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非:無處言說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10-08-30 13:51:48

  1
  連續陰霾之後的一個燦爛晴日。陽光像雪花一般大團大團從天空的麻袋中滾落下來,落到人的身上,就好像穿了厚厚的羊絨大衣一樣暖和。默言走到街道上,可以看到自己的發絲散射出亮晶晶的光澤。她的眼睛眯起來,向白花花的天空望了一眼,繼續垂下頭,鬆鬆散散向前走。
  她心情不佳,說不上為什麽。將近年關煩瑣的工作,無疾而終的惱人情感,似乎都有點關聯,似乎又不是。心情不佳的時候,默言選擇去看動物。看動物在籠中麻木慵倦地看人或睡覺或吃東西,她就覺得自己還不錯。活得還不錯。至少自由。雖然自由也隻是相對籠中動物而言。
  默言從西直門地鐵鑽出來後,就開始朝動物園走去,還有兩站多路。但無所謂,她最近迷上走路,走路,可以與自己呆在一起,可以看看行人,發發呆。她是個愛發呆的人,但是選擇的職業卻令她幾乎無法擁有獨自的時間。
  街道上圍了一些人,默言遠遠瞥過去,又是有人跪地稱家裏父母均得絕症,自己無錢上學,請求好心人出資。動物園這邊以這種方式乞討的人很多。大概是假的。但是也無從分辨。默言一般也就走了。她從來也不算是那種樂善好施的人,但是今天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她覺得自己好像無聊。就上去遞給那人10塊錢,那人,大概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連連鞠躬。她也不知自己怎麽了,居然同他說話:肚子餓麽?
  男孩抬頭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有點驚訝,默言從她的眼眸裏看到自己,小小的,鑲嵌在男孩褐色瞳窿中。男孩的眼睛很漂亮,很大很清澈很溫存,像綿羊或小鹿的眼睛。她承認自己動物看的多了,看到人,總會不由自主把人看成某種動物。譬如,她覺得他們處長就像一隻貓頭鷹,眉毛濃密斜插入鬢,眼睛陰鷙,眉心永遠皺著,永遠用一種挑刺的口吻跟人說話。
  眼下這個男孩比處長的臉色好看多了。可是他還在迷惘。默言不得不重複一遍,吃過飯麽?我請你吃飯。
  男孩終於聽懂了。很茫然地搖頭。默言有些淡淡的失望。但沒關係,大概都會拒絕吧。人跟人的交往應該保持一個分寸,不應該貿然進入別人的領域。她是公務員,這一點總應該比別人更清楚。
  她笑一笑。繼續散漫地前行。車水馬龍。動物園這一帶匯集了眾多服裝批發市場、餐館、又是公交樞紐,所以人和車總是很多。迎麵與她交織而過的人形形色色,但因是周六,情侶居多,手上多拎形形色色的塑料袋,裏麵大概是淘來的衣服。默言的同事小潮也熱衷於在這邊淘東西。經常能用低廉得不可思意的價格置辦出還不錯的行頭。默言也陪她逛過,買過一些,但回去試穿,效果總不大好,所以後來,她們來此地,大半她去看動物,小潮逛街,而後匯合,小潮將男友叫來,為她們飯買單。
  展覽館前,馬路很詭異,橫的豎的彎的轉的全湊到一塊,步行與開車都很費事。默言打算穿到馬路對麵,規矩地等了很久,一點縫隙都插不進去。看旁邊人多冒險衝過去,決定也冒把險。看了前後兩輛車的空隙,掂量一陣,衝過去。隻是合該她倒黴,地上不知怎的滾來一個易拉罐。她一腳踩上去。猝然滑倒在地。後麵的車於是無法避免地撞上她。
  默言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車禍的主角,而且是以這樣損人不利己的方式。所以在被易拉罐滑翻在地的時候,她就朝著後麵車子抱歉地笑了,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拖你下水的。她心裏說。
  與此同時,感到車子巨大的力量衝撞了她。還算不錯。車速比較慢,又加上刹車及時。她覺得自己不算怎麽痛。於是掙紮著要爬起來。卻看到手上和腿上湧流的血。她都有些奇怪怎麽會有這麽多血。而後看到腳,很多圍觀的腳步。而後有一雙腳匆匆向她挪近,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那人已經蹲下身,將她抱起來。
  她的心莫名慌了一下,大概是因為從未被人抱過的緣故,也大概有些擔心自己的體重。雖然自己並不算胖,但90多斤的重量無論如何不會讓人像拎一把蔬菜那樣省勁。而後,被一股獨屬於男人的清幽卻幹冽的味道包圍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撞得也算有點價值,抱自己的男人很有型,骨骼清奇,眼睛有種灼燒般的明亮,穿著低調但一眼望之很有品位,隻是脾氣似乎也好不到哪裏去,眉頭一直皺著,臉色很焦躁。默言大概也能知道自己誤了人家的事,動了下,說:對不起。我沒問題,放我下來。
  男人沒說話,眉卻簇得更緊,幾步之後,將她塞到他車裏。行人和車叢迅速讓出路來,車子疾馳而去。
  男人扔給她一盒紙巾,是扔過來的。大概很不耐煩。默言有些反感,想跳出車,但忍住了,默默擦拭傷口。男人開始打電話,說:我這邊出了點事,恐怕一時半會來不了。默言插嘴:我可以自己去醫院。男人根本不理她。又連連跟多人電話。多談公事。默言實在忍不住,道:開車可以打電話麽,還想出車禍嗎?男人瞥她一眼,皺眉。默言知道他在不耐煩,心裏的愧疚忽然煙消雲散。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有點錢有點身份麽,會不會尊重人,好吧,我反正無聊,就慢慢磨你好了。於是慢吞吞擦血,將紙巾扔得車中隨處都是,還輕輕哼歌。
  人民醫院就在附近。默言很快就被帶去檢查,拍片,上藥,包紮。隻是皮肉傷,沒什麽大礙,但也浪費那人近一個小時。接過男人遞過來的藥袋,默言轉身,直接出醫院門。男人在後麵叫,等一下。默言看他,他的神情很古怪,急躁、煩悶又有點關心,指了她,說:你,真沒事了?
  默言揚頭:怎麽沒事?沒看到流了血,蹭了皮麽?
  男人想了想,突然從包裏取出一疊錢。給她。默言一愣,轉而笑了笑,說:恩,很有錢。恭敬不如從命。謝謝。便收下。而後揮手攔車。
  回到宿舍。小潮意料中的不在家。大概與男友廝混去了。小潮有個別致的大名,水弄潮,人也長得很別致,小巧玲瓏,五官精致,很像台灣的張韶涵。因為別致的名字與別致的容顏,小潮的男友也算多了去。一個男朋友能維持一個月就算比較長了。目前這個男朋友認識三日,但幾乎已經如漆似膠。默言見過那個男孩,看他老實殷勤地伺候小潮就覺得有點悲哀。以她的估計,他們的戀情大概不會超過一周吧。但是也許人家男孩並不在乎。一周,無非是消耗些錢財,卻也能得到些具體的東西,說起來也許更劃算吧。默言進自己房間,直接躺到床上。這個時候,才覺得腿真的有點疼。
  她忽然想杜銘。這個時候,他在做什麽?無論做什麽,決計不會想她吧。其實跟他有什麽?一起坐了一個晚上,一起吃了頓飯,一起跳了支舞,一起通了一個月的電話。而後,他跟她說,他要出國了。一個月的時間,她的心剛好調動起來,然而必須凍結。她還不能忍受。但是呢,怎麽辦呢?必須凍結。她隻能對他說一路順利。
  惆悵地躺了一會,忽然有手機鈴聲響,很陌生的音樂,不是她的,卻真真切切在她房間裏回蕩。默言呆愣了一下,開始尋找,找了一陣,才發現鈴音來自從醫院提回來的那個藥袋裏。手伸進袋中攪了一陣,真的攪出一個手機來,三星款的,超薄,很華貴的一款。大概是撞她的那個男人落下的吧。躊躇了一陣,她翻開盒蓋,說:你好。
  對方愣了下,說:陸,陸總在麽?
  哦,那廝果然來頭不小。默言想。一時卻也不知如何解釋來龍去脈,隻說:手機是我撿的。對不起,我不認識這個人。
  那個,那個……對方一時語塞。
  默言道:叫他來取吧。我會奉還。
  而後,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默言斷斷續續接了10來個找陸某人的電話。聽得煩,也解釋得煩,關機了事。總算清淨,她喝了點水,倒頭睡去。
  是被餓醒的。醒來的時候,看了下表,差不多是12點半。默言爬起來,去廚房煮泡麵。而後捧著麵碗去自己房間看電視。正好放午夜場電影。恐怖片,幽靈一樣的人和音樂竄來竄去。不知為什麽,默言對恐怖片超沒感覺,從未覺得有什麽可怕的。倒是對死亡的冥想常會讓她在夜半驚出一聲冷汗。忽然想,如果今天運氣再差那麽一點點的話估計靈魂已經不知歸哪裏了。死,是一片虛空,什麽都沒有。自己消失在茫茫宇宙,永遠不會再有。便覺得無來由的寒冷。
  把吃了一半的麵放下。順手把被子卷到身上。卻忘了某人的手機還在自己床上,隨著被子一扯,那手機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輕盈地飛向對麵牆上,又當啷一聲呆頭呆腦掉落地上。哦。默言叫一聲,摔壞就慘了,可賠不起。連忙拾起檢視,麵板燦爛如新,未看出什麽損壞,便開機。
  剛開通,就有電話進來。
  默言按接聽鍵。一個暴跳如雷的聲音迅速闖進來:幹什麽關機?
  默言稍避了避,說:你的手機妨礙我靜養我為什麽不關。有點禮貌好不好?
  你才沒禮貌,又不是你手機,想接就接,想關就關,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我損失……
  哎。我又沒強迫你丟三落四,不要有點錢就習慣對人頤指氣使,告訴你,我想不想還你,還要看你態度好不好。
  對方沒了聲息。
  默言緩和態度,道:明天過來拿吧。我要睡了。
  等一下,對方說,你,你的傷沒事了麽?
  默言見他說得溫和,便也客氣道,皮肉傷,不礙事。倒是麻煩你了。
  能不能這樣,那人躊躇了會,說,明天一早,你能不能給我送過來,我的時間很緊。我……我可以給你一點報酬。
  默言心頭火起,想,你時間緊,別人就不緊麽?正想拒絕。忽然想算了。送還給他算了。反正以後不會再見這樣惡心的人。便問了他的地址。說:我馬上給你送過去。
  男人道:現在不行,我不在。明天七點吧。
  默言掛電話。
  不敢睡過頭,上了鬧鍾。六點半起來。胡亂洗漱了下。就打車過去。是一家高檔住宅小區,離默言宿舍不算太遠。默言曾去過那個小區,因為小潮的一個男友便住在裏麵。那小區防範很嚴密,輕易無法進入。
  車差不多到小區的時候,默言打了那人的電話,留給她的家裏的電話。說:我在門口,麻煩你走幾步路過來取。對方說好,睡眼惺忪的樣子。默言想你倒睡的舒服,叫別人送,以為有錢真能讓鬼推磨哪。
  十分鍾後,默言看到那人。昨天還覺得他長得不錯,如今一眼都不想看。她搖下玻璃,把手機遞出去。那人說謝謝。默言轉頭對司機說:師傅,可以走了。車子便開走。

  2
  回去補睡。而後換藥。而後,將那廝甩給她的錢取出來,數了一下,將近2千,再從自己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到樓下建行,一並匯給紅十字會救濟中心帳戶。
  默言每月都給那邊匯100。並不覺得自己善良,隻是不願別人如她母親那樣。幾年前,母親得了肝腎綜合症,需要肝腎一體移植。但沒有錢,隻能等。她一個做媒體的朋友給她在報上登了信息,終於接受了社會的捐贈,再借了點錢。總算夠手術開支,但肝、腎卻又等不到。母親還是走了。後來她聽說了紅十字救濟中心,可以申請領一筆錢。但是,再也沒用了。她隻能每月給那邊打100塊錢,希望別人能夠用得著。很少。但是也隻能這樣。她一個小公務員,餓不死,卻決計發不了財。
  到晚上,小潮才回來,她的第N個男友肖建榮送她回的。看到默言臂上、腿上纏著紗布,小潮驚叫一聲,一天不見,你,怎麽光榮負傷了?
  不算光榮。默言嗡聲嗡氣地回,出車禍。命大沒死。不知是不是該喝杯酒慶祝。小潮沒心沒肺嚷道:哎,說喝就喝,我看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次競爭上崗,搞不好有戲。便讓肖建榮下去買酒。肖建榮道:你怎麽這麽不懂事,有傷怎能喝酒。
  小潮撇撇嘴,說,那,給默言買點雞湯之類的吧。默言還來不及阻止,肖建榮已經出門了。
  小潮坐到她身旁,輕輕摸著傷口,說,還疼不疼?要知道你出事,打死我也不出去。小潮是默言極鐵的閨蜜。晚上喜歡蹭她被窩,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全喜歡跟她匯報。默言有時聽得都臉紅。小潮卻說,給你性啟蒙呢。像你這樣蠢真的人已經絕跡了。又常會對著黑暗唏噓,男人怎麽這麽沒眼光呢?怎麽就沒人追你,要是我——默言便推她,說,好了好了,有小潮美女青睞,我已經知足得不得了。後來,看到默言終於開始與別人煲電話粥時,她就倚在門邊,歎道:終於有人欣賞你了,不知何方神聖,讓我見一見吧。但還是沒見到。也沒過多久,默言的那段朦朧的感情還是像露珠一樣蒸發了。
  此刻看了小潮的關心,默言心裏還是一暖,說:一點都不疼。又問,你們玩什麽了?
  小潮又撇撇嘴,說,一點都不好玩。他的一個女同事生日,我們去參加PARTY,很搞笑的,他同事的男朋友把自己裝在一個巨型的盒子裏,當禮物送給她。哦,都老夫老妻了,有什麽新鮮啊。
  默言臉一紅,說,不要那麽風塵好不好。
  小潮吐吐舌頭,說:你正經起來像綜合科的王老處女一樣可怕。
  欠揍是嗎?默言捶了她一下。
  笑鬧一陣,黃建榮拎了眾多飯盒回來了。小潮命他撐開折疊桌,她將飯盒擺上,便在默言房中用餐。
  他們單位宿舍還算是很不錯的。兩居室的房子,一人一間,共用廚房衛生間。隻是沒有廳,吃飯要麽回房間吃,要麽在廚房將就。反正,對他們這些畢業沒多少年,又買不起房的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話又說回來,要沒宿舍住,那點可憐的工資還不夠支付房租的。
  黃建榮30歲出頭的樣子,大概而已,默言覺得男人25-45歲之間都差不多。國字臉,皮膚微黑,戴眼鏡,說話不多,看上去一臉忠厚。小潮對男人並沒有固定的口味,俊的醜的老的少的,她一概有勇氣嚐試。有次質問過她,小潮說,看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麽?我想尋找的是男人千萬分之一的差別。我也從中尋找愛情。默言對小潮的性觀念大跌眼鏡,問:這也能找到愛情?小潮說,當然。你沒覺得跟不同的人交往很有意思麽?形形色色的人有形形色色的生活觀念、生活方式,反應到具體細節上就會有不同表現。總有一種細節會打動你。那就是愛情。哦。默言瞪大眼睛,說,不覺得累麽?行了,別試圖說服我,反正我會很累。所以,觀念決定命運了,一個桃花天天開,一個空閨天天守。
  在哪裏高就?默言開口問黃建榮。
  星辰置地。不會沒聽說過吧。小潮搶道。咱們對麵的富華國際就是他們開發的。
  似乎有點印象。默言記得那應該是家很有實力的房產公司。
  哦,陸非凡總知道吧,他們總經理。很有名的,超帥,脾氣超級不好。黃建榮同學聽到他老板的名字都要發抖的。小潮開涮黃同學。
  黃建榮訥訥道:完美主義者,脾氣總是大一些。
  小潮繼續眉飛色舞:兩年前從寶潔跳過來的。很厲害的,剛來,就炒作概念,將星辰南麵的濫尾房全部賣了。
  默言道:恕我孤陋寡聞了。我的確沒聽說。
  小潮連連搖頭,說:服了你了。待會上網讓你看看。不要暈過去啊。
  這麽誇張啊。男人你又見得不少。
  小潮撇嘴,說:層次不一樣嘛。
  默言看黃建榮,他垂頭,略有些尷尬。便問:什麽部門。他回財務。默言說,財務還不算忙吧。他說,一陣一陣的。還好。不比銷售部門。……問一句,答一句,此外,並不多話。默言覺得他很老實。但是小潮未必喜歡規規矩矩的人,越規矩越沒個性的她越容易厭倦。不覺為他擔心。
  飯畢,小潮推黃建榮走。黃建榮躊躇說:那個,明天下午有個會,陸總親自主持。我,可能要晚些去接你。
  誰稀罕你接。小潮頂一句。
  生氣了麽?黃建榮低聲說,眼裏俱是苦惱。看得默言又不忍,勸說道:小潮,態度好一些。
  小潮側過身,說:好了,走吧。等你好了吧。
  黃建榮憨厚的臉上倏的湧出笑。
  走後。默言道:打算維持多長時間啊。天天看你換,你不覺得很傷人麽?
  小潮邊開電腦邊說:各取所需,你以為他們真想跟我結婚哪。現在這時代。你已經落伍了。
  啪啪敲字,又說,這個黃建榮我的確一點感覺都沒有,玩的感覺也沒有。我跟他在一起,隻是要接近陸非凡而已。
  什麽?默言有點奇怪,第一次見小潮有固定目標。
  陸非凡是咱們校友,我在一次聚會上見過一次。留下很深印象。想接近。你想問,通過黃建榮怎麽接近?他們公司總會開一些活動啊,酒會啊,讓他帶我去,總可看到了吧。來吧,看看陸非凡,這就是。
  默言微側身,看向電腦屏。覺得眼熟。忽然就想起,眼前這個人居然就是昨日撞了自己的人。
  小潮滿意地看向她,說:眼睛發直了吧。要暈倒了吧。
  默言收回目光,一笑,說:我暈,你的品位怎麽這麽差,這樣的人也要。
  什麽?你認識他?小潮吃驚。
  默言說沒什麽。恢複正常,說,自然不認識,但是沒覺得什麽好。
  不跟你說啊。你現在審美能力嚴重倒退。你喜歡的那個什麽杜銘,不知是什麽樣的怪胎。小潮手機響,便拿了奔回自己房間。
  默言躺到床上。不可避免地想杜銘。
  她一直喜歡瘦瘦高高斯文儒雅的那類人。杜銘就是。與他初相識是在財政部召開的一次會議上。她那時被借到署裏,處長有事走不脫,派她去重慶公差。他們下榻“天賜溫泉”。沿著一條爬滿藤蔓植物的木橋向河中挪移,兩邊就是一排排精舍,房間裏可以泡溫泉,靠水處有露台。岸邊的薔薇綠蘿攀附到欄杆上,又在水麵投上深碧的影子,幾朵睡蓮夢幻般的開著,紅色鯉魚在裏頭穿梭。躺在搖椅上望水天一色,仿佛來到世外桃源。
  報到第一晚。她洗過澡,穿了寬大的白色睡袍到露台看小說。晚風輕拂,月色迷蒙,她躺在搖椅上,一晃一晃,就像水中的魚。若非有蚊子打攪,她真覺得是完美的夜晚。讀累了,抬頭看月,偶一瞥眼,竟見對麵有人怔怔看她。她不知道是誰。想自己穿了睡袍,大是不雅,連忙回房間。
  後來知道是杜銘。科技部的。她和他的房間正好隔水相望。
  熟了以後,他說,那晚上見她,驚為天人,她在月光中,一身素白,長發飄飛,笑容寧謐,真的美極了。他說他無法不動心。
  是月光增加了虛幻,也是夜色掩映了缺憾。很失望吧,其實我很普通。默言對他說。
  會後組織方安排去九寨溝。她很倒黴,居然起高原反應,還很嚴重,嘔吐腹瀉,指甲變黑。他犧牲欣賞美景的機會,自告奮勇送她下山。在當地醫院打了點滴,她很快緩和過來。他送她回酒店。在她房間裏,聊了一夜。
  很投機。她從來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可對了他,不知為什麽變得舌燦若花,童年往事、家庭變故、單位瑣事,林林總總,滔滔而來;她也從來不是一個肆意暴露情緒的人,但對了他,她能笑能哭。他也一樣。
  到天露晨曦的時候,他們血紅的眼睛都閃著亮晶晶的東西,於是又笑,這回笑得含蓄。內心點點滴滴淌著什麽,又說不清楚。
  回京後,他們開始通話。很輕柔,很甜蜜,就像一個夢境。他家世很好,父親是一個正局級幹部,母親是某高校副校長,;她不行,父親在老家開一個小作坊,母親看病積下的債等著自己還。但是,他們都不去想這些。隻想愛。
  他單位有個活動,他邀她去。她生平第一次精心打扮。他們在舞池共舞。他說,好美,你真的很美。她翩然一笑。深深淺淺的情意,盡在不言中。
  某天晚上,他給她電話。說:心情不好。你能出來麽?她頂著寒露匆忙出去。在酒吧見到他,他喝得多了。對她說:不想做公務員,沒勁,算計來去,混一輩子,能混到我爸的樣子就不錯了。有什麽意思。她把他的酒推掉,扶他出去。他說,不想回家。她便將他帶到自己相熟的一家粥店。給他要了茶,也要了白粥。
  她強迫他喝茶,他喝了。清醒一些。趴著桌子看她。她有些不自在。把粥推給他。他張開嘴,她隻好舀了往他嘴裏送。一勺一勺,空氣有些曖昧。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碗被劃拉到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她呆了呆,掙脫開他,收拾殘片。心很亂。應該接受他的擁抱甚至進一步的,但她沒有。也許是,羞怯。她為自己找了理由。
  後來沒再見麵。但是還是通著話。
  一個周末,外麵下細細的雨,她的心情無著無落,突然很想念他。於是放下矜持,給他電話。老實說:我想念你了。
  他屏息了一會,說:對不起,默言,我要去法國了。明天。
  她心裏突然很痛,這樣大的事他沒有谘詢過她的意思,他們其實又有什麽?很好笑。她便靜靜說:旅途順利。
  掛下電話。覺得虛脫。自己原來隻在自己編就的網中。做著好夢。卻隻是夢而已。

  3
  周五,小潮打電話來。
  晚上有個校友會。參加吧,全是社會賢達。你正好找個合適的對象。
  不去啊。默言累得像條狗似的,隻想回去睡覺。
  怕什麽,明天反正是周末,愛睡多久多久。我好不容易拿到邀請函的。多少人想要。說定了,待會宿舍見。
  拖了一會,下班。到宿舍,小潮正在化妝。雖是一個單位,卻不在同地方工作。小潮在機場做旅檢,她在總部秘書科。
  來不及了,你快換衣服。小潮抿口紅。
  說不去的。默言把包一放,把自己往床上扔。
  小潮把她拖起來,說:天地良心,你體諒體諒我一片苦心,不是為了你麽?
  不要把我當成結婚狂。天天幻想找男人。默言說。
  你不去,我生氣。小潮拿出殺手鉗。默言無奈。換下製服。隨便挑了件毛衣,披上大衣。
  小潮說那不行。
  默言無奈道:饒了我吧,我真隻是陪你,沒工夫讓人品頭論足。
  小潮才依她。
  校友會在一家俱樂部進行的。實際上隻是一種商業應酬,打著校友的名義,互相攀附關係。默言進到那金碧輝煌的所在,就知道來錯了。她坐到角落,推開拉她的小潮,說,我很累。你自己去吧。我不喜歡與人說話。小潮的眼光左右顧盼,顯然是有目標,過一陣,她眼睛閃出光彩,說:那你自己隨便啊。別忘了找個順眼的說說話。便飄走。
  默言拿了杯檸檬水,陷在鬆軟的沙發裏。視線所及處是滿牆金箔製作的豪華版《韓熙載夜宴圖》。朦朧的紅色燈柱,將壁畫和金箔映得奢華無比。真的很奢侈。默言想。
  背後是應酬的人群,寒暄和觥籌交錯聲混在一起。在灰暗的光線中,似乎像氣霧一樣漂浮。也不知是自己困得緣故,還是燈光暗淡的緣故,她覺得聲音逐漸飄起來。越來越輕。
  居然,在這種地方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燈光依然晦澀不明,就像在夢裏。她舉目四望,沒有發現小潮。便站起來。看到有扇門,就推了出去,卻是個大露台。對著一城的霓虹。有凜冽的風吹來,她哆嗦了一下,將手中的大衣披上。正欲走,卻聽到了呼吸聲。回過頭,看到有人歪著腦袋坐在藤椅中睡覺。前麵幾上放置著錯落的酒瓶。
  找死麽?默言想,居然在零下幾度的室外睡覺。她上前幾步,欲推醒他。借著暗淡的燈光,卻發現醉酒的人是那個給她留下惡劣印象的陸非凡。
  她躊躇了一會。上去猛推他。惡狠狠地推。
  他朦朧醒來,眯著眼,抬頭看她。忽然執她的手,柔情脈脈,說:曼夕,不要走。
  她猛然揮掉。他孩子一樣無措地看她,說:曼夕,原諒我,我不能離開你。這個家需要你。
  她冷冷說:你醉了。別在這裏睡覺。
  便走。忽聽後麵哇地一聲,她回頭,看到他在嘔吐。穢物吐了一地。她進屋拿了紙巾與礦泉水。出來,狠狠擦他的嘴,又給他灌水。他漱了口,吐。她蹲到地上,用紙巾將穢物包起來,扔到垃圾筒。又將大理石地麵擦幹淨。
  她看他一眼。他眼睛睜著,對著外麵。顯然清醒。她收回目光,往屋裏走。找門。找到了。她邁出去。走了一陣,忽然停下。想:他怎麽還沒出來。又想關你什麽事呢。又走幾步。看到一個服務生。她叫住他,說:有個先生在裏麵。服務生說:他吩咐不要打擾他的。她皺眉。想,他真的要找死麽?往回返。
  他果真還在露台。又睡著了。她恨不得踢他。抓他的胳膊,將他拉起來。
  他說:曼夕,你來了。
  她說:回家。
  他孩子氣地笑,說:好的,我們一起回家。順從地站起來。她扶他。他靠著她,一股酒氣混合著男人的體味,她偏過頭。
  出門,打車。她知道他住的地,直接過去。
  保安大概認得他,放車子進去。她送他到樓上,不方便在他身上摸鑰匙,就試著按門鈴。如果沒人來,她也就想把他撂樓道算了,好人做到這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一陣後,門卻開了。是個小男孩開的。5歲左右。看到陸非凡,叫:爸爸爸爸。默言想,他居然有小孩。
  你爸爸醉了。默言對小男孩說,小男孩戒備地看著她,圓溜溜的眼睛似乎流露著憂傷。默言說:你是男子漢,我們一起把爸爸架到床上好不好,來,你拉爸爸左邊的手。小男孩聽話地拉爸爸的手。就像真是個男子漢。
  默言費勁地將陸非凡搬到床上。拖下鞋子,又給他蓋好被子。小男孩在門邊看她。默言蹲下身,說:我叫默言,你叫什麽名字?小男孩想了想,說:我叫邦邦。
  哦,邦邦,很好聽的名字,好像在敲東西,邦——邦——默言用手比畫著。又說: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
  邦邦說:蘇阿姨回家了。
  你媽媽呢?
  媽媽早就不要我們了。
  哦。默言心裏咯噔了一下。想起剛才陸非凡叫曼夕。估計是他妻子的名字。他離婚了麽?又看邦邦,小男孩看上去很瘦弱,很驚恐,似乎也很孤獨,就起了深深的憐憫。其實她一直很喜歡孩子。便忍不住多話:邦邦,你睡哪裏?默言跟你玩一會。有積木,有小汽車,有皮球麽?
  有。邦邦驕傲地回答。居然拉她的手去樓上。默言打量了一下房子,是複室。不算太豪華,明快簡單的風格,看上去有點空落,也許是人少的緣故。
  邦邦將他的玩具一一掏出來。默言和他一起比賽車。自然,她樂意輸給他,邊誇他,好棒。邦邦臉上綻出了亮晶晶的笑。她又和他一起搭積木。又故意跟他爭論,應該留一扇窗。邦邦說不留。她說,那夏天怎麽辦呢,會熱死的。邦邦說有空調。她說,還是風好吧。風是流動的,就像天上的雲一樣,就像太陽公公一樣。他們吹進來,是因為喜歡小朋友。邦邦就說:那聽你的。留一扇窗。她說,謝謝邦邦。
  過一陣,邦邦對她說:默言,我餓了。
  默言說,好,我給你做吃的。下樓到廚房,卻發現冰箱裏除了酒和飲料什麽都沒有。忽然想到,小區外有個24小時營業的永和豆漿。便對邦邦說:默言給邦邦去買餛飩好嗎?邦邦歪頭看她,眼神很依戀,說:默言你是不是要走了。默言說不是。邦邦說:默言,你帶我去吃。我不喜歡一個人在家。
  默言想了想,就帶邦邦出去。門未鎖。
  給邦邦點了餛飩,自己喝豆漿。邊問邦邦:有沒有上學?
  上幼兒園的。蘇阿姨回家才不上的。
  蘇阿姨大概是保姆。默言猜想。
  那,你一直在家麽?
  恩。邦邦說。一個人玩。中午,爸爸派人給我送吃的。
  默言心頭又火起,想什麽父親。不會養就不要生。克製住怒意,說:明天是周六,你爸爸可以陪你在家了。
  才不。邦邦撅嘴說,爸爸沒有休息日。
  默言覺得很殘忍。對小孩而言。不禁搖頭。又說:你媽媽不來陪你嗎?
  媽媽,從來沒來。媽媽不要邦邦了。
  默言看邦邦黑色瞳孔中的鬱積,說不出話。
  拉他的手回家。小孩抓得她緊緊的。她心密密疼。不知為什麽。大概是因為自己喜歡小孩吧。
  剛到門口,門忽然開了。陸非凡站在門口,像獅子一樣,眼裏全是焦躁與怒氣。他吼道:為什麽擅自把我兒子帶出去。
  默言咬唇,覺得委屈。克製住。她放開邦邦的手,低下頭,撫摩他的頭發,輕聲說:默言走了。邦邦再見。
  邦邦拉她,說:不要走好不好。住我們家吧。我們家很大的。
  默言苦笑。轉身。跑入電梯。
  爸爸。你錯怪默言了。是我肚子餓,讓她帶我去吃的。邦邦拉爸爸的手。陸非凡茫然所失。把門關上。隱約記得她給他擦嘴,靜靜收拾穢物,又送他回家。這個女子,他記得是撞了她的那個。他並不醉得一塌糊塗。他隻是虛弱,他期待一份溫情,就像期待那離開了他的妻子。
  她叫什麽?不禁問兒子。
  默言。
  默言——陸非凡重複了一下。
  默言回到宿舍。小潮在打電話。看她回來,一把掐了電話。說:擔心你啊。去哪裏了?難道真找著順眼的了。默言悶悶不樂,說:你怎麽一個人跑了。
  哎呀。小潮道,你不知道,陸非凡,你有沒有看到,他喝醉了,把人趕走了。
  有個霸道的名字,人也很霸道。不禁惡狠狠說。
  他出了名的壞脾氣,大家都知道。所以看他神色不對,就一個個主動開溜。他挺有個性的,對不對,可惜,我都沒跟他說上話。他今天心情不好,我們猜測明天估計房價要降了。
  哎,我說,這號人,真是我們校友?默言道。
  什麽啊,這號人。你好像對他有成見。
  沒有成見,就是討厭。就這樣的爛人,你還想追求。
  積點口德好不好,他怎麽你了。
  不想提。我睡覺了。以後這種事,尤其是有這號人的聚會,別叫上我。
  說完,默言取睡衣,進衛生間衝澡。

  4
  小潮還是與黃建榮分手了。默言看著黃建榮一次次來敲門,一次次徒勞回去,心裏很不安。一次,黃建榮悄然離開後,她忍不住追出去。
  等等。她說。
  黃建榮滿懷驚喜地看她,就像看一串希望。
  她黯然,垂下頭,複抬起,說:小潮不適合你。她還是個沒有定性的孩子。總想嚐遍所有零食。最後,她都不會知道喜歡什麽口味的。
  沒有關係,我等。黃建榮怯怯說。
  等不來的。她現在喜歡你們老板陸非凡。
  我知道的。她跟我說的。她說隻想通過我接近老板。沒關係的。我不在乎。隻要她允許我見見她,和她吃吃飯。
  默言皺眉,怎會有這樣的人。沒有自尊地愛一個人。不計回報的愛一個人。值得麽?但或許,愛了就愛了,沒有值不值得之說。她不懂愛情,所以沒資格評價人家。
  那,這樣吧。她說,我走了。小潮這幾天肯定不會回來的。你不用再來。
  他怏怏走。
  幾天後,默言接到小潮電話。聲音很惶急:
  默言,黃建榮自殺了。
  默言心一頓,急道:有沒有事啊。
  我也聽別人說的,他怎麽這麽蠢呢。默言,我不是想傷害他,我跟他交往前就跟他說,隻是做普通朋友的,合不來就散的。他怎麽這麽蠢啊。默言,你去他們公司看看他,看看他有沒有上班。你安慰安慰他。
  你去吧。他需要你。
  我不能去。我不愛他。我去了,他會以為我愛他。你去告訴他,我隻是把他當好朋友,我也關心他,但是我不能愛他。默言,求求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默言無語。答應了她。
  下午,請了半天假,去星辰置地。
  打車15分鍾就到了。進樓。問前台,財務部在哪?前台問找誰。她說:黃建榮。前台小姐很古怪地看她。而後問旁邊一人,說:黃建榮有沒有上班。旁邊那人回,今天剛上。前台轉過身對她說:18層。本來不讓進的,但是,你上去吧,好好安慰他。
  以為她是令他自殺的罪魁禍首。默言不禁有些尷尬。
  進電梯。按18。電梯冉冉而上。半途停,有人進。
  默言略抬頭,進來的人居然是陸非凡。默言沒搭理他,轉頭看前麵的數字。陸非凡沒按字,難道也上18層。
  電梯裏的空氣很局促。但默言並不局促。她不必在意此人是誰。
  18層到,她跨步出去。
  等一下。陸非凡突然說話。
  她沒等。繼續走。
  他說:沒聽到有人跟你說話麽?
  她停住,說:我有決定聽還是不聽的權力。繼續走。
  他忽然說:對不起。
  她停了下。他說:上次的事,謝謝你。
  不必。她說。繼續前走。看到財務室的標牌。她上去敲門。有人叫進來。她進去,問:黃建榮在麽?
  而後黃建榮猝然站起。他瘦了很多,臉色憔悴不堪。
  我們說說話好麽?默言說。同時敏感到所有人都在看她。
  黃建設榮走出來。到門外,說:我們大堂頂樓有個咖啡室,我們去那裏。
  兩人走。黃建榮忽然鞠躬,叫:陸總。
  默言看到陸非凡居然就在財務室門口。皺眉看著她。她沒任何表情,跟黃建榮一起經過他。
  到頂樓咖啡室。坐定後。黃建榮說:謝謝你來看我。
  默言說:是小潮讓我來的。她很關心你。她說你們永遠是朋友。她不希望你有事。
  黃建榮訥訥道:我知道的。
  默言聽得心酸。說:緣分不能勉強,你會有更適合你的人。等等吧,會出現的。
  黃建榮再度訥訥道:我知道的。
  默言一笑,說:我們也是朋友,小潮不在,也歡迎你過來。不要再做傻事好不好,不要讓所有愛你的人擔心好不好?
  黃建榮喉頭哽咽,垂了頭,說好。默言看到他睫毛上一層亮晶晶的東西。
  我去上班了。黃建榮急急站起。
  默言看他走。喝掉咖啡。也站起。卻看到陸非凡向她走來。就坐到她麵前。說:再坐一會。招手為她續了咖啡。
  默言無法再走。盯著他。
  他一時似乎也不知說什麽。
  她於是說:不都說你是工作狂嗎?為什麽要浪費時間與我喝咖啡。
  他說:邦邦想見你。
  她頓了下。說起來很久沒見邦邦了。想起那個黑色瞳孔中流露憂傷的男孩子,心裏莫名一酸。酸後有怒意湧起,說:你是不是太過分,如果不能養就不要生,光生不養跟動物有什麽區別。
  他吃驚地看她。
  她冷笑,說:錢很重要,是麽?重要得可以不顧人倫親情。
  你不會明白。他說。
  我當然不會明白,你這樣的人。她說。
  他沉吟,似想說什麽,終沒有說。
  她站起,說:我走了。
  他忽然說:你是黃建國的女朋友?他,為你自殺?
  你管不著。說完,她邁步走。
  打車回宿舍。路上,看一片片穿梭過的樓群發呆。經過陸非凡的小區,她莫名叫停。下了車,她發現自己想見邦邦。
  想了想,掏出手機打開通訊簿。居然還沒把他家的電話刪掉。於是打電話,隻是試試。卻有人接了。是邦邦。
  邦邦麽?她說。
  默言。邦邦在裏頭叫,是默言阿姨。
  她心頭一熱。一點溫暖就能讓小孩記住,他內心的匱乏可想而知。
  默言過來陪邦邦玩,好嗎?
  馬上衝進去。很奇特的感覺,就像去見自己久別重逢的孩子。
  邦邦已經開了門等著。看到默言,就衝上來抱住她。默言也蹲下身,緊緊抱他。邦邦哭著說:默言,你真壞,這麽長時間也不來看我。你跟媽媽一樣壞。她隻能說:對不起對不起,默言不好。忽然親了他的小臉。很奇特的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兩人進屋。默言說:蘇阿姨還沒來麽?
  邦邦說:爸爸說蘇阿姨家裏人病了,來不了了。爸爸要再給我找保姆。默言,我告訴你,其實我不喜歡蘇阿姨,也不喜歡以前的秦阿姨。默言,能不能,你搬到我家,你送我上幼兒園。
  這個。默言無法回答他。
  邦邦卻像個小大人,看她臉色,說:默言不喜歡邦邦麽?
  默言搖頭,說很喜歡。
  那麽,為什麽不能跟邦邦在一起。
  默言不禁要笑,卻又笑不出。隻好轉移他的注意力。說:有沒有吃東西?
  邦邦說吃酸奶了。默言到廚房找蔬菜雞蛋,沒找著。說:有沒有鑰匙,默言帶你吃麥當勞。
  好啊好啊。邦邦歡呼,我不想呆家裏了。鑰匙,想了想,到客廳,指了玄關櫃,說,在上麵,蘇阿姨一直放上麵的。
  默言摸了一陣,確實摸到了,試了一下,確實是房門鑰匙。帶邦邦走。忽然想起上次陸非凡獅子模樣,決定留個條:帶你兒子去吃麥當勞,我不是人販子。程默言。
  到麥當勞,邦邦吃了兩塊雞翅,就去奇奇樂園玩。默言就在邊上看他。邦邦滑梯,看西洋鏡,跟小朋友說話,她覺得這才是他應該過的日子。
  一個鍾點之後,她拉邦邦出來,讓他再吞了半個漢堡。兩人手牽手回家。在馬路邊,默言踢一片落葉,他也學了她踢。她讓他看一個爬蟲。兩人蹲著看。爭論著他要去哪裏,要幹什麽。
  而後再走路。看到一個盲人過馬路,他們一起上去攙扶那人過馬路。默言讓邦邦叫盲人爺爺,邦邦就叫。盲人很高興。
  一邊指點風物,一邊跟邦邦講道理。默言覺得很好。想以後自己有了孩子,必也是如此。兩站路,感覺走得飛快。送他到家裏。陸非凡並未回。
  默言想應該走了。拿了紙,給邦邦寫下自己的手機號。說:想見默言的話,就給我電話。但是不許讓你爸爸知道。會不會打電話?
  邦邦奔到電話機旁,說:我會的,我撥給你看。於是一個個對照著撥。不久,默言的手機便響起來。默言摸他頭,說:好聰明。我要走了。
  邦邦愣住了。無言地哀求她。瞳孔裏又是深深的依戀。她不忍走。但是必須。硬生生將他的小手掰開。邦邦眼裏有淚。默言咬牙,說:邦邦別哭,默言也許明天就來。默言要上班的,但是默言保證下班後來見邦邦。但是不要告訴你爸爸。
  邦邦點頭,說:一定要來的。拉鉤。
  於是拉鉤。拉鉤的時候,默言有點沉重。她不想欺騙小孩,但是她確實沒必要來的。理智地講。也許自己真的太喜歡小孩了。她這樣想。
  第二天、第三天,她下班後都去了。去的時候,在路上買了吃的,打包過去。第四天,她買了菜。因為覺得老吃外麵的未必衛生,也未必營養。邦邦這樣的孩子需要營養。
  做飯吃。
  三菜一湯。對於他們兩人來說,好像有點奢侈。但是在燈光下,暖融融的,有了家的感覺。
  邦邦說:媽媽從沒給我做過飯。媽媽不會做飯的。都是秦阿姨做。
  都一樣的。默言說。
  你媽媽,好不好看?默言突然問。心裏啞然失笑,自然是好看的。邦邦這麽好看,而且陸非凡的眼光。
  邦邦說:我已經忘記媽媽了。默言,你要做我媽媽多好。
  默言心裏頓了下。說,默言跟邦邦做朋友不更好麽?
  邦邦說:做媽媽,就可以永遠和我在一起。
  默言心又一頓,這是不可能的。自己也不要太依戀這個孩子。不錯很乖,很可愛,但是,自己這樣偷偷摸摸見一個孩子算怎麽回事。默言,你也可以生一個的,也可以像邦邦一樣。突然惆悵起來,又想起杜銘。他在法國可好。
  默言,你怎麽不說話?是我沒給你看媽媽的照片麽?你等著。便小跑過去。
  默言說:吃了飯再看嗎。邦邦已經去取了。
  她於是看到曼夕,也看到陸非凡。看到陸非凡和曼夕一起。
  結婚時候照的吧,曼夕意料中的美豔。不是一般的美,是很美。陸非凡,英姿颯颯。自然也是風采斐然。她又很惆悵。不知為什麽,他們在一起笑的照片忽然有一點刺痛她。她迅速合上,說:你媽媽真好看。
  邦邦說:我覺得默言好看。
  真會說話啊。默言笑。又說,做乖孩子,吃飯。
  兩人重拿起筷子吃。突然門響了。鑰匙開鎖的聲音。默言心一下慌亂,怎麽辦好。當場抓住,說都說不明白。
  手腳冰涼。邦邦卻歡呼,爸爸回來了。默言沒敢看。站起,像個有罪的人,走到門口,換鞋子,拿衣服,包。
  陸非凡忽然抓住她的胳膊。她才看他,他的神色似很依戀,跟邦邦依戀的神情很相像。做夢吧。忽然對自己說,於是毫不客氣地甩掉。說:對不起。我不會來了。推門走。隱隱聽得邦邦號啕大哭。她心裏也像墜了鉛塊似的。
  邦邦哭:爸爸,你為什麽把默言氣走啊。
  陸非凡有些不知所措。他其實知道這幾天默言都來。那張條,默言忘記撕了,他看到;小孩也管不住自己的嘴,邦邦跟他也說了。他看到邦邦那麽快樂,心裏也前所未有的安寧。前所未有,即便曼夕在的時候。他很好奇,抑製不住想回來看看,於是提前下班。但是,她為什麽那麽討厭他。
  對不起,邦邦。陸非凡不知道說什麽。換衣服,洗手,而後坐到默言坐的地方,在明亮的燈光下就餐。這樣的情景,簡直從來沒有過。隻是,似乎少了些什麽。少了什麽?想了想,是少了女主人。
  默言阿姨做的菜還不錯。陸非凡說。
  當然好了。邦邦說,爸爸,讓默言住咱們家吧。
  陸非凡說,阿姨不肯的。忽然心念一動,出一點錢,讓她照顧邦邦,接送幼兒園。邦邦不能老不上幼兒園。她似乎也挺喜歡邦邦,應該不會拒絕。

  5
  下班後,默言躊躇一陣,還是決定不去了。不去找邦邦。心裏有些失落。走回家。小潮朝她發火,說:這幾天你都去哪了。
  她說照顧一個孩子。
  小潮說,你也挺偉大的。也未細問。跟小潮一起煮掛麵吃。她們兩人,向來沒心思做飯。做飯實在太麻煩。洗、切、煮,收拾,一堆活。
  邊吃泡麵邊聊天。
  你閑著啊。最近沒交朋友?
  沒有心情。我還在找機會接近陸非凡。
  他有那麽大吸引力麽?他不是離過婚麽?這種人也要?
  離婚怎麽了,離過婚才知道珍惜婚姻。他太太王曼夕,是個芭蕾舞演員,你知道麽?
  哦,怪不得那麽漂亮。
  你見過?
  難道你見過?
  看過演出的。
  她現在怎樣?
  聽說,好像是嫁到國外了。嫁了老外。
  哦,老外。
  默言手機忽然響。看號碼,是陸非凡家的電話。想可能是邦邦。連忙接起。正是。
  邦邦說:默言,今天怎麽不來了。
  默言一時說不出話。
  邦邦說:過來嘛,我想見你。不過來,邦邦會生氣的。
  默言想狡猾,都會跟大人一樣說話。問:爸爸在不在。
  邦邦想了想,說:不在。
  默言放心一些。放下麵碗,對小潮說:我走了。
  去哪裏啊。
  照顧小孩。默言說著就跑下樓。
  推開陸家的門時,她發現自己被騙了。陸非凡在。邦邦居然騙她。自己突然像小孩一樣生氣了,轉身想走。
  邦邦跳過來了。說:默言,我想見你。那個爸爸,也想見你。
  說得曖昧。默言臉紅了紅。
  陸非凡說:我的確想跟你商量個事。進來吧。
  於是便進去。
  坐到沙發。邦邦繞她膝蓋玩,她默默看陸非凡。
  幫我帶一下孩子。接他回幼兒園。而後陪他一會,給他做點吃的。就是這樣,你要多少錢都可以。他說。
  默言斜看他,沉吟。不錯,是可以的。反正她不用見他。而且,的確想和邦邦在一起。
  便點頭。
  陸非凡臉放光彩,他沒想到這麽順利。說:你需要多少錢。
  她想,錢。他眼裏估計隻有錢。
  他說,給你三千怎麽樣。
  她笑。他有些慌亂,說,少麽,可以再多些。
  她說,這樣的價格已經超過我的工資了。按市場吧。鍾點工一小時多少來著。10塊?算十塊吧,我每天會記帳的。
  他不說話,分不明她話裏是不是有奚落。
  她說,從明天開始吧,我有些累了。
  他說,吃過飯麽,我們下去一起吃點飯。
  她說吃了。
  邦邦搖她,說:默言,一起吃飯嘛,我很餓的。
  她摸他臉,說:默言以後一直可以見你的。但是今天,默言很累。想回去睡覺。
  陸非凡看她很疲倦,說:那我送你回去。
  邦邦說,我也送默言。
  默言搖頭。出門。等電梯的時候,陸非凡出來了。說:我送你。她沒說話。
  她進了他的車。第二次坐他的車。心情依然不太好。看車窗,默默無語。他問她住哪裏。她說了地址。
  沉默了會,他說:謝謝你能照顧邦邦。
  她說不客氣,我隻是要賺錢。
  他說我知道你不是的。
  她淡淡笑。想,自己居然真會去做保姆。
  他說:上次,你車禍那次,我本是想送你回的,隻是碰巧有事。手機那個,也是,之前我去了外地,半夜才飛回來,第二天又要飛去外地。所以……
  她說為什麽要解釋,怕我討厭你而虐待邦邦嗎。
  他說不出話,露出一個苦笑。她是真的討厭他。
  車子進入海關宿舍區,陸非凡說:你在海關工作?
  默言點頭。
  他說很不錯,女孩子做公務員比較合適。
  她笑,說,還,不錯吧,不出意外,一輩子就在這裏了。忽然瞥到小潮,不知怎的,居然一個人滿腹心事在樓下遊蕩。她躊躇了會,說,停這裏吧。
  車子停下。默言下車。叫小潮。小潮轉身驚訝地看她和她旁邊的車。陸非凡也下了車。小潮看向他,癡呆地半晌說不出話。
  默言搖她,說:你怎麽一個人在樓下?
  小潮才回複正常,指了他們,說:你們,原來認識?
  默言略尷尬,解釋:我找了份兼職,給他家兒子做保姆。
  小潮眉頭皺了皺,很奇怪地瞅她。默言自知理虧,說,待會跟你說吧。介紹他們,恩,你認識的,陸非凡。那個,看向陸非凡,說,我同事小潮,你也許見過。陸非凡與小潮握手致意。默言說:你回去吧,明天我正式做事。
  陸非凡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她,說:邦邦在春蕾幼兒園。不是很遠。如果要用車,打我電話。
  默言點點頭。說告辭,拉小潮走。
  小潮甩開默言的手,悶悶走在前麵。默言趕上去,說,對不起。小潮猛然轉身,說:你真的很過分,還當我是朋友麽?一直把我蒙在鼓裏。明明知道我——默言拉她手,說:對不起啦,我是因為討厭他所以不想提他的,上次把我撞傷的那個人是他,後來,我無意見到他兒子,看他可憐,才,照顧的。我跟他一點不熟。別生氣啦,你不是想接近他麽,我可以給你創造機會的。
  真的。小潮的長臉才微微緩和,說,你對他真的沒有興趣?
  哦,喜歡誰我也不會喜歡他,他又無禮,又傲慢,我很傳統的,欣賞不了這種個性。你真要追嗎?他有個5歲的兒子,你真能接受?
  我沒想那麽多,隻是想接近他,又沒說要跟他結婚。
  哦,這樣,默言想說又何必呢,但小潮的性子,就是什麽都想試試的,也不打算勸說什麽。隻拍拍她的肩,說,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說。
  回到宿舍。小潮說,剛才黃建榮又來了。不死心。我煩都要煩死了。
  你這叫報應。誰讓你肆無忌憚玩弄別人啊。其實我覺得黃建榮挺好的。肯為你自殺,這種人很少了。不說了,我洗澡睡覺了。
  你最近精神狀態怎麽這麽差勁,有這麽累?小潮問。
  當然累了,同誌,一天寫10來個文件,領導還不滿意,說我公文水平要加強。我倒寧願去做業務。
  默言拿了衣物進衛生間。洗了一半。聽到宿舍電話鈴響。然後聽小潮在接。
  洗完出來。小潮對她聳聳肩,說:你運氣真的很差,杜銘的越洋電話都錯過了。
  默言愣了下。他,給她電話?
  他有沒有說什麽?反應過來後,默言急問。
  小潮無辜道,有什麽也不會跟我說啊。不過他嗓音很好聽,人長得應該也不賴吧。
  默言沒心情跟她聊,悶悶回自己房間。心裏懊悔不疊。
  看著床邊的電話機,期待它再響起,但是終沒有。
  她把自己裹到被子中。啞然笑,程默言,醒醒吧,他已經離開你了,之前,你們也沒有任何開始。是自己太無聊吧,或者太寂寞,才會把那段並沒有展開的感情無限擴大了。
  陸非凡忽然覺察到自己的生活有了微妙的變化。自從那個女人介入他的家庭後。家裏一切都在井井有條。冰箱裏裝滿了食物,桌子上常有零食散亂,客廳花瓶插了一把蘆葦,陽台上有洗過的他和邦邦的衣物。往昔那個壓抑冰冷的家,終於有了人的氣息。還是溫暖的。他的臉一如邦邦,終於有了發自內心的明淨的笑容。
  他發現自己的脾氣好了很多。這肯定與那個女人有關,在他要發火的時候,不知為什麽總會跳出這個女人不屑的樣子。她說,不要以為有點錢就習慣對人頤指氣使。他的火便生生壓下去。他希望她能不那樣討厭他。
  他發現自己不是那麽想念曼夕了。他發現自己很想回家。每天出來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最終的回歸。但是他知道她並不想見他,隻要他回來她幾乎立即就會走,所以,即使他很想回去,他也會慢慢地磨,隻是希望她在他家多呆一會,多留下一些氣息。
  此刻,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差不多8點多的樣子。他想,她在做什麽。
  開門。聽到衛生間傳來的笑鬧聲。他的嘴角便漾出無聲的笑。他慢慢走過去,衛生間門半開著,他看到她正在給邦邦洗澡,邦邦用水潑她,她也回擊,她的頭發和衣服都濕了,她用手擋著臉,說:我投降,邦邦饒了我吧。
  他把門推開。聽到聲響,她回過身。臉上尚留存淺盈盈的笑,她很美,素淡的美,需要看久了才品的出。而後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不該看的,她米色的襯衣浸潤了水,映出了黑色性感的內衣,內衣之外的肌膚盈潤似雪,令人遐想。他心一跳,急急掩門退出。
  坐在沙發上,他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
  被一個女人打動,這樣的感覺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
  7年前,被曼夕打動過。是在一家酒會,那個時候,她還是別人的女朋友。她出現的時候,滿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男人和女人,因為她實在太美。可她卻渾然不覺自己的美,像個柔弱的女孩子,睜著大大的明眸,對世界的種種滿懷不可思議的驚訝。讓人又愛又憐。
  被那種令人心疼的美打動,是他追求她的初衷。經過一陣鍥而不舍的追逐後,他成功地從別人懷裏奪走了她。一天,他送她回家,她讓他進屋,他們順理成章地發生關係。而後,他娶了她。
  無可懷疑他愛她。他想保護她。但實際上他卻無法給她全部的愛。嬌弱的玫瑰是要放在手心裏嗬護的,但他必須去顧全自己處於轉折點的事業。邦邦出世後不久,公司派他去韓國出任市場總監,他知道是絕好的機會,不顧她的反對,他去了。全新的國度,全新的挑戰,他需要去了解迥異於自己國家的文化、心理、環境。他很忙,很焦灼,當然也很想成功。他像一個陀螺一樣生活,每天都在轉,沒有休息的時候。自然他也絕少想到她。
  兩年後回去。她已經離開了他。
  那個家已經荒廢。他和她的孩子,被保姆像養一隻雞一樣散漫地養著。
  他找不到她。很久後,收到她的律師函,要他去簽字離婚。
  最後見到她是在律師事務所。她和她的新歡在一起。她是那種需要男人的人,或者說,她的美是要男人無時無刻保護的。她垂著頭,不敢看他。他卻一直在看她。緊緊地看她。而後,他拉她,拖起她的下巴,她叫了一下,她的男友向他怒目而視,說你放手。他鄙夷地看他,說,我們還沒離婚。她還是我老婆。她忽然說:我們錯了。你不適合我,我也不適合你。她對他笑,淒慘的笑,很心疼的美。他心疼。這樣的人,他無法去保護是他的錯。於是簽字。
  他和她那段婚事,短暫虛幻,就像沒有過,卻真真實實留下了一個苦果,他們的孩子。
  腳步聲響起。是默言下樓了。他有點不敢看她。她說:邦邦睡了。我走了。
  他說,你洗過澡再走吧,會著涼的。
  她說我回去洗。她將大衣披上。裹緊自己。
  他站起來,看她,說,我送你回去。
  她笑,說,好像很少有雇主送保姆回去的。
  他皺皺眉,她笑起來很好看,隻是很少對他笑。
  她開門,忽然又轉過身,說:你要沒吃飯,廚房還有剩的菜和飯,你熱一下。
  他心一暖。曼夕從來沒有給他帶來暖融融的感覺。所以他們的確不配擁有婚姻。
  幾日後,他有應酬,回得比較晚。他想她已經回去了吧。便上樓,想看看邦邦。卻看到她趴著邦邦的床沿睡著了。旁邊有散落的童話書。想來是太累了。
  他輕輕地將她抱起。她並沒有醒。他下樓,將她抱到自己床上,而後給她蓋上被子。他看她,睫毛長長的,眼睛彎彎的,嘴角揚著天真的笑,看上去睡得很香甜。他實在忍不住,俯下身,在她額上輕輕覆下一吻。而後關燈,到隔壁睡覺。
  躺在床上的時候,想到她就在他的不遠處,心裏忽然就很安寧。曼夕從來沒給他帶來過安寧的感覺。
  清晨起來。他開門,發現她也正推門出來。看到他,愣了下,臉紅了,慢慢垂下頭。他說:睡得還好麽?
  她低低恩了聲。
  他說:衛生間有沒用過的牙刷。其他的,好像沒有。
  她恩一聲,經過他,進入衛生間。
  她洗漱出來,說:我要走了。
  他說,等一下,一起吃點早餐。
  她看看時間,想了想,說:你把邦邦叫起來,我做一點。
  他說好。不知為什麽覺得很開心。輕快地上樓,將邦邦拎起來。
  爸爸,讓我再睡一會嗎?邦邦揉著眼睛。
  噓,默言今天給我們做早餐。他就像孩子一樣歡欣地說。
  是嗎?邦邦一個箭步出來,穿著睡衣往樓下跑,同時叫:默言,默言。
  默言從廚房出來,說,怎麽了?
  你不上班麽?這麽早到我家?邦邦說。
  默言臉又紅了。說,我昨天,昨天,不小心在你家睡著了。忽然大叫一聲,衝到廚房。大概雞蛋煎糊了。
  邦邦跟過去,看默言做早餐。他也跟過去。她嗔道:你們怎麽都進來了。快出去吧,都是油煙。邦邦說,等我長大了,我做早餐給默言吃。
  默言說謝謝你。同時似乎看了眼他。他於是說,那明天我做好了,不要說我覺悟還不如小孩。
  她沒理他。他心裏淡淡的失落。後悔自己當初給她留下那麽差的印象。
  過一會,她卻說,不知你們喜歡吃什麽,我隻是隨便做了點。似乎是對他說。她從來沒叫過他名字。
  她熬好粥,盛了,他接過,端到外麵。她又熱了牛奶,烤了麵包,加上雞蛋和鹹菜,看上去很豐盛。
  他們三人坐著。溫暖的感覺湧出來,很像一家人。他突然很留戀。
  她將牛奶倒在杯裏,先遞給邦邦,再遞給他。他說,你先來。她說我從不喝牛奶。吃不慣。她喝粥,小口小口抿,很好看。她不看他,雖然他就坐她對麵。她要麽垂頭,要麽看邦邦。
  她去夾那個有些焦的雞蛋。他搶先一步,說,給我吧。她不說話,看了他一眼,他竟覺得很滿足。
  飯後,他對她說:我送你上班。她沒有推辭。
  先送邦邦去幼兒園。上車後,她說。她和邦邦坐在車後座。她問邦邦學校的事情,兩人又一起看窗外,指指點點,碰到好玩的事一起哈哈笑。邦邦清脆的聲音和她柔婉的聲音織在一起,在他聽來是說不出的美妙。
  他們下車,一起送邦邦進幼兒園。有個老師指了默言說:邦邦,這是你媽媽嗎?
  邦邦歪了頭,居然說是的。
  默言臉倏忽紅了,忙解釋,不是的,我隻是他的保姆。
  他眉頭一皺,覺得有點別扭。
  上車後,他說,給邦邦一點麵子不好麽?
  她說:可以給邦邦麵子,但憑什麽讓你沾便宜。又咬牙恨恨說,我有這麽老嗎?
  他忍住笑,說:那倒也是。
  她忽然問:你,你太太多大?又覺得問得唐突,說,我隻是隨便問問。不願說不說。
  他說:我現在沒有太太。邦邦的媽媽,應該才27。
  哦,這麽年輕,跟我一般大。她驚訝地說,又覺說漏嘴,但捂嘴巴已經來不及。
  他意味深長地笑道,所以說你做邦邦的媽媽應該還過得去。
  她沉默。
  他說,今天我早點回來,可以嗎?
  她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說,那就說定了。
  將她停在宿舍樓下。並未馬上走。幾分鍾後,看她出來,已經換上關服,清晨的陽光溫暖地依偎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明媚灑脫。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心動了。

  6
  上班的時候,默言有一陣子恍惚。想今早三個人吃早餐,想他對她說,今天早一點回家,想像昨晚他抱她下樓。不知為什麽心裏亂糟糟的。
  不多久,接到小潮電話,神秘兮兮地問她昨晚怎麽回事。
  她看看四周同事,說:做事做事,沒空跟你閑聊。
  小潮說,那我說你聽啊。
  默言覺得好笑,但也學葛優恩了一下。
  是不是留宿在陸非凡那裏?
  想了想,說恩。
  終於被他打動了吧?
  沒有。
  有沒有跟他?
  別無聊了。默言說。
  不否認就是承認啊。雖然我心裏很難過,但要是你喜歡他,我就忍痛割愛。
  發神經。回去跟你說。掛電話。
  快下班的時候,臨時來了個活。她一邊做一邊不安,終於趁著無人,給陸非凡打電話。
  聽到他應答的聲音。她說:我臨時加班,你去接邦邦吧。你不是說,你今天早回嗎?
  他沉默了會,說:不會是因為我早上的話唐突你了,如果是那樣,我寧願晚些回。
  她心頓了頓,說:不是的,是真的有事。
  她聽到他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
  加班。幹完活,看了看時間,快八點了。她有點躊躇去不去那邊。最後決定不去了。她下樓,回宿舍。剛到宿舍門口,就聽到車啟的聲音,與此同時,看到搖下窗子的陸非凡。他說上車。
  她躊躇。
  他開車下來。
  她看一眼他,說,邦邦呢?
  他說,我和邦邦等你吃晚飯。說好的。
  她說什麽時候說好的。
  他眉一揚,說,早上啊,早上我不是說早點回吧。這樣明白的暗示都聽不出。
  她說,我比較笨的。
  看他的車,看周圍的人,拉車門。他說坐我旁邊。拉了副駕的門。她說我還是坐後麵,我可以睡一覺。他說前麵也可以。
  她無奈。坐在他旁邊。看他一眼,竟覺得他好似很開心。做夢吧。又對自己說,撇過頭,看窗外。
  快要聖誕了呢?她看窗外繽紛閃爍的聖誕樹想。杜銘的生日就是在24號,平安夜,想忘也忘不了的。以前還一直思慮著買什麽禮物給他呢,既做聖誕禮物,又做生日禮物。現在看來,好似不需要了。心內忽然恍若所失。便無意地用手指在窗上畫他。一點點畫。
  陸非凡看她茫然的樣子,不禁想,她在想什麽呢?她的世界又是一片怎樣的風景,便很渴望進入。
  你,想吃什麽?他打破沉默。
  恩?她恍過神來,說,什麽?
  他重複一遍。她惘然笑,說,隨便啦。
  過一會,他又問,你還沒有男朋友?
  她苦笑,說,你怎麽知道?我長得就像沒有男朋友的?
  他說,是要求太高?
  她說,我沒什麽要求,樣貌、年紀、工作都無所謂——
  他說,離異的包括在內嗎?
  她瞥他一眼,說,那個,那不行。
  他笑,說,還是有條件的。
  她說:你是不是想給邦邦找個媽媽,你還年輕,總不會一直這樣。
  他看她一眼。沒說話。
  她說,你的條件很好,我有個同事就瘋了一樣很不理智地喜歡你。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他說做媒麽?
  她說算是。給邦邦找一個好的媽媽,我也能放心。
  他說可以啊,我要求也不高,像你一樣有愛心的就可以。
  她一窒。又慢吞吞說:喜歡小孩的人很多。我隻是喜歡小孩,隻要是小孩,沒有我搞不定的。我們同事的孩子個個都很喜歡我。我也喜歡跟他們玩,比起成人,我更喜歡與他們接觸。我想人類一開始的時候,應該都像小孩一樣明淨的。隻是後來,沾染了風塵,才狡詐世故起來的。
  他說,生存的法則。小孩不需要生存。
  她說,所以,很無奈的。
  到住的地方。默言上去把邦邦帶下來。三個人去吃飯。
  在香恭吃日本料理。默言吃不慣生魚片,隻吃些點心。陸非凡說,你不喜歡吃?她說,是有點吃不慣。他說,早知換地方好了。她說,沒關係,我可以嚐試。其實我是個很偏的人,不喜歡的東西,很難改變印象。讀書時候,偏科很厲害。僥幸才考上大學。不喜歡一個人,一路恨到底,從不原諒。很不好。我也知道很不好。但改起來又很困難。恩,我試試能不能吃刺生。
  陸非凡看她夾了一片,蘸了芥末吃。他沒有勸她不吃。也沒勸她少蘸一些芥末。好像他也熱切希望她改變。
  他看到她流淚了。邦邦在旁邊笑。說,默言跟邦邦一樣不喜歡芥末。
  他說還可以麽?
  她說真的很難受。
  他忽然有點失望。
  先把邦邦送回去。而後送她。
  他說:試著與我接觸怎樣?她說這不行。
  為什麽不行?你知道你很容易偏。
  她沉默。
  他將車駛離了她宿舍的路。
  陪我喝點酒好麽?他說。
  她看他一眼,說,好。我試試。
  在一家叫紅袖的酒吧停下。他說我常來。他似乎與這裏的人都很熟。時不時跟人打招呼,而後熟門熟路地在裏麵找了間單獨的房間。
  是單獨為我準備的。酒吧的老板我很熟。這個酒吧隻是圈子裏人的沙龍,並不吸納外麵的人。
  房間不大,分兩個區間,靠門的一塊放置了沙發茶幾酒櫃等物什。靠裏做了一個地台,榻榻米式的,中間有一古樸的方桌,周圍有坐墊,抱枕,可以躺著睡覺。
  默言說,我不習慣坐榻榻米,還是坐沙發好了,你隨便。
  陸非凡笑說,你還是輕易不改變自己。喝什麽?
  默言說,我也不喝酒。那個,是怕你待會醉了,沒人送你回去。
  默言自己找了瓶飲料。陷在沙發裏,說:我很好奇,你想告訴我什麽?
  陸非凡坐在她右側,說你想聽什麽。
  默言說,我很八卦的,講講王曼夕好了。上次你喝醉,還將我看作她了。為什麽,她離開你了呢?
  他說,我不能陪在她身邊。就是這樣。
  默言點頭,說:都說你是工作狂,想來也是如此。娶個老婆是要疼的,不是置辦一件家具扔家裏了事的。換了我,我也跑。看看邦邦就知道了,他有多可憐,她大概也有多可憐。
  他說有沒有人說你很刻薄。
  她說沒人敢跟你這麽說吧,我又不靠你養活,隨便說不用忌憚你的。
  他說,我覺得女人有時候很奇怪的,如果一天到晚陪在老婆身邊會被目為沒有出息,如果出去打拚,就又覺得不受重視。我覺得兩者之間很難平衡。我在國外兩年,對家庭無暇顧及,很有責任,但是,沒有辦法。也不一定就是為了事業,更多的是責任,要給家裏每個人一份安穩的生活,必須去打拚,其實,如果,我當年不是坐到一定的位子,曼夕未必會嫁給我。但是她未必能明白,她需要的東西,我不是陪著她就能得到的。我不是世家子弟,沒有遺產,我必須靠自己去賺。人上了一條路,有時候就身不由己了,一步步往上走,是唯一的道路。競爭太激烈,必須瘋狂地跑。積累經驗,充實人脈,洞察世事,這些總不會呆在家裏就可以獲得的。有所得,當然必須付出。剛在寶潔做市場總監的時候,你不會知道壓力多大,每次市場活動,即使萬事具備,也還是生怕出現一點小的意外,毀掉整個計劃,晚上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過一遍,再把可能發生的事情想一遍,睡不著,有一陣子,神經衰弱。知識更新快,必須不停的充電,也想休息,但是看周圍的人都在進步,還能停下來麽?激烈的競爭中,你停下來,別人就超越你。像我們職業經理人,不算什麽,個人無法與資本抗衡,在資本麵前,專業素質和業務能力顯得那麽蒼白和羸弱。需要戰略性犧牲的時候,你根本沒有說話的地方。沒什麽的,表麵很風光,真實的東西隻有自己知道。但是沒有辦法的,我也想過積累一定財富退休,但是,對越來越明朗的發展空間,不可能放棄的。事業,對於男人來說,就像炒股一樣,明明知道見好就收,但真要收收不住的。
  我可以不去韓國。表麵上看,也許並不會損失太多。但是機遇總是稍縱即逝,我能夠嗅到高層的意圖。一個中國人獨立去開拓一個迥異於本國的市場,那麽下步,他也許交給你的是更大的範圍。我會去接受這個挑戰。接受的時候,我也知道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就沒有意義。但是,這樣的決定,我肯定是要比韓國本土付出更多的東西。曼夕走了。可以理解。她不理解我。理解我了,她也會走。很清楚,以她的條件,她完全可以找到魚與熊掌兼得的人。當年是我天真了。沒想太多事。以為愛情就是愛情了。現在一堆爛攤子,對不起邦邦。也對不起她。想起來很可笑的,想賦予他們好的生活,結果反什麽都給不了。
  默言聽得呆,這時說,所以說,金錢不是萬能的麽?尤其是幸福,不能用金錢給予的。
  陸非凡笑,說,沒有金錢,幸福是絕對不會有的。兩者怎麽權衡吧。
  默言說,為什麽去做房產啊。又從新的領域開始,你有病啊。是不是因為那地方賺錢容易啊,我都聽人說,每座商品樓裏,都透著腐敗的味道。
  陸非凡又笑,道,你好像很清楚似的。的確跟政府部門打交道很多。權利與利益各項平衡很難做。但對我來說,我樂於嚐試。開拓與挑戰吧。像我們這些人總是要有些激情的,越是刺激越是冒險越能跳動你神經的工作越能讓我們滿足,去獲得某種成就的快感。錢已經不能刺激我們,我有錢,我知道我的錢可能一輩子都用不完,但是我也沒見過我可能有的真實的錢,到一定程度,錢對我已經不重要。我知道我在冒險,但是冒險中也能去實現自己價值吧。當我獲得成功的時候,我大概可以笑一笑的,盡管那笑很短暫。
  我覺得你好像有毛病似的。給自己上重重枷鎖,而後一條條撐開,然後再上。何苦呢?價值實現方式有很多種。默言忍不住說。
  並不多。當你走上一條道的時候。我想問你,你做公務員,你從哪裏獲得自我價值認同感。
  默言說,工作隻是生存手段而已。對我來說。努力工作,隻是要對得起那份工資。並不期望從中獲得什麽價值認同。其實,你對自己的人生是很有使命感的,很多人沒有,隨日子流轉,死的時候,也許會後悔沒做什麽事,也許不會。會與不會都無所謂。我就是不知道,你死的時候,會不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賺了很多錢,做到什麽位子,無愧於人生,可以像奧斯特洛夫斯基那樣說,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可以,怎麽怎麽的。
  怎麽話到你嘴裏,又變味了。我,並不是想無悔於人生,其實說穿了,我就是慣性,就像一個在高台上旋轉的陀螺,如果不是一直保持著旋轉的狀態,要麽停下來,要麽摔下去。不願摔死,不能忍受停,就隻能轉下去了。
  默言默默地看杯子,過一會,說:你很可怕,做你妻子真的不容易。抬頭一笑,說,聽你話挺有啟發的,以後我一定找一個普通人,隨隨便便過過日子,兩個人有多一點交會。
  是麽?陸非凡看她,臉上有逐漸增多的陰翳。
  麥麥,給你發幾章吧,隻是我自己真的不大滿意。
  以後有時間肯定要修改的。

  7
  那次長談後,他們之間的關係輕鬆了很多。輕鬆,卻也並不親密。默言不再看到陸非凡回來就走。她會跟他說說話,甚至開開個玩笑。也在那裏放置了一些自己的日常用品。但是,對陸非凡一直保留分寸,也再也沒有留宿那裏。
  聖誕節正值周末。默言打算帶邦邦去動物園玩。
  陸非凡說,我也去好了。
  默言說,不加班麽?
  陸非凡說,我現在知道什麽對我更重要。
  默言說,孺子可教也,總算知道骨肉親情很重要了。陸非凡想,其實這也包括了你。
  平安夜。默言給陸非凡電話。
  大概是默言第二次主動給他電話,陸非凡接的時候,都感覺有點受寵若驚。
  老板,我今天請假。熟了之後,默言這樣稱呼陸非凡。
  哦,單位有活動?陸非凡問。
  不是啊。私人事。
  約會?陸非凡心裏一酸。
  也算不上吧。
  不說理由不準假。陸非凡實在好奇。
  我,我隻是等一個人。默言慢慢說。
  陸非凡心裏更酸。過會道,默言,能不能,把晚上給我。或者,你把事情處理完後來找我。我會等你。
  默言一慌,說,不不,你,真的,不要……想說,不要對我怎麽樣。但想人家也未必要怎麽樣,便也說不下。結巴一陣後,說:我不會來的。邦邦你去接,帶他吃聖誕大餐吧。不要賣力工作了,給自己放個假。匆匆掛下。
  她沒什麽事,隻是因為今天是杜銘的生日。盡管他不在身邊,她願意攜滿回憶與他一起過。
  下班後,小潮不在。她絕對不會錯過這樣狂歡的機會。默言想了想,換了件適合節日穿的鮮豔些的衣服。沿著街道走。
  因恰逢周末,路上的人尤其多,襯托出節日的氣氛愈加濃重。一路行來,各家商鋪均在放“鈴兒響叮當”的樂聲,門麵均或貼或噴了聖誕老人的尊容,大商場前自然少不了聖誕樹,彩燈隱在裏麵,將那些禮品盒照得熠熠發光。很那麽回事。
  空氣其實很清寒。默言圍了圍巾,戴了帽子,依然有些冷。回憶也像凍結似的未能如願飄來。她想,或許是時間,再長一點,她會把他忘掉。他自然也一樣。
  她轉道長安街,向天安門走去。一路上,華燈閃爍。經過王府井時,看到人群攢湧,與她擦肩而過的多是情侶,女孩或依偎或撒嬌或談笑宴宴。看得她有點羨慕。的確是這樣的,她這樣的年紀,沒有愛人,真的是很沒麵子的事。但是就這樣了。程默言。可憐的你想要記憶都沒有。
  便笑一笑。繼續走。走過中南海後,人群稍稍稀薄,厚重的紅牆映得街道陰冷森碧起來。在牆的倒影中,走,默言覺得自己完全融進了黑暗。
  到天安門前,嘈雜聲驀地湧來。廣場上竟站滿了這麽多人。也跟她一樣無聊麽?不過,天安門廣場,除了非典期間,一般都湧滿了人。默言其實隻想找個空曠的地方,能夠用手做擴音器放聲說話的地方。卻發現自己來錯了。
  腳略有些累。就坐到花壇邊,托著腮看人。
  看人看累了,就看腳。在她麵前挪動的腳。這麽多人,這麽多生活。但是她一概不知。
  手機響了。默言接。
  MERRYCHRISTMAS!有人在電話裏說。男聲,聲音很低。像隔了千重水萬重煙。默言在記憶裏費力搜索,突然,心狂跳起來。是他麽?那個今天生日的人。
  默言。他說,輕輕柔柔,帶著往昔的影子。
  真的是他。她終於等到他了。心裏一潮,竟是說不出話。
  默言默言,你在聽麽?他很緊張她。
  是的,我在聽。默言調整了自己的情緒。說。說得風平浪靜,像沒有感情。
  對不起默言。他說,很想念你。離開你後才知道愛你。
  她沒有說話。心裏卻潮湧,他說愛她?
  我幫我叔叔做些事,一邊學語言。還可以,隻是很想念你,默言,多說些話好麽?我很想聽你的聲音。
  默言卻不知說什麽。盡管她其實一點都不恨他也不怪他。但是說什麽呢?想了半天,她清淡地說,生日快樂。
  有沒有給我禮物。他說。
  對不起,沒有。
  他說,默言不要這樣對我,你這樣說話我很受不了。原諒我吧。我很快會回來。我們重新開始。
  其實,我們從來沒有開始。默言說。
  不不。你不要否認我們之間的情意,難道,你忘了我麽?或者你已經有——
  沒有。默言說,我隻是覺得我自己很可悲。掛了吧。電話費很高。
  等我。他說。
  掛電話。也不知是誰先掛的。默言覺得渾身沉重。不知為什麽。難道是因為這麽多相思積攢下的怨懟的情緒。她覺得自己很不對勁。其實,按著預先的想法,她想自己接到電話一定會很激動的,也會很甜蜜的。她想對他說,她想念他,一直。結果卻冷冷淡淡說了那麽些話。後悔起來。
  繼續坐著吹風。
  十來點鍾,她就回去了。在宿舍樓前,被人抓住。是陸非凡。
  他仔細看她,似有幾滴深情在裏麵,說:你臉色不大好。
  被風吹的。她回。
  他說等到了麽?
  什麽?
  他說你不是等人麽?
  哦,她說,等到了。
  很傷心。
  有點。
  喜歡的人?
  是的。
  他忽然心酸,完全是吃醋的感覺。控製住抱她的衝動,他害怕一抱她她給他一記耳光,她做得出。說,帶衣服去我那裏,明天我們一起出發。
  不去。她搖頭,心不在焉。
  他恨得搖她,說:失戀麽?誰把你這樣傷害的?
  她悚然看他,說:不是的。掙脫開他,說,謝謝你。我沒事的。真的沒事。其實高興還來不及。便抿嘴笑了笑,說:我明天一早就過來。給你們做早餐。說完蹦跳著上樓了。
  第二天一早,默言真的來得很早。不是一般的早。恨不得就是沒睡。熬到五點多就過來了。她大概怕影響他們睡眠。沒有馬上動手做飯。她躺在沙發中,沉思什麽。
  她一來,陸非凡就知道了。他也沒馬上起來。怕影響她沉思。他的房門開著,可以看到她的人。他便一直看著她。
  六點多,她似乎猛然醒來。奔去廚房做東西。又過一會,她到他房間。他假裝沉睡。她在門上敲了幾下,說:起床了。他沒理。她就把門關了,似乎讓他再睡一會。他不免想,真笨,為什麽不能上來直接把被子掀掉。又想當然不可能。曼夕以前這麽做過。她不是曼夕,也不是他太太。一個跟他未必有什麽關係的女人。
  熬了一會,他起來。穿了睡衣出去。
  她早就做好早餐了。東西全擺在桌上,而她趴著桌子睡覺。
  他心疼,到她身邊,用手捋過她的發絲。她猛地抬起頭。他說,困的話就去睡。她搖頭,我不困。
  明明很累。昨晚沒睡好?他說。
  她說,怕睡過頭,耽誤跟你們的約會。惦記著反睡不著。
  他知道不是,也不跟她說什麽。去洗漱。
  把邦邦叫醒,三人吃過早飯,便去動物園。
  過西直門,默言看車窗外。那個有漂亮眼睛的男孩依然跪地乞討。
  到展覽館附近,默言對邦邦說,上次,你爸爸就是在這裏把我撞傷的,可是態度特別不好,邦邦以後不要學爸爸。
  陸非凡道,別在孩子麵前詆毀我形象啊。是你主動撞上來的,邦邦,別聽她的。
  邦邦道,默言不會撒謊的,肯定是爸爸不對。
  陸非凡道,你現在就向著外人了。
  邦邦道,默言不是外人。我喜歡默言,爸爸,你喜不喜歡?
  陸非凡看一眼默言,看她有點窘迫。
  邦邦,那兒是天文館,她在轉移話題。她根本不希望他們之間有什麽。他的心裏有些沮喪。
  到動物園。他們兩人並肩走,邦邦在前麵。
  忽然邦邦繞到他們身後,又猛然像火箭一樣衝到他們兩人中間,一手一個牽住他們。三個人就像一個幸福的家庭一樣走著。忽然,邦邦將他們兩人的手合在一起,自己驀地衝到前麵看長頸鹿去。默言想掙脫,陸非凡緊緊抓住了她。
  給邦邦一點麵子吧。他說。默言臉紅了下,身子離他遠一些,卻沒有掙脫。眼睛看著別處,虛虛浮浮,他不能知道她是樂意還是不樂意。但大概不樂意居多吧。
  默言感受到他手的溫度,被一個男人這樣抓住是第一次。她心亂如麻,不知是不是要掙開,隱約中又覺得有幾分甜蜜。
  他的手似乎鬆了些,她以為他要放開她了,可是,他卻是反過來,與她十指交叉。她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想掙脫卻根本掙不了。覺得自己身體僵硬。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默言。陸非凡說話了,有沒有感受到我對你的情意?
  默言心頭鹿撞,茫然無措。
  我現在很渴望家,渴望在家裏看到你,渴望呼吸你停留過的空氣。就是這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不,默言艱難地說,你隻是需要一個保姆。一個對邦邦好一些的保姆就可以。
  你真這樣認為嗎?抑或隻是想拒絕我。沒有關係,看著我,告訴我。我會有自知之明。
  默言卻不敢看他。怎樣呢?她已經不討厭他,但是說到愛,她並不愛他。
  正不知如何回複,邦邦來了,說:我看不見,爸爸,把我抱起來。
  於是解圍。陸非凡抱了邦邦看。她找了個位子坐。過一會,心情好一些。她拉邦邦,說:我帶你玩。我以前經常來看動物,很多動物都認得我。
  真的麽?邦邦問。
  默言帶他往猴山走去。果然,她站在那裏的時候,就有一隻猴子跳到她麵前。邦邦拍手道:真的哦,爸爸,小猴真的認識默言。
  真的常來麽?陸非凡問。
  默言點頭,說:隻是,無聊。

  8
  日子如流水。默言與陸非凡依然保持分寸,親切卻並不親近。他對她那通表白,她已經甩到腦後。雖然曾經令她的心動了動。心動隻是因為沒有其他人對她說過類似的話。“渴望在家裏看到你,渴望呼吸你停留過的空氣。”真的是很好聽的話。她蒼白的臉會出現一朵紅暈。然而,迅速的她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他隻是想為邦邦找一個母親而已,選擇她,隻是因為她夠像一個母親。忽然失望起來。不知為什麽,其實自己不愛他。但是,女人,大概就算不愛對方,也不希望對方隻看到她的功能。很快索然無味,就不再想。閑閑淡淡地相處。沒有多餘感覺。
  這日回得早。因為陸非凡回得早。看他回家,她就跟邦邦告別走了。
  陸非凡說:這麽著急麽?
  她淺笑,說:恩。我自己回去還有事要處理。
  他不便留她。她就走。
  到家。小潮破天荒未出去。正吃泡麵。
  你吃過了吧。小潮說。走到她房間。
  恩。她回。
  小潮說:怎樣啊?你和他怎樣?
  和誰怎樣?她不解。
  小潮說:陸非凡啊。
  啊,我的雇主,僅此而已。
  不會吧,都說日久生情的。我現在無聊,滿足我的八卦欲,我給你測測,看你到底喜不喜歡他。
  你要喜歡你追,沒工夫陪你瞎玩。
  默言,你又過分,把我一個人甩冷清清屋裏,想跟你聊聊都凶得要死。
  默言頓了下,說:那,你說吧。
  躺到床上,順手拿一本書。
  我問了。小潮爬到她床上,盤腿坐著,說:先問你,給他洗衣服了麽?
  我拿錢的,當然洗。
  那內褲洗不洗?
  你,默言臉紅,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當然沒有。其實有一天,看到他在衛生間洗東西,她在旁邊,說,洗什麽,我幫你。他說,是麽?私人物品洗不洗。她馬上意識到什麽,跑開了。
  那,上班時候,你會不會想到他?
  默言吃不準,有時的確會想到他,但也不是那種柔情蜜意地想,隻是一般般飄過去一個影子。便說:隻是想杜銘。
  你們有沒有,一些身體的接觸,譬如拉個手什麽的。
  有啊,那是邦邦把我的手和他的手弄到一起。
  那,有沒有特別的感覺,心動,砰砰跳。
  那麽誇張啊,沒有。隻是覺得是一雙男人的手。
  哎,小潮往她身上直直一躺,沮喪地說,默言,你太沒情趣了,放著大帥哥在旁邊,居然熟視無睹。
  可能,我們沒有感覺吧。不是所有男人女人在一起就有感覺的。默言將她拉出來,說,你不想追麽?我給你創造機會吧。
  小潮說,本來想把機會讓給你的,但你白白浪費機會就有點暴殄天物了。那,你讓我試試。
  默言說:明天吧,明天我試試。
  幹嗎要明天,今天好了,你讓他帶我們去唱歌。你打電話,我去洗澡換衣服。
  小潮一躍而起。
  默言去撥電話。
  陸非凡接的。
  她說是我。
  陸非凡愣了下,有絲歡躍湧起。她居然給他電話。
  她說,邦邦睡了麽?
  剛睡。他說。
  她說:那你現在有空麽?
  他說對你什麽時候都有空。
  她心一緊,訥訥道,上次,你見到的我的同事小潮,想,想請你出來。
  他心裏一陣失望,她隻是要把他推出去。便說:現在沒空。啪掛電話。她聽得一愣,說:脾氣還那麽大,以為收斂了呢。
  正要去跟小潮報告,忽然電話又想起。以為是陸非凡改變心意,去接。
  默言。卻是一個輕柔的聲音。
  她聽得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是杜銘。
  默言,在幹什麽?他的聲音很輕快。
  恩。打電話。她癡傻傻說。
  笨蛋,問你剛才做什麽。
  也是打電話。她說。忽然才覺得自己應該熱情一些,便道,你呢?你們那裏什麽時候?你還在學語言麽?累不累?
  他說:猜猜我在哪裏?
  她說,不是在法國麽?
  他說:到窗口來,把頭探出來。
  她心裏忽然一驚,而後洶湧。走到窗前,果然看到他。倚在一棵樹上打電話,依然是瘦瘦高高,穿著灰格子大衣,圍了一條很長的圍巾。很優雅。她呆立不動,有陣子,不知怎樣反應。他回來了?居然回來了。
  他說:看到沒有。
  他一直不知道她具體住哪個宿舍,此刻正背對她,惶急地朝其他幾座樓看。她的心定了定,說:我馬上下來。
  連忙換衣服,一陣風一樣,走的時候又返回照了下鏡子。像一隻鳥一樣躍出去,忽然發現心是這樣自由,這樣輕鬆。自己就像豆蔻年華的少女一樣。
  出了樓道,她停步了。想了想,輕輕掩到他身後,想用手蒙他的眼睛,但是他實在有點高,沒蒙到,反被他擁在懷裏。他的眼裏點點滴滴都是柔情,他說:默言,真的是你。恩,默言。
  她的心裏一圈一圈滑出漣漪,笑著麵對他。
  他抱她。緊緊抱她。好像隔了不知多長時間。其實隻有半年。
  真的是漫長,那些日子,爬一樣。覺得日子如此受煎熬,大概是愛了。她想。她偎依在他懷中,覺得心撲撲跳。
  默言,原諒我好不好,那樣走了。以後不會,我會緊緊抓住你。讓我看看你,為什麽,我覺得我們好像隔了好久好久。
  我也覺得。她說。心裏忽然很明媚。
  有風吹來,將樹上所存無幾的葉片刮下來,落在他發上,她覺得詩意,便幸福地笑。他說:告訴我,有沒有想念我。
  她說恩。很想。沒有矜持。她想,自己已經沒有矜持。
  他的臉開始低下來,她知道他要吻她。無來由地滑過一絲慌亂。莫名其妙。她覺得自己。便閉上眼,等著將自己的初吻給他。
  關鍵時刻,忽聽到小潮大叫:默言,默言,你在哪裏!
  她推開他,有些羞赧,說:我同事。帶你去見她。
  他說好。很自然地擁著她。她沒有推拒,卻覺得走得有些僵硬。
  推門進去。
  小潮一愣,說:好像不是陸非凡?
  默言說:自然不是。認識一下,杜銘。
  哦?小潮又一愣,說,久仰大名,你終於回來了,再不回來,默言就——
  你亂說什麽,默言朝小潮瞪一眼。小潮說,不對嗎,我想說你快相思而死了。
  杜銘微微笑著。
  默言說,小潮就是這樣。小孩子,別跟她一般見識。
  小潮轉向默言,說,那,那個沒戲了?那,我,我出去。你們聊。便拿了手袋走了。
  默言說,我們宿舍,夠亂的吧。把他領進房間。給他端水,說:你什麽時候回的。杜銘說,剛回。放完行李就來了,隻想見你。
  剛說完,電話響了。
  他接。好的,媽,我馬上回。
  而後,對默言說:還有點應酬。
  默言說,那你回去吧。便送他出去。
  默言的愛情似乎重新開始了。每日,都會接到杜銘的電話。杜銘告訴她他現在正幫他叔叔做事,開拓國內市場,很忙,所以暫時不能見她。她無所謂,能聽到他的聲音,知道跟他在同一個城市,她就滿足。很滿足,精神狀態也很好,恨不得走路都要跳起來。
  小潮說,想不到你戀愛起來這樣傻。
  默言說,怎樣,妒忌麽?
  小潮做個鬼臉,說,我會妒忌?你看著,我現在正正經經勾引陸非凡啦。還有,提醒你一句,不要對男人太好,太好,人家就不會珍惜,經驗之談。
  默言做個鬼臉。就是這樣,不管碰到什麽事,都覺得開心。
  默言送邦邦回家。邊拖地邊跟邦邦說話。陸非凡空前早的回家。
  哦,回來了。她抬頭看他一眼。忽然覺得最近他實在回來早得有點不太正常。也懶得想什麽,繼續幹活。
  過一會,說:可以放點音樂麽?
  陸非凡說,你最近心情不錯。
  那個自然。居然脫口而出。
  陸非凡到她身邊,說:不用幹那麽多活。抽掉她的拖把。她說:我拿錢的啊。他說,會一分不漏的給你,但現在,你陪我說說話。
  啊,她說,鍾點工好像不需要做別人的耳朵吧。
  他拉她,她像燙了一樣。甩開。他奇怪地看著她,好像滿臉怒意。恨不得馬上就要爆發。她不想他影響自己的好心情,順從地坐沙發上。無辜地看他。
  他忽然說不出話。
  這幾日,忽然覺得她好像變了,變得漂亮了,也變得朝氣了。當然,這樣的變化絕對不是為了他,看到他她都恨不得馬上走。後來邦邦告訴他說默言有男朋友。默言阿姨親口跟他說的。他忽然就覺得很焦躁,看她舒緩地幹活,他就焦躁。他不知道自己可以用什麽辦法,但是他絕對不希望她被別的男人帶走。很奇特很強烈地醋勁。他覺得自己已經熟悉有默言的生活,他不願這樣的生活被顛覆。哪怕她不接受他,但隻要她還在這個家他就能心安,但是現在,他怕她遲早會走。
  說說。為什麽開心。他說。
  關你什麽事。她說。
  自然關我事。你有男朋友,以後恐怕——
  那個,隻要有時間,我就會照顧邦邦。
  她終於承認了。陸非凡沉默。像火山爆發前的沉默。
  默言有點不知所措,他到底吃錯什麽藥了。慢吞吞說:那個,我給你們做飯。
  她的手機卻響了。
  她接起,他看到她臉上線條迅速變得柔和,聲音也異常溫柔。
  好啊。我等你。拜拜。
  她放下電話,臉上還有未消淨的甜蜜。
  對不起,我有點事,你帶邦邦下去吃吧。她說。
  不允許。他說。把活幹完再走。
  她翻臉,說,你怎麽這樣,我愛幹就幹。
  他說你有點職業道德。
  我——她忽然自知理虧。恨恨看他一眼,又看看手表。去廚房。
  15分鍾後,出來,說:給你們做麵條了。將圍裙一扔,說:我走了。
  他心一沉。
  她走後,他也沒心思吃東西。邦邦繞出來,說:默言走了麽?爸爸,你生氣了。
  爸爸,生氣了。陸非凡無奈地說。
  邦邦說,爸爸你也喜歡默言麽?
  陸非凡沒說話。
  邦邦說,爸爸加油,我想要默言做我的媽媽。又轉著小眼珠說,爸爸,你可以親親默言,就像你親邦邦一樣。
  陸非凡笑了笑,說,那要默言肯才對。
  父子兩人寂寥地吃飯。
  吃完,陸非凡說,我去找默言,好不好,你乖乖呆在家裏。
  邦邦道:好的。爸爸,你把默言帶來吧。
  陸非凡開車去她宿舍。剛到門口,就看到了默言和她的男朋友。他們相擁出來。默言轉首朝他盈盈笑,他將她的發絲捋到耳後。眼底的情意洶湧澎湃。他吃醋吃得一塌糊塗。轉而心痛。將車子開走。去酒吧喝酒。醉後,一個人躺在榻榻米上。麵前浮動了很多人影,轉瞬又變成空無。孤獨和虛無像鉛塊一樣沉甸甸地墜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失敗。
  老婆跑了。兒子像個棄嬰。自己在工作的壓力中疲於奔命。
  終於感受到一點溫情,那點溫情很快就要消逝,與他無關。屬於另一個男人。
  他覺得自己失敗。以前還總是自命不凡,然而他有什麽?
  那些錢財,那些職務,有什麽用?他明白自己隻有影子忠實相伴。
  喝醉。醉到極至。痛到極至。想曼夕決絕離開的身影。和另一個男人,她甚至沒有背叛的恥辱。在她的眼睛裏,她所做的都是天經地義的,她從來是被人含在嘴裏疼的,人世的酸楚沉重無奈她一概不知。她很無辜。她的眼睛很無辜。她說,你不能給我我要的生活。可笑,自己居然像平凡人一樣被美貌吸引,取了瓷娃娃一樣的人做老婆。
  又想那個女人,蹲著身,靜靜給他收拾穢物。又回過身,將他從寒冷中拉走。她不會知道那個時候,他就動心了。因為那樣不經意的溫暖他已經很久沒享用過了。然而此刻,她在別人的懷中,於他無涉。
  他又開始吐。將榻榻米弄得狼狽不堪。沒有人來收拾了。是不是。他躺在腐臭中,張著眼睛。
  不知多久。他打電話。撥號。那是默言的號。他不知道自己居然背出來了。
  很久很久,才有人接。
  他叫,默言默言。
  她愣了下,說:你醉了麽?
  他說,我沒醉,默言。忽然哽住了。不知為什麽自己突然脆弱。
  她說,你在哪裏?我馬上來。
  他說,上次的酒吧。
  半小時後,她站在他麵前。她的眉心緊緊皺著。說:你幹嗎又喝成這樣,拿了紙給他擦嘴,又倒了水讓他漱。稍微收拾一下,她將服務生叫來。而後帶他走。
  在清冷的夜色中,他清醒了。說:對不起。
  她不說話,走在前麵。而後說,把鑰匙給我。車鑰匙。她會開車。
  送他到家。他看了看時間,已經淩晨2點。心內又有些抱歉。偷偷看她,她並沒什麽表情。
  她說,還難受麽?
  他說好多了。
  她說,你這人根本不能喝酒,還貪杯,罪有應得,下次,我不管你。
  他說,我聽你話,好不好。
  她愣了下。
  他說,默言,我沒有辦法的時候才想喝酒。
  她說,恩,可以換其他方式解決心裏的事,譬如找個人說說啊,聽聽音樂啊,做做運動啊。她聲音柔和。他不覺一蕩。
  她去衛生間。出來的時候,說:給你放好水了,你泡個溫水澡,放鬆一下,然後再做個好夢。
  便要回去。他說:留下來吧,現在不早了,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
  她看著他,眼睛慢慢深邃。而後撲哧笑,說:你也知道啊,下次不許這麽晚把我叫出來。知不知道我睡得多香,用了多大的勇氣才接你的電話。
  他也笑,忽然覺得很寧靜。
  這章還過得去一點。
  繼續寫下去。
  杜銘真可憐,我為了讓默言將初吻給陸非凡,一再延遲他們的吻啊。

  9
  默言和杜銘聽完音樂會,從中山音樂堂出來。
  並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在公園轉。找到一棵古樹。兩人手拉手將樹合抱住,各找了個樹洞,許下心願。
  杜銘一拉,將默言拽到懷裏。月光清寒,在樹梢上散發幽幽的光,公園中寂靜一片,好像掉在另一個時空中。時間荒蕪,空間沒落。隻有永恒的他們。
  真好。戀愛真好。默言想,如此寧靜,如此充實,空氣中全是愛情的味道。
  杜銘緊緊擁她,說:暖不暖?
  她說是的。
  杜銘拂開她臉上的發絲,說:這些天太忙了,一直未有時間陪你。
  她輕輕搖頭。睜著清亮的眼睛看著他。
  他說你真美。撫她臉上的月光。他的指如他的感情溫柔如水。
  她迷蒙地看他。忽然看到手電的光朝他們射來,連忙拉杜銘的手,說:不好,我們快走。於是兩人瘋狂跑。跑到公園門口,又麵對麵哈哈大笑。
  沿長安街走。杜銘說:後天,我們公司有個新春活動,你跟我一起參加吧。
  她想也沒想,說好。
  杜銘說:穿漂亮一點啊,我把你介紹給我叔叔。過我叔叔這關,我父母那邊會好過。
  她忽然有點沉重,訥訥說:不要這麽快吧。
  他說,當然要快。我媽媽還不知道我有女朋友,要給我介紹。
  她說那你介紹好了。
  他說,傻瓜,我愛你還愛不夠。
  她說那還差不多。
  他說,你呢?
  她裝傻,說,我什麽?
  他說壞。她就跑。把笑和歡樂灑在夜空裏。
  第二天,上班時接到陸非凡的電話。陸非凡問她明天晚上有沒有空。她想到和杜銘的約會。遂說,對不起啊,我有約會。
  男朋友的。
  她說是的。
  他沉默。而後說,好。掛了電話。她發了陣呆。不知道為什麽。
  晚上等到邦邦睡了仍不見陸非凡。她下樓,將他的襯衣熨完,進他房間,放進衣櫥裏。裏麵有他形形色色的衣服,很有品位。不知道是他自己買的還是他太太給他買的。他的房間很空,沒有任何裝飾品。甚至沒有綠色植被。她怔怔站著,想,也太空疏了。喊一聲,怕都有回聲。
  退出房門的時候,發現陸非凡回來了。正看著她。她頭一低,不由解釋:隻是給你放衣服。我走了。
  他的眼睛眯著,若有所思。並沒有阻攔她,也未跟她說話。她走出去的時候,不知為什麽有點慌亂。
  問小潮借的小晚禮服去參加的活動。一條法式複古黑裙,一字領露出香肩鎖骨,鏤空圖案的公主袖,腰上蝴蝶結分割出身體黃金比例,裙擺短至大腿,看上去既純真又性感。
  小潮嘖嘖看,而後說,怎麽你穿的味道跟我完全不一樣,我充其量是可愛,你就很女人,而且是那種純真的女人。你這種性感最折磨人了。小心些,最好不要跟杜銘太晚,他會吃不消的。
  默言臉紅。又覺得有些不自在。
  小潮給默言眼睛周圍塗了些金色眼影,再將自己金色的發箍借給默言箍住一泓青絲。又看了她一陣,說,我都要愛上你了。你可以如此驚豔,服了。我服的是杜銘,他可以看到一塊未琢之玉光潤的本質。
  好了,不要調侃我,你越說我越害怕。默言推她。
  小潮笑道:自信一些。默言,自信的女人最好看。而且你真的很美。
  到7點多的時候,杜銘來了,看到默言的時候,眼神真的呆了。小潮說:快走吧。反正是你的,路上慢慢看去吧。
  默言橫小潮一眼,便挽杜銘的手走。
  是個舞會,去的時候,因有些晚,舞池中已經有了對對人影。光線隨之昏暗。輕柔的音樂霧一樣灑出來,弄得人心裏濕漉漉的。
  兩人找了個位置,喝些水。
  杜銘說:親愛的,允許我請你跳支舞麽?
  默言欣然應允。
  兩人進入舞池,輕擁,隨音樂緩緩流轉。
  杜銘在她耳畔說:你美得不可思議。待會誰請你跳舞都不要同意,我會吃醋的。
  默言說:好了,我隻接受你的邀約。
  一曲畢,璀璨燈光亮起。杜銘拉默言手,說:我帶你去見我叔叔。
  杜銘的叔叔正與人寒暄。近一些,默言猛然發現那寒暄之人是陸非凡。腳下生根似地站住了,昨天他約她,大概也是為今天的活動,有點不知該如何麵對他。杜銘說你怎麽了?她才恍過神,對自己說那又怎樣。便展一個笑,跟杜銘過去。
  叔叔。杜銘叫。
  默言很快感到一簇灼人的眼光落到了她身上,盡管她其實根本未看那個人。她隻笑盈盈地望著杜銘的叔叔。
  叔叔,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默言。我的女朋友。默言,我叔叔。
  幸會。常聽小銘說起你。叔叔伸出手與默言碰了下。又道,給你們介紹。
  默言不得不麵向陸非凡,他臉色很漠然。叔叔將杜銘介紹給他時,他說幸會,介紹默言時,他說我們認識。幾乎天天可以見麵。
  杜銘很驚訝地看著默言。默言一時極其痛恨陸非凡,訥訥說:我,給他,做兼職。
  什麽兼職?杜銘問。默言說不出。看陸非凡的臉上卻有一抹得意。心裏不由憤憤道,明天就不做,以為真要賺你的錢。
  陸非凡告辭,向別處去。
  真的給他做兼職?杜銘卻還糾纏。
  默言決定說真話。跟杜銘到角落。說:一次偶然的機會,看到他兒子,覺得可憐,就照顧他,隻是晚上接他回家,而後給他做頓飯。陸非凡支我工資。
  為什麽要去做這種事,你缺錢麽?你不是侮辱你自己麽?杜銘臉色似很痛苦。
  默言不解杜銘反應為何這樣強烈。說,我隻是喜歡他兒子。
  他兒子有什麽好喜歡的,又不是你的。你是不是——
  杜銘。默言惶惑地叫一句,你不要誤會,我跟陸非凡並沒有什麽。
  杜銘說,好了,不要再做下去了。你們兩人天天在一起,你要想想我的感受。默言,我隻是愛你。
  默言心裏沉了沉,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可以把握自己,讓她猛然離開邦邦她的確還做不到。但是,她更不願意杜銘難堪。
  燈光又暗下去。居然真有人來請默言跳舞。默言拒絕了。杜銘將她卷到舞池,靠近了她,幾乎就是貼了她,與她耳鬢廝磨。默言有些不適應。在這麽多人麵前。但是還是任憑了他。愛,何必還要管太多。
  又連連跳了幾曲舞。歇下來,不久,杜銘叔叔過來找杜銘,帶他去見客人。杜銘讓她坐著等。默言正好累了。便喝水。沒多久,陸非凡就站到她麵前,似笑非笑說:很親熱。她臉一紅。沒看他。他突然拉她的手,她說:你做什麽。燈光卻又暗下來。他說陪我一下很不願意麽。也未經她同意,將她拖到舞池。實際是將她抱在懷裏,這樣的分寸比杜銘又不知近了多少。她掙紮又不能太明顯,周圍都是人。她說:放開我,我有男朋友的。他說那怎樣。他的身體很灼人。他的氣息也很濃烈。與杜銘不一樣。他的令她眩暈。
  跳舞好不好。她終於放棄,說,拿出點紳士風度。
  他卻不跟她跳。拉她的手,趁著暗色,將她拉到了外麵,行在寂靜的長廊上,她不禁叫:你要做什麽。
  他說你隻須跟著。手上的勁很大她掙不脫。不久,就被他拉進另一間包房。他關上門,將她抵到牆上,她的心又迅速慌亂成一團,不知他要做什麽。
  他的眼裏有火,令她害怕。他要做什麽。
  他說:與別人卿卿我我就一點沒想到會傷害我麽?隻有為了他你才會這麽漂亮這麽誘惑麽?你能不能想到我,能不能想到我瘋了一樣的嫉妒。好了,受夠了。說完,便擁住她吻。
  唇碰到的時候,默言打了個哆嗦。不行,她的初吻,她要留給杜銘的。死命推他。推開了,她下意識擦了下嘴角。看到旁邊有衛生間,衝進去,漱口。漱掉了,是不是不算被吻。出去的時候,她看到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心忽然有些不忍,躊躇了一下,走過去,說:對不起——可話未說完,他又箍住她,深吻她。霸道灼人的吻,滾燙纏綿的吻。像一團火,也像一簇驚雷。她掙紮無力,手驀地鬆了。他於是又溫柔纏綿起來。細細的,輕輕的,像在愛憐,像在嗬護,也像在珍藏。她無法不沉溺。頭暈目眩,一點知覺都沒有。
  很久很久,他才放開她。他箍住她的肩,沉沉說:不許再擦。
  她看著他,這個霸道的奪了她吻的男人。心裏滋味難辨。但是眼睛忽然蒙上了霧。她不知自己怎麽了。為什麽會有淚。他心疼,去揩她的眼淚。她揮掉了。他心一涼,轉瞬絕望。她根本無法接受他,他隻是用強了。
  他靜靜看了她一會,頹然道: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碰你,也不會,再妄想去愛你。說完,堅決地走了出去。默言轉過身看他的背影,眼睛又蒙了一層霧,心裏很難過。說不上為什麽。照理應該恨他。但不是。
  又怔怔想那個吻,她的初吻。由這個男人賦予他了。火熱的一個印記。隻是同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
  發了些呆,到洗手間,看到自己的臉流竄了一層粉紅,嬌豔異常。便用水潑上去。又補了下妝,才出去。
  回到場所,不知為什麽下意識找陸非凡,卻沒見到。心裏流動了一層薄薄的惆悵。直到杜銘找過來。看到他焦急的臉色,她才覺得愧疚。
  哪裏去了。
  哦,隻是太累,出去透透氣。
  找得我半死,也不跟我說一聲。
  下次不會了。
  恩,我們可以走了。想吃什麽?
  隨便了。
  兩人去龍城堂吃酸筍。
  默言莫名走神。杜銘屢屢問,想什麽,我很不高興啊,在我身邊卻心不在焉。
  默言說,哦,不是,是我就愛發呆。
  杜銘說,說明我魅力還不夠。
  默言搖頭。
  杜銘說:擔心你被人搶去。真的。
  默言輕柔說:不用擔心。
  那說愛我怎樣?
  默言抿嘴,說,放在心裏為什麽要說。
  好啊。讓我看看你的心。便過來擁她。默言任憑他,因為愧疚。小包房靜悄悄地。周圍都是民族風格的木器,就像在異域。
  我想吻你。杜銘說。
  她說我不想嘴在吃東西。
  但是回去的時候,她還是被他吻了。在她的宿舍。他吻她,翻倒在床上。唇齒碰到的時候,默言卻忽然很平靜,知道他很激動,自己也很想配合他狂熱一些,但是很不幸還是很理智,甚至不合時宜地想起陸非凡。
  他說:我不會再碰你,我也不會再妄想去愛你。
  他在說什麽他知道麽?默言。
  小潮忽然推門進來,他們才結束吻。小潮吐吐舌頭,說,繼續,我什麽都沒看見。掩門走。杜銘定定看看她,說:默言,我愛你。
  我也是。默言說。
  終於將初吻解決了。
  陸非凡我對你真的挺厚愛了。

  10
  下班的時候,默言不知道要不要去接邦邦。躊躇了良久,決定去,而後跟陸非凡說清楚,而後也許就此告別,各走各的道了。
  默言。爸爸昨天回來又喝醉了。早上我醒的時候,看到爸爸睡在地板上,旁邊吐了一地。他又臭又髒。我叫爸爸,爸爸也不醒。下午才送我去的幼兒園。邦邦說。
  默言心一凜。又很麻亂。
  到家,發現地板上的確狼籍。幾件髒衣物扔在藤筐裏。她拖好地,又將衣物拿出來,洗了。
  給邦邦做好吃的。兩人吃完,陸非凡沒有回。她猜到他不會早回了。看邦邦,以後不會經常看到他,當然她若太想念他還會去幼兒園看他,但此刻她還是充滿離愁別緒,感情總是在不知不覺中生長,這個家,這對父子,或許會長期牽動她的心。莫名的傷感。
  默言,你今天好奇怪的。怎麽不說話。邦邦抬著亮亮的眼睛看她。
  哦。那是因為默言太喜歡邦邦了。默言蹲下身,抱他。忽然想到什麽,說:我們去超市逛逛怎麽樣?邦邦自然開心。
  兩人穿好衣服,走到附近超市。默言選了些綠植和陶罐之類的工藝品,運回去。擺放到陸非凡的房間裏。
  你爸爸房間太空了,邦邦,現在是不是好一些。默言回頭問。
  邦邦像個大人似的反剪著手看,而後說:默言,那個,你是不是喜歡爸爸。
  默言歪頭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邦邦過來抱她,說,默言,喜歡我爸爸吧,爸爸和邦邦一樣很孤單的。
  默言心內泛出無名的滋味。將他抱起來,說:睡覺吧,給你講故事。
  8點半的時候,邦邦睡著了。默言下樓。坐到沙發上等。也許真不用等的,給他留張條,說再也不來,難道自己真想要工錢。但是,莫名的又想見他,跟他告個別。哪怕以後再不見他。
  黑夜寂靜。默言能夠清晰回蕩出昨天的場景。那個瘋狂炙熱的吻,以至等到杜銘給予她已經全然沒了味道。又回蕩起,他在公園拉她的手,說,渴望呼吸你留下的空氣。他酒醉,依戀地看著他。
  想得她心疼。不舍又出來了。怎能離開?
  忽然又一凜,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想這個男人,杜銘呢。你不是和杜銘相愛嗎?是的,無可否認的。她心稍稍安了心。
  喝點水,看書。時間遊走,再次看向鍾的時候,已經指向十點半,他怎麽還不回來,是應酬,是加班,還是,又去喝酒。她坐立不安,時間不允許她再等下去,但是明天她不會來。她找筆寫條。卻不知如何成言。最後隻幹巴巴說:我走了。給邦邦找個保姆。又撕掉。覺得自己殘忍。
  躊躇間,想給他電話,問問他在做什麽,或者就在電話裏跟他說了吧。好過單獨麵對他。
  於是撥。
  她聽到他的聲音,呆了下。他似也不急於說什麽,就這樣沉默。
  過一會,她說:是我。
  他說知道。
  她頓了頓,說:你在哪裏?
  他說真在意麽?
  她說不出話,她在意什麽?說:我隻是告訴你——
  他說等一下吧。
  默言便聽到了鑰匙轉動的聲音。忽然很慌亂。不知如何麵對他。待她回過身的時候,他已經進來了。正倒酒。
  她說:能不能不要喝。
  他說,你站在什麽立場管我。
  她又噎住。他喝一口,看她。臉色漠然,嘴角輕揚出嘲弄的笑,說:結算工錢離開是麽?
  她不說話。
  他又笑笑,取出一張卡給她。她不接。他放在桌上,說:你應得的。走吧。
  她低頭,覺得胸臆有什麽在翻滾,生生忍住。
  而後,抬頭,說:對不起。我,我走了。就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追上來,將卡放到她的手中。說:拿著你的報酬,就幹淨了。
  她突然生氣,想把卡扔了。結果還是拿了。她的報酬,拿了就互不相欠了,就是純粹的交易。她看到他的眼睛又眯了起來,若有所思。她不知他在想什麽。推門出去。
  沿著街道慢慢走。覺得冷得刺骨。心荒寒得厲害,就是有什麽東西丟失了。而自己並不知道。
  打電話給小潮。
  出來吧。我想同你說說話。
  哦,小潮說,我在黃建榮這裏。你打車過來。黃建榮給你報。
  默言不想一個人寂靜,想用熱鬧趕走內心的荒寒。於是就去了。
  黃建榮擁有一處三室的房子。在繁華地段。憑這一點,就挺夠誘惑人的。小潮說:哎,你臉色不對,跟杜銘吵架了?
  默言搖頭。對黃建榮歉意地笑,說,打擾你們了。真不好意思。
  黃建榮說,哪裏,其實很感謝你。小潮又跟我在一起,我很高興。默言不解小潮如何又跟他在一起,但反正不是她的事。
  電視開著,聲浪襲人。小潮到她身邊與她密語。
  到底怎麽了?昨天你們還——
  默言臉紅了紅,說,不是,跟他沒關係。
  黃建榮突然朝電視一指,說,快看,陸總。
  大家看過去,原來是本市優秀企業的一個頒獎禮。一排企業家,但是鏡頭特意給了陸非凡一個特寫。灼熱明亮的眼睛,唇邊隱隱的笑意,35歲的男人,沉穩內斂,魅力不凡。
  哦。小潮失神說,真的很——語言都貧乏了。看向默言,你真的很奢侈,這樣的人在身邊,居然可以毫無感覺。
  黃建榮插嘴說:陸總今天又發脾氣了。下午開會,一個部門經理遲到,硬是讓人罰站了兩小時。一個同事項目策劃書做得差,他翻開看幾頁當即就扔垃圾筒了。我們嚇得要死。氣都不敢出。
  沒人告他侵犯人權麽?默言說,就因為他是你們上司就容忍他這樣無禮。
  黃建榮說,其實,陸總對我們倒也不壞,我們現在福利都比以前好。他那樣,也是因為別人沒認真做事。
  小潮說:哎呀,我發現你就對他有成見,不同的管理方法,你何必管。
  我是不管。我不再幫他照顧孩子了。默言說。
  你幹什麽呀。多好的機會。你不去,我去好了。小潮說。
  默言看看黃建榮,他別過頭,當沒聽到。默言向小潮使了個顏色。
  回家睡覺的時候,小潮推開她的門,鑽到她被窩,說:真的,默言,你幫我跟陸非凡說一下,我去照顧邦邦。
  默言想了想,邦邦總是需要人照顧的,陸非凡也需要,又順小潮心願,如此不甚好?想到黃建榮,說:你何苦還去招惹黃建榮呢?小潮撇撇嘴,說:是他招惹我,老找我,煩了,又無聊,才去的。跟他說好的,隻是普通朋友,以後肯定不會跟他在一起,不要到時又想不開,他接受的。默言說,你不能對黃建榮太過分。小潮說,感情又不能勉強。
  終於可以不用去接邦邦。下班後有一瞬不知道做什麽。幸好接到杜銘的電話,約她吃飯。
  杜銘跟她商討過年的計劃,希望她和他一起去香港。他去那邊正好有點事要做,也想和她一起順便度假。默言不行,她要回家。今年如果能還3萬,她家的債就算全部清掉。以前,她每年積2萬還債。今年,多了陸非凡給的錢。大概差不多會夠。她未去查過他究竟給她多少錢。不想查,因為覺得是交易。但是也的確是交易。
  對不起了。默言對他抱歉地笑。
  杜銘抱怨說,我總是覺得你不重視我。別人都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你幾天不見麵似乎都無所謂。
  默言說,不是的,我也想和你在一起,隻是,我家裏的確有些事的。明年好了,我們一起休假出去。
  正說著,默言的手機響了。是幼兒園打來的電話:程小姐,邦邦跟你在一起麽?
  沒有啊。
  那,邦邦不見了。
  怎麽回事啊?默言急問。
  下午沒人來接他,他說要等默言阿姨,你一直沒來,邦邦也沒走。後來,我,我去上了趟廁所,回來邦邦不見了。
  那,是不是他爸爸接走了。
  他爸爸電話還沒打通。
  這樣,我馬上過來。我給他電話。
  放下手機。默言說:有點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杜銘說,是為陸非凡麽?
  是他的兒子。我昨天跟陸非凡說不做了。
  那跟你有什麽關係。杜銘冷漠地說。
  默言有些反感,說:怎麽不跟我有關係,孩子出事怎麽辦,他沒找到保姆我就溜,我做的是有些過分。
  我希望你不要走。杜銘看著他,一字一字說。
  默言看他,幾秒鍾後,奔出去了。
  打車去幼兒園。路上給陸非凡打電話。電話通了。陸非凡說,我知道了,我正往回返。
  家裏有沒有人?打過沒有。
  他沒有鑰匙。陸非凡說。
  頓了頓,默言說:對不起。
  與你沒關係。
  默言不知再說什麽。掛了電話。到幼兒園下車。陸非凡未到,老師都很驚惶。看到默言就像看到救星,說:不知怎麽就跑了。能去哪裏呢?
  幼兒園都找了麽?
  找過了。
  好,我們分頭找吧。我往西,你們向其他方向。找到了電話聯係。
  默言先衝出去。很焦躁。如果邦邦出了事她絕對不會饒恕自己。想自己怎麽這麽自私,好歹應該等陸非凡找到保姆再說。而且,邦邦那麽依戀她,她說走就走,甚至沒跟他有個交代,難道不是在傷害他麽?
  彷徨無措。一路找。一直走到他家裏,希望他好端端坐在門口,卻還是失望了。外麵天氣濃黑,他一個小孩會去哪裏呢?她幾乎已經嗅到危險的味道。
  給陸非凡電話,說:有沒有找到啊。
  他疲倦地說沒有。
  她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幾乎急哭了。
  他柔聲說,不怨你。你回去吧。再找不到,我會報警。
  默言放下電話。呆愣一陣,衝出去繼續找。半途接到電話。是單位傳達室的電話。
  默言。這裏有個小孩找你。老伯說。
  默言愣一下,連忙說,讓他跟我說幾句話。
  默言,我來找你了。是邦邦的聲音。很興奮的聲音。
  啊,你怎麽一個人跑那兒去了。默言幾乎癱掉。疲倦與驚喜混雜在一起,讓她全身無力。你呆那別走,默言馬上過來。又讓老伯看好邦邦。趕過去的路上,跟陸非凡打電話。陸非凡也鬆了口氣。
  到單位,邦邦奔出來,抱住她,小臉走得汗呼呼的,全是亮晶晶的興奮。
  我偉不偉大。邦邦說。
  偉大。默言一把抱住他,刮他鼻子,說,知不知道默言多擔心,找得你要發瘋了。你爸爸,老師也都擔心死了。
  那默言,今天為什麽那麽晚沒來接我。邦邦默默說。
  那個,我,今天有點事。以為你爸爸會去。默言撒謊。
  我希望天天看到默言。可以麽?邦邦急切地看著他。默言說不出話。
  陸非凡下車了。急衝衝過來。對了邦邦就罵:怎麽不跟老師說一聲,一個人瞎走,是不是要找打。
  邦邦哭。抓著默言。默言說:你吼什麽。
  是我兒子。我為什麽不能教訓他?
  默言瞪他一眼,對邦邦說,不要理你爸爸,默言帶你吃東西。
  拉邦邦手走。揮手要打車。陸非凡拉住她,說:我做司機吧。默言才作罷。
  到車裏,陸非凡說:不要對邦邦太好,你看他現在離不開你。隻不過是給你找麻煩。
  我樂意,關你什麽事。默言說。邦邦附和,就是,壞爸爸,我要跟默言在一起。
  陸非凡說:好,程默言,別說我沒幫你。
  默言忽然說不出話,又想起杜銘,自己那樣不顧他挽留,決絕地走,他不知該多傷心。自己怎可以與這個家庭再糾纏下去。
  去吃必勝客。而後,又去了他家。原想永遠不來,卻一天都隔不了。
  招呼邦邦睡後。默言看到陸非凡在客廳等她。抽一支煙,神情很嚴肅。
  真的很喜歡邦邦麽?他問。
  她想了想,說是。
  他說你真的很奇怪,又不是你的孩子。
  她說杜銘也是這麽說的。我大概就是喜歡孩子。
  他笑一笑,說:你以後可以生一個。
  她臉一紅,說,不用你管。
  他有些悵然,說:我明天就找保姆。我會跟邦邦說的。
  她不知怎麽辦。默默。
  過一會,說:讓小潮來吧。
  頂替你麽?他又笑。
  她說,小潮人挺好的,會好好照顧邦邦,我比較放心。
  他說好。
  她無話。看看樓上,想剛才其實應該跟邦邦說清楚的。對待小孩子最忌諱的是不真誠。
  回去吧。陸非凡說。
  趕我走麽?她心不快。
  他說,某人也許正在等你。
  她想說不會的。沒說。或許真該走了。待會打電話給他道歉。於是起身。邦邦卻不知為何醒了,在樓上抓著欄杆叫她。默言,默言,你上來。
  陸非凡說:快睡覺,阿姨要走了。
  默言瞪他一眼,說:我就不走。
  陸非凡似笑非笑。
  默言重上樓。
  邦邦拉默言,說:邦邦想跟默言一起睡覺。明天早上吃默言做的早飯。哦,明天讓爸爸做。我們睡晚一些起來。好不好。
  這個,默言不知怎麽辦。
  陸非凡在下麵道:不要纏著人家。讓阿姨回去。
  臭爸爸,不關你事。邦邦說。拉默言手。
  陸非凡笑,說:程默言,我兒子都跟你說一樣的口頭禪了。
  那怎樣,不關你事。默言說。看到邦邦在旁邊驕傲地挑釁他爸爸,不由好笑,說:好,默言陪邦邦睡。
  轉頭,看到陸非凡臉上又似笑非笑。
  邦邦的床實在太小。默言將邦邦抱到樓下客房,就是在陸非凡隔壁。
  陸非凡遞給她一套睡衣,說:我的,幹淨的。默言拿了,去洗澡。
  趁她洗澡,陸非凡對邦邦說:你這小子,要眼紅死你爸爸麽。
  邦邦得意地說,默言喜歡邦邦,又不喜歡爸爸。
  陸非凡道:喜歡邦邦又沒用,隻有喜歡爸爸,她才能永遠和你在一切,懂不懂?
  邦邦有點蒙住。
  陸非凡說,所以,不要光顧著跟爸爸做對,要幫幫爸爸。
  那,怎麽幫呢,爸爸一起睡過來吧。邦邦說。
  陸非凡說,把你趕走好不好。
  那不行。我不讓。氣死爸爸。父子倆鬧一陣。默言進來了。穿著陸非凡的睡衣,很寬大。寬大的袍子裏顯出她玲瓏的身段,也很性感。陸非凡乖乖跑出去了,走過的時候,聞到她身上好聞的清香。心跳了跳。但是,這樣的好運是留給自己兒子的。
  忽然想起他和她的那個吻。他沒想到接觸這個女子,他會有那麽大的反應。排山倒海的,仿佛要將自己的愛全部倒出。還是自己很久未接觸女人?
  他洗澡。躺自己床上。睡不著覺。
  邦邦依偎著默言睡,說:好香啊。
  哦,沒和你媽媽睡過麽?默言說。
  沒有。默言,邦邦想天天跟你一起睡覺。邦邦又拚命往默言身上拱,默言笑說:我要掉下去了。邦邦不要鬧了。
  一把將邦邦抱到懷裏。很奇怪的感覺。小小的身體,軟軟的,讓她感到很寧靜。
  親了他一口,說:睡覺了。一二三,看誰先睡著覺。邦邦立刻閉了眼睛。她也閉了眼睛。卻沒睡著。心裏亂糟糟的。
  半夜,是被自己手機的震動驚醒的。
  拿過來,看看時間,12點。看看來電,是杜銘,便輕輕起身。胡亂地披著睡袍到外麵。
  默言,睡了麽?杜銘說。
  哦,沒有。
  今天,對不起。他說。
  不是,是我對不起。我必須去的。
  恩。他說,理解你。我隻是吃醋。我想見你,下來怎麽樣?我就在你樓下。
  默言大吃一驚,冷汗都出來了。
  怎麽了?不想見我?
  那個太晚了。我,我們明天見吧。
  哦。杜銘聲音裏充滿失望。掛了。默言怔怔站在黑暗中。突然,燈一亮,有人出來。
  陸非凡顯然不知外麵有人,也愣了一下。看到默言,赤足恍惚地站著,睡袍的帶子未係緊,露出無限風情。他無法不血脈賁張。她不知道她在引誘他麽?
  他看著她,在想自己可以忍受到什麽時候。過一陣,她才反應過來。臉綻紅霞,抱緊自己,衝進了臥室。

  11
  早上。去幼兒園的路上。默言開始跟邦邦解釋。
  邦邦,默言要有陣子不能來看你。晚上由小潮阿姨來接你。你要聽她的話。
  我不要。我要默言。邦邦撒嬌。
  默言要出差。邦邦是乖孩子,不要影響大人工作。陸非凡幫她。
  爸爸,你有很多錢,你把錢給默言,默言就不要工作了。邦邦說。
  默言說:默言喜歡工作。當然也喜歡邦邦,隻是一陣子而已。
  那你早點回來。邦邦說。
  默言恍惚笑了笑。
  送走邦邦。陸非凡說:沒關係,小孩嗎,過些天就忘了。
  默言說,你怎麽這樣?你沒有感情就看不到別人有感情麽。
  不是安慰你嗎。陸非凡說,有感情又怎樣。
  默言說不出話。
  陸非凡說:昨天是跟杜銘通電話。
  默言不理。
  陸非凡說:那小夥子不錯。以後我可以照應他一點。
  不勞。默言瞪他一眼。
  陸非凡繼續道,我自己沒有希望,也希望別人對你好一些,外在的條件對一個女人來說終歸是重要的。本來有好幾家企業可以合作。但是我還是決定選擇杜力。
  杜力是杜銘的叔叔。
  默言說:關我什麽事。
  陸非凡道:因為你的緣故。
  默言道,不要指望我還人情。而且,告訴你,我也不是王曼夕,我對物質沒有什麽欲求。
  有物質的話,終歸會好一些。實話。陸非凡說。
  默言下車的時候,陸非凡說:等一下。
  默言詫異地回頭。
  陸非凡說,是不是要有陣子無法見你了。或者,就永遠是陌路了。
  默言無語。看陸非凡的眼睛,玩世不恭的笑意中竟似有點深情。忙撇開。
  我很感謝你。也很懷念你在我家的日子。有你在,那房子才叫家。我也謝謝,你在我臥室添加的東西。無論有心還是無心,被一個人關懷的感覺總是很好。
  聽得默言臉又一紅。
  陸非凡拿出一個禮盒,送給你的,算新年禮物吧。
  默言沒接。
  陸非凡說:要我一直在你單位前舉著麽。
  默言才收。心情潮湧,說不出話,就跑了。
  工作時間,她跟小潮通話,讓她下班後去接邦邦,另又反複交代了幾句邦邦喜歡吃什麽,喜歡玩什麽。聽得小潮都煩。說好了。好了。我又不是真去做保姆。說不定,幾天後就不做了。默言說,不許三心兩意,要是邦邦向我告狀,你小心些。
  哎,小潮忽然說,昨天,杜銘找你來著,你知道麽?
  默言腦子嗡了下,她怎麽會知道。
  小潮說,他打到宿舍我接的。
  你說什麽?默言急。
  我說你沒回來。
  天哪,你怎麽這麽說。
  有問題麽?
  哦,不跟你說了。默言心下煩亂。忐忑地工作。果然中午時候,接到杜銘電話,說晚上要約他談談。他聲音低落,精神狀態很不好。她想解釋。他卻掛了電話。
  下班後,她去他公司。在樓下大堂坐著等。他下來了。臉色很憔悴,似一夜未睡好。
  她站起,有點心疼,說:那個,我不是有意騙你。
  他清冷地說,你真的夜宿在陸非凡家裏。
  她說聽我說。
  他說是不是?
  她咬牙,說是。
  他說第幾次?
  她說第二次。
  他臉色很慘然,看著她,很輕蔑很不屑又很痛心,說,你怎能這樣?
  她說聽我解釋。
  他說你明明有男朋友,卻從不顧及我的感受。如果你不喜歡我,你可以說。但你不能背叛我。
  她說我們不是你想象的。
  他說鬼才相信。那孩子失蹤,你比誰都急,你們天天見麵,會沒有別的。他憤然轉身。她想追上去,沒有挪動腳步。因為自尊。已經有人在注視他們。她發了會呆。出去了。
  天氣很陰冷。過幾天就要過年了。新春的氣息在肆虐的風中蕩然無存,徒有些彩紙在瑟瑟發抖。霓虹燈漸次亮起來。閃爍繽紛,這城市一貫如此。
  沒有太多話要對自己說。她不知道她的感情是否到了盡頭。聽天由命吧。回去就睡覺。她痛苦的時候就想睡覺。等到醒來的時候,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小潮沒有回來。早上起床的時候,她想,她和他們處得怎麽樣呢?有些好奇。但工作時間出乎意料的忙,也就沒顧上打電話。
  連著好幾天,小潮都未回家住。這一天,默言晚上要坐火車回家。處理完事情,跟同事互相祝福後,就回宿舍了。
  整好行李。給小潮電話。
  怎麽樣?她問。
  小潮說很好。心情很愉悅。
  怎麽個好法?
  邦邦很好玩,陸非凡也很親切。我們處得很好。
  是麽?默言發現自己好像有些怪味道,應該高興才好的。他,會親切?問。
  主要是你,老對人有成見,人家陸非凡很好的。我過年不回家了,陸非凡說帶我和邦邦去三亞。
  真的嗎?真好。她說。發現笑容有些凝固。
  你不會是後悔吧。小潮說。
  後悔什麽?
  不後悔就好,我準備過年期間搞定他。
  祝你成功。默言放下電話。
  收拾行李。忽看到陸非凡給她的那個禮盒,她一直未拆,不拆,是想原份不動還給他。現在忍不住拆了,純好奇,他會送什麽東西給她。
  包裝紙拆後,是一個精美的緞盒,她幾乎可以判斷是首飾。打開,一道光芒射來,果然,是TiffanyAtlas係列白金鑲鑽手鐲,古典華貴的設計,驚人的美麗。她和小潮在專賣店曾看過,價值近10萬。
  她呆了一陣,重新包好。嘴角有些苦澀的笑意。他以為她是王曼夕麽?這樣的東西,她根本用不著的。
  整理好行李,她去銀行,將自己的定期取出,又查了他給的卡。2萬塊錢。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他給她2萬塊錢,外加十萬的禮物。出手應該很大方了。
  她取出1萬,跟自己的2萬在一起,打到父親賬上。他們的債就徹底結了。出去的時候,她有陣子輕鬆。
  很快,她就被莫名的感觸擊倒。這一年,她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得到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感覺燉在一起,仿佛很難消化。
  陸非凡決定放開自己,找一個女朋友,營建一個家。
  遇到默言後,他知道家對他很重要。他渴望她能成為家裏的一員,然而,她還是並不愛他。這麽多日子的接觸,她依然不愛他,甚至沒有任何動心。他永難忘記,他吻她後她的眼淚,與他擁吻,她覺得那樣屈辱麽?
  好吧。到此為止了。他不再是20幾歲為愛衝動的年輕小夥子,他可以放得下。現在他準備考慮合適的人選,如果能對兒子好,能照顧好這個家,他會考慮。
  但是小潮顯然並不是個合適的人選。她很可愛,懂得展露女孩子的所有風情,會撒嬌,會親昵,會誘惑,她也很明白地表示出對他的興趣。但是現在他看重的並不是這些。這些,曾經王曼夕都有過,或許更為極至,現在,他需要淳樸寧靜的心下麵湧流的愛,有責任有擔當的愛,他能夠在默默中感受到震動的,就像默言所做的那樣。
  他發現自己還是留戀默言。但是此刻,也許她正在別人的懷中。那個男人真的很幸運,他都有些咬牙切齒地嫉妒。
  時間差不多,他合上筆記本睡覺。剛關上燈,就聽到細碎的腳步聲。而後門被轉開,一個白色的身影倚靠在門上,長發淩亂地垂在胸前。模糊的光線中,可以看到她赤足,一雙盈潤的足。
  他知道是小潮,知道她在誘惑他。這幾日,她幾乎都在誘惑他。但是跑到他房間來是第一次。他不是柳下惠。他也沒必要擺出清純的姿態。隻是,內心,卻有些抗拒。也許是想到她是默言的同事。默言這個詞匯,足能使他對任何女人喪失興趣。
  肯定沒睡著。她用足尖磨著地毯說。
  他說,確實睡不著。
  她走近他一些,他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她,白色的綢緞吊帶裙,裹出美好的身姿,裏麵沒有穿內衣,酥胸微露,幾縷發絲棲息在盈白的肌膚上,很誘惑。他想自己要不要拒絕。
  她已經在扯自己吊帶,細細的帶子劃過光裸的肌膚,垂到胳臂上。她不似默言,她懂得如何引誘男人。
  哦,默言。身體一下冷了。他說:可以了。可以出去了。我想我並不需要。
  她呆住,轉而咯咯笑,說:我隻是幫默言考驗你。恭喜,通過了。他知道不是,她隻是給自己下台階。
  第二天,她神色如故,對他開玩笑,說:太不給麵子了,簡直不是男人。
  又說:喜歡默言麽?喜歡的話,我可以幫你。
  他沒有回答。
  她說,告訴我,是因為默言,你才拒絕了我,是麽?
  他說是。
  她露笑,有點惘然,說:我還是敗給默言。但是,你眼光不錯,默言真的很好。她回家了。你要不要去追她。我替你看孩子好了。
  他沒說話。
  他的確很想念她。但是,她未必會拿自己當回事。
  小潮說,擔心杜銘麽?他們大概有點問題了。上次,默言住你這,被他誤會了。疙瘩還沒解開。所以建議你趁虛而入。
  他說我從來不這樣做。
  她笑,說,失敗的君子沒人同情,因為那是自作自受。
  陸非凡還是去了Y市。
  年初四到的那邊。不知如何與她聯係。躊躇良久,還是打電話。
  默言。他說。
  她有些呆。
  他說,怎麽很失望?在等別人。
  她說不是。卻難掩失望。她一直在等杜銘的電話,但是自從上次分手後,他就未打過。
  怎麽有空給我電話?她命令自己正常一些,說,在三亞嗎?小潮說你要帶他們去三亞。邦邦在你身邊麽,我跟他說幾句話。
  他說很抱歉,隻有我一個。我在Y市。
  她又呆了下。
  他說,不奢望是驚喜,但是應該有點感覺。
  她說有什麽感覺。
  他說,方便出來麽?見你一下。
  她說,你春節還公差麽。真夠敬業的。
  他說,不是公差,專程看看你。
  她又沒有話。
  他說,你承受力怎麽這麽差。
  她說,那個,我出不來。
  你父親禁錮你麽?還是根本不想見我。想起我就惡心嘔吐睡不著覺。
  她笑,說,沒那麽誇張。隻是幹嗎要見你。
  他掛了電話。淡淡的失落。早知如此結局的,還是淡淡失落。卻又不甘心,想起剛出道做事的時候,避門羹不知吃過多少,怕過什麽,豪氣頓生。問小潮要了她家的地址。自己買了些禮品過去。他知道她與父親相依為命。並沒有兄弟姐妹。
  問了路,才找到她家。一幢很破舊的樓。樓道裏堆滿雜物,使得上下走路,極為不便。
  敲門。準備好心情,無論她什麽反應他都有準備。
  卻是她的父親開的。看到光鮮的他,似有些錯愕。
  叔叔,可以進去麽,我是默言的朋友,專程過來看您。
  哦,默言的父親恍過神,連忙開門,熱情請他進。說:默言剛出去,很快會回。
  邀他坐,準備茶水,他說自己來,上去倒了。看程父抽煙,就敬了煙。
  環顧四周,屋宇很破敗,室內談不上裝修,家具很舊,但是屋子很整潔。有屬於默言的味道。譬如窗台上的小花小草。很快,他熱絡地與程父攀談起來。知道程父是做瓷器,很有興趣。程父也很有興趣,說著祖傳的手工技藝,又說著銷售渠道的不暢。他幫忙出謀畫策,程父居然覺得茅塞頓開。
  很快熟。程父說:你是小言的男朋友麽?她前些時說有男朋友的。以為她說謊,看她回家後神情鬱鬱。原來是真的。小言脾氣倔,倒沒壞心,要讓著她點。他說沒問題。小言是很好的女孩子,我會珍惜。
  又聊了陣,有敲門聲,伴隨著叫爸爸的聲音。是默言回來了。陸非凡促狹一笑,說,我去開。便去開門。
  默言抬頭看到陸非凡,半晌說不出話。陸非凡穿著棕色皮衣,裏麵露出灰色T恤,T恤上繡有很奇怪的線條畫,下麵是牛仔褲,棕色皮鞋,一條很長的灰、藍相間的條紋圍巾鬆鬆地垂下來。休閑中又很幹練,成熟男人的味道。
  哦,進來吧,不是夢。他說,就好像他是這個屋子的主人。她夢遊一樣進去。
  小言,鄭重跟爸爸介紹一下吧。父親笑盈盈地看著他。
  她說介紹什麽,很茫然的樣子。
  好了,不要害羞了。不說就不說。又問陸非凡,住幾日走呢?
  默言道:爸,你不要誤會的。
  我不誤會。我去買點酒菜,小言,好好招待。說著,程父就出了門。
  默言瞪他一眼,說:你來幹什麽。
  他說見見你,也見見你父親。既然在同一個城市。
  她說,見到了,走吧。
  他說,你父親比你有禮貌。我不會辜負他的心意,會吃過飯再走。
  她說真的是厚臉皮。
  他說練出來的,無論你說什麽都無所謂。喝茶嗎?
  她白他一眼,說,是我家,我想喝自然會倒。
  他給他倒水。輕柔說:小潮說,你母親生病過世了。家裏很困難。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她說:債全部還掉了,借用了你1萬塊錢。我會還給你的。
  他說那是你自己賺的。我想我給的是不是少了。隻是怕多的話,你會有自尊。
  她眼光不知看向哪裏,默默說,我會還你的。
  他說,去你香閨參觀一下,哪一間。她居然帶他進。房間小,但是布置很有女孩子氣。插蘆葦的陶瓶。布絨娃娃。樹皮掛飾,風鈴,另外是滿櫥的書。
  就這房間幹淨些。讓你這樣的大人物到我這破敗的家來,感覺真不好。
  我也不是什麽大人物。他大約有些熱,將圍巾取下,放到她床上。她坐在寫字桌前,趴著看他。
  他翻幾本書,說,我們是校友。
  難道我不夠資格?
  他說,不是。很好。看她精神不振,說,我來了,惹你不快麽?如果是那樣,我會盡早走。
  他說,聽說你跟杜銘不和。是這樣麽?如果很在意他,我會幫你解釋。
  她盯著他看。他一笑,說,不相信麽?不喜歡看你這麽頹唐。你初戀愛的時候,可是很開心。開心得我嫉妒。還有,那次舞會,你真的很美。可是,屬於別人,我也嫉妒得要命。不過,我也有自知之明,你條件很好,的確犯不著找我這樣有家庭拖累的人。而且我老了。
  她說你不老。脫口而出。
  他微笑地看她,說是麽?
  她臉一紅,說,本來就是,很有魅力的。
  他說對你是麽?
  她說,我心裏有別人了。先來後到。改不了的。
  他索然一笑,點頭,說:無所謂。我的確不該幻想。
  她忽然站起來,說:好,貴客到,我不憂鬱了。給你做好吃的。他說我幫忙吧。就一起做事。
  她說:看著,教你做幾道菜,以後吃飯不許隨便應付。老吃外麵也不好的。
  他說:但凡是關心的話我都謹記在心。
  後來,陸非凡和父親喝酒。他素不擅喝。卻也痛快地陪程父把酒言歡。默言不由屢屢皺眉,實在忍不住,就衝父親喊:爸爸,他不能喝。你們就少喝點吧。
  不要緊。程父說,偶爾喝醉一次沒關係。人生得意須盡歡。
  默言說:他不是偶爾,他是經常喝醉。他喝醉我就遭殃。
  陸非凡的確已經有幾分醉態,話都說不利索,卻時時寧靜地看她,眼睛裏點點似都是情意。
  程父說:還沒結婚就管了麽,陪你爸痛快喝一次都不行麽。
  默言氣道,不管了。你們都醉去吧。
  陸非凡很快被放倒。程父很滿意。將他抬到默言的房間。默言急急攔住,說我睡哪裏。父親一臉狡詐,說:姑娘,好好把握吧,這樣的好女婿,我是看定了。哦,我不管你,不要到我房間就行。
  默言看陸非凡霸占自己的床睡得那麽香,不禁氣得要死。幫他把外衣脫下,蓋上被子。在床邊細審他的臉,覺得小潮說的沒錯,真的是無懈可擊。能把王曼夕弄到手,自己肯定要有點東西的。去洗漱一番,回房看書,眼睛打瞌睡。便趴桌子睡。
  早上是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的。有一瞬間也忘了昨天的事。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舒展一下身體,卻發現碰到什麽東西。往旁邊一瞧,居然有人蜷縮在自己身邊,嚇一跳。模糊想起昨天的事,陸非凡占用了自己的床,自己怎麽又到了床上。想到兩人共被同眠一床,臉不由火辣辣的紅。看看自己,衣服倒穿得嚴實,便放下心。連忙鑽出被窩,拍他。他迷糊醒來,醒來時的表情很天真,像孩子一樣。他說:幹什麽呀。讓我再睡一會。
  她凶巴巴說,你幹嗎把我扔床上來。
  他說,同誌,心疼你。你那樣睡能舒服嗎?而且又冷,我不能霸道地占一張床吧。
  她說,那你就不能犧牲麽?
  他壞笑,漫漫長夜,又沒空調,我會凍死的,兩個人取暖比較好。哎,我保證沒有碰過你,而且我們倆的秘密,我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你曾跟我睡過一床。再者,年輕人,思想開明些,不是古代,難道還要去學烈女傳中那些人。倒頭又睡。
  她恨得牙癢癢的,卻一句話說不出。

  12
  做好早餐,父親起床了,走到默言身邊,揚眉,說:怎麽樣啊?
  默言氣道:哪有你這樣的父親,把女兒往火坑裏推。
  父親說:哎呀,我是這麽想的,你們要是相愛,無所謂了,如果還不是,生米煮成熟飯,你可以趁機要挾。
  我難道非要嫁給他麽?默言氣急敗壞。
  父親說:這樣的人哪裏找。你說哪一樣不好,我看你配他倒很勉強。
  默言當即不理父親。父親喝了點粥,說:我出去,給你們倒出地方,你待會陪他好好轉轉。
  默言想說,他不是我男朋友,卻說不出來,都已經睡一張床。
  父親走後,默言去臥室,本想叫他起床,看他縮在被子裏睡得極熟。又不忍心。便折到客廳等。幾上有她的手機,她怔怔地看了一陣。而後拿起,也許自己應該放下尊嚴,先讓步。否則,就眼睜睜看這段感情因為誤會而消散嗎?
  她發短信:你在做什麽?
  想想又抹掉,寫:對不起,真的隻是誤會,我很想你。
  又抹掉,覺得自己太卑下。
  卻不知能寫什麽。看著閃爍的鍵盤發呆。這時卻聽屋裏人在叫:默言默言。好像她是他的老媽子。她把手機一扔,站到門口,說:怎麽了?
  他說:我醒了。
  她沒好氣,說:醒了就醒了,亂叫什麽。
  他笑,剛睡醒的第一縷笑跟清晨草葉上的露珠一樣,很透明。很純真。但很快,他的純真消失了,代之以邪笑,說:抱歉啊,昨晚上心猿意馬了半夜,很晚才睡著的。這都是你的問題。
  默言臉一紅,轉身不理他。他卻說:可不可以洗個澡。
  她回過身,說:不怕冷,當然可以,衛生間沒有暖氣。看他衣服、褲子皺皺巴巴的,問:你有沒有帶換洗衣服。
  他說:酒店。
  她說:你洗的時候,我幫你熨一下。
  他說好啊。臉上又有不懷好意的笑。
  她放水,熱一些,看周圍有些霧氣,才叫他。他進來,要脫衣服,她說你做什麽,他無辜道,你不是要幫我熨衣服嗎,不脫下來怎麽給你。她臉又氣紅,說:你這人真可惡,你脫好後,把衣服扔出來不就行了麽?他才收斂笑,說不要急,逗逗你罷了。
  默言出洗手間。聽到嘩嘩的水聲灑出的聲音,才出去,衣服褲子扔出來了。她接過,給他熨。熨的時候,想,如果是杜銘該多好。
  熨好後,他也差不多洗好,在裏麵叫:好了沒?
  她讓他開了道縫,遞給他。
  他出來了。說:真要凍死了。
  她說你坐下。我給你吹一下頭發。他一臉欣喜,乖乖坐下,她站在身後用吹風機給他吹。他覺得在他發間穿梭的她的手很溫柔,近在咫尺的她的身體也很好聞。昨晚上,便長久迷失在那淡淡的幽香中。
  如果這一切能夠長久,該多好。
  好了。她一收。他說,默言。聲音柔情。她避開,說吃早飯吧,恐怕涼了,我給你熱一熱。
  而後,他和她麵對麵吃早餐。這樣家常的氛圍真的很好。
  吃完後,她無表情說:你走吧。
  他說:真的很想我走。
  她頓了頓,說:是的。
  他微微一笑,說:如此讓你討厭,還是識趣一點好。
  她送他到樓下。又跟著他走了幾步,他在前,她在後。清晨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出來,她就站在他的影子上。她忽然很惆悵,不禁說出口:要是杜銘該多好。他的身體頓了一下。而後揮手招了計程車。
  陸非凡的圍巾落在她家了。她收拾起來。幾日後,便回京了。
  一直思念杜銘,見到他卻是一個月之後。
  她和小潮在西單逛中友。
  小潮忽然拉她,在她耳邊竊竊道:哎,那個,不是杜銘麽?
  她心一跳,定睛看過去,真的是他,正要衝過去,卻見有一女孩試穿了一件衣服跳到他麵前,說:好不好看。他說好看。臉上有溫暖的笑意。女孩仰首也盈盈笑。她忽然刺痛。轉過身。小潮拉住她,憤然道:找他。她咬了咬牙,說算了。而後跑。
  等等。默言。小潮追。
  出了商場。默言對小潮笑一笑,說:我沒事。小潮說:你哪裏是沒事。笑得比哭還難看。不過,我覺得反倒好,這樣的人不值得愛。你還是清醒清醒吧。
  默言說:我先回去了。
  我陪你。
  我隻想靜一靜。默言的笑有些淒涼。小潮站住,說好。她一貫知道默言的脾氣。
  默言便沿著長安街向東走。走得極慢極慢。仿佛一點力氣都沒有,身上一片虛無。陽光本很好,但她覺得白的虛幻。像很不真切的。有一刻,她對自己說,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但是忽然,她的眼淚出來了。她的眼淚不會欺騙她。她坐在花台邊,靜靜淌眼淚。
  十幾分鍾後,她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他接了。
  她說:我們真的分手了是麽?
  他有一瞬沒有說話。她能聽到旁邊他的新女朋友在說:誰啊。
  她說:祝你幸福。掛下電話。又發了會呆。坐地鐵回家。
  剛出地鐵,電話來了。是杜銘的。她沒接。直接關機。回到宿舍的時候,卻發現杜銘就在樓道門口。
  他臉色不大好。很憔悴。不知為什麽,她依然會心疼。她忍住,麵無表情經過他。他忽然自後抱住她。
  她說:放手。
  他說:不放。
  她說:我會叫的。
  他說:你叫吧。
  她說:我剛才看到了。
  他說:看到什麽?她是我妹妹。
  她心裏嘩啦一鬆,自己居然是如此介意他。
  他說:你還緊張我?
  她開始槌打他,說:你真的很壞,你為什麽可以這麽長時間不聯係我。你是不是真的想離開我。
  他捉住她的手,說:我真的很生氣。但是,現在不會,我知道是誤會。前幾天,陸非凡跟我說了。
  默言愣一愣,說:他跟你說?
  杜銘說:是的。他解釋了。我也知道以後你不會再去了。
  默言突然沒有什麽興致,如果不是陸非凡解釋,他恐怕還是不相信她。淡淡說:我想休息了,你回吧。
  杜銘道:怎麽了?我又惹你生氣了?以前是我不對,我道歉。默言看他這樣低三下四,才消住氣,和他一起進宿舍。
  進屋,他吻她的時候,她有些抗拒。但是,還是順從了。卻有些索然無味。
  於是又正常交往。隻是杜銘似乎忙了很多。一周也未必能見上一次麵,有時打電話過去,他也不一定接,或者接了,言辭躲閃,幾句話後就著急掛電話。他的解釋是忙,新任職務,沒有經驗,從頭開始,要學的東西很多。她諒解。
  又隔了些時間,她去看邦邦,順道將陸非凡的首飾和錢還掉。
  小潮早就不做保姆。陸非凡另雇了人。默言到的時候,邦邦撲上來,說:默言,你出差回來了麽?我好想你,為什麽這麽久呢。
  默言說:我也想你。抬頭,看到新的保姆,方嫂,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她正做飯,擦著圍裙訝意地看著她。她自我介紹,說:我叫程默言,是他和他爸爸的朋友。方嫂點頭,說:隨便坐。便進入廚房。
  默言將邦邦抱起。兩人在客廳玩了一陣,邦邦說:明天,默言你是不是來接我。默言不知如何回答。有些不安地看著他。邦邦搖她,說:默言,你好像不喜歡邦邦了。默言說不是,又隻好撒謊,說:最近工作很忙的。所以讓方嫂接你一陣子。邦邦撅著嘴沉默。過一會,氣鼓鼓地說:肯定是爸爸欺負你了。
  默言笑,說沒有。卻又實在痛恨自己要對小孩撒謊。想起自己的愛情,隱隱覺得跟受了束縛似的。
  吃飯的時候,陸非凡還未回。問方嫂,他一般什麽時候回。方嫂說她一直不知道,反正她十點睡覺的時候他還未回。
  又這麽忙麽?她想。陪邦邦吃了點飯,就告辭走了。
  在馬路上走了一陣,卻有車停在她身邊。是陸非凡,他說:這麽巧嗎?
  她站住,說:你今天回得早。
  他說:上車吧。
  她想了想,進車。說:我剛從你家出來。正要找你。
  他說:找個地方吧。正好也有些事要告訴你。
  什麽事啊。她問。卻也不反對隨他去。
  到那個酒吧。他未吃飯,要了簡餐吃。她喝水,看他吃。忽然感覺好像有很長時間未見他了。
  他突仰首,說:你好像一直在看我。很好看麽?
  她說:臭美吧,這房間就倆人,不看你看誰?
  又說:有時候看著你挺奇怪的,明明這麽大人了,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都跟孩子似的。你跟邦邦很像的,有時覺得邦邦都比你成熟。
  他挑一挑眉,說:不許你侮辱我。惹怒了我沒什麽好果子吃,會讓你知道什麽是男人。
  她臉一紅,扭頭看別處。他吃好東西,叫人收拾掉。自己倒酒。她說喝什麽酒啊。喝茶吧,喝茶也可以醉的,濃一點。他看她一眼,笑說:睡不著覺,思念某人更難受。還是倒了酒。她臉又一紅,卻不知為什麽,並不反感。
  她說:你要跟我說什麽。
  他說,你要跟我說什麽。
  她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將首飾和卡掏出來,說:這個我用不著的。很漂亮,但不適合我。
  他說:不一定,以後做了杜太太不一定用不著。
  她說:那也不需要你買給我。
  他眼中又有些蕭索。
  她說:杜銘說,你跟他解釋了。
  他說想謝我麽?
  她咬唇。說:其實沒必要。
  他說難道我樂意做。仰脖喝酒,而後說:你很了解他麽?
  她頓了頓,說:還可以吧。
  他說:你確定他愛你?
  她不語,奇怪地看他。
  他說:別說我多管閑事,也別以為我要拆散你們,雖然我心裏巴不得這麽做。上次,我見過他,一次社交場合,看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哦,她心裏輕輕鬆一下,說,是他妹妹。
  他說你也見過?
  她恩一聲。
  他說可據我所知,他是獨子。
  她說可以是堂妹、表妹。
  他說也許是,如果你想相信的話。
  她心突然惶惑起來。愣在那裏,想那日看到的女子,眉眼間燦爛甜蜜的笑,略帶點撒嬌,怎麽看都該是戀人間。他……忽然就無語。什麽感受都沒有。他居然騙她,腳踏兩隻船,但是,心又在安慰自己,他不會,你該信任他,愛情中最忌猜忌。呆了半天,好容易緩和心情,笑一笑,對陸非凡說:我信任他。我的事我會解決。
  陸非凡點點頭,無表情,說:也希望你如願。便也笑一笑,說:禮物和錢都收回去吧。否則,我真的會覺得很失敗。失敗到家了。在你這樣的女人麵前。
  她微笑,說:我不收,是因為不想用情感來交易,喜歡邦邦,喜歡和他在一起,就談不上要收錢。情感不能用金錢衡量。還有就是認識你也挺好的,指望著以後買房給我打個折。
  他說:曾經有一份讓你做現成房主的機會擺在你麵前,你沒有珍惜。好了,讓杜銘給你買房吧。很豁達的樣子。
  默言笑,笑得惘然所失。
  他們就這樣過度成了朋友。清清淡淡交往,不牽涉其他。

  13
  默言心裏一直有個結。她知道不該猜忌,卻還是無法釋懷。終於在周末與杜銘見了麵。兩人吃飯,閑閑聊天。半途,杜銘來電話,看了號後,他站起,去另一地方接。默言看著他,心頭又湧起了複雜難辨的滋味。他回來了,說:公司的事。她說恐怕不是吧。是你妹妹吧。
  他很驚疑地看她一眼,說:真的是。
  她說:好,我信你,隻是希望你不要對我撒謊。不誠實比不愛我更讓我無法容忍。他抓她的手,柔聲說:我真的隻愛你。相信我。她看他眼睛,他的眼裏的確是星星點點的愛意。心也就一軟。
  吃完飯,原本是要去看電影的,但是他說他必須回公司一趟處理點事。聯想到剛才的電話,她點頭,說:去吧,不要太累。晚上給我電話。他擁過她,在她額上啄了一下。就打車走。
  她目送車遠去。手機響。是邦邦。邦邦說:默言,告訴你一件事情,我今天翻日曆,突然看到今天是我爸爸生日。怎麽辦呢?我沒有給爸爸準備禮物,默言,你過來吧,幫我買個禮物。
  你爸爸回來了麽?
  沒有,大概忘了。我每年都要把邦邦、爸爸的生日畫在日曆上的。默言,你是幾號,我待會也畫一下。
  默言說:恩,我給你買禮物去。便拐到附近商場買禮物。很快就幫邦邦買好禮物,一個作蠱盒子,盒門一抽,一隻蠍子就會迅速爬出來。很逼真的。她買的時候想象陸非凡開盒門的表情不由露出詭異的笑。
  可是,自己要不要給他買東西呢?買的話買什麽呢?困惑。給小潮電話:
  給男人送什麽生日禮物好。
  小潮說:衣服、領帶、領帶夾、ZIPPO打火機、刮胡刀、內褲,都可以呀,看你們的關係,給杜銘買嗎?
  她說不是。剛才邦邦給我電話,說今天是陸非凡生日。
  小潮說:你把自己送給他他最開心。
  她說,哎,你別不正經。正式請教你,我跟他隻是普通朋友。
  小潮懶洋洋說:那就領帶夾吧,兩千左右的。
  我天。默言叫道,一個破夾子要這麽多錢麽?哎,跟你AA,也代表你一份心意。
  小潮說,我沒問題,就怕某人反而生氣。隨便你了。我還有事。
  默言還是買了領帶夾。很心疼地費了2800。想得了,以後再也不送,便宜的人家看不上,貴的自己承擔不起,何苦何苦。
  又順帶弄了個蛋糕去。陸非凡還沒回。邦邦看那個屬於他要送的禮盒,說:是什麽呢?默言狡黠地笑,說:待會你爸打開你就知道了,很好玩的。
  是麽?好玩的我不送爸爸了。
  不準小氣。默言敲他頭。
  又等一陣,時間到九點半。邦邦看著蛋糕巴巴掉口水,說:我可不可以先吃一點。
  那個。默言想了想,說好吧。隻許吃一點。你爸爸要問,我說被老鼠啃了。
  好啊。邦邦叫,是個大老鼠。就對著蛋糕狠狠咬出一大口子。上麵還有一排小牙印。
  這老鼠可真夠明目張膽的。默言笑說,又給他擦擦臉。
  又等一陣,忽然說:我們去你爸爸公司吧,給他一個驚喜。
  邦邦拍手稱好。兩人便提了蛋糕、拿了禮物打車去。到半途,默言又到同學開的粥店弄了些點心、小菜和粥。粥裝在保溫杯裏。
  到陸非凡公司,保安攔住,問找誰。
  默言說:陸非凡還在吧。
  保安大約認出她,說:你是黃建榮的女朋友?
  默言麵一紅,知道上次找黃建榮的時候被誤會了。想解釋,邦邦卻在旁邊說:她是我爸爸的女朋友。
  默言敲他一下,說:不許胡說。
  保安看了看邦邦,大概也看出父子的相象,連忙放他們進。
  在電梯裏的時候,默言莫名有些緊張。邦邦眨著眼睛卻很興奮。叮地停了。兩人細碎的腳步在空曠的樓道響起。
  爸爸——邦邦忽然叫。默言心一緊。很快就看到一室門打開。一汪冷色的光旋即湧了出來。
  陸非凡站在那堆光線上,說:你怎麽來了。隨即目光掠過邦邦看向默言。默言訕訕,說:邦邦說今天是你生日,我們等不到你,邦邦就說過來,給你驚喜。
  邦邦在旁插道:明明是默言想來的嗎?
  默言愈加尷尬。陸非凡卻溢出寧靜的笑,說:謝謝。我真的忘了。
  進入辦公室。將蛋糕等放好。默言瞅他桌上散亂的卷宗,說:又不要命了麽?活是幹不玩的。他說是,我聽你的。不做了。
  邦邦催著陸非凡看他的禮物。陸非凡便拆,默言忍住笑,看。紙張剝落,露出木質盒子,陸非凡說:是什麽好東西。邦邦也仰著脖急巴巴看。隨著盒蓋拉開,一隻蠍子猛得撲上來。邦邦和默言都嚇得叫了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可是陸非凡卻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默言說:你怎麽這麽遲鈍。
  陸非凡說:真的挺好玩。
  代溝。默言說著,將盒子拿下來給邦邦玩。邦邦於是又在一旁一驚一乍。陸非凡而後拆默言的禮物。笑盈盈地看她一眼。看到領帶夾,抬頭說:很漂亮,我很喜歡。
  默言有些拘束,說:那個,是和小潮一起買的。揀貴的買,沒想其他。
  他溫暖的笑瞬間收斂了。但很快,他就說:無所謂。謝謝你。很難忘的生日。
  吹蠟燭,切蛋糕好不好。默言張羅。燭火跳蕩。映紅了三張臉。陸非凡要吹。默言說:許個願。陸非凡看她一眼,許了願,吹掉。邦邦開始光明正大吃蛋糕。默言將粥和點心給陸非凡。
  陸非凡說:你真的讓我產生錯覺。
  恩?默言轉頭看他。
  他說:我以為我有個幸福的家庭,你是我太太。
  默言心再度抽緊,無著無落坐在沙發上,像做了錯事挨了訓。
  陸非凡送她回去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出了點問題。有點希望回去的路沒有盡頭。轉頭偷偷看他,那感覺也是說不出的美妙。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看著暗戀的對象。有甜絲絲的感覺。真的是一絲一絲的甜。
  下車的時候,她不由喚他:非凡。她是第一次這樣叫他。他好像也一愣。目光婉轉,恩一聲。也出了車。
  她忽然意識到什麽,一凜,說:我,我隻是覺得你的名字太怪異了,要是你沒有出息,怎麽配這個名字。
  他說:起這個名字就注定我一定會不一般的。
  她說就愛臭美。聲音輕軟。
  他心一陣雀躍,靠近她,喚:默言。想擁她入懷。然而,默言的手機響了。是杜銘。
  睡了麽?杜銘問。
  沒有。
  在做什麽?
  沒什麽?
  不肯跟我說。有沒有想我。
  她不說,覷陸非凡一眼,他好像很惱怒。便想盡快結束電話。然杜銘卻偏偏跟他講公司裏的事。她隻能聽。很快,汽車啟動的聲音響起,陸非凡走了。
  默言怔怔看著車開走。
  怎麽了?突然不說話?
  哦,沒什麽。默言想,自己或許真的出問題了。
  知道杜銘有問題,又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過,便到了春天。隻是北京的春天可沒有江南草長鶯飛、桃紅柳綠的勝景,風很大,像個暴徒似的將所有東西弄得淅瀝嘩啦。好像誰都惹了它似的。這還不算,發脾氣的時候,還要將沙塵攜來。沙塵大概也特無奈吧。他大概也不想遠離故土做無根飄萍吧,但是卻沒有辦法,隻好奔了幾千裏的路,從蒙古一路趕來,落到陌生的北京,而後似乎還要去日本、韓國。那些日子,路上都是蒙了頭巾倉皇奔逃的人們。幸好默言上班地離宿舍近。幾步就奔過去了。但是,每間房間還是灰灰的,空氣中滿是土腥味。
  大家抱怨的時候,默言收到晴天霹靂。
  小潮給她打的電話。
  默言,哦,上次中友看到的那個女的真的是杜銘的女朋友。我在機場看到的,他們手挽手進閘,很親熱,穿的是情侶裝,你別傻了,哪有妹妹這樣親昵的。
  默言忽然被擊垮,她清清楚楚記得他對她說:隻愛她,沒有撒謊。
  他,他怎能?
  便什麽也說不出,也想不出。有些事情總是超出人的經驗承受範圍。
  默言。科長拍了她一下,說:怎麽了?
  她勉強笑,說:沒什麽。掛了電話。
  科長讓她把文件改改。她做。腦子卻被堵塞住了。一個字也想不出。沒有辦法,她隻好請假。她不想因私事影響工作的。但是心裏真的很忙亂。
  外麵是大風大沙。她很快就被摧殘了。風吹得她掙不開眼,沙土鑽進她的頭發,眉毛,耳朵,任何能夠站住腳的地方。她想自己快被埋葬了吧。很好。
  自我摧殘了一陣,忽然又想:為什麽要自虐。沒有他你活不下去麽?你的人生要由他來支配麽?便又生了些豪氣。隻是這股豪氣很快又蕭索了。失戀加欺騙,不是這麽容易開懷的。但她還是慢慢回了宿舍。
  洗澡。洗衣服。很神經質地洗衣服,很多並不髒的衣服都洗,洗完又去翻小潮的衣服。洗了多久都不知道。直到小潮回來。
  小潮特意早回。看到那麽多衣服,說:你有毛病,這種天氣,洗了也沒地方曬。噢,我的衣服,你讓我這幾天穿什麽啊。
  默言不說話,呆愣愣繼續。
  小潮一把抓住她的手,在清水中衝幹淨,說:你真的是個傻子。天下男人千千萬萬,你又不差,這個樣子做什麽,不要丟我們廣大婦女同胞的臉。
  默言抱住小潮就哭。哭著說:那是我的初戀。我從來都覺得愛情很神聖的。
  小潮安慰:初戀大抵都要失敗的,因為你們都不懂愛。愛情是很神聖的,隻是你還沒碰到,或者碰到了,你以為不是。好了,有失有得,你的人生終於要翻開新的一頁。
  默言哭得累了。便去床上睡覺。她一碰事就喜歡睡覺。小潮覺得她像刺蝟,但是她本人覺得是治療傷口。
  第二天,默言好了許多,對小潮說:真的結束了麽。
  小潮說:真的結束了。默言。
  默言說好。
  小潮說:眼見為實,我幫你安排一記。你親眼看看再死心。要死的一點灰燼都不留下。
  小潮通知了陸非凡,讓幫忙逮著杜銘。
  陸非凡說:這種事情好像有捉奸意味,有點卑下吧。
  小潮說:同誌,為你好。默言死心,你才有希望。
  陸非凡說:我倒希望她自然愛上我,而不是想找個安慰。
  小潮說:不跟你說,你幫還不幫。
  陸非凡說:默言,她怎樣?
  好一些,還是傷心。默言是一根筋,什麽事情認準了,就一頭栽下去,退也退不出的。
  陸非凡沒說話。
  一次,從杜力公司出來,正看到杜銘。
  杜銘略打了下招呼,就往裏走。陸非凡叫住他,說:等一下。杜銘詫異地看他。
  陸非凡臉上似笑非笑,說:聽說換女朋友了?
  誰說的。杜銘反應激烈。
  陸非凡說大概誰都知道了,謝謝你的成全。
  杜銘臉色煞白,說:默言,默言也知道了麽?
  陸非凡斜看他,說:還想瞞她?我個人覺得你好像不太地道。
  杜銘怔一怔,說:你知道的,我隻愛默言,但是工作上很多事需要關係。我隻是利用。相信你也未必不會做。
  陸非凡說:哦,這樣。但是大概像默言這種愛情至上的人恐怕很難接受你的作為。
  杜銘咬牙。想了想,轉身去找默言。
  還是上班時間。杜銘打電話要默言下來。默言說:對不起。杜銘便等。到下班的時候,人群湧流出來,卻還未等到默言。他又打電話。
  默言沒接。其實默言一直在他不遠處注視他。這個人想做什麽,他還想編一堆謊言騙他麽?
  人群稀散。他還在焦急地等,邊打那已經打不通的電話。默言站著看。忍著。希望他走。又一個鍾點過去,他還沒走。默言忍不住了,開機。他的電話立刻進來。他說:我知道傷害你,但是請聽我解釋。
  她說:我不需要任何解釋。我不能忍受欺騙。你回去吧。我也不想我們做仇人。
  他說:既然不是仇人,就算要分別,也讓我痛痛快快說一回。你不見我我會一直等下去。
  她掛電話。想了想,出去了。出去見他。這個她又愛又恨的人。
  他看到她,絕望的臉瞬即湧出欣喜。幾步跑到她麵前,要將她抱住。她連忙退後幾步,很冷漠地困難著他,說:還要編怎樣的謊言。
  他的臉滑上一抹痛苦。說:如果我做錯什麽事,請你再給我機會。我隻愛你。
  她尖利地說:請你不要說愛。說一次就是褻瀆。
  他說可以找個地方嗎?我們不要在你單位麵前吵架。她默默看著他,而後走,他跟著她。
  在她宿舍。他說可以抽煙嗎?她很奇怪,他從不抽煙的,什麽時候學會了抽煙。他掏出煙,將窗戶開了道縫,點燃,吸了幾口。
  回過身,說:在矛盾與彷徨中學會的。其實,也不算騙你,真的隻是喜歡你。那個女孩子,是我爸爸一個朋友的女兒,小時候也一起玩過,也可說是妹妹。一次招標會上遇到她的,聊著聊著,才知道是熟人,就開始交往。我第一次做事,太想成功了,她是我們想競標企業的負責人。隻想敘敘舊,把合同簽到手。
  你是敘舊嗎?默言說。
  他說:我會有個尺度,隻等拿下合同。
  嘿,利用感情做事,這就是你嗎?默言譏諷。
  他說:這很正常。你們單位為爭個職位勾心鬥角不比我的手段更厲害嗎?你也工作這麽多年了,你應該明白現在要做些事很不容易。我第一次,你知道我很爭強好勝的。我叔叔不是沒有孩子,我不能輸給他們。
  默言無語。
  杜銘走到她身邊,在紙杯中掐滅煙頭,說:原諒我好嗎?你不喜歡我這樣做,我可以不做。
  默言虛弱地看他一眼,心裏也說不上什麽滋味。原諒還是不原諒?終於硬了硬心腸,說:你還是欺騙我了,如果是一開始,坦誠布公,我或許會諒解。但是現在不行。我討厭被騙,討厭不信任。既然如此,算了。說完,都覺得身體在顫抖。自己其實也不想如此決絕,隻是她是個有原則的人。
  杜銘忽然笑一笑,說:真不可原諒麽?一次也不可以麽?
  她咬咬牙,說:是。
  他點頭。說:默言,你的脾氣會令你受傷的。我自己做錯事該承擔後果,我一開始也知道了。愛你,顧慮你的感受才沒告訴你。其實再重來一遍,我依然會這麽做。
  站著看了默言一陣,看她垂頭沒有動容。他才轉身。
  門關上的時候,默言恍然抬頭,衝過去。到門口,站住了。
  結束了。
  抱歉,抱歉,最近寫得慢了。

  14
  默言一直鬱鬱。要走出一段感情並非這麽容易。有一陣子,她在恍惚中似一直聽到杜銘在喚她默言默言,輕輕柔柔的聲音,好聽得像樂音。晚上做夢,又會見到杜銘拂開他的發絲,溫柔地看他。於是在黑暗中醒來,看著窗外的青光,對自己說:真的不可原諒嗎?
  一日晚上,默言正在吃泡麵,聽得有人敲門。去開,發現是陸非凡。
  你怎麽來了?默言說。
  陸非凡說:小潮說,你找我。
  我找你為什麽要通過別人?默言說。
  陸非凡揚一揚眉,說:那也不一定,也許你不好意思。既然來了,好歹讓我進去。自動進屋,看默言扔桌上的泡麵,說:我還未吃晚飯,麻煩你再煮些與我。
  默言說:回去吃唄。方嫂肯定會為你煮。
  陸非凡說:哪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我都不要求吃什麽山珍海味。
  默言說:行了。給你煮。
  很快端出來,方便麵外另加了一個雞蛋和若幹蔬菜。默言將折疊桌支到自己房間,抽過一張凳子給他,說:吃吧。
  陸非凡說:第一次覺得方便麵也可以這樣美味的。熱火朝天地吃。過一會瞅瞅默言,說:聽說你,把人甩了。
  默言瞪他一眼,說:說話好聽點。
  陸非凡說:我看也不像,好像是被甩的樣子。很傷心吧,看你好像醜了很多。
  你別胡說八道。
  陸非凡說:照照鏡子好不好,本來最開心的是我,可看你這模樣,我也沒什麽興致。
  你找死。默言發怒了。
  陸非凡說:行了,就說你一點承受能力都沒有,鏡子還沒照,怎麽就承認自己醜了。不跟你開玩笑。吃了你的麵,是要幫你忙的。
  要你幫什麽忙。
  陸非凡道:解解你的心結。如果,喜歡他呢,就和好吧。不是大不了的事。人家也沒怎麽著。
  你們男人怎麽這麽過分?利益很重要嗎?
  當然很重要,男人要養家的嗎?他身無分文,你愛他啊。
  怎麽不可以。
  得了,就是小女孩的想法。他又沒心的背叛,又沒身的背叛,隻是一次手段,你就把人打入冷宮,說不過去。
  默言呆了半晌,說:他讓你來給我思想工作嗎?
  陸非凡說:沒有。我隻是看你看得發堵,明明心裏放不下,硬要裝,受不了。
  默言又一呆,說:你看我?
  是啊,每天上下班。不過你不會注意我。
  你那是為什麽?默言說。
  怕你自殺什麽的,可以吧,如果你理解不了別的話。陸非凡說。
  默言不語。
  吃完麵條。陸非凡說:我給杜銘打個電話,讓他過來。
  默言說:你願意打?
  陸非凡說:很不願意,所以希望你不要讓我打。
  默言頓了頓,說:那就不要打。
  陸非凡笑逐顏開。默言補充:這與你沒關係。
  不要提醒我的失敗。陸非凡說,我的心一直痛。
  默言終於笑了笑,說:行了。別裝。
  陸非凡道:怎樣,去看個話劇什麽的?小潮說,你這人很文藝的。
  默言想了想,說,好吧。換了衣服,隨陸非凡下去。
  到院子,正要進車。突然有人飄到她麵前,說:程默言,我明白了。聲音冷峻。是杜銘,幾日不見,居然瘦得不成樣子,下巴的胡子沒刮,很頹唐的樣子。
  杜——銘?默言顫聲喊了一句。
  杜銘臉色一片灰白,說:我一直放不下你,你卻這樣狠心?我早應該知道,在回國之前,你就與他交往了。我的事情無非是給你一個借口罷了。好。我走。我想我不用為你牽腸掛肚。不值得。
  便瘋跑。默言愣在那裏,眼睛裏不由彌漫出水霧。
  去追吧。陸非凡說。
  默言沒有動。過一會,說:我沒心情去了,你回去吧。
  陸非凡點點頭,說:我隻希望你開心一些,愛情中自尊也許不是太重要的,贏得自尊失去愛情也許沒什麽意思。其實就像我,明明知道別人不喜歡我,也無自尊地陪人插科打諢,我無所謂,因為我知道我愛什麽。
  默言心裏麻亂,一時攪成一片。什麽都分辨不清。跑回宿舍。
  幾日後,陸非凡在杜力處知道杜銘生病的消息。連續三天發高燒,白血球低到危險的程度。大家都很擔心。
  他,和以前那個女孩子好像分手了。受了刺激。杜力說。又歎了口氣,說:現在的年輕人啊,碰到愛情都死去活來的。
  陸非凡決定去見杜銘。他其實不願見他。但是,他更願意公平競爭。他還相信自己。
  杜銘的房間圍了很多人。這日,他的病情似穩定了些。陸非凡在外麵等了一陣,等人走得差不多,才進去。
  杜銘的母親在。陸非凡打了個招呼,介紹了自己。杜銘看他一眼,並沒說什麽。
  陸非凡對杜母說:有些私事想跟杜銘談談。杜母知趣地出去了。
  陸非凡說:其實我想我也不必說這番話。我的私心裏最巴不得你們分手。但是,我必須提醒你,你們分手的原因在於你自己。默言也很痛苦,她未必放得下你,隻是她更認死理。不錯,我跟她相處了很長時間,我自己也花了很多心思,但是,她一點都沒動心,因為她認死理,她愛上一個人不會輕易改變。現在我也沒打算放棄,但我也不希望乘虛而入。我相信自己。我想你也該相信自己。所以,振作點,年輕人,想想辦法吧。分手也該有點風度,不要把責任攤到女孩子身上。
  杜銘不語,眼光卻少了鋒刃。
  好好養病,出去的時候,跟你較量。陸非凡拍拍他的肩出去了。到外麵,他抽一根煙,而後給默言打電話。
  白血病?默言完全傻掉。
  不一定,還在會診當中。現在隻是白血球比較低。
  默言已聽不下去,自責翻江倒海般湧起。手一鬆,手機當地掉落在地,辦公室同事集體看她一眼,最近她失神已不是一次兩次。
  當的聲音驚醒了她,她猛地站起來,衝了出去。
  到病房門口,她頗躊躇了會。躊躇的當兒,看到有人進去,上次中友看到的女孩子,捧著一束鮮花。
  在窗口前,她聽到裏麵的對話。
  好點沒有。
  沒事。你怎麽來了。
  我說你做得也太明顯了,一簽約,就不再搭理我。擺明了利用我。
  其實,也算不上利用,互相合作,各取其利而已。
  哼。說得挺冠冕。看在伯父的份上,給你一個人情。隻是以後做生意,還是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得好。
  ……
  默言知道他們之間的赤裸裸利用關係後,心裏也不是滋味。看女子走後,又躊躇再三,才敲門進去。
  杜銘的母親開的。
  默言含笑叫伯母,說,我過來看看杜銘。話未完,杜銘就驚喜叫她,默言。杜母不由細細瞅了默言幾眼。
  默言走到床邊。杜銘滿含熱望地盯著她,說:默言,你真的來了。以為你不會搭理我。原諒我吧,默言,是我錯了。
  默言瞥一眼杜母,看到對方犀利的目光,心略不安,好像自己怎麽欺負她兒子似的。
  便搖搖頭,說:都過去了。你身體怎樣,有沒有危險。
  杜銘說:看到你來,我什麽都好了。
  默言擠眉毛弄眼睛,示意他不要說這麽肉麻的話。杜銘卻突然手一揮,說:媽,你過來。杜母皺眉過來,默言不安地站起。杜銘說:媽,她是默言,我的女朋友。
  默言臉紅了下,有些局促。杜母又審視她一下,沒有笑,點了點頭。
  默言更尷尬,杜銘又讓她坐下,挨著她近一些,低聲說:把你的手給我。默言說:不要這樣。杜銘伸出手,將她的手攥到手中。杜銘的手滾燙,這讓默言意識到他還在燒。驚了一下。說:燒還未全退嗎?杜銘說:好很多了。很快會全退的。我隻是太緊張你了。默言黯然說:對不起。
  風雨過後有彩虹,我們經過這一次會更珍惜的。默言,我保證不會再做你不喜歡的事。
  默言看他說得真切,不由感動,說:我也不該輕易朝你發火。
  杜銘突然抬頭說:媽,你出去一趟。
  默言拉他,悄聲說:你幹什麽。
  杜母剜了默言一眼,很不耐地離開。默言說:你媽媽生氣了,會以為我很輕浮的。
  沒關係。我喜歡你就行。杜銘說著,用手輕輕滑過默言的臉。手指依舊滾燙。默言說:你的臉色很不好,又瘦了。我很心疼。你一定要好起來。
  恩。杜銘說,我一定要好起來。因為我想親你。現在不敢,怕把病菌什麽的傳染你。
  默言臉紅了紅,看他生病後清澈的眼睛,說:撫慰你,我親你的額好不好。於是便湊上去,這時,杜母卻進來了。默言收住,一時又很尷尬。杜母說:要打點滴了,你先回吧。
  杜銘叫道:媽,讓默言再陪我一會。
  默言知道今天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說:我過幾天來看你。你一定要好好養病。又跟杜母說聲,伯母,那我走了。才走。
  醫院裏的迎春花開了一園,轟轟烈烈的樣子。默言想:自己跟杜銘藕斷絲連還是分不了。愛情難道就是要這樣一波幾折的嗎?可是自己卻一點都不喜歡折磨來去的感覺。看看藍天,這個時候,隻祈望杜銘的病早日好。
  黃昏的時候,默言看到陸非凡倚在車上,等她回來。
  見她走近,從車裏捧出一束花給她。
  默言說:幹什麽,今天不是我生日。
  陸非凡說:想送就送,回來路上看到的,突然覺得很適合你,我還不知道這花什麽名字。
  默言說:香雪蘭。很香的。我喜歡。便深深吸了口氣。陸非凡嘴角有笑。默言說:還沒說為什麽送我。
  陸非凡道:你弱智啊。
  默言看著地說:隻許做朋友啊,你說過不妄想愛我的。
  陸非凡道:沒有奢望過,但我不試試,總會遺憾。眼睜睜看一個適合自己的人奔向別人懷抱,不做點什麽,我自己也說不過去。不用有負擔,與你無關,隻與我有關。
  默言心發緊。斜看向陸非凡,突然虛弱地說:我跟杜銘和好了。
  陸非凡說:我知道這樣的結局。
  默言繼續說: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太會轉方向的。雖然我覺得你也不錯。
  陸非凡說:我其實已很滿意。你從以前對我充滿敵意到覺得我也不錯。已經有進步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也許以後你會在不知不覺中感到愛我。我會努力。
  不要瞎說了。你回去吧。老過來,人家以為我傍大款。
  陸非凡道:趕我走我也不能再無賴了。好歹今天看到你一眼了。可以睡著覺了。
  默言看他的車開走。心裏又亂了下。覺得自己有點沒有主見了。但很快,告訴自己自己愛的是杜銘。
  15
三日後,默言收到杜銘的電話。杜銘說:虛驚一場,我沒事了,出院了,我很快可以來找你。而且我跟我家裏人都說了你。
  哦。默言躊躇道,你家裏人是不是反對,你媽媽似乎不大喜歡我。
  杜銘道:你放心吧,我媽媽隻是從小太嬌寵我了,我有了別的女人她不習慣,不過天下父母都疼孩子的,她也總會慢慢習慣的。……默言,我想好了。我們到年底結婚吧。歲數都不小了。我很想跟你生活在一起。天天都想。
  默言說:我們其實,認識時間不長的。
  杜銘說:時間重要麽?我覺得跟你認識好像幾萬年了。
  別誇張了。默言說,但聽杜銘這麽依戀他,也挺開心,可不知怎的莫名想起陸非凡,發現自己心裏遠還沒像自己想象的徹底。
  新的交往卻開始了。杜銘開始每晚來接送她下班。有時,默言會看到陸非凡的車,便拉了杜銘繞道而走。感情是要純粹的。默言希望自己能全身心地愛一個人。所以,她選擇抹掉陸非凡的影子,原因,先來後到。
  陸非凡卻遇到了些麻煩。公司涉嫌灰色交易,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原因是董事長的公子好大喜功做事張揚的緣故,沒有將整根利益線上的關係處理好。灰色交易哪個房產公司都有,關鍵是怎樣做得不露痕跡。這次砸出臭名,公司是一定要犧牲個把人的。總不會將未來繼承人犧牲進去。
  陸非凡的位子岌岌可危。但是董事會,絕大多數成員肯定他以往業績,一力保他,他的未來命運何去何從,一時也決斷不下。但陸非凡很明白,董事會雖很重要,自己的命運也隻係一人之手。對資本的力量,他向來認識得很清楚的,資本是不講人性的,無論他以往做得再好,終究也隻是個打工者。現在優秀的經理人一茬一茬的,不缺他。而且,關鍵的,他知道老板對他有所忌憚,因為他知道了太多核心資料,並且將這個公司的資源掌握在自己手上。這是把雙刃劍,要麽忌憚而走,要麽忌憚留下。但是最終他會一步步排擠。這是命運。
  也沒有多少悲哀。隻是這種窩囊的走法與他本性相差太遠。他會爭取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也開始與幾家向他拋出橄欖枝的企業有所溝通。
  這晚下班,按照往日習慣轉道去默言宿舍。也不是特意想見她,隻是瞅瞅那扇窗戶罷了。當心裏為一個人充滿的時候,明知是苦是累,卻也無怨無悔。
  車子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默言和杜銘手牽手回來,默言沿著花台狹長的邊沿跌跌撞撞走路。晃一下,撲倒在杜銘懷裏。這樣的親密落到陸非凡的眼中憑添煩躁。按著以往,也許他會默默退出,但是此刻正好心情不佳。心情不佳的時候,他有豪情。他拉開車門,無所顧忌地說:默言,你過來一下。
  默言愣了一下,說:什麽事啊。同時看了一下杜銘的臉色。杜銘眼中有戒備。
  陸非凡說:我有些事想對你說。想借你半小時左右的時間。
  默言看了眼杜銘說:不能現在說嗎?
  陸非凡道:如果可以,我已經說了。
  默言躊躇,而後說:跟我有關係嗎?
  陸非凡嘴角笑了下,說:跟你沒有關係,隻是跟我。
  默言瞅了他一眼,低低道:請你原諒我。我男朋友在我身邊,我不方便。
  陸非凡點一下頭。進入車中。
  默言有一瞬怔忡。杜銘拉她手,說:我們進屋吧。
  默言突然心神不寧,她不知道陸非凡什麽事,卻也止不住為他焦心。杜銘看她神色,說:你好像心不在焉?
  默言回過神,強笑道:哦,沒什麽。
  杜銘道:我知道陸非凡對你有意,所以很緊張。
  默言道:不要緊。
  杜銘笑一笑,說:那我就放心了。
  兩人又聊了會。杜銘才告辭。默言想了想,還是給陸非凡打電話。
  你,到底怎麽了?默言說。
  陸非凡說:此刻什麽事都沒有。
  默言知道他生氣了,也不知該說什麽,過一會歎一氣,道:我們真的不可能的。
  陸非凡簡淡道:可不可能掌握在我手中。
  默言為這霸氣的話呆了呆,既而有點生氣。說:先生,你太狂妄了。
  陸非凡沉默了會,道:我準備離開北京。我剛才很遲疑這個抉擇,因為你。但是現在想通了,對我這樣年紀的人,幻想一份愛的確不夠明智。就這樣了。
  電話掛斷。默言愣了愣,而後撇撇嘴,說:在乎你啊。走好了。但是心裏確實湧上了失落。
  陸非凡主動辭掉了星辰的職務。而後接受上海一家企業和美實業拋出的橄欖枝。迎送會上,星辰和和美的一把手雙雙出麵。濃墨重彩舉辦了一場“跳槽儀式”。這樣的待遇在國內經理人圈內絕無僅有。也算備極榮耀了。
  陸非凡打算半月後赴滬,如何安置兒子,又成為他揪心的事。
  帶他一起去上海,又從陌生環境開始,又要讓他經受孤獨與黑暗,對他幼小的心靈顯然是種摧殘;滯留在京,卻也同樣乏人照顧。他有一瞬想隨便找個女人結婚算了。無所謂了,結婚就是很現實的,隻要人品好一些,別的條件他一概不想管,愛不愛這樣的問題他不願再考慮,愛,他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與此同時,卻又開始默默思念默言。他還是打算放棄了,因為他等不起。他不像年輕人一樣有滿把的時間,他的事業和家庭在逼迫他。
  他將頭腦中的女子轉了一圈,卻未發現一個合適。的確,他不缺女人,向他暗送秋波,投懷送抱的女子很多,她們大多戀慕他的錢和臭皮囊,對邦邦是絕對不會有興趣的。名門淑女,又很矜持尊貴,對邦邦更無法容忍。
  還是沒有辦法。讓和美那邊幫忙聯係幼兒園。
  找了個時間,對邦邦開誠布公,說:我們要搬去上海住了。
  為什麽呀?我不去,我覺得北京挺好的。邦邦說。
  爸爸要去上海工作。邦邦難道想一個人呆在這裏。
  邦邦想了想,說:我去找默言。我跟她一起住。
  陸非凡道:默言阿姨有男朋友,以後會結婚,生一個孩子,就不會喜歡你。
  不會的,默言不會這樣的。邦邦突然哭了。抹抹淚,突然奔到電話機旁打電話。陸非凡知道他是給默言打電話,也不阻止。
  默言,邦邦一邊抽噎一邊說,你好久不來看邦邦了,是不是不喜歡邦邦了。爸爸說你要結婚了,會生一個孩子,就再也不會搭理邦邦。
  默言似乎在解釋。
  邦邦說:爸爸說,我們要搬到上海。我不想去。默言,我想跟你過。默言,你過來,我想你。
  裏麵說了什麽。邦邦臉上有笑,說:好,我等你。
  掛了電話,邦邦對陸非凡驕傲道:默言待會過來,爸爸,你騙人,默言說她會一直喜歡我的。
  陸非凡說是嗎,爸爸不太相信。
  臭爸爸,邦邦難道不好嗎?
  陸非凡笑了下。有點惆悵。
  不久,默言來了。陸非凡開的門,默言說:你幹嘛要對孩子胡說八道。陸非凡道:我沒說錯,你不是會結婚麽,結婚不會生孩子們,你真能保證一輩子一心一意對邦邦。
  默言被噎了下,又說:我為什麽不能?
  很偉大啊。陸非凡嘲弄似地笑了下。
  默言進屋,與邦邦擁抱了下。忽然又站起身,問陸非凡,要去上海?
  陸非凡點一下頭。
  多久,出差嗎?
  換工作了,也許是定居。
  陸非凡看默言的神色好像被蟄了下。陸非凡死死盯著她說:不舍得?
  默言咬了咬牙,瞪他一眼,說:是不舍得,不舍得邦邦,不是你。
  陸非凡說:無所謂,早知道你不會對我有什麽。
  默言心忽然跳了下。敏感到自己其實言不由衷。壓抑住波濤,默然無語。邦邦拉她的手,說:默言,以後我跟你過,好麽?我不想跟爸爸去上海,他不會搭理我的,我不想天天被鎖在家裏。
  默言很想答應他,但是她有什麽資格和精力照料他,而且杜銘顯然會有意見。便沒有言語。
  陸非凡拉開邦邦,說:不要纏著阿姨,阿姨也有很多事,不能總跟著邦邦。默言也苦笑了下,說:邦邦,對不起。
  邦邦立即淚眼模糊,哭道:默言,你真的不要邦邦了。我不想去上海……哭得默言心裏麻亂酸楚無比。抱住邦邦,給他擦眼淚,說:默言不好,默言沒有辦法。
  聽得陸非凡又酸,說:沒你事。不要攬自己頭上。
  默言抬起頭,眼中居然也有淚花,吼道:你閉嘴,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家夥,你想走就走,你根本一點感情都沒有。
  陸非凡心一跳,她在說什麽?她可在暗示什麽?他是不會讓機會稍縱即逝的。他將默言拉起來,而後將她抱到懷裏,給她擦眼淚。默言掙紮,說:你幹什麽呀。聲音卻很軟。陸非凡自然不會讓她掙脫。扭頭對邦邦說:邦邦,你回房間,我幫你勸默言。
  邦邦拍手,道:爸爸好棒。爸爸,你是不是要親默言啊。
  默言一時羞得臉色通紅。邦邦咬著小手,邊詭異地朝默言眨眼邊開溜。
  陸非凡對懷裏的人說:對不起,我要食言了。便低頭吻她。碰到的時候,默言身子顫了下,他的吻依然如挾著火一般的熾烈與纏綿。她覺得自己漂浮、窒息,沉沉浮浮,整個人不知到了哪裏。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放開她。看著她,壞笑著說:還要擦掉嗎?擦不掉吧。我們已經相濡以沫了。
  你,你——默言也不知是氣是恨,還是愛。垂頭看了地,不作聲。她背叛了杜銘,是自覺的。她有點不安,但是更多的是震驚,為剛才自己的激情。這在杜銘那裏是不存在的。怎麽回事?真的出問題。心裏惶惑不安。
  這樣沉思默想時,又被陸非凡拉到沙發。他將她橫置在懷裏,她要下來,他眨眨眼,撫著她的青絲,溫柔地說:不舒服嗎。她滿麵通紅,說:請尊重我吧,我有男朋友的。他促狹,說:你不覺得你更愛我嗎?問問你的心。如果心告訴不了你的話,問你的身體。她的感受最直接。也不待她回答,又俯身吻她,將她壓在沙發上。吻一口,說:我愛你,默言,瘋了。壓抑不住,雖然很想壓抑。便又吻她。吻著吻著,從嘴移到了脖子,默言忽然覺得自己全身跟糖似得融化,理智告訴她應該馬上起來,但是身體的確在癡迷。她的心一會掙紮,一會沉淪,一會苦惱,一會顫栗。
  他在拉她的衣服,吻她的胸。她才似幡然醒悟似地說:不要。同時止住了他的動作。
  他看著她,眼睛亮亮的,麵頰潮紅,摸了下她的臉說:感覺到沒有,身體比你更需要我。
  她捶他,說:你好壞啊。
  他將她抱起來,說:默言,真的,我們相愛吧。不要隱藏了。
  寫得沒勁,搞場激情戲。
  不在同一檔次挺沒勁的吧。默言的選擇毫無懸念。
  隻能說輕鬆一下了。
  不過我還會設置一些障礙。

  16
  陸非凡送她回去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如在夢裏。怎麽會這樣啊?自己怎麽也會是這樣水性揚花的人。她忽然很瞧不起自己。
  陸非凡瞥頭看她悶悶不樂,道:又在進行道德審判了,對嗎?
  她瞪他一眼,道:就你開心。
  陸非凡道:我幫你處置。由我告訴杜銘。
  不用。默言想像杜銘聞訊後痛苦的樣子,又非常不忍。她搖了搖頭,說:我一點都不明白自己,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跟杜銘明明很好,什麽事都沒有,怎麽會又跟你,我真的很惡心。
  好了好了。是我惡心。你不樂意,盡可想成是我強迫的。今晚一切你都可以把它抹掉。
  默言霍地轉頭,道:你怎麽這樣說話,你覺得我隨隨便便無所謂麽,你一點都不明白我的感受。
  陸非凡勸慰道:愛情不是掛在嘴上說的,你也不要濫用你的善良,別人的承受力不若你想象的脆弱。
  默言道:說說罷了,王曼夕走的時候,你照樣很痛苦,你不也說不是很愛她麽?
  陸非凡道:好了。不要多想,我沒有逼迫你的意思。你仍有主動權,撇不下他,你仍可以當今天什麽也沒發生過。
  默言冷笑道:無所謂對嗎?你反正不吃虧。
  陸非凡歎口氣道:以為我願意說嗎,小傻瓜,我隻是不想你太難過。你開心一點比什麽都好,犧牲我也無所謂。
  默言嗔道:就你是好人,舍己為人。
  陸非凡笑道:比你癡長幾歲,總該好好疼你。
  到宿舍,默言跳下車,匆匆說:我走了。陸非凡出來,揚揚眉,說:就這樣走了?不覺得今天我們的關係已經有了本質上的改變。
  默言看著他一步步向她走近,心蕩了蕩,心開始變得柔軟。陸非凡抱緊她,吻了她一下,說:從這刻起你就是我的了。
  默言偎在他懷裏,隻覺得心裏千頭萬緒,既苦惱,又甜蜜。過一會,說:明天杜銘約了我,我會告訴他。哦,我真的,煩死了。
  默言一夜未睡。問自己:與杜銘處得好好的,怎麽莫名其妙喜歡陸非凡了?你是喜歡他的錢麽?不是。喜歡他的風度?杜銘也不差。那你喜歡他什麽?說不上來,隻知道這個人在他心上越來越重,影子越來越濃。及至他要走,她忽然感覺到空。忽然對他有怨氣。才發現原來自己已情不自禁被他吸引。隻是之前一直在壓抑,一直告訴自己有愛人。是的,跟杜銘能維持下去,隻是因為自己對愛情的神聖幻覺。用句很俗的話說,就是愛上他,不如說愛上愛情。
  但是,這樣的分析又令自己渾身冰涼,難道不是在利用杜銘嗎?為了營建自己的愛情夢想。自己怎會如此自私卑鄙。明天怎麽向他啟口,他聽到會有什麽反應?她怎能這樣傷害一個人,便深深痛恨自己。
  自責、內疚、悔恨等亂七八糟的念頭燉在一起,令她早上醒來的時候頭暈腦脹。
  是周六。原來是計劃要去杜銘家的。她先前一直很惶恐。好在,不用硬著頭皮去了。
  默言出去煮早餐,正好看到小潮睡眼惺忪從衛生間出來。
  哦?你在啊。默言道。
  你發神經,這麽早起來幹什麽。小潮咕嘟著,半閉著眼睛歪歪扭扭走路。
  等等,默言拉住她,說:有個事,我想找人聊聊。
  十點以後,現在我要睡覺。小潮甩脫。朝自己屋裏走。
  不行不行。十萬火急。默言神色焦躁,跟進去。
  什麽。小潮往床上一躺,閉目含糊說。默言掰她的眼睛,說:我很苦惱的,不要見死不救。
  那求求你快點說。小潮不耐煩。
  默言頓了頓,道:你說我怎麽辦?我怎麽跟杜銘說?他會不會受不了?
  求求你快點切中正題。睡一半的滋味很難受的。小潮幾乎要吼。
  我,默言瞅她一眼,說,我好像愛上姓陸的了。好像。昨天,我跟他——
  哦?小潮的臉誇張的癡呆,睡意似乎一下子趕走,一骨碌爬起,說:真的?你們上床了?又說:就知道你會喜歡人家的麽?以前還裝清高嫌人這那的。
  別想那麽齷齪。隻是,那個而已。
  哪個啊,小潮裝白癡,又矜矜自得道,好事啊,得大宰陸非凡一筆。
  哎,關你什麽事啊?
  怎麽不關我事,你的脾氣、愛好都是我透露給他的。還有春節千萬裏追到你家,也正是在下的英明計策。嗬嗬,看來以後我失業可以去做月老。
  哦,別想失業那麽久遠的事,迫在眉睫的是我跟杜銘怎麽說,他待會就來。求求你,支幾招,我不想傷害他。
  這還能不傷害的,直說唄,他不至於要自殺吧。
  就這樣?還不如不問你。
  分手都這樣,長痛不如短痛。或者,大不了我幫你了,勾引他一下,轉移他注意力。
  默言失落地站起,說:算我沒問。你繼續睡吧。
  默言把小潮房門帶上。出去,喝了點粥,繼續托腮冥思。似乎也沒多久,敲門聲就傳來了。輕微的門聲在她聽來忽如驚雷,她一瞬手腳冰涼,站起來的時候,恨不得落下一層冰屑。又慢吞吞去開門,仿佛要赴刑場,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門開了。確實是杜銘。看到她,他的臉上綻開一抹溫柔的笑靨,說:剛起來麽?敲了半天。在他日子似乎還延續著。可是……默言不敢看他。低了頭,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杜銘道:又不肯去我家麽?我都跟我爸媽說了,讓他們做好吃的等我們。將手放在默言肩上,說,不用害羞麽,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而且,隻要我喜歡就好。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杜銘,默言終於抬起頭。雙眉緊鎖。
  你臉色很不好,生病了麽?杜銘很關切。
  默言搖頭。心裏的話不知怎樣吐出來。
  杜銘已經將她擁到懷中,默言掙紮出,鼓了勇氣,說:那個,我,陸非凡——
  杜銘說:我知道,他引咎辭職了,要去上海。他一去,我心裏定了不少。
  那個,我——默言依然吞吐。這時小潮的門忽開了,小潮倚門道:默言,你不忍說我替你說,杜銘,默言不愛你了,想和你分手。
  什麽。杜銘一臉茫然,似沒有聽清。默言用神色哀求小潮不要繼續。小潮卻仍清脆道:默言愛上陸非凡了。昨夜才知道。
  杜銘臉一瞬變得死白,幾秒鍾後,他搖晃默言的身體,說:是真的麽?告訴我,她說的都是假的,是開玩笑的。
  默言覺得被晃得生疼,但是心更疼。她真的不想看見杜銘這樣,可是讓她周旋於兩個男人間也不是她為人的原則。對不起。她隻能說。
  杜銘的手停止了,神色很驚訝,既而憤怒,說:你一直在騙我,你說兩人之間要坦誠的,但是你卻一直在騙我。他比我有錢是吧,你喜歡他,其實你們早就——揚起手,正要一巴掌下去,卻還是沒下,他嗷地吼了聲,受傷的狼一樣,轉身跑了出去。
  默言身體虛脫,也軟軟倒在地上。
  小潮去扶她,說:過一陣就好了。分手都這樣。拖泥帶水更不好。
  默言閉閉眼,喃喃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傷害你,隻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忽然拉住小潮,說:你快出去,幫我看看杜銘會不會出事。
  小潮啊了一聲。
  默言推她。她才應著出去。
  默言躺在地上,腦子裏已經亂成糨糊。也不知多久,有電話響。她才站起,去接。
  是陸非凡。他說:聲音好像不大對勁。
  她虛弱地說:如你所願。
  陸非凡道:我馬上過來。
  不要。我不想見你。現在不要煩我,不要加重我的負罪感。我不想在別人痛苦的時候自己還在偷歡。
  那好。我不過來,你不要鑽牛角尖。不要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壓。愛不能勉強的。陸非凡說。
  愛的確不能勉強,但人心,的確是太善變了。默言想。又往床上躺,蓋上被子睡覺。這樣,就暫時把一切都忘了吧。
  小潮下午回來,到默言房中溜一圈,發現她還在睡覺,敲了她一下。說:還有心情睡覺。
  默言道:見著杜銘了。
  小潮道:一路跟到他家。我想有他家人看著,應該不會想不開。
  默言想了想,給杜銘撥電話。小潮一把奪過,說:你瘋了,這個時候要麽自取其辱,要麽火上加油,要麽讓人心存僥幸。冷卻,心硬。不要當自己是好人。
  默言無語。
  陸非凡是第二天來的。默言不想和他說話,裝睡。小潮在邊上說:默言是睡豬,碰到事情就逃避的。你就讓她睡吧,睡麻木就行。
  待小潮走後,陸非凡將默言的身子轉過來,說:知道你醒著。
  默言說:叫你不要來的。
  陸非凡道:怕你想不開。折磨自己。
  我能有什麽事,是我把別人蹬了的。默言自嘲。
  陸非凡想了想,說,你和杜銘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很痛苦,但因為是暗戀,無人體恤。我真的很羨慕杜銘,在他痛苦的時候,至少有人陪他痛苦。而我,我現在隻能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愛的人為別人痛苦而一點辦法都沒有。
  默言心跳了跳,說,那個。
  陸非凡看向她。
  默言說:你回去吧。我過幾天就好了。雖然我知道痛苦沒有用,但是如果不會痛苦,我更加看不起我自己。我也不想讓你看我這樣,但是現在我真的笑不出來。
  我明白。陸非凡拍拍她。說:那我走了。下周三我就要去上海了。希望在走前,能看到你的笑。
  哦?這麽快就走麽?默言猛然想起。
  舍不得?陸非凡道。
  默言看他一眼,默默。
  陸非凡道:我更加舍不得你。一有時間我就回來。
  默言點點頭。心頭已經不知道為哪樁事煩憂。不管怎樣,都不是好事。
  新的工作日又開始了。處裏透露了本次競爭上崗的成績。默言以筆試第一,麵試第三的成績位居榜首。隻要民主評議通過,就能做上副科位置。雖然很小,但好歹也是個領導了。科裏同事已經開始叫囂要她請客了。
  快下班的時候,傳達室老伯打進電話,說:有人找。默言急匆匆下去,到門口,驚訝地發現是杜銘的母親。
  杜銘的母親氣勢洶洶地站著。看到默言,劈頭就說:我想告訴你,我家小銘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竟然敢對他那樣。
  默言沒有資格反感,垂頭說:對不起。
  杜母冷笑,說:你舉止浮浪輕薄,家境貧賤,我本來就未曾相中你,但是,小銘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一力為你說話,我也就忍了。可是,你居然不知天高地厚,這樣傷害他。你知不知道他現在茶飯不思,閉門不出。你怎會這樣狠毒,聽說是傍了大款。
  默言本想說是我沒福分,但看她臉上有為人母的憂戚關心,便咬牙,低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杜母道:別以為自己胡作非為,就沒人管你。海關,我還是認識很多人的。
  默言不語,想為他兒子報複她麽?好吧。
  默言看到三三兩兩下班的同事向她們這邊瞅來,知道影響不好,道: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走了。
  等一下。杜母道,跟我去見小銘。
  對不起。默言道,我們分手了。
  哎,你真的鐵石心腸啊,真不明白,小銘怎會喜歡你這種人。我是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希望你能讓他吃口飯。你以為我願意放下自尊來找你求你嗎。
  默言躊躇,心裏的確為杜銘不忍。但還是拒絕了杜母的要求。周圍已經有人圍觀。默言穿出人群,朝辦公室走去。
  坐下來,她打電話。
  杜銘的手機響了很長時間,才通,但是裏麵的人沒有聲音,沉默著。默言能想象他的頹唐與憤怒。這麽幾日,他的憤怒還不會消散,他的傷口也不會結疤。默言的心也切切的疼,一時也無語。
  過一會,才說:不要虐待自己。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這樣。
  依然沒有回答。默言卻能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他在想什麽?
  她又說:你媽媽找我了,告訴我你的事情。她對你很好。你們家裏人都很愛你,都很著急,都希望你振作。不要讓我做千古罪人。我的意思,如果想報複我的話,不需要傷害自己,很多別的方法,我樂意接受。我也不想自己太好過。
  聽筒裏有悉索的聲音。似乎在抽鼻子。而後,帶著哽咽的聲音像一把雨一樣灑到默言耳邊:默言,我隻愛你。我不想離開你。默言——
  默言茫然呆在那裏。良久,回過神,倉惶說著對不起。掛了電話。

  17
  周二,杜銘的媽媽又來了。臉上沒有鄙夷和不屑,她苦笑著說:我,為上次的話道歉。請你體諒一個做母親的心情。我不能看自己的兒子垮了,無論讓我做什麽都可以,隻求你,去見見他。
  默言心內掙紮。麵對杜母不要尊嚴的哀懇。她無法硬下心。想了想,說:我可以帶個人一起去嗎?
  誰?
  默言一時不知如何給陸非凡定性。猶豫了下,說名字:陸非凡。
  杜母說:是他啊。仿佛徹悟。
  也好。斷了他的心。她緊接說。默言於是給陸非凡電話。說了情況。陸非凡問明住址,說:我馬上過去。
  默言提早下班。坐上杜銘母親的車。有專門的司機開。
  車中,杜母說,其實,如果你為錢放棄我家小銘,也許會後悔。我們杜家從來就不缺錢。
  默言說:你錯了。
  杜母微妙地笑,說:陸非凡比你大了很多,如果不是為了利益,你不會。隻是,也許這次你看走眼。陸非凡在我們眼裏,還夠不上較量的檔次。你還年輕,你不會明白,在這個國家,權力總是比資本更有力量。
  默言說:這不是我要關心的。雖然收入一般,但我也不必為錢去出賣自己,我隻是對自己的心負責。
  杜母點點頭,說,小銘有很好的前程,我不希望他跌倒在一份感情上。這次讓你去見他,隻是讓他死心。
  我會這麽做。默言說。
  杜家的住房居然是二環之內的一處獨門小院。旁邊還是鬧哄哄的商業區,轉進一個胡同,一扇紅色大門啟開,一股寧靜便撲麵而來。院子裏載了很多古樹,撐出一方綠蔭,枝杈橫斜,探出圍牆,仿佛幽禁千年的女子羨慕地觀看不屬於自己的喧囂。樹下種了綠油油的草坪,順著一小路蜿蜒前進,又在幾棵銀杏的掩映下透出一角紅色三層洋樓。寸土寸金的二環,居然有如此清幽空曠的居所,實難想象。默言忽然想起杜銘說過他爺爺曾參加過長征。也許是高幹之後吧。
  到主樓門口的時候,有一個姑娘將門打開。屋裏鋪了地毯,默言躊躇要不要換鞋,杜母說:不用換了。默言也就踩上去。屋裏布置相當豪奢。厚重的紅木家具,珍稀的古董字畫,整張馬駒皮手工縫製的沙發,金箔製成的屏風。一股挾著強勢色彩的富貴撲麵而來。
  坐吧。杜母說。
  有一瞬,默言不敢坐。但還是坐在了柔軟的馬駒皮上。剛才那姑娘砌茶出來。小小白瓷茶盅,上麵繪有清淡的蘭花,很精致,打開茶蓋,碧綠的茶水映襯得白瓷跟透明似的。喝一口,一股淡雅的香圍繞不去。
  有沒有後悔?杜母察看她的表情。
  默言笑一笑,說:很慶幸分手的決定。這樣的家庭令我壓抑。
  是自慚形穢吧。杜母說。
  這麽說也未嚐不可。我高攀不上。
  杜母笑一笑,說:我不信,在與杜銘接觸前,你不知道他的家世。
  默言也笑,說,知道一點,沒想到這麽顯赫。如果知道,也許我會更有自知之明。
  已經放棄了,保護自尊是最重要的,我理解。那,我領你去見小銘。
  默言也不想糾正杜母的片麵看法,說:再等一下吧,我跟陸非凡一起上去。
  正說著,卻聽到樓梯上有踏踏飛奔下來的聲音。
  默言眼睛隨之撇過去,發現是杜銘。他穿著睡衣,整個人罩在裏頭,顯得空空蕩蕩。胡子似乎一直沒有剃,蓄了出來,很潦草,臉色蒼白,像久未見太陽的病人。他在最下一級樓梯上刹住了自己,癡愣愣地看著默言,眼睛裏存了很多依戀。
  杜母簇簇眉,說:小琴說的?
  杜銘不理會母親,看著默言說:你真的來了。我想你好苦。
  默言不知說什麽話。
  杜銘慢慢向她走近。默言變得很惶恐,不知待會如何反應。
  離她一尺遠,杜銘站住了,哀懇道:默言,不要氣我了,重新開始,我們不要互相氣來氣去。我要有什麽做錯了,我以後再也不做。你給我機會。我離不開你。
  默言聽得難過,忍住,竭力讓自己冷酷,說:其實,今天,我是跟陸非凡一起來看你的。他很快就會來。
  杜銘的臉歪曲了一下,吼道:他來幹什麽,誰讓他來的。這裏根本不歡迎他。
  默言咬了咬牙,道:麵對現實吧,杜銘,我們結束了。你有很好的前程,你也會遇到真正屬於你的一半。我不是。
  沒有結束。杜銘情緒激昂,我不想結束就不會結束。我什麽人也不要,我就想要你。我不信你一點都不喜歡我,我不信你以前對我都是假的,你有愛的,我們有愛的,是陸非凡拆散了我們。
  杜母過來抱住他,說:小銘,比她好的女孩子多的是,想要什麽樣的就有什麽樣的,媽幫你找。
  我不要——杜銘終於爆發。渾身發抖,像得了病一樣。
  你,怎麽了?默言心內也攪得亂七八糟。
  杜母抱住他,剜默言一眼,說:幾天不吃東西,身體很弱。
  默言靠近杜銘,柔聲說:吃點東西好不好?對杜母說,拿點粥吧,我試試。
  杜母去取食。默言去扶杜銘,杜銘猛地抱住了她。默言渾身一僵。推,又不敢太用力,如此便推拒不了。杜銘婆娑著她的發絲,喃喃說:不要折磨我了。我隻想愛你。擁有你的感覺真好。
  默言說:真的不可能了,你放開我吧。又掙了一下。有人將她拉開了。默言回過頭,發現陸非凡不知什麽時候到了。
  他的臉色很平常,幾乎是笑著對陰鬱的杜銘說:沒有輸的氣魄,就沒有贏的希望。想要挽回默言的愛,你這個樣子好像還不行。死去活來地鬧,是要讓人同情,還是憎厭?無論如何絕不會讓人尊重。其實,你這樣執著地喜歡默言,我也很高興,她還在,還未婚,你並不是沒有希望,我倒是希望你重新振作,有本事從我手中搶過去。
  杜銘臉色發青,默然無語。杜母端了粥出來,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陸非凡對杜母笑一笑,說:我想他待會會吃得下飯。便拉了默言的手,走了出去。
  出了堂皇的紅門,上了車。默言才說:你好像巴不得我被搶去。
  我不放手大概誰也搶不走。陸非凡啟動車。
  默言說:你這種說話的口吻我可不喜歡。
  陸非凡道:像你這樣傻呼呼的除了自投羅網,還能做什麽事。我不來,你恐怕還要給人喂飯吧。
  默言噎得說不出話。撇頭看窗外。良久說:你知道杜家的背景。
  哦,出了個正部級官。
  默言想了想,說,你與杜力合作,其實與我無關的,你還說,是為了我。
  陸非凡淺笑道:你現在好像挺洞察世事的。
  默言氣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惡,我感覺很不好。你太狡詐了。
  不用生氣,我跟他合作,你的確是我考慮的一份因素。隻是——
  隻是不是主導的。對不對?順手賣人一個人情,真的,令我想起無商不奸這句話。
  好了好了,生氣會讓女人變醜。數到5,給自己一個笑臉,說,不要跟陸非凡這種人一般見識。試試,會好受一些。
  默言一時又不知拿他怎麽辦。
  過一會,叫:哎,你要帶我去哪裏?前麵是我們單位。
  陸非凡說:先一起吃個飯,而後,到我家,幫我收拾東西。我明天要走了,盡盡女朋友的職責。
  誰答應做你女朋友。默言依舊氣咻咻的。卻又忍不住叫:這麽快,真的要走了。
  這麽快,真的要走了。陸非凡學她重複了一遍,說,這種口吻我聽得比較舒服。會很想念我的,是不是?
  得了吧。我保證把你忘記。默言說著,心裏卻忽然竄出了無名的滋味。
  倉促之下身體的回應,就是許諾了。不錯,就算是愛吧。可是這份愛要把自己推到哪裏。自己難道不了解這個工作狂人,冒險和挑戰永遠像鴉片一樣刺激他。他骨子裏的血是為事業流的,而自己隻是個平凡的女人,隻想擁有一份細水長流的感情。與所愛的人一起做飯養花,一起散步聊天,一起享受陽光,一起承擔風雨。哪怕平淡若水。她隻要這樣的日子。
  可是,他的合約是三年,自己真的能相信自己跟王曼夕不一樣,能安得住寂寞麽?就算能守得住三年,三年之後,這個家夥說不準又被什麽東西給迷住了。程默言,你明知不該愛上這個人,卻還往裏跳,你等著後悔吧。
  吃飯的時候,默言說:我們不要有承諾好不好?
  恩?陸非凡不解地看她。
  默言說:不要給自己束縛,有感情就繼續,沒有感情就散。我對自己沒有信心,也不想以後虧欠你。
  是對我沒有信心吧。陸非凡笑道,如果要名分,隨時都可以給你。
  默言苦笑,你這樣說,真的讓我感覺你隻是需要我,而不是愛我。我是個合適的結婚人選,對不對啊。
  女人的思維總是很怪異,我現在不知道你轉到哪一步了。前後邏輯是什麽?
  無所謂,現在不說了。我幫你照顧邦邦。你放心去上海吧。
  我真的會想念你的。陸非凡說。
  默言說:隨便。
  晚上,去陸非凡那裏,給他收拾衣物。
  陸非凡在旁邊看,指指點點。說:真是我的好太太。
  默言瞪他一眼,說:老媽子差不多。我前世好像欠你了,今世怎麽給你做這麽多事。
  他把她拉起來,說:說對了,你就是欠我的。
  她說,你去死吧。
  他吻了她一下,說:真想把你塞口袋帶走。又在她耳畔說:今晚不要走了。陪我一夜。
  她滿麵通紅,說:做夢。
  他說:我保證不碰你。不過你想碰我我沒意見。
  她氣道:誰想碰你。
  他說:那就不碰嘍,說好陪我的。
  她知道又進入他的圈套,不再理他,將箱子收拾停當。說:我走了。
  他說:你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我讓邦邦下來講講理。
  她說:我沒答應你。你別無賴。
  他說:好了,默言,明天就走了,讓我多與你呆一會。非要我一個人孤單單的在床上發狂嗎。
  你發狂好了。默言臉又一紅。陸非凡將她摟到懷裏,抱緊她,說:不讓你走。明天早上,和邦邦一起送我去機場。做我女朋友4天,在一起隻有半天不到的時間,真的虧死了。
  默言心裏軟了軟,又軟了軟,終於也割舍不下他。答應住下來。
  洗過澡,默言直接去客房睡覺。忽然有些心事重重。未來不知如何,卻也隻能一步步走過去。
  過一會,陸非凡推門進來。說:還不到12點,再說會話。便自動爬上床,到默言身邊。默言氣惱道:你想做什麽。
  他說不想做什麽。卻吻她。很老練的吻,挑逗、吮吸、細膩與瘋狂,吻得默言無法招架。理智一絲絲退去,隻有回應他的熱情。他的手開始在她身上遊移。探過胸前裸露的肌膚向裏深入。默言心內掙紮了下,終於攔住了他,說好了。
  他沉沉說:我愛你。
  默言說:你此刻愛的是身體吧。
  他眼睛在灼燒。全是激情。輕吼:不要讓我忍好不好。
  很抱歉,我還沒下定決心嫁給你,還不想做這種事。
  陸非凡沒辦法。跳下床,狠狠說:下次我回來,跟我去領結婚證。便衝到衛生間去淋掉噴湧的欲望。
  默言聽水聲嘩嘩,知道自己其實也意亂情迷,隻是用最後一絲理智克製住了。
  翌日,默言還是請假了,跟邦邦一起送陸非凡去機場。
  辦過登機手續,他們告別。
  陸非凡親了親邦邦,說:好好聽默言的話,要是默言向我反映你不乖,爸爸回來就揍你。
  邦邦叫:臭爸爸,趕快走。我永遠不要見到你。就知道打小孩,什麽素質。
  陸非凡和默言皆笑,陸非凡道:邦邦不要見爸爸,某人卻很想見呢。默言哼一聲,說誰想見啊。陸非凡輕輕摟過她,也親她一下,說:沒說你啊,想見我的人還會少。不過,我保證每天隻想你。愛想誰想誰。默言說。心裏離愁萬端。滋味不好。
  一家三口恩愛圖景,好不讓人羨慕。小潮不知怎麽過來了。
  默言說:上班啊。怎麽跑這邊來了。
  小潮雙手一攤,說,趕快發喜糖,我這個紅娘簡直等不及了。哦,時間有限,你們繼續恩愛,不打擾了。便露著狡黠的笑走過。
  默言拉住邦邦,對陸非凡說:進去吧。自己照顧自己,按時吃飯,不許賣命,我會每天查崗的。
  恩。陸非凡點頭。心裏全是暖意。看看窗外,大團大團全是錦繡陽光。
  因為有點私事,要去上海一周多。得暫時擱筆,今天狂寫三章,希望能夠彌補大家近些時的等待。
  預祝大家新年快樂。

  18
  默言感覺自己提前做起了家庭主婦。方嫂隻是偶爾過來做一下鍾點工,其餘家事全攤在默言肩頭,早上做早餐,送邦邦上學,下午接他下課,做飯,伺候洗澡,陪他學習玩樂,而後收拾家。一段時間後,默言感覺,做家庭主婦似乎也是件挺累人的事。自己像個陀螺,沒工夫想自己的事。
  晚上睡覺前,會想想陸非凡,然那家夥大概已被新的工作吸引過去,全副精力麵對新的挑戰,鮮有電話過來,這在默言也是意料之中,她也鮮有電話過去,不是不想,而是控製了,她想,哪一天自己累了,厭倦了,不再牽掛他了,就可以走了。走出這個人的生活。
  這日晚,小潮過來,倚在門口說:你總不回來,我挺寂寞的。
  默言說:你索性也搬過來吧。
  小潮說:那不行。進了房子,拍拍邦邦說:你這家夥好像不認識我了。
  小潮阿姨啊。邦邦抬起頭看一眼,繼續玩他的玩具車。
  小潮找個地方坐,說:默言,跟你說個事。
  默言看她神情嚴肅,不由道:什麽啊,你好像不大對勁。
  小潮低頭,又瞥她一眼,眼睛溫吞吞的,又有點躲閃。良久才說:
  我,覺得杜銘挺可憐的。他這幾天一直來找你。我就直接跟他說,你搬陸非凡那裏了。他就好像很難過。前天吧,我看他可憐,讓他在宿舍呆了陣,我們喝酒了,大概幹下十瓶啤酒。然後他就哭。說,家裏像個籠子,一直想把他按在裏麵,他一點自由也沒有,他當時做公務員是家裏的決定,他去法國也是家裏的決定,回國學習經商也是家裏的決定,他說隻有愛情是他自己的,家裏人一直反對的,可是他一直堅持,爭執了很多次,你不知道,為了你,他差點跟家裏決裂,可是你還是離開他了。他說,你根本不會了解他的痛苦,也不會知道他多麽愛你。他說他是拿出全部的力氣在愛你,所以,你離開他後,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抽空了。他一直哭。我沒見過哪個男人哭得那麽厲害的。我最後實在難過,也跟著他哭。我跟他說,我幫助你。我去跟默言說。默言,我來了。我不知道怎麽辦,我其實一直站在陸非凡這邊,可是杜銘也許比陸非凡更需要你了。
  默言呆了呆,長久不言。過一會,才苦笑說:你知道不可能的,但凡有點可能,我不會跟他分手的。但是聽你那麽說,我還是很痛恨自己,還是有撫慰他的衝動。但是,衝動過後呢,一堆爛攤子。你不要說我冷酷,我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小潮,你開解開解他?他來了,你不要趕他走,讓他坐一會,讓他發泄發泄,幫他出出主意,鼓勵鼓勵他。
  我會的。小潮抬起頭,臉上居然有煩惱,說:不知道為什麽,我莫名其妙平生第一次為一個男人心疼。昨晚硬沒睡著覺。好了,我走了。你繼續做你的陸太太吧。早點結婚。省得非議。
  哦。默言點點頭,心裏很清楚小潮水指的是什麽,上次競爭上崗還是失敗了,民主評議沒有通過,據說是個人作風有問題。單位也有她的傳言,關於她和陸非凡。在別人眼裏,她也就是個愛慕虛榮拜金的女孩子。
  算了。默言也就悄悄開解自己,爬不上去就不爬了,日子要過,別人要說,就說吧。
  小潮走後沒多久,門鈴響了。默言以為小潮又有什麽事,去拉門,邊說:又什麽事啊?睜眼,瞬時驚呆,麵前的女子美得讓人無法言語。腦子機械地轉了一圈,默言才明白此人是王曼夕無疑了。沒想到,她本人比照片更好看,更沒想到,幾年過去,她依然不沾一點風塵,清雅,純真,還如芬芳的少女。默言頓生自慚形穢之感。
  你是,非凡的,女朋友?王曼夕開口了,聲音很好聽。說完,又笑笑,說,我知道他還沒結婚。
  那個,不,不是。默言有些語無倫次,不知怎的否認了,說,我隻是他家的保姆。
  是嗎?曼夕淡淡的笑,笑容很迷人,微簇眉說,非凡怎麽挑保姆還有這麽高的品位。
  默言說:進來吧,陸太太。
  哦,你叫我陸太太?曼夕的笑意更深,說,我聽了很高興的,這樣的稱呼已經很久沒聽到了。非凡呢?
  他在上海。
  是嗎?曼夕眉又簇了簇,臉上有無奈卻也挺輕鬆的笑意。
  領曼夕進屋,默言對邦邦叫:邦邦過來,看看是誰。邦邦正忙得不亦樂呼,也不抬頭,說:誰啊,又小潮阿姨。
  曼夕卻叫著“邦邦”撲過去了。
  邦邦被人抱住。錯愕地抬頭。看到曼夕,沒什麽反應。而後,推了下,繼續玩車。
  默言抓住他,說:邦邦,是你媽媽。快叫啊。
  邦邦又抬起頭,眼睛中有絲冷冷的光,說:我沒有媽媽。又低頭玩。曼夕眼中有淚花,楚楚可憐。看得默言不忍,默言將邦邦的車子奪掉,說:你再這樣沒有禮貌,默言以後不搭理你。你媽媽專程來看你的。你就不高興嗎?
  我就不高興。媽媽很壞的,不要我,也不要爸爸,從來沒有跟我玩過,我從沒見過她。邦邦直直說。
  邦邦。曼夕無限酸楚,又擁住邦邦,說,媽媽對不起你,媽媽錯了,媽媽以後會加倍補償你。
  邦邦這回沒有動,神情仍舊很冷傲。無動於衷。
  默言勸曼夕,說:過一陣會好的。你要不陪邦邦玩一會?我準備飯,你在這裏吃一點。
  曼夕點點頭,卻不會和邦邦玩,隻是自己坐在沙發裏,像個孤立無援的小女孩。
  邦邦似乎也沒心思玩,很快溜到廚房,對默言說:她來做什麽?
  默言說:給你做媽媽。以後,你就是有媽媽的孩子了。不好嗎?說著,覺得自己的口吻有點不大對勁。
  我不要。你不是要做我媽媽嗎?爸爸說的呀,爸爸說喜歡你的呀。
  默言連忙掩住他的嘴,說,不要胡說八道。我隻是幫你爸爸照顧你。是朋友。你,趕快跟你媽媽說話去。
  我不去。默言,今天你做什麽,我想吃蝦球。
  好了,給你炸。默言拿塊麵團給邦邦玩。回望過去,曼夕好像在沉思。默言趁個空檔,出去給她倒一杯水,說:這是你的家,你不要拘束。
  曼夕笑一笑。似山泉湧流,看得人說不出的舒服。
  默言看她無依無靠的樣子,說:要不要給陸非凡打個電話。
  好啊。她甜甜地笑。
  默言將電話告訴她。曼夕撥。臉上有笑意。很明媚天真的笑。這樣的女人,恐怕誰也不忍心傷害的。透明的水晶球似的,又璀璨奪目。默言莫名歎了口氣。
  打通了。曼夕說:非凡。很甜蜜。默言不想聽,進廚房。開始炸蝦球,油聲很響,外麵的聲音她一點都聽不到。
  等湯褒好。她端出去。曼夕仍在打電話,躺在沙發中,很閑適,就像是這個家的女主人。難道不是嗎?自己的確也隻像個保姆。默言想。
  邦邦捧著他的蝦球,邊吃邊出來,到門口,趴地摔了一交,蝦球撒了一地。
  默言將邦邦拎出來,揉了下他的膝蓋,說,疼不疼。邦邦說:不疼,彎腰撿地上的蝦球吃。
  曼夕忽然插嘴:地上的髒東西怎麽可以吃。
  默言便拿走邦邦手裏的東西,說:我重新給你做。
  邦邦卻不依,說:我就愛吃。你管不著。
  曼夕一愣,對聽筒裏說,邦邦很淘氣,沒想到這樣大了,跟你很像,就喜歡跟人對著幹。
  默言一句也不想聽。進廚房,又開始炸。忽然明白自己的失落。王曼夕回來,自己再也不算什麽。陸非凡跟她有說不完的話,跟自己呢。這麽多日來,他給自己幾個電話?每個電話多長時間?他知道麽。
  一般是這樣:
  他說你在做什麽?默言告之。他說自己在做什麽,什麽方案計劃。默言就說:不打擾你,做吧。他說忙完回去看你。
  公事公辦。默言有一瞬懷疑他們的感情。陸非凡真的隻是想找個賢妻良母罷了,賢就是不阻撓他工作,把家收拾好,造出溫馨港灣。良,就是愛邦邦。慢慢地,她覺得自己的心在蕭索。
  她本也是個理性化的女人。
  重新將蝦球炸好的時候,曼夕拿著電話對她說:非凡要跟你說話。
  默言慢慢上去接過。
  陸非凡說:默言,曼夕要在家裏住一陣,你給她安排一下。
  好。默言說。
  陸非凡說:是不是不高興。
  沒有。
  陸非凡說:聽出來了。曼夕出了點事,她在北京朋友不多,其實也有,隻是你也看到了,她心智很不成熟,怕她出事。多照顧她。
  默言想,很關心嘛。卻說:好。掛下電話。
  對曼夕說:吃飯。
  三人吃飯。
  默言問:聽說你離婚後嫁到國外。
  恩。曼夕怯怯說,不習慣,回來了。跟PAUL離婚了。
  還是覺得陸非凡好,是吧。默言說。
  恩。曼夕直言不諱。
  想複婚吧。
  恩。曼夕望向她,說,我想的。但是非凡,也許,會怨我。剪剪秋水透著無助。這個樣子,誰又會拒絕。
  默言笑笑,說:從現在開始,花點心思,好好照顧他們父子倆唄,有什麽難的。
  你幫幫我。曼夕嬌柔地說。
  可以。默言說。說不上自己的心情。確實可以。她忽然很不想在這家呆下去,把自己的活交接過去,就這樣了吧。
  飯後,安排曼夕睡陸非凡的房間。曼夕說她的行李還在酒店,便開車幫她拿回來,順帶結了房費,自然用陸非凡的信用卡結的。陸走前,給她留下卡若幹,車子一部,房子一樁。
  幫曼夕將行李收拾出來,衣物跟陸非凡的掛在一起。全是名牌,有些默言甚至不知道對應中文什麽牌子。很漂亮,與陸的在一起相得益彰。
  收拾完,問曼夕還缺什麽。曼夕說,想要某品牌的卸妝水,保濕乳。某品牌薰衣草味精油、浴鹽。默言立即趕在商場未打烊前去買,就這麽點東西,花了5000多,但反正不是她的錢,不用心痛,刷卡,簽字,那感覺真好。
  曼夕沐浴出來,穿了紅色吊帶睡衣。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無論什麽樣的形容詞用上去都可以。默言莫名想,陸某人,豔福還不淺。
  曼夕沒有直接去睡,她說:跟你談談。
  默言點頭。
  曼夕取煙,說:不介意吧。
  默言說:陸非凡也抽。
  曼夕輕盈地笑,說:在國外學會的,因為寂寞。
  默言坐她對麵,擺出架勢靜聽她說。其實猜到。
  曼夕說:陸非凡說你是他新女朋友。
  不算。我沒有承認。默言說。
  曼夕笑,你倒挺好玩的,還能拒絕陸非凡。
  默言也笑笑,說:他在我眼裏,也隻是普通人,又有些傲慢,不見得是理想的對象。
  曼夕說:可是,他挺有魅力的。我很愛他,就算離開他,我也一直很愛他。隻是,我不能忍受他可以離開我那麽長時間。
  他是工作狂,而且那時候是他事業的轉折期。他沒有辦法。諒解吧,以後,估計不會。他已經過人生的忙碌期了。
  是啊。我想回到他身邊。我也不管他多忙,隻要他還愛我,我就回到他身邊。
  是啊,多好,一家人團圓,很幸福。努力吧。幸福時光不會太遙遠。默言淡淡說。
  曼夕錯愕,說:不對啊,你難道真的不喜歡非凡。
  默言笑笑,說:有點自知之名而已。而且我大概最痛恨做第三者。
  曼夕說:你真好。非凡給你多少錢,我讓他多付你一些工資。
  好啊,謝謝太太。默言說,不過,等邦邦適應你後,我想我要走了,不方便。
  那也是。曼夕說。
  默言說,那夫人早點休息。對了,早餐習慣吃什麽,我準備一點。
  她說:牛奶、雞蛋,麵包。很簡單的。對了,給我榨些新鮮的蔬果汁。
  沒問題。默言說。曼夕進房。默言看著房門關上,把煙頭收拾了下。上樓,看邦邦。他已經睡著。默言給他掖好被子,關上燈。而後出去了。
  找了處公共花園。停車。穿過跳扇子舞的老年人群。走到河邊,坐在木椅上。時值初夏,白天已經很熱,晚上有風,吹得倒很舒暢。默言托腮看水。看路燈在水麵的粼粼光影。一時,什麽念頭都沒有。
  也不知多久,跳舞的音樂停歇了,人群消散了,隻有她和風還在。手機響。她接。是陸非凡。
  睡了沒有?他說。
  問哪一個,邦邦還是曼夕。她回。
  他說你啊。
  她說沒有。
  他說,怕你生氣。
  她說我不會。
  他說,真的,我和曼夕不會有其他關係,我隻是念在舊情幫她一把。她一個人跑回來的。在那邊生活不好,一分錢都沒有。
  應該,你留的錢我會給她。
  默言,想你了。過一會,他說。
  默言說:算了吧,不用撫慰我。我們沒有承諾的。
  哎,你有點過分。也不知道柔情蜜意一點。他叫。
  真的不怎麽會。默言說。想曼夕也許更擅長此道。
  還在辦公室吧。現在放下工作,回家睡覺。默言說。
  遵命了。陸非凡說,這周末回來看你。
  默言想回來見曼夕是真吧。她照顧邦邦的一個月,他從未回,曼夕一來,他就回。很能說明情況的。
  掛完電話。默言臨時決定回宿舍。
  打開門鎖,聽到小潮房裏傳出的男女歡愛的聲音。默言立即退出,想,小潮似乎有點過分,居然將男人帶回宿舍了。

  19
  默言本想教曼夕做飯,曼夕沒興趣學。默言想,也是,學什麽呀,雇個保姆就可以了。那就培養與邦邦的感情吧。隻要邦邦接受,陸非凡大概沒理由推拒。
  邦邦在客廳穿來穿去,玩飛機的時候,默言跟曼夕說,你拿個飛機跟他一起玩,小孩很好逗,你當自己是小孩。
  這個。曼夕有點矜持。默言便示範。拿了飛機,說:邦邦,比賽了,看誰的飛得高。你先飛。邦邦飛,默言再擲,自然低一些,邦邦便拍手,說:我的高我的高。默言拍拍他的腦袋,說:好棒啊。再來。跟你媽媽比試一下。
  邦邦看一眼曼夕,曼夕猶豫了會,扔,邦邦也扔,發現沒比過她,就有些不高興。默言說:沒關係啦,再來一次。
  母子兩人開始玩。但曼夕熱情仍不高。默言想,慢慢來吧,也許真的不習慣吧,麵對自己的孩子,似也沒必要矜持。看一陣便去做飯。默言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很合格的保姆。這幾日,自覺自願地為曼夕做一切事。甚至陪她逛街,買了一打性感內衣。默言想,這周陸非凡大概可以享受一把。真的是美女,跟曼夕走在一起,回頭率相當高。店堂的服務員也相當熱情。以前自己來,這些頂級品牌的服務員可是愛搭不理的,看好你沒錢。
  默言的角色就是買單。不皺眉地刷卡。陸非凡你辛苦賺的錢,大概是要這樣消費才能顯出點價值吧。
  每日晚,默言知道曼夕會跟陸非凡電話。有時門沒關緊,默言能聽到曼夕的撒嬌聲。很好聽。撒嬌也可以這樣賞心悅目的。原來。
  原來陸非凡這麽忙也是可以和別人講這麽長時間的話的。便好像有所悟。
  周末,曼夕想去接陸非凡。曼夕會開車。默言將鑰匙交給她,說:帶上邦邦吧。我失蹤兩天。
  曼夕笑靨如花,說:你真好。
  默言說:我也覺得。
  默言回宿舍。小潮還在睡。默言躺自己床上,這張小床被自己冷落很久,但是重新躺上去的時候,卻還是感到了熟悉的召喚。平常的生活是自己需要的。隻是自己一直忙忙碌碌不知為何。
  猛然覺得自己活得很沒自我。也很想讓自己快樂一點。便去推小潮的門。
  小潮似剛醒,說:你怎麽回來了。
  默言說:今天,你沒活動嗎?
  小潮說,有啊。有個酒會的。晚上。
  帶我去吧。
  哦,小潮說,不用照顧邦邦啊。
  有人照顧。默言說。
  小潮看著默言好幾分鍾。默言說:幹嗎盯得我發毛。小潮說:默言,那個。
  哪個?
  我跟杜銘在交往。
  啊。默言反應不過來,幾分鍾後,凶巴巴道:醜話說在前頭,你喜歡他得永遠喜歡下去,不許玩人家,隻能人家拋棄你不許你拋棄人家,知道沒有,否則,我們朋友也不做。不許你傷害人家,他不能再受傷害。
  小潮酸溜溜說:你好像還挺關心他,餘情未了。
  默言說:不是,我隻是不想他受傷。我知道你對男人隻有三分鍾熱度。
  這次不會了。小潮說,其實,他挺好的,投入感情很癡的,雖然現在他心裏還隻有你,但是我動心了,像他這樣痛苦的男人很少,愛得痛苦而拔不出來。我這幾天,天天陪他說話,他很有追求的,不想通過老爸,想自己打出江山。隻是,家裏人逼得緊,他放不開手腳。很難得的。
  默言心裏有點黯然。說:恩,杜銘人不錯的,隻是從小嬌生慣養,有點孩子氣,不過跟你挺配的,多忍讓他。
  我知道的,不用你說。
  好啦,別吃醋。
  那,原諒我待會不帶你,還有,你得趕快走,他待會就來了,怕他見你又不對勁,好不容易心情好些。
  行。我馬上走。默言去取自己的東西,過會,進屋,說:我很想找個地方玩玩,推薦一個熱鬧點的。
  蹦迪了。不怕吵的話。酒吧也不錯,可以發生點風流韻事。小潮說,實在無聊,翻我的通訊錄,隨便給誰打個電話,說是我的朋友,沒人敢不接待你。
  算了。不跟你無聊。我馬上消失。
  默言下樓的時候,看到了杜銘,杜銘沒見她。她躲到樹後。杜銘的氣色已經恢複了很多,但仍有些鬱悒,高高瘦瘦,像一棵行動的蘆葦。走路很輕,跟飄似的。
  不知為什麽,看到杜銘的時候,默言心裏翻滾了一下。但是,跟他已成過眼煙雲。隻能祝願他找到幸福。
  默言無聊,去辦公室加班,把一個文件趕出來。本來是不急的,但是反正沒事做。而後在食堂吃飯。手機關掉了,這兩天不會有人打擾她,當然,她也不想打擾其他人。吃飯的時候,她想,他們在哪裏吃呢?應該已經見到麵。他和曼夕有沒有撞出火花。忽然很希望他們撞出火花,想象他們相遇一刻的驚詫與思念,而後,在人潮中衝到一起,緊緊相擁,電視裏的經典鏡頭,不知他們會不會上演。想象完畢,覺得自己無聊加變態。
  吃過飯,看到同事孫億背了羽毛球拍,連忙叫住,說,打羽毛球嗎,我也去。
  到體育館,跟孫億打球,發揮超級好。孫億說:沒想到你打球這樣好啊。
  當然了。上次羽毛球賽沒參加,要參加,王主任的桂冠肯定非我莫屬。
  孫億是剛分進來的小師弟,沒有女朋友,酷愛運動,周末便以運動消磨時間。
  怎麽今天有空。聽說你有男朋友的啊。
  分手了。
  這樣啊。明天怎麽消遣?
  默言說:你呢?
  晚上窩家裏看碟,睡到中午,下午遊泳。
  好了,捎上我吧。
  哦,真的。孫億有些雀躍。
  默言說:好像挺開心的。
  孫億說:有美女相伴,當然開心。好了,晚上,沒別的安排,我請客了。
  孫億請默言吃秦唐府。陝西小吃。不會花什麽錢,吃得還特好。那是他們單位經常會去的地,裏麵裝飾很有民間風味,矮矮的黃梨木桌子,矮矮的高背雕花木椅,牆壁上貼著剪紙作腰線,掛著皮影作裝飾。
  酒足飯飽。默言順便去孫億宿舍看碟。怕碰到杜銘小潮他們尷尬。
  看《斷臂山》,看得默言流淚。那音樂太傷感了。
  又看《悲情城市》,看得默言沉重。頭昏無語。
  最後看《開往春天的最後一班列車》,看得默言晦澀朦朧。一頭霧水。終於倒在地板上睡著。
  醒來的時候是星期天早上十點多。她被搬到孫億的床上睡。孫億估計去隔壁劉成房間借宿了。
  地麵上散了亂七八糟的碟,和看碟時,默言吃的零食袋。昨晚幹掉一包薯片,一袋話梅,兩塊巧克力。被孫億目為豬。
  默言收拾一下,開門出去。
  一級級走樓梯。到自己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進。杜銘會不會在裏邊。隻好開機,打算給小潮掛個電話。
  一開機,發現有N個未接電話。N大於10。還有N個短信。全是陸非凡的。
  默言一邊看短信,一邊刪。
  意思,大概是:你在哪裏。我想見你。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氣瘋了。你再關機,後果自付。姓陸的家夥一般遇到不稱心的事總是會暴跳如雷。居然還要挾開了。誰怕誰呀。
  打小潮電話。
  小潮洪水一般的聲音傳來:你昨夜去哪了,幹嗎不見陸非凡啊,他不停打我電話,我快被他煩死了。你趕快給他電話,我不想今天的約會再被破壞。
  我——
  你什麽,今天隻要他再給我打電話。我不認你這個朋友。而後啪掛電話。
  默言想問,我能不能進屋。卻居然沒時間說出來。
  又折回孫億宿舍。硬性將他吵醒,說:鑰匙忘了,在你這洗漱了。新牙刷有沒有。
  孫億找了遞給她。默言去衛生間洗漱,思忖要不要給陸非凡打個電話。他真那麽瘋地找自己嗎?
  沒想明白。孫億在準備遊泳行頭。
  默言說:我的泳衣在宿舍。
  孫億說:走了,買一件得了。
  便隨他去。擠公交車去的。很久沒擠了。孫億說:你不有輛車嗎?默言說:別人的,人家出差,借我開開。
  孫億說:奇怪了,大家都說你跟某有錢人交往。看不像。
  默言說:是跟一有錢人接觸,隻是給他兒子做家教。
  哦,原來如此。孫億恍然。
  先吃了些東西。消化半小時後,才遊泳。
  孫億說:默言,你遊得很標準。
  默言說:當然。
  孫億說:你身材很好。
  哦,是嗎?默言笑說:這個表揚好像比遊得好更讓人開心。
  那個,孫億撓撓頭皮,說:下周,還會有空嗎?
  幹什麽?
  孫億臉紅一紅,說:跟你在一起挺舒服的。我正好喜歡玩,一個人又挺無聊的。咱們搭個伴。
  默言說:沒問題了,我也正無聊。哎,其實你的消閑方式挺健康的,活動身心,心情很不錯的。
  是啊。打打球什麽的,把那些鬱悶事就忘掉了。
  互相攀談一下,又談些辦公室人事。淋過澡,出去,看著燦爛晴空,心情的確很舒暢。
  下午4點多了。默言想,該是和陸非凡說聲什麽的時候了,她要去繼續做保姆。他大概也要返滬了。便開機。又是一堆未接電話。沒有短信。
  默言示意孫億回去。自己到馬路邊的樹陰下打電話。樹陰清涼一些,以免陸非凡的盛怒使她更烤。
  電話很快通了。陸非凡惡狠狠說:告訴你,我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
  忍耐什麽?周末玩得開心吧?默言心情不錯。雲淡風輕地跟他說話。
  你,快把我氣死了。現在在哪裏。
  默言看了看周圍,說:XX遊泳館。哎,你什麽時候走。
  話沒說完,對方電話就掛了。默言想莫名其妙,我現在打車走,你能找到啊。但終於沒有走。站到樹陰下,等。等一陣,有點忐忑不安,什麽後果自負,什麽忍耐有限度,他要做什麽?還是溜吧。
  準備揚手招車,他的電話來了,說:在那裏等我,要見不到你,你知道我的脾氣。
  又猛地斷。默言都來不及回應他的恐嚇。
  十幾分鍾後,他的車來了,開得極快無比,極險無比。刷地停到她身邊。這地正好可停車。他出來,眼裏全是火星。她瑟縮了一下,想避開,他已經抓住她的雙臂,說:可惡,你想幹什麽!
  她笑,說:氣色還不錯,過得挺好。
  糟糕透頂。他吼。把她扔進車裏,自己隨後進來。默言說:是要我開車嗎?話未完,被他緊緊吻住,吻得霸道不凡,讓她極不舒服。她推他,說:夠了。他說:兩天的時間,白白被你浪費。你怎麽給我補回來,你說。她說:你什麽時候走。他說:就推著我走嗎,我走了,你想跟誰在一起。她裝傻,說:曼夕見到了嗎,昨夜,你們。他看她眼睛,說:是吃醋嗎?她垂頭,說:不是。他說裝吧。又吻她。將她抱在懷裏。默言忽然想:昨夜,他與曼夕是不是也如此。
  身體的反應就淡下來。消失。
  他放下她。說:我跟你聊聊。於是去開車。去了酒吧。
  進屋後,關上門,他說:不信任我?眼光灼灼。默言無語。陸非凡說:明天跟你去領證怎麽樣?
  默言說:不用。我隻是感受不到愛意。
  陸非凡說:我真的很多事。但是心裏真的隻有你。
  默言說:跟曼夕很多話。
  陸非凡說:她小女孩性子。又出了些事,向我哭訴,總不能不理。
  默言嘲諷說:是啊,我反正不是小女孩。很正常,沒傾訴需求。
  陸非凡說:好,以後多給你一些時間。
  默言說:很不耐煩嗎?我不需要這種恩賜。
  陸非凡說:要我怎麽做?
  默言說:不要怎麽做,問問你自己,是愛我,還是隻想找個妻子,彌合破碎的家。不要急著回答我,我需要誠實的回答。如果是後者,曼夕跟你在一起更合適。破鏡重圓。她會更加珍惜。
  陸非凡看她,說: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抱住她,說:我愛你。
  默言閉了閉眼,心潮起伏。忽然覺得很難過。自己是愛他的吧,但是卻要去肩負自己不願承擔的他。她很沉重。她寧願得到他不愛她的回答。
  陸非凡頭抵著她的發絲,說:不要讓曼夕睡我的房間,那屬於你。我也會盡快處理她的事情。我昨天跟她說了,我要跟你結婚的,很快。她知道,這兩天,我每時每刻都在找你。默言,相信我,也許工作冷落了你,等過陣子就好。剛上去,有很多積壓的事要處理,你知道我很想做出成績。
  默言沒說話,心卻慢慢濕潤。
  陸非凡溫柔地吻她的發絲,轉過來,吻她的臉頰。咬住她的唇。而後將她橫抱起來,說:不要拒絕我。想你很久了。將她放到榻榻米上。邊吻邊解她衣服。默言睜著清亮的眸子,看著他。過一會,說:那個,還是再等等。
  等什麽。陸非凡的手卻沒有停止動作。
  默言說:結婚的時候好不好。
  陸非凡說:你的觀念怎麽這麽保守。彼此喜歡,有感覺,就可以。而且,我絕對會娶你的。
  默言說:我就很老土的。
  單薄的衣服卻已經被退下了。陸非凡用手滑過她的身體,說:你真美麗。又吻了一下。將衣服合起,說:好了,放過你。真不知要煎熬我到什麽時候。
  默言趕緊起來,整理好自己,說:曼夕比我美不知多少,肯定會主動投懷送抱,你可以要人家。
  陸非凡敲她一下,說:不許無聊。跟你說,就要你。哪天看你能主動。
  默言說:真的,什麽時候去上海?
  陸非凡說:待會。你不後悔蹉跎的那些時間。
  默言搖搖頭,說:不後悔。的確不後悔,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將時間讓出來,給他們三人,不給的話,她也不會塌實,而且,四人在一起,那實在是太尷尬了。

  20
  陸非凡不是不想考慮默言的感受,但是對曼夕,他的確無法想出更完美的安排。曼夕嫁到國外,環境、語言、文化均不適應,沒有獨立的經濟,完全依附於丈夫,一段時間後,丈夫對其美貌開始漠視,有了新歡,她忍了一陣,終於覺得無趣,想起陸非凡的千般好來,決定回國,於是,就提出離婚,自然很容易離,沒分得什麽財產,因婚前公證過。曼夕淒涼回國。對陸非凡哭訴:非凡,我好後悔,當初擁有你的愛卻白白揮霍,非凡,我明白了,我明白你所做的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家更好,我真恨我自己,非凡,我好想你,想得天天哭,我隻想重新和你在一起。
  陸非凡對她的眼淚並沒太多感覺。那些最悲涼的日子已經挺過去了。但是她始終是他前妻。是邦邦的母親。他無法撇下根本無法自立的她,他隻有收容她。
  周末回去。飛機上,他不是沒思量三人複雜的關係。默言肯定會有意見,盡管這個人打死也不會表露出來。但是,任他思路清晰,這件事也令他棘手。他想與默言商量。
  出閘,聽到邦邦叫“爸爸”,轉過頭,看到依舊令人驚豔的他的前妻王曼夕。婉轉、優雅,滿身風情,含著由衷的喜意向他奔來。他又張望了下,沒發現默言。
  曼夕已經像小鳥一樣撲入他的懷中,轉首脈脈看他,輕呼:非凡——說不盡的情意纏綿,一如多年前。如回到當年,大約他會擁緊她,吻她,眼光灼熱,但如今他毫無興致,輕輕放開她,抓邦邦的手,說:默言呢?
  邦邦說:默言走了。
  走?
  曼夕接道:默言不想打擾我們。
  打擾?誰打擾誰?陸非凡心裏生出些惱怒。
  回去後,他給默言打電話,關機。他恨不得將手機砸掉,真正是豈有此理,她想什麽?連忙打給小潮,小潮說出去玩了吧。哪裏?小潮說,我推薦去蹦的,泡酒吧,不知她選擇哪樣。真正過分,陸非凡再次咬牙切齒。
  曼夕在邊上看他,過會走近,說:找她什麽事嗎?很急?
  陸非凡說:她是我女朋友,蠢到家了。
  曼夕眼睛瑟縮了下,說:她說她沒承認。
  陸非凡說:對你,她總要自尊。
  曼夕低首,過一會,說:非凡,你一點都不在乎我了嗎?聲音淒楚。
  陸非凡道:你隻是我前妻,僅此而已。我們的生活早已經分道揚鑣。
  曼夕睜著明眸看他,不多久,滾出一顆圓潤的眼淚。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陸非凡略不忍,說:別哭了。
  曼夕貼近陸非凡說:幫我把眼淚擦掉。陸非凡給她擦,說:曼夕,原諒我,我的心已經給別人了。我們各自找幸福吧。
  曼夕歎道:失去你我有什麽幸福可言?又急切看他,說:我知道以前是我的錯,我會改的,我不能離開你,離開你,我想象不出怎麽活下去。
  陸非凡無語。心裏籠罩了層層陰雲。
  去吃飯。真正的一家三口的午餐。氣氛卻很不好。邦邦自顧悶頭吃,間或提默言。
  爸爸,我想吃默言炸的蝦球。
  爸爸,默言說下個禮拜帶我去歡樂穀。
  爸爸,把默言叫過來,好不好?
  ……
  陸非凡不停撥手機,曼夕可憐兮兮望著他。想說什麽卻閉嘴,看他越來越暴躁的神色。
  將兩人送回去。陸非凡迅速開車去找默言。宿舍不在,撥小潮電話,依然沒有確切消息。又在街上閑轉幾圈,掃興而歸。
  回去時,曼夕在抽煙。坐在吧凳上,麵前一杯酒。看到陸非凡,她轉首,說:過來談談。
  陸非凡走過去,說:正好,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曼夕笑一笑,說:你先說吧。
  陸非凡說:我跟默言很快要結婚。這個女人,我不想失去。我也不想因你的到來令她誤解。我收下你,隻是因為曾經,而不代表我現在依然有情。
  曼夕微微笑。說:很絕情。我明白。我可以走。
  陸非凡說:你也不用著急。默言不是小氣的人,她會理解。
  曼夕盯著他,說:你愛過我嗎?
  陸非凡說:以前。
  曼夕說:以前我們真好。我愛你,非凡。我懷念你的懷抱,你的味道,你的眼睛和吻。我真的懷念。
  是你主動放棄的。陸非凡說。
  曼夕說:你去國外那麽長時間,我無法忍耐。
  陸非凡說:我理解。是我錯。
  曼夕說:可現在不會。我會珍惜。我們有共同的以前,有邦邦,我們應該複合一個完整的家庭。
  陸非凡說:默言對邦邦很好。
  曼夕說:畢竟不是自己的骨肉。試想她有了孩子還會對邦邦那麽好?我不信。
  陸非凡說:我相信會的。
  曼夕說:我比你更理解女人。默言喜歡你,才討好邦邦的。
  陸非凡說:你錯了。是喜歡邦邦才接受我。我甚至沒有足夠的確信說她一定愛我。你看,她現在見都不想見我,她放棄我跟放棄一個物品沒什麽區別。
  曼夕說:無論如何,我想要你,重新要回你。非凡,你好好考慮。
  陸非凡說:我考慮過千萬回。我的確很需要一個女人,懂得讓家成為家,讓我和我兒子有港灣的感覺。我找到了。曼夕,我也需要體貼和關懷,我在外麵很多壓力,需要在家裏釋放。我不想隻是做單方麵的保護的角色,跟你在一起很累,要為你創造足夠的物質財富,要擔心你隨時被人騙了去,要應付因你生的事端——
  一切都會改變。我會按你的心願改變。曼夕看向他,眼光楚楚。
  陸非凡轉過身,他也怕自己對美貌與柔弱缺乏足夠的抵禦能力。
  晚上,陸非凡看到自己的房間為曼夕占據,他去客房睡。被子上依然有屬於默言的幽香。他聞了聞,很想她。可這該死的,真不知她犯什麽毛病,要見到她,他絕不放過她。
  他又打電話,又不通。終於絕望。獨自在床上生悶氣。
  門啟開了。站著曼夕。近乎半裸的睡裙,青絲嫵媚地散落在雪白的肩頭。她向他款步而來,邊走邊熟練而風情的將衣物褪掉。陸非凡怔怔看著,像看風景。但是的確,他還是有反應。麵對這樣的尤物。曼夕的美是那種不用觸碰就能讓人繳械投降的,何況這樣直接的挑逗。
  曼夕鑽進他的被中。貼緊他,光滑如玉,柔弱無骨。情欲的潮汐升起,他無法抗拒。憑了本能,他和她做了。做完後,他煩躁不安。
  在默言的床上,和別的女人做愛。默言知道了會作何想,雖然他絕對不會告訴她。
  恩,非凡,你還是愛我的。曼夕甜甜地笑著,滿足地睡去。
  陸非凡起身,抽掉一支煙。將曼夕抱回自己房間,他回默言床,一夜無眠。
  默言打電話給他時,他還是雀躍地跳起來。但是興奮的間隙他有負疚。他恨自己的放縱。
  麵對默言的身體,他放棄了。他知道他要堅持,她未必一定會拒絕,但是,負罪感生上來了,他不想自己太過卑鄙。
  陸非凡上去提行李。默言在車中等他。默言仍不想麵對三人的尷尬關係。
  陸非凡花了很長時間才下來。默言可以想象他和曼夕悱惻的告別。她嘴角露半個笑,不知自己笑什麽。也許隻是笑自己,又在想象韓劇中經典告別場麵。美麗的妻子和英俊的丈夫。
  等急了?陸非凡進車。
  默言說:沒有。
  陸非凡說:你什麽時候可以講真話,抑或對我根本不敢興趣。
  默言說:這就是真話。
  陸非凡說:一點都不在乎我。
  默言說:在乎沒有用。這是你的事。
  不是你的事嗎?陸非凡開車。
  默言說不是。
  好,不跟你爭。陸非凡突然很疲倦,說:幫我想想辦法,如何安置前妻?
  默言說:真要聽?
  難道跟你開玩笑?
  默言說:好,我說。如果還愛她,就複婚吧。
  陸非凡忽然一個急刹車。默言嘀咕說:怎麽反應這麽大?
  陸非凡氣勢洶洶說:你膽敢再說這樣的話。
  默言一臉無辜,這是真話。
  你不要命嗎?陸非凡眼裏噴火。
  默言吐吐舌頭,說:不要嚇我,你有那麽愛我。
  你這個傻瓜,榆木疙瘩,我恨不得敲你一百下,一百下也不夠。
  默言說:真的嗎?
  陸非凡說:默言,相信我。我隻想娶你。我現在就想求婚,你太滑了,我怕我抓不住。嫁給我,好嗎?
  默言說:沒有戒指和鮮花,當然不會答應。
  陸非凡說:這樣,現在就去買。真的拐方向。
  默言連忙道:下次好啦,我不要這樣倉促。
  陸非凡笑:下次不許拒絕我,你答應的了。
  機場送別的時候,默言說:放心,我會幫你好好照顧邦邦母子。
  陸非凡說:真的很對不起你。
  默言說:你現在對我很好,今晚我很高興,我很容易滿足的,我也,很相信你。
  兩人依依話別,難舍難分。
  默言回至陸家。曼夕正洗澡出來。說:送完非凡了?
  默言點點頭。
  曼夕說:你騙我了,其實你愛他。
  默言想了想,說:我,承認。
  曼夕說:早知道會這樣。不過,我也不想放棄。垂頭四顧,笑一笑,說:他的舊愛新歡住同一屋簷下,真的很微妙。
  默言也笑,說:是挺尷尬的。
  曼夕說:很快會結束。
  默言疑惑。曼夕說:過些天我就走。
  去哪裏啊?默言說。
  曼夕皺眉,我哪裏不能去?
  默言解釋,我的意思最好跟陸非凡說一聲。
  曼夕說,哦,這個,不勞牽掛,我剛跟他說了,我去上海。
  默言腦門轟了下,說:他沒說啊。
  曼夕浮起微妙的笑意,說:他會說嗎?
  默言無語。但心裏不知為何,還是信任他。她想過一陣,給他電話。
  默言亦洗漱,睡覺。剛躺床上,曼夕敲門了。
  她倚在門上,露一抹詭異的笑,說:不覺得異樣嗎?
  默言不解。
  曼夕的笑更深。深得令默言害怕。她猜到了什麽。其實應該在意料中,但是不知為什麽心上仍泛起了不舒服的味道。
  昨夜,我和非凡就睡在這張床上。曼夕直接說。並看著默言的反應。
  默言呆在那裏。無法思索,也沒動作。曼夕悄然離去。
  好久,默言躺下,蓋上被子。沒有刻意去聞,也沒換被褥。她知道這不會假。回想陸非凡在不久前對她說的情深意重的話,她不知該怎樣理解這個事件。
  算背叛嗎?該大發雷霆嗎?誰能告訴她該采取什麽反應。
  黑夜無言,沒人告訴她。她隻能睡覺。像豬一樣睡覺。選擇忘記。這樣遲鈍。
  曼夕去上海前,讓默言陪她逛街。買睡衣的時候,甚至讓默言參謀了一下。這兩件哪件好一些?默言勉強說:你比我更有經驗,我吃不準對方的口味。
  曼夕盈盈一笑,說:你不可能沒有——默言說:抱歉,本人沒興趣聊這方麵的話題。
  曼夕說:沒關係,你可以聽。非凡——
  默言打斷她,說:尊重你們的隱私。你無所謂,陸非凡應該在乎。
  受傷了?曼夕側過頭,說,你這樣的女人,非凡一定會喜歡,他一般喜歡那些逆著他心意的人。我想隻是手段吧。欲擒故縱,吊人胃口。
  默言沒心情回擊,隻覺得曼夕不似表麵看上去的天真。天真也是一種手段吧。
  曼夕走了。
  默言忍了忍,終於沒有給陸非凡打電話。幾日後,他打給她,說著情意綿綿的話,她想到他們在她床上做愛,便索然無味。她想笑,終於笑出聲來。
  他怔住,說為什麽笑。
  她說:當我想哭的時候我總是笑。
  他一緊,說:哭?
  她說:這話好像是約瑟芬皇後對拿破侖說的。突然想到了。
  他拿她沒辦法。
  默言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甚至沒換被褥。睡得依然很香甜,連她自己都納悶。但是內心大約是在賭氣,實在賭不住,她去找小潮。
  小潮讓她來酒吧。她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
  默言說:你怎麽像失戀?
  小潮大著舌頭,說:我得不到他。
  誰啊?
  杜銘。
  默言沉默。
  小潮說:默言,你舍不得他。你雖放棄了,但你不願給我。
  默言搖頭。
  小潮抓她的手,說:為什麽他這麽留戀你?默言,我跟他上床了,酒醉後。可是他把我看作你。他很瘋狂,不停地叫你的名字,默言默言默言——他是連著叫的,像滾雷。我好難過,哪怕他叫一個小潮。杜銘清醒過來,意識到是我,很愧疚。他說對不起你,他說他不能跟我在一起。他怎麽這麽傻啊,明明是對不起我,怎麽對不起你。默言,為什麽他要那麽深的愛你。
  默言搖搖頭,想抖落那些話。想雲淡風輕地安慰小潮,可做不到。
  她想到杜銘,心裏依然抽了下,抽得疼。
  小潮趴桌上,微微啜泣。默言第一次看小潮哭,慌忙道:加油,小潮,別沮喪。
  我還有希望嗎?小潮說,杜銘跟你一樣走死胡同。
  默言說:我走死胡同也走出來了,他也會的。也許某一天,他也會知道他未必愛我,隻是愛自己意想中的愛情。投入太多,一下子總是不容易收回的。
  恩。小潮點點頭,說:我好受多了。默言,我繼續加油。
  加油!默言同她擊掌,卻忘了倒自己的事。她也喝酒。第一次把自己灌醉。而後,兩個喝醉的女人勾肩搭背,大著舌頭,唱著歌在馬路上遊蕩。
  又是新的一年了。
  在那邊晚上,用紙筆寫了些。
  最近可以天天更新。
  隻差最後一章其餘差不多了。
  以後會比較緊湊,但是急轉直下,始料未及。

  21
  默言臨時被派去上海出差。匆匆委托方嫂照顧邦邦便起程。
  本想給陸非凡打電話,最後決定不打,想給他驚喜。但是他會不會驚喜,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開了兩天會,第三天是自由活動。默言推掉了同房逛街的要求,決定去和美找陸非凡。
  她打車去。問司機:和美總部知道嗎?司機說知道,陸家嘴那裏的吧。
  過隧道,很快就到。下車,仰頭見一幢很藝術化的現代建築,像一隻淩空飛翔的鳥。與外灘那排殖民風格的樓隔江相望,互成對比,襯出時間的鴻溝。默言望了陣,有些不敢進。怕影響他工作,自己顯然不該這麽冒失闖進去。便打電話。他果然在忙。接了她的電話,直接說:正開會,稍後給你回。她放下手機,在附近轉悠。
  風景無限好。奇形怪狀的摩天大樓,大片有雕塑的綠地。一江渾濁的水流過繁華歲月。默言慢慢走,看建築,想象企業文化。太陽很曬,走得香汗淋漓。便找了處綠蔭休憩。本想睡草坪的,無奈,草地上豎著“別踩我,我怕疼”的木牌子。這邊的草淪為花一樣嬌氣的東西,不過也是,據說這些草比花更值錢。默言吐吐舌,隻在邊上找了石凳坐。
  一陣後,陸非凡電話打到她手機上。說:受寵若驚,主動打我電話。不會上班還在想我。
  她本想說我在上海,就在你樓下。不知為何沒說,說:挺忙的?他說是啊。她說忙吧。他說沒事?她說沒事不能騷擾你嗎?他說歡迎。她笑一笑,說我掛了。就掛了。她想他怎麽這麽遲鈍。看看時間,5點半的樣子,她打算候在他公司門口,看到他,給他一汪盈盈淺笑,他會不會如電視中的鏡頭,傻過去。便浮出笑,挪到和美那幢鳥一樣的樓前。門口有塊不小的廣場,廣場上有幾柱噴泉不知疲倦地重複著噴湧、灑落的動作。兩排還不高大的樹木僵屍一樣挺在兩旁,葉片蔫蔫的,仿佛有些累。默言轉來轉去。門口保安看閑雜人等,加強了警惕,不停地盯著她看。默言想,把我當小偷,還是美女?恐怕前者居多。
  到六點多,有人稀稀落落出。默言站到一顆矮小的樹下,看下班的人潮,其實算不上潮,充其量是小波浪,一撮撮人,三三兩兩走,不多。也許很多人選擇加班,工作狂陸某大約也在加班的行列。
  默言躊躇要不要等,腳站得發酸,穿高跟鞋大概是個錯誤的選擇,可今天穿了裙子,走前照了鏡子,臭美過一回,這隻能配淑女樣的高跟鞋。這副漂亮的裝束是為某人準備的,不等是有些可惜的。繼續等。
  太陽雖在西沉,天地彌漫著騰騰熱浪。是不是會曬黑一圈呢,如果他說她黑,她要說是愛情的見證。又輕輕對自己說:真夠無聊的。
  等。半小時後,年輕的保安終於按捺不住,出來了,很客氣地說:小姐,有什麽需要幫忙嗎?
  默言想了想,說:你們陸總,還在加班嗎?
  保安說:早走了啊。
  默言一愣,說:我怎麽沒看到?
  保安說:開車不走這路。是從那轉出去的。
  哦,默言想自己真夠笨的。算了算了,不要什麽驚喜了,讓他返過來接她吧。正要打電話,卻聽保安說:好像今天陸總有活動的,陸太太來跟他一起走的。陸太太經常來。
  默言一愣,保安似還在玩味她的神情,還搖了搖頭,大概歎息:又一沒出息的第三者。
  默言道過謝,轉身走。一腔愛意,付諸黃埔江水。她趕回去參加關裏的晚宴。而後與幾個年輕關員去遊泳,打保齡。
  十點多回關裏招待所。同房朋友不在。默言到陽台納涼,俯視城市的繁華與騷動。看著看著,心底驀地升起了一股涼意,越來越冷,在30幾度高溫的夜裏。便環住自己,做成一個刺蝟自保的姿勢。
  第二天,回北京,想了一夜,她決定中斷這份沒必要糾纏下去的感情。他有這麽多時間跟她談曼夕的事,但沒說。是他覺得她太大度,還是沒必要?
  她對自己說:我很介意。其實我很介意。你們不顧我的感受在我床上做愛。就是這樣,我寧願不要。要就要一切。
  她打電話。冷靜說:前幾天,我在上海。
  他反應很大,說:怎麽不找我?不至於忙得一麵也見不著。
  她說:找了,想給你驚喜,在你們樓下等了三個多小時。結果,別人告訴我,你和你太太走了。
  他一愣,說:聽我解釋。
  她說:別人說,你太太經常去找你。
  他氣急敗壞道:誰說的。
  她說:不要遷怒於人,是真的。我知道,王曼夕去上海找你了。你們住在一起,對嗎?
  他說:聽我說,曼夕在上海沒有認識的人,我隻能收留她。
  她說:恩,有情有義,這樣的男人很少見,我喜歡。
  他說:你喜歡什麽,裝這麽平靜幹什麽,你有不滿說啊,你罵啊。
  她說:不敢。非凡,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又笑了笑,說,我統共好像沒叫過幾次。我們結束了。
  掛下電話,將對方的一縷盛怒關在電話裏。輕輕舒了口氣,卻有更深的鬱積襲上。自己的確隻是在裝冷酷罷了。
  她提起收拾好的行李,留戀地望了這個家一眼,曾經,她真的以為自己是一分子,夢想是如何的脆弱。她笑一笑,轉身。
  邦邦突然衝過來,手裏還拿著童話書,光著腳丫踩得地板咚咚響,說:默言,給我講故事。我要聽阿拉丁的神燈。
  看到默言的箱子,突然怔住,說:默言,你要走,為什麽呀?甩了書上去抱住默言,怯怯說:是邦邦不乖嗎?
  默言說不是,眼淚卻出來了,迅速抹掉,摸邦邦的小腦袋說:默言要搬回去住,其餘不會改變,還會去幼兒園接邦邦,給邦邦做飯吃。隻是讓方嫂送你上學。
  哦,這樣。默言你是想睡懶覺。邦邦篤定地說。
  默言點點頭,說:請邦邦大人批準吧。
  邦邦撓了撓頭皮,說:其實我也想睡懶覺。不過,遲到,默言要生氣的。大人真好,可以睡懶覺。我想長大。默言,我批準你。不過就幾天。
  默言說:謝謝。恩,還有,以後要對媽媽好一點,你們一家人要快快樂樂地生活。
  邦邦說:我才不要媽媽,她又跑掉了。
  默言說:你媽媽去照顧你爸爸了,你爸爸也需要人照顧。
  邦邦似乎不大理解大人們的複雜關係,說:我反正隻要默言。別忘了明天接我。
  默言笑一笑,說:快睡覺吧,明天給你講故事。
  默言回宿舍,可憐還不敢貿然進去,怕見到杜銘,給宿舍打電話,響了一陣,確定沒人,才進。看看手機並沒什麽未接電話。心裏反倒有些失落。他無所謂麽?又想,是你要分手的,卻還希望人家留戀,什麽破虛榮心。
  收拾東西,喝水,睡覺。夠平靜。不像跟杜銘分手那次忐忑不安,心神不寧,寢食俱廢。沒有,隻有半撮嘲諷的笑。這該死的愛,想某韓劇名。
  又想與陸非凡的身體接觸。就是答案。喜歡這個人明亮灼熱的眼睛,喜歡這個人炙熱瘋狂的吻,僅此而已。或許還可說,喜歡這個人的兒子。全部。
  是這樣嗎?
  洗澡,睡覺。明天又是新的開始。
  沒有過明天,半夜三更,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小潮沒帶鑰匙?
  咕噥著去開門,開完,看也不看轉身,睡眼惺忪地說:拜托以後別這麽馬大哈。
  卻被人從後麵緊緊抱住。像被鉗子夾住一樣生疼。她睡意一下消掉了。知道某人連夜趕回來作最後的挽救。此刻正在對方的盛怒下。
  你想做什麽!他憤憤說。
  分手了,請別來找我。她居然能這麽冷靜,將一部電影名改了幾個字回答。
  分手?你說分手就分手嗎?你總說我霸道,你不比我霸道,兵不血刃,夠狠。傷害別人你很舒服嗎?
  她說:抱歉。令你受傷。
  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說:不要用這種口吻與我說話。裝酷嗎?便把她的身子扳過來,狠狠吻下去。
  她掙紮,拚得很凶,將他推出去了。說:不要用沾著別人唾沫的嘴來——他接到:來弄髒你的嘴對嗎?好,不僅要弄髒你的嘴,還要——他抓住她,抱起她,將她往床上扔。
  她驚恐,說:你想做什麽!
  他說:不甘心就叫。
  她說:你別這麽無恥。
  他說:我就這麽無恥。他上去壓住她,堵他的嘴,默言在他身下一點動作都施展不開。
  很快,他放棄了。坐起來,苦惱地說:我的怒氣發泄完畢。
  她說:真的很可怕。慶幸分手。
  他說:曼夕真的來找我。我臨時給她找了間房子,住著。她的確想複婚。經常來找我。公司這樣的環境,我不能與她爭執,也許會有誤會。但是我跟你說,我不愛她,我心裏隻有你。
  默言說:遲了,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了。你沒有告訴我,你有很多時間告訴我。
  陸非凡說:隻想把這件事處理好再告訴你。
  默言說:我體諒你,很難處理。她是個小女孩,不在你身邊,你永遠不安心。
  陸非凡說:如果隻有拋棄她才能挽回你的愛,我會這麽做。
  默言笑一笑,說:我沒這麽不人道。我隻是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與我交往期間,你可以跟別的女人上床,在我的床上。是故意的嗎?根本不屑考慮我的感受。我沒那麽豁達的。勉強說完。
  陸非凡神色一震,一抹絕望浮上眉尖。他點點頭說:曼夕還是說了。
  默言說:想瞞下去的,對嗎?可曼夕想和你在一起,她絕對不會浪費這個機會。她做得很對。我真的介意。我想不介意的,但還是介意。
  真的無法原諒?陸非凡極痛苦。
  是的。默言慢慢說。又說:如果要我照顧邦邦,請付錢吧。不再有情感的牽扯。你走吧。
  陸非凡蕭索地看向默言,說好。跌跌撞撞站起,說:錯過你,是我一輩子的遺憾。不過,是我錯在先,我毫無怨言。祝福你。
  默言聽到門“砰“的關上的聲音。內心動了動,洶湧的淚水終於出來。
  她知道自己很不舍。
  真的很不舍。終於嚎啕大哭,像個被搶走玩具的孩子。
  可玩具是自己摔碎的。
  留個思考題:陸非凡這樣的情況,應該原諒嗎?

  22
  默言昏昏沉沉度過漫長的一天。臨下班前,接到陸非凡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過來一趟吧,我想繼續雇你。
  她放下電話,怔忡半天,嘴角掠上嘲諷的笑,笑的時候,分明覺得心在淌血。她知道自己真的投入了。便也在瞬間體會了杜銘的心境。
  她去了。
  陸非凡坐在沙發上等她。眼睛依舊很明亮,灼燒一樣的明亮。從見第一眼,這雙燃燒的眼睛就給默言留下深刻印象。他如果盯著誰三分鍾,誰大概都無法招架,隻有熔化。此刻,他四仰八叉地躺著,頭看著牆頂,仿佛整個靈魂不在。
  她走到他麵前的時候,他才將眼光放低,在她身上停留,說坐。
  她坐下,止住內心泛濫的波瀾,就像一個應聘的保姆,略顯拘謹地等候主顧的審視。他調了下坐姿,往前傾一下,說:帶完這個暑假,九月份,我會將他帶走。
  她想笑著回答,結果笑不出。邦邦也要走了,她與這個家庭徹底沒有關係。可自己難道不是想這樣嗎?她感覺心哆嗦了下,喉頭滑過響聲,但沒成語。她說不了話,她怕自己一說話就哭,一哭就會泄露她的虛弱。她不願喪失最後的尊嚴。
  他開始盯著她看。很仔細。一眼一鼻,似要探詢表情間偶爾閃過的秘密,也似要牢牢刻下她的全部。她不敢看他,同時在心裏倒數“10、9……1”。
  他沉聲說:看著我。
  她沒有抬頭。
  他說:不敢看我,就是在暗示你還愛我。
  她憤然抬頭,嗤笑,說:愛,不錯。但改變不了任何。我可以照顧邦邦至九月。而後站起,將以前用他信用卡結算的帳單甩到他麵前,說:請核實。你的錢全部花在王曼夕身上。
  他微微笑了,說:做得不錯。經濟獨立,才有膽量與我叫板,將我搞得這麽狼狽。
  她說:杜銘說過我這樣的脾氣,會被自己弄傷,真的是這樣。但是為人總是需要原則的,有些東西我改變不了。又歎口氣,聲音柔和下來,說:其實,你連夜回來挽救感情,我很感動,我在你心裏還算有點地位,這些日子的交往也算值得。我也很抱歉,浪費了你太多時間,你的事很多,也許又損失了你千萬生意。
  他說:收回貌似中肯的譏諷。我不愛聽。既然你有原則,我無意僭越。尊重你。就這樣吧,我付錢,你幫我最後的忙。
  默言點頭,愣愣站起來,說:我走了。
  陸非凡說:從今天開始吧,我要趕時間。起身,什麽都沒帶,往外走。默言陷在空寂中。那一刻,她很想對那個背影說:我原諒你。
  沒有喊出來,因為理智、自尊、原則。這都是剛性的詞,沒有商量的餘地。
  方嫂將邦邦帶回。邦邦抓默言的手,說:默言,你好像很難過。
  默言抱緊他,說:是的。默言很快要與邦邦分別了。
  邦邦說:我不會去上海的,我要和默言永遠在一起。
  默言心裏一酸,邦邦的話讓她的心暖了暖,感情還是會有回報的。不若某些人。便不自禁說:邦邦真好。
  邦邦說:默言,誰欺負你,你跟我說,我揍他。
  默言笑,說:恩,我會的。邦邦是男子漢了。想到隻有兩個月不到的時間與他在一起,又很惆悵。
  吃飯的時候,邦邦說:昨晚,爸爸莫名其妙回來了,喝了很多酒,發酒瘋,叫你的名字,把我吵醒了。默言,你有沒有見到爸爸,爸爸好像要見你。
  默言心緊了緊,馬上展顏,說:見過了,就是告訴我,你9月要走。
  邦邦說:別急,我跟爸爸打電話,說不走。
  默言說:不要了,你應該回你爸爸媽媽身邊,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多好啊。
  吃過飯,默言就回去了。因為心神恍惚,開宿舍門的時候,根本未去考慮杜銘可能在,卻真碰上了。
  默言。杜銘顯然是聽到鎖聲刻意從小潮房間跑出,臉上有期盼已久的光芒。
  默言有些尷尬,想退已退不了。小潮倚在門邊,說:怎麽回來了,不做陸太太了。
  默言不理會,說:你們聊。溜進自己房間,順帶關上門。
  在床上躺一陣,有人敲門,是小潮,說:能進來嗎?
  自然隻能說能。
  小潮推門進,身後跟著杜銘,小潮直截了當說:杜銘想跟你談談。
  默言看看她,說,這個,不方便吧。
  小潮說有什麽不方便,杜銘,坐,把你心裏話全倒出來。說著走。默言忍不住叫,哎,你怎麽回事。但小潮已把門帶上。
  默言看著站立的杜銘,他眼裏依舊有深深的思慕,隻是交染著憂鬱,眼神因愛而痛切。默言不敢多看,說:聽說你和小潮在談。
  沒有。杜銘堅決否認。默言悚然一驚。杜銘向她走近,坐到她身邊,說:默言,我這一生不會愛別人。
  默言說:可我不愛你。
  杜銘笑一笑,說:無所謂,我隻想告訴你,無論你對我怎麽樣,無論你愛不愛我,我都隻愛你。我見小潮,隻是為了能找個人談論你,能有機會見到你。這麽多月了,我還是見到你了,默言,你臉色很不好,你過得不開心嗎?你出什麽事了?
  默言心裏一酸,忍住,轉首笑,說:我很好,我和陸非凡很好。
  杜銘說:笑得很難看。兩地分居很痛苦吧。聲音衝淡平和,就是娓娓談心的樣子,讓默言很感詫異。
  杜銘說:默言,你不要太好強,女孩子溫柔一點,有時候可以為愛放棄一點,我聽人說,對女人來說,愛情是全部。想和他在一起,你也可以去上海的。
  默言說:憑什麽我放棄,憑什麽男人可以不將愛當回事,女人卻要?
  杜銘說:我也覺得不公平,不過兩個人,總要一個人犧牲。
  默言說:我明白。你當初為了利益,也可以犧牲我的。
  杜銘臉一紅,說:我那時隻是權宜之計,因為太想靠自己的能力做點事。
  那叫靠自己的能力?默言譏諷,還不是靠你老爸。
  杜銘似乎被擊傻,臉色有些白,良久,勉強笑一笑,說:關係,也是一種能力。男人打拚江山不是靠埋頭苦幹出來的。我也許太嫩,做不成功。我現在不在我叔叔那做了,我應聘了份工作,從小職員做起,做技術。雖然辛苦些,但很清淨。
  默言說:你媽會同意?
  杜銘驕傲地說:有時候我要爭取,我知道我一旦全力爭取,他們未必能拿我怎麽樣。默言,正如我義無返顧愛你,他們也不能怎麽樣。
  默言說:生活要自己爭取。隻是不要愛我。不值得。
  杜銘說:值不值得我心裏最清楚。我們有很多美好的記憶,想起來,暖烘烘的,仿佛可以攜這些記憶過一輩子。默言,我是真的喜歡你,現在很少女孩子像你,善良,獨立,有自己的堅持。
  這有什麽好?默言忍不住叫。
  杜銘怯怯說:大概因為我比較柔弱,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默言,我想通了,陸非凡說得對,我死死纏著你,不肯放手是很孩子氣的。喜歡你,就要給你選擇的自由,就要給你選擇自己幸福的自由。你覺得快樂就行,能偶爾見你一麵,聽聽別人談論你,我就夠了。
  杜銘——默言眼裏不由淚光閃閃,也許是虛弱的緣故,心裏軟了,有人無私的愛她,她卻還為別人心醉神迷。如何的諷刺,上天真會捉弄人。
  但是,愛不愛,總是無情的,與眼淚無涉。默言擦幹眼淚,說:謝謝你,杜銘,你能放開胸懷真好,隻是不要鑽牛角尖,你的幸福肯定不在我身上。我想休息了,你去找小潮吧。
  杜銘乖乖站起,說:好的。那我回去了。下次,不希望看你這麽沮喪。
  默言笑,說:絕對不會的。
  真的不會,杜銘都走出來了,她有什麽理由走不出。
  聽到杜銘與小潮的告別聲,而後門聲。默言出去,說:小潮,我們聊聊。
  小潮莫測高深地笑,說:我正有此意。
  默言和小潮一起躺倒在床上。默言說:我們共眠一床的情景很久遠了。小潮說是啊,都被男人阻隔了,女人真可悲,好像為男人而活。
  我們不要。默言說,至少我以後不會。
  小潮說:我正想問你,是不是跟陸非凡鬧矛盾了,今天聽人說,昨夜有人敲咱宿舍門,把人吵醒。
  默言沉默片刻,說:我跟他分了。
  啊?小潮吃驚,而後驚恐道,你莫不是想重回杜銘懷抱?
  默言說:沒出息,剛說不為男人活的。不會的,放心,我不走回頭路的。
  小潮鬆了口氣,說:為什麽呀,你和陸?
  默言說:王曼夕回來了,他們——
  死灰複燃了?王曼夕這種女人很難抵擋的,不過,你也有你的魅力,陸某很愛你的呀,據我觀察。
  他,默言猶豫片刻,說,他很她上床了,我不能忍受。
  就為這個。小潮說。
  默言呼:這不是大事嗎?你好像很不屑。
  小潮說:我問你個事,如實回答。你跟他有沒有實質性關係?
  默言臉紅。小潮說:沒有吧,我知道你不會的。男人有需要的,你不滿足他,他隻能找別的女人。何況,我敢打包票肯定是王曼夕勾引的。你想王曼夕傾城之姿,陸非凡也是一介凡人,哪能不?你。就算了。問題出在你身上,什麽時代,堅守破貞操。
  默言正色,說:你的觀點我不能同意,既然愛了,就該互相忠貞。沒愛之前另當別論。他不在乎靈肉統一,我在乎,沒的說。
  小潮聳聳肩,說:我也沒的說,不過你要的這種男人可能已經絕跡。我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麽你交男朋友很晚,要求真的很高。
  彼此忠貞,這是很過分的要求嗎?默言迷惘,是這時代變化太快,還是自己太落伍?
  小潮說算了,好好開解自己,忘掉不愉快,麵對未來。
  默言說:是啊,其實找不到也不用降低標準勉強的。獨身也很好。
  小潮說:行了,獨身,生個病沒人照應,死了無人知道,多慘。
  默言說:別危言聳聽。你要加油,杜銘,還是不錯的,經你一調教,閃光點猛然蹦出來了。
  小潮自得道:自然,我經常鼓勵他的。
  默言說:繼續。人有七情六欲,總會感化。
  小潮說:那默言,你也加油。無論婚否,做快樂女人。
  兩人擊掌,相視一笑。
  哎,原初設想不是這樣的,其實溫馨版的結局我都想好了,很有意思。
  大概是我昏頭昏腦無聊之下,讓人提早發生吻戲,開始變得不可收拾。其實原初,默言還要遲鈍一陣,直到曼夕出場兩人要複婚才意識到愛,而後陸追過去,跟她說,希望等她。她才承認了內心。
  哎,如今就另外版本了。好在這個版本大概更具現實性。默言初涉愛河,還太嫩,為了賭氣,為了自尊,去成全,就成全掉了。陸某,我也無話可說。芸芸男人中一個。

  23
  默言真的振作。每天早上,打開窗,吸一口清冽的空氣,給自己一個笑臉,說: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後,抖擻精神上班。下班接邦邦。夏天白天很長,他們不急著回家,帶邦邦在附近公園溜達,或者去冰室吃冰淇淋,或者去電影院看動畫片。她幾乎將自己全部的愛都集中在這兩個月給他。
  睡覺前,給邦邦講故事,時間太晚,也留宿,跟邦邦一起睡,邦邦喜歡偎著她睡覺,懷抱著他軟軟的小軀體,她的心總覺得分外溫暖。如果獨身有什麽欠缺,那就是不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便悵然所失。
  這日正拖地,電話響,默言接,是王曼夕。
  默言說:找邦邦麽?
  曼夕說:是啊,不過,先跟你聊聊。
  默言靜聽下文。
  曼夕說:謝謝你成全。
  默言說:與我沒關係,是陸非凡放不下你。
  曼夕說:恩,不過也謝你。
  默言說:我去叫邦邦。
  曼夕說:我跟陸非凡快複婚了。
  默言說:恭喜。放下電話,叫邦邦。邦邦接的時候,她心裏有點堵。還不能自若。程默言,你太傻。這麽長時間,陸非凡一個電話也沒有,他根本不在乎這段感情,女人他缺什麽,他看中你的不就是因你和邦邦的感情。又開始鑽牛角尖。鑽得疼,拚命拖地。
  那邊廂,邦邦已掛下電話。說:默言,我不去上海,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想了想,又撥陸非凡電話。
  爸爸,我不去上海,我跟默言呆北京。
  默言不知陸非凡說什麽。
  邦邦卻拿聽筒說:爸爸要跟你說話。
  默言忽然覺得沉重,搖頭說:我沒話跟你爸爸說,讓他記得付工錢就行。
  邦邦重複一遍。又回身,說:爸爸說他想跟你說話。默言,接吧,爸爸肯定想你了。
  默言聽得心酸,走過去,控製住多餘的情緒,勉強說:什麽事。
  陸非凡說:邦邦說得沒錯,我就是想你,想得一塌糊塗,不敢給你電話,怕你冷冰冰摔電話。
  默言心一抖。沒有言語。
  陸非凡說:默言,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嗎?
  默言無力說:你要複婚了,就不用對我說這番話。要對得起你老婆。
  陸非凡說:我先要對得起我自己。我就是愛你。你可以顛覆我的決定。對我說:不要結婚。
  默言笑,說:你明知不可能的。
  陸非凡沒有聲息。過一會激烈道:那件事,真無法原諒?難道我要沒有自尊的跟你說,我已經幾年沒有碰過女人,我隻是生理需要。
  默言臉瞬間紅了,掛了電話。怎麽去理解這件事?不不,既已結束,就徹底熄滅吧。
  這之後,默言還接過陸非凡的一次電話,他顯然喝醉,一遍遍叫她名字,叫她到他身邊來,接他回家。她能想象他倒在穢物中潦倒的樣子,心又酸又痛,真想插翅飛過去。但最後隻是說,打電話給曼夕。
  8月底一個周末,對默言來說,是除母親倒在手術台上又一個殘酷的日子。
  接邦邦回家後,看到陸非凡和王曼夕都在。她知道與邦邦分別的日子到了。她和那個人的情緣也終於要灰飛湮滅。
  她鬆開邦邦的手,癡傻傻站在門邊,有一刻想奪門而逃,逃了以後,不想發生的事就不會發生吧。但是做夢。該降臨的總要降臨。她終於迎上了陸非凡向她投過來的目光。
  那目光是什麽樣子,她實難描繪,因為心實在太亂了。
  她一步步前移,感覺很慘烈。
  默言,謝謝你。曼夕打破石頭一樣的沉默。
  默言勉強笑笑,很拘束地站在這一對迷人的夫婦麵前。曼夕又說:謝謝你,幫我照顧邦邦。
  默言想糾正她的措辭,她不是幫她,而是為自己,卻也無法說。隻說:我隻是賺錢。結算吧,我拿錢走人。
  曼夕說:應該的,非凡,慷慨一些了。難得默言跟邦邦感情好。
  默言未看陸非凡。曼夕將一張卡塞到她手裏,說:密碼背麵寫著。默言收起,說:給得多我也收了,當為你們做好事,我可以捐出去。然後說:沒事了,我走了。
  轉身。邦邦忽然在樓上叫:默言,上來,陪我玩。
  默言抬頭看拿球的邦邦,心內酸楚,說:你下來一下。
  邦邦乖乖下來。默言蹲下身,細細看他,心底潮湧,這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她扯上了一段傷心的情緣,至今難以修複。她摸他的頭,捏他的臉,捶他一拳,說:邦邦是默言見過最可愛的孩子,很棒。默言會永遠記著你。以後要聽爸爸媽媽的話,他們很愛你的。恩,好了,有空給我電話啊。聲音忽然哽住了。
  邦邦說:你怎麽了。去擦默言眼淚。
  默言止住,笑一笑,說:對不起。我最近眼睛不大好。
  不是的。邦邦激烈說:我知道了,你不舍得我走,我說過不走的。爸爸,我說不走的。我要跟默言在一起。
  陸非凡忽然過來將邦邦抓走,說:你快走吧。默言抬頭,看到他眼睛紅紅的。默言咬咬牙,飛奔出去。
  站在電梯中,默言的身子軟軟垂了下來。
  切膚的傷痛。好像生命的一部分割除了。但是日子照樣要過。生活不是隻為某個人而設。此後的日子,默言一而再讓自己堅強。她真的將傷痛隱藏得滴水不露。運動,大概功不可沒。
  下班後,跟孫億打球,出一身臭汗,真的可以消散不少隱憂。
  直到小孫向她表白,她才結束了運動生涯。那日打完球,休息時,孫億說:默言,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你呢?默言沒心沒肺說也是啊。孫億心一熱,說:能不能,我們的關係能不能往上拔一下?
  什麽拔?默言一頭霧水。
  孫億說:做我女朋友。
  默言大跌眼鏡,說:我大你三歲。
  孫億說:我不在乎。
  默言說:可我在乎。拜托,孫億,一般朋友,我沒那個心思。
  孫億悵然道:算拒絕我了,連考慮的姿態都不擺,真傷心啊。
  默言說:我目前不想戀愛,跟我說這種話,算對牛彈琴。
  孫億說:得了,這次算我沒說。過些時再說了。瞅個你心情好的時候。
  默言自此不再與孫億打球。下班為避開杜銘,一個人隻能在辦公室磨蹭上網。某日在網上,看到陸非凡攜王曼夕參加酒會的照片,珠聯璧合,相當登對,應是謀殺了不少膠片。
  默言看陸非凡的五官,這家夥依然有灼燒的眼睛與似笑非笑的神情,玩世中有些淡定,似乎什麽都在囊中。狂妄霸道的家夥。她輕輕說,心溫柔地蕩漾。這個家夥,依然牽引她的視線,她的心,可人家是別人的。當然是自己讓出的,這個可以自豪嗎?
  有什麽自豪的。又嘲諷開來。
  在Google上敲一下陸非凡,發現關於他的新聞有幾十萬條。逐一看,當然主要看照片,他在新聞發布會上,出席某活動,被評年度財經人物……看得酸,又關頁麵。
  陸非凡。她望雪白的牆,想這三個字。
  這日上班。默言接杜銘的電話。他說:陸非凡要複婚嗎?
  默言說:應該是吧。
  這王八蛋。杜銘居然罵髒話。
  默言說:不怪他,是我提出分手的。
  杜銘說:為什麽?
  默言說:他破壞了我的原則。
  杜銘說:即便如此,我真的不敢相信,他這麽快就要複婚。他愛你嗎?我真的懷疑。
  默言說:這不重要。分手了,彼此都自由。拖泥帶水向來不是他的風格。
  杜銘說:晚上,我可不可以見你。
  默言說:不可以。分手就是分手,這也是我的原則。
  杜銘說:你真的很倔哪,原則是可以變的。
  默言說:暫時不想變。變的話大概不是程默言。
  杜銘說:你會受傷的,這個社會沒這麽純粹。
  默言說:好了杜銘,看看身邊,愛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也不要傻呼呼以為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杜銘說:可惜我也有我的原則。
  晚上,杜銘通過小潮,才把默言約出來吃飯。
  氣氛不大好,三個人,各懷心事。半小時把飯解決,默言告辭。
  走了一程路後,她接到陸非凡的電話。她本想不接,但想要讓他過去,隻有直麵,便將手機放到耳邊。
  你好。她說。
  他說:好什麽,邦邦又哭又鬧,不肯上學,隻想回你那裏。
  她說:他在身邊嗎?我勸他。
  他說:周末,你能來一趟嗎?一切費用我負責。
  她說:我考慮一下。
  他說:有勞。
  他們的對話很客氣,基於曾經的主雇關係。如此,不好嗎?默言想。他放下了,她放不下算怎麽回事,比誰戀舊嗎?比誰癡情嗎?搞笑。默言諷刺地笑了笑,奔跑起來。
  周末,默言去了。好。像個保姆一樣勸說自己服務的對象。
  下機場,有人接。當然不是陸非凡,也許是他助理,也許是公司司機。
  司機將她帶到酒店。她收拾一番,又下樓,跟司機去陸家。
  路上,她莫名其妙想:他和王曼夕有沒有住在一起。答案應該是不言而喻的,她啞然笑。
  上電梯,按門鈴。默言心咚咚跳,迅速穩住。告訴自己角色。
  門一開,邦邦首先撲出來。默言,默言——他歡欣地叫著。
  默言也動感情,說:邦邦,你好像瘦了,不聽爸爸媽媽的話是不是?
  邦邦說:默言你真壞,你說不離開我的。
  默言說:默言可沒這麽說,是邦邦這麽說的。
  邦邦抱住她,在她耳旁,說:我們偷偷跑吧。
  默言說:那不行,你爸爸會將我當壞人抓起來的。以後默言經常來看你好不好。
  邦邦說:不好,你最好住這裏。
  真不知你給邦邦吃什麽藥,他怎麽對你這麽親?曼夕不知何時過來,酸溜溜插話。默言才站起身,笑一笑,說:多日不見,你又漂亮了。原來自己也能說客套話的,默言想。
  曼夕說:謝謝,你好像憔悴不少。
  默言說:是我沒用。瞅一眼,發現陸非凡不在,心裏陡然輕鬆。
  居室很大。裝修也很豪華,但無個性。似乎搬進的是個精裝修的房子。好了,與你無關。默言對自己說,你的任務是勸說邦邦,開始吧。
  揮手將邦邦招來,叫他將玩具運出來,兩人開始瘋玩。趴地上比誰的車開得遠,又下棋,最後完捉迷藏。四處亂竄。
  終於進入了陸非凡的臥室。她很安心地看到床上隻有一個枕頭,又吃驚地發現她買給他的盆花、綠植、工藝品都被他統統搬過來了。在多寶格上,她還發現她代邦邦買的嚇人的蠍子盒。她不自禁取下,抽盒蓋,還是被猛然竄出的蠍子嚇了一跳,咯咯笑起來。邦邦竄進來,抓著默言說:哦,爸爸搶走了我的蠍子。
  默言說:別耍賴,你已送給你爸爸了。
  邦邦說:我不送了,給我。
  不給,就不給。默言藏在身後,邦邦搶,默言後退幾步,猛然跑,卻直直撞入一個懷抱。
  他抱住她。眼睛沉沉覆蓋她。她心跳加速。他沒有馬上放開她,反加緊了力氣。她忽省過神,掙紮出去,順手將盒子給了邦邦。說:我來了。他沒有說話,癡迷地看她。他似乎要說什麽感情性的話,還是沒有說。
  她說:我會勸邦邦的,盡最大力。希望不會給你造成困擾。
  他疲倦地說:謝謝。
  默言拉邦邦去他臥室。一邊搭積木,一邊編故事,邊融入教義。
  邦邦說:不上幼兒園不是好孩子對嗎?
  默言說:很聰明。
  邦邦說:上北京的幼兒園不可以嗎?
  默言說:可以是可以,可是你是你爸爸媽媽的孩子,你有責任保護他們的,壞蛋來了怎麽辦呢,大灰狼呢,全指望你呢,你爸爸那麽膽小,不靠勇敢的邦邦靠誰呢?
  邦邦點頭,說:那倒也是。可默言,你呢,碰到大灰狼怎麽辦?
  那個。默言說,大不了,你教我幾招武功,我好防身。
  邦邦說:那好吧。又說,你做我媽媽多好。
  默言掩他的嘴,說:不許亂說。你媽媽聽了會不高興的。
  又玩了會,直到王曼夕進來,說:一起吃飯。
  幾人出去吃。陸非凡開車,曼夕坐副駕。默言和邦邦在車後喧鬧。
  曼夕說:默言,你真像孩子。
  默言說:我喜歡跟孩子們玩。
  曼夕說:是因為某人的緣故吧。
  默言說:反過來可以成立。所有小孩我都喜歡。
  曼夕說:你應該早點要。早點要,身材恢複好。
  默言說:我也這麽想,可惜隻能生一個,多一些最好。
  曼夕說:有無目標?
  默言想了想,說:有啊。
  車子突然晃了一下。默言瞥了眼陸非凡,他眼裏好像有怒意。關你什麽事。她想,繼續子虛烏有渲染。
  曼夕,你幫我看看行不行,我手機裏存有他照片的。
  調出上次同事生日會拍的照片,裏麵有孫億。
  曼夕看了,說:挺不錯的。
  默言說:同事,剛開始接觸。隻是年紀小了些,不過,反正現在很流行姐弟戀的。
  又一個急刹車。默言說:陸先生,要不要我來開車。
  陸非凡說該死。不知罵誰。
  吃飯。步入廳堂的時候,曼夕抓住陸非凡的胳膊,半偎著進。陸非凡沒有拒絕。默言看到曼夕的甜蜜。
  默言挨著邦邦坐,對麵是陸氏夫婦。吃幾口菜,她突然想,拋掉自己,這真的是個羨煞人的家庭。美麗優雅的女主人,俊逸瀟灑的男主人,可愛調皮的孩子。便歎息。
  曼夕說:幹什麽歎息?
  她笑一笑,說:你們一家真幸福,好好珍惜吧。
  曼夕甜蜜嫵媚地看陸非凡一眼,又挨近了些。默言低頭吃菜。
  席間,曼夕對陸非凡很親密,時而夾菜,時而密語,時而輕笑,仿佛有著屬於他們不為外人知的秘密。陸非凡對她也很好,反正比對默言好,他甚至一眼未看默言。默言心裏泛上酸意而後是怒意。忍住,吃一陣,終於沒忍住。
  說:我有點胃疼,我先走了。
  也不管其餘人的詫異,跑出去了。
  打車回酒店。訂機票。準備下午返。靠窗坐,怔怔想,原來他們還真是有感情的。
  不久後,有人敲門。
  默言去開,門外站著陸非凡。
  默言說:給我送差旅費嗎?
  他一把將她抱住,順手將門帶上。
  他說:我隻想要你。我愛你。愛得不行。便深深吻她。
  默言有一瞬的錯愕。很快理智抵不過情感,也掉入激情。原來,原來自己這些日子的冷靜、堅強全是假的,原來自己也在愛,愛得不行。
  吻得柔情萬種,情意綿長。吻得不知時間為何物。終於,陸非凡才抬起頭,說:我等你,等你回心轉意。
  默言似乎要原諒了。大家能不能理解啊?
  因為愛這個人。
  默言這人投入感情很難放開的。很痛苦。

  24
  默言垂頭,不置信地說:我沒有抗拒?我是不是瘋了?
  陸非凡擁緊她,在她耳畔低低說:沒有瘋,你還愛我。
  默言抬起頭,看向陸非凡深情的眼眸,呆呆說:我怎麽還會愛你?可是,是真的,我留戀你的懷抱,我是不是不應該這樣?
  陸非凡喜形於色,猛地抱起她,轉了幾圈。
  默言抓緊他,說:別轉了,我現在已經暈頭轉向了。
  陸非凡說:暈得不知道回去,永遠呆在我身邊最好。放下她,眼中泛著點點興奮,說:我再不會對不起你。
  默言側頭看他,說:你不後悔?曼夕很美的。
  陸非凡說:可是跟你有心的交會。而且,你也不醜啊。
  哦,對我的評價隻是不醜啊。
  陸非在她嘴上啄幾下,說:很美好了吧。默言,跟你在一起,心才找到回家的感覺。
  默言說:就敷衍我。走到窗邊,看外麵車水馬龍。驕陽似火,天地浸在白花花中,似乎很不真切,正如這不真切的激情。臉上便有迷惘。陸非凡到她身邊,攬她入懷,說:是不是覺得我一直在冷落你。上個季度,公司贏利幅度很小。我壓力很大。別人高薪聘你,是要你力挽狂瀾,我需要周旋很多關係,你知道我,壓力反會令我興奮,但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沒有時間陪你。我也不願意把我的挫敗告訴你。我希望你看到的永遠是非凡的陸非凡。
  默言撫他的臉,說:不要這麽累。
  陸非凡按住她的手,眼睛寧靜無比,點點頭。
  默言想了想,又說:可是曼夕,你為什麽跟她有那麽多話?
  有嗎?
  默言看他一眼,說:那就不說了,你打算怎麽處置?放任自流,你要做得出早做了。你也不能在短期內為她找一張飯票。也許可以,但她也未必願意。別說我猶豫,有時候,看你們一家三口也挺幸福的。忍不住要祝福你們。複婚,我想也是你考慮很久才決定的,會有你的道理。
  默言,我們三人在一起,並不幸福。我隻是要這一個假相的幸福罷了,為了安置曼夕,為了邦邦的成長。但是,既然我可以幸福,我為什麽要假象。我的確想過複婚。但那必須有個前提,就是你先結婚,我死心了,我會做,否則會等下去。我不希望我後悔,我更相信堅持。
  默言無語。
  門鈴響了,默言去開門,有人送機票上來。默言付錢。
  來人走後,默言說:我待會走了。
  陸非凡說:我看看,什麽時候?默言遞給他,他接過,雙手一撕,扔進垃圾筒。
  默言叫道:你毛病,顯得自己有錢啊,不行,可以退票改簽的啊。
  陸非凡道:我是挺有錢的,我也沒把握說得動你退票。從現在開始,你陪我,陪到明晚,我送你回去。
  默言愣愣看他,說不出話。
  陸非凡拍拍他,說:別跟個小白癡似的,嘴張那麽大,想去哪裏,帶你去。
  默言說:邦邦呢?
  陸非凡說:別提邦邦,又讓我覺得我在你心中甚至不及個小孩。我要過兩人世界。
  默言說:我想繼續說服邦邦。
  陸非凡說:還不明白嗎,我隻是找個借口見你。邦邦願意呆北京,就北京吧。
  默言說:那不行。你在上海,也許會定居下去,邦邦何必跟你兩地分居。
  陸非凡說:做我夫人吧,你也到上海。
  默言搖頭,說:我的工作很不錯,我不想失去,更不喜歡做全職太太。當然,我也沒考慮嫁給你。愛是一回事,婚姻是一回事,婚姻很現實的,也很麻煩,我不想丟失自己,去迎合你。
  有一陣子,兩人沉默。
  默言說:不要難過了。我們已經分手了,挺現實的。此刻,我隻想說,我真的在不知不覺中愛你了。分手了也愛。挺倒黴的,愛上你。
  陸非凡說:沒有解決不了的事。默言,你愛我,沒有比這更令我高興的。便又吻她。
  默言貼緊他,輕輕說:我不要曼夕跟你住一起。說著,臉紅。
  陸非凡撫她的紅暈,說:傻瓜,沒有。我不敢了。又狡猾地眨眼,說:你是不是在暗示我?
  默言嗔道:你,我——
  陸非凡將她抱到床上。趴在她身邊,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默言臉更紅,閉上眼睛。
  陸非凡壞壞道:為什麽要閉眼睛?覺得我會很難看?
  可惡。默言一拳擊過去。很軟,被捉住。陸非凡說:先共浴如何?
  默言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是小潮。
  你在哪裏啊?小潮聲音惶急。
  默言不好意思說在上海,隻說:什麽事啊。旁邊陸非凡在脫她衣服,裸露一塊,便吻一下,弄得默言呼吸有些不大正常,又得壓抑,痛苦萬分。
  小潮說:杜銘,出事了。你快到北京醫院來。
  啊?什麽事?默言用手推陸非凡。
  小潮嗅覺還挺敏銳,說:你旁邊好像有人,你是不正在——不管了,總之,你必須去醫院,杜銘可能有生命危險。十萬火急。說著掛電話。
  默言驚了一下,裙子已被剝掉,隻剩內衣。他正撫弄她的酥胸。默言呼吸急促起來,陸非凡將她壓倒。
  默言喘著氣說:我得回去。
  陸非凡說:待會。
  默言說:杜銘出事了。
  陸非凡道:不許在我麵前關心別的男人。堵她的嘴。
  默言推他,說:真不行。
  陸非凡說:天哪,你不要老是燒起我的火又不熄滅讓我自焚而死吧。
  默言說:這次真對不起啦。套衣服,拿起包,說,我買最近的班次走。
  陸非凡痛苦地望著她。默言上去吻他一下,拍拍他的臉,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事出突然。一定彌補你。飛奔出去。幾秒鍾後,又折回,說:別忘幫我結帳。
  陸非凡那個氣啊。
  默言四點多回了北京,離小潮的電話過了3個半小時。匆匆趕到醫院,撥小潮電話。知道在手術室,又趕過去。
  手術前圍滿人,均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走過的人都嘀咕不知裏麵哪個領導動手術。默言也充滿疑惑,前後張望一陣,被小潮在身後拍了一下,說:才到啊,是杜銘做手術。
  小潮眼睛腫得像核桃,感覺哭過至少一小時以上。默言忍不住道:他到底怎麽了?
  小潮說:杜銘前不久被綁架了。綁匪向他們家勒索100萬。杜家報警了。警察喬裝去營救,不知怎的露了馬腳,結果人家撕票。雖然救下來了,但是,但是滿身是血,慘不忍睹。
  啊?默言目瞪口呆,怎麽電視上的情節居然會發生在她身邊。愣了一分鍾,才驀地抓小潮衣襟說:有沒有事,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正在等啊。小潮說:我心裏慌的很。真害怕。
  默言握住小潮的手,隻覺得對方的手跟自己一樣,冰冰涼。
  手術據說已經持續四小時。還在進行中。人群烏泱泱一堆,卻沒什麽聲息,隻有間或的抽泣聲,來自杜銘媽媽。默言知道那些達官模樣的均是杜銘爺爺和父親的部下。透過人群,看到杜銘的父母親戚在最靠近手術室的藍色塑膠椅上坐著。杜銘的母親在抹眼淚。時間一點點,過得極慢無比。
  又兩小時過去,車子才推出來,眾人皆圍堵上去,問情況。默言在人群後,但也能聽到醫生說:手術還算成功,沒有生命危險。眾人皆鬆了口氣。卻又聽醫生說:可能有些後遺症,譬如,腿神經壞死,不能走路。
  又是一片死寂。杜母道:有沒有辦法治愈。
  醫生道:能活命已經萬幸。知足吧。
  車子推向病房。人群漸漸散去。
  默言看小潮怔怔地,說:能活著就應該高興嘛,還有也許通過練習也可恢複神經呢,不一定的。
  小潮惶恐,說:他要知道自己殘廢了,會很難過的。
  兩人本想去病房,但重症監護病房是不允許人進去的。外邊,人很多,都在安慰杜銘父母。默言也想不出什麽話勸慰,就跟小潮走了。
  三天後,跟小潮去,杜銘還在監護室。問護士。護士說:情況滿穩定的。再過幾日就可轉去普通病房了。
  又幾日,默言下班後去。小潮因上夜班,不能成行,隻囑咐默言代為問候,並要將詳細病況告訴她。
  默言在醫院門口買了束馬蹄蓮。純純的馬蹄蓮,看上很清爽。默言知道杜銘喜歡這樣的花。他曾送過她。
  問到病房。是高幹住的特護病房。敲門的時候,默言有陣忐忑。
  杜母在裏麵,看到默言,有些驚詫。默言道聲伯母好,說:我來看杜銘。
  杜銘在睡覺。睡得很不安寧,眉頭鎖著,似乎周身痛苦。默言也忍不住痛苦。輕聲問杜母,說:他情況怎麽樣?
  杜母說:很穩定。歎口氣說:以後腿會有問題,他受不了。都是我們害了他。
  默言說:應該有辦法治療吧。
  杜母說:正好在關節上,沒有截肢算不錯了。
  默言沉默,過一會,說:伯母,你不要擔心。沒有截肢就有希望的。而且,就算走路有問題,他也能好好生活的。
  杜母說:不是你,你自然可以說得輕鬆。他很愛麵子,對他是個打擊。又說:如果你還是他女朋友,他殘廢了,你會要嗎?
  會的。默言毫不遲疑。
  杜母說:因為你們分手了。
  默言說:小潮也會的。
  小潮?
  默言說:其實,杜銘和小潮在交往。我同事。
  杜母說:真有你的,你不要了,弄個替代品給他,杜銘就找不著女朋友嗎,殘廢也會有人搶。以我們杜家的地位身份。
  默言訥訥道:我,不是我介紹的——卻也不能多作解釋。
  杜銘似乎是被吵醒,嘴巴先動了動,而後睜開眼,茫然盯了天花板,而後叫:媽——
  杜母湊過去,說:默言來了。
  杜銘像打了個激靈,連忙扭過頭,看到默言,臉上湧出孩子氣的笑。說:默言,你來了。
  默言走近,說:還疼不疼?
  杜銘說:不疼。
  默言說:騙人,你睡覺還皺眉呢。
  杜銘不好意思地笑。
  默言說:小潮也想來,可這幾天走不脫。
  杜銘點點頭,說:你來就好了。
  默言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反是杜銘說:默言,你最近好不好。
  默言說好。
  杜銘說:你騙人。
  默言笑,說:不許學我話。我真的很好。
  杜銘說:你跟陸非凡和好了?
  默言沒說。
  杜銘眼裏閃出一絲憂鬱,低低說:我沒有希望了,對嗎?
  默言不忍傷他,但更不能給他希望,隻能說:杜銘,你的希望不在我身上,你肯定會幸福的。
  杜銘失望地說:幸不幸福,我知道。不過,無所謂了。臉上很蕭索,說,我的腿壞了,即便你願意,我也不會的。
  默言說: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走路難看一點罷了,沒人介意的。
  杜銘說:默言,隻有你不介意,我知道。
  默言麵對他的信賴,心裏沉了沉,說:不是的,都不會,小潮也不會。
  杜銘歎口氣,不語。
  默言回到宿舍,將杜銘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小潮,末了問:小潮,你不會介意的,是嗎?
  小潮卻令默言失望的沉默。過幾分鍾後,抬頭問:嚴重嗎?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必須依賴輔助物走路?
  默言勃然大怒,說:你不是愛他嗎,你難道不能直截了當告訴我你不介意嗎?
  小潮低聲說:如果他愛我,哪怕一點點,我也不介意了。但事實是他一點點都不愛我,所以我介意。我幹嗎要跟一個不愛我又有殘疾的男人一起啊。
  你——默言恨不得摑她一掌,厲聲說:跟你說別惹他的,不喜歡別纏他。
  小潮說:我沒惹他,我努力去愛他,可是他冥頑不化。他跟我在一起的目的,隻是談論你。我快崩潰了。他跟你是一樣一根筋的主。
  默言說:求求你,小潮,愛他吧,他現在很需要愛。我都會開竅,他也會的。
  小潮嫣然一笑,說:我可以再試試,但是我的期限是一個月。我不能在一個男人身上花太長時間,會耽誤下一個目標。我的青春已經不多了。
  小潮,告訴你,三心二意永遠不能找到真愛。相信自己內心的感覺,種上去了,就好好灌溉,讓他發芽、開花、結果。我都放棄原則原諒陸某了,因為覺得愛很不容易的。
  好吧。小潮臉色很淒楚,說,想不到輸你輸得那麽厲害,陸非凡、杜銘。以前為你打抱不平,現在唯有嫉妒。
  嫉妒什麽?默言苦笑,我現在山重水覆疑無路。
  回到自己房中,忽然想起幾天未與陸某電話了,應該跟他說說杜銘的情況,就掏手機。撥。對方正通話中。放下,電話卻進來了。
  陸非凡說:剛與誰通話哪?
  默言說:你嘍。兩人居然同時撥。
  陸非凡說:我跟曼夕扯清關係了。我為她聯係了一家劇院,安排她一份工作。房子也過戶給她了。她可以自食其力了。
  默言說:曼夕肯?
  陸非凡一瞬沉默,說:不肯。但是我心意已決,離婚了,就沒有責任和義務養她。她應該清楚。
  默言說:你放心她嗎?
  陸非凡又沉默一瞬,說:老實說,不太放心。
  默言說:看來你應該給她找個如意郎君?
  陸非凡說:別諷刺我。
  默言說:你真覺得她幼稚不堪到不足以生存。
  陸非凡說:有些事情很複雜。
  默言說:你還是挺有感情的。
  陸非凡急道:別誤會。曼夕她是很任性,會做一些事。
  默言說:是嗎。還是撇不下吧。杜銘腿有點問題,我也很心疼,我不知道他承不承受得起。
  陸非凡說:你好像在報複我?
  默言說:恰好出現差不多的事,我看你怎麽解決。
  陸非凡說:對不起。
  默言說:不用。我們現在都是自由身,都有選擇的自由。讓時間證明一切了。
  掛了電話。默言到窗口。快到中秋,月亮大如圓盤,清輝入室,瑩采紛呈。默言伸出手,置在乳白色的月光中,卻什麽都看不見。
  月色在似與不似間。
  感情也在晦暗不明中繼續。
  陸非凡大概又要招罵了,但是如果看到結尾,會對他有所了解。

  25
  小潮去探視杜銘回來,鑽到默言被窩裏,說:杜銘精神很不好,他一句話都沒提他的腿,但是我知道他很介意。其實換了誰都很介意。我也會。歎了口氣,又說,他一直想靠自己能力做事,這之後,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如果不能,他真的很可憐。活著沒有自我,連愛情也沒有。我自己呢,我不知道是同情他,還是愛他。
  默言說:無非是有些腳疾,怎麽做不了事。
  小潮說:社會是勢利的,好手好腳的人多著呢,如果有單位接收他,也是因為他老爸的緣故。
  默言說:不是都這樣的。
  那就試吧,讓杜銘一家家試,試得頭破血流,顏麵掃地。
  沉默。死寂一樣的沉默環繞在兩人之間。過一陣,小潮說:陸非凡不是要複婚嗎?你跟他又怎樣啦?如果不行,重新掉頭吧,我忍痛割愛,其實,我是不想看杜銘痛苦,可是能撫慰他的隻有你。
  默言說:小潮,你很愛他,不要輕言放棄。
  小潮說:我的耐心很有限,沒有希望的事我會及早收手。
  默言手機響。抓過來接,是王曼夕。
  曼夕說:默言,你又反悔了?
  默言說不出話。
  曼夕說:你怎麽可以出爾反爾。如果舍不得當初就不該裝的。我不習慣上班,不想做事,我想和非凡在一起。如果沒有他,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默言說:你們離婚了。
  曼夕說:你要不打擾,我們就複婚了。邦邦是我兒子,你不能跟我爭,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哪有這麽好心,完全是為非凡。
  默言靜靜說:我不想爭。你不要找我,你找陸非凡,主動權在他手裏。
  曼夕說:默言,真的求你,將非凡讓給我吧。我交過很多男人,隻發現非凡好。有責任心,重情義。
  默言說:我不會給陸非凡壓力。你有你的優勢,好好爭取。抱歉,我要掛機了。
  掛完電話,小潮杏眼圓睜,說:你好怪的,怎麽跟情敵說好好爭取的話。要我就說妄想。有點自尊好不好。
  不知道,我也許有點累。默言說,有時候,覺得曼夕挺可憐的。要依附男人生存。可是男人也挺喜歡這樣的女子。
  得,現在男人才精的很,恨不得女人一方麵在外麵賺大錢一方麵在家裏俯首帖耳作小女人狀。
  默言笑,說:回去睡覺吧。
  小潮說:跟你睡了,心裏空落著呢。回自己房間,就想起跟杜銘喝酒的時光。他坐在椅子上斯斯文文,安安靜靜,茫然地說著什麽,眼睛裏總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說實話,我有時候不知道他說什麽,但是他那副模樣打動了我。
  默言說:記不記得你說過,你喜歡跟各種各樣的男人打交道,因為他們中總有一種細節能打動你。真的打動你了。那是愛。
  默言嘴角漾起笑,恍惚想以前,她和杜銘手牽手散步,她也曾喜歡過他斯文安靜的樣子;喜歡他輕柔如夢的呼喚她,默言默言默言——仿佛還在耳畔,卻已經像老照片,隔了太久的風塵。她無端惘然,止不住歎息。
  杜銘打電話,讓默言去醫院的時候,默言沒有拒絕。
  下了班去的。杜銘一個人在房間。看到默言,露出安寧清澈的笑意,說:你來了。仿佛等一個親人的回歸。
  怎樣了?今天好不好?
  今天很好。
  默言坐一陣,說:削個蘋果給你吃。
  杜銘說好。
  默言削。杜銘忽道:仿佛又回到從前的時光。默言,你有沒有感覺到,我們在一起時,連空氣都像水一樣。
  是的,水一樣的溫柔。默言覺察到了,曾經她貪戀這樣的感覺。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向激情繳械投降。激情是火一樣燃燒的東西,是不是不若水的長流?
  不知道。她晃晃腦袋,也許隻是自己太累,愛的糾葛讓人累。
  默言將蘋果給杜銘。杜銘說我們分吃吧。默言說:我不餓。杜銘說:又不是要讓你吃飽。
  默言覺得杜銘這個時候特乖,就笑笑,說好。分了兩半,一人拿一半吃。將蘋果咬得咯嘣響。
  吃完後,杜銘說:推我去下麵轉轉吧。
  好。默言將他扶到輪椅中,說:秋高氣爽,這幾天北京天氣可好了。天特別藍,二環邊的銀杏樹都金黃了。
  杜銘說:等我好了,默言,我們去看紅葉。你記不記得,你跟我說要去看紅葉的,可那時,我,我忙著做事。我想彌補你。
  默言惆悵說:現在不需要了。
  杜銘說:讓我還一個心願。
  默言說:再說。
  將杜銘推到病區花園。黃昏時的陽光正在收縮,有些微的風,吹下落葉片片。
  默言問:冷不冷?
  杜銘說:還可以。
  默言說:溫差很大的,我疏忽了。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杜銘身上。杜銘轉首看她,眼中有褐色的溫情。他說:默言,你會冷的。
  默言說:我身體很棒的。我喜歡運動嗎,抵抗力特強。
  杜銘將衣服拉到鼻端,說:熟悉的味道,隻是久違了。
  默言愣愣,說不出話。
  杜銘又看她,說:默言,為什麽,隻有跟你在一起,心才這麽安寧?
  默言惶急道:不是的,你要走出去。
  杜銘蕭索地笑,說:默言,別怕,我不會糾纏你,我都這個樣子了,你能將我看作朋友,來看我,我已經很滿足。
  默言又愣住,心裏五味雜陳。推著輪椅碾過稀梭的落葉,轉了幾圈,說:冷了,回去吧。
  進病房,杜母在。默言笑笑,拿了自己的衣服穿上,對杜銘說:我走了。
  杜銘依戀地看她,卻說:早點回去吧。
  默言點點頭,也對杜母打個招呼,說走了。
  杜母一反以前的犀利神色,說:有空多來吧。
  默言一愣,愣過也轉身出去了。出了醫院大門,默言覺得今天精神恍惚,好像忘了做什麽,掏出手機,給杜銘發短信。
  杜銘,要振作。上天給你一點磨難,是要看你戰勝它,而不是跨掉。你會站起來的。我相信。
  杜銘很快回她:我會的。我希望有一天,能令你驕傲,為我這樣的朋友。
  清明灑脫,這樣杜銘值得她喜歡。她含了笑,說,我現在就為你驕傲。挫折有時候比溫床好。
  跟陸非凡的交往,還隻靠電話聯係。電話一般一周兩三次,不算太過頻繁。
  陸非凡實在太忙,他沒有大段時間褒電話粥,他有時間的時候,默言大概已經睡了。默言的確很想念他。晚上一個人沒有出息地想。她不知道他會不會如自己這般癡。她也不知道這份交流不多、沒法培養的感情會不會被時間和空間衝淡、稀釋、而後蒸發。
  為什麽總不確信?又指責自己。但是兩地分居,外加曼夕的糾葛,的確不容樂觀。
  上次電話,她打算放棄矜持,撒撒嬌,打過去的時候,他在應酬。周圍很嘈雜。她一下子沒有談情說愛的心情。
  在忙吧。她說。
  他說:哦,我出去接。
  她說,真的不影響你了,掛了吧。
  他說:真是賢妻。
  她苦笑,要掛。
  他躊躇,說:正想跟你說,曼夕不肯去上班,還是,還是時常來找我。不過,別誤會,我絕對沒有——
  她心裏忽然有點涼,像心上猛然被人潑了碗水,他與曼夕怎麽樣,她能體諒,可是別人的?他們三人,究竟誰是第三者,在別人眼裏,恐怕是自己吧。
  怎麽不說話。他叫。
  她說:我能說什麽?
  他說:我知道你有意見,我會盡快處置。給我一點時間,我帶她參加一些活動,隻是希望她能找到——
  她笑,說:不用費心,她要找的人就是你,有責任心,重情義,她不是笨女人。陸非凡,要不算了。
  哎,你別威脅我,我會被擠得焦頭爛額的。
  她說:你覺得我威脅你嗎?真的不是,我不喜歡糾纏不清。我也不想你難做。
  默言,別這樣,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我需要時間。
  時間,好吧。你用吧,走到哪裏算哪裏。
  她和他也就是過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這樣的感情不是她要的。她忽然有些後悔跟陸非凡的開始,如果沒有那夜莫名的吻,她和杜銘牢牢地走在屬於他們的甜蜜路上。
  為什麽被拋到這個人的懷抱,現在不死不活,掙脫不了。默言恨不得撞牆。然而,就是莫名的愛,莫名的受苦。
  陸非凡打電話告訴默言在北京的時候,默言正扶杜銘練習走路。
  默言將杜銘攙到一棵樹下,讓他扶著樹幹,安頓好後,才接電話。
  幹什麽呢,半天不接。陸非凡叫。
  默言看了看杜銘,說:我跟杜銘在一起,他在走路。
  陸非凡說:你這麽積極做什麽,小潮呢?
  默言說:杜銘是我朋友。
  陸非凡酸溜溜說:哦,朋友,什麽朋友。
  默言說:直說,什麽事?
  陸非凡說:打擾你們了,你火氣似乎很大?
  是很大,小氣鬼。
  陸非凡說:過來吧,我在京倫飯店。
  啊?默言驚呆。
  陸非凡說:這個表情,我想象得出,也很滿意,馬上過來,否則我吃醋。
  杜銘在旁邊靜靜說:陸非凡吧,你去吧。
  默言不好意思地說:那,我扶你上去。
  杜銘搖搖頭,說:我還練一會,我媽很快來了。
  默言說:那,我走了,你小心些。
  走了幾步,止不住跑了起來,恨不得插翅過去。
  敲開房門,陸非凡一把抱住她,說:讓我看看,變啥樣了。
  默言說:總不會多長一個鼻子。
  陸非凡說:難說了。先驗驗口腔味道純不純正,有沒有被人侵犯。
  默言嗔道,好過分。話未完,被奪了吻。
  纏綿一陣,陸非凡道:來不及了,有個活動,跟我一起參加。
  啊?默言說,什麽活動啊,我就這樣去嗎?
  就這樣去。
  默言拗不過陸非凡,去了。在人民大會堂,十大青年企業家的頒獎典禮。陸非凡是其中一個。
  看陸某風度翩翩地領獎、演說,是很享受的事。他步態從容,語鋒機智,邏輯縝密,又暗挾激情,一時風頭無兩,駁得掌聲陣陣。末了,他說:做事業很不容易,因為會顧此失彼,我經曆過不幸的陰影,失衡的家庭讓我一度乖戾、偏執,將我從這些陰影中帶出來,給我以寬宏平和心態的是我現在的女朋友默言,借此機會,我想對她說,你對我來說很重要,也許我們還有很多風雨要走,但請相信我愛你。
  默言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癡愣。
  現場直播。陸非凡等於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愛和承諾。
  他向她走過來,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還在發愣。
  傻瓜,不要幸福得手足無措。他笑著說。
  她回過神,輕吼:誰幸福,你讓我怎麽做人。
  他拉她的手,不再說話,等典禮頒完。
  出去的時候,默言說:你太張揚了,這種場合。
  陸非凡說:我說的都是實在話,你真的改變我。
  開車。開了一陣,默言說:哎,你這要去哪?
  陸非凡說:月亮真好,兜兜風。
  默言說:拜托,哪有月亮,倒是風很大啊。
  陸非凡說:你就是我的月亮。
  默言嘟噥說:說情話的水平越來越下降了。
  陸非凡說:是嘛,情話還分等級,最高等級是哪一種,最肉麻還是最含蓄的。
  插科打諢一陣,默言發現陸非凡過了西直門,走西外大街,竟是去動物園的方向。
  忍不住說:那邊有好吃的餐館嗎?
  陸非凡說:有點耐心吧。
  不多久,車子在展覽館停下。陸非凡說到了,下車。
  啊?默言一臉驚訝,看著展覽館上那顆閃爍的五角星和裏頭黑魆魆的樓宇,說:搞什麽鬼。
  陸非凡將她身體扳過來,說:看這邊,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一個易拉罐把你撞到了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從此改變。默言,緣分天注定,我總算領教。
  默言心裏也蕩起細細的柔情,說:恩,真好。
  陸非凡突然從車後備箱捧出一束豔紅的玫瑰,給她。而後從兜裏取出一個錦盒,打開,裏麵是一枚璀璨奪目的鑽戒。
  他輕擁她,說:我愛你,親愛的,嫁給我吧。
  默言側臉斜看向他,若有所思。
  他拍拍她冰涼的臉,說:哎,別這樣看我,我很緊張的,拜托,快答應我,要不聽聽我的心跳。
  默言緩緩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求婚?好失望啊,怎麽一點都不浪漫。
  陸非凡說:廢話少說。竟抓住她的手,直接將戒指套在她指上。
  強盜啊。默言叫道,強買強賣,哪有這道理。
  陸非凡擁緊她,說:就這樣,不接受,把你捆住也要套上,是我的,不許逃,知道沒?便深吻她。
  過一會,默言說:我今天沒有抗拒你的能力,因為太高興了。
  陸非凡又邪起來,眯著眼說:真太好了,不要抗拒我啊。
  默言臉紅,說:不許胡思亂想。
  陸非凡說:哪裏胡思亂想,正大光明的想。我的太太。
  默言連忙鑽到車裏,說:我很餓啊。
  吃燭光晚餐,喝紅酒。酒精和燭光一同將她最美麗的容顏蕩漾出來。
  默言覺得很幸福,此時此刻,和愛的人在一起,就什麽都不想,唯願這甜蜜長存。
  飯後,回陸家。陸家已荒蕪許久,屋子裏遊蕩著一股塵土氣。陸非凡將窗戶打開透氣。默言找了塊布抹灰塵。陸非凡上去奪過她的布,說:傻瓜,就不知道輕重,把被褥鋪一下就可以。
  那個——默言垂頭,卻去了臥室,這樣美麗的時刻,為什麽不做些更美麗的事情?然而煞風景的事總是在心情最好的時候發生。
  陸非凡手機響。這個時候響在空寂的房間裏,讓默言陡生不祥之感。
  陸非凡接。是曼夕。曼夕語詞幽怨。說:我看到了,你還是選擇了默言。我沒有活下去的意思了。非凡,謝謝你,你一直對我很好,是我不懂得珍惜。恩,我走了,祝你們幸福。
  等一下,曼夕,你別做傻事。我馬上回來,你有什麽事,你跟我說。一定要等我。陸非凡急躁地吼。
  而後給助理打電話,讓其馬上去盯緊曼夕。
  再麵對默言。默言在房門口,說:真不巧,這回是你的事。
  陸非凡點點頭,說:對不起,默言,這個時候要走。曼夕可能會出事。
  去吧。我不留你,因為留也留不住。她還有東西會牽動你。默言說。
  默言。陸非凡神色很躊躇。
  默言說:快走吧,你心裏其實已經決定了。
  好。我虧欠你的我記著。陸非凡說著轉身。
  默言看陸非凡的背影,知道曼夕絕對不會有事,知道陸非凡的心裏總有一個抹不掉的牽掛,也知道自己決定摘下這枚漂亮的戒指。
  默言在陸家收拾,擦洗,拖地,明知沒有用。就像自己的付出,很多,但也是沒有用的。她需要純粹和全部,而他不能給予。她需要明媚與幹淨,他也不能給予。就這樣吧。
  午夜的風嘩嘩從窗子裏湧進來,清涼無比,清涼是比火熱更舒服的感覺。
  幾小時後,家裏煥然一新。默言看了表,正是淩晨一點。她陷在沙發裏,像一隻慵倦的貓,淒楚地環顧這個家庭。
  這個家慢慢生動起來,在她的想象中,邦邦滿屋子穿梭,擲下一地喧鬧;她在廚房烹飪,油炸的聲音分外熱鬧;而他在客廳看報紙,有陽光施施然踱到報紙上。一個明亮、溫馨的家庭。然而——
  默言歎氣。看手上的戒指。鑽石細碎的光芒會永恒,而愛情不會。愛情不是赤裸的,需要保護。
  她摘,很緊,想必很合適,摘了很長時間,再合適也摘得下。她放到茶幾上。戒指滾動了一下,在幾上撞出清越好聽的聲音。
  她站起,關上門,走了。

  大結局
  陸非凡趕到家裏,發現曼夕蜷在沙發裏睡著了。發絲掩映後的容顏安寧無比,一抹笑隱藏不住地浮出來,凝固在臉上。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什麽事都沒發生,卻在威脅她。這樣的威脅他不是第一次領教。
  他看到血。多年前的血,從手腕滲出來,沿著浴缸邊沿蛇一樣遊走。她躺在血水中,臉上有報複的快感。
  她是個任性的孩子,不懂好惡,隻以自己喜怒行事。他本不該去招惹她,但是一如別的男人,他動了凡心。
  陸非凡點起一支煙,在繚繞的煙霧中仿佛看到自己初見她時迷失的臉。這個女人,我要得到。當時他對自己說。同時輕蔑地掠過她身旁年過半百大腹便便的某企業老板。
  曼夕這樣的女人並不難得到,在他的胃口還沒吊起的時候,她就向他所贈送的名車名表投降了。她邀他進屋,細細打量他,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的價值,而後說:我喜歡你的眼睛。但是,你有錢嗎?他說:隻要我想沒有什麽得不到。我還年輕。她大笑,笑得風生水起,說:恩,很有氣魄。想和我做愛是嗎?他對她的直接略感驚訝。她已經寬衣。而後皺眉說:愣著做什麽,男人的終極目的我很清楚。
  他第一次與她做的時候,忍不住歎息了下,哪怕擺個姿態迂回一下也好啊。她完全有資本這麽做。但是——不錯,她的身材很曼妙,肌膚很盈潤,技巧也很嫻熟,然而,的確是缺點什麽。在最初純生理的興奮結束後,他懶洋洋起來,敷衍了事。而後衝澡走人。如果不是她後來找他,告訴他懷有她的孩子,也許這個女人也隻是像他其他有過性經曆的女人一樣,在時間的沙礫中,埋葬。
  他很驚訝,聽她訴說完畢。她說:你,為什麽不來找我,是不是隻想與我玩玩。眼裏閃著幽怨。又看向她,嘟著嘴,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他說:最近太忙。她睜著明澈的大眼睛,坦然說:我愛你,我想生下你的孩子。他彷徨一段時間後,與她結婚。
  之後,他知道所謂的孩子子虛烏有。問她怎麽回事。她撒嬌說:是沒來例假嘛。我以為有。沒有孩子的話,你就不要我嗎。他難以對她發火,而且也無必要,因為已經結婚。就過下去吧。
  他們沒有太多交流。一方麵,他很忙。忙著為她製造鈔票。另一方麵,她也很忙。忙著玩。她對奢侈品有狂熱的喜好。這給他極大的壓力。跟她在一起,恨不得隨身攜一個印鈔機,嘩嘩給她造幣。她對男人跟對奢侈品一樣也有狂熱的喜好,喜歡別人為她爭風吃醋,喜歡逗弄折磨為她發傻的男人。婚姻對她並沒有約束力,這令他極為尷尬。然而,每每想指責時,麵對她無辜的眼神和嬌嗔的口吻,便什麽也說不出。這樣的女人生來就是要被捂在手心疼的,就是要被小心嗬護的,你能說什麽。
  他們之間有什麽?有點印象的恐怕隻有做愛這樣完全憑了生理的運動。隻有這樣的事情,不需要心靈的介入也可以興奮的。
  但是心靈呢?長期閑置在那裏,積滿灰塵。
  陸非凡惡狠狠抽一口煙,看到自己滿肩的壓力和滿身的疲憊。那些日子,夾在中層,做得好全是別人的功勞,做得不是全是自己的罪過。陪著笑臉,損耗著身體,小心翼翼地爬。這些東西,她看不到。她也不需要看到。追逐她的男人成堆紮。她背著他跟過誰他幾乎無法知道。他後來也厭倦知道。
  他想離開她。在將她從一個男人手中拉回來後,他說:離婚吧。她不置信地看他,而後笑,說:開玩笑嗎?他說:你不適合我,我也無力養活你。她看他,眼神從犀利到柔軟,而後滾下淚珠,說:我愛你,非凡,我隻愛你,跟他們都是玩玩的,你又不陪我,閑著無聊嘛。別吃醋了好嗎。
  他忍住原諒她的衝動,說,我考慮很久了。
  她斜看他,冷冰冰說:你會後悔的。
  第二天上班時,接到她電話,她說:好吧,我讓你稱心如意。他感到不大對勁,趕回家,發現她倒在血泊中,臉上有凝固的快意的笑。
  她救醒過來後,笑著說:是不是後悔了?她的笑依然很純真,可是他的心很寒。
  她還是個孩子,很任性。除非她拋棄,沒有人可以拋棄她。
  自殺過後,她沉默過一陣,說,我發現我愛你了,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他恰巧也渴望一個家,渴望孩子的出世彌合情感的缺憾。於是就有了邦邦。她的確乖過一陣子。那段日子,成為他和她彌足可貴的記憶。她很好奇地逗弄孩子的小手小腳,為孩子豐富的表情一驚一乍。她坐在陽台上托著腮等他回家,看到他,就在樓上蹦跳呼喊。就餐時,她坐在他膝上,跟他一人一口,吻是他們的甜點。晚上,她在他懷裏訴說陰鬱的童年記憶以及對男人的痛恨,他萬般憐愛。那陣子,他覺得是永恒,她小小的改變就令他無比幸福。隻是好景不長,他為了轉折中的事業必須去國外。走之前,她很留戀,拉他的衣角,說:不要走。他說,我必須把最好的給你。她說:恩。可是我會跑的。他說你敢。
  但是她真的跑了。在他開始依戀她時她終於放開了他。但是有邦邦。邦邦是這場婚姻遺留的苦果。之後他兼顧為人父母的責任,又要為事業拚搏。他的苦楚與虛弱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酗酒。雖然知道自己不擅喝,但是酒能令他宣泄,令他產生幻覺,令他得到虛幻的慰藉。酩酊大醉中,曼夕變得善解人意,變得溫柔賢淑。他的女人,隻有這個人是她的女人。曼夕,不要走。他說。曼夕,我愛你。他說。可是,是真的曼夕嗎?
  陸非凡將煙蒂擲掉。看著沙發上這個熟睡的有著精致如洋娃娃般麵容的女人,她是誰?她跟他有什麽?
  卻真真實實糾纏在他的生活中。
  她一無所有的回來,唯一的目的就是重新得到他。他可以想象,她開著門,假裝與他通話,以此令默言誤會;她勾引他,令他們決裂。而後追到公司,逢人必自稱他太太,並約會小報記者,散布複婚的消息。他很被動,下逐客令。她笑著說:我隻想愛你。你如果不想我愛你,隻有一個方法……她威脅他。也真的做,拿過水果刀,往手上紮,鮮血淋漓。他奪過。她依偎進他懷裏,雙手環住他,說:不要怕,隻是愛。我隻是想愛你。蒼白的臉色有血一樣燃燒的紅,波光粼粼的眼神嫵媚地跳蕩。妖嬈的美,像凡高筆下扭曲的向日葵。血滴滴噠噠染紅他的衣服,她卻毫無痛楚。而後伸過手,吮血,邊吮邊偷覷他,說:非凡,你知道的,我不怕血,我媽媽死的時候,我在她身邊。好多好多血,我看到好多好多血,從她身體裏流出來。我當時很興奮的,用指頭蘸了舔。有點腥……
  他是在她第一次自殺後知道她的身世。父親越軌,母親抱著她找上門,而後當著他們的麵,決絕地用刀片結束了生命,那時她1歲,被扔在血泊中。生命的殘酷和陰冷,早早鐫刻在她還不發達的腦海裏。
  血,是很詭異的東西。燦爛、瘋狂,極至的美與極至的醜。我喜歡,我喜歡一切破碎的東西。她說。他打了個寒噤,卻又無法不沉迷。
  她對他永遠有一種危險的吸引力。她的放縱,她的純真,她的嫵媚與冷酷,她是雙重的人,熟練地遊走在兩極。他不該惹她,但是一如其他男人,他同樣被俘獲。
  背叛默言的那晚,她柔軟的軀體貼著他,身上如烈焰般熾熱。他無法抗拒。無法抗拒的不是肉體,而是那種隱秘的吸引力,或者說內心對她的憐惜。
  真的是瘋了,這個女人,是他的桎梏,他不愛她,卻要為她纏繞。將自己扔進地獄為她活。
  念及此,陸非凡心如刀割,與此同時追念那一抹燦爛的光明。
  閉了閉眼,便旋轉出另一個女人的全部。她將他從黑暗與寒冷中拉走,她給他和邦邦帶來歡笑,她將家變得生動和明淨。她的手指在他發上穿過,她身體的幽香在他鼻端圍繞,她家常親切,普通溫暖。淡淡的笑,淡淡的美,他暴躁鬱積的心如被春風撫過,瞬間安寧。他知道是愛了,心有回家的感覺。隻有愛才會賦予這些。活了這麽久,終於遭遇愛。然而為什麽,生命總無法完美。
  他突然意識到他要失去她了,在求婚之夜從她身邊走開,為另一個女人,她不會原諒。他也不會原諒自己。在這個冰冷的早晨,他意識到他跟前妻的糾葛遠不能爽脆的斬斷,而她還年輕,有足夠的時間去展開另一段燦爛的完美的愛情。他不應將自己的濕氣和陰影帶給她。唯一能慶幸的大概是他還未去玷染她。
  他展開一個痛苦的笑。掏出手機,手突然哆嗦了一下。他鎮定了一會,撥電話。
  她沒有猶豫就接了。
  他說:對我很失望是嗎?
  她沒有說話。他聽到聽筒裏的風聲。她居然在外麵。風聲很大,似乎在哭泣。他心底慢慢滲出一絲陰氣。上升、纏繞,終於織成漫天烏雲。他想抖落,卻抖不掉。於是聽到她靜靜地說:我把戒指放在桌上了。謝謝你曾愛過我。
  電話斷了。他在空虛中。空虛中卻有另一個女子均勻流暢的呼吸聲。
  他忽然暴躁起來,想將她從他的生命中扔出去。走到她身邊,心開始抽搐,縮成一團。他連忙開門跑出去。似乎想挽回什麽。但是晨曦已經在天邊蔓延出來。時間不可逆轉的過去,不會回到曾經的某刻。那一刻,她爽快地讓他帶上戒指,她抱著花衝他笑,她的臉在燭光中嬌豔無比,隻為他一人綻放。
  幸福與他擦肩而過。對著他,露出半抹嘲諷的笑。
  他瞬間好像失去支撐,猛然摔倒在地上。
  這個時候,默言坐在單位食堂等候開飯,時間尚早。她靜靜地坐著,麵顏有一種堅定。她靠著椅後背,雙手枕著後腦勺,朝高處看去。視線卻沒有落腳點,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是的,幸與不幸隻有幾步距離。有時候不是選擇的問題。是命運。
  想到命運,她心裏仿佛安定一些。
  等。虛無是如此實在。好像就是眨眼之間,食堂就喧囂起來,充滿了聲音。有人的地方總是有很多無用的噪音。默言在網一樣的聲音中站起,給自己打了很多吃的。餛飩、肉餅、豆腐花、油條、雞蛋。一點點吞掉。吞到胃要爆炸。很快胃痙攣,她急促地跑到洗手間,眨眼間,剛下去未及消化的食物傾瀉而出。若噴水一般。苦味、澀味、腥味一齊湧來,將她包圍。
  程默言,還沒準備好就不要猛吃。這是教訓。對自己說。
  漱一下口,覺得清爽多了,貌似可以正常工作。便移步去辦公室。
  8點鍾,在座機上接到了她深愛的男人的最後一個電話。此後,她知道他們完了。
  陸非凡坐在辦公室空闊的旋轉椅上,麵朝牆壁對電話那頭那個深愛的女人說話。他知道每說出一個字,就離那個女人越遠。遠到煙霧迷離。萬劫不複。然而,必須一字一字將它吐出來。短暫的沉默後,他說:
  一切無可挽回。我知道。我知道此刻你愛我,正如我深深愛你。但是你必須放棄我,我也必須接受這樣的結局。幸福給了我半個笑臉,而後翩然離去。我以為,一個易拉罐可以改變命運,原來不是,改變命運的,不是一個小小的契機,而是性格。
  在你身上,我知道什麽是愛。謝謝你在我心上投上陽光,此後我會善待與尊重別人。我很抱歉的是在你生命中不負責任地穿過,沒留下期待,隻留下傷害。我不想增加你的困擾,我會徹底退出。你還年輕,你生命中的愛情終將會燦爛而明媚的盛放,終將會有人去逼出你生命中最璀璨的一刻。很不幸,我沒有這個運氣。但我相信,我會看到。默言,你很美麗。我很喜歡,也很不舍。隻是所有一切都隻能在記憶中重現了。我知道此後我的人生會很灰暗。但那就算是懲罰把。我會永不懈怠地以事業做支撐。其實工作沒有意思,我隻是尋一個生活的方式,如果身體裏沒有拚搏的血,我的人生已經沒有意義。
  默言,你在哭嗎?不要哭。不值得。你要想陸非凡這麽老了,又有孩子的負累,又有過婚史,不純潔,外強中幹,沒什麽意思的。你很出色,像陸非凡這種自命不凡的人都無可救藥地愛你,肯定還有比我年輕比我優秀的人喜歡你,愛上你,給你一份純潔透明的愛情。想起來,真的很嫉妒他們,但是,又不得不祝福你。
  我愛你。默言,說完這聲後,下次見你,就不再是愛人的關係……
  陸非凡哽住。隨手將手機扔到地上。第一次,他發現自己居然也會流淚。即使在最困厄的時候,他都沒有淚。但是今天他為默言流淚,為那個將消逝在他生命中的女子。他如此痛楚地愛她。
  陸總,美達的老總已經來了。助理過來提醒。
  他點點頭。轉過身的時候,眼淚已經收回。他無表情地坐了一分鍾,站立起來,步履穩健。他又在他熟悉的軌道上,無論好不好,他要走下去。
  默言趴在桌上放聲哭泣。辦公室所有人都側目。良久,處長過來,拍她肩,說:回去休息吧。
  她到洗手間。嘩嘩往臉上澆水。但是掩蓋不了越來越噴湧的淚水。撕心裂肺的疼痛。
  為什麽要愛?
  為什麽相愛,而不能在一起。
  這世間總有很多無奈讓人無法言說。無法釋懷。卻終要隨風而逝。
  默言走出單位大樓的時候,看到了明媚的天空,陽光肆無忌憚地在天地喧囂。她真的聽到陽光的聲音,厚厚的,渾濁的。陽光是公平的,將溫暖給予所有人,無論貧富,無論貴賤,無論傷心還是不傷心的。
  默言下地麵,坐上地鐵。不久之後,她從西直門鑽出來。
  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
  她走。眯著眼睛走。灼人的陽光很像他的眼睛。她燙著了。那個有褐色小鹿眼睛的男孩依然跪地尋求幫助。她繞過了,沒有扔下一塊錢,雖然她的心情跟一年前一樣很不好。
  在展覽館廣場,她停下了,看車水馬龍。似真似幻中,她看到一年前的自己被一個易拉罐滑倒,撞上了一輛黑色奧迪。又似乎看到,那個有大風的夜晚他將戒指套在她的指上,說天長地久。她眩暈了。在他的眼光與柔情中。激情,原來真的很短暫。
  她轉身。一步步走向動物園。
  久違了,你們這些籠中家夥。不知道你們過得好不好。
  不會很好,是嗎?可是也別羨慕我們。我們不也在天地的籠中,在命運的籠中。不得自由。
  到底誰看誰呢?
  默言苦笑。
  抬頭看天。簇新的天。日子都很新鮮。因為隔期作廢。
  程默言,向前看吧。你的天地終歸比它們要大一點。你的胸懷也該比它們大一點。愛情終也隻是生活的一部分。
  小姐,這是你的圍巾嗎?
  默言回身,看到自己的圍巾不知什麽時候被風吹落在地,而揀到的是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年輕男子。
  生活隨處充滿契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