。”
  “可是,”任苒遲疑地說,“我打算畢業後回國的。”
  祁家駿眼神一黯,卻顯然並不意外,“你還愛他嗎?”
  這是頭一次有人跟任苒提到祁家驄,任苒沉默良久,輕聲說:“我隻是忘不了他。”
  祁家駿再沒說什麽,他躺正,臉對著天空,一動不動,仿佛跟身邊的兒子一樣睡著了。
  任苒閉上眼睛,掩飾隱約泛起的淚光。
  陽光的溫柔暖意。如同一隻無形的手,覆在她臉上,她想起小時候,有時祁家駿放學會先到她家來,推開院門,如同回自己家一樣走進來,他們坐在院子裏的樟樹下談天說地,等著她媽媽送來飲料。
  他們己經遠離童年,躺在去家不止千裏的異國他鄉。雖然這裏號稱最宜居的移民天堂,可是她想,其實所有的天堂都不是他們正待著的地方,而是那個離開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的童年,也許還有雙平。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雙平了,包括站在墨爾本海岸邊對著大海,她都刻意不去比較海水的顏色、海風迎麵吹來的味道。她對自己說,等到可以從容麵對時,再開始回憶才比較好。
  然而這個地名此時不受控製地沉沉懸上心頭,她隻覺得陽光透過眼簾一直曬到眼內,熱熱的,而且帶著幹澀。
  睡到祁博彥醒來後,他們帶著他坐亞拉河上的遊輪,沿河直到墨爾本港再返回來上岸。亞拉河畔集中了墨爾本風景最好的酒店,沿河岸有很多露天咖啡座和餐廳。他們向停車的地方走,旁邊是一個酒店,這裏門前正在舉行一場草坪派對,到處是鮮花、氣球、美酒和盛裝華服的男男女女,一支樂隊在旁邊助興,氣氛熱烈歡快。祁博彥聽到音樂,手舞足蹈起來,那可愛的樣子逗得任苒低頭親他,然後準備將他放入後麵的嬰兒座。正在這時,她突然窒住,後視鏡裏隱約出現一個她熟悉的身影。
  這不是她第一次以為在異國看到祁家驄了。
  在思念最甚的時候,她不止一次恍惚,以為在路人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有時是相似的發型,有時是一樣的身材,有時是一個側麵。
  她曾在放學回家時搭乘火車,一抬頭,在站台的人流中看到了一個高大英挺的背影,短短的黑發、穿著白色襯衫,甚至步履都同樣大而敏捷。她的心加快跳動,提著書包追上去,拍那人的肩頭,那人轉身,卻是一個帶著明顯希臘人相貌特征的英俊男人。
  她隻能漲紅臉,帶著喘息說抱歉。那男人先是驚訝,看著眼前秀麗的東方女孩子,嘴角泛起迷人的微笑,說:“真希望我就是你想找的那個人。”
  任苒呆呆地看著後視鏡,一眨不眨地看著,一時似乎失去了行動能力。祁家駿已經打開駕駛座車門準備坐上去,回頭問:“小苒,怎麽了?”卻沒有得到回應,他疑惑地繞過來,接過兒子,“小苒——”
  任苒猛然回頭,身後來來往往的是步履閑適的行人,沒有任何異樣。
  她苦笑了一下,“沒事。”
  當然,隻是另一次失望,她再沒有上一次那樣強的失落。也許一次次的失望累加,才能讓她徹底雲淡風輕,就算回國,也能麵對跟他再也沒有聯係的可能。
  祁博彥在11個月時,清晰地叫出了“媽媽”。然而,他是對著照顧他時間更多一些的任苒叫的。
  張姐一怔之下,笑得前仰後合,莫敏儀恰好在另一次出遊後回來,臉頓時沉了下來,通常比這更小的事都會惹惱她,但這一次,她居然什麽也沒說。
  任苒十分尷尬,摸摸祁博彥的頭,“媽媽在那邊,苒苒阿姨要去做功課了。”
  她正要上樓,莫敏儀突然說:“阿駿,把小寶送回國交給媽媽帶吧。”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隻聽祁家駿說:“你不是不願意送小寶回去嗎?”
  “我打算搬出去,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離婚,反正這個婚姻也是有名無實,沒有維持下去的意義。不過我目前沒有帶小寶的能力,我也不願意我的孩子認別人當媽媽,所以,送回去比較好。”
  她驀然轉身,隻見張姐跟她一樣驚駭,看看祁家駿又看看莫敏儀,又掩飾地低頭,抱起在玩一隻絨布考拉的祁博彥,“我去給小寶洗個澡。”
  任苒滿心煩惱,盡可能平靜地說:“敏儀,小寶現在叫誰都是無意識地,而且我馬上要畢業回國了,你和阿駿不妨好好溝通。”
  她卻笑了,“其實,也許對小寶來說,你當媽媽更合格一些。不過我的婚姻實在太可笑,我不明不白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糊裏糊塗當了媽媽,如果再把孩子也給了你,那我豈不是輸得太徹底了。”
  祁家駿最終沒有做任何挽留。莫敏儀很快收拾好東西搬走,來接她的竟然是一個衣著入時的年輕越南男人,個子不高,有著深刻漂亮的眉目,卻多少帶一點邪氣,開著價格不菲的跑車。祁家駿和任苒不約而同聯想到種種傳言,對視一眼,心底都湧上不安。
  麵對他們的疑惑,莫敏儀隻淡淡地說:“他是越南華裔,你們別操心了,各人管好自己的事,請照顧好小寶。”便頭也不回走了。
  再以後,每次都是那個越南人隔一段時間開車送莫敏儀過來探望小寶,她看上去倒心平氣和了許多,說準備開始重新修讀TAFE課程。她征求祁家駿的意見,說想接小寶出去住上一天,但祁家駿斷然拒絕,堅決不同意兒子在外麵過夜,莫敏儀便也不提,隻帶他出去玩,然後準時送回來。她那樣彬彬有禮,而且再無任性之態,讓任苒不免有些驚訝。
  也許莫敏儀找到了她的幸福,每個人都循著不同的途徑長大,她隻能這樣想。
  事實上,她也沒多少時間感歎,當地一家銀行為了給日益增多的華人客戶提供服務,招收一部分中國籍學生實習,她順利得到了實習機會,一邊工作一邊準備畢業論文,更加忙碌。在終於拿到文憑畢業後,她開始著手準備回國。
  她的同學一部分繼續深造,一部分打算留在澳洲發展。在和他們討論後,她也試著選擇各種外資金融機構駐華招聘機會遞簡曆過去,同時上國內相關招聘網站。
  她的實習經曆對她大有幫助,不久,網絡申請陸續收到回複,接到了數家外資銀行、會計師事務所、保險公司等金融機構的電話去麵試,她自認效果不錯,約好回國後在北京進行接下來的麵試、複試。
  接下來的時間,肖鋼拿到文憑,去悉尼工作。任苒與留在澳洲發展的同學告別,處理不想帶走的雜物,賣掉那輛二手車,訂機票……十分忙碌,而祁家駿決定跟她同時回國,將小寶送到他父母家,順便度假。
  祁家駿與任苒帶著一歲半的祁博彥同機到達北京,祁家駿帶兒子先回到了z市。任苒留下,找賓館住下,陸續接受了兩家銀行和一家保險公司的麵試。麵試不止一輪,在接受完職業傾向測試、數理能力側試以及一麵、二麵後,她最終接受了一家英資銀行的oFFER,到駐京總部工作。她買火車票返回z市,準備做短暫的休整,處理戶口等瑣事,再回北京開始工作。
  卷三驀然回首時那是她不可理喻地深愛過的男人。
  她撲向他,如同飛蛾撲火,撲向一種神秘的宿命。
  飛蛾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帶著盲目的決心飛去,最終折損了它的翅膀;火焰不能抗拒飛蛾撲來的決心,於相遇交融的瞬間,燃燒閃亮得異乎尋常。
  沒人能在時間的川流裏止步,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是一個謹慎的成年人,再沒有撲火的勇氣,卻不後悔曾經曆過那樣忘我的愛情。

  第二十二章
  任世晏已經結束在H市財經政法大學的執教,兩年前在z大校方領導的誠意邀請下,返回z大擔任了法學院院長。他與季方平早就十分低調地結了婚,買了一套房子定居下來。
  任苒沒有去父親的新家,隻單獨約在外麵一起吃了一頓飯。她對季方平已經沒有當初那樣刻骨的僧恨,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打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上演合家歡。更何況,她清楚地知道,隔著一個胎死腹中的孩子,季方平恐怕永遠也不會原諒她了。
  任世晏在司法界以豐富的專業著述越來越名聲遠揚,他當選為市政協委員,在他和其他本市知名人士的大力呼籲下,z大後麵的舊式建築保留了下來。任苒回家仍然住在那裏,盡管任世晏時常找人打掃,可是長久沒人居住的房子一旦頹敗起來,似乎要比周邊住宅迅速一些,除了庭院中那棵樟樹依然綠蔭如蓋外,其他地方讓任苒看了感慨不已。
  祁家駿不聲不響找來了工人,室內外查看後,迅速安排好哪些地方需要修繕,幾個工人開始每天過來做修補維護的工作。
  這天下午,任苒辦完戶口遷移手續,正坐在庭院裏看書,順便看工人更換屋頂破損的瓦。從虛掩的院門處傳來一聲咳嗽,她扭頭一看,麵前站著的居然是阿邦。
  她詫異不已,胸中卻緊接著迅速掠過喜悅,“阿邦,你怎麽來了?”
  阿邦卻似乎有些不安,“任小姐——”
  “咦,又這麽客氣了,三年前我們就說好了叫我任苒的啊。家驄呢,他在不在本市?”
  “他昨晚回來看他媽媽,今天早上就乘飛機去了上海。”
  “他知道我回來了嗎?你都來了,他肯定知道的對嗎?他現在在上海工作嗎?你來得正好,我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唉,早知道這樣,我應該選擇那個在上海的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她一連串地發問著,又發愁地想到自己剛接受的工作。
  阿邦臉上的神情更加奇怪,“任苒,方便現在跟我去一次銀行嗎?”
  “幹什麽?”她疑惑地問。
  他一臉為難之色,終於還是吞吞吐吐地說:“祁總囑咐我,轉一筆錢到你的銀行戶口裏。”
  任苒心底的不安一點點放大,緊盯著阿邦問:“什麽意思?”
  “那是你應得的投資收益啊,任小姐,你別多想。”
  “他不打算再見我了嗎?”
  阿邦不安地避開她的視線,“任小姐,他的心思誰也猜不透,別問了。我隻知道,他昨天半夜打電話叫我趕過來,告訴我這裏的地址,讓我找到你,把錢轉給你。”
  任苒怔怔地坐著,晚秋的陽光透過樹蔭灑下斑駁光點,她臉上是毫無波動的寂靜。這三年裏,她在網上搜索過祁家驄的名字,沒有任何結果,他似乎已經在茫茫人海中銷聲匿跡;祁漢明到澳洲探視剛出生的孫子時,她鼓足勇氣單獨向他打聽,他神態複雜地搖頭說,祁家驄隻跟他母親有偶爾的聯係,從來沒透露過他人在哪裏,在做什麽事。
  她想,她隻能等待。
  然而等來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阿邦小心地叫她:“任小姐——”
  任苒終於回過神來,澀然一笑,“不讓你為難,阿邦,我們走吧。”
  他們步行,來到不遠處一家銀行,阿邦拿到她的銀行卡,在櫃台那裏忙碌著。她坐在營業大廳的椅子上等著,進進出出的人流,似乎跟她隔著無形的距離。隻有當阿邦叫她過去簽字時,她才回過神來。
  轉賬的效率非常高,阿邦坐到她身邊,將銀行卡還給她,再遞給她一張單據回執,上麵清楚打印著她卡上多了二百萬元現金。
  她長久地盯著單據,突然無聲地笑了:“看來我確實有投身金融業的天分,甚至在沒學習這個專業的時候,就做了一個非常合理的投資,三年時間,這麽高的回報率,我應該滿足了。”
  阿邦欲言又止,尷尬得不知說什麽好,她站起了身,“替我謝謝他,再見。”
  出了銀行,任苒信步走進z大校園,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她從小熟悉的環境裏走著。上次她也曾這樣走過,那是三年前,她初嚐愛情的喜悅,嘴唇腫脹,帶著朦朧的向往與不確定。
  她的指尖觸著口袋裏那張薄而硬挺的銀行卡,這就是這一段感情留給她的全部嗎?一個量化的數字,一個毫無拖延而且不必見麵的了結,倒也很適合祁家驄斷然的作風。
  她轉得疲憊之後,神態恍惚地走回家,呆立了一會兒,進去收拾了一個包,然後去了火車站。她買了去北海的車票,上車之後才給祁家駿打電話,告訴他,她要出去兩天。祁家駿疑惑地追問:“怎麽這麽突然要出去,不是馬上要去北京了嗎?”
  “阿駿,我去北海待兩天就回來,別擔心。”
  祁家駿當然記得三年前她是從什麽地方回到z市的,頓時大怒,“他跟你約好了在那裏等你嗎?”
  “沒人等我。”任苒小心冀冀地說,“我隻去兩天,以後我再也不任性到處亂跑了,我保證。”
  祁家駿氣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猛地掛了電話。
  任苒到了北海,直接去國際港碼頭,然而一路打聽下來,並沒有船駛往雙平。工作人員告訴她,“今天天氣不好,可能會有台風,那邊的漁船都沒有過來,不如等兩天。”
  “可是我沒時間等。”她看看鉛灰色的天空,一陣煩亂。
  “那你可以先到潿洲島,再看有沒有漁船過去,要去也得趕快,看風勢,可能馬上班船要停航了。”
  她接受建議,買票登上去潿洲島的快船,海上風大浪急,船上隻有有數的乘客,有幾個跟她一樣,經不起顛簸開始嘔吐,好在快船比她幾年前坐的漁船速度快得多,隻一個多小時便接近了潿洲島。在船上,她看向遠遠的東南方,隻見黑雲厚重地積壓在雙平上方,小小的島嶼在海麵上顯得漂浮不定,她不由得暗暗心驚。
  上岸之後,天氣更加陰沉,風勢加急,她問遍碼頭,沒一艘船去雙平,豆大的雨點已經“劈裏啪啦”地打了下來,與她一起站著避雨的一個海鮮批發行老板直搖頭:“小姐,不用找了,台風肯定要提前來了,預告說會到十級左右,所有船隻接到通知全部回港避風,這種天氣出海是找死。”
  “台風會持續多長時間?”
  “這個說不好,從幾個小時到幾天都有可能。”一個年輕的夥計插言,“一個月前的那場台風最好笑,上午還是狂風暴雨,學校都放假停課了,結果到下午天氣就轉晴了。”
  任苒隻得按他們的指點找一間就近的酒店住下,透過麵海的窗子看出去,風勢越來越大,透過緊閉的窗子縫隙有呼嘯的聲音傳來,遠遠的海麵掀起滔天巨浪,暴雨傾瀉而下,瞬間天地茫茫。
  這一場暴風雨斷斷續續持續了將近二十個小時才止住,移動基站信號中斷。到第二天任苒出門時,雲開天明,到處是台風過後的狼藉景象,碼頭卻一片繁忙,那個海鮮行老板告訴她:“現在雙平那邊的漁船肯定忙著盡快出海捕魚,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會到這邊來賣魚再帶客回去。其實那是個巴掌大的小島,你站在潿洲島朝東南看就看得到,沒什麽可玩的,不如就在潿洲島上玩。”
  她站到海岸邊,看向東南方的雙平。
  隔著將近十海裏的距離,在初生的太陽籠罩下,那個島看上去小而孤單地懸在海平麵上,她突然不明白這一次的旅程為的是什麽。就算踏上雙平又怎麽樣?
  愛情終結於不知不覺之中,對一個深切懷念母親,卻甚至怯於母親長眠墓園的人來講,這種憑吊方式顯得如此荒唐。
  她安靜了一整天的手機響起,祁家駿急迫的聲音傳來:“小苒,你在哪裏?”
  “我……”她訥訥地說:“在潿洲島上。”
  “我在北海找了你大半天了,你在這種台風天裏跑到一個島上幹什麽?”祁家駿氣得聲音都變尖銳了,“你瘋了嗎?”
  她無言以對,停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阿駿,我這就回來。”
  她退了房間,直奔碼頭,和大群滯留島上的遊客一起擠上返航的班船,返回了北海。
  祁家駿在國際港碼頭外等著她,她站到他麵前,等著他的訓斥,然而,他看上去盡管疲憊,卻已經安靜下來,隻打開三菱跑車車門:“上車。”
  “你……開車過來的嗎?”
  “我昨天聽到天氣預報說北部灣有強台風就去了機場,不過航班都停了,隻能開車趕過來。”
  “我都說了,我過一天就回去。”
  祁家駿冷冷地說:“你有突然消失的前科,我不想再那樣大海撈針一樣找你。”
  任苒無言以對,隻得垂下眼簾,再度說:“對不起。”
  “我不要聽對不起。”祁家駿硬邦邦地說,“你給我解釋一下,如果他根本沒約你,你這麽死心眼等一個不會出現的人是什麽意思。”
  “再沒人給我等了,阿駿。明夭我會去北京,以後好好工作。”她麵無表情地抬眼看著他,平靜地說。
  祁家駿被她眼底的死寂震住,伸手握住她的手,再沒說什麽。
  從北海到Z市全程高速,路況十分好,開車回去花了六個多小時,到任苒家時,已經接近黃昏時分,維修工人正在清場準備離開。
  祁家駿送他們走後,招呼任苒過去,“你看這個木匠師傅的手藝真不錯,這個缺口補得幾乎看不出來了。”
  任苒定睛看著那個樓梯扶手,的確,需要努力辨認,才能看出修補的痕跡。
  “替我謝謝那位師傅。”
  “走,出去看看。”
  兩人走出去。仰頭看著屋頂。在她的要求下,隻做修補,不做翻新,屋子的外觀維持著原狀,隻是所有的外窗更換成深紅色的木製百葉窗。y
  “明天就可以全部完工了。”
  “我明天去北京,也許在那邊打拚個幾年,我可以選擇回來工作,在這個房子裏好好住下來。”
  “那再好不過了,我也會回國。”
  “阿駿,我們一門心思往外麵跑,再想著回來,是不是很可笑?”
  “如果你沒離開,怎麽可能知道哪裏才是你最喜歡待的地方。”
  她也長久地仰頭,看著屋項的天空,然後笑了,“沒錯。”
  如果不曾去看過外麵的世界,她會安然停留在原處嗎?
  如果她沒有投入那一段感情,她會不會終身遺憾?
  雖然開始與結束都如此不由她選擇,可是她已經經曆過。
  她想,那就這樣吧。
  任苒與祁家駿同機到了北京,祁家駿轉機去墨爾本,她留在這個城市,開始了她的職業生涯。
  20世紀的頭幾年,外資銀行不斷在國內開設營業性機構,並且開始推行本土化戰略。任苒經過初期培訓,分去銀行資產管理部門做analyst(分析員),雖然由學校轉入職場,麵臨不少挑戰,但她學習能力強,又肯吃苦,上手還算順利。
  她上班的地方位於北京繁華的CBD,找中介看了幾處房子後,她在交通便利的居民區內,租住了一個一居室獨自居住。她和這個城市成千上萬滿懷夢想的年輕人一樣,按固定的時間上下班,閑暇時與同事去卡拉OK或者酒吧小坐,看看電影或者話劇,通過各種網上社區結識新的朋友。
  最重要的是,她開始認真考慮職業前途。
  她畢業的學校是澳洲八大名校之一,所學也是金融專業,加上英文流利,與上司溝通沒有障礙,有她的優勢,但同事之中既不乏手握各類專業資格證書的國內外名校碩士博士,學曆優勢明顯,也有人經過國內銀行實戰磨礪,從業經驗豐富。在這樣的環境裏,由不得人有混日子得過且過的想法。她經過認真比較,決定趁著自己年輕,再去讀一個在職碩士學曆,同時準備CPA考試。
  祁家駿知道她的打算後,連連感歎國內競爭竟然已經激烈如斯,也許他也該讀個碩士再考慮回來,或者幹脆終老澳洲,“也許新西蘭也不錯,那邊空氣更好,買個小農場,養養牛羊,種種有機農作物,無拘無束,多好。”
  任苒嗤之以鼻,“你這種典型的城市動物,連墨爾本都嫌悶,丟到鄉下度假一周肯定叫受不了,居然想去經營農場,別逗了。”
  兩人隔著網絡交流,多少恢複了昔日的無話不談。祁家駿笑道:“不然怎麽樣,我也快畢業了擺在麵前的隻幾條路,不接著讀書,就得回國幫家裏經營那份出口加工生意,應付工商稅務海關,那恐怕比去新西蘭種地養羊還要無聊。”
  “阿姨肯定是希望你回來的。”
  “我當然知道她的希望,可我有時實在覺得負擔不起她的希望。”
  “你不回國,難道不想小寶嗎?”
  祁家駿沉默了許久,任苒不免後悔這個問題,她自己尚且時常會想起可愛頑皮的祁博彥,更何況祁家駿身為人父呢?
  “我想他,可是我更經常想到,以前我甚至不打算結婚,更沒想過要孩子。我這樣毫無計劃地把一個孩子帶到世上,再怎麽做,也說不上能對他負起全部責任了。”
  祁家駿的話裏滿懷惆悵,任苒也默然了。她為自己的未來做著計劃,唯獨對於感情,她幾乎沒有辦法去想。
  目前與她偶爾約會的男人叫張誌銘,今年28歲,北京本地人,卻並沒有一般北京男人常見的嘴皮子利落勁頭,反而略微沉默。他中等個子,相貌斯文,衣飾整潔,舉止幹練,是典型的精英白領。他在美國拿了名校計算機碩士學位,回國在一家IT公司做技術總監,但雄心肯定不止於技術方麵,對於未來的計劃明顯更多放在事業上,一看而知,根本無暇將感情需求放到首位。
  任苒與他在一個銀行客戶聚會場合碰到,泛泛而談,還算投機,於是交換聯係方式,一周後有了約會。
  這種約會不過是都市男女真真假假地打著機鋒,找個相對固定的夥伴一起吃飯、看電影。在一起時,張誌銘表現得十分禮貌,他們誰也無意貿然推進關係,誰都首先想到的是怎麽對自己更妥當,當然玩遠不可能想到把這個關係確定下來。
  任苒還很年輕,不過23歲的年齡,當然並不介意一個淡淡相處的關係,未來從理論上講,有著無限可能。然而一想到在更年輕的時候,她已經經曆了那樣一場不計一切後果投入其中的愛情,讓她又不能不疑惑:還有什麽能激發起她的熱情?
  不要說與初相識的朋友和同事,任苒甚至不可能再主動跟祁家駿討論感清這個話題了,兩人之間有太多禁忌,而且現在祁家駿看上去比她更滄桑,什麽都不用說,自然便流露出倦怠之意。她隻能強打精神笑道:“阿駿,還是盡可能跟小寶多在一起吧,錯過他的成長很可惜。”
  “我們現在談的很像中年人的話題充滿人間煙火:父母、工作、孩子……”祁家駿笑得懶懶的,沒任何愉悅之意,“對了,再多一個很八卦的話題,敏儀搬回來住了。”
  任苒吃驚地問:“她和那個越南人……”
  “他們分手了。她隻跟我說,她沒地方可去,想搬回來暫住,我答應了。”
  “那就好,別讓她一個人在外麵,太不安全了。”
  “的確不安全,那越南人已經上門來鬧了兩次。第一次我不在,他居然還動手打她;後來那次,我正好回來碰上了,把他趕出去並報了警。警察說那人有案底,雖然都不是什麽大案,也真夠要命的。”
  任苒不禁擔心,“你跟她都要小心啊。”
  “我知道。我問敏儀,到底兩人之間出了什麽事,她不肯說,隻是哭,我也沒辦法,隻能囑咐她至少最近不要單獨外出。”
  “這也不能怪她。那人看上去挺斯文的。”
  “我沒怪她。”祁家駿悵然歎氣,“20歲剛過就生孩子,對她來講實在太殘酷了,我又實在算不上一個稱職的丈夫。她要出去減壓,我完全能理解。小苒,你也別淨惦著工作,還是要試試約會,享受生活。”
  這是隔了很久以來,祁家駿再度如大學裏那樣鼓勵她去戀愛,任苒有些百感交集。
  她沒法去問祁家駿對生活的安排,他如此坦然同意莫敏儀回來,語氣寬容同情,卻完全不像一個接納妻子回頭的丈夫,倒更像一個體貼寬容的朋友。夫妻兩人這樣生活在異國同一座房子裏,她不能不有些喟歎。
  張誌銘倒是完全能理解任苒深造的打算,並與她認真探討修讀哪家學校的什麽專業更適合她的發展。
  “如果在金融行業工作,最好讀美國ToPTEN的MBA才有說服力,我當初就是太執著技術,一心奔著矽穀去,其實如果轉念MBA,出來以後做投行,也許更適合我。”
  “TOPTEN我現在不敢想啊,在國內讀個MBA倒是可以爭取一下的。”任苒開玩笑地說:“不過如果決定念書,娛樂社交時間隻好取消了。”
  他也笑,“沒關係,我欣賞有上進心的女孩子。”如此磊落積極的回答,她隻有微笑的份了。
  社交性約會——她再次想到少女時期對同學早戀下的定義。沒錯,他們之間的約會在她看來根本不算戀愛,比年少萌動時更接近社交。沒有渴望見到一個人的衝動,卻希望不用獨自一個人在周末吃飯、看電影。這個城市太大,四周行人太過匆忙,一個人的孤單太難以打發,在不必太親密、沒有責任負擔的前提下,淡淡交往是最好的放鬆。
  報考MBA有一個條件,要求本科畢業後有三年工作經驗,任苒顯然還沒達到,但她又聽說對於這一點,不同學校卡得並不嚴格。
  張誌銘提起他有一個發小叫王英強,目前在北京一所名校讀MBA,不妨找他來給任苒答疑,任苒欣然同意。那人也是來去匆匆的忙碌人士,於是約在周末下課,就在學校旁邊的咖啡館裏見麵。
  張誌銘開著他的高爾夫載了任苒到約定地點,剛停好車,就看到一輛打眼的紅色瑪莎拉蒂從學校裏開出來,停到他們旁邊,略有些矮胖的王英強從副駕座上走了下來,彎腰對裏麵說了一句什麽,然後招手對張誌銘打招呼,走了過來。
  “好帥的車子,強子你行啊。”
  “什麽啊,我的美女同學順路把我帶出來的。來來來,趕緊給我介紹一下你女朋友。”
  奇怪的是,那輛瑪莎拉蒂並沒開走,駕駛座的車窗降了下來,一個戴墨鏡的女孩子探出頭來,“英強,我突然想起來我還得等人,介意我跟你們一塊兒坐坐嗎?”
  王英強明顯意外,卻馬上笑道:“正好,我朋友的女朋友想讀MBA,你也有親身感受,一塊兒坐著聊聊。”
  她停好車,取了墨鏡走下來,幾個人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她是個高挑的女孩子,穿著miumiu的T恤,身材比例完美,染成深巧克力色的頭發卷曲地披散在肩頭,雪白的麵孔上有著飽滿的額頭,略高的顴骨,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略寬,一雙眼睛如同貓眼般渾圓,看上去十分明豔照人。
  幾個人走進咖啡館內坐下,叫了咖啡,王英強介紹:“我同學張誌銘,lT人。這位是我們班當之無愧的班花,賀靜宜小姐。”
  賀靜宜客氣地點頭,眼睛卻一直看著任苒。張誌銘連忙介紹:“我朋友,任苒,叫她英文名字Renee就行了。”
  “任小姐是在北京工作還是暫住?”
  這個問題來得未免有些突兀,任苒還是告訴了她自己任職的銀行。
  賀靜宜若有所思:“原來任小姐在外資銀行做事。正好我有理財方麵的問題請教,能否賜一張名片?”
  任苒奉上名片。賀靜宜認真看著,臉上掠過一個奇怪的表情,但馬上收斂,將名片收好。王英強開始介紹他就讀的MBA考試、師資、課程設置等情況,賀靜宜也做著補充,顯得十分熱心。但她慢慢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問起任苒以前的讀書經曆,任苒據實以告,當然是那種對陌生人有保留的實話:在國內上完大一,轉去澳洲裏爾本念大學。
  “任小姐是……南方人吧。”
  “對,我老家在Z市。”
  “任小姐來北京多久了,以後都打算在北京發展嗎?”
  “我過來快半年了,眼下看,應該是會留在北京。”
  賀睜宜“哦”了一聲,眼神有些飄忽,又問起進外資銀行的過程,平時工作是否辛苦,將來有什麽打算。任苒盡量泛泛而客氣地回答著,卻越來越覺得對兩個萍水相逢的人而言,這樣打聽未免有些不著調。
  張誌銘與王英強交換一下眼神,都有一點怪異感,賀靜宜似乎也覺察到了,笑道。“任小姐別介意,我沒工作經驗,眼看MBA快畢業了,打算找一份工作,所以特意跟你多打聽一下。”
  任苒微笑:“我大學畢業後,也隻參加了幾場麵試,就決定接受這份工作。如果有從基層做起、慢慢累積工作經驗的準備,其實工作並不難找。”
  賀靜宜若有所思地點頭,拿出手機起身打了一個電話,回來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了。”她特意轉向任苒:“任小姐,不介意我改天找你請教一下理財產品吧?”
  任苒自然是含笑說:“我在資產管理部門,不做私人理財產品,不過到時我可以介紹同事給你認識。”
  賀靜宜飄然而去,王英強不免納悶:“她平時冰山美人一個,對誰都愛搭不理,今天可真奇怪。”
  張誌銘笑著調侃他:“冰山美人主動送你出來,明顯對你青眼有加嘛,強子,你有豔福了。”
  王英強連連擺手,“別開玩笑了,知道她是誰嗎?我老板陳華的女朋友。你想想我老板是什麽人,她眼睛裏哪可能再看得上一般人,一般人又哪裏消受得起她。我好歹是她男朋友的下屬,備考的時候又給她找了參考書,現在又是同學,所以她對我還算禮遇。”
  張誌銘肅然,“是你們陳總的女友啊,難怪開這麽拉風的車子。”
  “是呀,一開學她就震住大家了。雖然北京這地方好車多,美女多,不過像她這樣開著名車來讀MBA的美女,還真是打眼。”
  張誌銘簡直有些驚奇:“開著瑪莎拉蒂,來讀在職MBA,還說畢業後找工作,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可不是嗎?當初我在備考時碰到老板送她過來,真嚇了一跳。我要有我老板這副身家,要麽圖發展,索性讓女朋友去讀EMBA,和上市公司董事長坐一塊兒上課,學到什麽是其次,至少混個人脈;要麽就去專修吃喝玩樂,品紅酒,玩帆船,去阿拉斯拉釣魚,去瑞士滑雪,一心做個富貴閑人,爭取花三代時間把後代培養出貴族氣質。還讀個屁的MBA,這些登龍術明明是給我們這些沒錢要拚命奮鬥到有錢的人準備的。”
  王英強是典型的北京男人,說話十分風趣,張誌銘和任苒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了。
  張誌銘笑道:“這位賀小姐的確很漂亮,可是不像你們陳總那樣氣度逼人。你有沒有注意到,她問的問題不著邊際,而且眼神閃爍不定,實在跟她的美貌不相稱。”
  王英強完全同意:“是啊,我也有這感覺。按說我們老板真不花心,我進公司一年多,看陳總就她一個女朋友,據說一向有求必應,什麽都依著她。不過跟她同學這麽久,我總覺得她繃得很緊,完全沒有那種養尊處優、心滿意足後的放鬆感。”

  第二十三章
  與王英強談完之後,張誌銘開車送任苒回去,卻拐上另一條路,說要帶她去看看玉淵潭公園的櫻花。她有些發怔:“我一直以為櫻花是三月開的。”
  “這是北方啊,當然比南方開得遲些。”
  周末時玉淵潭公園遊人眾多,門口排隊買票的地方就飄滿了潔白的櫻花花瓣,進了公園抬頭一看,櫻花盛放得如大團大團織錦堆雪一般綴滿枝頭,到處都是賞花人,他們隻能跟著人流慢慢地走。任苒感歎:“我以為你是沒看花興致的那種人。”
  “不帶這樣歧視人的,我隻是沒時間,可是今天天氣這麽好,我覺得早早送你回去,不要說對不起自己,連這好春光都辜負了。”
  天氣的確很好,風吹得花瓣細細碎碎飄灑如雪,仿佛感染了空氣中無名的春天氣息,張誌銘眼中含著笑意,神態鬆弛。任苒也笑了,“我在中部H市讀書的時候,當地有一所名校,櫻花開得很美很出名,我跟同學去看過,一轉眼都四年多了,時間過得真快。”
  “是呀,時間過得太快,花落得太急,機會稍縱即逝。我總覺得好多事情來不及做,已經時不我待,真有些無可奈何的感覺。”
  任苒從很多同事身上都看到了張誌銘這樣隨口感歎帶出的焦灼感,他們的共同點是都受過良好的教育,都對未來有明確的計劃,不滿足於現狀。她完全能理解,卻沒辦法共鳴。
  不過張誌銘也隻是隨口一說,思緒馬上轉開,“你覺不覺得,那位賀小姐對你的興趣大得有點兒奇怪。”
  任苒也納悶,但找不著答案,隻聳聳肩,“大概是對我的工作好奇吧。不過,你們男人議論起八卦的癮頭也不小嘛,看來美女的影響力真強。”
  張誌銘笑了,“強子的老板陳總神秘得很,也隻這一個女朋友給我們議論一下而已。不瞞你說,我一直想約見他,送了一個投資計劃給他看,希望得到他的風投支持。不過強子在他們公司隻是中層,跟老板說不上話,一直沒得到回複。如果他女朋友真再來找你,你不妨好好跟她結識一下。”
  任苒略微意外,還是點點頭:“好。”
  張誌銘停住腳步,伸手拂一下她的頭發上落的花瓣,神情突然溫柔下來:“Reenee,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跟那位賀小姐完全不同。”
  任苒不解地看著他,他笑了,“你眼神坦然,一點沒有閃爍不定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你,我就想,這女孩子一定出身很好,而且一直順利,對自己沒有任何不確定,多好。”
  任苒苦笑了,同時惆悵地想到,很久以前,另一個男人說過類似的話,也許他們都把她當成了不諳世事的孩子看待了,難道現在她仍然保有昔日的天真?
  她淡淡地說:“誰能一直順利呢?大概每個人都有想得而得不到的,想做而不能做的吧。”
  一陣風吹過,花瓣如急雨般灑落,從兩人之間拂過,張誌銘突然覺得,周圍的歡聲笑語似乎一下子從身邊退開,眼前這女孩子平靜的麵孔上幾乎有一種魅惑的美感。
  他自從與任苒認識後,便覺得她相貌、學曆、工作都不錯,看上去斯文溫和又大方得體,算得上做女友甚至妻子的好人選,不妨交往試試。至於交往來得平淡,既是他不願意冒進,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並沒有激情似火追求的衝動。然而此時,他有一點意料之外的心旌搖動了。
  對於賀靜宜表現出的那個興趣,任苒心裏不是沒有疑惑。
  她回家後上網搜索,億鑫集團的介紹相當簡略低調,公司總部也在北京朝陽區CBD一座寫字樓內,和她上班的地方隔得不算很遠。億鑫的主營業務包括商業地產開發、金融及風險投資等,公司董事長名叫陳華,網上有成百上千同名的人,並沒有什麽有價值的圖片或者生平資料介紹。
  接下來賀靜宜並沒有再找她,她便也將這件事丟到了一邊。
  但是,隔了一周,張誌銘來找她,將王英強答應借給她的參考書遞給她,卻問起一個讓她詫異的問題:“Reenee,你認識強子的老板,億鑫集團的董事長陳華嗎?”
  任苒搖頭:“陳華——我在墨爾本的那所大學倒是有個師兄就叫這名字,不過他還在那邊讀博士呢,不可能是億鑫的董事長。怎麽了?”
  “強子跟我講,賀靜宜找過他,直截了當對他說,不要在陳華麵前提起你。”
  任苒好不驚訝,再度搜尋記憶,可是陳華這名字實在普通,除了與她打交道不多的那位木訥師兄,她實在想不起其他人來,億鑫集團也與她工作的銀行部門並無業務往來,她隻能搖搖頭。
  張誌銘緊盯著任苒,似乎想看出一點什麽。然而,任苒臉上除了有些茫然外,再沒其他表情。他早注意到,她有一雙略帶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安靜,此時坦然迎接他的注視,嘴角卻微微一勾,帶起了一點調侃,顯然對他的內心活動不是一無所知。
  他隨手遞給她一本薄薄的刊物,閑閑地說:“也許美女的思維確實跟傳說一樣,跳躍得不可思議,不過,億鑫的陳總確實是很出眾的人物,難怪她有不安全感。你看,這就是他。”
  這本刊物是億鑫集團的內刊,印製精美,翻開的那一頁似乎是某項會麵活動的照片,眾多西裝革履的人齊聚一堂,張誌銘修長的手指點向照片左上角一個瘦削高大、神情冷峻的男人,任苒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照片十分清晰,她不可能認錯,那個人是祁家驄,無論站立的挺拔身姿,還是周身散發的從容不迫,他都與從前毫無二致。
  任苒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到她再抬起頭來時,張誌銘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
  “我不認識這個叫陳華的人。”她艱澀地說。
  張誌銘合上雜誌,笑了,“沒關係,他又不是新科影帝,不是每個人都必須認識他。”
  他聲音溫和,神態輕鬆,招手叫服務員過來點菜,接下來他跟她談的全是不相幹的話題,再也沒提起這件事。
  陳華——祁家驄甚至連名字都改了。
  這個事實比他現在是賀靜宜的男友更讓任苒震驚。至於他會掌控一個實力雄厚的集團,倒並不讓她意外。
  她心神不定地吃完飯,張誌銘送她回家,她卻沒有上樓,站了一會兒,出來攔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到了億鑫集團的辦公地點。
  她隔著馬路看過去,這是一座36層高、有著灰撲撲色調的寫字樓,在CBD區林立的大廈中並不起眼,她不止一次從樓下經過,今天還是頭一次駐足。
  這裏和她工作的地方一樣,雖然入夜,仍然有不少窗口透出燈光,想必有人在加班忙碌。下麵豎的指示牌密密麻麻全是在裏麵辦公的公司名稱,旁邊地下車庫出口則不時有車輛駛出,迅速匯入路上的車流之中。
  不時有穿著職業裝束的男女從她身邊走過,一個一邊打電話一邊匆匆而行的路人不小心撞到她,她這才突然從近似夢遊的狀態中驚醒過來,茫然看看四周,馬上抬手攔下了出租車。
  回家以後,她丟下皮包踢掉鞋子,去狹窄的衛生間洗澡,心不在焉之下,打到冷水,激射而出的水流打到身上,她凍得打了個哆嗦,慌忙再調水溫,卻一下子冷靜下來,那些亂紛紛的思緒散去,她的嘴角浮起一個苦笑。
  竟然去他樓下佇立,這行為該有多可笑。
  記住你說的話,你並不認識一個叫陳華的人。他現在叫什麽名字,是誰的男友,與你有什麽關係?
  現在你的上司、同事、朋友多半叫你Reenee,你是一個職業女性,再不是那個可以斷然放棄學業,獨自乘飛機奔向一個不了解的男人懷抱的幼稚女孩子了。
  由阿邦代為轉達的那個分手,雖然決絕,可是因為並沒見到祁家驄本人,她再怎麽跟自己說:那就這樣吧,也沒能徹底斷絕心底的那一點牽掛。然而現在,她覺得她可以徹底死心,讓那一段過去正式謝幕了。
  這樣一想,任苒自從看到祁家驄照片後一直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隻覺得有體力透支後的疲憊感,卻終於開始有餘力考慮其他。
  不知道賀靜宜怎麽會知道她的存在,而且忌憚一個早成為過去式的前女友再次出現在祁家驄麵前。而且,她不確定地想,祁家驄似乎不像是那種會對著現任女友回憶從前的男人,她記得她曾帶著孩子氣追問他的初戀,他隻輕描淡寫一帶而過。
  也許他和賀靜宜相處得不一樣吧——不管怎麽樣,這和你不相幹,她客觀地下結論,決定不再去探究這個問題了。
  任苒照常乘坐地鐵上下班,有條不紊地做著日常工作。張誌銘仍以跟過去一樣的頻率與她約會,態度沒有任何變化。
  這件事讓她有些奇怪。
  她知道,那天看到祁家驄的照片時,她的表現肯定說不上正常,而精明過人的張誌銘不可能察覺不到她的異常。
  可是張誌銘似乎決意忽略她的那個失態,再沒在她麵前提起與億鑫、祁家驄或者賀靜宜有關的話題。他突然表現出這個微妙的體貼與尊重,讓她既意外,又心有感觸,對他的好感加深了一層。
  她有時與他說起工作上的煩惱困惑:“同事丁曉晴最近跟我異常親熱,偶然看到我跟上司談話,便要旁敲側擊打聽個沒完。以前她不是這樣的,實在奇怪。”
  他到底早踏入職場幾年,又在外企幹過,對於上司、同事的心理把握得遠比她準確,“你們銀行最近有沒升職、外派或者培訓之類的動作?”
  “升職不會是現在,過兩個月據說會派人去香港培訓八個月。林經理的秘書說這次可能會偏重於投行和外匯理財產品,目前投行業務沒開展,分配給我們資產管理部門的名額也有限。”
  “很明顯,你同事希望得到這次培訓機會,怕你占了名額。”
  任苒有些發怔,“不會吧,去香港培訓是不錯,不過國內金融業要到2006年年底才能全麵開放,我們都不可能轉做外匯理財產品開發,依我看,投行業務可能得排到最後,她不像是那種願意長時間等機會的人。”
  “你希望做投行嗎?”
  “我有自知之明啊。我早就跟她說了,以我目前的資曆跟學曆,沒有底氣申請轉做投行,打算先考研充實一下自己。”
  張誌銘似乎覺得好笑,卻隻讓那個笑意從臉上一掠而過,“Reenee,你不該早早把底牌露給人家。如果她十分看重這次培訓,肯定推己及人,一來不會相信你的話;二來會充分利用你說的話。”
  後來事實證明,正如張誌銘的推斷,任苒的同事丁曉晴從國有銀行跳槽過來,本科畢業於國內名校,恰巧位於任苒待過的那個中部城市,兩人開始時說起這一點,還頗有點親切感。丁曉晴後來在另一所並不算很知名的學校讀碩士,在滿目海歸的外資銀行裏,總疑心這個學曆在外資銀行未免不夠用,加之英文會話能力始終不算過關,很看重一切可能的培訓機會,確實在盡力爭取,並且時時有意無意提及任苒的備考,弄得上司林波甚至專門找任苒去談話。
  張誌銘倒並不覺得談話是壞事,“在外企做事,凡事要爭取,但凡事都要有度,適時讓上司了解你準備為職業生涯深造也行,隻是跟同事沒必要事事坦誠,反而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這些指點對並沒什麽社會經驗的任苒而言,十分重要。尤其張誌銘處事的鎮定從容,讓她信服。他們之間不知不覺變得比開始時親密了一些。
  當祁家駿再度跟任苒開玩笑叫她不要一心讀書,也要出去戀愛時,她遲疑一下:“我現在正在跟一個人試著開始交往。”
  祁家駿那邊停頓了一個讓她不安的時間,才輕輕說:“哦,那就好。我馬上回國,準備在北京待一天,你安排大家見麵吃頓飯吧。”
  他的聲音十分平和,完全是一個兄長關心妹妹的語氣,任苒按捺下心底那點不安,答應下來,“你不是說還想看看澳洲那邊的工作機會嗎?”
  “我的逍遙日子估計已經結束了。媽媽最近不斷催我回國,據說我爸爸跟叔叔、姑姑因為爺爺分割股權的事弄得很不愉快,再加上還有我小姨、姨父摻和在其中,局麵混亂。我不能不回來??渾水了。”
  以前祁家駿大致跟任苒講過,她也知道祁家的皮革製品出口加工生意是他爺爺一手創辦,祁漢明接手後將市場做大,他有一弟一妹,各持若幹股份,趙曉越在祁漢明出軌生子後,極力爭取,也分得一定數量股份,並將自己的妹妹、妹夫安插進公司實權部門,用祁家駿的話講,就是中國家族企業特有的明爭暗鬥,在他家公司都能看到。
  想想他即將麵臨的事情,她不禁也代他頭痛。她又問:“敏儀跟你一起回來嗎?”
  “她說她很想小寶,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來麵對她父母,還是算了,過段時間再說。”
  “她一個人留在那邊,那個越南人會不會去騷擾她?”
  “那個人有一段時間沒出現了,我讓她留意,有異常馬上報警。”
  祁家駿六月底回國,任苒幫他訂了離她工作地點不遠的酒店,同時打電話約張誌銘,隻說有老朋友回國,想找他一起吃飯,這是她頭一次主動邀約,張誌銘一口答應下來。
  下班後,張誌銘開車過來接了她。然後去酒店,到了停車場,任苒解開安全帶下車,張誌銘突然縮回來。伸手過來按住了她。這個突兀的動作嚇了她一跳,她不解地抬頭,發現張誌銘並沒有看她,而是看向了車外。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個男人正站在不遠處打電話,他高大而瘦削,穿著米灰色襯衫、深色長褲,有著一張她熟悉的麵孔,正是祁家駿。而賀靜宜就站在車邊,正緊張地看著他們這邊。
  他們隔得很遠,透過半降下的車窗,任苒甚至聽得到祁家驄輕輕一笑,聲音如同她記得的一樣低沉:“秦總,你太客氣了,這樣吧,我把我女朋友也帶過來了,讓她陪你女兒去逛街。”
  幾年不見,他看上去更加冷峻淡漠,以前年輕的麵容與成熟的氣質略顯不調合,而現在的他,麵容略有了一點恰到好處的滄桑,從內到外都散發著這個年齡的男人特有的魅力,任苒有瞬間的恍惚,仿佛他突然從那本內刊上的照片走了出來,由平麵到立體,這樣近距離看去,帶著近乎魔幻的不真實感,她緩緩回頭,張誌銘正緊張地看著她,那個神情讓她不禁迷惑。
  “我們待會兒再下去。”他壓低聲音說。
  任苒沒有動,看著祁家驄一邊講電話,一邊從他們這輛車前方不遠處走過,這是幾年來他們隔得最近的時刻。他依舊步幅很大,看似漫步而行。一會兒便已經走出她的視線範圍,而賀靜宜再度回首,看向他們這邊。任苒與她兩人視線相碰,她猛然轉過頭,加快腳步跟上祁家驄走了進去。
  “我知道你不想見他。”張誌銘艱澀地解釋著,“這樣吧,打電話叫你朋友趕快下來。我們在酒店外麵等他。或者你等在這裏不要下車,我進去接他過來。”
  任苒的疑惑更甚,“我沒有躲任何人的理由,誌銘。”
  “不是躲,Reenee,不過既然那天你看了他照片後,去他公司樓下,又馬上走掉,顯然並不想跟他碰麵,對嗎?”
  任苒大為震驚,她沒想到張誌銘那天竟然跟在她身後,將她的舉動盡收眼底。這時張誌銘的電話響起,他看看顯示,打開車門下去接聽,過了一會兒,他上了車,什麽也不說,匆匆係上安全帶,利落地發動車子,駛出了酒店,停到側邊一條馬路邊。
  任苒下車,拿出手機打祁家駿房間電話,告訴他自己所在的方位,然後轉頭看向張誌銘:“誌銘,有些事情,我想我應該跟你講清楚。那天,我沒對你說我認識……陳華,也許算我不夠坦誠,但那確實是過去很久的事了。去他公司樓下,純粹是太震驚,我並不盼望跟誰有偶遇,但我也沒有可以躲避誰的理由。”
  張誌銘看著她,神態十分誠懇:“Reenee,對不起,你不用跟我解釋,我無意侵犯你的隱私,你有權擁有你的過去。那天跟著你,我隻是關心你,怕你出事,看你安全回家,我也就放了心;今天讓你避開他,我隻是不想讓你不愉快,你的朋友好容易回國,何必讓這件事攪了心情。”
  他如此通情達理,而且體貼,任苒混合著莫名的愧疚、難受,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這時祁家駿已經大步走了過來。她打起精神給兩人做介紹,然後上車去張誌銘訂好的餐館吃飯,但三個人情緒都不高,張誌銘與祁家駿輪換著找話題,仍然不時冷場。張誌銘不時還要起身出去接電話,顯得十分忙碌。
  他再接一個電話後,回來抱歉地說:“真是不好意思,公司有點事,急著找我回去,恐怕我隻能失陪了。”
  祁家駿自然客氣地說沒關係,張誌銘囑咐任苒好好陪朋友,回頭他再打電話過來,看能不能跟他們碰麵,便匆匆走了。
  祁家駿看著任苒,“我剛才在酒店大堂碰到了……”
  任苒搖搖頭,“別說了,阿駿,我知道。”
  “難怪你臉色這麽差。”
  任苒苦笑一下,她上班的地方與祁家驄的億鑫集團同在北京CBD,縱然兩個人活動的範圍完全不同,但到今天才遇上,也不算是小概率事件了。“巧合而已。他現在改了名字叫陳華,跟你不相幹,對我來講,也是路人了。”
  祁家駿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小苒,你的手心盡是冷汗,從小你一緊張就會這樣,瞞不過我。一定要徹底放下他。”
  任苒收回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凝視著,仿佛在觀察掌紋的走向,然後抬頭微笑了,“當然,他改了名字,他經營很大的公司,他有了美貌的女友,更重要的是,我們早就分手,他跟我完全沒有關係。那隻是少女時期的初戀,我已經放下了,放心。”
  任苒帶祁家駿吃完飯後,又去了後海。
  各種風格的酒吧林立於後海,不過近一兩年的事,還沒有日後那麽多遊客將這裏當成遊覽獵奇的地方。時值盛夏,越是入夜,酒吧生意越好,沿湖燈光閃爍,有看不見的曖昧迷茫氣息流動。
  任苒帶著祁家駿遊逛著,有的酒吧隱在胡同深處,老舊狹窄的房子,簡陋的裝修,走進去才知道別有洞天;有的酒吧有寬大舒適的沙發,充滿藝術格調……他們遇到合意的地方,便多坐一會兒。到了後來,祁家駿也有了醉意,更別提沒有多少酒量的任苒,她挽著祁家駿的臂彎,仍然免不了腳步踉蹌,走在路上,如同踩在雲端。
  “我果然已經是鄉下人了,沒想到北京夜生活這麽豐富。以前在墨爾本,你從來不進酒吧,現在怎麽熟門熟路了?”
  “有的是跟同事一起來的,有的是誌銘帶我來的,今天一次性讓你見識一下。”
  祁家駿笑,“那個張誌銘對你好嗎?”
  任苒苦笑一下,心底有莫名的疑竇盤桓,充滿不確定,可是不打算困擾祁家駿。“不錯。他很有禮貌,很細心,懂得體貼與尊重,不會強加於人。”
  “這些聽起來都不像是男朋友的好法。”
  “男朋友的好法有哪些?”任苒醉意湧上頭,斜睨著他,笑著問道。
  祁家駿凝視著他她,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有差不多三年時間裏,他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她似乎沒有脫離過他的視線。然而他痛苦地發現,她再不是那個充滿天真青澀意味的小女孩了。這個變化是始於她那次出走歸來,還是由時間一點點累積促成?
  他不知道。而此時她微仰的麵孔上眼波流轉,讓他心頭一緊,如同突然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牢。
  他幾乎有一點窒息,良久才啞聲說:“愛你,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想再讓任何事傷害你,珍惜你,希望跟你永遠在一起。”
  任苒一怔,心底湧起惆悵與不安,打岔般地突然笑得伏倒在他肩上,“阿駿,我以為你一向不信這些東西的。”
  “如果我以前表現得刻薄,那不過是因為,我怕在別人麵前顯得軟弱可笑。”
  “我怎麽會笑你,阿駿,你說得都很美好,可是太可遇不可求。我說的那些優點,也許就足夠兩個人好好相處了。”
  可是這麽低的要求,也不見得能得到滿足,任苒隻能一笑,“以前你總嘲笑我的小女生氣和不切實際,現在我現實了,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哪裏是現實,充其量……”祁家駿搜索著詞匯,攤一下手,“隻是對生活的一種妥協。”
  “那也不錯啊,據說大部分人最後都得向生活低頭,我不用付出頭破血流的代價,就完成了這個過程,很幸運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微,深夜的風吹得她發絲飛揚,從祁家駿臉上輕輕拂過,他再也控製不住,停住腳步,吻向她的頭發,她不明所以地抬頭,他的嘴唇落在她的臉頰上,再移向她的唇。
  任苒的酒嚇得醒了一半,卻驚愕混亂得失去了行動的能力。當祁家駿的吻越來越深入時,她終於回過神來,努力仰頭掙脫了他。
  “阿駿,你喝醉了。”
  “我當然沒醉。”祁家駿仍然摟著她,“我一直愛你,小苒。”
  這個直截了當的表白讓她啞口無言,內心一片混亂。
  “我回國之前,已經跟敏儀提出離婚,她答應考慮。我本來想,等手續辦完後再來……”
  任苒緊張地打斷他:“不,別跟我說這個,我不會介入到別人的婚姻裏麵去的,我……”
  她完全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麽才好,這時她的手機在包內響起,她如逢救星,匆匆掙脫他的手,胡亂在皮包內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手機。
  “喂——”
  “Reenee,是我。”電話是張誌銘打來的:“不好意思,剛剛才忙完,你跟你朋友現在在哪裏,我過來接你們。”
  她一時之間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正在與誰通話,隻茫然“哦”了一聲。
  張誌銘等了一會兒,再叫一聲她的名字,她回過神來,慌忙答應,他不禁好笑,“Reenee,跟老朋友見麵這麽開心,喝多了吧。”
  “大概稍微有一點過量了,誌銘,你不用過來,已經很晚了,阿駿準備回酒店,我也直接打車回去,你早點休息吧。”
  “也好,你注意安全,代我跟你朋友說再見,晚安。”
  任苒低著頭,不敢再去看祁家駿,攔了輛出租車,他們順路,坐在後座都沒說話,先到她的住處,她逃跑一樣匆匆下車,頭也不回地進了大廈。
  酒精弄得她迷迷糊糊,洗澡後便上床睡覺,一晚上睡得並不踏實,第二天是周末,她直睡到十點才醒,卻絲毫沒有平時好不容易晚起後的慵懶放鬆感,太陽穴那裏有點鈍鈍的疼痛。她捧著頭靠在床頭坐了好一會兒,一點一點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禁不住呻吟了一聲。
  當然,那個吻她處於被動,馬上掙開,沒有酒後亂性做什麽出格的事,可是從在酒店意外見到祁家驄起,整個晚上就變得詭異了。
  與祁家驄見麵,並沒有她從前想象的那麽激蕩。
  一方麵她有心理準備,另一方麵,也許時間已經磨平了所有少女時期的癡心,她不禁要感謝上帝對她的這個寬容;可是接下來祁家駿那個突如其來的吻,卻讓她不知所措了。
  祁家駿曾經的表白是太過遙遠的事情,在那以後,她親眼看著他早早結婚,為人夫、為人夫,由意氣飛飛揚直到頹唐,再慢慢沉靜振作起來。他們的年少往事一樣隨著時間沉澱,她以為,兩人早已經心照不宣,再不可能有其他波瀾。
  突然被視為手足的男人親吻已經是意外,更別提現在至少在名義上,他仍是莫敏儀的丈夫。
  而且她也有了正試著交往的男朋友,他對她的態度似乎是在意而尊重的。
  她的手指撫住嘴唇,茫然抬頭看著前方的牆壁。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想起祁家駿訂的上午的航班返回Z市,連忙下床,跌跌撞撞去沙發上的包裏翻出手機打開,撥打祁家駿所住酒店的電話,總台告訴她,他剛剛退房離開了。

  第二十四章
  祁家駿回家後,給任苒再打來電話,兩個人都有些不自覺的尷尬,閑扯了幾句後,祁家駿將電話交到兩歲半的祁博彥手裏。
  小小的祁博彥與任苒已經快一年沒見麵,可是爸爸一提醒,他居然還記得她,大聲叫她“苒苒阿姨”,匯報他正在玩的遊戲,那童稚可愛的聲音逗得她止不住大笑起來,沒想到轉眼之間,那個吐字含糊不清、流著口水歪在她肩頭睡覺的小寶貝如此口齒伶俐了。她和他對話了好半天,才依依不舍結束了那次童話。
  過了幾天,張誌銘再約任苒出來,任苒因為同事丁曉晴的緣故,某項工作未能完成,不得不延時下班很久。
  她下來後對久候的張誌銘道歉:“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狀況。她在工作中越來越不配合我,看樣子如果我不明確放棄培訓,她大概會一直防備我。問題是,現在根本沒有確定我是培訓人選,我站出來說放棄不是有點可笑嗎?”
  “別介意,在哪裏工作,都會碰到這種情況。”張誌銘安慰她。
  “可是這樣真的很影響人的情緒,也影響工作。更要命的是,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還不能認真抱怨,更不要提跟上司講了。”
  “上司是不接受這樣的投訴的,你必須靠自己解決問題。”張誌銘不經意地說:“不過我有一個想法,也許這次培訓遠比你想象的要來得更重要,你不應該輕易放棄。”
  任苒有些疑惑,“可是如果放棄考研,這段時間的準備全白費了。”
  “我又找到一個在高校工作的朋友打聽了一下,幾所名校對於報考MBA工作經曆的要求執行審查的嚴格程度不一樣,萬一考取了,卻被審查到不符合條件,就很可惜了。”
  這是一個現實的問題,任苒認真想著。
  “我覺得你不妨考慮一下,爭取職業培訓的機會,畢竟在香港的工作經驗對於金融行業來講很寶貴,工作滿三年以後再去讀MBA,這樣的安排比較合理。”
  回家以後,任苒準備繼續看書,可是心裏不是沒有一點惆悵和猶疑。
  當然,張誌銘所說的全是為她的職業、未來打算,十分合理,不過他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如果她接受去香港培訓,就意味著兩個人見麵機會會很少。她倒說不上已經很期待他的約會,可是他這樣不在意分離,讓她不免困惑。
  她隻看了一會兒書,便丟開了,拿起手機打祁家駿家的電話。
  她心裏滿懷說不出的感受,忍不住想跟一個朋友說說話,然而祁家的電話通了後,接聽的人是莫敏儀。
  “敏儀,你怎麽在這兒?”她詫異地脫口問道。
  莫敏儀的聲音頗為冷漠,“這是我公公婆婆的家,我在這裏有什麽奇怪的?”
  任苒狼狽地解釋,“對不起,我不是這意思,那天阿駿跟我說,你暫時不想回國。”
  “我改主意了,今天剛回來。”莫敏儀語調平平地說,“你找阿駿嗎?他剛有點喝多了,睡了,要不要我去叫醒他。”
  “不用了,謝謝。”她聽到旁邊祁博彥提高嗓門在叫媽媽,連忙說:“你去照顧小寶吧,再見。”
  放下電話,任苒隻覺得心裏空空洞洞,一片茫然。
  她走上小小的封閉陽台,看著遠方。居住於鬧市之中,目光所及,無非典型的城市夜景,一座又一座林立的高樓,一條又一條縱橫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車河,遠遠近近的萬家燈火,各式霓虹招牌閃爍不定,一切都早已經為她所熟悉。
  這個容納了上千萬人口的都市,有多少像她一樣漂泊不定的人,獨自站在半黑的窗後向外遠眺,想看到自己的未來。
  油然而生的孤獨感,讓她的眼睛酸澀起來。她告誡自己,這其實隻是一種自憐的情緒,如果放縱下去,沒什麽意義。
  她返回室內,從書架上取下那本發黃的《遠離塵囂》,隨手翻開一頁,看了起來。這本書一直陪在她身邊,她已經養成了習慣,在煩亂的時候便拿來看上幾頁。幾年下來,不要說主要情節完全記住,包括書中大段大段關於英國鄉村風景、農場工人對話這樣的細節,她都已經爛熟於心。不管從哪裏開始看,她都不會覺得突兀。
  從少女時期對這書微覺繁瑣,到現在能借著看一段段熟悉的描寫、安詳的文字讓自己靜下心來,她想,至少她多少理解了媽媽在最後時刻專注捧讀這本書時的心境了。
  直到第二天,祁家駿打來電話:“敏儀突然從澳洲回來了。”
  她隻能淡淡地說:“那很好啊,小寶也需要媽媽。”
  “本來我已經決定,處理完家裏的事情就回墨爾本,正式跟她離婚。沒想到她突然回來,還帶小寶回了她的娘家,把我們的婚事告訴了她的家人。”
  任苒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一直將注冊結婚和生子對家人隱瞞得密不透風的莫敏儀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麽,不言自明。
  祁家駿聲音中透著疲憊,“她甚至再不肯跟我單獨談話,總是牢牢把小寶抱著不放。”
  “別說了,阿駿。”任苒一樣沒來由地覺得疲憊,“這是你的家事,我不想知道。太晚了,早點休息吧。”
  “小苒——”他突然提高聲音叫她的名字,然後一陣靜默,才繼續說:“我愛你,我本來希望,跟她離婚後,好好跟你談一下,讓我們能有一個開始。”
  “不,阿駿,真的別說了,你知道我的原則,不管基於什麽理由,我都不會介入到別人的關係裏麵去的。”
  “我知道,打這個電話,我就是想跟你說,我會盡量解決好自己的問題,不會把你扯進來。”
  祁家駿掛了電話。
  他住在別墅他舊時的房間裏,莫敏儀突然回來後,趙曉越十分驚喜,本來安排她住到他房間裏來,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反對才好,然而莫敏儀看他一眼,便替他免去了尷尬,說要跟兒子住在一起,好好親熱一下。
  連日來,莫敏儀所有時間都用來跟兒子黏在一起,到底母子連心,祁博彥很快便與她十分親密了,抱著她的脖子,唧唧呱呱說個不停。她的父母兄長本來大為震驚,他們百般盤問,然而祁家駿被叫過去後隻是沉默,莫敏儀閃爍其詞,避重就輕,要不就借逗兒子轉移話題,始終沒說出什麽來。
  在活潑可愛的祁博彥麵前,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控製不住欣喜,沒法追根究底了。
  趙曉越本來著急兒子媳婦之間奇怪的相處,現在著意與親家結納,第二天便約了兩家一塊吃飯,隻說年輕人難免有些奇怪的想法,她不理解為什麽媳婦要瞞著家裏,其實兩個人早就已經注冊結婚,好在現在都講清楚了,她也鬆了口氣。
  莫敏儀的哥哥莫雲濤擔任Z市一家上市公司的中層,十分精明,已經去查相關資料並問過律師,馬上接著說,既然兩個人回來了,一定要在國內再領一次結婚證。莫敏儀的父母十分讚成,並跟趙曉越、祁漢明開始緊鑼密鼓地商量要不要順便補辦婚筵,雙方說得很是興奮。
  祁家駿大驚失色,可是他的反對似乎沒人聽在心裏,而莫敏儀的態度始終是不置可否。
  隻幾天時間,這件事已經發展得越來越不可收拾,祁家駿焦躁地想找莫敏儀談,莫敏儀依舊借著陪孩子玩回避他。
  他看看時間,兒子應該早就已經上床入睡了。他走到兒童房,輕輕敲門,然後推門進去,祁博彥果然已經熟睡,莫敏儀也換了睡衣,隻開了一盞台燈在看書。
  “敏儀,請出來我們好好談談。”
  莫敏儀臉上掠過一絲慌亂,避開他的視線,小聲說:“明天再說好嗎?我怕小寶突然醒了。”
  “他從不到一歲就開始單獨一個人睡,”祁家駿努力控製情緒,“如果你不願意談也行,我明天就買機票回墨爾本,剩下的解釋由你來做。”
  莫敏儀一下子臉色蒼白,馬上屈服了,放下手裏的書,隨他出去,不料在走廊上正碰到趙曉越,趙曉越顯然誤解了,欣慰地笑了,“敏儀以後就住阿駿房間吧,小寶這麽大不需要人陪著睡了。”
  莫敏儀小聲說:“媽,阿駿不想再去注冊一次,更不想請客擺酒這麽張揚麻煩,還是不要了。”
  趙曉越一怔,“可是你父母和哥哥都希望能有一個儀式。”
  “我去說服他們好了,真沒必要。”
  趙曉越看著兒子緊繃的麵孔,終於覺察出一點不對來,皺起眉頭,“我們都是很開明的,隻要你父母沒意見就行。早點休息吧。”
  祁家駿反手關上房門,“謝謝你。”
  莫敏儀苦笑,“謝我什麽?這點眼力我還是有的,我要跟著他們起哄,恐怕你會把我一個人丟在民政局或者酒席上也說不定啊。”
  “敏儀,我們回澳洲離婚吧,要什麽條件由你開。”
  “那好,我隻要小寶。”莫敏儀顯然已經有了準備,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明知道我父母不會同意,當初你離家出走的時候並沒想過小寶,何必現在拿他來要挾我?”
  “我累了,阿駿,最近幾個月我想了很多,以前是我太不成熟,遇到事情隻想逃避。如果你願意看在小寶的份上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很感激。”
  “你認為感激就能維係兩個人生活下去嗎?”
  “我們還有孩子。更重要的是,我一直愛你。”
  祁家駿煩惱地說:“敏儀,其實你早對我沒感覺了,何必還要硬說一直愛著?”
  “要像你一直對任苒那樣才配得上稱為一直愛著嗎?”莫敏儀略帶嘲諷地笑,看祁家駿沉下臉,她馬上舉手作投降狀,“別生氣,我知道你一直愛的是她,可是這也沒妨礙你跟我有了一個孩子,所以你就別計較我中途出去跟人同居了一段時間,好嗎?你要體諒一個產後憂鬱的女人嘛。”
  “你有權利安排你的生活,可是你不能把你的安排強加給我。”
  “我就知道,男人要是不需要你的愛了,你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麻煩,最好知趣消失。不過——”莫敏儀失神地抬起眼睛看著祁家駿,她自從與那個越南人分手搬回來後,消瘦了很多,原本圓潤的麵孔現出了顴骨,越發顯得一雙眼睛很大,隻是眼神空洞得令人不安,“對不起,阿駿,就算你鐵了心要離婚,我最近也不能回澳洲。一回國,我就把護照撕碎扔掉了。我們要麽維持現狀,你忍一段時間;要麽我就跟大家講,你另有所愛,我隻好帶孩子離開。”
  祁家駿疑惑地問:“敏儀,你有什麽麻煩,不妨直接講出來,是不是你的那個越南男友又來……”
  “不,我求你,不要再提他。”莫敏儀馬上打斷了他,“當時我要搬回來,明明我們已經分居快一年了,你隻要拒絕,就可以提出離婚,可是你沒有。”
  “我的確想離婚,不過我不可能讓你流落在外麵。”
  “我還以為我們有一點指望呢。現在看來,你大概隻對我保留了一點善良,我知道,你不會跟他們講我的那段經曆。那好吧,就當我利用你的善良好了。別逼我,好嗎?”
  莫敏儀出了祁家駿的房間,再不肯跟他交談或者單獨相處。
  接下來她不知道用什麽理由說服家人取消擺酒計劃,可是她哥哥莫雲濤始終堅持她應該盡快和祁家駿去領結婚證。
  莫敏儀與祁家駿兩人不約而同地對此默然以對,並不回應。
  莫家人開始越來越懷疑,終於在某一天將莫敏儀與祁博彥接回家中,便不再放他們回祁家。祁漢明和趙曉越早就視這個孫子為心肝寶貝,頓時大為著急,拖上祁家駿上門修好,莫父莫母沒有說話,莫雲濤當著大家的麵,客氣而冷淡地問祁家駿究竟想怎麽樣。
  祁家駿的回答十分簡潔,他說這是他跟敏儀兩個人的事,他不希望別人插手。
  接下來莫雲濤的問話便不客氣了,“你是不是跟那位叫任苒的小姐有不清不白的地方?”
  祁家駿勃然大怒,一下站起身來,可是沒等他說話,莫敏儀搶先說:“哥,這跟任苒根本沒關係,你是聽誰胡說的?”
  莫雲濤看著妹妹,“敏儀,到了這時候,你還要為他遮掩嗎?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任苒始終插在你們中間,你當時怎麽會舍得丟下小寶搬出去住一段時間?”
  在祁家駿的目光下,莫敏儀扭開了頭,“我搬出去是因為別的原因,這的確是我和阿駿的事,讓我們自己解決吧。”
  談話自然不歡而散。
  回家後,祁漢明與趙曉越掉過頭來開始逼問祁家駿,祁家駿在長久沉默之後,終於直言,他跟莫敏儀的婚姻早就出現了問題,他希望能在合適的時間說服她回澳洲離婚。
  正因為家族財產紛爭而焦頭爛額的祁氏夫婦哪裏能接受這一點,齊聲說堅決不能同意。趙曉越更敏感一些,追問兒子:“莫雲濤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還喜歡著任苒?”
  “這件事跟她完全沒有關係,請你們誰也不要再把她扯進來。”
  這種回答在趙曉越聽來,相當於一種默認,她一怔之下,大發雷霆,聲稱絕對不可以。然而祁家駿甩手便走,根本不跟他們再談下去。
  隔了一天,祁漢明找老朋友任世晏、季方平夫婦喝酒,季方平現在擔任著他的律師,他們先討論了一下公司股權分割可能會出現的狀況,任世晏也從公司法的角度加以分析。談完正事後,祁漢明吞吞吐吐講了發生的家事,任世晏大吃一驚。
  “不可能,我的女兒我最清楚,小苒絕對不會介入到阿駿的婚姻裏麵去。”
  “可是阿駿媽媽說聽到他跟小苒打電話,說要她等他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好。”
  任世晏頓時不悅,“漢明,你這是在間接指證小苒嗎?”
  祁漢明連連擺手,“我絕對沒這意思。小苒的人品,我是完全放心的,現在的問題是,阿駿確實一直喜歡她。唉,其實我跟他媽媽一向是鍾意小苒當兒媳的,可惜現在說這些都晚了,方便的時候,你讓小苒勸勸阿駿,不要犯糊塗。”
  季方平突然插言道:“如果家駿跟敏儀離婚,莫家那邊勢必有財產要求。祁老爺子分割股權時,肯定會給幾個孫輩和重孫各留若幹,這個當口出這種事可不好。”
  祁漢明點頭,“是呀,我和他媽媽快煩死了,兒女都是債,這話真沒說錯。”
  任世晏正色說道:“漢明,我們幾十年老友,我不妨直說,這種情況下,我讓小苒避嫌還來不及,怎麽可能讓她好端端攪進來惹不痛快?”
  祁漢明急忙道歉,“我真沒別的意思,世晏,阿駿一向固執任性,我跟他之間有隔閡,說什麽他也不會當一回事。隻有小苒的話,他還肯聽一點,要不然當初也不會非要小苒點頭才肯去留學。我隻希望小苒合適的時候跟他談談,讓他明白跟他不可能就行了。”
  任世晏與季方平出來上車後,季方平正係安全帶,卻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任世晏疑惑地看她一眼,她卻似乎越想越好笑,笑得不可抑製。
  任世晏沉聲問她:“有什麽這麽好笑?”
  “你不覺得今天老祁講的情況挺有諷刺意味嗎?”
  任世晏一下惱怒了,“方平,你這是什麽意思?”
  季方平漫不經心地聳聳肩:“對不起,我記得你女兒以前對我的每一個指責,義正言辭,鏗鏘有力,任教授,所以今天知道她跟祁家駿之間的關係後,我覺得現世報來得這麽快,實在是很可笑,怎麽忍也忍不住要笑出來。”
  “我看不出有什麽可笑的。我已經說過了,小苒絕對不會插足到別人夫妻之間去。”
  季方平嗬嗬一笑,“別這麽肯定,以前網上的新聞,你又不是沒看到。”
  “我當時打電話過去,家駿都給我解釋清楚了,不關小苒的事。”
  “在這件事上,家駿的證詞能被采信嗎?天知道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發生過什麽事。我倒是很樂意看看後續發展。”
  任世晏心底生起一點寒意,將車駛到路邊停下,“方平,你沒理由這麽恨我女兒,我們之間的問題,跟她沒有關係。”
  季方平收斂了笑意,轉頭直視著他,“你居然還在說沒有關係?如果沒有她用離家出走阻撓我們結婚,我怎麽會失去我的孩子?如果不是她用親情威脅你,我怎麽會成為你的妻子卻不能住進屬於你的房子?到現在,我已經基本失去了當母親的指望,我們的婚姻就是因為她,才從一開始就失去了意義,我當然有理由恨她。”
  說到最後,季方平猛然將頭扭向另一邊。任世晏啞然,幾分鍾後他再度發動車子,一直到回家,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麽。
  幾年相處下來,任世晏知道,他與季方平的婚姻確實有很大問題。從結婚以來,他們都小心回避著,卻還是不時會有小小的爆發,但季方平像今天這樣毫無顧忌地講出對任苒的憎恨,仍然讓他震驚了。他再次意識到,任苒選擇遠離家鄉、留在北京工作是對的。
  隔了一周,任世晏到北京來參加一個學術交流活動,順便到女兒這裏小坐,他講起祁家的近況,任苒這才驚異地發現遠在異地的自己居然也被扯進了一場家庭風波裏麵,越聽越心驚。
  任世晏當然不會對女兒講起季方平的反應,他隻明確提醒,“小苒,我知道阿駿從小到大一直喜歡你,以前我也讚成你跟他在一起,可是現在不同了,他畢竟是結了婚有孩子的人,攪進他們的關係並不明智。”
  任苒沒拿現成的那些話去反駁她父親:你也曾經以結婚有孩子的身份與另一個女人攪在一起,你們後來甚至結了婚。這些話傷人傷己不說,她明白,任世晏是為她擔心。
  她苦笑了一下,“爸爸,你想一想,以我的切身感受,我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我跟阿駿,”她窒了一下,想起祁家駿的那個擁吻,再沒辦法說他們隻是兄妹感情,她搖搖頭,重複道:“不可能的。而且,我已經有試著交往的男友,阿駿還見過他。”
  任世晏放心了很多,“那就好。他的婚姻有什麽問題,他必須自己解決,哪怕是朋友之間的關心,放在別人眼裏,也可能會有其他含義。你絕對要劃清這個界線才行。”
  在被上司林波再次叫去談話後,任苒馬上決定接受他的提議,去香港亞洲總部參加為期八個月的職業培訓。
  培訓名字一公布,對此最熱期盼的丁曉晴不在其中,她大為惱怒,毫不客氣地對著其他同事直斥任苒“心機深”、“陰險”,當麵更是冷麵以對,再不假以辭色。
  任苒沒有做任何辯解。
  幾年時間,她學得最徹底的一件事就是,每個人做出決定的原因都是純粹私人的事,根本沒法解釋,沒法求得別人的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辯解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促成她做出這一決定的最主要原因並不是對她職業前景的展望,她隻是渴望換個環境,遠離感情上的困擾。
  更重要的是,遠離北京。
  北京朝陽CBD地區有將近四萬平方公裏,差不多相當於兩個雙平島的麵積,高樓林立,人口稠密,不期而遇的可能性總是存在著,既然她現在還沒法徹底淡然麵對,那麽遠離便是最好的選擇。
  任苒對張誌銘解釋,“林經理說,我們銀行未來甚至可能將亞洲總部遷到內地,參加這次培訓,對新進不久的員工來講,的確是個難得的機會。”
  張誌銘表示完全理解,並為她感到高興。
  接下來,他差不多天天過來,幫她打點行裝,將公寓退租,還主動提出,可以將不方便攜帶的私人物品放到他家裏寄存。
  任苒想,她不能再要求更多離愁別緒了,這樣踏實細致的關心,也許更符合兩個人準備對彼此認真的安排,也是他們一向理智而平淡的相處最好的延續。
  任苒打電話告訴祁家駿這一決定時,祁家駿長久默然。
  “我想給自己更多壓力,看看能在工作上做到什麽地步。阿駿,你也好好打理你家裏的生意,畢竟祁伯伯和趙阿姨都已經不年輕了。”
  “小苒,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我的未來不過就是接手家裏的生意。今天聽你來給我勵誌,”他短促地一笑,“我感覺很……淒涼。”
  任苒能體會他此時的感受,她一樣也有淒涼和無力感,喉間仿佛哽了東西、再沒辦法說什麽了,隻能匆匆掛了電話。
  能真誠回報愛情的,從來隻有愛情本身,而不是感激、好意、俯就或者憐惜。
  那個男孩子,從小到大一直愛著她,從來沒有離棄過她,哪怕知道她愛上別人,遠走他鄉。
  可是她的內心卻充滿不確定,她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感情,隻好選擇了逃避,怎麽還能用不動聲色的口吻、看似正確的勸告去對待他。

  第二十五章
  和北京的朋友、同事告別,辦完工作交接,任苒由張誌銘送去機場,她和其他部門的三個同事登上了飛往香港的飛機。
  有過在廣州生活的經驗,在墨爾本時也有香港同學,她比她的同事更快適應了這邊的生活。
  這樣一座被公認為全球工作與生活節奏最快的都市,井然有序得讓人幾乎沒有脫離軌道的空間。
  以英語、粵語為主的工作環境,一周六十個小時以上的高強度工作,幾乎每天離開辦公室的時間都在晚上八點以後,還要參加各式培訓,每天晚上,回到位於上環狹窄得幾無轉身餘地的小小公寓後,任苒再無餘暇考慮其他,很多時候都是看著專業書就睡著了。
  她每天上班乘地鐵往返,十分便捷。
  上下班時間在中環地鐵站,四周都是黑壓壓的人群,衣著精致,神情肅穆,卻聽不到什麽人語喧嘩,大家默契地保持著緘默,最多偶爾有人聲音壓得極低講兩句電話便匆匆掛斷,充耳全是整齊得近乎鏗鏘的腳步聲,節奏一致得讓她在初次見識時,不免有驚駭的感覺。
  她跟本地同事Amanda講起這感受,Amanda直笑,說她早就習慣,渾然不覺有什麽異樣,哪天若看到的不是這情景,倒要駭然了。
  她也慢慢習慣,她穿著的高跟鞋踩出的聲音開始匯入那整齊的腳步中。
  天氣晴好的中午,她會和不少在附近上班的白領一樣,來到國際金融中心的四樓露天花園平台,那裏對著維多利亞灣,設置了很多座椅,有人帶了自製便當在這邊午餐,有人從辦公室封閉的環境中暫時出來看海、吹風加小憩。隻是她的本地同事評論說,近兩年不時有內地遊客出沒,大呼小叫,沒有以前那麽安靜了。她來自內地,對這種多少有些優越感的抱怨當然一笑置之,卻十分喜歡這個地方。
  她沒什麽閑逛的興致,有限的休息時間一般會去香港中央圖書館看書,那邊環境優雅,藏書豐富,從閱覽室落地窗看出去便是維多利亞港,比困在狹窄得公寓裏要好得多。
  有時她站在中環街頭,與一大堆人等著紅綠燈,站在她身邊的有外籍人士、有與她同樣的白領、有講各處口音的內地觀光客,她放眼看去,會有一絲恍惚,疑惑自己身在何處。而綠燈亮起,播放出的提示音居然是馬達的聲音,催得人不由自主再次進入匆匆行路的狀態,一路小跑衝過馬路,專注得仿佛人生目標隻在腳下這條路、眼前這一刻。
  不少畢業於名校的內地人開始在這邊工作,但要融入香港人的社交圈子並不容易,更何況任苒和無意與人有工作以外的接觸。
  來香港的半年時間裏,她過著簡單得接近單調的生活,從不抱怨工作超時,態度認真專注得讓本地同事認可,上司甚至提到,以她的資質,很適合往投行方麵發展。
  30歲的Amanda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對她的拚命不以為然。
  “做投行是個不拚命不行的苦差事,可是你還太年輕,何必這麽逼自己。”她指一指站在一樓大堂轉角垃圾箱邊拚命抽煙的幾個女郎,“看看她們,就是你跟我的將來,我都想轉行,你真向往這樣嗎?”
  這些抽煙提神的女郎也算中環寫字樓的特色,她們無一例外地纖瘦、白皙,衣著是低調精致的名牌,化著妥帖的妝,做著不算低的職位,拿著令人羨慕的高薪,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隻能借著偶爾溜下來吸煙減壓。
  “不然我該向往嫁個有錢人一勞永逸嗎?那我還是情願向往她們。”
  Amanda也笑,“說得也是。香港這地方,男少女多,條件稍微好一點的男人就騷得不行,恨不得全天下女人都主動貼上來。女人要是一恨嫁,馬上低了三級,隻會落得有得嫁就成,太折墮了。”
  另一個同事羅興成直歎氣,“現在女孩子看得這麽清,讓男人沒活路了。我隻求不過勞死,哪敢指望閱遍天下女人。說真的,Reenee,我倒想申請調去內地工作,聽說除了應酬多些,人會相對輕鬆得多。”
  任苒笑而不言。她約略知道Amanda是快樂獨立的單身女郎,而羅興成則複雜得多,他離了婚,與香港這個行業裏大部分男士一樣,名校畢業,英文遠比中文流利,從外表到內在完全精英,若結了婚,婚姻多少有問題;若是單身,便過著並非不快樂的生活。但她與他們並沒談及更深入私事的交情,隻笑著與他們揮手告別,同時再看一眼那幾位女士。
  當然,她現在還可以仗著年輕硬扛,憑咖啡吊命捱過去,如果她願意留在這邊工作,或者投身投行,Amanda的預測便沒有錯,她的將來會和她們一樣,承受高壓工作,盼望每個假期,說不定也要染上煙癮,一邊抽煙,一邊回想上一次約會是什麽時候。
  其實那也不壞,她莞爾一笑。反正就算是現在,她也不記得上次約會了。
  她與張誌銘保持著聯絡,多半時間裏,張誌銘更關注她在這邊的工作情況,詢問她的進修學習情況,給她分析權衡要做的選擇,甚至陪她分析案例。她承認,他對她有很大鼓勵和幫助,可是男女相處,如果隻餘鼓勵,沒有一點柔情,又實在讓她覺得缺少了什麽。
  不管怎麽說,生活如此緊湊忙碌,再沒有時間停下來猶疑,那些念頭一閃即逝,並沒過多困擾她。她由衷覺得,接受來香港培訓的安排是正確的。
  三月初,張誌銘有一個出差香港的機會,他辦完公事後過來跟任苒見麵,兩人在中環吃過飯後出來,坐上維多利亞港內的觀光輪渡,正趕上“幻彩詠香江”多媒體燈光表演時間。
  雖然下著小小的雨,氣溫略低,但並不妨礙遊人的興致,觀光船上坐滿了人。華燈霓虹輝映之間,兩岸高大的建築突然聲光交織,燈光有序變幻,不同角度的鐳射光線從天際掃向海麵,伴隨音樂繽紛閃爍,瑰麗得不可方物。
  伴隨身邊中外遊客的拍照歡呼,任苒告訴張誌銘:“去年才開始這種燈光表演,要趕上節日晚上,還會放煙花。”
  “這城市,已經繁華熱鬧到極致,偏還要聲光電齊上,務必讓人眼花繚亂才肯幹休。”張誌銘笑道,“風有點大,你站過來一點。”
  他伸手將她攏到身邊來,之前兩人始終保持著一個合理的距離,突然靠近,不免都有一些異樣感覺。任苒能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腰際稍微猶疑,然後停留在了那裏。
  她感覺到了他身體傳來的溫度,這是與她暌違久矣的跟異性親密的感覺,在這個溫度裏,她卻感到異樣的緊張,隻能提醒自己盡量放鬆,不要緊繃。
  他輕聲在她耳邊說:“Reenee,以後千萬別跟別的男人坐觀光船,燈光襯得你真美,又有些脆弱,會讓人把持不住自己。”
  這樣的讚美讓她意外,她抬頭看他,如此目眩神離的背景中,光影次第掠過,隔得再近,呼吸相觸,也看不清彼此眼底。他將她抱得更緊一點,她在他懷中,有說不清的惘然。
  也許這才是平凡的愛情,沒有那樣洶湧無法抗拒的激情,一點一點接近,一點一點克服陌生與猶疑,一點一點建立信任。她這樣告訴自己。
  第二天一早,張誌銘便轉去英國,任苒要上班,並不能去送他,隻能趁工作間隙在電話中道別,因為頭天晚上那個擁抱,兩人的聲音都有一些不自覺的溫情。
  放下電話,她上網習慣性瀏覽著她常去的經濟性報刊網站,突然一條題為“兄弟鬩牆,姐妹反目——Z市最大的民營皮革出口加工企業陷入困境”的文章一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匆匆點開。
  報道聲稱,Z市最大的民營皮革出口加工企業從去年開始,總經理Q先生和弟弟、妹妹先是因經營方向不同而起爭執,隨後又陷入財產分割的紛爭。今年年初,擔任董事長的Q先生老父突然去世,兄妹三人拿出三份內容完全不同的遺囑,各執一詞,隻能訴諸法庭。然而未及開庭,一向負責公司財務的總經理夫人的妹夫神秘失蹤,公司大筆流動資金憑空蒸發,幾筆合同出口交貨期耽擱麵臨巨額賠償,隨之又暴露出工業園土地證已經被總經理的弟弟偷偷重複抵押,套取款項投入另一起非法集資之中,無法收回,恐怕很快會被銀行收走。至此,這個曾經在Z市盛極一時的民營企業全麵陷入困境之中。
  在敘述完事件後,下麵是長篇大論的分析,試圖總結中國家族式民營企業共同麵對的問題。
  任苒再無心看下去了。不用指名,她也知道,這篇報道的主角Q先生是祁家駿的父親祁漢明。她隻在春節時給祁家打電話拜年,與祁家駿已經很久沒有通話,沒想到竟然有如此大的變故。
  她匆匆出來,到樓梯間打祁家駿的手機,然而很長時間沒有人接聽。她想了想,再打父親的電話。
  任世晏證實了報道上說的一切,“情況很嚴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其實是很多問題累積爆發的結果。方平擔任漢明的律師,在幫他打遺產官司,本來贏麵不小,可是說實在的,發展到現在這一步,遺產全變成了大筆債務,爭取已經意義不大了。我提出借錢給你祁伯伯,他不肯拿,說我畢竟是工薪階層,那點錢投進去杯水車薪,拖老友下水沒有意義。家駿也特意囑咐我,不要把這些事告訴你。”
  結束通話後,任苒回辦公室向上司請假,馬上趕向機場,買了最近一班飛往Z市的航班機票。
  隨著飛機呼嘯著起飛,任苒再度陷入了飛行恐懼症之中。她查過資料,知道像自己這樣對於飛行有著病態恐懼並不算稀奇,相比那些甚至不敢登機或者全程產生幻覺的人,她的症狀並不算特別嚴重。她去澳洲留學往返,都是吃了安眠藥一直睡,有祁家駿在旁邊照料,盡可放心。但短途飛行,顯然不能用這一招。
  來香港時,她要麽與同事閑談分散注意力,要麽看喜劇片放鬆。現在她獨自一人,出來得匆忙,什麽也沒準備,隻能緊緊閉上眼睛,手指交握著,試圖按專家開出的方子,想想其他事情,盡量放鬆。
  然而她心裏亂紛紛的,唯一清晰的想法是,如果真的以投行為職業,以後出差就是家常便飯,她不怕辛苦,可是如果每次出差都受這份恐懼折磨,就真的比任何辛苦都來得要命了,也許她也得去看看心理醫生才行。
  飛機降落到Z市機場,已經是午後兩點,她帶著滿額滿手的冷汗出來,因為高度緊張,疲憊得近乎虛脫。這時是三月份,Z市是猶帶寒意的早春,她來不及回去換衣服,穿的是適合香港溫度的小西裝外套加裙子,腿上是薄薄絲襪,冷風一吹,頓時打了個寒噤。
  她小跑著出去,坐上出租車到祁家別墅,剛按響門鈴,門突然打開,以前趙曉越開的豐田駛出來,馬上停住,從裏麵走出來的卻是莫敏儀。兩人麵對麵站著,都有些驚異。
  “敏儀,阿駿在家嗎?我打他手機一直沒有接。”
  “他和爸爸今天都在公司開會。”
  “哦,請把地址告訴我,我現在過去。”
  “上車吧,我送你過去,這邊不好攔出租車。”
  “我在網上看到了報道。”上車後,任苒解釋著,“隻是想弄清楚公司目前的情況到底怎麽了。”
  莫敏儀發動車子,淡淡地說:“不用解釋,你這個時候趕回來,當然是因為關心阿駿,我能理解。公司情況很不好,官司沒完沒了,聽說工業園那邊天天有人鬧事。不過還是讓阿駿跟你說吧,我先送你過去再去醫院,媽媽正在住院。”
  “趙阿姨怎麽了?”
  “她腦出血,有中風症狀,左邊半身活動不便,醫生說目前沒生命危險,隻是需要靜養。”
  “那小寶誰在照顧?”
  “還是在我父母那邊,他們肯放我過來已經不錯了。”
  很快到了地處郊區的祁家工業園,兩人都大吃一驚,隻見工業園大門緊閉,大門一側至少聚集了幾百名工人,但都是靜靜地排隊,場麵並不算混亂,旁邊停了不少看似屬於政府的車輛和警車,有警察正在維持秩序。
  莫敏儀將車開到大門口,保安正在嚴詞拒絕放兩個拿著相機的人入內:“現在工人正在排隊領工資,供應商也在經理那邊登記;如果您是記者,請直接找開發區領導談。我接到的指令是不放任何陌生人進去。”
  莫敏儀探頭出去鳴一下喇叭,保安開啟了伸縮門,車子穿過前方的院子,居然沒看到一個人,整個工業園裏靜悄悄的,生產車間看上去已經完全停工,透著蕭條氣息。
  她們兩人下車走進辦公樓裏,裏麵同樣安靜得詭異,隻有走廊左邊盡頭一個房間門虛掩著,透出燈光,掛著會議室的牌子。她們走了過去,隻聽室內傳來一個喑啞的男人聲音,聽得出來是祁漢明在說話。
  “公司其實出口形勢不錯,訂單不斷,隻是有交貨問題。如果能恢複生產,還有希望。目前我們急需一筆流動資金。”
  “是嗎?”一個低沉的聲音輕輕一笑,“不過就我現在看到的情況是,官司什麽時候了結遙遙無期,銀行隨時可能收回工業園,公司人員流失嚴重,供應商集體停止供應原材料。恐怕這些問題不是一筆流動資金能解決的。”
  任苒一下定住,她不會弄錯,這個聲音是祁家驄——或者說陳華的。她馬上想到,祁家碰到這樣大的變故,陳華過來也說得過去。
  隻聽祁漢明急迫地說:“所以我才急於恢複生產,隻要重新開工,工人情緒穩定下來,開發區領導許諾可以負責協調銀行進行債務重組。”
  “不好意思,祁總。”陳華的聲音仍舊平淡,“我今天看家母麵子過來,祁家的生意一向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的同情隻限於替祁家解決最急迫的幾筆債務,發放工人工資,別激起變故,讓供應商跟律師核對合同,確定付款期限和金額,你們抵押的房產,我樂意替你們贖回,不至於讓你們一家三代真給逼到去租房子住。剩下的事情就是自助者天助了。”
  一陣沉默後,祁家駿的聲音響起,“算了爸爸,這種時候還求人有什麽意思,這段時間你還沒受夠嗎?”
  “阿駿,這個工業園是你爺爺一生的心血,我也為它操勞了半輩子,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它完蛋。”
  任苒猛然伸手推開了門,小小的會議室裏麵坐了祁漢明、祁家駿與陳華三個人,祁家父子明顯憔悴消瘦,迎麵而坐的正是陳華,他穿著白色襯衫,臉上帶著淡淡厭倦靠在椅背上。兩人視線碰到一起,陳華明顯有些意外,卻也沒說什麽。
  祁家駿一下站起了身,“小苒,敏儀,你們怎麽來了?”
  “我送小苒過來的,我這就去醫院照顧媽媽。”
  祁漢明連忙說:“敏儀,這些天辛苦你了。”
  莫敏儀勉強一笑說:“爸,您別這麽說。”
  “敏儀,替我問阿姨好,讓她安心休息,我今天恐怕趕不及去看她,很抱歉。”
  莫敏儀點點頭,匆匆離去。任苒與臉色明顯憔悴的祁漢明打招呼,“祁伯伯,不好意思打攪了,麻煩讓阿駿出來一下,我耽誤他一會兒時間。”
  兩人走到走廊另一端,祁家駿脫下西裝外套給任苒披上,“你怎麽突然回來了?還穿這麽少,當心著涼。”
  “我看到報道了,現在情況怎麽樣?”祁家駿猶豫不語,任苒著急地說:“阿駿,不要瞞我。”
  “你都看到了,工廠停產,除了自家人的官司沒有了結,很可能馬上麵臨好幾起訴訟。如果你早一點過來,還會看到供應商封門、工人討要工資的場麵。可是陳華突然出現,拿錢救急,現在正在發工資,算是過了一關。”
  任苒想,以陳華目前的實力,如果肯出手,那麽局麵應該能夠挽回,然而以陳華一向對祁家視同路人的態度,似乎不會熱衷於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她還是問,“他隻肯幫到這個程度嗎?”
  “按以前他落難時我媽媽的態度,他這樣做已經算是非常寬宏大量了。”
  “現在重新開工需要多少流動資金?”
  “初步估算一下,前期至少需要300萬以上,如果再接訂單,可能會需要更多。”
  任苒鬆了口氣,“這個數字並不驚人,應該可以籌到啊。”
  “小苒,這談何容易。”祁家駿痛苦地將頭扭向一邊,“現在根本不可能指望銀行發貸款,能借的地方我們全借到了,家裏的幾處房產已經全部抵押,勉強維持運作到現在,再要籌錢,恐怕隻有去借高利貸,以現在出口加工的微薄利潤和不確定因素來講,那才是找死。”
  “你馬上跟我去一趟銀行。”
  “小苒,我怎麽可能去拿你的錢?我們家生活沒問題的,我姐姐明天會帶一筆錢回國,你別擔心。”
  “我現在可以提30萬現金給你,接下來幾天,我會處理手頭的基金和債券,應該能套將近200萬現金出來,你把賬號給我,我全轉給你,多少能解決一點問題吧。”
  祁家駿大吃一驚,“小苒,你才工作不到兩年,哪來這麽多錢?”
  “基本上全是投資收入。”任苒驀地想到了會議室中坐著的那個男人,不禁澀然,馬上收回思緒。
  祁家駿斷然搖頭,“我不能要你的錢。小苒,這件事你別管了,你現在就回香港去。”
  “阿駿——”她生氣地瞪著他,“你是要我自己一個人去銀行取了現金再拿過來交給祁伯伯嗎?那好,隨便你。”
  她拔腿要走,祁家駿隻好拖住了她,“小苒,我家麵臨的情況太複雜,哪怕拿到這錢恢複生產,也不能保證就此轉危為安,後續還有一係列官司要打。這些天我已經焦頭爛額了,我準備明天等姐姐回來後,跟她商量一下,勸爸爸放棄。”
  任苒愕然,“你知道放棄意味著什麽嗎?”
  “宣布破產,等待清算轉讓。”祁家駿幹巴巴地說,“這樣也許才是一個解脫。官司也不用再打下去,根本沒意義。”
  任苒沒想到祁家駿已經如此意氣消沉,“阿駿,按照祁伯伯的說法,事態沒有到最悲觀的時候。”
  “還要怎麽悲觀,小苒?眼睜睜看著親人相互欺騙,反目成仇,以前的朋友紛紛閃避,敏儀的哥哥甚至也來找我,要我盡快抽時間去澳洲跟莫敏儀辦理離婚手續,同時一定要轉出足夠的生活費用保證他們母子的生活。”祁家駿慘淡地一笑,“你看,之前我求而不得的事,現在不等我提,他們已經在催促我了。”
  “這隻是敏儀哥哥的說法,不代表敏儀這麽想。她天天去醫院照顧阿姨就是證明。”
  “是的,我完全沒有埋怨敏儀的意思,她這段時間做得很好,我和爸爸成天在外麵奔走,媽媽全靠她照顧,的確很辛苦。而且她也說了,不會在這種情況下離開我。不過她怎麽想都沒關係,我當然不會拖累她。處理完善後,我可以把父母接到澳洲去,在那邊找份工作,養家糊口、付贍養費應該沒什麽問題。”
  “可是祁伯伯不過五十來歲,你讓他去澳洲養老,他能甘心嗎?”
  “他當然不願意。現在就是他在堅持,我希望姐姐能說服他,她一向不理會家裏的生意,肯定會同意我的建議。我實在是煩透了這一切,越早了結越好。”
  “阿駿,你這是在逃避。”
  “沒錯,我是想逃避。我從來就沒有對這份生意有過興趣。有時我甚至想,這樣很好,我可以解脫了。”
  “你忘了我們在墨爾本亞拉河邊說的話嗎,阿駿?”任苒直視著他的眼睛,“不管走多遠,我們最多隻能離開,沒法逃避。”
  “小苒,你又要來給我勵誌嗎?我確實覺得,我很失敗。”
  “我沒勵誌,阿駿,我知道你從來就不在乎錢,錢在我看來,也不是衡量一個人成功失敗的標準。不過這是祁伯伯一生的事業,也是你一直打算回國接手的工作,誰也沒權利要求交到自己手裏的就是現成一份不用付出隻需享受的產業。就算你能讓祁伯伯、趙阿姨去異國了結餘生,可是你還有兒子,你連他也要輕易放棄嗎?那生活裏究竟還有沒有一樣東西是你珍惜並願意付出代價堅持的?”
  祁家駿一下子默然。
  “阿駿,不要跟我爭,我們現在馬上去銀行取錢,我已經訂了晚上七點的返程機票,今天還得趕回香港,明天要上班。快走。”
  她一轉身,卻看到陳華正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走廊上光線昏暗,他的臉隱在暗處,看不清楚神情,也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她沒有理會他,拉著祁家駿的手疾步往外走。

  第二十六章
  從銀行出來,任苒堅決不讓祁家駿送她去機場,讓他回去處理公司的事情。她乘出租車到機場,時間還早,她長長籲了口氣,這時才覺得頭痛,鼻子也有些堵塞不通了。
  她知道恐怕是穿著單薄的衣服,受不了兩地過大的溫差著了涼。她先找到機場附設的藥店,買了感冒藥吃下去,再找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碗湯麵。換登機牌進去後,時間還早,她在登機口附近找張椅子坐下,將祁家駿的西裝搭在身上,閉目養神。
  廣播裏不時響起登機通知,她先還警惕著,後來藥力發作,便有些聽而不聞,打起盹來。
  突然一隻手輕輕拍她,“到時間登機了。”
  她慌忙睜開眼睛說謝謝,然而卻馬上嚇得呆住,坐在她身邊的人竟然是陳華。他若無其事地替她撿起滑落下去的西裝,交到她手裏,然後站起了身,向登機口走去。
  任苒腦袋昏昏沉沉的,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燒起了幻覺。她核對一下自己的登機牌,確實是這個登機口,廣播也再次響起她這個航班的登機提示,陳華已經顧自走了進去。她無暇再想什麽,提起背包走過去。
  上飛機後,她一眼看到陳華在前排公務艙坐下,她裝作沒看見,向後麵經濟艙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係上安全帶,再次合上眼睛,希望感冒藥的餘威猶在,可以避開對於飛行的恐慌。
  可是見到陳華登上同一架飛機帶來的衝擊似乎讓藥力消散了。
  隨著飛機起飛,她仍然陷入了緊張得全身繃緊的狀態,兩隻手緊緊絞在了一起。到飛機爬升到一定高度開始平穩飛行,她仍然沒法鬆弛下來。
  一條毛巾輕輕覆到她額上,擦去了她額角沁出的冷汗,她悚然睜開眼睛,發現飛機起飛時坐在身邊的中年男人不知什麽時候換成了陳華,他正傾過身體看著她,她退無可退,好在他馬上坐正,拿開毛巾,遞給她一瓶水。
  “放鬆,喝點水。”
  她接過去,大口喝著,放下水瓶後,心神不寧地問:“你去香港嗎?”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坐在直飛香港的航班上,這當然是一句純屬多餘的廢話,可是陳華認真地點頭,“對。還是害怕坐飛機嗎?”
  “一直怕,明知道這恐懼很病態,就是克服不了。如果不是趕時間回去上班,我情願坐火車。”
  “你現在在香港工作嗎?”
  “嗯,受銀行派遣過去參加八個月的培訓。”她實在太需要談話轉移注意力,哪怕談話的對象是陳華,“你是去出差嗎?”
  “算是吧。你從澳洲回來就在北京工作嗎?”
  “對。”
  “剛才和你一塊過來的那位女士是祁家駿的妻子嗎?”
  “嗯,他們的兒子小寶今年三歲了,很可愛,你沒見過吧?”
  “沒有。”
  陳華簡短回答,然後默然,似乎在凝神思忖著什麽。這樣的一問一答讓任苒覺得怪異,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讓談話繼續下去。她不喜歡這個沉默,但殘存的理智提醒她,與他交談下去,也許更可怕。不過有個認識的人坐在旁邊,多少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的恐懼感稍微淡去,開了閱讀燈,抽出座椅前放的雜誌信手翻開,連廣告都仔細看著,終於再度催來一點睡意,重新開始打起盹來。
  飛機平穩降落在香港機場,任苒走出出入境大廳,正要走向正前方月台,陳華攔住了她。
  “我朋友的司機等在外麵,我送你回家。”
  她的頭仍然沉重,可是安全回到地麵,便再沒坐在飛機上的慌亂不安,平靜地說:“謝謝,不用了,我坐機場快線再轉地鐵很方便。”
  陳華點點頭說:“那好,我陪你去坐地鐵。”
  她皺眉,可是實在再沒力氣與他爭執,隻默默走向月台,由得他站在她身邊。
  隔了幾年時間,在這樣最不可能的地方,重新並肩站到一起,她看著延伸出去的鐵軌,茫然地想,人生的聚合離散實在是怪異無常。
  機場快線12分鍾一班,很快便駛來新的一班。車廂內空空蕩蕩,她坐上去,到中環再轉地鐵去上環,兩人一路保持著沉默,直到步行到了公司為非本地員工租住的公寓樓下。
  “我到了,再見,陳先生。”
  她轉身準備走,陳華低沉的聲音叫住她。
  “任苒——”
  她站住,長久以來一直收藏在心底的記憶突然之間爭先恐後地翻湧起來,她的喉嚨有一點哽住了。
  他從認識她之初,就這樣連名帶姓喊她,哪怕在親密的時候也是如此。她曾撒著嬌讓他叫“小苒”,他卻隻捏著她的鼻子,帶著調侃說:“我叫你寶貝好了。”她滿心歡喜地期待著,然而他再開口,叫的仍是她的全名。
  五年前,她從北海離開那天,沒有讓他送,跟著阿邦走出房門,他也在後麵這樣叫了她一聲,她停住腳步,他卻什麽話也沒說,她那時決心維持一個灑脫的姿態,站立幾秒鍾後,隻輕輕再次說了一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隔了將近五年時間,再次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身後凝視著她,時間飛逝得如此迅猛,又恍然靜止凝固於這一刻。
  任苒抬起頭,四周全是聳立的高樓,隻看得到一片狹長的微帶暗紅色的夜空,提醒她,這裏是香港。
  “你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也許我能生活得更快樂。”她緩緩轉身,看著陳華,“我真的已經忘了你,偶爾碰麵,轉身走開,兩不相擾。你何必又要刻意出現在我麵前?”
  隔著闌珊夜色,陳華發現,站在他麵前的任苒依然年輕,一雙眼睛澄澈如故,烏黑的直發及肩,白色襯衫配深灰色套裝,絲襪加7公分的高跟鞋,背著一個超大尺寸的Gucci,是他去香港出差時常常見到的標準白領女性打扮,一天下來,淡淡的妝容已經褪得七七八八,並沒去刻意補妝,帶著掩飾不住的倦意。可是更重要的是,她再沒有把所有喜怒哀樂坦然寫在臉上給他看的意思,她現在有一張鎮定的麵孔,隻在聲音裏透露出了少許的疲憊與無奈。
  “可是我沒能忘記你。”
  “呀——我該感到榮幸嗎?”任苒笑,用手攏住被夜風吹得飛揚的頭發,“不過對不起,我想說的隻是:Sowhat.”
  陳華嘴角勾起,笑得沒有什麽溫度,卻顯然絲毫不在意這個無禮。“這是我欠你的,你完全可以對我說得比這更狠,我是活該。”
  “你欠我的,早用200萬擺平了,我不貪心,從來沒期望過比這更高的投資回報率,既然自己寫下了委托書,肯定欣賞別人履約時的契約精神。所以,再見,我們不用再特意見麵了。”
  任苒回了公寓,匆匆洗澡,再吃一次藥,然後將自己放倒在床上。空中往返奔波的勞累和藥物作用讓她直睡到第二天被鬧鍾吵醒,覺得全身酸痛不已,根本不想起床,卻也隻多躺了五分鍾,照舊爬起來洗漱化妝,趕去上班。
  她在進銀行工作後,便開始留意打理自己的賬戶,來香港之前,預料到再無多少時間關注國內市場動態,除了留下流動資金外,其他全投入了穩妥的基金與債券,現在她全部贖回,等錢到賬後,馬上轉到了祁家駿的賬上。
  祁家駿跟她恢複了聯係,差不多隔一兩天會跟她簡短通話,談一下他家公司的進展情況。
  祁家鈺已經由悉尼回來,然而出乎祁家駿的預料,她堅決站到了她父親這一邊,力主堅持下去,將私蓄投入公司,並開始主管財務運作。
  陳華當天便離開了Z市,但讓助手留下來,出乎大家意料的又提供了一筆流動資金借款——數目恰恰能讓公司短期周轉,卻已經是雪中送炭了。
  祁家駿與父親祁漢明負責恢複生產,供應商半信半疑,結算周期被壓縮到最低限度;工人人心浮動,流失極大;海外客戶很不容易通融,因為延期而附加各種苛刻條款;官司仍在繼續;趙曉越失蹤的妹夫被警方正式通緝,受心情影響,她並不配合治療,病情反反複複極不樂觀……
  “我知道姐姐這麽做是為了讓媽媽安心,可憐媽媽一生要強,拚命維護我跟姐姐的利益,倒弄到今天這一步。”祁家駿苦笑,“你看,現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我好意思開口,也是被否決的少數派了。”
  任苒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阿駿,你現在還在公司嗎?不要做得太晚,還是要注意休息。”
  “你不一樣還在辦公室嗎?”
  “這邊銀行工作就是這樣的,沒人早走,我已經習慣了。”
  “小苒,我一向以為我能照顧你,可是現在我才發現,你把自己安排得很好,從來不抱怨,倒是我需要你來鼓勵,甚至還要接受你的幫助。”
  “這是什麽話?阿駿,難道我要回憶當年你幫我的時候嗎?我可是接受得很坦然的,甚至從來沒跟你說謝謝。”任苒笑道,“而且千萬別對著我檢討,我聽著很害怕。不知道是應該拍下你的肩膀以示鼓勵,還是繃著臉說繼續努力。”
  她輕鬆的語氣讓祁家駿也笑了,“你一個人在香港,要照顧好自己,上次看你,實在瘦了好多。”
  “我知道,對了,不要再把報表發給我看了。我對這個行業不熟悉,提不出意見,家鈺姐是澳洲持牌的會計師,她處理得肯定專業。”
  “姐姐主張這樣做啊,她說你現在是公司最大的債權人之一,我們當然有責任詳細匯報。小苒,哪怕隻是為了你,我也會盡全力的。”
  祁家姐弟的鄭重其事,讓任苒略微惆悵,她想起了另一個男人對她說的話。
  “你有沒有想過,把一份感情和錢扯上關係,再蠢沒有了。”
  她與祁家駿之間的感情算什麽?是她一向認為的友誼、親情,還是祁家駿默默固執守著的愛?
  祁家駿對她的愛,又有多少基於男女之情?
  她與張誌銘這樣平淡的交往,算不算戀愛?
  這些都是她不願意去細想的問題。
  更叫任苒困擾的是,陳華隔了一段時間,突然出現在香港。
  他頭一次打電話約她吃飯,她正在辦公室裏加班,盡管愕然他怎麽會知道她的號碼,但馬上謝絕了,“不好意思,我實在沒有時間。本來你來香港,我應該做東請你吃飯,不過我覺得我們勉強坐在一起未免會不消化,你也應該不缺飯局應酬,所以不會介意我失禮。希望你在香港玩得愉快,再見。”
  他也並不多說什麽,便掛了電話。
  第二天中午,她正和往常一樣,坐在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四樓平台吃自製的三明治時,陳華不聲不響地來到了她身邊。
  浩蕩的海風撲麵而來,他穿著T恤與深色長褲,衣著明顯比周圍人隨便,身形高大得十分醒目。
  她在澳洲時,有時一個人獨自去墨爾本海邊,會回想起在雙平的情景,心底存著自知不可能的奢望,期待他奇跡一般突然出現陪坐在自己身邊,看向大海。然而此刻,同樣對著大海,這個人意外地站到她的麵前,她卻隻覺得荒謬而煩惱。
  “午餐隻吃這個未免太單調了。”陳華在她身邊坐下,看一眼她手裏的三明治,語調平平地說。
  “我習慣了。”
  她早就習慣了澳洲那邊相對簡單的飲食習慣,讀書時多半都是帶自製三明治到學校當午餐,倒很少像其他同學那樣一邊抱怨中國胃飽受虐待,一邊去泡方便麵。
  “你的感冒好像還沒好。”
  “還好。”她說話還帶著鼻音,因為無暇休息,感冒反反複複,的確沒好徹底。
  她吃得很慢,陳華也沒有打攪她。她起身準備回去工作,他突然握住她的右手,她一驚之下,回過頭來。
  “我們重新開始吧,任苒。”
  任苒的手快速一縮,卻被他牢牢握住,他微微抬起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可是深邃的眼神專注地凝視著她。
  “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不是祁家駿吧?”
  “這與你何幹?”
  “當然不是祁家駿,以你對你媽媽的懷念程度,你肯定不會跟一個有老婆有兒子的男人攪在一塊兒。不管他是誰,考慮一下我的提議把,任苒,我很有誠意。”
  任苒垂下眼睛看著他,幹幹地笑了,“愚人節還沒到,提前開玩笑未免沒什麽意思。”
  “你應該知道,我一向沒有開玩笑的習慣。”
  “這麽說,你是認真的嗎?那太遺憾了,我現在的工作很枯燥乏味,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男人求愛,你讓我覺得榮幸,陳先生,可是又覺得荒唐。就算你沒有女朋友,我沒有男朋友,你這個建議對我也沒有吸引力,愛一個陌生人太辛苦,我年輕時候試一次就足夠了,再見。”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當然不是一次偶遇,他刻意來找她,提出讓她震驚的建議——他有什麽理由這樣做?
  回到辦公室後,緊張的工作讓她沒有餘暇多想。可是晚上回到位於上環的宿舍,她無法不想到這個問題。
  她根本得不出一個能讓自己信服的答案。
  在整晚失眠後,她一樣得按時起床,看著鏡子裏憔悴的麵孔,一邊化妝,一邊油然而生一股無名的怒火:這個人居然重新以如此理所當然的姿態闖入她的生活,攪亂她的平靜,沒有一點抱歉和猶疑。
  如果他讓阿邦來傳達那個分手指令時,她幾乎是聽天由命,那麽此刻,她確實體會到了深刻的憤怒。一想到回到北京,不可避免地還要與他碰麵,她就有些寒意。
  她在不安中度過在香港工作的最後時間,隔了一周,再接到陳華的電話,她強壓的怒氣直衝上來,不等他說話,便壓低聲音說:“我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你,不想聽你再說那些話,請不要再給我打電話。”然後直接掛斷。
  她知道,她的發作直接反映了內心的虛弱,毫無風度可言,也許麵對一個重新回頭的舊愛,如果不想接受,可以有很多種雲淡風輕的處理辦法,讓自己保持心理上的優勢。可是麵對陳華,她想她沒有能力玩那樣的遊戲,也沒有心情去維持一個好看的風度了。
  聽到任苒決定培訓結束就如期回到北京,張誌銘似乎有些意外:“上次在香港碰麵,你不是說有機會申請繼續留在那邊工作嗎?”
  外籍上司Paul的確對任苒提起過,如果培訓期滿,她願意申請本地職位,他會很樂意背書。但任苒並沒這個意思,她有幾分詫異他的反應。
  “我更喜歡北京的生活,香港太匆忙、太擁擠。而且——”她遲疑一下,“真的感覺很孤單。”
  “哦,那回來也好。”
  這樣禮貌的口吻,再沒有兩個多月前在觀光船上擁抱時的親密感,聽上去似乎並不盼望與她見麵。他有時表現得那麽體貼細致,有時又如此淡漠,任苒隻能苦笑,本來還打算托他幫忙找公寓,也作罷了。
  八個月時間下來,香港的同事與他們相處甚篤,Paul出麵,在周末邀請大家去位於離島區大嶼山的他的住處做燒烤聚會,順便為他們送行。
  從中環去大嶼山,要坐25分鍾的輪渡。任苒到香港後,一直埋頭工作,並沒有四處遊玩的興致,驟然之間從鋼筋水泥的叢林來到這邊,下船後頓時有驚豔之感。
  Paul住的是一個外籍人士聚居的國際化社區,位於背山靠海的海灣,這邊全是底層的聯排洋房和獨立的House,隱在綠樹叢中,隱隱露出橘紅的屋頂。他的房子直接麵向大海,不同膚色的男男女女在白色的沙灘上喝著啤酒、咖啡,小孩子自由自在奔跑嬉戲。
  任苒抬眼望去,太陽漸漸西沉,海麵跳躍著金色的光芒,星星點點的風帆隨波而動,巨大的遊輪緩緩駛過,對岸如林的高層建築中,作為地標的香港國際金融中心醒目地矗立,對照身邊的閑適人群,讓人簡直不相信兩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就如此近地共存著。
  同事中有人在燒烤,有人在閑聊,任苒對粵語隻大致聽得懂,碰到笑點反應滯後,參與不了聊天,便信步走到花園邊,看女主人種的玫瑰。
  正好祁家駿打來電話問她回去的行程,她感歎:“這裏實在太美了,碧水藍天,空氣又好,難怪上司情願忍受台風侵襲時候的不便,堅持住這邊,每天坐輪渡上班。”
  祁家駿不以為然,“得了吧,你在澳洲待了三年,什麽海景沒見過,那邊的安靜宜居全球出了名,難道會被巴掌大的一個大嶼山驚到?”
  “不一樣啊阿駿,想想看,隔這麽一點距離,一邊繁華到了極致,一邊這麽安靜,完全是兩個天地。人待的環境很影響心情的,我在中環工作,在上環居住,過了八個月,每天一睜眼睛看到的就是高樓大廈,路上滿是急急忙忙好像要去衝鋒陷陣的人流,站到這裏,真有些像回到了墨爾本的日子。”
  提起墨爾本,祁家駿有些感慨,沉默了一下,說:“你馬上要回北京了,男朋友幫你找好房子沒有?”
  任苒含糊地說:“他最近公司很忙。”
  “哪至於忙到這個地步?”
  任苒不願意談這個話題,“我在網上已經看了好幾處備選的房子,放心,我有在北京租房的經驗,很容易找好的。”
  “把行李收拾好,上飛機時記得帶本書。”
  她答應下來,放下手機,正準備回身去燒烤爐邊,卻猛然怔住,陳華正站在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像上次看到一樣衣著休閑,米白的寬鬆襯衫加長褲、帆船鞋,非常適合這裏的氣氛。
  她受驚不淺,想不通他怎麽會如此神出鬼沒,突然現身在她上司的家裏,可是再一想,她從來也沒能預料過他的行蹤,從認識他開始,他每次出現都像一個純粹的意外,以至於她在澳洲那幾年,總恍惚覺得,會在某個轉身的瞬間看到他。在無數次失望直到最後分手,那個希冀早已不複,他卻現身了。
  想到這裏,她覺得實在有些諷刺。
  陳華看著眼前的任苒,她的頭發綁成馬尾,穿著T恤、中褲,腳上是一雙銀灰色人字拖,完全不似上兩次看到的嚴謹職業裝束,顯得出乎意料的年輕。
  一如近三年前他在墨爾本看到的那個少女。
  那時他隱姓埋名,經過兩年多的辛苦忙碌,順利完成原始積累,並且進入了方興未艾的商業地產開發,斬獲頗豐。
  他回了一趟Z市探視闊別已久的母親陳珍珍,照例坐一坐便走,並不肯跟父親碰麵,出來以後,卻還是忍不住去了Z大後門。
  兩年前他與任苒在這裏分手,他向來沒有故地重遊撫今追昔的習慣,因此不能解釋自己的這個舉動,他隻想,也許可以抽時間去H市的政法財經大學,看看那個害怕孤獨、黏人、有時脆弱得可笑的女孩子現在怎麽樣了。不料剛動這個念頭,他便與季方平麵對麵遇上了。
  季方平臉色憔悴,在那所房子前徘徊,兩人都有些意外,她告訴他,任世晏已經調回Z大任教,他們已經結婚了。
  他想,恐怕任苒和父親的關係再不可能緩和了,“那任苒呢,是不是還在原來的學校念書?”
  季方平顯然並不願意談及她,隻簡單地說:“她跟祁家駿一起去澳洲墨爾本Monash大學留學了。”
  他要她的地址,季方平盡管驚訝,還是查了一下幫任世晏寄包裹的記錄,將地址給了他。
  他上網搜索某大學以及墨爾本這個城市的新聞,意外看到了一篇關於留澳學生墮胎率偏高的報道,下麵配發著任苒與祁家駿在婦科診所前與抗議墮胎的示威人士麵對麵的照片。
  他再查這張照片的原始出處和時間,心底頓時有說不出的滋味。隔了半個月,他拿到了新的身份資料和護照,臨時決定去一趟澳洲。
  當然,他已經毫無休息地緊張工作了兩年多,享受一個假期很說得過去,但他一向不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他想,還是去看看她在異國生活得怎麽樣。
  隻是真正看到任苒那一刻,他發現,他比他願意承認的,更為想念她。
  他在那所房子的對麵下出租車,正要走過去敲門,任苒已經開門走了出來,她當時穿著針織運動外套、牛仔褲加球鞋,標準的學生打扮,唯一不協調的是,她臂彎裏抱著一個可愛的嬰兒,緊接著,同樣穿著牛仔褲的祁家駿走了出來,安放好嬰兒座椅,他們上了那輛寶馬。
  他仍舊上了出租車,從他們的住處,一直跟著他們到了亞拉河畔,看著祁家駿將孩子接手抱過去,陪她逛維多利亞藝術中心市集,買下兩頂滑稽的帽子,分別戴在她與那個嬰兒的頭上,然後找一個路人幫忙拍照。
  她悄悄拿手比在祁家駿的腦後,笑得那樣開心,笑容如同陽光一樣明媚。
  他們在河邊曬太陽,小小的嬰兒在他們中間爬行;等嬰兒睡著,他們躺著聊天;他們坐上遊輪,她低頭親吻寶寶;他們在他下榻的酒店前駐足,看著嬰兒隨著音樂搖頭擺腦……
  雖然作為父母來講,祁家駿與她都顯得太年輕,可仍然是非常標準的一家三口模樣。
  他生平頭一次那樣跟蹤一個人。
  她在將孩子放上車後嬰兒座的那個瞬間,似乎感受到了什麽,動作停滯了一會兒,猛然轉身看向他這邊。
  他走開了。
  既然她已經有了一個看上去完美的生活,像分手時他囑咐過的那樣再與他無關,他想,他的選擇隻能是走開。
  這一錯身而過,便是三年。
  他出現在Paul的房子裏,當然是有備而來,可是此時看著她帶著驚訝、防備的眼睛,她筆直站著,左手撫向右手肘,他清楚地知道,她是在不自覺地撫摸那裏的一條傷痕。
  他突然發現,在那樣讓阿邦轉交二百萬現金以後,他甚至根本不能親自對她承認:我們經曆了一個可笑的錯誤,離奇的誤會。對不起,任苒,我們重新開始吧。
  “玫瑰花很漂亮,Paul的太太不愧是園藝專家。”他淡淡地說,從她身邊走過,向海邊走去。

  第二十七章
  任苒如期回到北京,她先去銀行辦理手續,她的上司林波叫她進了辦公室,先跟她談工作,告訴她銀行打算嚐試進行一部分投行業務,由他具體負責,他會調她參與,她當然樂於接受這一工作安排。
  林波隨即問她:“Reenee,回來工作後打算住哪邊?”
  她不知道上司怎麽會關心這個,“我今天先住酒店,在網上找了幾套房子,正準備跟中介約時間去看。”
  “我一個朋友移民,空著一套公寓,交通方便,他不放心租給陌生人住,托我找可靠的租客。你要是願意,下班以後我可以帶你過去看看。”
  上司開口,任苒當然不能拒絕,“好啊,謝謝林經理。”
  下班後,林波開車載了任苒直奔二環,進了某幢號稱國際公寓的大廈,駛入地下車庫,她便有些不安了。這樣地段的公寓,可以想見租金應該到什麽價位。她硬著頭皮進去一看,這是一套將近100平方米的兩居室,裝修十分精致,家具電器直到床上用品一應俱全,似乎是全新的。
  “Reenee,這裏的環境不下於我住的小區,應該很滿意吧。”
  任苒苦笑一聲,“林經理,我拿多少薪水你最清楚,要租住這裏,我每個月就是給房東打工了。”
  “別緊張,我朋友不在乎房租,隻是希望有一個合適的人幫忙照看房子,我想你一個女孩子住最合適不過了。”
  林波說出一個價格,當然比任苒以前租住的位於老居民區的一租室略高,但遠遠低於同等地段同等公寓的出租價,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麽可能這麽低?”
  “居然嫌低了。”林波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那我這就轉告他加租。”
  “不要不要,林經理,真是這個價錢嗎?”
  “我說過了,他目前長居國外,不在意這點錢。”
  任苒連聲地說:“我租了我租了,謝謝林經理,請告訴你朋友,我一定好好愛惜這房子。”
  林波將鑰匙、門禁卡等東西全交給她,再給她一個銀行卡號,“我給你做擔保,也不用簽什麽合同,房租你按時打到這個卡裏就行了。另外,不要跟其他同事講是我介紹的,省得說我厚此薄彼,就說是你親戚的房子借你暫住好了。”
  如此順利地解決了住房,任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不禁心花怒放,雖然林波沒作明確要求,她還是馬上依照以前租房的經驗,付三押二,用最快的速度將房租與押金打進那個卡內,然後搬過來住下。
  她重新上班第一天,林波便給她安排了新的工作,讓她參與一個商業地產項目的貸款計劃評估。
  按照此時法律相關規定,境外商業信貸有違外匯管製,但目前國內地產開發如火如荼,各外資銀行又急於展開投行業務以期分得一杯羹,於是各類變通業務開始悄然進行。
  任苒拿到資料仔細研究,就理解了其中的關鍵所在,表麵上看,計劃書提出以FDI(外國直接投資)方式,借銀行設立的一家公司名義,注冊持有對方一個北海市大型商業地產開發項目的股份,實際上則是一種曲線融資,根據對方擬定的計劃書,在項目進行成功回款後,對方將以LIBOR(同業拆借利率)再加幾個點的利息贖回銀行下屬公司持有股權。也就是說,這是一筆不折不扣的商業貸款,隻不過以打擦邊球的形式進行。
  整個計劃書周密得無可挑剔,可行性相當高,她不得不佩服對方對於政策以及風投方向的把握能力,然而有兩點讓她不禁躊躇。
  對方公司是億鑫集團,而地產項目地點在北海市潿洲島。
  任苒完全沒想到,剛一回來工作,便會以這種方式,與陳華的公司發生聯係。但是她隻做了短時間的思索,就做出了判斷:兩個人已經見過麵,正如她跟張誌銘講過的那樣,她沒有任何理由回避任何人,更何況牽涉到的隻是工作。
  她要做的評估隻針對計劃書本身,並不用涉及地產開發項目。她連日加班,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初步評估,將報告交給上司。
  第一次與億鑫集團方麵開會時,任苒的確有些緊張,然而進了會議室,她有些啼笑皆非地發現,陳華根本沒直接參與,但來的人至少有一個是她認識的,那就是賀靜宜。
  賀靜宜穿著保守的職業套裝,卷曲的長發用發卡綰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化著淡妝,仍然不掩豔光,她坐在長條桌一個靠邊的位置,看到任苒,卻顯得比上一次在酒店停車場偶遇要鎮定許多。
  雙方各做自我介紹並交換名片,賀靜宜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她現在是億鑫集團投資部門的一個普通職員。看得出來,她十分低調安靜,開會大部分時間在認真記錄,幾乎沒有插言,而代表億鑫主導此次洽談的投資部副總劉希宇看上去對她也沒任何特別關照之處。
  雙方就計劃書的細節做著細致的討論,會議進行到很晚,達成一個備忘,並約定了下次開會的時間。
  會議結束出來,賀靜宜才顯出了幾分打眼,她開的紅色瑪莎拉蒂明顯比她的上司開的車要名貴得多,任苒的上司與同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不禁都多看了幾眼,而賀靜宜卻顯然對這種眼光早就習以為常,落落大方地對沒有開車的任苒說:“任小姐,我順路送你回去吧。”
  這個公開場合的客氣邀約,任苒沒法拒絕,隻好說:“那麻煩賀小姐了。”
  坐上車後,賀靜宜開門見山地說:“任小姐,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太晚了,明天還要上班,方便的話,請現在直說。”
  “那好,任小姐,我希望你以後如果再見到陳總,不要跟他說起我去年曾跟你見過麵。”
  想想與陳華在香港大嶼山的擦肩而過,任苒被這個離奇的要求弄得啞然失笑,“我跟陳總見麵最多打個招呼而已,不可能跟他去議論他的女友。”
  賀靜宜嘴角那個冷笑帶上幾分譏誚之意,“哦,這麽說你們不熟。”
  任苒著實有些惱火,“賀小姐,我跟你隻是工作關係,你這樣跟我說話,既唐突又沒有必要,請靠邊停車。”
  “對不起,不用生氣,我不是存心影射什麽,隻不過,一個跟你不熟的男人,錢包裏一直隨身帶著你的身份證複印件,倒真是奇怪了。”
  任苒大吃一驚,一時完全說不出話來。
  賀靜宜瞟她一眼,“我看我們還是去前麵咖啡館坐坐吧,相信我,這對我們兩個都有好處。”
  在咖啡館坐下後,任苒從驚訝的狀態中恢複過來,終於解釋了心底長久的一個疑問,“你是因為看到過身份證複印件,所以去年偶然碰到就認出了我,對嗎?”
  賀靜宜點點頭,“當然。我無意中看到那張小紙片,印象很深刻,不要說你的名字長相,我現在甚至講得出你的出生日期和身份證上的住址。”
  任苒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她想,她在幼稚而一廂情願的年齡,把幫助強加給一個那麽自負的男人,他大概也隻是借此記住他生命中那段最潦倒的日子罷了。她幹幹地一笑,“雖然我不是自戀狂,可是這件事我給不了你解釋,你不妨當他暗戀我好了,跟我沒關係。”
  賀靜宜上下打量她,任苒跟她一樣,化著淡妝,直發披垂肩頭,一身合體的職業裝束,以她的標準看,隻能算秀麗大方。她歎了一口氣,“任小姐,我不是以一個女友的身份來找你要解釋的,不用跟我說賭氣的話,我猜你比我更了解陳總是什麽樣的男人,講到他會暗戀誰——”她短促地笑了一聲,“這笑話真的一點兒也不好笑。”
  “不好意思,我一向擅長講冷笑話。如果你隻是想叮囑這個,請放心,我沒有饒舌的興趣,更不會介入到任何人的感情中去。”
  “你一點不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叮囑你嗎?”
  任苒遲疑一下,笑了,“你缺乏安全感吧——對不起,我隻能這麽想。也難怪你,畢竟他大概不是能輕易給人安全感的男人。”
  “看,你比你願意承認的要了解他。”
  任苒的笑帶上了幾分煩惱,“我真搞不懂你,你幹嗎一定要逼我承認了解你男友。好吧,我有時還擅長講一些別人不需要的忠告,那就是:安全感不能靠別人給,如果追求心驚刺激的感覺立於危牆之下,就別抱怨不夠安全了。”
  賀靜宜大睜著一雙美目看著她,仿佛在思忖她的話,可是過了一會兒,她笑出了聲:“任小姐,你講出的話可真是……浪漫得可愛。”
  她話中的嘲諷之意讓任苒不免有些尷尬,她卻似乎放鬆了下來。
  “我目前不是他女友,隻是他的員工,我跟他今年年初就分手了。”
  任苒略微吃驚,隨即聳聳肩,“這是你們的私事,與我無關。”
  “我沒販賣私生活給別人聽的癮頭,不過我真的有求於你,還是耐心聽我講下去吧。”
  任苒隻得聽著。
  “站到危牆之下,對我來講,絕對不是為了追求刺激。兩年前我遇到陳華時,正處在這輩子最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念到大四,沒拿到畢業證就輟學來了北京,還要寄錢回家給媽媽,可是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有人跟我說我可以去當演員或者模特,我去看了看,經紀公司滿眼都是比我高、比我漂亮、比我年輕、比我胸懷大誌的女孩子,她們全都興致勃勃,滿懷希望。像我當時那樣沮喪得連活著都覺得是負擔的人,拿什麽去跟她們拚?”
  這個美豔的女孩子說話的口氣如此蕭瑟,讓任苒有些意外。
  賀靜宜苦笑一下,“對不起,我並不總是對一個陌生人訴苦,我隻想告訴你,我來找你,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爭風吃醋。”
  “我沒法理解你,賀小姐,所以更無從想象。我跟……陳華之間是往事,你跟你男朋友喜歡怎麽相處,或者因為什麽分手,都和我無關,同樣,我的生活也跟你們無關,我們根本沒必要交談。”
  然而賀靜宜並不理會她,顧自說道:“你說我缺乏安全感,倒真沒講錯,不過女人大概隻有明確知道自己被人愛著才可能有安全感吧。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陳華是不是喜歡我,他到底喜歡我什麽?明擺著,以他的條件,要什麽樣的女人要不到?”
  “你想太多了吧,有時候愛情這件事不需要分析。”
  “我經曆過愛情,任小姐,我清楚知道被愛著是什麽感覺,那是不一樣的。”一瞬間,賀靜宜眼中淚光瑩然,她掩飾地扭頭看向窗外。
  任苒更加尷尬,她絲毫不願意被迫麵對一個幾乎陌生的女孩子陷進不愉快的回憶之中,更何況這女孩子與她關係微妙。
  隔了好一會兒,賀靜宜恢複了平靜,“我在北京過了近一年很窘迫的日子,跟了他之後,突然之間什麽也不用操心了。我還真撒嬌問過他愛不愛我,你猜他怎麽說?”
  任苒沒有接腔,當然賀靜宜也並不指望她真去猜測。
  “他說,他覺得我放著現成的畢業證不拿,跑到北京來闖蕩,眼神警惕,成天一副受驚刺蝟的樣子,看著挺有趣。哈哈,至於我為什麽這副樣子,他倒是一點也不關心。”
  任苒苦笑,當然,有趣——似乎也是祁家驄評價過她的話。看來他看待女人的標準倒是始終如一。
  “說實話,他對我很好,房子、車子、珠寶……我看中的東西他全給我買了,可是他跟我始終不親密,這種好法什麽時候他決定收回,我一點也不知道,怎麽能安然享受這一切。所以我去讀MBA,想至少有個文憑傍身。”
  “不錯的決定。”任苒幹巴巴地說,覺得自己來充當她的傾聽者,簡直荒謬,她幾乎坐立不安,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脫身。
  “去年碰到你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當時我還沒畢業,不希望他發現舊愛離他不遠,馬上離開我。而且我希望畢業以後能進他的公司工作,更不想觸怒他。所以王英強來跟我說想讓我介紹張誌銘給陳華,我嚇了一跳,立刻叮囑他不可以在陳總麵前提到你,你能理解吧。”
  任苒無可奈何地說:“說實話,我不理解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不知道我得重複多少次,我跟他是過去的事了,提不提根本沒關係。”
  賀靜宜意味深長地打量她,“馬上講到與你有關的部分。張誌銘是你男友吧?”
  任苒不悅地說:“這跟你沒關係。”
  “我不打算過問你的私事,不過我給你一個善意提醒。張誌銘這個人,並不適合當男友。就在我叮囑王英強不要在陳總麵前提起你之後不久,他來找我,開門見山要跟我做一個交易。”
  任苒這時吃驚不小,怔怔地看著賀靜宜問:“什麽交易?”
  “他說他現在是你男朋友,他可以斷定,你跟陳總以前肯定認識,而且有一段過往。”
  任苒緊緊咬住了嘴唇。
  “他說他可以負責穩住你,不讓你去找陳總,他本人更不會去提這件事——前提是我必須幫他約見陳總,促成他的投資計劃書引起陳總的興趣,拿到他想要的風險投資。”
  任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半天說不出話來,賀靜宜看她的目光流露出一點同情:“現在你理解我為什麽這麽忌憚你出現在陳總麵前了吧?不用張誌銘說,我也能猜到,以陳總那種對人對事永遠冷靜的性格,會把你的身份證複印件一直帶在身邊,你們從前肯定相愛過,最初的愛情總是來得真誠深刻一些。到了後來,男女之情就混合了別的東西,有時甚至就是赤裸裸的相互利用。”
  “請問,張誌銘達到目的了嗎?”她打斷賀靜宜的感歎,澀然問道。
  賀靜宜撇撇嘴,“我當時隻是陳總的女友,他從來不跟我提公司裏的事情。我隻能安排他們見一麵,許諾我會盡量幫忙,如此而已。沒想到,一個多月後,我突然在酒店停車場看到了你跟他。”
  任苒記起那次巧遇。
  “我馬上給張誌銘打了電話,想弄清楚你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到底有什麽目的,他跟我保證,說隻是一個偶然,不會再有下一次。說真的,我當時真有些絕望了,我這麽防備著有什麽意義,北京說起來不小,可CBD隻那麽大,你們大概早晚還得見麵。隔了幾天,張誌銘又來找我,我說算了,我聽天由命,你們要見麵就見麵吧。你猜他說什麽?”
  任苒不用猜測,她隻覺得手心裏全是冷汗,心跳動得十分不規律,仿佛坐上了飛機,正在飛往一個未知的目的地。
  “他說,他可以負責勸你去香港培訓,至少大半年時間不會出現在北京。”
  任苒努力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件事?”
  “算是回報你答應我不跟陳總提起我們見過麵吧。”
  “如果你們……我是說你跟陳華已經分手了,這件事提不提有什麽關係?”
  賀靜宜笑了,“當然大有關係。張誌銘的投資計劃我幫忙交給陳總,他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擱置在億鑫的投資部門,遲遲沒有收到回音。張誌銘以為有我的把柄在手,不停催逼我,他實在是高估我對陳總的影響力了,其實我一直害怕陳華,沒什麽事情瞞得過他,他隻是忽視我,沒注意到我的小心思而已。一個我沒指望得到他的愛的男人,萬一知道我居然還對他耍過心眼,那後果會是什麽,我還真不敢想。”
  “你一點兒也不愛他嗎?”
  “他很有魅力,我承認,可是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愛,而且我經曆過我這輩子再沒法忘記的愛情,哪有餘力愛別人,我能做的不過是盡力討好他,得到我需要的東西。”
  這樣直白的言辭讓任苒不寒而栗。
  “不過,討好他真的很難。再加上有張誌銘這個不定時炸彈,我想,命運這個東西的安排,我們凡人哪能阻止或預測。要我天天看陳總的臉色,忐忑不安,不停猜測哪天被他發現我背著他搞鬼了,這種日子我受不了。我把心一橫,跟陳總說,我想進他的公司工作。他有一點意外,要我最好想清楚,當他的員工,就不能當他的女朋友,他從來不跟公司員工睡覺的。你看,他根本沒有一點挽留的意思。我說我想好了,他很痛快地說,那好,明天去公司報到,然後轉身就走,第二天叫秘書安排我上班,同時停掉我的信用卡。”
  任苒聽得瞠目結舌。
  “張誌銘後來又來找我,我哈哈大笑,告訴他,他愛跟陳總說什麽,隻管自己去說,不過陳總如果知道他這麽對待他的前女友,大概不會開心的。你真該看看張誌銘當時的臉色,實在很精彩。”
  任苒好不容易才能開口,“恐怕我沒辦法從這件事裏發現好笑的成分。”
  “我們真得學會找樂啊,不然得活活把自己鬱悶死。其實我能理解張誌銘,為了一個目的,有時不能計較手段,不能計較犧牲放棄。可是這樣的人真不適合當男朋友。”
  她竟然擺出閨蜜談心的姿態,讓任苒覺得更加荒謬。“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可是你和張誌銘做這種交易實在很可笑,我很不願意重複再重複地講,那是過去的事了。”
  “有些事情永遠不會過去,有的人永遠不可能忘記。”
  盡管心亂如麻,任苒還是失笑了,“賀小姐,你剛說我浪漫得可愛,我看這個詞更適合形容你。你大概在心裏替陳華編了個淒美的故事,他在若幹年前情非得已離開了我,以後時時懷念,一旦再見,就會毫不猶豫再續前緣,我也會毫不猶豫投入他懷抱。”
  賀靜宜覺察出她話中的揶揄之意,卻並不介意,睜大眼睛看著她,“你是在笑話我嗎?隨便你笑好了,我清楚地知道,有時候一段感情可能再也沒辦法重新開始,可是那樣愛過,就永遠不能遺忘了。”
  “你不理解時過境遷這個詞嗎?時間,還有環境、心境、閱曆,通通都是感情的敵人,感情這個東西,再脆弱沒有了,既然會在合適的時間、環境下產生,也會在合適的時間枯萎……”
  “關於這一點,我們別爭執了,弄得好像我要拚命向你證明,曾經跟我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其實一直愛著你。”賀靜宜也笑了,“不過說真的,他那麽冷漠無情的人能愛著你,我倒很欣慰。我一直相信,有的感情就算因種種原因被迫中斷,也會留在心底,永遠不會磨滅。”
  這個感性的說法讓任苒張口結舌,她覺得眼前這漂亮的女孩子時而世故得驚人,時而又天真得可怕。她已經沒什麽浪漫情懷可以加以響應了。
  “你相信你願意相信的好了,我也不打算跟你爭執下去。”
  “你現在是住二環的那一個國際公寓吧。”
  任苒再度大吃一驚,她上車時隻告訴了賀靜宜大致的方位,並不打算讓她一直送到樓下。“你怎麽知道?”
  “那是陳總名下的物業,你不會不知道吧。”
  震驚一個接著一個,任苒的心狂跳起來,“房子是我上司介紹給我的,他說是他朋友的,交給我的打房租的銀行卡的名字是王琳。”
  “王琳是他秘書。他怕你不住,居然找你上司出麵,還收你房租,實在是煞費苦心了,我不記得他為別人這樣花過心思。”賀靜宜微微出神,隨即笑了,“我沒別的目的,任小姐,我隻是跟你講清楚,我不會擋你的道,對你沒有任何威脅,陳總現在是我老板,我很珍惜我得到的工作機會,請不要跟他提起我跟你見過麵,或者曾阻止你們見麵,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任苒心神大亂,不打算再跟她糾纏下去了,疲憊地說:“我不會跟任何人提起這些事。明天還要工作,回去吧,以後我們就當從來沒見過麵,保持工作往來就好了。”

  第二十八章
  回到國際公寓,任苒直奔物業辦公室,報上房號,聲稱要交物業費,值班工作人員查詢一下,告訴她,業主陳華先生已經將全年物業費提前交清了。
  她道謝後回到公寓,馬上重新打包行李,好在連日加班,寄存在張誌銘那裏的兩個紙箱她還根本沒空打開歸類放置——想到張誌銘,她頓時記起那天他送箱子過來,先打量公寓,再詢問租金,不予置評,但神態多少有些異樣。她隻能再次確認,她確實後知後覺得可怕。
  兩隻紙箱,再加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她拖下來時,已經渾身大汗,好容易攔到出租車,隨便找一家經濟型酒店住下,這樣折騰停當後,她精疲力竭得再也不想動了。
  小小的房間內有限的空間被她的東西占得幾乎不能走路,薄薄的牆壁擋不住鄰室傳來的電視嘈雜聲,反襯得她這邊無聲無息,刻板雜亂得接近荒涼,如同她此時的心境。
  她的衣服早被汗濕透了,黏黏地貼在身上,可是她提不起精神去洗澡,隻呆呆靠在床頭。不知坐了多久,手機響起,她機械地拿出來一看,是祁家駿打來的。
  “小苒,記得早點休息,不要熬夜太晚。”
  “我知道……”她強打精神正要說話,外麵走廊突然傳來廝打吵鬧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下床透過貓眼看出去,隻見幾個衣著不整的男女正纏鬥成一團,場麵十分不堪。
  “怎麽回事?”
  “有人在外麵打架,等一下,我叫酒店派人上來處理。”她打內線電話,總台說已經接到投訴,派保安上來了,她籲了口氣,告訴祁家駿:“沒什麽,客人鬧事,這種經濟型酒店,大概免不了這種事。”
  祁家駿疑惑地問:“小苒,你不是租了公寓,說環境很理想嗎?怎麽住到酒店來了?”
  她啞然,隻得說:“那邊也不合適,我搬出來了,打算明天叫中介另找房子。”
  “男朋友是做什麽用的,張誌銘人在北京,怎麽不先幫你把這些事處理好。”祁家駿有幾分惱火地說:“倒讓你來住經濟型酒店?”
  現在提起張誌銘的名字,她居然沒有任何憤怒的情緒,隻覺得疲憊:“算了,他也很忙。”
  “我明天打一萬塊到你賬戶裏,你要重新安家,需要用錢的。”
  她一下急了,“我有錢啊,現在公司正在艱難的時候,每分錢都要省著用,你不要急著還我錢,更不要胡亂花錢。”
  “沒從公司走賬,這是我個人的錢,可惜隻有這麽多。”祁家駿輕聲一笑,“你一個女孩子,盡量租交通方便、安全舒服一點的地方住,別計較租金。”
  “一個人在北京住一居室,不跟人合租就已經夠奢侈了。放心,等會兒我就上網找找,隻要是地鐵沿線都可以的。”
  “這樣吧,我先上網幫你找,把合適的歸納好發郵件給你,你早點休息。”
  她說不出話來,勉強輕輕“嗯”了一聲,祁家駿馬上覺察出她情緒有異,“怎麽了,小苒?”
  她再也控製不住灰敗的情緒,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小苒,出了什麽事?”
  “沒事。”她努力壓製著哽咽,“沒事,別擔心,阿駿,我就是……這幾天加班太累了,早點休息就好,我去洗澡了,再見。”
  放下手機,任苒一下子哭出了聲。
  她曾經那麽愛哭,卻也有很長時間沒哭了,不管是在異國他鄉一個人忍受孤獨與思念、被人誤解,還是回國便最終失戀,都沒有痛快淋漓哭過就能得到安慰的預期,漸漸地眼淚似乎越來越少。
  她並沒有與張誌銘陷入熱戀,賀靜宜揭示的真相也許讓她震驚、失望,可是不至於沉重打擊到她。然而自從與陳華再見麵後,她的心已經繃到極致,終於在這個簡陋的房間裏失控了。
  外麵的打鬧聲消失了,隔壁房間的電視聲依舊大聲響著,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淚止住,進洗手間洗臉,看著紅通通的眼睛和有些腫的麵孔,想起明天還要上班,隻得強打精神找出麵膜敷上,同時嘲諷地想:獨自一個人,再怎麽自憐,也沒法把自己弄得越來越委屈——到底有什麽委屈的呢?
  這樣反問自己,她也迷惑了:是呀——隻擁抱過一次的男人,談話內容更多接近職場教程,這甚至說不上是一場戀愛,你居然把自己弄得好像經曆了另一場失戀。
  可是你並沒失戀,你的憤怒大半是對著另外一個人,一個本該不再出現在你生活中的人。
  眼淚唰的一下,再度從她眼中流了出來,順著麵膜淌下去。
  第二天一早,任苒撐著起床上班,馬上去敲林波辦公室的房門,將裝了鑰匙、門禁卡的信封放到他桌上,“林經理,謝謝你和你朋友的好意,我覺得我住那邊並不合適,已經搬了出來,請幫我把鑰匙還給他。”
  林波微微一怔,抬頭看著她,“Reenee,你知道我向來不管下屬私事,不過委托我辦這件事的人我沒法拒絕,我早跟他講好,你住不住那邊看你自己意願,和工作完全無關。”
  任苒點頭,“謝謝林經理,我明白,我先出去做事了。”
  既然經理沒對她的工作做重新安排,她也不打算主動提及。回到座位後,她繼續專心做事。
  到了下班時間,她收拾東西,準備去找中介,然而前台打來電話說有位姓陳的先生在會客室等她,她隻得過去。
  陳華並不寒暄,直截了當問她:“誰跟你嚼舌了?”
  她也不坐下,站在門邊冷冷地說:“我不習慣天上突然掉餡餅砸在我頭上,於是去物業看了看業主的名字。隨便問問啊,上一任住這房子的人是誰?”
  陳華沉下臉來,“你既然去了物業,可以索性問清楚那邊以前住過人沒有。你認為我會這樣侮辱你嗎?”
  “我實在是心虛,很怕自取其辱啊,所以真沒敢多問人家。”任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陳總,方便的話,叫你秘書把押金退給我好嗎?租金算我毀約,我就不要了。”
  “關於那套房子,我想你有一點誤解,沒必要搬走另找地方住。”
  “我沒誤解,我在香港就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私人瓜葛,至於公事,如果你認為我因此不方便參與目前銀行和億鑫的合作,你可以向林經理提出,我不會有異議。”
  “你覺得我是拿區區一套房子來收買你嗎?一個19歲時就把所有錢都給她一文不名的男友的女孩子,我怎麽可能妄想用一套房子就搞定?”
  “好吧,那你的目的是什麽?”
  “我隻想讓你住得舒服、安全一點。”
  任苒笑了,“那麽你是來……報恩的嗎?真的不用了,我對你的能力一向評價甚高,沒有我那畫蛇添足的20萬,你也一定能取得成功。更何況你已經給了我超高的投資回報,我很滿意。哦對了,感恩是種良好的品質,如果你實在感激我,就默默放在心裏好了,等我哪天窮途末路,你再適時出現不遲。”
  她盡可能言辭刻薄,等著陳華被惹怒。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隻是看著她,並無一絲慍色,臉上卻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昨天是不是很生氣?其實昨天你發現以後,就應該馬上打我電話,臭罵我一通出氣,省得一個人哭,到現在眼睛還是腫的。”
  陳華這個帶著親昵、甚至寵愛意味的反應讓任苒一時啞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恰好這時她手機響起,她說聲“對不起”,拿起來一看,竟然是祁家駿打來的,她稍微走開一點接聽。
  “阿駿,什麽事?”
  “你還沒下班嗎,小苒?我現在在你樓下。”
  “你怎麽到北京來了?”
  “我坐早班飛機來的,已經約中介看了五處房子,有一個地方我覺得不錯,是國企的宿舍,環境幹淨安全,交通方便,也靠近地鐵,唯一缺點是頂樓,房型不夠通風。一時之間找不到更合適的,我們現在過去看一下。”
  她一下怔住,“阿駿——你何必專門跑來,租房子我自己能弄好的。”
  “我知道,你從澳洲回來,不管是北京還是香港,全是自己搞定的,不過我最近天天加班,一周工作七天,今天請假一天過來,就權當是放風好了。”
  她微微鼻酸,“等著我,我馬上下來。”她回頭對陳華說:“不好意思,陳總,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這麽說,你昨天對祁家駿哭了,於是他放著半死不活的公司和家裏的老婆孩子不管,專程跑來北京安慰你了。”
  這個尖刻的嘲諷讓任苒一下子臉色蒼白,她定定地看著陳華,“你有什麽權利跟我說這話?”
  陳華看著她,神情複雜,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沒錯,我沒這權利。任苒,對不起。”
  任苒再沒說什麽,轉身走了。
  祁家駿正站在大廈門廊下大口喝水,此時正當北京的酷暑天氣,他英俊的麵孔掛著汗水,穿的白色T恤也現出汗漬痕跡,隨意的裝束在這間寫字樓出沒的人流中十分醒目。
  任苒滿心歉疚地看著他,“阿駿,這種天氣,你居然連著看了五套房子,今天一定累壞了吧。”
  “沒事,我剛才特意坐地鐵過來,隻要20分鍾,不用倒車,也不怕堵車,中介告訴我,花這麽短時間在路上,在北京已經能算奢侈了。”
  她勉強一笑,“你居然會坐這裏的地鐵。”
  “中介大姐人不錯,指點得很詳細。我們趕緊過去,她還等在那邊。”
  到了那個居民區內,那是一個老式的六層居民樓內位於頂樓的一居室,任苒發現正如祁家駿所說,除了需要爬樓、房型不算理想外,屋內設施和樓層都還不錯,租金當然不低,但也能承受。她不願意再住酒店,也不想讓祁家駿操心,馬上答應簽約租了下來。
  祁家駿陪她去酒店退房,路上她接到張誌銘打來的電話,說他已經出差回來,想約她吃飯,她謝絕了。
  “今天很累了,算了。”
  “那明天吧,正好周末,我直接到你公司去接你。”
  “不,我最近都會很忙,沒有時間。”
  她冷漠的語氣終於讓張誌銘覺察出了不對,“出什麽事了,Reenee?”
  “沒事,誌銘,謝謝你這一向對我的指點關心,我想……我們做普通朋友比較合適。”
  她沒有疾言厲色質問他行為的打算。在心寒之餘,她甚至根本不覺得憤怒。冷靜一想,兩人相處下來,並沒有到相互許諾的地步,有限的擁抱發生在一個有眩惑氣氛的特殊情境之下,充其量隻比普通朋友略為親密一點,現在鄭重其事講做回普通朋友,都顯得有些可笑和多餘。
  “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
  她苦笑一聲說:“你認為有什麽事會經由別人說給我聽,然後影響我對你的判斷?”
  這個反詰讓張誌銘一時啞然,停了好一會兒,他歎了口氣,“Reenee,其實那天在你公寓,我就已經猜到了這結果。”
  任苒沒有被惹怒,隻疲憊地說:“我不喜歡猜測,可是我不介意別人去發揮想象力。”
  “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就算有什麽事會讓你不諒解,也請相信這一點。”
  “我沒資格去諒解誰,都不重要了,就這樣吧,再見。”
  祁家駿皺眉看著她,“小苒,你跟你男朋友怎麽了?”
  “我們結束了,或者說,從來就沒有開始。”她淡淡地說,“別再問我了,阿駿。”
  祁家駿沒有再說什麽,隻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從小到大,他無數次這樣握著她的手。最長久的一次,是在她媽媽去世的那個晚上,其他人都在忙碌後事,她獨自在家,蜷縮在床上,哭得早已經沒了眼淚,隻會止不住地吸氣抽噎。祁家駿找了過來,整晚坐在她床邊,握著她的手,為她擦去眼淚。
  當她從噩夢中驚醒坐起時,他將她按回床上,粗聲粗氣地說:“笨蛋,隻是一個夢。”
  從殯儀館內捧遺像,一直到去陵園安葬,他全程陪在她身邊,始終這樣握著她的手。
  他明明也含著淚水,卻不肯讓她看見他的眼淚,也沒有說什麽溫柔安慰的話語,隻是默默陪她走過了喪母之初最深切的悲傷。
  過去了八年時間,她已經快24歲了,她現在並不悲傷,隻是充滿了疲憊,心灰意冷。
  然而,她還是隻能從這雙手中找到一點安慰。
  將所有東西搬上六樓後,祁家駿坐到沙發上,明顯累得不想動彈了。任苒讓他稍微休息一下,她下樓去買了一點麵條、雞蛋上來,準備做簡單的晚餐,上來一看,祁家駿已經躺在小小的沙發上睡著了。
  滿室簡陋零亂,他長長的腿拖到地板上,明顯是一處別扭的姿勢,卻仍然睡得一動不動,任苒怔怔地看著他略顯清瘦的麵孔,有說不出的難受,正想找張椅子,將他的腿擱起來,手機突然響了。
  她不想驚醒他,走到廚房接聽,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打來的,“請問是任苒小姐嗎?”
  “我是,請問您是哪位?”
  “莫雲濤,莫敏儀的哥哥。”
  任苒好不驚訝,“你好,找我有什麽事嗎?”
  莫雲濤客氣卻十分直接地問:“請問祁家駿現在是不是在你那邊?他沒接我電話。”
  “他睡著了,可能沒聽到,我這就去叫醒他。”
  莫雲濤冷笑一聲說:“現在睡早了一點吧,不必叫醒他,我跟你談也是一樣。”
  任苒又急又怒,“別誤會,阿駿是過來幫我找房子,太累了,正靠在沙發上打盹。”
  “他千裏迢迢跑到北京隻為給你找房子,別人想不誤會都很難了。”
  任苒無話可說,“你想跟我說什麽?”
  “小寶今天生病發燒,我妹妹正在醫院看護她婆婆走不開,我父母已經年邁,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六神無主之下,叫我請假送孩子去醫院,請問那位情聖是不是應該盡快回來履行當兒子和父親的責任?”
  在被陳華諷刺以後,她多少有了心理準備,並不爭辯,隻說:“我這就讓他回Z市。”
  她的態度讓莫雲濤語氣和緩了一些:“我跟敏儀認真談過,她很難過,可是從頭到尾沒說你什麽壞話。她一向善良,還有一些天真,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她還是願意保護她的婚姻,盡做媳婦的義務照顧婆婆。正因為這樣,我才更有責任保護她。既然他們還是夫妻,希望大家都能自重,也省得我再為這種事打電話過來。”
  任苒走到沙發邊蹲下,看著祁家駿的麵孔,也許因為睡姿不舒服,他英俊的眉目有一些扭曲,牙也似乎咬得緊緊的。她輕輕搖一下他,他馬上驚醒了,揉一下眼睛,笑了。
  “居然一下就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帶著小寶在Z大校園裏瘋跑捉迷藏,跟我們小時候一樣,真奇怪,夢裏的情境太逼真了。”
  “小寶生病了,你趕緊回去照顧他,不要把家裏的擔子放在敏儀一個人身上。”
  “他隻是有些感冒,我昨天去看過他,沒有大礙。你是怎麽知道的?”
  任苒並不回答,拿手機查詢到Z市的航班,然後看時間,“我先給你煮點麵條吃。10:45和11:50各有一班飛機,應該都能趕得上。”
  她剛一動,祁家駿一把拉住了她,拿過她的手機,翻一下通話記錄,頓時了然,沉聲問道:“他說什麽難聽的話了嗎?”
  “沒有,他很有教養,說話很客氣。”任苒搖搖頭,輕聲說:“是我自覺有愧。”
  “對不起,小苒。”
  “怎麽輪到你跟我講對不起了,真好笑。”任苒勉強一笑,“要讓我一個人搬家,可能我得累殘,看來以後還是少買一點身外物比較好。”
  “等公司情況稍微穩定以後,我會把錢還給你,你最好在北京買一套房子定居下來,別再這麽搬來搬去了。”
  “這個不急。其實我也沒有定居這裏的打算,我想的是以後……”她頓住,突然意識到,以後回Z市定居也顯得很遙遠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有一點兒淒涼。
  祁家駿避開她的目光,對著天花板黯然一笑,“我現在活得一地雞毛,公司不知道哪天才能擺脫困境,莫家倒是催我跟敏儀離婚,但他們提出的離婚條件,我根本拿不出來,還帶累你白白受辱。”
  “阿駿,我沒覺得受辱。”她跪坐到地板上,將頭靠在他肩頭,“別人說什麽,我根本不在乎,我過不了的,隻是我自己這一關。如果我覺得有愧,我怎麽能坦然接受你的關心,讓你更加進退兩難。”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密地靠著他了,他有些吃驚,跟過去習慣的那樣,伸手揉一下她的頭發,“其實我很清楚,你現在沒什麽可讓我擔心的,你把自己的事情全都處理得很好,我這麽過來,隻是出於私心,很想見見你。”
  “別這麽說,阿駿,我知道,隻有你一直關心我……”她聲音哽住,說不下去了。
  “可是你長大了,小苒,你的天地越來越廣闊,我再沒辦法把你留在我的生活裏,總有一天,我會再也找不到你。”
  “那也沒有關係的。你已經是我最親的人,不管我在哪裏,你在哪裏,過什麽樣的生活,都不重要。”她抬起頭,凝視著他,“我們不要再特意見麵了,阿駿。”
  她聲音輕微,隔得這麽近看著他,仿佛要看到他眼睛深處去,他點點頭,毫不猶豫地說:“好的,小苒。我不會再過來。”他抬起手,仿佛要再去揉一下她的頭發,卻隻是輕輕一撫,“你要照顧好自己。”
  送走祁家駿後,任苒開始整理房間,做徹底的大掃除,等到小小的一居室呈現出水洗過般的一塵不染,已經是半夜。
  她的手機一響,收到祁家駿的短信:已抵家,小寶沒事。
  任苒長籲了一口氣。
  極度疲乏後,在剩下的半個晚上,躺在陌生房間的床上,她睡得很沉。

  第二十九章
  任苒所在銀行與億鑫的合作協議很快達成共識,並且開始低調進行。她接到出差通知,要隨上司一道去北海實地考察這一項目。
  她正式拿到地產項目的規劃,發現億鑫將在北海市潿洲島的東南一側開發度假別墅及度假村。
  接下來,她深入研究了近幾年億鑫投資的地產項目,發現無不位於一線城市的中心位置,商業價值明顯。唯獨這一項目,處於早年地產泡沫破滅後沉寂已久的非熱點城市,不能不讓她心生疑惑。可是再看資料,潿洲島這個地塊早在兩年前便已經拿了下來,又顯得沒有特別之處。
  而且兩方合作進行到這一步,也容不得她多想什麽了。
  這次出差由銀行一位外籍副行長帶隊,林波作為項目負責人帶了任苒和另一位下屬陪同,陳華的助理阿邦與他們在機場會合,他與任苒碰麵,兩人都顯然沒有意外的感覺。
  他們抵達北海後,來接機的除了億鑫的副總劉希宇以外,居然還有當地政府官員,雙方客氣地問候之後,上車送他們去碼頭,然後一塊兒上了去潿洲島的船。
  億鑫職員早就等候在潿洲島的碼頭,開兩輛商務車把他們送往項目地點,沿途茂密的植被和秀美悠閑的風光讓除任苒以外的銀行人員大為震撼。下車之後,隻見眼前是一片銀白的沙灘,遠方煙波浩渺,海水清澈見底,外籍副行長連連讚歎景致絕佳,林波也說,想不到北海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景觀。
  “你們看,從這裏看過去,那邊那個小島幾乎像傳說中的蓬萊仙山一樣。”
  任苒聲音幹澀地說:“那是雙平島,離這裏有十海裏。”
  劉希宇笑道:“看來任小姐的功課做得很足。日前這裏已經獲選中國十大最美海島,隻是島上各類配套設施沒有跟上,我們的度假村項目做好後,有信心帶動本地旅遊業的發展。”
  “可是根據我拿到的資料顯示,潿洲島的碼頭停靠船位有限,在沒有徹底改造之前,恐怕對旅遊業會有很大製約。”任苒委婉地說。
  當地官員說:“我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政府方麵提出可以與億鑫共同籌集資金改造碼頭,但陳總的意思並不希望這裏成為一個大眾旅遊地。”
  “我覺得這個海島並不適合大規模開發。”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他們一起回頭,隻見陳華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他與外籍副行長和林波握手。
  劉希宇含笑補充:“我們的地產開發部門經過討論,認為此地不同於海南,麵積和資源都有限,有時候風景屬於少數人,才更為稀缺更有價值。”
  林波點頭,“這一帶開發度假別墅,如果規劃得當,對我個人來講都很有吸引力。”
  上司與他們交談著,任苒再沒插言。
  隨後,外籍副行長返回北海,轉飛深圳公幹。他們入住了億鑫訂好的酒店,這是目前島上最好的一家酒店,大概最多相當於普通三星的標準。
  大家商量著晚上出去在海灘上散步吃宵夜放煙花,任苒謝絕了,隻說有些頭痛,想早點休息。林波笑道:“也對,你在墨爾本留學,又去香港培訓,大概早就看膩海景、吃膩海鮮了。”
  她隻是笑笑,並不說什麽,回房後洗了澡,半躺在床上看書。
  隻過了一會兒,內線電話響起,是陳華打來的,“任苒,下來,我帶你出去轉轉。”
  “謝謝陳總,我累了,不想出去。”
  陳華笑了,“我不打算上來敲門驚動你上司和同事。”
  任苒氣得止不住發抖,匆匆換了衣服下樓,陳華正等在大堂裏。
  “你什麽意思?”
  “悶在這破賓館裏,頭會更痛。”陳華若無其事地說,“走,我帶你去海邊坐坐。”
  “我不想去,你別來……”她猛然打住,看到劉希宇、林波等幾個人同一塊出了電梯。
  陳華囑咐劉希宇,“希宇,替我好好陪林總轉轉,我帶任苒出去走走。”
  林波神態如常,另一位同事卻多少有些意外地看過來,任苒沒法當著他們發作,隻得跟陳華走了出去。
  他帶她上了一輛吉普車,這時還是夏天,太陽遲遲不落,天色明亮,海風迎麵吹來,感覺涼爽怡人,任苒的怒氣平複下去,呆呆看著窗外。
  一會兒,車開到了碼頭,那裏停著一艘快艇,陳華示意,“上去吧。”
  “陳總想帶我去哪裏觀光?”
  “坐這種快艇,隻要半個小時就能到雙平。我們趕得及看那邊的日落,你以前最喜歡坐在那邊看太陽下山了。”
  任苒漠然地說:“請問雙平也列入了陳總下一步的開發計劃嗎?也對,那裏根本不可能停靠遊船,沒有批量接待遊客的可能,資源更加稀缺一些,可以做更高端的項目。”
  “我在這邊拿地,已經與政府達成協議,雙平我有優先開發權,可以最大限度保證那邊保持原樣,不被隨意開發。”
  “既然與工作無關,我不過去,陳總不會介意吧。”
  陳華挑眉,嘴角帶上一絲笑意,“你在害怕什麽,任苒?”
  “現在我怕很多東西,比如不合理的重逢、不適時的故地重遊、莫名其妙的感傷懷舊,都會讓我尷尬。”
  “能夠麵對一切,才是真正的坦然。”
  “我從不懷疑,你內心強大,不介意麵對任何人、任何場麵。可是我不敢高估我自己,兩年前,我來這裏時,”她慢吞吞地說,“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陳華微微一怔。
  “就是你讓阿邦給我送去兩百萬的第二天,我到了這裏。本來想一個人去雙平看看,不巧趕上強台風,所有船隻避風停航。我被關在那個賓館裏,”她指指碼頭不遠處的,“待了二十多個小時後,台風停了,可是我也再沒有了去雙平的興趣,隨後坐船回了北海。”
  她用的是平鋪直敘的語調,仿佛在講別人的某個不值一提的經曆。過了良久,陳華開了口,“對不起,任苒。”
  “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陳總,告訴你這件事,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早就下定決心不再緬懷過去,更不會跟一個陌生人去懷舊,那片風景現在是什麽樣子,將來會被誰享受,都跟我無關。請不要費心給我安排這種觀光節目。我到這裏來,隻是因為工作。”
  任苒轉身,大步走回賓館。
  兩次麵對陳華,她越來越鎮定,心底的波瀾被成功控製到了最低。
  然而,她並不為此開心,她清楚地知道,從某種意義來講,這種鎮定的反應,意味著她的心如同披上無形鎧甲一樣,已經形成了自我保護機製,再不會輕易受傷。
  以後她還會那樣義無反顧地去愛某個人嗎?似乎不可能了。
  也許對於成年人來講,愛與被愛都是奢侈而不可強求的幸福。一切錯失於時光之中的,隻能沉澱成回憶。
  任苒從北海返回北京後,重新進入按部就班的工作之中。
  然而,幾乎就在將要正式簽署協議進入實施階段的同時,國內一家較有影響力的財經雜誌突然打來電話,要求約談訪問。
  林波將傳真來的采訪提綱交給任苒,“現在國家並沒有開放外資銀行投行業務,大家都在打擦邊球,你也知道,英國人一向比較保守,就算是內部高層,對此也有不同看法,覺得我們這一步走得稍微激進了一點,難免會被人盯上。”
  “可是我覺得這計劃做得相當有想象力,並沒有違背現行政策,又確實爭取了發展空間。”
  “業內人士都這麽看,本來億鑫是跟兩家外資行同時接觸的,我盡力爭取過來。不過誰也不可能公然站出來認這個賬,弄得銀行監管部門來調查。這家雜誌的風格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不理也不行,已經約好一位記者下午過來,你出麵跟他談談,看他們到底掌握了哪些情況,還需要了解哪些情況,原則就是不透露任何不該透露的情況。”
  任苒點頭答應下來,回到座位後,按照林經理的吩咐,對照提綱整理好自己的思路。她比約定時間提前十分鍾到會客室等待,記者來得十分準時。他名叫章昱,看上去幹練,卻十分年輕,幾乎還是個大男孩。
  兩人交換名片後馬上進入正題,章昱顯然有備而來,提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無不切中關節,任苒自然堅守上司給的底線,一場采訪進行到後來,兩個人都有些累了。
  章昱合上采訪本,關了錄音筆,笑道:“任小姐,放輕鬆,我承認我從你這兒挖不到什麽了。談點題外話,不算正式采訪,有傳言說貴行會將亞洲總部遷至上海,以員工的立場看,這消息算不算空穴來風?”
  “所有空穴來風都未必無因,一方麵上海在國內乃至亞洲金融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會是所有外資銀行的必爭之地;另一方麵,恐怕香港作為亞洲金融中心的地位還不會被動搖。”
  章昱大笑,“仍然是很標準的外交辭令,任小姐,你適合做新聞發言人。”
  任苒也笑了,“請不要懷疑我的專業水準。”
  “可是這一場采訪下來,我的專業水準要受到質疑了,沒有挖到任何有價值的材料,對於一個好容易擠進雜誌社的新人講可真要命。”
  話是這麽說,但他語氣輕鬆,任苒自然也不以為意,送他出去,回頭跟林波大致匯報了采訪過程後,便重新投入工作,再沒理會這件事。
  新一期財經雜誌很快出來,任苒不禁大吃一驚,由章昱與另一位資深記者聯合完成的報道占據了顯要篇幅,十分翔實地分析了外資銀行自從進入中國後的發展軌跡,他們采訪的對象上至監管部門領導、來自不同地域的兩家外資銀行首席執行官、國有銀行行長、知名經濟學家和相關行業人士,下至各銀行員工以及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
  涉及到任苒所在銀行悄然展開的投行業務意向,盡管合作雙方用某行與某集團代指,可是雙方訂立的協議草案細節寫得十分明確精準,明眼人一看便知。細看下來,任苒不禁驚疑不定。
  果然,林波同樣看到了報道,將任苒叫進辦公室,細問她是否透露過合作協議,任苒堅決否認,林波歎氣說:“這次有麻煩,合作協議除了大Boss、銀行高層,就隻有億鑫投資部和我們部門參與的人知情。現在泄露出去,很難說會不會有後患,上麵也許會追查這件事,你要有心理準備。”
  出來以後,任苒打電話給章昱,章昱很爽快地告訴她,涉及他們銀行的那一部分是由他的合作老師完成,“他是資深財經記者,在這方麵資源很多,但不管是他還是我,都肯定不方便透露消息來源。”
  任苒知道,再繼續追問也沒有意義,道謝後便掛了電話。
  第二天,任苒所在部門所有參與這個項目的同事都有份被叫去人事部門談話,可是隻有她一人正式接受過采訪,壓力相對來講更大一些。她再度回憶采訪的細節,並交了報告上去。
  她所在部門有看不見的緊張氣氛,大家埋頭做事的同時,進行著私下交流,不過差不多沒人來找她交換消息,似乎默認她已經成了風暴中心,避之則吉。
  隔了幾天,林波告訴她,跟億鑫的合作計劃已經基本擱淺,他會放假一段時間,“Reenee,上麵決定,調你去理財產品部門工作。”他滿心煩躁,講話不再如同以往那麽謹慎,“英資銀行因循守舊,給個人的發展空間實在有限,目前關於我的工作安排還沒最後決定,所以我也不方便為你說話。你不妨先去那邊報到。”
  她無話可說,答應下來。她已經不是昔日剛入職的新人,知道在職場上,沒有可能一定分出是非曲直,更何況也許還涉及到同事私下議論、林波隱約透露的內部高層微妙的爭執。
  任苒默默出來收拾東西,與她做工作交接的丁曉晴並不打算掩飾明顯的幸災樂禍,聲音不高不低地說:“坐火箭上去的感覺很爽,可硬著陸的感覺恐怕就不大好受了。”
  任苒權作充耳不聞,其他同事也並不附和,但丁曉晴意猶未盡,過了一會兒,突然將一份文件甩到她麵前,“這個你自己拿去找人事部門簽字,不要指望別人擦屁股。”
  平時大家再如何明爭暗鬥,也至少都謹守著表麵上的禮貌,罕有如此當麵出口不遜,任苒看看文件,再抬起眼睛看著她,慢條斯理地說:“丁曉晴小姐,工作交接而已,無需帶入個人情緒,文件該由誰拿去簽字,你跟我一樣清楚,不要隨便甩來甩去。”
  她的聲音保持著一向的柔和,可是神態的冷漠多少令丁曉晴驚奇,她一時下不來台,更加口不擇言,“跟億鑫的大老板關係不同尋常也不錯啊,到理財產品部門,也許更可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完成計劃不費吹灰之力,說起來,上麵的這個安排還真是明察秋毫,有天賦的本錢真是好。”
  任苒掃一眼一同出差去北海的那個同事,那人正在格子間內做埋頭認真工作狀。她冷笑了,將桌上裝了媽媽照片的相框小心放入紙箱內:“我們都是女性,是同事,這樣自輕自賤沒什麽意思,請讓開,丁小姐。”
  另一同事打圓場地過來,“我正好要去人事部門辦事,順路帶過去好了。”
  任苒接受的新職位,是負責管理一個私人理財產品銷售小組。部門經理坦白告訴她,相對於本土銀行,外資銀行在個人金融服務方麵並無太大優勢可言,部門能給予個人金融業務銷售代表的支持相當有限,而這個部門也是外資銀行人員流動最大的一個部門。管理一個小組的任務壓力與工作量將會十分艱巨,他希望她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不用經理提醒,任苒也完全明白,對於外資銀行來講,較低端的職位都集中在個人金融服務部門。從資產管理部門調過去,絕對不意味著職業生涯的提升。
  接手新的工作,她的忙碌更甚於以前。手下與她年齡相仿的業務代表每天要打成百上千個電話,搜尋可以說服的對象。她也必須與陌生人聯絡,安排登門拜訪,還要考評下屬的工作進度,適時鼓勵,提出不足。
  在香港度過了高度忙碌的八個月後,她並不怕繁重的工作,但她確實迷茫了。畢竟這個部門更需要的是高端客戶資源,卻不需要太多專業商業銀行知識。對於她和她的部下這樣外地留京工作、並無家世背景的人來講,是極其巨大的挑戰。
  而且長遠看來,從個人金融業務部門調到其他部門的機會可以說微乎其微,進去以後,基本上就留在了這個領域。幹得不好,麵臨的就是無情的淘汰;幹得好,在收入可觀與升職的同時,意味著更大的業績壓力。
  任苒再沒有精力做計劃中的MBA備考,腦袋裏塞得滿滿的全是工作數據。
  這種看不到明確職業前途的挫折感,讓她覺得十分疲憊。
  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不知從哪一天起,開始陸續有人主動約見任苒,谘詢個人理財業務並且爽快開戶,然後再介紹新的客戶資源給她。
  局麵如此輕易打開,她的心卻沉甸甸的,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她謹慎地與客戶溝通,並不急於擴大業績,而是做嚴格的取舍,確定對方的風險承受能力後,有針對性地介紹理財產品,同時把一部分資源分配給小組成員訪問,並要求他們不能貪功冒進。
  她的業績悄然之間穩定提升,以一個新人來講,十分引人注目——在引來上司褒獎的同時,當然也引來同事各種私下的議論。
  想到丁曉晴辛辣而刻薄的預言,任苒無法坦然。
  可是新的客戶來自不同行業、不同背景,共同的特點是財力不凡,相互之間卻無甚關聯,沒有明確證據指向與陳華有關。這種情況之下,她既不可能盤問客戶,當然更不可能去主動向陳華詰問什麽。
  陳華沒有主動現身在她麵前。
  她從財經報道了解到,億鑫與一家徳資銀行達成了合作協議,潿洲島別墅項目順利開工。
  簽約以及動工儀式的照片上,都沒有陳華的身影。
  沒有一篇報道提及他的名字,他以一向的謹慎隱身於幕後。
  任苒的工作十分順利地上了軌道,她卻日益煩悶,仿佛被一張看不見的網籠罩住了。她無法跟任何人談起她的疑惑、困擾,包括祁家駿在內。
  在通話中,談及她的工作,她隻說調了一個部門,需要負責的瑣碎事情比以前多,但收入也有所提高……
  祁家駿談他的家事,用的是同樣輕描淡寫的語氣:訂單有所增加,工人情緒相對穩定,供貨商開始同意將結賬周期延長,政府有牽頭進行債務重組的意向……
  她知道祁家駿和她一樣,把可能引起對方擔憂的部分留下了。
  祁家鈺突然打她電話,透露了多一點情況,本來祁氏的情況有了好轉,但整個皮革出口行業趕上了西方工業國家的反傾銷調查,而祁氏是被抽中的企業之一,目前進入了書麵答辯程序。
  “這個調查相當嚴格,任叔叔過來幫阿駿跟我準備進行書麵答辯,下一步打算聯絡同行提交申訴材料。小苒,現在形勢突然嚴峻,還款給你的時間可能得推遲。”
  “沒關係的,家鈺姐,我不等錢用,等公司上了軌道周期轉開了再說。”
  祁家鈺歎一口氣,“這個當口,莫家沒完沒了跟我家談判,要求明確答應他們的財產要求。唉,我媽一聽到可能拿不到她孫子的撫養權就急了,病情反反複複,真是要命,一空下來就纏著季律師給她想辦法。”
  這件事是任苒無法接腔的,好在祁家鈺也並不打算一股腦對她倒苦水,馬上談回正事,說是任世晏已經幫著請好了法律方麵的專家,現在把資料發給她,請她再幫忙聯絡北京商務部的一位叫呂唯微的反傾銷專家進行谘詢,她當然馬上答應下來。
  任苒輾轉查詢到那位專家的辦公室電話,打過去卻無人接聽,她想起一位同樣從事出口貿易的客戶邱先生以前與她閑談時說起過遭遇貿易壁壘的事,打他電話,談及呂唯微,邱先生說有過一麵之緣,她連忙請他幫忙約,邱先生思索一下,說:“我說不上話,不過別急,我另找個朋友幫你忙,他麵子比我大。”
  她再三道謝,第二天臨下班時,卻接到了陳華的電話:“任苒,馬上下來,我在地下車庫等你。”
  她莫名其妙,而且不快,“我不記得跟你約好了見麵。”
  “老邱說你要約呂唯微,難道是我弄錯了嗎?”陳華帶著點好笑地說,“呂唯微馬上出差,你現在不下來,再想約的話,得等一周以後。”
  任苒吃驚,可是知道祁家那邊拖延不起,隻得火速收拾好東西下到地下車庫,上了陳華的奔馳。
  陳華打方向盤開出去,一邊告訴她:“我讓阿邦直接送呂唯微去機場,我們在機場碰麵,有足夠時間讓你們談話。”
  “謝謝。”
  “別客氣。”
  到機場後,陳華帶任苒直奔星巴克,隻見一位女士坐在那裏。陳華介紹:“任苒,這位女士就是呂唯微博士。”
  任苒上網查過資料,知道呂唯微今年35歲,是留美歸來的學者,國際貿易專家,國內反傾銷研究的權威人士,卻沒想到她看上去如此年輕,各自不高、身材苗條,穿著灰色開襟毛衣,深色長褲,清秀白皙的麵孔上透著英氣與睿智。
  任苒與她握手致意,帶著歉意說:“不好意思,這麽唐突來麻煩呂博士。”
  她笑道:“別客氣,既然是家驄帶來的朋友,我一定幫忙。”
  任苒注意到她居然直呼陳華的原名,神態親切,而陳華也沒有任何意外表情,顯然兩個人至少是從前就認識。她無暇多想,拿出資料進入正題。呂唯微效率極高,一邊聽她介紹情況,一邊一目十行地翻看她帶來的資料,講了幾條意見,思維十分縝密。
  任苒飛速地做著筆記,唯恐漏掉什麽。呂唯微卻笑了,“這個案例雖然涉及麵不算廣,但相當典型。這樣吧,任小姐,你不用記了,本周末我直接飛去Z市一趟,與祁氏見麵,當麵商量一下他們怎麽應訴。”
  任苒大喜過望,不得不佩服陳華的麵子,馬上拿手機打祁家鈺電話,祁家鈺聽了一樣十分開心。雙方在電話裏敲定了行程後,時間已經不早,陳華與任苒送呂唯微進了安檢。

  第三十章
  陳華載著任苒從機場返回市區,任苒道謝:“今天很謝謝你,陳總。”
  “跟我這麽客氣,可見如果不是因為祁家的事,大概不會接受我幫忙吧。”
  她笑了,滿是自嘲,“我哪有那份硬氣。”
  陳華瞥她一眼,“你看上去很疲憊的樣子,工作很累嗎?”
  “是有些累,”任苒知道自己最近狀態不佳,“我正打算休年假。”
  “準備去哪兒度假?”
  “哪兒都不去,已經在駕校報了名,準備去考駕照。”
  “讓阿邦教你好了,他的駕駛經驗比任何駕校老師都豐富。”
  “那倒不必,我在澳洲拿過駕照,也開了大半年的車,主要是學交規,適應北京的路況。”
  “你的樓下似乎不方便停車。”
  任苒並不意外他知道自己住在哪裏,隻淡淡地說:“停路邊唄,反正隻打算買輛經濟型的小車代步,不在乎有沒有車位。”
  “還是買輛安全係數高的車比較好,國內不比墨爾本那樣地廣人稀。”
  她不語,陳華繼續說:“你先去把駕照拿了,我讓阿邦再給你陪練一段時間,然後陪你去挑車。”
  她略為猶豫,嘴角挑起一個苦笑,到底還是說:“陳總不光幫我找客戶,還要幫我找助理跟保姆嗎?”
  “客戶那件事,你不要想太多。我隻是給你提供最初的機會。至於說服那些人接受你介紹的理財產品,信任你的專業能力,並把他們的朋友介紹給你,全靠你自己。”
  “謝謝你維持我脆弱的自尊心。”沉默良久,她輕聲問:“你還能把我的生活安排到什麽地步?”
  “我很想全部安排妥當,可惜你不肯給我機會。”
  “全部安排妥當意味著什麽?是不是要給我買豪華公寓、名車,安排我讀書……”她自顧自地笑了。
  “你有沒有想過,我不介意賀靜宜跟你碰麵,就是不打算對你有任何隱瞞,把我過去的生活完全向你公開。”
  “那倒不必了,我沒什麽興趣知道你的生活細節。不過我想象力有限,不知道還會有什麽待遇,不如你來誘惑一下我。”
  “我能拿什麽誘惑你呢?物質隻對向往物質的人有吸引力,你一直是個傻孩子,最向往的大概還是愛情,不過你已經不信任我能給你愛情了。”
  “愛情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感受到的,我們還是不要隨便談的好。不過麵對誘惑,我現在哪裏還敢自詡清高。畢竟我已經接受了你為我職業提供的種種便利,據說人向現實妥協了第一步之後,接下來就順理成章不在話下了。”
  “你會嗎?我很懷疑。”
  “我不知道,我要謝謝你,很早的時候就給我提供了起點很高的體驗,畢竟18歲那年我躺在奔馳後座哭過,可以再也不用向往坐在寶馬車裏哭了。”
  陳華莞爾,“我是個很固執的人,開習慣奔馳後,不打算換車。而且,從你18歲的時候,我就對你的眼淚沒抗拒能力,不想再把你弄哭。”
  “信不信由你,我不怎麽哭得出來了,到差不多25歲的年紀,還能對著一個男人哭個不停,大概得有幾分表演型人格才可以辦到。”
  “任苒,你有沒有想過,你把我逼到了一個可笑的位置。我跟你講愛情,會被你鄙視、質疑;我如果誘惑你,我就再也沒可能得到你的愛情。”
  “可是我是真的不懂,你回過頭來要我的愛情幹什麽?那是兩年前你隨手就讓阿邦了結掉的啊。”任苒一臉迷惑,“難道別後重逢,你多少發現了我有可取之處嗎——這一點我真不敢想,以前我那麽愛你尚且沒怎麽打動過你。”
  “你覺得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嗎?”
  “我倒是很願意安慰一下自己,我少女時期的癡戀不是一相情願的事。可是越長大我越明白,你早就警告過我,我跟飛蛾撲火一樣,的確一相情願了。好在承認這一點、接受現實並不困難。”
  “你後悔那樣愛過我嗎?”
  “我們在做訪問嗎?你問得這麽詳細幹什麽?我記得你以前似乎一直覺得完全看透了我,對我所有的行為都有現成的解釋,沒有一點好奇心。”
  陳華看著前方,簡短地說:“我以前是個自大狂。”
  任苒不禁失笑,“那你現在仍然是,自大的男人會永遠自大下去,我想象不出,你不自大了會是什麽樣。”
  陳華也笑了,“好吧,我想我在你眼裏早就定了型,也難怪,遇到你的時候,我已經是成年人,可是我們分開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我錯過了你從孩子到成年的時光,當然有好奇。”
  “這好奇來得真奇怪,不過滿足你好了。我不後悔。我愛過你,不過那種不計後果不計回報的愛,很難持續。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放縱自己享受了一段循規蹈矩長大的女孩子很可能體驗不到的感受——我享受到了愛情本身,不講道理、不怕受傷地去愛一個人,毫不計較地付出。”車子在一處紅燈前停下,她轉過頭,不帶任何負氣地看著陳華,坦然說道:“是不是有點像飛蛾撲火?我一點兒也不需要後悔,至少我在不敢撲火的年齡再不用遺憾了。”
  陳華驀地轉頭看向前方,他的麵孔隱在半暗光線之中,看不清表情。
  交通信號燈轉綠,車子重新啟動,過了良久,他開了口:“你對我完全沒好奇了,任苒。上次你坐在我車裏,還是七年前,一路上,你不停問我問題。”
  任苒清楚地記得他們的第一次擁抱,她坐到他車上,漫遊在H市過江的車流之中,她問了那麽多幼稚的問題,試圖通過一問一答更多地了解這個男人,然而她怎麽可能再回到過去。她倦怠地靠到椅背上,“隻有小孩子才會對陌生人好奇心旺盛,你也知道,我不是小孩了。”
  “我來跟你坦白吧。以前你問過我第一個女朋友什麽樣……”
  任苒連連搖頭,打斷他:“我沒打算跟你交換隱私,你可別指望我也相應跟你報告我的生活。”
  “我們其實可以這樣來看問題,這算是很好的循環報應,現在你對我再沒好奇,我對你有;你對我沒了感情,我一樣對你有。任苒,我們重新開始,你試著享受一下我的付出好嗎?相信我,別的女人聽不到我講這句話。”
  任苒有一會兒處於驚訝失神狀態,不過她很快恢複過來,仍然搖頭,幹巴巴地說:“我必須說我很榮幸嗎?可是以前夢寐以求的,現在唾手可得,卻並不誘人了,我隻有一點惆悵,真不好意思。”
  “沒必要拒絕得這麽快。”車子停到她住的公寓樓下,陳華按亮車內的燈,“你可以考慮以後再答複我,多久都沒關係。”
  “沒什麽可考慮的,我沒興趣去玩這種戀愛遊戲。”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任我愛你。”
  她勾起嘴角,笑了,“你誰都不愛,隻愛自己,陳總,誰讓你覺得有趣了、愉悅了,你就能讓誰待在你身邊。”
  他詫異地揚眉,“現在我能斷定的確有人跟你嚼舌了。不過嚼舌的人沒告訴你嗎?我這幾年隻有一個女朋友,而且年初就分手了。”
  她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與我無關。就這樣吧,晚安。謝謝你,再見。”
  任苒下車,大步走進自己租住的公寓,到了門口,她止步回頭一看,陳華的車還停在原處。
  北京的秋天來得十分迅猛,幾乎是一陣秋雨之後,氣溫陡然下降,滿街樹木的葉子一齊變得枯黃,再一陣秋風刮起,裹起金黃的落葉,在他們之間盤旋飛舞不止,仿佛一個季節正式在她眼前上演更替。
  然而,人的感情怎麽可能如同四季一般輪回?
  她轉身上樓,的確再沒有好奇了,根本不打算追問:你怎麽會改掉名字、徹底切斷與祁家的最後一點象征性的聯係?這幾年你經曆過什麽事?是什麽促使你那樣幹脆利落地切斷跟我的聯係?又是什麽讓你回頭站到我麵前?
  她沒有勇氣探究的事情太多,不隻是跟他有關係的這個部分。
  如果她把關於母親的回憶小心收藏於心底,那麽,她經曆過的愛情也是如此。
  有些問題,她永遠不可能知道答案;有些問題,她再沒有了知道答案的欲望。
  這就如同時間在你麵前關上一扇門以後,你知道那是一個結束,沒必要回過頭來重新打開它,徒勞尋求一個新的開始。
  任苒利用休假考取了駕照,事先在網上做足功課,選好車型,然後拿出手頭上差不多所有積蓄,獨自去買了一輛不足十萬的小排量兩廂車。
  她第一次獨自在國內開車上路,麵對複雜的交通指示標誌和密集得沒什麽間隔的滿街車流,多少有些戰戰兢兢,開了半個小時後,終於放鬆下來。
  轉眼到了冬天,這個周末,任苒頭一次開車出城。
  北京的城市半徑一直在擴大,真正的郊外一直在延伸,從擁擠的市區出來,沿著國道肆意奔馳,到了空曠的地方,她將車停在路邊,下了車,眼前是一片臨近冬天的田野,遠方是同樣荒涼的山脈,帶著蕭瑟氣息,沒有風景可言,身後不時有大貨車呼嘯而過,北風帶著凜冽的寒意撲麵刮來,她卻渾然不覺。
  她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感覺如同被一張看不見的網籠罩著,買車很大程度是為了排遣這種苦悶感。
  一陣疾馳以後,再站在無人的曠野邊,她確實有了一點釋放的感覺。
  祁家駿打來電話,告訴她,呂唯微對他們提出了至關重要的指導意見,同時還聯絡省商務廳,通過行業協會組織省內企業應訴,目前情況算得上樂觀。
  她為祁家駿感到高興,“阿駿,這樣很好啊。”
  “是啊,要謝謝你,對了,還有……陳華。呂博士說跟他認識多年,所以願意全力幫忙。”
  任苒苦笑一下,“阿駿,我們要的是結果,你管她是因為什麽原因呢。”
  祁家駿也笑了,當然笑得沒什麽愉快的意思,“恐怕不止這一件事我沒法不去想原因了。陳華昨天叫助手過來,聲稱願意再提供一筆流動資金借款,但條件是我們說服其他債權人,把祁氏的債務集中轉讓給他。”
  任苒不禁瞠目:“他要幹什麽?”
  “不清楚,一般人這麽幹,就是意圖收購,可是他的助手說,目前陳總沒有收購的意思,也不想插手公司具體經營。他收購債務,成為公司唯一債權人後,我們一切照舊。”停了一會兒,他輕聲說:“小苒,目前除了他,你就是祁氏最大的個人債權人,我不能不想到,他這個舉動是為你而來。”
  考慮到陳華與祁家以及她微妙難言的關係,任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祁家駿歎口氣,“看父親的意思,很可能接受他的提議。姐姐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也認為從大局出發,沒必要反對。至於我,說實在的,很矛盾,我希望早一點把錢還給你,不過牽扯到他,我又實在不好做出判斷這樣做對你好不好。請坦白告訴我,小苒,你還愛他嗎?”
  “我的愛沒那麽強悍、持久,阿駿,可以不管不顧,得不到被愛、被需要的感覺,卻能一直維持下來。”她平靜地說,強風將她的聲音刮得支離破碎,帶著苦澀的味道,“請從公司的利益出發做決定,不必考慮我。”
  “我怎麽可能不考慮你?”祁家駿悵然一笑,“很抱歉把你拖進這件事裏來。”
  “為什麽要對我說這話,阿駿?”任苒有強烈的不安感。
  “不止這一件事,算了,我們回頭再談,現在我要去招待北美來的兩個客戶,再見。”
  任苒心亂如麻,在車邊站了一會兒,拿手機打陳華的號碼,他很快接聽,她直接問他:“陳總,請問你收購祁氏的債務是什麽目的?”
  “不是因為這個,你大概也不會給我打電話吧。”陳華略帶嘲諷地說,“祁家駿這麽快就跟你訴苦了嗎?”
  “何必扯上阿駿,這是與我自己財務有關的問題,我關心一下是很自然的。”
  “你現在在哪裏?怎麽周圍這麽大的風聲,還有貨車的聲音?”
  “郊外。”
  “這種天氣跑到郊外吹風,你瘋了嗎?你在哪裏?我馬上過來接你。”
  任苒煩惱地說:“昌平濕地附近。不用接,我開了車。”
  “我住的地方離你不遠。你過來,我們當麵談。”
  任苒一口拒絕:“我不打算去你家。”
  “放心,是公共場合。”陳華無可奈何地笑,報出溫榆河一個別墅區的會所名字,同時告訴她行車的路線。
  任苒將車開過去時,陳華已經等在會所門口,他隻穿著格子襯衫,仿佛寒風對他根本沒有影響。他上下打量她的新車,再看著裏麵女性氣息十足的毛茸茸的方向盤套、安全帶套和坐墊,眼裏不自覺掠過一絲好笑的表情。
  他帶她進了會所,這裏裝修得很符合別墅區的風格,將奢華處理成刻意的低調,卻又無一處不流露出富貴矜持的閑適氣息。
  陳華點了曼特寧,“在我喝過的咖啡裏,這裏最接近老李煮出的味道。”
  提到老李,任苒眼前閃現那個和藹風趣的中年台灣男人,記憶已經如此遙遠,幾乎有些微恍惚,“他還在H市開咖啡館嗎?”
  “他去新加坡工作了,上周我還見過他。”
  任苒不想再敘舊,“陳總,我們講正事,請問你的借款為什麽一定要附加這種條件?你既然不想染指祁氏,何必非要充當最大的債權人。你是想羞辱他們嗎?”
  陳華笑了,“不,你把我想得幼稚無聊了。多年以前,我就已經認定我跟祁家沒有任何關係,後來我甚至連唯一跟他們共有的姓氏都放棄了,哪有閑情羞辱他們取樂。”
  任苒不得不承認,陳華說得有道理,她煩惱地用小勺攪動咖啡,“對不起,我沒立場來指責你,我隻是覺得,這樣集中債務,根本看不出會有商業上的利益,卻會傷害……”
  “傷害到祁家駿先生脆弱的自尊心嗎?”陳華冷冷地說。
  任苒啞然。
  “你好像很喜歡借錢給別人,當年把你媽媽留給你的錢全借給了我。”
  “那不是借,是投資。”任苒努力保持鎮定,“請不要再扯到那件事上。”
  “好,那就談祁家駿好了,你借了他二百三十萬,當初我還了你二百萬,你用一年半時間賺到三十萬,顯然是很保守穩健的理財風格,我猜應該是你當時的全部財產。”
  “我的錢我高興怎麽處理是我自己的事。”
  陳華笑了,“任苒,我不是在跟祁家駿爭風吃醋。你居然沒想到,他不比我,當年你借錢給我,我隻會覺得,你實在是……傻得可愛。他拿到你傾囊而出的那筆錢,壓力很大,他的自尊心早就岌岌可危了。”
  任苒再度啞然,她當然知道,從一開始,祁家駿就極其不願意接受她的錢,後來念念不忘的也是盡早還款給她,也許他承受的壓力確實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她勉強開口,“我不認為你會關心他怎麽想。”
  “我當然不關心他,他從生下來就錦衣玉食,到現在才接受這麽小兒科的磨難,不是什麽壞事。我關心的是你,你一直有一點母性情懷,還有一點自我犧牲的傾向,如果他繼續倒黴、頹廢下去,你就會越發關心他。介入他的生活越深,他越會從精神上更依賴你。我現在解決這個債務,幫他斷了這念頭,既解脫了他,也解脫了你。對他對你來講,都是好事。”
  任苒惱火地駁斥:“你把我說成了一個可笑的聖母也就罷了,反正我在你眼裏一直幼稚可笑,不過請不要那樣批評阿駿。他也許不如你事業成功、為人成熟,可是我始終認為,那些根本不是評價一個人的唯一標準。”
  “我也不打算再討論他了。有一點你必須知道,我從來沒拿你當聖母看,任苒,你隻是天真、善良,而且勇敢。”
  他的聲音低沉,那雙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她,仿佛包含了無限內容,她突然不敢與他對視,本能地一偏頭,苦笑了,“聽起來很華麗,可也很遙遠,就算我有過那些品質,也是過去的事了。”
  “有些事情,永遠不可能過去。”
  “在你用錢解決掉我以後,對我來講,有些事情就永遠過去了。而且拿錢解決所有問題,確實是你一向的行事風格,一點沒變。”任苒聳聳肩,將咖啡杯推開,站了起來,“既然你理由充足,從來沒有自我懷疑,那隨便你吧。”
  陳華也站了起來,仍然凝視著她,“信不信由你,在該怎麽對待你上,我有很大的自我懷疑。有時我想,也許不管我做什麽,也不可能再得到你的信任了。”
  任苒淡淡地說:“你從來沒騙過我,對我一直十分誠實,甚至還多次及時提醒我不要自欺。我們之間無所謂信不信任。”
  她出來後上車回城,陳華開著他那輛黑色奔馳,一直不遠不近跟隨在後麵,直到她拐上回家的那條路,他才直行開走。
  祁家駿突然中斷了與任苒的聯係,她再打電話過去,他似乎很忙碌,都是三言兩語,很快便掛斷了。
  任苒有滿心疑團,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無論陳華以什麽理由邀約她,她都一概謝絕,在周末忙完工作後,她還是會獨自駕車去郊外走走。
  她也知道,這種離群索居、獨來獨往的狀態未免頹廢,於是試著加入車友會。
  好在買這種小排量兩廂汽車的,都是與她年齡差不多的都市男女,絕大部分是單身白領,來自各行各業,在網上十分活躍,很容易談到一起。
  車友會中有幾個人精力充沛,每個周末都會安排不同的消遣,有時是在郊區農村搞燒烤,有時是爬山,有時是稍遠一點距離的自駕遊。
  任苒給她的車子配了手台,湊熱鬧地貼上車友會標誌,開始參加他們的集體活動。
  她已經差不多放棄了備考MBA,除了忙工作,周末便將有限的一點剩餘時間花在了出遊上麵,有些自我放棄的意味,有時想一想,不免有罪惡感,可再一想,她從出國留學到現在,都過得異常緊張忙碌,到了力不從心的地步,似乎也有權放鬆一點。
  不過那樣的熱鬧,她參與了,卻也沒有太多投入感,最多也隻是打發了寂寞而已。
  這樣一轉眼,到了新年,任苒突然接到莫敏儀打來的電話。
  “小苒,請你勸一下阿駿,讓他不要去澳洲。”
  任苒大吃一驚:“他要去澳洲?什麽時候?”
  莫敏儀有些疑惑:“他沒跟你說嗎?他機票已經買好,明天就要動身。”
  “他去幹什麽?”
  “他說他要去那邊工作。家裏的公司剛剛上正軌,他突然要走,所有人都反對,爸爸媽媽聲稱一分錢不給他,他也不在乎。”
  任苒心亂如麻,“他甚至沒跟我說起要去澳洲,而且,相信你知道,你哥哥給我打過電話,其實不用他警告,我也會尊重你跟阿駿之間的夫妻關係,我不方便勸他。”
  “對不起,小苒,我哥哥……我代他道歉。阿駿很善良,即使那麽渴望跟我離婚,也沒對任何人提起我曾經丟下他跟孩子離家出走,和別的男人同居。我哥以為是他欺負了我,所以才會錯怪你。”
  莫敏儀言辭懇切,任苒心軟了,歎了口氣,“算了敏儀,我不怪誰,但阿駿既然做出了決定,我不會幹涉他對自己生活的安排。”
  “可是……”莫敏儀有點急了,“我以前的男朋友在我回國以前揚言要殺了我,也要殺了他,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逃回來,再也不敢回澳洲,阿駿回去會有危險。”
  任苒大吃一驚,“真的嗎?你應該對阿駿說清這事啊!”
  “我說了,從他決定要去澳洲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說,可是說得越多,他越不當回事。他說他跟那個人無仇無怨,而且都是過去一年多的事了。他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無非是想拖著他。”
  任苒也急了,“你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我要阻止他的話,就是跟他說你告訴我的這些情況,他一樣不會聽進去。敏儀,你當時應該報警啊。”
  莫敏儀苦笑,“我報過警,可是我英文表達能力有限,警察說也沒有他威脅我的直接證據,我能怎麽辦?隻有躲得遠遠的。我怕他會遷怒於家駿,他……是混黑道的,心理又有些變態,真的很危險。”
  “你怎麽會招惹上這種人?”任苒按捺不住,脫口而出,馬上又覺得不妥,“對不起,敏儀,我沒權利說這話。可是我該怎麽勸他才好?”
  “他一直愛你,你讓他留下來,他肯定會留下來,我不要求他一定回Z市,他留在北京跟你在一起也行。請放心,我絕對不會幹涉你們,而不會跟別人提起這件事。”
  任苒一怔,惱怒地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問過季律師,他這次鐵了心要去澳洲,無非就是可以分居滿12個月以後,單方麵申請離婚,以後能跟你在一起。目前情況下,他要離婚,就隻有這一個途徑。”
  提到季方平,任苒十分驚奇,“我沒弄錯的話,她是負責處理祁氏經濟事務的律師,什麽時候做起婚姻谘詢了?”
  “她人很好,主動關心我,幫我想辦法。好多事我跟我父母、哥哥也不方便講,幸好有她可以商量一下。”
  任苒冷笑說:“敏儀,季方平是祁氏的律師,給她開薪水的人是你公公,她的立場不用我說你也該想得到。你跟阿駿需要的是有事當麵交流,而不是聽一個外行律師發表意見。”
  莫敏儀默然,過了一會兒才說:“交流,談何容易?現在的情況是,我不排斥離婚,可我不能去澳洲,而且我不能告訴家裏人原因;我家裏人一直要求我直接跟祁家提離婚條件,可祁氏的情況才剛有好轉而已,我開不了這個口。請你務必阻止他去澳洲,尤其不要去墨爾本,我求你了。”

  第三十一章
  任苒思忖再三,還是撥通了祁家駿的電話,“阿駿,你要去澳洲嗎?”
  “對,明天的機票。”
  他回答得如此簡潔,任苒縱有無數疑問,也隻好抓緊時間說起莫敏儀的警告,但祁家駿很不以為然,“敏儀跟你打這種電話幹什麽?她這兩年有些神經質,你別受她傳染。”
  “可是她真的很害怕那個人,說他是混黑道的,很變態很危險。”
  “上次他來鬧事,報警以後,我找律師查過他的案底,犯的無非是吸毒、打架傷人之類的小案子,不是那種拿刀拿槍砍砍殺殺的黑社會。敏儀大概被他嚇壞了,天天胡思亂想,才特意說得誇張。”
  任苒將信將疑,猶豫一下,“那你為什麽一定要過去?”
  祁家駿淡淡地說:“我想換個環境,換個活法。”
  “阿駿,我不知道你這麽討厭祁氏的工作,也許我太自以為是了,盡拿那些大道理壓著你。”
  “不關你的事,其實工作就是工作,沒幾個人能有熱愛工作的幸運。很抱歉,小苒,讓你失望了。再見。”
  任苒有滿心疑惑找不到答案,想來想去,隻得撥通父親任世晏的手機。準備問一下祁家最近的情況,不料接聽手機的竟然是季方平。
  “他剛出門,手機忘在家裏了。”季方平聲音冷漠地說。
  她當然無意與之對話,“謝謝,我回頭打給他。”
  “等一下,任小姐,現在有勝利感嗎?你讓一個男人不顧家裏所有人的反對,哪怕一分錢都拿不到,也一定要去澳洲擺脫他的婚姻。想想看,我當年不過是默默等待,就被你憎恨挖苦了一個夠。不知道你是怎麽評價自己的行為的,果然所有的道德都適合用來約束別人,你的雙重標準還真是讓我好笑。”
  任苒沒料到她如此主動發難,“請不要對你根本不了解的事情說三道四。”
  季方平發出一個冷笑,“別忘了我是祁家的律師,祁太太、莫敏儀都來跟我谘詢過,對於這件事,我比你想象的的要了解得多。莫敏儀也許有些傻裏傻氣,不知道該怎麽對付你才好,祁太太可是明確說了,她絕對不接受兒子選擇你。”
  任苒深吸一口氣,讓聲音平靜下來:“季律師,想必你等今天這個回敬我的機會很久了吧。不過讓你失望了,有道德底線的人根本不需要別人來質疑,自己就先要接受良心的拷問。不管以你的眼光了解到什麽,以你奇怪的心態參合了什麽,我都可以站在我媽媽麵前說,我從來沒忘記過她給我的教導,無需因為卑鄙、心底惡毒而感到羞愧。”
  不管季東平再說什麽,她猛地掛上了電話。
  任苒本來就心情不好,這一番話越發讓她極度鬱悶——更重要的是,她充滿了自我懷疑。
  正如她說的那樣,她其實沒有間斷過拷問自己:如果祁家俊的婚姻不夠美滿,她是不是全然無辜?
  當然,她的確努力保持著與祁家俊的距離,但她並沒有按最斷然的做法,和他徹底不來往。
  在母親離世、與父親的關係隻餘一個節日問候以後,祁家俊是這世界上她最親的人,她不能想象失去他的關心,而這份感情該如何界定性質,她完全茫然,不願意多想。
  如果在眾人眼裏,她都是祁家俊婚姻破裂的原因,現在祁家俊要遠走澳洲,也與此不無關係,那麽她那樣刻意不介入他的生活,就顯得十分可笑了。
  她在努力堅守,卻不知道這樣的堅守是不是一種逃避。
  甚至她將這段感情定義為兄妹之情的努力也是自私的,她怎麽能如此否定祁家駿對她的付出。
  想到她母親,她控製不住一陣悲傷。
  任再第二天請了假,開車直奔機場,從國內到達斤出來的祁家駿看到她很吃驚,“你怎麽來了。小苒?”
  “我打電話問家鈺姐,她告訴了我航班。”
  祁家駿無可奈何地一笑,“她真是多事。”
  任苒並不說什麽,從背包裏拿出一個裝在布套裏的保溫飯盒遞給他,“拿著,我走了。”
  祁家駿連忙拖住她,“別走,這是什麽?”
  “午飯。你不是下午兩點的飛機嗎?你要是喜歡吃機場的飯菜或者飛機餐的話,就扔了得了。”她甩他的手,他卻緊緊握著不放。
  “小苒,陪我坐坐。”
  她本來還要賭氣,可是抬眼看到祁家駿消瘦的麵孔和眼中的懇求,心頓時軟了,默默接過他手裏的旅行箱幫他拖著,兩人去了另一個飛國際航班的航站樓,在候機大廳找到相對安靜的位置坐下。
  祁家駿打開保溫飯盒一看,裏麵是熱氣騰騰的米飯配著幾樣菜,都是他愛吃的口味,他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說:“真好吃,小苒,你現在烹飪手藝比以前厲害多了。”
  任苒坐在一邊不吭聲。
  祁家駿全部吃完,“很久沒吃這麽多,快撐死了。看在我這麽捧場的份上,別生氣了。”
  “我沒生氣,我隻是難受。你去澳洲,是不是為了讓別人不說我們閑話?”
  祁家駿的臉沉了下來,他仔細將飯盒擦幹淨蓋好,重新裝入布套裏麵,放到一邊。任苒不安地看著他,“阿駿,其實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麽……”
  “我在乎,小苒。猜測我們關係的全是我們的親人,我不介意告訴他們,我一直愛你,可是如果我把你放到和當年的季方平沒有兩樣的位置上,我會鄙視自己,也沒法再麵對你。我們之間的感情,經不起這樣的褻瀆。”
  任苒垂下頭,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我不能去跟每個人解釋,我的婚姻是一個錯誤,早就已經名存實亡,和你沒有關係,那樣會傷害敏儀。她是我兒子的媽媽,從一開始,我並能好好待她,至少這一點麵子我要留給她,所以,小苒,對不起,我想來想去,唯一能做的是什麽也不說,走的遠遠地,盡量讓你遠離這件事。”
  任苒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祁家駿伸手輕輕拍她的肩頭,“別哭,沒什麽可傷心地。這對我來講,也是一個機會。現在祁氏的情況漸漸好轉,有爸爸和姐姐足夠了,我還來得及去做一份更適合自己的工作。”
  “昨天聽家鈺姐說,你準備去她的同學肖鋼在悉尼般的那個IT公司工作。肖鋼最開始有意找你入股。可是祁伯伯和趙阿姨生你的氣,一分錢也不肯給你。”
  祁家駿沒想到姐姐什麽都跟任苒說了,煩惱地皺眉,“我沒打算拿他們的錢,別人能在澳洲生存下去,我也能。”
  任苒沉默一下。轉移話題:“你留在悉尼工作就好,最好不要去墨爾本,敏儀說的那個人不能不提防著。”
  “別擔心,雖然我比較喜歡墨爾本,不過顯然悉尼的工作機會肯定多一些。”
  她稍徽放心,“如果在悉尼工作就得租房了。你記得上那邊的中介網站好好看看,做一下對比,不要隻聽經紀一說就點頭租下。”
  祁家駿忍不住笑了,“小苒,你是不是對我獨立生活的能力很沒有信心?”
  “不是啊,我自從負責一個小組的工作後,就變得越來越嘮叨了,這大概是職業病。”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有什麽話就直說,小苒。”
  任再遲疑一下,終於欺斯艾艾地說:“家鈺姐覺得,近兩年澳洲IT業明顯恢複景氣,肖鋼的公司做IT服務,發展前景不錯,隻是她很遺憾現在家裏不肯調資金給你。其實,……那個,我目前沒什麽要花錢的地方,如果……”
  “小苒,我不能再拿你的錢了。”
  祁家駿的口氣毫無商量的餘地,任苒不吭聲了。
  “對不起。小苒,這次去澳洲,我想讓自己真正獨立。本來就沒打算要家裏的錢,更不用說找你借錢了。”
  任苒抿緊嘴唇,一聲不吭。
  祁家駿無可奈何地搖一下她的肩頭,“生我的氣了嗎?”
  “阿駿,創業想要直奔是很自然地事。我一向以為,我跟你之間,用不著計較誰拿了誰的錢。”
  “我比你大兩歲,小苒。”他看著前方。平靜地說,“你已經工作了三年多,而我一直過的是二世祖的日子,除了最近一年,我沒正經做過一份工作……”
  任苒打斷他,“可是家鈺姐說你這一年工作努力的程度讓她和祁伯伯都很吃驚。”
  “是呀,我努力了。不過祁氏並沒在我手裏起死回生,也許在很長時間裏還得苦苦掙紮,仰仗陳華的幫助……”
  任苒再度打斷他,“不要去跟他比,阿駿。”
  祁家駿笑了,神情平靜溫和,沒有任何負氣之態,“從小我就被拿來跟他比,由不得我。這一年時間讓我知道了,我確實不用跟他比,他做到的,我可能永遠沒法做到。我不是商業奇才,對IT公司的運作沒有概念,要學習的東西很多。肖鋼願意雇用我,是因為他和一起創業的同學都是做技術的,他們需要有可靠的人去傲市場。如果拿著你的錢去當合夥人,聽起來也許很風光,可是無論成敗,我再想到你。都不可能坦然了。不,小苒。我寧可去從一份普通的工作做起,這樣我才能才能單純擁有對你的感情。”
  任苒怔怔看著他,眼中有酸澀的感覺,她努力想調動起一個笑意,卻還是沒成功。祁家駿回過頭來。注視著她,笑容裏帶上幾分苦意,“我知道,你不想我提感情。放心,我不會再提的。我這一去前途茫茫,至少要先賺出離婚贍養費,給敏儀一個交代,哪還有資格拿感情來困擾你?”
  任苒再也控製不住,眼淚重新落了下來。
  “小苒——”
  任苒突然轉身,伸手抱住了他,他微微一震,隨即緊緊樓住她。
  “別為我擔心,想通那一點兒後,我輕鬆了很多。我以前一直過得不認真,總以為既然得不到你的愛情,就有權放縱自己。到後來我才知道,我不能把什麽都歸咎於命運。選擇是自己做出的,每一個放縱都有後果,有時這後果傷人傷己,也不得不承擔。現在明白這個道理,還不算太晚。”
  任苒幾乎要說:不如你留在北京。可是這句話哽在喉間,她到底沒辦法講出口。
  兩個人都再也沒說什麽,隻體會著這樣倚靠著的親密感覺。從童年到現在,兜兜轉轉,給了他們最大安慰的,始終就是彼此。
  任苒想,她無法去弄清這份感情算是親情、友誼還是愛了,也許愛本來就是一個極其寬泛的概念,就算有人指責她,她又怎麽可能否定她們之間的感情。
  往事一點點在眼前展現。
  她四歲時,他帶她玩捉迷藏,她走丟了,他在Z大2的校園裏找了三個小時,把她找回來,當時,他不過六歲。
  十六歲時,他陪她經受了母親去世的悲痛;她被父親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讀書,他特意考過來陪她。
  十八歲時,她離家出走,沉浸在對一個男人不可理喻的愛慕裏,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他仍然不斷去深圳、去廣州找她。
  二十二歲時,他開車去北海接她回家,讓她知道,就算失去愛情,也不是末日。
  ……
  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滿目全是腳步匆匆來去的旅客,每天上演著無數聚散離合,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對靜默的年輕男女;他們也無視著眼前的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然而時間不會止歇於任何一刻。
  任苒看著祁家駿換好登機牌,托運行李,馬上要入安檢,她再次叮囑他:“別把敏儀的警告不當一回事,不要隨便去墨爾本。”
  祁家駿微笑,“我會愛惜自己的。小苒,放心。”
  他張臂再度抱一抱她,馬上放開,大步走進安檢,任苒一直注視著他挺拔的背影,而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視,在進去的刹那回頭對她揮手微笑,那個笑容明朗,是她從小便已經熟悉的,她勾起嘴角,努力笑得開心,同時向他揮手。
  他消失在她的視線裏,她的心空空蕩蕩,理不清是什麽滋味。她想,也許分開一段距離,他們能將感情看得更清楚。
  祁家駿去了悉尼後,很快開始工作,並跟肖鋼以及另外一個中國人合租住下。他在網上告訴任苒這一消息,她頓時鬆了口氣。
  春節假期到了,從到澳洲留學起,任苒就習慣了一個人的除夕,不肯參與聚在一起包餃子吃飯、噴瓜子吃零食看春晚的集體娛樂。
  最初,她是想獨自懷念與祁家驄在雙平島上度過的那個春節,那是她那段愛情裏最美好的日子。
  以後,她不用再刻意懷念什麽,甚至想做到忘卻,也習慣了獨自一個人過節,像過平常日子一樣。
  北京下起了小雪,雪花紛紛揚揚飄灑,增添了幾分節目氣氛。
  任苒窩在家裏,照例打電話給父親,問一聲新年好。任世晏關切地問她:“有沒有吃飯?”
  她一個人,當然並沒心情做年夜飯,隻隨便做了點東西吃了,“吃過了。”本來打算說再見,卻鬼使神差地說:“我在看媽媽留下來的一本書。”
  攤在她膝頭上的,的確是《遠離塵囂》這本書,這是她用來讓自己平靜的法寶,而幾年來頭一次在父親麵前提起母親,讓電話那邊一下沉默了。
  “春節快樂,爸爸,再見。”
  “小苒,你母親一直愛看書,我記得她喜歡狄更斯,還有托馬斯?哈代。”
  “我拿的就是托馬斯?哈代的小說,她在最後……住院的時候,一直在看這本書。”
  任世晏再度沉默。任苒想,不管是指責、辯解或者懺悔、原諒,都無法修補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了,到了現在,母親到底隻存在於她心中,她又何必跟早已經開始另一段生活的人談起。
  “春節快樂,注意身體,我掛了。”
  北京這一年春節由全麵禁鞭改為限製鳴放,從早上起,老式宿舍區內鞭炮響得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驟然經曆這樣久違的喧囂,襯得她一個人越發孤單。
  她開著電視機,讓室內多少添點熱鬧氣氛,歪在沙發上給客戶、同事分別發著短信,客廳門鈴突然響起來,她有些意外,她這裏一向少有訪客,更何況是在大年三十的深夜。她走到門邊從貓眼望出去,不禁一怔,站在門口的是陳華。他肩上頭上沾著雪花,手裏拎著一隻紅色塑料桶,顯得多少有些不搭調。
  她拉開門,兩人四目相對。不等她開口,陳華彬彬有禮地問:“我可以進來嗎?”
  她隻得側身,他走了起來。
  “春節好,陳總,這麽晚有什麽事嗎?”
  陳華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似乎是個不速之客。這個送給你,任苒。”他將手裏拎的塑料桶放到地上。
  “是什麽?”
  陳華揭開桶蓋,一股鹹腥味道散發了出來,任再定睛一看,裏麵居然裝著大半桶海蟹,擠擠挨挨地動彈著,吐著泡沫。
  這份意外的禮物讓她有些哭笑不得,正要說話,心中卻驟然湧上一絲疑惑,她不去理會,努力保持著正常語速:“陳總太客氣了,我不敢當。”
  陳華不禁失笑,“這麽正式,你是存心堵住我,不讓我說你不想聽的話吧。”
  “我還可以更正式一點兒,比如,陳總,謝謝你對我工作的大力支持……”
  “真要謝謝我的話,”陳華不理會她刻意保持距離的語氣,“任苒,做晚飯給我吃吧。”
  任苒吃驚地看著他想不通,他怎麽把要求提得這麽理直氣壯。
  “你看,飛機晚點,我一直沒吃什麽,而且今天是大年三十,這麽晚了,讓我一個人去滿街找餐館再一個人吃飯也不夠人道。”
  任苒無可奈何:“我打算明天出去玩幾天,家裏什麽也沒準備。”
  “我沒敢想讓你給我做一桌菜出來,現在提這要求注定是自討沒趣,做你以前愛做的海鮮粥就可以。”
  任苒下意識地看向麵前那一桶螃蟹,有些疑惑他的來意,可是卻再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需要我幫忙打下手嗎?”他反客為主地問。
  任苒隻得歎一口氣,“不用了,你請坐。”
  陳華脫下外套,坐到沙發上,一眼看到身邊放的那本《遠離塵囂》,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了書。
  他當然清楚地記得,任苒隨他離開深圳,一定要帶上這本書;隱居廣州和後來去雙平時,一直都在看這本書。在雙平島上,她會躺在吊床上看,幾年過去,書脊已經磨得泛白,邊緣略有破損,內頁紙帶著暗黃,書角微微翹起,顯然,任苒看這本書的時候很多。
  任苒接過他的外套拿去掛起來,回過頭來,連忙伸手從他手裏拿過書,走進臥室放好,然後一言不發,徑直拎著桶進了廚房。
  她先撿了幾隻螃蟹出來洗刷幹淨,放入蒸鍋蒸熟,再用刀斬開,剔了蟹肉出來,和敲碎的蟹鉗一塊放入砂鍋裏,加入米、食用油、薑絲和水,等燒開後,調成小火煮著。這是她在雙平學會的,多年沒試,做起來卻不假思索,沒有一點粥很快煮好,任苒裝了一盤家鄉的醃筍絲,一塊兒端出來,“隻有這些了,請隨便慢用。”
  陳華吃著粥,跟過去一樣,他吃什麽都不會流露很有胃口的樣子,可是吃過一碗後,他要求任苒再盛一碗,全部吃完,他說:“謝謝,很好吃。”
  任苒笑:“別客氣,時間不早了,飯也吃過了……”
  “別急著逐客,我們談談吧。”

  第三十二章
  任苒無可奈何,卻深知陳華根本不好打發,她隻得收拾了餐具,托張椅子坐到他對麵,擺出一個認真交談的架勢。
  “陳總,您有什麽話要談?”
  陳華拿出手機,按了一個鍵,裏麵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任苒一下子呆住,這個別人聽來沒有意義的聲音落在她耳裏,她馬上分辨出,是雙平特有的海浪聲。
  雙平是一個類似盆地的小島、四周高中間低,隻有一窄條沙灘、其餘地方四周全是懸崖峭壁和深深淺淺的洞穴、海浪日夜不停衝刷回旋,乍聽之下,聲勢如同雷鳴一般,十分雜亂驚人,等到習慣以後、更可以辨出其中的節奏感,完全不同於別的地方潮汐湧上沙灘一波一波溫柔拍擊的聲音。
  有幾年時間、這個聲音如同麵前這個人一樣,時時縈繞她的心間,以至不管到了哪一處海邊,她都會情不自禁地回憶、比較。
  她完全沒想到,在已經漸漸淡漠以後,此刻在這深居內陸的鬥室中會再次聽到久違的響聲。
  這時,窗外響起一陣密集的鞭炮聲,淹沒了手機裏傳來的海浪聲音,同時讓任苒從失神狀態中清醒過來,她艱澀地說:“這麽說,螃蟹是從雙平帶回來的,還特意錄下海浪的聲音給我聽,陳總好雅興。”
  “昨天我在雙平。”陳華收回手機,靠在沙發上,“到了半夜還是睡不著,走到海邊抽煙,突然很想給你打電話,可是拿出手機,才想起那裏沒有信號。”
  “想跟我說什麽?現在說吧,我可以配合一下,假裝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陳華嘴角露出一個隱隱的笑意,“我就知道放這錄音給你聽,會被你嘲笑,不過沒關係,我還打算繼續抒情。”
  任苒倒無話可說了。
  “任苒,我已經失眠了好幾年。你以前就知道我睡眠不好,對嗎?”
  任苒幹笑一聲,“你想問什麽?我知道關於你的私密還真的不少,比如你愛裸睡,不知道和在我之後的女友一起是不是還保持著這習慣。”
  這個嘲諷並沒讓陳華動容,他凝視著她,“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我最潦倒的日子,可也是我睡得最踏實的日子。”
  任苒苦惱地低下頭,端詳著自己的手。
  “其實我要說的部分一點不抒情,走在海邊,我突然知道,為什麽這幾年的春節,我都不由自主要去雙平。”
  “每個人都有一點癖好,並不一定要找出一個理由來,更沒必要對別人解釋。”
  “你看,你鐵了心要攔住我說下去。就算有信號,我也能想象得到,你不會歡迎我的電話。我傻乎乎彎著腰抓了大半晚上的這桶螃蟹,就像上次想帶你去雙平看日落被你拒絕一樣,這些事隻在合適的時間做才算得上浪漫,時過境遷,就成了可笑、徒勞。不過我似乎沒為你做過什麽徒勞的努力,現在補上,可笑也無所謂了。”
  “那倒不必。”任苒微微一笑,“你以前也不介意偶爾做一點平時不屑做的事哄哄我,比如拿著花陪我招搖過市。在這方麵,我沒什麽遺憾,我可以毫不保留地誇獎你,對於一個愛幻想的傻姑娘來講,你確實已經滿足了她的全部想象。”
  “也就是說,你對過去毫無遺憾?”
  任苒後悔坐在他麵前了,這間客廳狹小,她隻是單純不想與他並坐在那張沙發上,可是現在這樣麵對麵,她要麽與之對視,在他的視線之下,她越來越難以保持鎮定;要麽避開他的目光,而他步步進逼,根本不給她閃避的機會。
  “我的遺憾不同於你,陳總。我很遺憾那一段過去成為你刻意喚起我的記憶,對我來講,這是一種困擾。”
  “對你這樣有一點固執的女孩子來講。一本媽媽留下來的書尚且會一看近十年,絕口不提過去,可以去淡漠、遺忘才是最大的困擾。”
  “你多慮了,陳總,我怎麽可能淡漠呢,我也沒必要去忘記什麽。”任苒清晰地說,“不過,我始終沒辦法像你一樣毫無保障地把過去和現在這樣聯係起來,雙平對我來講,是回不去的一個地方。最美的風景留在過去,我和我愛的人曾經經曆過,已經足夠,無需揀特定的日子和一個陌生人去重溫。”
  “總而言之,你既不想重提過去,也不想重新開始,根本不想給我任何機會證明我愛你。”
  “我還是那句話,陳總,你並不愛我,你隻是覺得我應該一直愛你。我想象得到,你能做的證明無非就是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吧。”她微微笑了,“我現在有一份過得去的工作,托你的福,手頭海鷗數目不算小的存款,我的物質欲望並不強烈,可以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不錯。錦上添花是一件好事,隻是這個誘惑沒大到讓我低頭的地步。”
  “盡管你不會相伯,似乎也不打算接受了,我還是得把我準備給你打電話講的話講出來,我沒有自大到會認為你應該一直愛我,事實上,我一直愛你。”
  外麵鞭炮遠遠近近地持續響著,不停有煙花帶著嘯音升騰而起。從窗外掠過。任苒突然都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此情此景,他們仿佛在某個時候曾經經曆過,然而記憶如同煙花迸裂後飄散開來的碎片,在腦海中浮動不定,稍縱即逝。
  她曾以那麽大的熱情愛他,曾那麽渴望從他那裏得到愛。
  然而曾經渴望的,如今擺在她麵前,卻失去了誘惑。
  她看著陳華,迷惘而難受。
  “你會一直愛著某個人,後來讓助手打發她嗎?這種愛的方式。恐怕我接受不了。”
  陳華默然良久,“那是我犯的一個錯誤,我願意用以後的日子來彌補你。”
  “不用了,陳總、你對我沒什麽虧欠,我不需要彌補。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好了。我愛過一個叫祁家驄的男人,你是陳華。也許你能證明不管你叫什麽,你都是你。可對我來講,你隻是陳總,兩個陌生人,不適合再來談論感情了。”
  她一口氣說完,便要起身站起來,可是陳華的動作更快,伸出一隻手按住她,那個力道讓她停留在原處不能動彈。她詫異地看著他,隻見他俯身過來,麵孔離她很近,犀利的目光逼視著她。
  “你設想你將來會過什麽樣的生活,任苒,從此不再愛任何人嗎?”
  任苒一怔,隨即笑了,“我們不要把生活弄成一個末流肥皂劇好不好?不,我並沒有心如死灰,也不想活得孤單悲慘。我猜我……會愛上一個性格溫厚的男人,前提是他先很愛我。主動去追求一個人,對我來講有一點難度了。相處到一定程度。我會結婚,在合適的地方安下家,我會盡力當一個賢惠的妻子,像我媽媽那樣——”
  說到這裏,她猛然打住了,心底泛上一陣尖銳的疼痛。
  像媽媽一樣嗎?性格那麽善良、堅強、勇於犧牲、慈愛的母親,是她從小就想成為的人。然而現在不假思索地講出來,卻幾乎是一個自我詛咒。
  母親是因為無望的愛情,還是對她的責任在忍受不忠的婚姻?父母之間的愛是從哪一刻開始動搖直到不複存在?如果所有的感情都談不上永恒,是不是我們隻能享受眼前歡娛,無須希冀與怨恨?可是母親怎麽能在那樣的絕望以後,仍然希望她能保持天真的心態,不受傷害地成長……
  自從知道父親的私情以後,這些問題長久而反複地折磨著她,隨著時間流逝,她發現。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無需別人再來開解她,她不再苦苦思索,與自己糾結;可是壓到心底,並不代表淡漠或者遺忘。
  她痛苦地將頭扭開。
  陳華顯然清楚她在想什麽,他的手加了力道握緊,“這麽多年,你還是沒法為你媽媽釋然。你看,所有的感情都是一個冒險,哪怕對方是一個你認為的溫厚好男人。那麽不如跟我在一起,我愛你,如果你需要婚姻做保障,我樂於求婚。”
  任苒吃驚地看著他,他的神態平靜,可是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爍著陌生的光芒,她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他,不禁迷惑不解,卻很快鎮定下來,客氣而慎重地回答:“你要真的像你認為的那樣了解我,就會知道,其實我不可能對婚姻寄予厚望,婚姻什麽也保證不了。我這就答複你——謝謝你,我不接受這提議。不愛一個人,卻跟他結婚,那不僅是一場冒險,還根本違背了我的原則。要是不小心再一次愛上你,我會輸不起;要是始終不愛你,那我成了什麽?”
  “你在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你的情況下就跟我在一起了,現在給我一個機會,證明我可以愛你,讓你生活得幸福。如果你始終不愛我,那也是我願意承受的結果。跟我在一起,任苒,我不會強加你任何事情,相反,我會給你絕對的自由,讓你做你想做的事情,過你想過的生活。”
  他的聲音低沉,滿含著魅惑。隔著衣服,她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溫度和力度,他的身體離她十分近,帶著無形卻強烈的壓迫感,她突然又呼吸困難的感覺。沒等她說話,他突然站起來,同時拉起她,雙手收攏,緊緊抱住了她。
  他的嘴唇灼熱地壓倒了她的唇上,幾乎沒一刻停頓地吻下來。
  這個吻帶著洶湧的貪婪與熱情,不容抵擋,一時之間,任苒似乎失去了行動的能力,隻能被動地回應著。
  正在此時,她的手機響起。音樂鈴聲盤旋在室內,讓她清醒過來,她用力擺頭,掙脫了他的嘴唇,啞聲說:“放開我,請……”
  鈴音繼續響著,他輕輕鬆開了她,她努力撐著,茫然四顧,,找到手機放的位置,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是祁家駿打來的。她顧不上說什麽,走進臥室接聽。
  祁家駿那邊並沒放假,他告訴她,加班完畢後,他和肖鋼還有其他幾個同事一塊兒吃了消夜,然後聚在一起聊天看電視算是過節。現在他已經回房休息,一時睡不著,想到馬上是國內的午夜了,於是給她打電話。
  任苒終幹讓紊亂的呼吸節奏平緩下來。
  “聽到我這邊的鞭炮聲了嗎?”
  “真熱鬧,我給家裏也打了電話,敏儀告訴我,小寶已經敢自己去放鞭炮了,攔都攔不住。”他叮囑她:“你不要一個人悶在家裏,多出去走走。”
  “我知道。我跟車友會的人約好了,明天開車出發,自駕去張家口塞北滑雪場滑雪”
  祁家駿笑了,“以前在Mt.buller(墨爾本附近的一個滑雪場),剛開始你跟敏儀摔得發誓再也不去了,後來到下午五點雪道要關閉了,你們還舍不得走。”
  那是他們剛到澳洲的不久,祁家駿開車帶她們去滑雪,後來三個人再也沒有同行過,現在想起來,那樣看不出什麽憂慮的日子,顯得十分遙遠了。
  她不願意多想下去,“聽說張家口有好幾個滑雪場,還可以吃烤全羊,體會塞外風情,多過癮。”
  “那就好,戴好護目鏡,玩得開心一點,一定要注意安全。”
  通話結束,任苒心亂如麻,她放下手機,幾乎想躲在臥室再不出去,卻又不得不出去了。
  她不看陳華,“陳總,時間不早了,請你……”
  陳華走近她,她本能地退縮了一下,“請不要這樣,不然我隻好當你已經是在違背我的意思,強加於我了。”
  “你明明對我有感覺,何必非要抑製自己。”
  “那是身體本能反應,跟愛是兩回事。”任苒疲憊地說,“你是男人,在我之前和之後都有女朋友,不必問我身體反應是什麽吧。”
  陳華幾乎啼笑皆非,“剛才電話是祁家駿打來的嗎?”
  “對。”
  陳華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靜靜地看著她,“又是祁家駿。任苒,你還是一個固執的傻孩子。我不想看到你把自己陷在他的生活裏,他可能給你帶來的隻有麻煩。如果他像他宣稱的那麽愛你,根本不應該有你在身邊,卻去跟別的女人結婚生孩子,然後帶著一個已婚男人的身份,不停來招惹你。”
  ‘陳總、你一向自負、強悍,能夠完全按你的想法安排生活,做出判斷沒有任何猶豫,大概反容易忽略其他大部分人都是凡人。有時軟弱,有時迷感,會犯錯誤,會做傻事。會傷害自己的同時傷害別人。並不總是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應該始終堅守的是什麽。我跟阿駿,都是這樣的凡人,讓我們過自己的生活,不用你來費心批評。“
  陳華苦笑,“隻要一涉及到他,你的犧牲精神就占了上風。沒法客觀。”
  任苒井不生氣,也笑了。“我要怎麽說,才能讓你相信。我並不打算犧牲自己。犧牲精神很偉大,可有時候是一種強加於人的情感。我媽媽犧牲了她的生活,想成全一個幸福的家庭給我,我還是幻滅了,我為她的犧牲感到痛心、不值,如果可以重夾。我情願她活得自私一點。我永遠愛我媽媽,不過,我不會走她的路:以後我會盡力做到不把我的感情強加給別人,也不接受別人的犧牲。”
  “你愛祁家駿嗎?”
  “大概我們之間,不是你理解的那種愛。沒錯,我不怕對你承認,阿駿愛我,我也愛他,我們都對父親失望,對未來恐懼,從我們還是兩個孩子的時候起,就已經相互依賴得太深,不可能放棄彼此了。”
  “你甚至弄不清這究竟是愛還是親情,就準備把自己的生活跟他聯係到一起了。”
  “我們沒談到那些。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但有一點,我很清楚,他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我不會傷害他的感情。僅僅隻衝這一點,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一起。”
  陳華不能置信地看著她,“你就因為這個原因,不打算給我任何機會?”
  任苒看著他,沒有一絲閃避:“你看,你不能忍受這個,對不對?下次千萬別跟一個女人說,你不在乎她愛不愛你,隻要讓你愛她就好。愛是一種需要得到回報的感情,沒有人能夠獨自一個人不停地愛下去。尤其你這麽自負的男人,對於感情的要求很高,我早就不是那個能夠不顧一切愛你的小女孩了。”
  這時窗外的鞭炮聲驟然開始雷鳴般響起,煙花禮炮將天空映得通明。任苒看著窗外,平靜地說:“雪下得小多了,陳總,早點回家休息,小心駕駛。”
  陳華站到樓下,正值午夜時分,整個北京城籠罩在了鋪天蓋地的鞭炮聲中,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味道,仰頭看去暗沉的夜空流光溢彩,大團大團的煙花一刻不停地升騰盛放著。
  這樣的情景,讓他想起了世紀之交的廣州。
  那個時候他好不容易從北京脫身。坐晚班飛機,正趕上市民在珠江畔自發的狂歡。他並無駐足旁觀的興致,下車後徑直走進公窩,拿鑰匙開門,卻發現電視開著,熒光一明一暗之間,映照出躺在沙發上的那個女孩子。
  他站在門邊,十分意外。
  半個月前,他將地址給了專程赴京找他的任世晏。他想,她應該早就隨父親回家了,沒想到她仍在這裏。
  他走過去,蹲到沙發前,隻見她樓著抱枕,蒼白瘦弱地蜷縮成一團,眉目扭曲著,陷在惡夢之中,喃喃叫著媽媽。
  他頭一次意識到,她比他想象的更堅持、更執著。
  他們見麵的第一天,他就見證了她從天堂跌落到現實之中,在他懷裏哭得傷心欲絕。
  她向他披露她初萌的心動,那樣膽怯,卻又那樣勇敢坦白,讓他不由自主有微妙的心動。
  在他最潦倒的時候,她投入他的懷抱。
  她堅持陪在他身邊,終於突破了他所有的冷靜自製。
  她給他最大的意外,將所有的錢留給他,沒要一個承諾地離開。
  他一直做的,不過是享受她的愛。
  甚至他在澳洲的那個誤會,都來得那麽自私。
  表麵上看,他不想擾亂她的生活,斷然轉身走開;實際上,他不能忍受的是,在他已經將她的愛看得理所當然以後,卻突然被她遺忘——這是他無法對她解釋的部分。
  這樣從情感上依賴一個女孩子,讓他有隱隱的不安。他想,如果她已經選擇了另一個男人,那麽。他也可以做到淡漠。
  可是她已經占據他的心太多。
  從最不受他意誌控製的睡眠開始,一直到他的記憶。
  那些相處留下的點滴細節,以隱秘的方式存在於心底,一經喚起,便悄然浮上心頭。
  他意識到,他拒絕展現在別人麵前的一麵,其實早就被她洞悉、接受。
  她撫慰的,絕不僅僅是他因潛在的焦慮而無法沉穩的睡眠。
  然而他無視那一切。仍然傲慢自負地分析她的情感,將她對他的愛歸之於盲目崇拜。
  他以為他看透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小女孩的衝動,縱容她享受一個假期無妨。
  直到分開以後,他才知道,付出那樣的熱情,需要多少決心和愛。
  表麵上看,那段關係是他掌握著主動,而實際上,一直是她比他勇敢、堅定。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獨自寂寞地想念他,等待他;在他回過頭來時,她的愛耗盡,開始一點一點遺忘他了。
  六年過去了,她再沒有在他麵前流露出從前那樣的脆弱。
  正如她看著他的眼睛坦白承認的那樣,她再不是那個不計後果直奔他而去的小女孩。
  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她嗎?
  寒風裹著煙花紙屑,混雜著小雪從天空飄灑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鞭炮聲終於慢慢由密集變得稀稀拉拉,守歲的市民開始入睡,他一直注視著的那個房間也熄了燈。
  他依然佇立在原處。
  任苒站在黑暗的臥室中,撩開一點窗簾,看著樓下那個高大筆直的身影。
  那是她曾不可理喻地深愛過的男人。
  她撲向他,如同飛蛾撲火。撲向一種神秘的宿命。
  飛峨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帶著盲目的決心飛去,最終折損了它的翅膀;火焰不能抗拒飛蛾撲來的決心,於相遇交融的瞬間,燃燒閃亮得異乎尋常。
  沒人能在時間的川流裏止步,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是一個謹慎的成年人,再沒有撲火的勇氣,卻不後悔曾經經曆過那樣忘我的愛情。
  煙花如晝的北京,正由喧囂一點點進入沉寂,遠遠近近,一家又一家燈光熄滅,隻餘路燈昏黃的微光,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雪地上。
  她慢慢放下了窗簾,在心裏對他說:再見。
  光荏苒而過,留下所有無法磨滅的回憶:曾經刻骨銘心的痛苦,曾經忘情沉溺的幸福,都是他們共同的經曆。
  她不懷疑他對她說重新開始的誠意。
  隻是,別後滄海,他們終於錯過了彼此。
  她想,她不顧一切的愛,也在那個驕傲冷漠的男人心裏留下了印跡。對於她少女時期的癡戀來講,這似乎是一個不算遺憾的結局。
  驀然回首。燈火已闌珊,而明天,是新的一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