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吹不散眉彎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9-05-22 17:27:56

  一個名動天下,一個寄人籬下,
  初見那天,他是身穿繡金喜袍以珠冠束發的新郎倌,
  她是新娘子養在閨中的陪嫁丫鬟。
  沒人知道,夫妻對拜時他為何有意偏過新娘子,
  而當著賓客麵前向一旁的她長揖下來。

  一個風流俊雅,一個低眉順目,
  他一邊在朝廷上籌謀布局,
  輔助皇帝與垂簾聽政的太後進行一場權勢傾軋的較量,
  一邊對她延綿不絕地逗弄,極盡戲情舉動。
  沒人知道,他到底是出自真心,
  還是隻想把她高抬起來,成為他投石問路的棋子。

  既頻頻向她示愛,又無情地一再娶妻,
  他的所作所為象是難解的迷霧,
  又象無聲無息之中早動起了絕步的心機。
  沒人知道,他最後會不會給她一個她最想要的結局。
  為了他自己悸動初開的心扉。

  楔子
  北宋天禧年間。
  在開封城內外,如果有人問開封府府尹是誰,路人可能一時答不上來,但若問開封府首富是誰,則連稚子都可脫口而出,當然是白府。
  從城中心宣德樓門前的禦街往南,到南門大街一路東行,經過大相國寺,高陽正店,第二甜水巷,桐樹子韓家,十三間樓,出了舊宋門依著汴河往東南麵不遠處,便是獨占一隅地逾百畝的白府。
  白府府內最有名的不是佳木蔥蘢,奇花灼閃,不是白石雕欄,九曲遊廊,也不是清流迂回,階石甬路,而是五座錯落相間布局精妙的園囿樓台,每一處院落的結構和築造都巧奪天工。
  時人有詩雲:府乃清樾中,飛簷見千裏。
  白府的發家自有其淵源。
  已過世的白老太爺是當朝劉太後義兄劉美的表舅,在劉太後還是年輕的劉皇後時,老太爺已在汴梁城裏擁有不少物業,當其時剛剛上位的劉皇後想攬後宮大權,無可避免需大筆銀子來打點籠絡人心,而財路來源正是她最頭疼的問題。
  當朝有律法後妃不得與外戚往來過密,羽翼未豐的劉皇後為免落人話詬,找到並非直係皇親國戚的白老太爺,與他如此這般密談了幾個時辰。
  未久,白老太爺便神不知鬼不覺承攬了京畿附近的幾大瓷窯。
  在白老太爺大量秘密送入宮中的金錠銀元的支持下,劉皇後終於得償所願,沒幾年便獨霸後宮,乃至問政朝野。
  白老太爺去世後,白府的營業在白老爺手中快速擴張。
  不但在熱鬧繁華的開封府內擁有大量酒樓、客棧、食肆、茶坊、廄苑,京城附近幾個畿縣更有數不清的田地屋契隸屬白府名下,在開封之外的大名、真定等七府也置下了無數物業。
  白老爺不僅專營瓷窯,還奔赴江南之地太湖之濱,羅納了最出色的繡女技師作錦繡織造,同時出錢出力支持宗族內有才之士或孔武之夫入朝為官,每逢旱澇季節或莊稼失收,更響應朝廷號召廣開糧倉善濟鄉民,。
  曆經白老太爺和白老爺兩代人的積德福蔭,白府在開封的地位已是無比尊崇,僅次於皇宮之下,連朝官都禮讓三分。
  天禧二年,劉皇後取侍女李氏所生為己出的皇子被冊封為皇太子,時年太子趙禎七歲。
  深謀遠慮的白老爺向皇後請求,欲把與太子同年且是白家三代單傳的獨子白世非送進宮裏作太子侍讀,劉皇後當權後曾貶謫不少重臣,但一直沒忘記白家當年援助她的恩情,當即下旨接白世非進宮。
  小兒白世非不但聰智過人,更兼才藝超群,進宮後很得皇後寵愛。
  乾興元年,先帝崩於延慶殿,十二歲的太子即位是為聖德皇帝,尊稱劉皇後為皇太後,於勤政殿一同處理國事,如此這般又過幾年光景,劉太後已是權傾天下,唯我獨尊。
  而在劉太後垂簾執掌朝政大權之後,白老爺卻婉言拒絕了太後欲給白世非的封銜進爵,反把他接回府來,讓他開始學習營商之道。
  此時的白府,已富甲天下,舉國無人能及。
  卻說這年入冬之後,開封連日刮起朔風,天空彤雲密布,紛紛揚揚下了幾日幾夜大雪,雪片如漫天飛花,到處瓊簷玉枝,樓台銀裝素裹。
  天寒地凍,暮色早暗,未及黃昏城內已近無行人,惟巷子深處似隱隱見一縷炊煙,薄絲嫋嫋地隱在大雪中,融成灰蒙蒙的一片。
  此時無人的南門大街上,一位約莫十五歲背著包袱的青衣少年正由東往西而行。
  在他前方不遠,有位披著絲襖撐著綠傘的少女向他迎麵走來,在少女的身後跟著一個手中挽著籃子的小丫鬟,籃裏裝著供品酥果,可見是剛從大相國寺祈福出來。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馳騁之聲。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清脆的呼喝由遠而近,“駕!駕——”
  少年抬眼望去,一匹神駿馬駒在茫茫大雪中疾馳而來,由於馬匹來勢太快太急兼有雪花遮眼,使人一時看不清半伏在馬上之人的容貌,隻依稀可見被嘯風揚起的雪色貂裘下也似是年少身影。
  就在駿馬飛速奔至少女身後時,一道小身影忽然從小甜水巷裏橫穿出來,那紮著丫鬢的小稚童邊跑邊不停回頭,驚惶慌張中根本沒注意到巷子出口處人煙稀渺的大街上竟恰好有快馬馳來。
  不意有童子突然從旁衝出,馬上少年大驚,眼看一童一馬就要撞上,說時遲那時快他手中韁繩閃電般猛然一勒,“喝——”
  伴隨小童收勢不住的細稚尖叫,疾馳的白馬被驟然止步發出一聲厲嘶,前蹄被硬生生扯向半空,整個馬身幾乎豎立,強大衝力把馬背上的少年甩起兩尺高,在他被拋得血氣衝湧頭暈目眩的瞬間,不意手中緊勒的韁繩使馬身偏了方向,躍落的馬蹄竟朝著被響聲驚擾後正回過頭來的少女踢去!
  少年大急,足下猛蹬,手中韁繩疾扯,卻無法控製馬匹下落之勢。
  就在那千鈞一發的瞬間,近在少女咫尺的小丫鬟忽然被人一掌拍向旁邊雪堆,與此同時已嚇得花容失色的少女驟覺腰間一緊身子一輕,原本就要踩落在她前額的馬蹄刹時遠在眼簾丈外,嘽地一聲落在她原先站立處,將一地瓊雪踏得碎亂濺射。
  馬上之人飛身躍落地麵,年少清俊飄逸的麵容露出佩服之色,衝青衣少年抱拳施禮,“多謝兄台相助,不然小可今日定闖下大禍。”又彬彬有禮地向少女道,“小可一時鹵莽,衝撞了姑娘,萬請姑娘見諒。”
  青衣少年放下少女,作揖還禮。
  那少女定下神來,臉色仍微微發白,向兩人各福了一個萬福,眸光從白衣少年順手自雪堆中扶起的丫鬟身上轉向撲倒在路麵的小童,她輕步走過去,蹲下身來,伸手欲相持一把,卻忽然遭對方推開。
  她這才注意到小童粉嫩的手背泛起青烏之色,不禁怔了怔,依這厚厚的積雪,即使摔倒也不應有碰傷擦傷才是,再看那孩子,似未滿十歲,如粉妝雕琢的小臉上充盈著敵意,大大的童稚的雙眼內蓄滿恐懼的晶瑩淚光。
  白衣少年和青衣少年一同走了過來,關心地問,“怎麽了?”
  “是不是摔著了?”
  此時巷子中忽然遠遠傳來驚呼,“著火了!著火了!”
  有人開門出來,關心地問,“誰家著火了?”
  “右諫議大夫家!”
  “真稀奇,這大雪天怎的起火了?”
  “少說些閑話,趕緊去幫忙罷。”
  不多會各家各戶執桶拿瓢出來,沿路奔走相告,一齊湧去救火。
  兩少年不無愕然地相視一眼。
  少女的目光落在小童頸間戴著的打造精致的金鎖片上,仿佛想起什麽,輕輕啊了一聲,半憐惜地道,“原來是你。”

  第一章 皇城宮殿內
  天聖五年。
  在白世非行完十七歲弱冠禮後不久,克儉勤懇的白老爺積勞成疾,拖了幾月後終究藥石難治,白老爺一生不曾納妾,與唯一的結發妻子恩愛情深,他去世後白夫人傷心過度,終日不飲不食,於同年也撒手人寰。
  痛失雙親的白世非傷心欲絕,堅持守孝三年,把全副心思投入到亡父傳留下來的營生中,對裏外說媒一概謝絕。
  盡管他明確放話說不會成親,那三年裏也還是有無數媒婆子踏破白府的門檻,雖然最後都無功而返。
  天聖八年,年屆二十的白世非守孝期滿。
  這日大內承明殿忽然宣下一道懿旨,太後命人召他進宮見駕。
  精鏤的雕花剔金爐裏無聲暗燃著不知名的香料,一縷奇異幽香淺淡地充縈於華室內,在吐納之間似有似無地從鼻端前飄過,微微一呼一吸後沁入心脾,極其清雅宜人。
  倚窗而放的紫檀椅上鋪著織就七色牡丹的軟墊子。
  白世非姿態懶散地倚坐椅裏,潔亮黑發一絲不亂地束在金絲精琢的錦冠下,冠上一顆比瞳仁還大的夜明珠光華隱隱流轉,繡金流蘇冠帶垂在膚白如雪的俊顏兩邊,極年輕的玉麵上雙眉斜飛,星樣雙眸因背著夕照而顯得有絲幽詭,削挺得恰到好處的鼻梁下,薄唇正因帶笑而嘴角微彎。
  他隨手掂起茶案上的梅子放入嘴中,時而鼓起腮幫,時而嘟起櫻色雙唇,仿佛在無聲一吮一吸著果蜜的美妙滋味,卻一點也不急於咀嚼,僅僅隻是這樣慢悠悠地含玩,任其在嘴內翻覆生津。
  已年過六十的太後劉娥端坐在正中央的臥榻,臉上膚色依然白皙,不細察根本看不出眼角下隱著的淡淡細紋,仿佛對白世非不合規矩的孩子氣舉動絲毫沒有看見,她斯條慢理地呷了口茶,合上蓋把杯子往旁輕輕一抬,侍奉一側的宮女立刻上前接過。
  “世非。”她終於開口,似含笑,又似感慨,“這日子走得恁快,一眨眼你爹娘已過身三年。”
  “恩,小可時時做夢還會夢見他們。”把梅子壓在齒腔邊沿,他漫不經心地應道。
  劉娥輕歎,“難得三年來你始終堅持守孝,這份孝心著實可嘉。”看他一眼,“如今孝期已滿,卻有何打算?”
  白世非懶懶應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務之急自是應先娶親。”
  “可有相中哪家的閨女?”劉娥隨口問道。
  “邵印挑了幾戶人家讓小可過目,論樣貌當數參知政事晏書的長女晏迎眉,論才情還是兵部尚書夏竦的幺女夏閑娉,不過論知交卻是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的獨女張綠漾,也算和小可青梅竹馬了。”口中梅子一轉,他鼓起半邊腮,麵露愁苦之色,“哎,花多亂眼,也不知選哪個才好。”
  劉娥和藹地笑了笑,“你這小皮崽子。”腕一抬,茶已就手,慢慢啜過,才又道,“夏竦那未出閣的小女兒我倒是見過一麵。”
  夾在兩排貝齒當中的梅子,不為人知地被他輕輕咬下兩道線痕,“哦?”
  話聲方落,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唱喏,“皇上駕到。”
  身著紫色常服的趙禎大步進來,“母後。”回身一擺手,阻止了白世非沒什麽誠意的要跪不跪,他一臉興奮,“好小子,朕找你找得好苦啊,這半個月來你府裏一直回話說你人在江南,怎麽昨兒個母後一宣進宮你就已經回來了?”
  白世非嘿嘿笑了兩聲,“真的就那麽巧,我前天晚上剛到家。”
  “廢話少說,你且隨朕來,上回你擺下的那局棋譜,朕可找到高人解開了。”趙禎走到劉娥身邊,麵帶央色地扯她衣袖,“母後可敘完舊了麽?”
  劉娥禁不住他纏磨,莞爾一笑,“好好好,世非你就隨皇上去吧。”
  “是。”白世非無奈起身,懶懶地行了禮,跟在趙禎身後退出。
  目送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出房外,淺淺的笑容自劉娥臉上褪去,目光逐漸變得深沉,把茶盞遞下,她向後方側了側首。
  一道身著侍衛服的高大身影從屏風後走出來。
  “你怎麽看?”她淡聲問。
  周晉道,“屬下以為,皇上來得似乎太巧了點。”
  劉娥不動聲色,“那麽你認為是白世非利用了皇上呢,還是皇上已和他聯手對付哀家?”
  “這個……屬下不敢妄自斷言。”
  劉娥神色沉凝,揮了揮手,“你下去罷。”
  周晉迅速退下。
  出了慶壽宮的趙禎和白世非兩人,相偕往崇政殿而去。
  “母後什麽意思?”趙禎問。
  白世非吐出嘴中梅核於掌心,指尖一彈,那核子沒入廊廡外的花卉中消失不見,“太後希望我娶夏竦之女。”
  趙禎輕勾唇角,“當初朕立後時,本來看中的是驍騎衛上將軍張美的曾孫女,可是母後認為她不如平盧軍節度使郭崇的孫女,最後朕還是立了郭氏為皇後。”他看白世非一眼,“你自己好生考慮吧。”
  白世非淺淺一笑,“是得費心思量呢。”
  暮色時分,一頂華貴轎子從東華門出宮,穿過桑家瓦子,榆林巷,出了舊宋門,回到門廊簷枙峻峭的白府府祗。
  當白世非走過滿鋪水痕白石的前庭,大管家邵印從廳內迎出來。
  這邵印五十開外,長得頗有福相,總領府內大小事務,為人甚是慈祥,從不責罰仆役,經曆白府兩代人事的他對各種富貴人麵和排場早司空見慣,不但處事老到,更兼滿腹經綸,常與來府的貴人高官應對得體,舉止比普通有錢人家的老爺還要圓融通達。
  “莊中衛托人給公子送來一封信。”邵印遞過信箋。
  白世非接過,一邊看一邊往書房走去,三兩眼掠過信中內容,他的唇角彎了起來,把信折起收進袖中,道,“你速準備一份草帖子送去晏府。”
  邵印足下一頓,“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娶晏書的女兒晏迎眉為妻,這事越快越好,你趕緊去辦。”
  “是。”邵印驚訝,雖不明白為何一向對婚事連提也懶得提起的主子忽然變得熱衷起來,卻也沒有多問,隻是匆匆領命而去。

  第一章 芙亭水閣邊
  上達朝廷百官,下至山野鄉民,整個開封城內外全不曾料到,還未待各大官媒私媒捷足先動,孝期甫滿的白世非毫無先兆地忽然就已向樞密副使、參知政事晏書家遞了求親帖子,請求迎娶年滿十八歲的晏迎眉為妻。
  消息傳出後不知震破汴河兩岸多少顆癡情暗許枉盼三年的芳心。
  名門望族的白府與貴為當朝重臣的晏家不但門當戶對,白世非與晏迎眉更出了名的郎才女貌,可以說是東京城裏尋天覓地也難得般配的一對佳偶,由是當媒婆子往晏府遞去帖子,雙方一拍即合。
  緊接著白府便送去細帖子和許口酒,晏府還了回魚箸,媒婆子擇定吉日下了彩禮,就這樣商定九月癸醜的大婚之期。
  日出日落,花開花謝,轉眼已到滿城金盞爭妍時候。
  “尚墜。”
  “恩?”
  晏迎眉望向窗外,遠處一片灰霾迷朦,天際泛黃,似有大風揚起塵土。
  在她身後,所有侍女已被摒退,隻餘下尚墜熟練地幫她綰著發絲,“報曉的說今天天色陰晦。”
  “陰晦。”晏迎眉輕輕重複。
  尚墜笑笑,“曆日上今兒可是宜嫁娶。”細心地給晏迎眉戴上金絲髻,再把成套綴滿金玉的頭麵簪釵一一插上。
  “不知為何,這幾日我的眼皮總跳個不停。”
  “自訂親以來你夜夜看書到三更,這段日子沒睡過一頓安穩覺,眼珠兒焉能不疲勞?”
  晏迎眉垂下頭,“還是沒有消息麽?”語氣十分悵惘,又隱隱擔憂。
  拿著梳子的手在半空頓了頓,尚墜低聲答道,“沒有呢。”
  主仆兩人再不作聲。
  直至打扮停當,晏迎眉站起來,展開大紅雙袖,看向銅鏡中穿著精致華貴金絲繡服的自己,低聲自語,“縱是有情袍,嫁予一生休。”
  尚墜靜靜看著她,外間閨房裏不時傳來千金小姐們的玩鬧嬉笑,那些快樂的擾攘聲與門內的消沉顯得格格不入。
  看了看窗外天色,尚墜提醒,“時候不早了。”
  晏迎眉點點頭,對鏡環袖貼襟,收拾好心事,抬步走出妝房。
  才露麵便引來陣陣豔羨驚呼,“迎眉你今天好美!”
  “哇!這繡工何等精妙,待我出嫁時也要一件這樣的!”
  “你別做夢了!我聽說這霞帔是白家特地找了十二個繡女為迎眉繡的。”
  晏迎眉淡淡笑著,任由她們又是撩袖又是驚歎地圍著自己打轉。
  尚墜遠遠站在角落,看著這滿室如花美眷,蝶衣生香。
  “我的小姐們!都裝扮好了麽?接親的可是已候了多時!”門外傳來婆子的催促聲。
  “好了好了!馬上就來!”
  彩衣縈亂,鶯聲婉轉,女眷們簇擁著新娘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在喧囂中漸去漸遠,室內香氣仍餘有繚繞,卻已是人去樓空,空蕩雜亂的房內變得異常寂靜。
  尚墜揀了張凳子坐下,俄頃,才從袖底抽出張白箋來。
  沉思良久,她終於還是就著喜燭把白箋燒成了灰,回到隔壁自己的寢室,挽起早已收拾好的小小包裹,將門掩上,轉身走出幾步後不覺停了下來,回首朝那間住了六年的屋子看罷最後一眼,眉間略有些茫然若失。
  從此以後,她將跟著晏迎眉同往陌生的白府生活。
  行畢各種儀式,轎手起罷簷子,迎親隊伍終於出門,樂師一路吹吹打打,沿途引得無數人圍觀,熱鬧非凡。
  當花轎回到白府,恭候多時的陰陽先生唱了喜喏,撒了穀豆,媒婆子將晏迎眉扶下轎來,踏上早鋪好波斯紅氈的地麵,有人捧著一麵銅鏡在前方倒行,將新娘子引入府門。
  插不上手的尚墜不遠不近地跟在熙熙攘攘的眾人身後,偶爾轉瞳悄然顧盼,白府裏到處張燈結彩,一道道門楣簷拱無不披綢掛緞,喜意盎然,顯然把婚禮當足了況大盛事在辦。
  夫家如此重視,想來這樁應是極好的姻緣,她暗覺安心。
  一行人經過廳中虛帳時,不遠處的雕廊裏紅影乍閃,她定睛望去,隻見廊下柱後站著一名身穿繡金喜袍以珠冠束發的男子,長著一張絕世的俊顏玉麵,修身倜儻,仿若臨風,眸光隔著人海瞥過晏迎眉的大紅流蘇頭蓋,神色要笑不笑地,慵閑表情仿如看戲一般。
  尚墜隻覺那人明明是新郎倌的裝扮,眉宇間卻毫無喜意,掃過晏迎眉的一眼猶似美人如花隔雲端,輕淺帶笑的俊容以為無人看見而不經意流露出一抹事不關己的旁觀之色來,表現得恁般置身事外。
  下一瞬,那雙流波幻轉攝人心魄的清冽眸子向尚墜掠來,在迎上她疑惑而悄然的打量時不覺定了定,似微微一怔。
  尚墜慌忙垂首,有些無意中窺見他人秘密的心虛,再不敢胡亂張望,提起裙擺快步跟上前去。
  待她們往新房去遠,白世非才抬步走將出來,眸光掠停在落於人群最後的嫣然身影上,心口仍有些微迷離不解的恍惚,才剛那一眼,這從未謀麵的丫鬟仿佛與他說了什麽似的。
  前廳裏邵印正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各項雜務,看見白世非出現,連忙迎上前去,“幸虧二管家想得周到,多騰出了兩間庫房,如今所收賀禮已經把一間給堆滿了。”
  白世非眨眨俊眸,“鋒璿可有禮到?”
  “不曾收到中衛大人的賀禮,倒是太後和皇上各賜了貴重物件。”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一笑。
  此時小廝領著一名清瞿文士從門外而來,白世非連忙帶同邵印上前,深深作揖,“小侄見過張叔父。”
  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含笑捋須,“恭喜賢侄今日大喜啊。”揮手叫下人送上賀禮,臉上似有苦難言,“這是綠漾那丫頭特地命人做的,我拗她不過,隻得攜來,還請賢侄莫怪。”
  邵印上前收下,在白世非的示意下把綢盒打開,內裏是一個大葫蘆背著一個小葫蘆的和田玉件,這原本意為背子牽孫——百子千孫,十分富貴吉祥,卻不料那個大葫蘆底部竟還淺淺雕著一副橫眉怒目的少女臉孔。
  就差沒留字指責,君心因何棄,奴恨膽邊生。
  白世非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邵印趕緊命小廝登記在簿,待主客二人寒暄過後,將張士遜沿請入席。
  絡繹而來的賓客多是權貴官商,開封城內稍有身份頭麵者不曾有一人缺席,便連附近州府的商賈望族,但凡和白府有生意往來的全都不辭路途遙遠,特地派身份相當之人親臨到賀。
  筵席依原定的吉時開始,酒過三盞,新娘子被從裏間扶出來,白世非的眸光率先落在晏迎眉身側的尚墜臉上,與她對視了眼,那幽然眸波讓毫無防備的尚墜心口怦然一跳,不知為何驟覺異常緊張,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掠過念頭,原來他就是聞名開封的白府公子。
  在尚墜飛快撇開無措眸光後,白世非的視線才轉向晏迎眉。
  然而從未試過的心猿意馬讓他無心聽取一旁主持行禮的婆子在說什麽,含些新奇而異樣的眸光時不時窺溜向始終在另一邊扶著新娘子的丫鬟,在她終於察覺他的意圖而慌亂地低低垂下粉霞頰邊再避而不視後,他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愉悅和悵惘來。
  “一拜天地。”媒婆子高聲唱喏。
  一對新人依言而行。
  “二拜高堂。”待得禮罷,又唱,“夫妻對拜。”
  白世非轉身麵向新娘子,微向上掀睫的眸波卻不由自主又掠向了尚墜,因為她和晏迎眉近在咫尺,所以外人完全不察,隻以為白世非多情看顧的是新進門的妻子,惟獨尚墜自己感受到了他的異樣,愈加局促不安起來。
  如同籠罩著全身的強大壓迫感讓她知道他懾人魂魄的眸光仍沒移開,焦慮與恐慌交加,她被逼得失措抬首,飛快瞥過他的一眼原意是想請求這人別在拜堂現場如此逾距,不料他正要朝晏迎眉揖下身來,那刹那接上她躲避已久的羞急惶眸,白世非的瞳心閃過一抹不加掩飾的驚喜,色澤幻變中人微微側身,垂下的淘氣長睫在最後瞬間收入她臉上駭色,悠悠地向她拜了下來。
  披著紅頭蓋的晏迎眉自始至終對橫生的洶湧暗潮絲毫無覺。
  而若不是媒婆的當頭一喝“禮成”將之震醒,尚墜險些當堂失態。
  再絕然不敢多望白世非半眼,她盡全力凝攝起心神,一絲不苟地陪著晏迎眉敬了酒,在新郎倌以牽巾引了新娘子去祠堂參拜過白府列祖列宗,繁瑣儀式一一做罷之後,晏迎眉和尚墜主仆倆人不約而同都悄悄鬆了口氣。
  新娘子再度被扶入新房,外間筵宴則一直擺至月上中天,白世非被各席起哄相纏,無一刻得以脫身,到賓客散盡後,別說府內仆婢們全都已累得人仰馬翻,便連他也是麵露倦容。
  好不容易能坐下歇息,貼身小廝白鏡端上熱茶。
  邵印稟道,“已按公子吩咐把夫人安置在了疏月庭。”
  白世非接過清茶,輕抿了口,“你去告知一聲,請她自行就寢。”
  邵印一怔,“不知——公子今夜住在哪廂?老奴好讓人準備著。”
  白世非笑道,“本公子幾曾宿在他處?”自然還是回他的寢居第一樓,放下茶杯,起身,“今兒你們也忙壞了,都早些回房歇著吧。”說罷撇下驚疑不定的老仆,閑步出房。
  第一樓外院徑往北不遠是依湖而築的白氏林苑。
  那湖有個獨特的名字叫秋水無際,苑園內奇林秀木,曲徑通幽,碧水如翠的湖上亭台銜吐,綠蔭映紅,是開封府內四大名園之首,名聞天下的八景之一汴水秋聲,便是指秋水無際湖。
  弦月西斜,如鉤樣清寒的光掛在水榭亭台高高的簷角上。
  白世非信步踱到以往慣常獨處的湖邊芙亭,在暗夜和樹枝的掩映下,才剛在石凳上落坐,便看見夜色中一道纖細的人影漫步而來,走過他才剛經過的石徑,到達分岔路口時似因環境陌生而遲疑了下,最後折往被水麵映得較為光亮的湖中水榭。
  倚著水榭的雕花白玉柱坐在橫欄上,疲累不堪的尚墜看了看無人的四周,再顧不得禮數,把腿也抬了起來平擱於闌幹上,套在棉鞋裏的小小雙足翹疊在一起,束腰的綬帶不經意滑下,長長的帶梢蕩至水麵,她一動,湖裏便是一圈漣漪。
  月光落在她微仰的臉,清瑩照映著她投向遙遠天際的微蹙眉睫,再沿著衣賞斜灑在地,照得水閣內一半暗黑一半清明,把手中笛子湊近唇邊,下一刻,清越中帶著一絲孤寂的笛音劃過夜色下寧靜的湖麵。
  秋夜微寒的風吹來,水波泛起星點粼光。
  良久,一曲既盡,笛聲悠然而止,湖邊芙蓉樹被風吹得時而搖曳,暗綠枝椏的陰影在水麵上無聲跳躍。
  白世非一動不動隱匿在湖邊亭內,直到水榭中的女子起身離開,目送她的身影逐漸走遠,最後在夜色中消融不見,他才回過首來,凝神想了想,憶起白日所為,胸中仿佛仍縈繞著一絲心蕩神馳的餘味,唇邊逸出似有似無的的笑意來。
  無邊孤寂的這一個暗夜角落,也許以後會變得有趣些了。

  第一章 疏月桂香早
  晨早五更方過。
  白府內一道男性身影沿著雕廊匆匆而來,毫不猶豫進入仍是沉寂無聲的第一樓,直奔白世非的寢室而去,在他到達寢室門口時忽然旁邊傳來一聲低喝,“誰?!”
  那人回首,一張陽剛的臉帶著些微憔悴,下巴全是青茬,似乎一夜未睡。
  白鏡連忙行禮,“小的見過中衛郎大人。”
  莊鋒璿唔了一聲,推門闖入,“世非。”
  床上的人驚醒過來,睡眼惺忪中看見是他,鬆懈下來。
  “我決定辭官。”莊鋒璿道。
  翻了個身,猶自尋睡,隻嘴裏呢喃,“辭官啊……”
  莊鋒璿抓著他的裏衣領子將他扯起身來,“我打算南下闖一闖。”
  整個人軟綿綿地耷拉著腦袋,嘴裏無意識地重複,“好……闖一闖……”
  “世非!”
  打了個哈欠,勉強將眼皮撐開一線,困意依然鬱濃,“莊大兄台……不管你想做什麽或者要我做什麽,我都允諾你……可不可以高抬貴手放我重新滾回床鋪了?”
  莊鋒璿既好氣又好笑,隻得鬆手。
  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又賴了好一會兒,睡意隨著越來越明的晨光漸漸消退,當再睜開眼時白世非已全然清醒過來,視線掠過房中,哪裏還有莊鋒璿的人影?
  “白鏡。”他曼聲叫喚。
  門外白鏡應聲端著水盆進來,“公子,莊中衛說他先走了,上午還要進宮當值。”
  白世非失笑,“難為他了。”
  “什麽?”
  “沒什麽,好困。”懶懶地掩嘴微欠,翻開被子下床。
  大早被人揪起,睡意不足的困頓讓白世非覺得心情不爽,很不爽,越來越不爽,最後不爽到他忽然來了雅興,洗漱後對白鏡嘿嘿笑道,“我去疏月庭打個轉。”
  清早的白府內鳥語清啼,不知何處傳來幽然花香,青翠晨景煞是怡人。
  大早便起來的尚墜獨自一人在林苑裏散步,遠遠看見一棵老樹玉桂開了,她信步走上前,攀折了幾枝,看看天色,盤算著晏迎眉已該起來,便往疏月庭回去。
  漫行至拱門外時,始料未及地和從庭院裏出來的人打了個照麵。
  她慌忙請禮,“姑爺早。”
  不知為何白世非臉上的笑容出奇歡快,仿佛有什麽事讓他的心情變得特別愉快似的,他停在她身前,說道,“你家主子起得真晚,不過我剛剛幫你叫醒她了。”
  尚墜不自覺皺了皺眉,天色不過方才見曉而已,哪裏就晚了呢?她低聲應道,“其實小姐一貫早起,隻是昨夜看書看得夜了,是故今早才略遲了些。”
  什麽她家主子,難道她家主子不是他的夫人麽?這人也不知怎麽做夫君的,新婚之夜就分居兩處,昨夜好不容易三更過後別人才睡下,他卻一早就來打攪。
  這性子也未免太過叵測。
  白世非象突然想起什麽,羽扇拍拍掌心,“我剛才忘了交代晚晴,讓你家小姐歸寧後別再出府,過些日子我有朋友來,要介紹給她認識。”
  尚墜幾不可察地微撇嘴角。
  望進她沒來得及掩藏一絲不以為然的黑瞳,白世非幾乎忍不住想大笑出聲,“不是什麽豬朋狗友哦。”他說,含嘿帶笑的語調滿溢逗弄之意,如願看見她的雙頰因想法被識破而微微赫紅。
  好玩,想了想,他刻意補充,“我那位朋友姓莊呢。”
  說罷毫無意外地看見她陡然睜大的眼眸裏飛掠過狐疑還是惶恐,粉嫩唇角因緊張而薄薄抿起,眼神有一刹的遊移,小小腦瓜裏似千念電閃,仿佛不明白他所說是什麽意思,又仿佛害怕他所說正是她所想,一時之間不知他意欲為何,由是啞口,無法出言應對。
  他不失時機地又加一句,“他很厲害哦。”似說了什麽,其實又什麽都沒說,惡意十足地隻為吊她胃口。
  尚墜再忍不住,福禮道,“姑爺見諒,尚墜還有事在身,請姑爺容小的告退。”十六歲的她並不笨,已曉得白世非是在戲弄人,隻是他無端的舉止讓她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有興致與一個丫頭逗趣。
  “啊?”白世非的表情是明顯失望,似乎很遺憾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本來想說他可是個中衛郎呢——不過算了,恩,你忙去吧。”離開時順手從她懷裏抽走花枝,“好醜,我幫你扔了。”
  背對著她,走遠之後他強忍了許久的悶笑才爆發開來,某婢瞬間煞白的小臉實在讓他太過滿意,心情終於大爽。
  尚墜穿過拱門,一進疏月庭就看到婢女們全呆立在屋子門口。
  她大驚,“你們怎麽都站在這?”
  被邵印派來侍奉晏迎眉的晚晴猶有餘懼地顫聲答道:
  “才……才剛大家方醒過來,不知怎麽回事突然屋子外傳來砰砰巨響,我們嚇得全奔了出來,一看卻是公子爺,不知為何大發脾氣,把門扉踢得哐當哐當直響,夫人在房裏被嚇得驚呼,結果公子爺嘿嘿一笑,說其實沒什麽事,然後,然後……他就走了……”
  尚墜一愕,然後便氣得說不出話來。
  而外麵院徑中往書房走去的白世非,臉上笑容幾乎忍不住裂到耳根,既然莊兄台不讓他好眠,他索性也不讓別人睡好,嘿嘿,是他死去的爹教的,做人什麽都可以吃,就是不可以吃虧。
  隻是沒想到居然有個小丫頭起得那麽早,成了漏網之魚,那就換個花樣嚇嚇她好了,哈哈哈,她被唬得一呆一呆的樣子真是讓他相當開心,還有這幾枝香氣襲人的玉桂,開得很不錯呢,非常適合插在他書房中那個半人高的扡絲梅瓶裏。

  第一章 百載玉笛閑
  巳時時分,二管家鄧達園往書房匆匆而來。
  三十出頭的鄧達園是在白老爺去世之後才被白世非延請回來,幫忙打理白府遍布各州各府的營生,看上去為人沉默內斂,實際十分精明銳利,不但心細如塵,秋毫明辯,而且說一不二,賞罰分明,各房從事對他是又敬又畏。
  揮手揚退一旁的小廝,他對白世非道,“宮中有密函到。”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從書案後抬起頭來,“說什麽呢?”
  鄧達園把手心中的蠟丸捏碎,閱罷道,“太後欲於天安殿慶壽。”
  白世非輕笑,“她不是今日方有此意,去年便曾著人向皇上旁敲側擊,皇上倒是一片孝心,主動往她跟前請旨,說要在天安殿為她賀壽,偏這時她卻又為名聲計而假意推辭。”
  鄧達園搖了搖頭,“天安殿曆來為我朝天子行慶典之所,她雖然手執朝政大權,然身份總歸隻是後宮內屬,讓皇上和百官一起在天安殿給她叩頭慶壽,怎麽說也不適宜。”
  “正是,家禮與國禮焉能混淆?這事被宰相王曾知道後,隨即和晏書聯名上疏,說什麽‘陛下以孝奉母儀,太後以謙全國體,請如太後令’,就這麽兩句話把她堵成了啞巴,還發作不得,差點沒把朝上百官樂死,後來皇上頒令天下把她的生辰之日定為長寧節,才算稍稍平息她的心頭悶氣。”
  “如今她再度劃謀這事,莫非是已成算在握?”
  “王曾、晏書等朝中重臣也如你般把她當後宮內屬看待,時時進諫牽製她的行事,沒想到去年王曾反被她授了個玉清昭應宮使,兼領玉清昭應宮大小事務,這可是極榮顯的一樁事,朝中眾人還以為她氣量海度,不料六月下旬玉清昭應宮無端起了大火,偌大一座琳宮玉宇被燒成一處焦黑廢墟,王曾監管不力之名坐實,累表待罪,最後被罷相去青州做了知事,這招殺雞儆猴倒也讓朝廷上安靜了些時日。”
  鄧達園一驚,“如此看來,她始終還是想著享同天子禮遇。”
  白世非輕笑不已,“我曾聽說她私下向大臣探問對武則天的評價,還打算依據帝室禮儀建立她姻家劉氏七廟,後來遭副相魯宗道力諫才打消了念頭,如今魯宗道已經去世,王曾被罷,晏書雖暫得周全,卻也是難保之身,惟獨呂夷簡被提拔為首相,這朝廷勢力在她手中已更替得七七八八,料來今年她當可心想事成。”
  這時邵印從門外進來,“宮中有旨,宣公子覲見。”
  鄧達園皺眉,“按說公子也不曾參與到那些汙七八糟的傾軋之事當中去,怎麽就被盯上了呢。”
  白世非苦笑著放下手中朱筆,合起帳薄,“我就是因為不曾參與,才大大壞了事。”前幾年隻顧著照看府裏的一盤生意,對朝廷之上不聞不問,結果回身時方發現,已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勢。
  大婚還未滿三朝之期,那邊旨詔已當頭摔來,可見全不將他放在眼內,話又說回來,太後竟能靜觀其變,直待他真正成親之後才隱隱發作,也算忍功一流。
  她那多年養成行事謹慎至滴水不漏的性子,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彎了彎朱唇,他出門而去。
  皇城內,太後居住的慶壽宮中。
  儀態端莊的郭皇後偕同表妹兵部尚書夏竦之女夏閑娉陪坐在側,有汴梁城第一美才女之稱的夏閑娉恭謹地半垂眉睫,如畫的絕美容顏上似輕愁淡染,絲般哀婉動人,十分教惹憐惜。
  周晉隨立在劉娥左邊側後方,暗靜如影。
  劉娥微瞥了眼夏閑娉,輕呷杯中芳茗,才道,“你的心意皇後也曾與哀家說起。”隻沒想到在她已提出暗示之後,白世非竟還逆意而行,多少有些令她措手不及,“那小子在訂親之時便把婚事鬧得街知巷聞,開封府上下哪個不曉他對晏家女兒情有獨鍾,哀家若在那時插手,豈不是教天下人笑話,落個棒打鴛鴦的惡名。”
  “太後所言極是。”夏閑娉低聲恭應,“隻怨小女子緣淺福薄。”
  皇後輕歎,“也是合該你命中有此一劫,怎地哪家的子弟不好遇著,偏偏花朝節上撞見了他,就連皇上也說,那人是真正片葉不沾身的主兒。”悄微窺向太後,萬般無奈地道,“如今他又娶回了正室,這下哪還有什麽法子可想呢?”
  夏閑娉輕輕咬唇,垂睫內似泫然欲滴。
  太後卻笑起來,“得,皇後今兒個是擠兌哀家來了。”
  皇後慌忙起身,“兒臣不敢,還望母後恕罪。”語畢就要跪拜下去。
  “起來吧。”劉娥擱下茶盞,“既然哀家已過問這事,少不得要給你們姐妹倆費點兒心思。”
  夏閑娉喜出望外,即時破涕為笑,起身盈盈拜謝。
  有內侍進來道,“內藏庫收了一件珍品,命人送與太後玩耍。”說罷呈上一管綠玉製成的笛子。
  一旁周晉見了,不禁失聲輕咦。
  劉娥隻覺那笛子通管翠碧,入手冰涼,晶瑩滑亮得幽光照人,竟是極好的無痕翠玉製成,在笛梢還係著五彩金絲織成的穗帶,煞是雅致奇巧,接過時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又聽聞近侍竟然發出驚異之聲,便添了三分興致,回首問,“這有什麽來曆麽?”
  周晉上前躬稟,“倘若臣沒有猜錯,這笛子應該有個名字叫問情笛。大約一百年前,綠林裏有一對極出名的神仙眷侶,男的叫梵問天,女的叫柳還情。梵問天少年成名,十七八歲就已經是響當當的人物,在他二十歲那年,與柳還情偶遇後對她一見鍾情,那柳還情是樂工之女,完全不諳武功的尋常女子,原本前程無量的梵問天為了她就此退出江湖,兩人攜手歸隱林穀。”
  夏閑娉臉上露出豔羨向往之色,引得周晉眼角餘光一掠而過。
  他低首繼續道,“約莫十年後,有一回武林中人聚集在萬泉峰爭奪一塊千年寒玦,梵問天忽然從天而降,仿佛隻是刹那之間寒玦已被他取去,而還沒待眾人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然消失,隻遠遠笑著拋下一句‘你們爭來奪去擾我清淨,不如我拿去給還情做支笛子’,之後江湖上便傳言,說他尋到不出世的名匠給柳還情雕了一管問情笛,但是世上卻不曾有人見過。”
  太後聽得津津味,“竟還有這般逸事,倒也有趣。”
  “傳說柳還情更譜了一支問天還情曲,隻是也始終沒人聽過。”
  “回頭找個樂師來,且讓哀家聽聽這玉做的笛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劉娥說,然後便見夏閑娉臉上似有躍躍欲試之意,因而垂詢,“莫非你會吹奏?”
  夏閑娉恭應,“小女子確曾學得幾曲,隻恐汙太後聖耳。”
  劉娥方要作聲,外間內侍已唱道,“白家公子求見——”
  她便按下了閑話,將笛子擱在案上,“宣。”
  夏閑娉乍聞白世非到來,不由得麵露驚喜之色,卻接到皇後打來的眼風,雖暗自戀戀不舍,也知不宜再繼續逗留,隻得起身一同請去。
  劉娥也不留她們,隻是揮了揮手,“去罷。”

  第一章 危堂細數遍
  夏閑娉與皇後退至門外時與白世非迎麵遇上。
  見是皇後從裏間出來,白世非停步施禮,含笑風流的眸光轉而停在夏閑娉臉上,朝她也是閑適一揖,夏閑娉含羞帶慌地還了萬福,直至從他身邊走過,仍不由自主擰首回望他的背影,臉容上柔弱之風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內的一抹癡情和深沉熾芒。
  房中劉娥正低頭品茶,這一幕便全落入周晉眼內,下一瞬白世非精敏的眸光已朝他掠來,周晉斂目不及,兩人的視線在該刹那接上,隻那短暫瞬間白世非已望向劉娥,清澈見底的流光雙眸仿佛一念未生,隻是笑著請安。
  劉娥招呼他坐下,笑笑道,“昨天才是你大喜之日,哀家本不應今兒就把你叫進宮來,隻是這幾天哀家心裏總有些鬱結,偏生宮裏頭又沒一個能讓哀家順眼之人,所以才想找你來陪哀家解解悶兒,可莫要見怪了。”
  眸光被案上玉笛引得定了定,白世非輕笑閑應,“太後這話豈不是要折殺小可?需知旁人便是積一輩子德也還未必能積來小可這番榮耀,別說隻是解解悶兒,太後就算要小可肝腦塗地,那也是小可前生修來的福氣——倒恕小可多嘴問一聲,不知太後因何故壞了心情?”
  “說起來呢,其實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兒,也就今兒個早朝,有大臣上奏說哀家的壽辰快到了,提議是不是在天安殿舉行慶賀典儀,誰知那秘閣校理範履霜即時出列,說此事於禮不合。”劉娥臉色漸沉,目光一反和靜,已變得三分厲利,隱隱暗藏殺機,“本來以哀家這把年紀,過一年便少一年,賀壽之事辦與不辦都已等閑,隻是那範履霜在朝廷之上如此下哀家顏麵,叫哀家一口氣堵在心尖兒上,實在難以下咽。”
  白世非也已盡斂慵懶姿態,俊美五官卻依然不慍不火。
  “太後不但貴為天下之母,自先帝駕崩後曆年來更為本朝竭盡綱政,就算不論功勞苦勞,便於情於理,行那大壽之禮也是順理成章,範履霜不過是冥頑不化的一介腐儒,太後又何必為此等人勞心動氣?”
  劉娥緩了緩神色,眼風瞥向他,“本來麽,小小一個範履霜要辦他還不容易?真正讓哀家頭疼的,當初卻是晏丞相將他力薦入朝,可巧這舉主晏書如今又成了你的新晉嶽父,哀家就算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不是?”
  白世非微微苦笑,這招恩威並重使得真是恰到好處。
  倘若範履霜被辦,舉薦人晏書自然難免受累,他這女婿才剛做了一日,總不能眼看著新任丈人有難而置之不理,看來今日是難以全身而退了。
  一頓厲詞之後,劉娥似乎心情舒暢了些,臉容有點似笑非笑地,不經意地轉了話題,“才剛你過來時,夏竦之女和皇後正好從哀家這出去,你可有遇見?”
  “在門外碰個正著。”
  “那小嬌娘不但長得花容月貌,為人更是謙恭有禮,甚得哀家歡喜。”
  白世非懶懶一笑,眸光不經意再度落在案上玉笛,睫下流波一閃,似想起了什麽而興致陡增,盯著那笛子道,“這像是由極好的翠玉雕成?天下間的稀奇玩意可都跑太後這兒來了。”
  劉娥見他感興趣,拿起笛子遞去,“內藏庫今兒個剛送過來。”
  白世非接過於指間把玩,似愛不釋手,眸帶祈盼地道,“小可鬥膽,想向太後討了這件賞賜,不知太後可肯割愛?”
  劉娥眼底飛掠過滿意之色,“這種小東西宮裏不知多少,你喜歡便拿去罷。”在宮女的扶挽下換了個坐姿,微現疲態。
  白世非識趣起身,謝了賞後笑著退出房去。
  劉娥的目光瞥往周晉,他臉上有明顯的疑惑之色。
  “你是不是不明白為何哀家這就放他走了?”
  周晉躬應,“臣愚鈍,請太後明示。”
  唇邊泛起淡淡笑意,劉娥滿含欣賞地歎息一聲,“那孩子真是百伶百俐,哀家命他娶夏竦之女,他雖然沒有直接應承,卻向哀家開口討賞,這豈不相當於和哀家達成了交易?”
  周晉恍然,“也就是說他已經允諾了太後娶夏閑娉?”
  “允是允了,卻沒有許下日子,哀家倒也想看看,他能扛到幾時。”
  以她的身份以及多年來和白府的交情,總不好明刀明劍地對一個後生晚輩逼婚,難能白世非得以領會她的意思還極其巧妙地回應,絲毫沒有揭破雙方之間那層關係一觸即破的薄紗。
  若然他不甘受擺布,年輕氣盛而一意抗旨使她騎虎難下,那可就兩兩難堪,她說不得也就隻能把事情辦下去了。
  門外白世非沒走幾步遠,便看見趙禎站在雕廊裏,他迎上前去。
  趙禎見他一臉笑容,忍不住歎道,“朕特地晚來一步,本想瞧一瞧你受挫的困窘模樣,可是如今看來,你好像又過關了?”
  白世非嘿嘿笑道,“太後的慶壽已成定局,皇上或去主動籌辦起來?”
  趙禎眸光一沉,“屆時朕之尊嚴將置何地。”
  白世非懶聲,“權當孝順一下老人家,讓她再逍遙一兩載好了。”
  趙禎略為疑慮地看向他,“你真有把握?”
  白世非的眸光忽然變得極深,如淵水無底,“也許還會更短。”
  他娶晏迎眉不過是存心違逆後意,不出所料,劉娥果然不快,將他找來巧言威逼一番,他由是順勢表現出屈從懿旨,仿佛三分浪蕩心性到底比不過厄難可能真正臨頭的恐懼,不得不識時務地低頭服軟。
  由是使得劉娥始終沒太把年紀輕輕的他放在眼內,這便足矣。
  “她有沒有說怎麽處置範履霜?”
  “暫時還無礙,請皇上安排下去,著些不同派係下的中低級官員,令其中一些人阿諛獻媚,奏請太後於天安殿受尊號冊封,另一些人則上疏陳情,要求她撤簾罷聽,還政於萬民天子。”
  趙禎略怔了怔,然後便領悟過來,掩嘴笑道,“你在給她找事?”
  朝中各方勢力相持拉鋸,不管哪一方上表,都必然會遭受敵對方的反對,這幾來幾往,非得大為浪費朝議時光,以及吸引去劉娥的全副心思,畢竟和朝廷之上相比起來,不成氣候的紈絝闊少白世非對她而言,目前還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樁。
  “拖著她,讓她沒空再找我解悶兒。”以便他可抽身去作安排,白世非道,“對了,我還得跟皇上要個人。”
  “誰?”
  “中衛隊領衛郎莊鋒璿。”

  第一章 嬌色此時妍
  坐北朝南的白府是座雄峻華瑰的五進院落。
  進了府祗大門,入眼便是三十丈見方極其開闊的前庭,地麵滿鋪水痕白石, 往裏依次是兩側設有寬敞門房的前屋,客廳,中堂,後堂和膳廳,每進庭院皆以上等青磚琉瓦構建,青石柱礎,台明挑簷,懸山鬥拱,五脊六獸,精雕細刻門欞窗邊。
  華貴且修飾精致的客廳是迎客之所,兩旁有闊落的偏廳、書房和致寶齋,中堂兩側設有畫室、琴室和茶室,後堂則有專門招待女眷用的花廳,其餘管事房,庫房,齋堂,武院,傭仆居所等不一而足,比屋鱗次地分布在主宅群的東西兩廂。
  出了後堂,約兩百步遠巍峨氣派的畫簷雕廊盡處,是甲第星羅的寢居群落,東側疏月庭、西廂飲綠居、東北聽風院和西北的浣珠閣,雅致庭院各獨成一格,從四個方位環擁著正中白世非居住的景園第一樓。
  經過寢居院落再往裏去,便是疊石參次、花木扶蔬的白氏林苑和秋水無際湖,於後山上僻靜幽清處建有白府祠堂。
  入府未幾,尚墜已迅速熟悉了周圍環境。
  成親後的第三日朝早,晏迎眉帶著她出了疏月庭,在白世非的陪同下回娘家拜門,在晏府吃過酒,閑話半日,按俗禮慣例,晏家包好彩緞油蜜蒸餅等物件,又請一隊鼓樂伎工,吹吹打打將他們送回來。
  進入前屋時邵印迎了出來,“公子,莊中衛郎已來了多時。”
  白世非笑形於色,“他人在哪?”
  “正在偏廳裏用茶。”
  白世非轉而對晏迎眉道,“夫人且隨我來,我給你介紹一位知交。”
  眼角餘光不露痕跡地收入晏迎眉與尚墜兩人的神色,前者乍然聞訊之下是喜出望外,當時便展了愁眉,後者則是臉容刹時一白,手指下意識輕攥束腰的緞帶,似微微驚疑和不安。
  他心裏暗暗覺得好玩,這小丫頭還真有意思。
  一行三人踏進偏廳,裏麵正背著手觀賞牆上山鷓荊雀圖的男人回過頭來,如熠似炬的目光視周邊如無物,直直落在白世非身後晏迎眉的臉上。
  晏迎眉隻覺腳下一浮,尚墜飛快輕輕扶了扶她。
  已無外人在場,白世非一把捉過尚墜的另一隻手腕,在她圓張小嘴無法反應的驚駭中把她扯到自己身邊,笑道,“小美人,我們到隔壁去,我有件好東西要送與你。”說罷將她強行拖出門外。
  尚墜即急又羞,微使暗力,卻怎也掙不開白世非的手,直被他拖進隔壁書房,一直走到書案旁邊,他在側首時見到她臉上羞憤之色,沒多少歉意地朝她嘿嘿一笑,倒也收起了逗弄的念頭,鬆開她,拿起案桌上的笛子遞過去。
  眼底綠意幽幽,那羌管晶瑩碧透得似能沁人心脾,笛梢係著的金絲穗帶光澤華奇,全不似一般繡線織就,尚墜的惱怒一時便被驚訝代替,按捺不下心底愕然,問,“姑爺怎知奴婢會吹笛子?”
  “啊……”不防她有此一問,白世非轉開眼眸,輕輕皺了皺鼻子,然後裂嘴大大一笑,很無賴地回首,“這府中大小事情,本公子想要知曉哪一樁會不能夠?”
  沒有告訴她,這些夜裏,她在水閣中吹笛時,他都在湖邊芙亭上喝酒。
  那寂靜怡人的苑園一方,自雙親去世後,三年來一直是他獨處之地。
  沒想到在某個夜裏,會忽然加入了一把與他心境相同的笛聲,他很驚奇,但因為她不算打攪到他,所以他也沒去驚擾她,從父母過世後他便深深明白,人在夜靜時分那種想隔離於世的孤絕。
  “那——不知姑爺為何給奴婢如此重賞?”尚墜狐疑又問,在晏府長大的她自小耳聞目染,這笛子入眼便知不是尋常之物。
  “我前幾天不是取了你幾枝花?”
  那天進宮麵見劉娥,出生以來就於富貴浮華中博覽無數寶物的他自然一眼看出,茶案上放著的那管玉笛是由絕世翡佩精琢而成,心想反正眼下是無論如何都得先應允劉娥的要求,索性便放肆些向她討要寶物,一則可令劉娥對他放心不疑,二來也正好還他對這小丫頭的奪花之情。
  “以後別再叫我姑爺。”他說,在書案後落坐,示意尚墜退出去,執筆開始批閱從各地飛傳回來的營業卷宗。
  她卻沒有動,看了眼書案旁枯枝猶在的梅瓶,再望向低頭批案的他,輕聲喚道,“公子——”
  他抬起頭來,有絲驚訝她還留在原地,看著她,他柔聲道,“說。”
  “如果奴婢明早——再去給公子折幾枝花,公子是不是可以——再送奴婢一樣東西?”她細聲慢氣地道。
  如畫雙眉斜飛向鬢,白世非笑了出來,捋袖放下朱筆,雙手交握著很有興致地看向書案對麵,那位應該是白府有史以第一個企圖在這府內與他商談條件的巧婢。
  她嬌妍嫩白的瓜子臉絕不出十七歲,膚如粉琢,最好看還是葉眉下那雙寶石一樣的眸子,黑亮似一泓湖水,顧盼時流光若隱若現,當她定睛看人,瞳仁便似古井深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別韻味,會吸引人不由自主地與她相望,而她似乎也自知一雙美眸太過惹眼,時時垂下眼瞼刻意掩藏。
  四目相投,兩人都不說話。
  在他專注得逐漸微微有些火熱的眸光下,最後還是她略為別過了頭,不肯再望向他。
  已心頭微蕩的他卻沒有收回視線,依然定睛凝視,她那垂低的長睫下,俏鼻兩側從櫻桃小嘴的腮邊蔓延至白玉耳墜,都已飛起淡淡的誘人微霞,綺羅裙在腰間束得曲線玲瓏,小小腰身不盈一握,如無意外他的下巴應該可以擱在她的頭頂,或許還可以在她青絲澤亮的鬢邊聞到一絲幽香……
  “姑爺。”
  “啊——”他“咳咳”兩聲,不無尷尬地收回視線,一時間房內氣氛奇異,兩人都不知望向什麽地方才好。
  他隻覺腹腑內柔腸餘蕩,心頭似被絲絲細線繞得微微酥麻,讓人回味不止,卻又形容不出那奇特感覺,隻從薄玉臉頰一直延伸至耳後根,同樣浮現極淺的淡淡緋印。
  清清喉嚨,他道,“你想要什麽?”
  忽然就想,此時此刻她便是開口要天上的月牙兒,他也會搬一把梯子去為她摘了。
  “尚墜隻想要回小姐。”
  白世非一怔。
  想從她隻垂眼看地的小臉上尋一絲何出此言的端倪,不過不到俄頃,這個想法就被他放棄了,他笑笑,“你我皆知,他們倆人情投意合。”
  “但小姐已經嫁了給姑爺你。”
  又是姑爺,這兩字聽得白世非忍不住皺眉。
  “小姐和莊公子有緣無份已成不爭的事實,姑爺為何還要促合?”問話中暗含不滿,萬一以後有些什麽事端,豈不教晏迎眉清譽盡毀?
  他似不可思議又似十分好玩地,看著她笑,“那麽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呢?小尚墜。”
  “我家小姐出自名門,不但容貌過人,性情嫻淑,更知書達禮,盡曉才藝,和姑爺你不是很相配麽?”
  原來如此……白世非有些微悶地趴到書桌上,然後才斜眸向上,挑眼看她,“所以當初是你,而不是你家夫人,托人在外麵打聽我?”
  她臉蛋一紅,沒有否認。
  幸好啊,他品行端正,記錄良好,勞勞碌碌,勤勤懇懇,日日在家,從不濫交,否則怕還入不了她的法眼,軟綿綿半個身子都掛在書桌上,他似很沒有力氣地,半眯的眼眸卻盯著她的長睫,“我想你隻是攔截了他們二人最後的書信往來,卻一點也沒有看過其中的內容?”
  尚墜倏然抬首,迎上白世非既淡且遠的目光。
  “個中內情,你可以去問你家小姐,至於鋒璿為什麽會在這裏,那就全然是因為你了,他一直沒有收到晏迎眉的消息,擔心她是不是被我美色所惑已以身相許,所以忍不住親自來府一看。”
  其實莊大兄台是熬不住相思,兼來辭行,明日他便與莊鋒璿出門往秦陝兩地,不過他才不會告訴這丫頭實情,她不是要為了她家小姐鞠躬盡瘁嗎?他偏要讓她覺得是她對不起她家小姐,就讓她負疚到死好了。
  白皙無暇的手指掩至唇邊打個懶懶哈欠,他再看也不看她,雅俊臉龐側枕在兩手交疊的長袖上,準備埋頭午睡。
  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尚墜作聲不得,下一刻反應過來保持睡姿一動不動的他其實已是下了逐客令,她真個又羞又悔,慌忙請禮,“奴婢該死,對姑爺多有得罪!奴婢這就告退。”
  “順手關門。”他的聲音從衣袖裏悶悶透出。
  她咬咬櫻唇,低頭離開,在走到門口時聽到背後傳來一句。
  “小尚墜,下一次,下一次你再叫我姑爺,我會把你連同晏迎眉一起趕出府去。”

  第二章 傾杯夜未央
  白世非往秦陝處理馬匹交易的十數日後,叫人捎了書信回來,說是還得往益州也走一趟,那邊的金銀交易鋪需要打點,未幾,又有信來說需繞道往杭州泉州而去,見一見絲織品貿販行會的行老。
  倏忽之間便過去了大半個月。
  這日晏迎眉打算往大相國寺燒香,起早後晚晴侍候她洗漱,梳頭簪釵時看見妝奩裏的胭脂盒子已經薄淺見底,便道,“夫人,這胭脂快用完了,是不是讓大管家叫外頭送些兒來?”
  “我這胭脂千金難買,外頭可送不來。”
  晚晴好奇地拿起盒子瞧了瞧,白玉清透的盒身襯得內裏的脂餅顏色異常鮮豔,還有一股清香,似乎確實比外頭賣的純正許多,把盒子翻過來看看底下,卻沒有刻名篆印,不禁問道,“這是哪家胭脂鋪子出的貨?”
  門吱呀一聲響,尚墜從房外走了進來。
  晏迎眉回首笑道,“你來得正好,我這兒胭脂用剩不多了。”
  尚墜行近兩人身邊,接過晚晴遞來的盒子,看了看,用指甲在脂麵上輕輕反刮三下,將粉末置於掌心,尾指挑了點瓷杯裏的清水滴在上麵,雙掌合起微撫,將紅脂稍濡,輕柔勻拍在晏迎眉的兩腮,不幾下已如櫻似霞,還隱約地淡香微縈。
  她專注中輕聲道,“趕巧石榴花還開著,這幾日便做一些。”
  晚晴刹時瞪大雙眼,“這——這是墜子你做的?!”
  晏迎眉彎起眸子,“可不正是她做的,說起來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尚墜拿起妝台上的碧縷牙筒,揀了一支細簪,用簪尖往牙筒裏挑了些絳紅的脂膏,輕點在晏迎眉唇上,然後把那鑲金飾玉的簪子倒轉過來,以簪頭一片狹細花瓣全神貫注地將點點口脂往晏迎眉的唇弧兩邊抹開,不會兒晏迎眉小巧的檀口已嫣然生輝。
  一雙清盈水眸這才回頭對上晚晴,“你叫上晚玉她們,去幫我采幾籃子石榴花來,最好是還未開苞的花骨朵兒。”
  晚晴應聲,興衝衝跑了出去。
  尚墜又從奩裏取出粉盒,以簪上薄如蟬翼的玉片把粉餅表麵微微刮散一層,手中潔淨絹紗攏起鼓囊狀,沾取餅粉淺撲於晏迎眉頰邊,令腮色白裏透紅,再用雙手掌心細拍幾下使脂粉服貼,妝罷她直起身子,退將幾步,定睛將晏迎眉精致無暇的妝容左右審視一番,滿意地笑了笑。
  晏迎眉對她笑道,“我看今兒你也別跟我去上香了。”
  尚墜用絹紗把簪子擦淨,將妝奩收起,就著角落立架上麵盆裏的清水淨了手,看了看窗外,朝陽初耀,正是好秋光,便道,“也好,今兒天色晴朗,正宜做活計。”
  利索地為晏迎眉穿戴妥當,再收拾好拜神用物,尚墜喚來一個小丫頭,交予裝著香燭果品的籃子,把樣樣事情都叮囑仔細了,將兩人送出門之後她往繡樓討了些潔淨的棉花,又往廚房要了上等的藿香酒。
  近午時分,晚晴和晚玉把花采回來,便見尚墜正在用沸水一遍遍溫著裝在瓷瓶裏的藿香酒,屋裏香氣縹緲。
  晚晴不解道,“你耗費這工夫作甚,為何不把那酒直接煮熱?”
  “這酒裏添了丁香和其他香料,隻能慢慢溫燙,不能用煮的,那樣香味會飄散。”尚墜凝神試罷酒溫,“應該可以了。”把棉花放進去,用竹筷輕戳使棉花全然浸泡在酒中,然後用絹布把瓶口封了起來。
  晚玉見她此舉,奇道,“這是幹什麽?”
  “讓香料和白棉的香味全部沁出到酒液裏。”
  “要泡多久?”
  “若是夏日一天一夜即可,春秋二季為兩天兩夜,冬季則需三天三夜。”
  晚晴咋舌,“如今已入秋,可不是要泡上兩天兩夜?!”
  尚墜取過花籃,將石榴花倒在桌子上,低首把些顏色不夠鮮嫩的的花片兒細細揀將出來,“晚晴你去取幾個缽皿來,把這些花苞剝殼後將裏頭的花瓣都研碎了。”
  “好咧!”晚晴興致盎然,奔將出去。
  再回來時不但手裏捧著缽皿,還把晚弄也叫了來幫手。
  幾個人唧唧喳喳,有說有笑地幹著活兒,不時好奇地問尚墜這是幹什麽用,那要怎麽做。
  尚墜一邊耐心作答,一邊把研好的花瓣漿末集中起來,先用清水調成稠狀,再把預先燒好的落藜和藿蒿的草灰過水濾取清汁,淋在花泥上,接著用綿絹包起花泥擰絞,盛取紅色花汁。
  緊接著她掰開兩個醋石榴,將裏頭的榴子兒取出來搗破,添上少許酸味極重的粟飯漿水一同攪拌,同樣用綿絹絞濾,將其液與花汁和在一起,又攪拌了許久,然後才靜置待花汁沉澱。
  一旁幾人看得津津有味,晚晴歎道,“這可真是件磨人工夫。”
  “不這樣無法把石榴花裏暗含的黃色等諸般雜色從紅色中殺離。”尚墜應著,把盛著花汁的甕器慢慢傾斜,瀉倒掉上麵的清汁,直到已變得厚濃的淳紅純汁呈現眼前。
  繼而把紅汁裝進通油瓷瓶裏,捧到角院的小灶房,置於鍋中,在鍋底加進一節手指深的水,架起幹柴文火慢煮,待水沸後,她又往鍋裏添了小半瓢冷水,沒多久水再次沸騰,她又把冷水加進去,如此反複多趟。
  過了約莫一刻鍾,瓶子中的水汽漸漸揮發,而原本散發在汁液裏肉眼幾不可見的微粒一樣的花末漸漸浮集起來,在微沸的絳紅色水麵凝結成密密厚厚的一層。
  尚墜又煮了會兒,才把柴火熄掉。
  “這就好了麽?”晚晴問。
  “等瓶子冷卻後把裏麵的稠漿撈出來,細細揉成泥,再放進絹袋裏瀝幹,象這般晴好天氣,隻需曬幾天便能幹透入妝奩盒子了。”
  晚晴仍有些不解,“既然這樣就行了,為何你還浸那勞什子的香料酒?”還得泡兩天兩夜那般講究。
  “這隻是麵脂,那酒是備來做口脂之用,對了,你們誰和大廚房那邊相熟?幫我去走一趟,請他們後天兒叫外邊送些牛骨頭來,我要一些新鮮的骨髓作用處。”
  “不如我和二管家說一聲,讓他吩咐下去。”一直沒怎麽出聲的晚弄此時脫口應道。
  三人一同轉頭看她,眸光無不驚訝。
  晚弄的臉容有絲靦腆,“我……我和二管家是同鄉。”
  “那就這樣罷。”
  當下再無事忙,各自散去。
  光景如梭,兩輪日出日落之後,那藿香酒已然將香料浸透。
  這日一早尚墜便吩咐晚晴把事先備好的紅色朱砂研成粉,“動作要慢,力道須得均勻,磨得越細越好。”
  她自己則往廚房取了留用的牛髓,以熱水淨潔,剔除浮油碎末,又討了些現成的牛脂和上等青油,回來後將酒瓶裏的東西全倒出來,以紗布濾去棉花和各種香料後再將酒液裝入新瓶,把牛髓加了進去。
  然後走到晚晴身邊,從缽中挑了一指甲月牙兒那麽點的朱砂粉末,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輕撚,感覺沒有硌膚的粒點,已十分滑膩溜手,便道,“可以了,我們再去外邊。”
  丫頭們見她又捧著瓶子往外走,邊跟上去邊問,“還是要燒麽?”
  “嗯,這回得用旺火大燒。”
  就在她們出了屋子拐向角院的當下,已消失了大半個月的一道白衣身影出現在疏月庭拱門的門口。
  “她們幹嗎呢?”白鏡看著幾道齊走而去的背影低聲訝道。
  白世非的眸光卻落在院子裏的一個木架上,架上平擺著一個小簸箕,仿佛正在曬著什麽東西,他走過去,看了看簸箕上大小不一的幾個絹袋,抬手把其中一個的袋口打開,石榴花的芬芳撲鼻而來。
  仔細一看袋子裏頭,他不由驚訝得輕咦一聲,以小指抹了點兒,縛好袋口放回原處,回首笑吟吟地對白鏡道,“你過來。”
  不疑有它的白鏡趨步上前,隻見袖影一晃,他臉上已被白世非的手指刮了一下,嚇得頓時退後幾步,“公子你——”
  白世非示意他噤聲,盯著他頰上的嫣紅之色,竟果然真是胭脂,心內驚奇愈甚,轉眸望向已走到角院東側那道領頭的嬌俏身影,笑容一深,“走,我們看看去。”
  灶房裏尚墜正簇火燒著瓶子,每當瓶中香液滾沸,她便往裏加入些許牛脂,滾一次加一次,數回之後把火旺的大塊薪柴撤了,以細火微烹,然後慢慢摻進朱砂,調入青油,以單筷不住攪拌,使膏狀濃稠而色澤均勻。
  不會兒滅火之後,瓶中凝結的紅脂已極其鮮豔細膩,香氣蘊鬱。
  尚墜從灶前起身,抬袖拭了拭額上滲出的細汗,這番瑣碎工夫做下來,她的鬢邊已有些淩亂,對開的門窗之間偶有風息穿流,拂麵吹起幾縷發絲,垂落時繚眉繞睫,襯著底下一雙微微斂眯的點漆瞳子,有種別樣的慵柔風情。
  “等涼下來後會再凝固一些,可算是完事了。”將迷眼的烏發撩至耳後,尚墜輕笑著望向晚晴她們,“這回我特地多做了份兒,小姐有幾管碧縷牙筒,約莫不過五寸,把它們盛滿之後,餘下的口脂你們且分了。還有外頭院子裏曬著的,除出那個比較大的小絹袋子,其餘的你們也拿去罷。”
  幾個丫頭一聽,齊聲歡呼起來,“墜子你真好!”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幾人正值豆蔻年華,不說逢年過節時喜扮妝容,便平日也想把自己妝扮得出眾一點,然而質品好的脂粉價錢都不便宜,對她們而言這等開銷更尤為奢侈,所以一聽尚墜這話,自然喜出望外。
  見她們開心得抱成一團,尚墜不由得也輕笑出來。
  躲在走廊外窗扉後的白世非凝視著她的笑靨,眸光幽深流轉,好一會後,才轉身領著白鏡悄然離去。
  出了疏月庭白鏡忍不住問,“她們到底在煮什麽東西?還有墜子的說話也怪怪的,什麽口脂,那不是姑娘們的梳妝用品麽?”
  白世非瞥了眼他臉上尤不自知的紅印子,莞笑道:
  “唐人段公路在《北戶錄》裏寫到,古人用紅藍花做煙支,即如今的胭脂,書中曾提及前朝睿宗的女兒代國公主偶然間發現,用石榴花也可做成胭脂,至於口脂,在北魏人賈思勰的《齊民要術》裏也記載有詳細的製作過程。”
  說著說著,便仿佛自言自語,心裏的疑問始終揮之不去,為何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頭,竟似通讀過那等就連大家閨秀也甚少接觸的古籍,不但如此,她竟還聰穎得學以致用,以一己之力把東西做了出來。
  ××× ××× ×××
  白世非一走就是大半個月,好不容易人回來了,卻忽然各等達官貴人,公子少爺,將軍駙馬,使節都尉,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傑,全都聞風而至登門造訪,府內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琴流觴,日日熱鬧非凡,忙得一眾傭仆人仰馬翻。
  此等廣闊交遊,起初讓打小深居簡出的晏迎眉與尚墜看得目瞪口呆,然後便不堪叨擾頭疼萬分,避居在疏月庭裏不再出來應酬,白世非也隨她們去,隻著邵印對外一概聲稱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紛亂往複了好些時日,終於難得安靜下來。
  入夜後尚墜如平時一樣走進湖中水閣,坐在石欄上吹笛。
  水流長不息,月圓複月缺。
  笛子是十三歲那年在晏府裏跟一位師太所學。
  她記得很清楚,那日門房來報,說外麵有位師太求見晏夫人,當那位師太被迎進來,見到站在晏迎眉身邊的她時神色變得不明所以,開口就要求和夫人單獨相談,半個時辰後從裏間出來,忽然就問她,“你想不想學吹笛?”
  她驚訝無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說,“看來你和師太有緣,不妨學一學。”
  自從進晏府以來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貼身丫環,由於晏迎眉待她親厚,很多時隻叫侍奉身旁,樣樣皆可吩咐別的丫頭小廝,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點不同,不說尋常傭仆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幾房姨娘輕易也不會勞動她做事,所以她時時得些清閑,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廂跟師太學習吹笛。
  歇息時也曾好奇問師太是何方人士,她隻說自己法號真明,對於其他問題則隻笑不語。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然後某夜,師太在聽她吹完潯陽夜月後,說,“可以了。”頓了頓,看著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緣盡之期。”
  她一愣,知道無法挽留,心裏慢慢難過起來。
  翌日師太作別離開,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些年來,每當夜深一個人吹起曲子時,總會不期然想起舊時往事,師太對她那種奇異的關愛,她不曾從別處獲得過,隻可惜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盡皆如斯短暫,隻有記憶才會如同這陰晴圓缺的月一樣,能夠成為長久。
  放下笛子,她輕擰綬帶末端的水漬後起身,沿著九曲八彎的水上長廊離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遠,直至最後終於消失。
  不遠處依湖而建的亭榭籠罩在樹影下。
  黑暗裏忽然有把溫和帶笑的聲音響起,“這一首,又叫什麽名字?”
  “新傾杯樂。”另一把低沉的聲音答道,“敦煌卷子譜有傾杯樂,據唐音癸簽記載,此曲為裴神符所作,屬中呂商調,禮樂誌裏還曾載,前朝玄宗曾使馬舞傾杯樂數十曲,後來唐帝宣宗喜吹蘆管,自製了一曲新傾杯樂。”
  “這酒也喝完了,曲也聽完了,半個月也過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說話的人微笑著發問。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問話,卻道,“我一直忘了問,這管問情笛你從哪裏得來?”
  帶笑的聲音變得驚奇,“沒想到你對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聽聲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這喝酒,平生第一回聽到如此奇妙的笛聲,那動聽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可吹奏出來,我卻思前想後也想不出,天下哪位製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製的佳品傳世,後來才想到了傳說中的問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來?”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現,除了自世非公子你的手裏流出去,我想不出還有第二種可能。”
  “果然是莊鋒璿。”白世非微笑,“從宮裏頭帶出來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問情笛,兩不相虧,隻是拿回來我又沒用處,就賞給那小丫頭了。”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莊鋒璿抬眼看他,目光內不無含義,向太後討一件失傳百年的寶物,就為了隨便打賞給一個丫頭?“說起宮裏頭,朝廷上邊最近好像頗為熱鬧?”
  “是挺熱鬧,老太婆終於順遂所願,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賀。”
  “不過奏請她還政之人也越來越多,隻可惜無一例外都遭到了貶逐。” 莊鋒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如今有心謀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於你,然而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倘若一日你真個領了上風,她殺個回馬槍去與皇上聯手,卻恐到時皇上會不會也怕你擁功自重?畢竟不管那娘兒倆或明或暗地勾鬥,你這個幫手始終隻是個外人。”
  白世非臉上微笑依舊,“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無違願,想必心裏不知多舒坦來著,由此不定便會得意而忘形?又或變得愈加雄心勃勃?這世間上有種人,得些好處後通常會見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種人,往往卻是見風使盡舵。”
  莊鋒璿略略有些領悟,半沉思後道,“你說得沒錯,她謀劃了那麽些年,好不容易如今終於有些光亮苗頭,即使生性再謹慎,也難免因心急而大意,隻全心想早日一試行事。”
  “到那時,誰又知道她還會做出些什麽來呢?”
  莊鋒璿驚歎,“你這招先坐山觀虎鬥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來,全不需旁人出頭,太後自個兒便會逼得皇上跳牆,隻要她恃權而行,把事情做得絕了,屆時皇上與她定勢成水火。”
  日後她便是再有通天悔意,必然也已為之晚矣。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莊鋒璿所言,旁人參與宮廷中事自古以來便是帝家大忌,無論所輔助一方是成是敗最後大多己身難保,前車之鑒為後事之師,不到萬一分的把握,他焉能輕易真正動手。
  更聲遙響處,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莊鋒璿,“你真打算白待這半個月,連人也不正麵再見一回,就這樣不辭而別?”
  莊鋒璿沉默,半響方道,“見她徒然令她傷情,還是過些時候,等我在南方站穩了腳跟,再回來從長計議。”
  白世非掩嘴,打了個懶懶哈欠,“你請自便,本公子可要歇去了。”說罷自顧自笑著起身,踱出亭去。
  在開滿碗大般雍容華秀花朵的芙蓉樹下,淡銀般月光映落在一身飄逸白衣上,合體無暇的綾羅由精致服帖的領口往下,經腰間玉帶紮起後流暢直落,下襟沿著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純白銀線勾出美麗圖案的錦鞋,袍擺被風微微吹起。
  星光一樣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錯呢,心情很好地朝著夜空中的皎潔月暈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無情地,絲毫不理會那個沉默的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抑鬱,笑容不改,“你說我是回第一樓,還是去疏月庭過宿好呢?”
  亭內男子霍然轉首,手中連酒帶杯向他擲來。
  白世非慌忙避過,笑容愈加濃鬱,背起雙手離去,月光在地麵拉出無限長的影子。
  傾杯樂?看來他府中事,那丫頭倒也不是全不上心……

  第二章 暖爐會一堂
  天氣轉涼時候,便到了暖爐會之節,一群年輕的官家哥兒富紳子弟攜如花美眷或偕正值芳華的姊妹紛湧來到白府,與白家世交的張士遜的掌上明珠張綠漾和弟弟張瑋縉自然也在應邀之列。
  因有女眷來府,是故三管家商雪娥也出來客廳裏招待。
  年過四旬風韻猶存的商氏是府裏唯一的女仆領,她原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許配出去,不料幾年後前頭人亡故,她背著寡婦的身份又無子無息,在婆家無所依恃,最後隻好又回到白府來求老夫人收留。
  老夫人還在世時商氏一直忠心耿耿,更把親眼看著長大的白世非當心肝寶貝看待,白世非在父母雙逝後舉世孓然無親,自然而然奉母親身邊舊人為半個長輩,商氏因著與他有這等特殊情份所以在白府地位甚高,便連根基深厚的邵印有時也讓她一兩分。
  卻說這日白府內宰殺了羊羔兒,祭罷祖先送去寒衣,然後眾人隨意分為幾席,沃酒炙肉於火爐中,圍坐飲啖,有口才詼諧之人不時說些諢話段子,引得哄堂大笑,氣氛甚為歡暢熱烈。
  時逢節氣,邵印為不失禮數還是讓人去疏月庭請了晏迎眉。
  也因為是過節,晏迎眉心想總也需在外人前做做當家主母的樣子,所以領了尚墜姍姍而來。
  當她們走進大廳,坐在白世非身邊的張瑋縉率先看到兩人,目光自行忽略已做婦人打扮的晏迎眉,落到尚墜臉上時隻覺眼前一亮,側頭與白世非俯耳道,“這是誰家的丫頭?”
  白世非抬起頭來,隻與尚墜視線交匯的一瞬,她已是下意識地飛快避了開去,他心裏既覺好笑,又還有點不是味兒。
  “天啊!完了!完了!我的魂沒了!”張瑋縉壓低聲音,那丫頭深潭黑玉似一雙大眼不經意間掠過他時仿佛蘊涵無限幽意,就那一眼,已奪去了他的心魄,“世非,你認不認識她家主母?快想辦法介紹與我!”
  白世非付與淺淺一笑,“自然認識。”將手中酒飲盡,定睛看著垂首跟在晏迎眉身後的尚墜,低聲回道,“那一大一小都是我房裏的。” 語畢以眼風示意邵印把主仆二人招呼到自己身邊來。
  張哥兒象被人塞了一顆鴨蛋在嘴裏,大大圓張著,再說不出話來。
  白世非言下之意,分明是要他趁早死了這條心。
  長歎一聲,他頹喪地捶捶心口,若是別人家的丫鬟,他說不得要想個法子把她奪來,但是白世非的麽,唉——
  挨著張瑋縉而坐一直凝神傾聽兩人說話的張綠漾,滿溢興致的雙眼骨碌碌地轉,隔著張瑋縉推了推白世非,極好奇地低聲問道,“世非哥哥,你什麽時候房裏收了人了?外頭沒聽說麽。”
  白世非傾身過去在她耳邊回道,“剛收的。”
  張綠漾咭聲笑了出來。
  這親昵動作落到行近來的晏迎眉及尚墜眼裏,前者不由掩嘴輕笑,後者則在白世非含笑起身迎接時斂起眼底的三分鄙薄,白世非見她不但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臉容上更隱隱似有一絲不以為然的冷夷之色,才醒覺壞了事,無奈地再看她一眼,一時也已無法可施。
  那已被白世非一句說話打沉了心思的張瑋縉,猶自側首癡癡看著站定在晏迎眉身後不遠處的尚墜,這失儀之態掠入晏迎眉眼內,不由輕輕皺了皺眉。
  張綠漾見了,撇撇嘴角,用手肘撞撞自家兄弟,狠瞪他一眼,俯唇在他耳邊擦著牙齒罵道,“你少給我丟人。”
  張瑋縉回過神來,笑嘻嘻地回咬她耳朵,“姐,我看世非和他娘子模樣象是不甚恩愛,不如你也嫁進來,設法把那丫頭趕出府去,這樣我就可以乘機下手了!”
  張綠漾失笑,“你想得美呢!”手下使暗勁掐了弟弟一把,在他的呲牙咧嘴中以下巴往晏迎眉的方向微微比了比,“你說,她和我誰更好看些?”
  張瑋縉想了想,“姐,你要聽實話麽?”
  張綠漾又掐他一下,“自然是要聽實話。”
  張瑋縉咪咪笑,“我覺得還是那丫頭長得更俏一些。”
  張綠漾惱得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繼而攀過身去和白世非說話。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疑心生暗魅,白世非笑著應付張綠漾時總覺如有芒刺在背,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卻又不能夠直接回過頭去察看尚墜,略一失神,便被叉戟兒燙著了手,當場輕喲出聲。
  邵印慌忙趨身上前,“公子燙得可厲害?要否老奴去取些靈芝雪膏來?”
  “不礙事。”白世非閑應,忽然便計上心頭,“你且加張凳子來。”
  “是。”邵印依言而行,在他和晏迎眉之間添了坐具。
  “小墜子。”白世非回首,唇邊彎出大大笑弧,“來給我烤些臠肉。”
  晏迎眉一愣,看看一臉促狹的白世非,再回首看向神色不情不願中還帶著一絲懊惱的尚墜,心下登時雪亮了七八分,忍不住也笑出來,經意不經意地幫腔,“既然公子吩咐,你就過來吧。”
  連自己的親主子都開了口,更兼在座所有人的目光全向自己投來,因局促而微紅了臉的尚墜不得已隻好上前,落座時卻悄悄把凳子往晏迎眉的方向移了移。
  白世非心情極度愉快地把叉戟兒遞給她,“我要吃蹄膀後邊的,三分肥七分瘦。”象是怕她聽不清楚,邊說還邊往她挨過去。
  “奴婢知道了。”尚墜著急輕應,生怕他還要再挨過來。
  晏迎眉暗暗好笑,瞥了白世非一眼。
  白世非嘿嘿笑著隻裝沒有看見。
  尚墜選了肉片用叉戟紮好,放到燃著炭火的圍爐上頭炙烤。
  白世非一手托腮就膝,一手握著瑪瑙刻花酒杯,興致勃勃地傾身看著她把叉戟翻來覆去,不時橫加指點,“叉兒離炭火太高了,這樣熬熟的肉片會不夠滑嫩,低一點低一點。”一會之後,又似熟稔地以肩膀蹭蹭她的肩頭,“呀呀呀,小墜子,好上桂花蜜了,再不上肉得老了。”
  尚墜有些手足無措,就那麽一點點地方,她避也避不得,發作也發作不得,隻能咬牙悶忍,把烤好的肉片卸在他麵前的六瓣海棠瑪瑙花式碗裏時,終究還是忍不住側過頭來惱視他一眼,卻不意接上他凝視的眸光,清幽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微彎眼稍又還帶著一抹惡劣捉弄的邪氣。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輕輕一顫,繼而便怒火中燒,他果然是故意的!
  白世非見她一張小臉已氣得沉如墨鬥,就隻差沒把手中緊緊握著的叉戟兒往他跟前摔來,心頭大樂之餘倒也不敢再繼續放肆,以牙箸夾起肉片放進嘴裏,嚼食後大為誇獎一番,之後便放過她,轉而去與旁人說笑。
  侍奉在一旁的邵印和商雪娥將這番情形看在眼內,不由得對視一眼,邵印見商雪娥臉色略有不豫,便低聲圓場,“這東京城內哪府的少爺沒幾個通房丫頭?難得咱家公子也終於開竅了。”
  商雪娥低應,“這丫頭若像晚晴晚弄一般乖巧聽話倒也罷了,可你看她,光模樣兒已長得是招蜂引蝶,我聽說平日在房裏和那位也不分尊卑,按說公子瞧上她那也是她的福氣,怎也該好生侍候著,可才剛你也瞧見了,這丫頭片子的脾氣倒象比咱主子還大咧,要知道莫說這汴梁城,便那皇城裏頭咱主子也是極矜貴之人,這些年來也不曾見他歡喜過哪家娘們,這會兒卻攤上了個不長臉的下婢,可不讓人覺得氣忿麽?”
  “公子是何等樣人物,什麽風浪沒遭過見過,這麽樁小事他還不能夠辦妥貼了?再說公子的事兒何曾輪到你我這些做奴才的去操心,大妹子你還是且由他去。”
  邵印有意無意地點明主仆有別,商雪娥一時便不再作聲。

  第二章 三脆羹獨上
  白世非很快便發現,那位姓尚名墜的小丫頭連日來刻意避著他,從原本隻是回避他的目光,已經變得開始躲避他的人。
  不管是一同身在某處廳堂,還是出入琴室茶房時偶然遇上,保管她在他麵前永遠是垂頭低首,行過禮後不是待到一邊就是匆匆離去,若隻是在廊裏遠遠見著他,她肯定一拐彎就沒了影兒,他絕不用妄想她還會往他跟前走來。
  白世非既好氣又好笑,同時心裏那絲不是滋味的味兒又更濃了些。
  他雖不說是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但從小到大周遭哪個不是把他捧在手心?走在州街上哪處不是千人作揖?便連當朝太後麵上也當他如珠似寶,而為這開封府上下稍能攀得上白府家勢的大戶小姐們說媒的婆子,自他弱冠之年後不知踏破了白府多少門檻,每年元夕燈夜,清明踏春,花朝賞花,差婢女偷偷給他遞詩信繡帕的名門閨秀更是不勝其數——
  有生以來,幾曾試過被女子視若鬼魅避之若吉。
  最要命的還是,京城裏那麽多絕色佳人他一個也看不入眼,卻偏偏似乎就是對那個小丫頭動了心思,由此因她的刻意回避,而莫名地心情逐漸變得有些鬱結了。
  尚墜躲人躲得那麽明顯,以至連細心的晏迎眉也察覺到了,然而無論她如何旁敲試探或端起小姐的架子逼問,也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尚墜隻一口咬定是她多心。
  這日午膳時分,晏迎眉入座後邵印便揚聲吩咐,“看菜兒。”
  晏迎眉一怔,“公子不是還沒到麽?”
  邵印躬身應道,“公子貴體違和,吩咐說今兒個不出來用膳。”
  “他怎麽了?是不是天氣轉寒,不小心著涼了?”
  “倒也不曾著涼。”邵印頓了頓,才道,“隻說是胸腑有點抑悶。”
  晏迎眉側頭看了眼身旁自個的丫頭,忍不住微微一笑。
  尚墜輕輕垂了垂睫,避而不視晏迎眉含三分深意的眼波。
  仆人們端上來的菜肴有大蒸棗,雕花梅球兒,酒醋肉,花炊鵪子,潤雞,五珍水晶膾不等,待都擺放整齊後,晏迎眉對邵印道,“大管家,勞請給我盛一碗三脆羹來。”
  邵印即著人辦來。
  晏迎眉轉過頭去,“尚墜,你把這湯羹給公子送去。”
  在場侍奉的婢仆盡皆明顯一愣,要知道這案桌上的所有菜肴,不需吩咐也自會給第一樓送去同樣的式份,邵印才要上前稟明,晏迎眉已擺擺手,“讓她去走一趟。”
  邵印眼底斂了斂光芒,取過托盤把湯碗擺好遞予尚墜。
  尚墜不得已,隻好接過。
  邵印將她送出廳外,說道,“墜姑娘,如果院門處沒人招呼,你直接進去便是了,公子爺肯定在屋子裏頭。”
  她輕應了聲,“是。”
  端著托盤一路行去。
  從垂花拱門進入白世非居住的院落,沿著遍布奇花異草的曲徑回廊往裏,走過長長的花架和幽靜角院,到達院子正中一幢四方簷柱頂立,虹梁肅穆巍峨的兩層樓閣,這闊落宅第便是聞名開封的第一樓。
  庭院內竟真如邵印所言,不聞人影人聲,小廝們和白鏡全不知哪去了,尚墜看看手中托盤,隻得踏上台階,輕步從簷廊下走過,停足在正堂前,抬手輕輕敲了敲半開半掩的門屏。
  從半開的那扇門往裏看去,隻見地麵滿鋪薔薇色的波斯毛氈,柔軟氈上以亮麗毛色織有大片奇異奪目紋案,屋子正中擺著刻有瑞獸飛鳥的紫檀桌,桌腿與台麵連接處曲線華美的榫頭有如雲朵層湧,台麵鑲嵌著薄薄的碧綠翡石,桌邊還擺著嵌有同式翡翠的數張圓凳。
  不遠處窗寬幾淨,封在窗欞如意花格之間的不是糊紙,而全是極稀有的七彩琉璃,錯落有致地倚牆而立的博玩架子圖案疏朗,流暢自如的表麵紋路被描金粉飾得非凡華貴。
  旁邊漆褐髤光的六角形架子上擺著一樽鎏金雙龍香龕,繡球狀的龕壁用金葉錘壓而成,鏤空刻著昂首屈身的雙龍紋,玲瓏的龍尾生動上翻,似正穿行雲中,龕頂上細細刻著的草葉紋和聯珠紋精致而富麗。
  從門檻表麵名匠精雕的牡丹刻花,到角架上難得一見的玫瑰紫釉花式三足水仙盆,屋子裏大小各異的擺設無不華貴絕倫,便連那花盆底下墊用的天藍釉蓮枝碟,也是窯子裏耗時三月才能燒出一個的名品。
  把仆從都遣了去用膳,獨自一人留在屋子裏,對著滿桌已經涼掉的飯菜而毫無食欲的白世非,聽到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時,著實愣了愣。
  “進來。”他往門口望去。
  尚墜輕手推開半掩的門扇,不期然與他四目相撞。
  看到來人竟然是她,白世非隻覺心口一酸,她不是不想見到他麽?白府如此之大,兩人又各有居所,他還常常不在府裏,本來與她就已難能見上一麵,這丫頭卻還那樣避著他。
  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之快讓他根本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
  “小姐讓我給公子送湯羹來。”尚墜把東西擺好,行罷禮就想離開。
  “坐下。”他輕聲道。
  她已抬起的腿在聽到這兩字後不得不收回,轉過身來,“尚墜不敢。”
  “坐下。”重複了一遍,之後他不再說話,拿起筷子,開始緩緩夾菜。
  尚墜低首立在原地,小手裏拿著托盤,另一隻手不安地攥著裙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見她始終不動,白世非停下雙箸,不抬頭,亦不作聲。
  她飛快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輕輕把托盤抱在胸前,在離他最遠的桌子對麵坐下。
  他這才重新執起牙箸,卻吃得很慢,也很少,一桌子八九道菜隻動了三碟,而且也隻動那三碟,每碟還不過隻吃一點點,看得尚墜忍不住微微皺眉,平日裏隻顧避著他因而沒有留意到,不曾想他竟這般挑嘴。
  過分沉默使兩人之間顯得有絲奇特的親昵,逐漸讓她覺得些微緊張,開始無話找話,“公子吃得太少了。”
  白世非頓了頓筷子,不出聲。
  下一句已到嘴邊的說話被她硬生咽了回去,輕輕咬住下唇。
  他卻忽然抬眼看她,一雙星目深泫如淵,又仿佛幽然嗔怨。
  心頭似被輕輕撞了一下,她下意識又次躲開他的視線。
  好不容易才起來的一點胃口消失殆盡,他再忍受不了擱下手中筷子。
  “尚墜。”
  “在。”她輕應,一顆心嘭嘭地猶跳得飛快,耳際似悄悄發燒。
  “以後改掉這個習慣。”
  “什麽?”她疑惑地抬起頭來。
  近在他麵前隻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她圓睜的黑眸再度飛入引人神采,清冽得使他禁不住內心又微微細蕩,輕歎口氣,他道,“以後抬起頭來看人。”
  她腮邊一紅,似被說到心虛之處。
  “這裏是白府,不是別的什麽地方——就算宅子再大,到底也不過就我一人而已。”他淡淡的說話裏不無寂寥,“白府沒有過份森嚴的門戶之見,管事們即便對傭仆有所責罰,通常也極為輕微,在這府裏大部分人都會過得相對輕鬆隨意。”
  所以不管是她的絕色晶瞳,還是她謹慎戒備的心思,在這不存在各房勾心鬥角和相互傾軋的府內,其實都無需刻意隱藏。
  “奴婢明白了。”她的回答低得如同蚊蚋。
  她控製不住又垂了下去的小腦袋讓他覺得心頭一陣失落,有那麽一刹他起了動念,想抬起她紅通的小臉再細視那雙晶眸,內心有一個小小聲音讓他知道自己是多麽渴望,渴望她有所回應,哪怕隻是給他一個淺淺的眼神,至少可以使他不至如斯悵惘。
  門扇“吱呀”一聲大開,白世非的貼身侍從白鏡踏了進來,不意見到尚墜在座,驚奇訝異中脫口而出道,“墜子你什麽時候來了?”
  終於有人回來,尚墜如獲大赦,起身匆匆向白世非行禮告退,也不等他作聲已快步退出房外,白世非盯著她逃也似的背影,惱得幾乎想把桌子掀了,心底無語問蒼天,為何是她,為何會是他與她。

  第二章 蓄意使喚忙
  寒露霜降之後,草木黃落,蜇蟲鹹俯,隨著年關將近,天氣越來越冷,嫩黃的水仙開時嗬氣成寒,白府內大大小小的廳堂和廂房都已經架起了取暖的火盆,人人換了棉衣棉鞋厚襖加身。
  晏迎眉日前所言竟不幸應驗,白世非不意染上了風寒。
  即便如此,卻也沒有換來尚墜更多一點的關注,她依然還是躲著他,惟一和從前不同的,不過是變得愈加小心翼翼,在他麵前盡量做得不著痕跡,然而她這點小動作,又怎逃得過他見慣世情的雙眼,惟心內苦笑。
  早食之後與鄧達園及各房管事在偏廳議事,一番匯報商談下來,他樣樣作了定奪,巳時末,白鏡匆匆從外而來,鄧達園便令眾管事離去。
  捏碎白鏡交來的蠟丸子,看過隱藏其中的紙箋上的內容,鄧達園向白世非道,“早朝時諫官劉隨隻是奏請日常事務專由皇上處理,竟被太後當場逐出朝廷。”
  白世非有些意興闌珊地唔了聲,不出所料,劉娥的態度果然開始越來越強硬了,懶懶笑了笑,道,“你想法子把我患病的消息傳入宮裏頭。”
  鄧達園目光一閃,“小的這就去辦。”
  白世非起身,領著白鏡往膳廳而去。
  踏進膳廳門口時,他的眸光瞟向侍立在晏迎眉身後的那道窈窕身影,毫無意外看見尚墜習慣性地飛快垂下長睫,已隱忍多時的悶氣不由湧了上來,落座時他特意挑了個正對晏迎眉與她的位置。
  然後眼角餘光便瞥見她悄悄移動身子,想把自己藏到旁邊的晚晴身後,他因她這動作而驟然盯住她時,恰好將她不安偷窺過來的眸光捉個正著,細微慌亂緊張的她瞬即往門外顧盼,仿佛自己什麽也不曾做過,就是不肯還不敢再迎上他雙眸。
  白世非心情大悶,百年難得一見的脾氣終於飆了出來。
  仆人們全都專心致誌地忙著安置器皿,擺上菜肴,斟茶遞巾,沒有人留意到主子的臉色已變得一絲冷沉,便連晏迎眉也因餐桌前人來人來而忽略了對麵彌起的淡淡火藥味。
  惟一隻有正有條不紊地細心安排著各項事務的大管家邵印,於忙碌之中還是極敏銳地把白世非和尚墜兩人的動作神態悉數收入眼底,這一來終於明白,為什麽平日喜歡和婢仆們玩笑作樂的公子近日情緒十分不對。
  看到尚墜還待趁著白世非已開始用膳而想繼續悄悄挪動身子,以邵印二十年來對白世非性情的深諳,馬上意識到事情就要糟糕,他趕緊開口,“墜姑娘,請過來給老奴幫個忙。”
  尚墜聞言如釋重負,快步往他的位置走去,那是白世非的側後方,這下她不用再擔心還有人會不時抬頭,用一種說不出的仿佛極端挫敗陰鬱的眼光看著她……他眼底的失落和一些奇特的別樣情緒,早在此前就已經讓她覺得心裏很慌,很慌很慌,隻想避了開去。
  原本正靜默用膳的晏迎眉聽到邵印的說話卻是一怔,怎麽使喚起尚墜來了?她抬起頭來,目光自然便先掠過對座白世非沒什麽表情的臉,繼而停在他身後,看到邵印不過是叫尚墜疊一疊盤子。
  白世非緩緩擱下手中筷子。
  如果那個小丫頭隻是和他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倒也罷了,這勾當他還略有擅長,也樂意奉陪她好好耍一番男女勾逗,可是,他知道她不是,她確實是想離他遠一點,最好任何時候都不要與他相見。
  正因為他知道,她這殺千刀的竟連欲擒故縱都不是,所以才愈加氣悶。
  所有人最細微的動作都沒有逃過他垂著的雙眼,包括她的躲閃,邵印無端的叫喚,以及晏迎眉嘴角隱隱的笑,一件件疊在一起,讓他心內惱意大盛,既然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心事,也就沒必要再作什麽掩飾。
  抬手之間長袖不經意拂過,筷子落到了地上。
  “尚墜。”他喚。
  尚墜一愣,旁邊邵印趕緊推推她,示意她快上前去。
  雖不明所以,她還是走至他身邊。
  “換一雙。”
  “是。”她斂了斂睫,揀起落地的筷子,退後兩步,旁邊小廝趕緊遞來新的,她拿上前去。
  白世非卻不接,待到她迅速反應過來,抬眼看他。
  他淡淡的目光迎上她,這才接下筷子。
  看不出他沒有表情的臉在想些什麽讓她心頭微慌,才退後一步,他卻已又道。“尚墜。”
  “是。”
  “取塊暖巾來。”
  有小婢馬上從蒸盒裏拿出猶冒著熱氣的雪白棉巾。
  尚墜往回取來,卻依舊隻在她學會看著他時,白世非才接過她手中物品。
  “尚墜。”
  “是。”
  “湯涼了。”
  接過仆人趕緊重新盛好的一碗,這次她聰明地自覺先看向他,這使白世非臉色稍霽。
  然而下一刻。“尚墜。”
  “是。”她開始微微咬唇。
  “添酒。”
  整個膳廳裏即使最笨的那個,都已經看出來了公子在發脾氣。
  一時間沒人再敢喧嘩,偌大的膳廳靜諡得不聞人聲,隻間隔地清晰響起白世非與尚墜一來一往的吩咐應答。
  仆人們都遠遠站著,緊張地注視著麵前的一幕,三兩個與尚墜相熟的婢女則偷偷覷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盡皆疑惑,都不明白尚墜怎麽就得罪了公子。
  隻有晏迎眉似乎什麽也沒看到沒聽到,若無其事地夾菜下飯,反而稍稍融和了僵持的氣氛。
  直到尚墜再也不遮不掩一雙盈亮黑瞳,眼裏閃起明顯忿怒,小束小束的惱焰灼灼飛揚,白世非惡劣的心情才算得以稍為紓解,而她生氣繃緊的小臉讓他邪惡的心思很有繼續逗弄下去的興致。
  這一次他把她遣去廚房。
  趁尚墜人不在跟前,晏迎眉才低聲笑道,“世非,別說我不提醒你,可別把她給惹毛了。”
  白世非嘿嘿一笑,把她惹毛了才好,合計著就隻能她使他生悶氣不成?
  要氣索性誰也別落下,兩人一起來。
  他想是這樣想,可是待尚墜端著甜品回來,看到她已被差役得額際沁出細微汗意,一張小臉更是已氣得漲紅,使人我見猶憐,他的心很沒用地就軟了,終於專心吃飯,不再使喚她。
  半響,見他居然不再繼續,安靜無聲的廳堂內,尚墜卻忽然說話了,“公子難道不再需要什麽了嗎?”語氣既忿還冷。
  白世非嘴裏一口湯差點當場噴將出來,遠處一片要暈倒的抽氣聲,邵印以闊袖印了印額頭虛汗,晏迎眉則掩嘴猛咳。
  背對著尚墜,他唇邊彎起一抹強忍不下的笑意,心想,她今晚吹的曲子定會是十麵埋伏。
  晏迎眉趁機給邵印遞個眼色。
  邵印趕緊上前,對尚墜道,“墜姑娘先歇會兒,由老奴來侍侯公子好了。”
  未幾,膳罷撤席,婢仆們興奮地竊竊私語,一個個奔走相告。
  還未到夕落,公子爺和夫人侍婢的樂事就已被添油加醋地傳遍了全府。

  第二章 寄名鎖心事
  請了不少郎中服了不少藥,可是白世非的病情不但沒見好轉,反而愈加重了,白天茶飯不思,夜裏寢枕難眠,人逢五步外已聞他輕咳不已。
  他風寒難愈的消息,終於在適當的時候傳進了劉娥和趙禎的耳裏。
  其時清逸俊雅的翰林醫官任飄然正在慶壽宮中為太後行例請脈,恰巧趙禎領了內侍閻文應過來請安,看見任飄然在內,便隨口道,“文應說昨兒個皇後犯了頭痛,是怎麽回事?”
  “臣已經去給皇後診治過,隻是略有些風寒跡象,服完藥後昨晚已差人來傳話說沒事了。”任飄然答道。
  “沒事就好。”趙禎頷首,看向閻文應,“最近宮裏是不是好些個都染了風寒?”
  “回皇上,除了皇後以外,楊淑妃和王美人這陣子貴體也有所不適。”頓了頓,閻文應多嘴說了句,“小的聽聞那白家公子的病情還更重,據說把開封府裏有名的郎中都請過了,卻還是一直好不起來。”
  劉娥的目光瞥過來,人也稍微傾身向前,不無關心地道,“世非病得這麽厲害?”
  閻文應連忙跪伏,“回太後,小的也不知實情,隻是日前無意中聽到那些出宮回來的侍衛們嚼舌的閑話。”
  趙禎皺眉,“這宮外頭都是些什麽庸醫!”言語間似頗為掛慮。
  劉娥含笑說道,“皇上要是真個放心不下,莫若讓任醫官去給世非瞧上一瞧,好生開張驅寒方子。”又回頭對任飄然授下口諭,“你去禦藥院領些上等的靈芝人參,一並帶去賞予世非。”
  “臣謹遵太後聖意。”任飄然溫聲應了。
  消息很快傳回到白府,書房裏白世非聽完鄧達園所述,輕歎道,“這些小恩小惠她倒是一貫施得大方。”
  鄧達園遲疑了下,才道,“太後難道不擔心皇上與公子過從甚密麽?”
  白世非笑了笑,“皇上與我是垂髫之交,過從甚密早天下皆知,雖然太後心裏許也有別樣想法,但一來對皇上與我還未真正有所顧忌,二來皇上如今不過是她手裏的牽線木偶,她在朝廷上已毫不留情削盡他的顏麵,出了崇政殿自然還是會假些辭色,在他麵前偶爾也扮一下好相與的慈母。”這就叫軟硬兼施,還便於當朝史官對她的豐功高德多加潤筆。
  “你再送些珠寶銀錠進宮,好好打賞相關人等。”
  言畢白世非起身,與鄧達園一同離開,然而方踏出書房門口,便見守候在外的白鏡神色有異,眸光掠去,竟見尚墜站在不遠處的廊下,他怔了一怔。
  “墜子在那侯了足足有一個多時辰。”白鏡低聲道。
  那邊尚墜聞聲回過頭來,第一眼率先落在鄧達園身上,臉容乍現喜色,下一瞬眼簾映入白世非的身影,隻與他相視一眼,便微微偏過了眸子去。
  白世非聲色不露地溫熙一笑,側過頭來,對鄧達園道,“什麽事?”
  “昨兒墜姑娘的金鎖片兒不小心弄壞了搭扣子,托小的拿去給金匠修了回來。”
  “哦?”白世非似微感興趣,“金鎖片?”什麽矜貴玩意兒對她重要到這份上,竟令她著急不過要在門口等了小半天。
  鄧達園從襟內取出一個細金絲纏成的精致頸圈,白世非接過,輕輕咦了一聲,這辟邪護身的金頸圈不過巴掌大,扣口處掛著一把小小的薄金片錘合而成的長命鎖,明顯是小兒佩戴之物,長命鎖下方還有六串兩節手指長的如意金珠,顯得有些獨特。
  形狀富貴,雕工精致,應非尋常人家所用之物。
  怪異的是他竟有一種依稀曾在何時何地見過這頸圈兒的熟悉感。
  白世非把鎖片翻過來,背後果然刻有寄名和天官賜福字樣,細看了眼那名字,感覺怪異愈甚,再瞥向廊下人兒,她臉上已露出惶急之色來,他笑了笑,對鄧達園和白鏡道,“都下去罷。”拿了長命鎖往尚墜走去。
  他的人還在丈外,尚墜已垂下眉睫,屈膝請禮。
  白世非站定在她麵前,以頸圈輕輕拍了拍掌心,“你的?”
  “是。”
  “哪來的?”
  尚墜麵容凝了凝,有些淡,“小時候一個親戚送的。”顯見無心與他細述因由。
  白世非的視線落在她雖被冬服裹住卻仍見一截秀色纖柔的頸子,手上解開金鎖的搭扣,往前一步近身站在她跟前,輕輕笑語,“這金圈兒當真好看,你戴上我看看是什麽樣子。”
  尚墜當即噔噔後退,脊背撞到了廊柱子,他意似親昵的舉止不但嚇了她一跳,那一刹也引出了她內心深處的些微羞意和混亂,慌忙出言謝絕,“奴婢不敢有勞公子!”
  白世非不再說什麽,隻把手中項圈慢慢遞過去。
  她神色不定地伸手去接,他卻沒有放手,兩人各自握著小小金圈兒的一邊,距離近得隻要誰稍微動一動指尖就會觸及對方肌膚,近在他眼底咫寸之下,她嫩白的耳垂後方泛起粉色,那不知該停在何方而緊張不已無措轉動的半垂盈眸猶似汪然半惱半羞。
  一種微妙的奇異感從他心間升起,眸光落在她的眉睫,俏鼻,粉唇上,有些兒癡癡然移不開去。
  從他握著金圈兒的指尖透出來的力道,雖然輕微穩和卻自有一股不容違逆的氣勢,最後迫得她屈服抬首,眸光與他相接瞬間,他眼底毫不掩飾的跳躍著的星芒,似火熱還似深幽無底,令她的心尖蓬地亂突亂蹦,那絲控製不住湧上來的羞意直衝腦門,使得粉麵生色如同含春。
  不過眨眼間她已自覺失態,羞意更重的同時惱意愈熾,發狠瞪了他一眼,手上使起力來。
  白世非有些不舍地鬆開手指,她飛快收下鎖片兒,想走卻被他擋在身前,想退背後卻已緊挨著廊柱,先前那一眼,他閃熠眸光中的某種祈盼直直送達她心底,而這等尷尬境地及眼前這樣難纏之人,都是她有生以來從未經曆。
  他含笑看著她的無所適從,柔聲輕哄,“小墜,和我說會話兒。”
  “說……什麽?”她不安地攥緊垂腰綬帶。
  “隨便說什麽。”他低下首尋她的瞳子,逼使她不得不再度迎上他雙眸,“好比說我病了那麽久,你一點兒都不關心我。”很有些不滿哀怨地。
  她嬌顏大紅,迅速偏過首去,“府裏哪個敢不關心你來著?這些日子大管家可請了多少郎中,三管家不但往廚房親自煎藥和燉補品,還嚴詞叮囑白鏡須守著你寸步不離不是?”打開了話匣子,她的不以為然也就流露了出來,飛快瞥他一眼,“還有那些丫頭們,哪個嘴裏不是天天叨念著,求菩薩保佑你快快好起來?”
  這大富大貴的人家就是和平民百姓不同,主子不過是偶感風寒,卻似天要塌了一般勞師動眾,說是說請了許多郎中吃了許多藥都沒好轉,可眼下看他分明神清氣爽的樣子,哪裏象生病之人?也不知他在人前的咳嗽是不是裝的。
  白世非忽然俯首,畢挺鼻尖輕蹭過她的鬢發,在她耳際輕輕嗬氣,“我就說你怎麽可能不關心我,原來小墜是看在眼裏,記在心尖兒上呢。”說完人已轉身,長袖如流雲拂過別到背後,唇邊有著一絲逗弄得逞的快樂,然後笑意漸深。
  尚墜僵立原地,咬唇狠狠瞪著白世非拋下一句有如爆竹乍燃的調笑說話後就大搖大擺離去的背影,臉容一時象火燒過地漲紅,一時又因惱怒至極而時白時青。

  第二章 彈指論攻防
  這日暮色時分,白府裏來了位客人,邵印將之恭迎進客廳,看罷香茶,便吩咐一幹下人散了去。
  華貴的寬廳內擺著十二扇可折疊的雲母斑斕的圍屏,底座紫檀嵌黃楊木的屏麵髹著光亮的黑色底漆,其上以紅綠灰三色彩繪而就雲紋和龍紋,青綠色蜿蜒的龍身和丹焰色的四足鱗爪瀟灑利落,遊龍昂首騰雲駕霧,矯健奔放,飛舞於長空之中,屏緣四周黑底朱繪著方連雲氣紋,顏色鮮豔而異樣奪目。
  一張莊重渾厚的紫檀案居中而置在屏風前,案上擺著鏨花銀壺和茶盞子,白世非與任飄然分坐在案桌兩邊的彩漆描繪鷹形托首寬座交椅裏。
  端起盞子抿了口茶,合上蓋時白世非輕咳了一下。
  任飄然失聲而笑,揶揄道,“你要麽就別裝了,要麽就裝得有些譜兒,這咳聲清脆,氣韻綿柔,哪一點像是有病在身之人?”
  “你這仙手醫童可改名兒叫仙耳醫童了。”白世非嘿嘿一笑,“如今朝中情形怎樣?”
  “被太後趕出朝廷的官員前後累計已有十來位。”
  “那些補缺進去的安排得如何?”
  “大抵按你的計劃進行著,通過在京者引見和外任者投狀,新入朝諸員中有五人在你所列的名單裏頭,此外在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禦史台和諫院裏,皇上也已暗中有所安排。”
  白世非點了點頭,“聽說西北部黨項族的首領趙德明因病在身,年底打算隻派其兒子進京麵聖,恭賀新禧以及押運朝廷贈予的物資?”
  “是,屆時來的會是他的二兒子趙元歡。”
  白世非一怔,“執事的不是他的長子趙元昊麽?”
  “輔助趙德明管轄部族的一直是趙元昊,但禮函說此次來人不是他而將會是趙元歡。”
  白世非沉思了會,唇邊逐漸浮出些許興味來。
  “怎麽?這裏頭還有玄機不成?”任飄然好奇問。
  白世非搖了搖頭,“隻是有些想法,不過現在還言之過早。”
  那趙元昊似乎仍未上位就已有意不再和本朝交好,若然有朝一日趙德明病逝而使黨項大權落入他手,已二十多年有耕無戰甲胄塵委的西北邊防,說不定會掀起新一輪烽煙。
  任飄然斂起笑意,開始商談正事。
  “太後日前曾命直集賢院與禮官詳細商定進謁太廟的儀注服飾,其後禮官奏請太後行禮時穿戴本朝隻皇上才穿的袞服,佩戴飾有十六株龍花和前後各垂十二旒珠翠的儀天冠。”
  “她想披戴帝王袞冕往太廟祭祖?”白世非雖然微訝,神色間卻沒多少意外,似乎劉娥會有這種舉措或多或少早在他預料之中。
  “皇上希望能阻止她。”任飄然道,正因為事關重大,所以趙禎才會差他過來親傳口信。
  如果祭祖時太後披戴的是帝服,那趙禎這個皇帝本尊穿什麽?堂堂六尺男兒,還有何麵目跟隨她一同參拜趙家列祖列宗。
  白世非麵容慢慢沉凝,“此事實不易為。”
  多少年來劉娥一直想享受天子待遇,如今她在朝廷內的權勢終於如日中天,一年裏最為隆重的年末謁廟慶典,正是她向百官明證己身的大好機會,想阻止她此番行事談何容易。
  “連你也沒有法子麽?”任飄然問。
  “法子倒不是一定沒有。”拚折一兩位朝中重臣據禮力諫,也許多少能牽製她,“我擔心的是儀典結束之後。”
  “你怕她會對付回來?”
  “以她如今隻手遮天的尊榮之態,焉能容旁人半點違逆,更何況是在謁廟儀注這等無比重要的大事上扯她後腿,事後隻怕你和我還有皇上都再沒好日子過。”
  任飄然輕笑,“難怪我臨行前皇上說了一句話。”
  “什麽?”
  “皇上說這回他鐵了心思,讓你盡管放手去做,不必理會後果如何。”
  “他當真這麽說了?”白世非微微笑起來,星眸閃起異樣清芒。
  “自然當真。”這種話誰敢捏造半句,任飄然輕聲歎道,“也不能怪皇上狠了心要破釜沉舟,太後這陣子的所作所為對他那是愈來愈輕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既然皇上已立定心思,說不得你我需助他一回。”頓了頓,白世非看向任飄然,眸光罕見地變得厲利如薄刃,話聲寒沉至極,“儀典前後,你在宮裏頭好生照看著他。”
  任飄然麵容一駭,連聲線也微變,“你的意思是——”
  沉默許久,白世非才緩聲道,“你想一想,太後先是將楚王趙元佐之孫趙宗保長期養於宮中,如今又一直扣著荊王趙元儼之子在宮裏做皇上伴讀……”
  也許她不一定就有那般險惡心思,但如今就要正麵衝突,他卻不能不防萬一。
  任飄然驚得麵容發白,額上幾乎滲出冷汗。
  劉娥要的不過隻是一個傀儡,若然哪天趙禎這個皇上做得已經不夠聽話,讓她覺得不再順心順意,必要時,把一個年紀更小更好操縱的的皇室子嗣扶上龍椅來取而代之,也不是全不可能之事。
  常言有道虎毒不食兒,然而此話卻從來不適用於宮牆之內,隻需看前朝武則天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便知殘酷的王權鬥爭中從無骨肉親情可言,而隻有成王敗寇之論。
  在任飄然離去後,白世非召來鄧達園。
  “有幾件事你明日一早去替我辦了,先向勾欄酒肆等人多熱鬧地兒放出消息,就說飄然醫術超群我已藥到病除,然後安排我和夫人在後朝回晏府省親,我需與晏大人見上一麵,還有,令西北各州府底下的人盯緊了,隻要黨項族的趙元歡一入關馬上傳書回府。”
  鄧達園領命後匆匆去作安排。
  白世非的神色清冷之至,獨自一人在廳裏坐了良久,最後才慢慢起身。
  緩步回到第一樓前,微側首對身後的白鏡道,“去熱一壺仙醪來。”逕自踅入院落旁邊的曲徑。
  林苑裏枯枝零落,原來碧綠的湖麵已結成淺青色薄冰,連續的陰雪天使得朔風凜凜,暗雲層湧無星無月,沒了枝蔭遮掩而露在天色下的石徑借著雪光仍能視見,隻是在霜雪過後變得極其濕滑泥濘。
  把送了酒來的白鏡遣走,他依舊是無聲無息地隱在芙亭內,靜靜看著不遠處被湖麵冰光映得微亮的水閣,聽著空曠寂夜裏響起的孤涼幽清笛聲,黑暗中一個人慢慢地自斟自飲。

  第三章 投石交年祭
  開封城內大小林立的店鋪,早在一兩月前就已經開始了過年雜什的競賣,有錦裝新衣,大小門神,來年曆日,金彩縷花,桃符對聯等等,臘八節過後白府也開始治辦起年貨來,醃製臘肉,釀酒碾米,灑掃門閣,清潔庭戶,購置祭祀用各式酒果,準備好迎神的香花供物。
  臘月中旬時,莊鋒璿來了白府,打算在此間過年。
  自從廊下相遇之後,尚墜倒是不躲白世非了,卻整整半月再不肯和他說一句話兒。
  不管白世非是趁沒人時候圍在她身邊低聲下氣地求饒,還是托白鏡送去悔書指天發誓以後再不惹她生氣,全都沒用,第二日她見到他時,依然是冷冷地一眼,然後自顧自忙活。
  便連他晚上邀莊鋒璿與晏迎眉到第一樓裏閑談小酌,她也是說什麽都不肯跟晏迎眉一同過來。
  白世非被憋得無計可施,叫苦連天。
  晏迎眉笑抑不止,“我有個表弟一直很喜歡尚墜,她當時避著他的情形就如同如今避著你,表弟沒辦法,隻好來央我尋機讓他和尚墜獨自見上一麵。”
  難得聽到旁人提到她的過去,白世非十分有興致,“你幫他了麽?”
  “我先去試探那丫頭,結果她說我要是真那麽做了,她發誓會一個月不理我。”
  莊鋒璿也好奇起來,“後來怎樣?”
  “後來我奈不過表弟的苦苦哀求,還是答應了他,安排他們獨自見了一麵,我本以為那丫頭隻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她見過他後跟我犯起倔來,真的整整一個月不和我說半句話兒,足足三十天一天不少。”
  “啊……”白世非禁不住撫額哀歎。
  莊鋒璿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你還得再熬半個月哪。”
  白世非嘿嘿笑著,大言不慚地道,“隻要能抱得美人歸,便再熬幾個半月又何妨。”含笑眸子半垂閃動,再抬睫望向晏迎眉時多了一份盎然興味,“她是打小被賣進晏府的麽?”
  不料他突出此問,晏迎眉不禁怔了怔,笑笑道,“那自然不是。”
  莊鋒璿看兩人這一問一答,仿佛都有些異樣,眉一挑還是望向了白世非。
  白世非曼聲道,“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我在南門大街上縱馬的那個雪天?”
  “記得,當時你差點撞到一個小童子還有迎眉。”
  白世非忽然側首,半笑著看向晏迎眉,“她就是那小童對不對?”
  晏迎眉輕輕歎了口氣,“你在她麵前千萬不要提起,不然準落不著好。”
  白世非點點頭,端起酒杯慢慢飲罷,眼內隱著一抹深思,沒再追問下去。
  似乎一夜之間,臘梅盛開,白府內花色滿園,香飄十裏。
  到了臘月廿四這天,因為是交年日,家家祭拜灶神,白府裏十分隆重,早幾日便已將灶台桌子鍋碗瓢盆等收拾得幹幹淨淨利利索索。
  祭拜這日,揭下灶台上方貼了整整一年已被煙薰得黑糊的灶君畫像,擺上豬頭、雙魚、豆沙、飴糖、粉餌等豐盛供品和諸式酒果,把揭下的畫像放在香爐裏焚化,再燒了合府替代錢紙,然後在灶台上方張貼新的灶君像,畫像兩邊還貼上一副對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最後以酒糟細細塗抹灶門。
  由於白府每年輪換放一批仆人回家過年,為了方便這些人早日回去,府裏每年為仆役而設的年夜飯都提前在廿四這天舉辦,由是一番繁複祭儀下來,送神完畢,邵印馬不停蹄地又去了安排晚飯酒席。
  白世非與鄧達園往書房而去。
  “自太後下旨欲披帝服進謁太廟之後,便遭到同為參知政事的晏大人和禮部薛奎的反對,晏大人以四書中尚書周官卷所載禮文在朝上陳辭,認為太後祭祀時應該穿戴的是王後之服而非帝王之服。”鄧達園稟道。
  “那薛奎又說了什麽?”
  “其他輔政大臣們皆不敢言,惟獨薛丞相站出來說,如果太後一定要穿成那樣去拜見祖宗,那行禮時她是用男子的拜禮還是用女子的拜禮呢?”
  白世非失笑出聲,“他倒也敢言。”
  “薛丞相始終力陳太後此舉不可。”
  “這薛奎是三朝元老,為人剛毅不阿嚴敏清正,便是太後也難奈他何。”
  “太後雖然大為不悅,但在兩位丞相大人力諫之下卻也不得不作出讓步,她雖然沒有完全采納他們的諫言,也還是令人對袞服作了改動,仍以皇帝式樣,但就減其二章,衣去宗彝,裳去藻,也不佩劍,最後她祭祀時穿戴的終究不是完整齊全的皇帝所披之袞冕服式。”
  “也隻能這樣了。”白世非微微苦笑,“能逼得她作出改動已份屬不易,你且看著罷,過了年她必然要尋機降罪於晏薛二人,這一遭便是本公子也無法脫身事外。”神色間有些陰鬱,似心裏懸著一絲不明顧慮。
  “難道沒有應對之策麽?”
  “這時候她正在氣頭上,斷不能輕舉妄動,你吩咐下去,都靜著點兒先過個安穩年,餘事出了年再說。”
  鄧達園點了點頭,“小的明白。”
  白世非為劉娥設置的這番擾攘,不無投石問路之意,是故如今宜以靜製動,且看她如何出招,反應是深是淺。
  談話間,邵印端著裁剪整齊的一遝紅紙來見。
  “公子,就快上桌開飯,好寫封包了。”
  白鏡進來磨了墨,白世非提筆在紅紙內隨意寫下不同數目的賞錢,邵印又喚來幾個小廝,七手八腳把每張寫好的紅紙都拿到取暖的炭盆上方,把墨汁烤幹,然後折成一個個紅包。
  整好後,邵印端著盛滿紅包的托盤,領著大家夥興衝衝往膳廳而去。
  白世非含笑目送他們離開,書房內再別無他人,他的眸光閃向桌上一角,拈來遺落在角落的一張紅紙,提筆而就,拿到炭火上烤幹,折好藏進袖底之後也提步離開。

  第三章 合巹寫君心
  膳廳中已擺好酒筵,三位管家和管事們都已到齊,隻等白世非先入席為敬。
  兩旁側廳也各擺了幾桌,能在此間落座的都是身份高等的仆婢,不是於府外跟隨鄧達園聽差辦事,就是在府裏近身隨侍兩房主子,一幹人幾乎個個都是能為白世非叫出名來。
  其餘小廝仆婦,在各房內自行圍桌,菜式豐盛不談,由此合府歡聚一堂。
  宴飲很快過了三盞酒食,各桌開始你來我往,相互祝敬屠蘇酒,便連白世非也站起身來,一一敬過各房管事,對每位向他支薪領餉的屬下逐一表以謝意,這些管事們的大封紅包自然早由邵印和鄧達園發了下去。
  眾人鬧了多會兒後,逐漸把目標對準白世非,一個接一個端著酒杯湧上前去,他則笑嘿嘿地來者不拒,甚至逮些相熟的仆從婢女還調逗幾句,反敬幾杯回去,一時間杯光盞影,喧聲四鬧,笑語滿堂,歡暢異常。
  輪到尚墜時她早被晚晴晚弄等人鬧過幾回,因著這異樣熱烈的氣氛亦落落大方,上前來與白世非說著祝詞,“奴婢祝願公子來年財源廣進,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眼前人兒的嬌顏泛起三分桃映酡紅,原本一雙明眸善睞的清瞳也已不知不覺中撤下了平日的戒備之色,被酒意盈染成水汪汪的柔然,白世非凝視著她,輕輕笑吟道,“胭脂未撲紅映雪,秋水生波眼兒媚。”
  羞意頓然大熾,這場合卻絕不可能發作,尚墜隻得惱剜了他一眼。
  “哇!公子爺你好不偏心!隻對墜子一個人吟詩!”白鏡帶頭起哄。
  白世非斜睨他一眼,十分囂張地道,“我何止隻對墜子吟詩。”忽地將她拉近麵前,握杯的手勾向她的右手,“我還要和墜子喝交杯酒呢!”說完就著她僵住的手臂一飲而盡。
  這出其不意的動作將尚墜震在當場,僵然瞪著他笑眯了的眼眸,心內一時無法辯明他此舉到底是又捉弄了她一回,還是別有些不同含義,一眾仆婢卻已在失驚中比她先反應過來,連笑帶鬧地全都湧了過來,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催促。
  晚晴甚至興奮地直接托起她的手臂,讓她手中杯子往唇上湊去,“墜子快喝!公子都已經喝了!快!白鏡你去拿酒來,這交杯酒非喝滿三杯不可!大家說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眾口同聲高應,兼之起哄叫嚷,“墜子再不喝我們可用灌的了!”
  笑鬧一聲高似一聲,身旁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尚墜不得已隻好把手中酒盡飲,幸而她的麵容早被酒意染紅,所以旁人也看不出異樣,隻一同被眾人圍在中間的白世非,看著她抿酒時嬌豔欲滴的唇瓣,心尖別有一股酥酥麻麻的微妙滋味。
  同桌而坐的商雪娥皺眉看著眼前一幕,雖然對白世非的出格之舉有些不以為然,但看群情洶湧,難得一年一回的團圓飯,也無意出言掃興。
  那邊白世非和尚墜被圍困脫身不得,這廂邵印和鄧達園無聲起立。
  商雪娥不解地望向邵印,“怎麽了?”
  邵印藹聲輕道,“這會兒是少年人耍樂的光景,我等在場隻會令他們玩兒得不夠盡興,忙了一天這把老骨頭也快散架了,還不如回房早點歇著,後頭幾日還有得咱們忙呢。”
  商雪娥想想,覺得言之有理,也站了起來。
  其餘年紀稍長之人亦相繼起身,跟隨幾位管家悄然離席。
  原本滿座的一桌主席,不多會便隻剩下比鄰而坐的晏迎眉和莊鋒璿,兩人輕輕相視一笑。
  晏迎眉微微偏首向他,借著長袖遮掩低語,“我就沒見過比你這兄弟還更善使機會的人。”
  白世非在此時此地耍上這麽一出,有意無意之間已是向府內昭告尚墜身份,這夜之後她在府中地位自然而然會有所不同,底下眾人大致會心照不宣,從此把她歸結為——公子的人。
  莊鋒璿輕笑望向人群中間,“瞧他樣兒,估摸著還有好戲可看。”
  走也走不得的尚墜被圍觀相迫不過,羞懊無奈之下,最後還是滿臉通紅地和表麵上對逼酒半推半就實則樂見其成的白世非交臂飲了三杯,眾人這才盡興散去。
  趁無人注意,她忽然抬腳狠狠踩了他一下,他失聲痛呼時她早鑽入人堆,有仆人聞聲回過頭來,白世非苦著一張臉,仿佛委屈得欲哭無淚。
  莊鋒璿哈哈大笑,晏迎眉也以袖掩嘴,彎起了一雙剪水瞳子。
  最讓仆婢們興奮期待的宴席尾聲終於到來。
  每年團夜飯時候,除了邵印循例給每人派發的紅包之外,廳中案上還擺有放著大疊紅紙封的托盤,紙封內自然便是白世非親筆寫下——從幾文錢到幾貫幾兩、幾十兩乃至幾百兩不等的賞錢,仆婢們可挨個上前抽取,之後憑自己抽到的大紅封包去帳房支取現銀。
  這是每年僅有一次天降橫財的好機會,所以人人翹首期待。
  當已經被所有人灌了好幾輪的白世非擲下杯子吆喝一聲,仆婢們即刻發出興奮不已的尖叫聲,全都迅速湧到案前,笑著你推我搡,一會便自覺排好了隊伍。
  白世非站在案後,把麵前的紅紙封攤成扇狀。
  第一個上來的是白鏡,他先雙掌合什喃聲禱告,然後閉目摸去,從中抽出一個封包時快速睜眼,緊張不已地把紙封一點點拆開,仿佛一顆心懸到了喉嚨,就連旁觀等候的人該刹那也全屏息靜氣,隻掂足翹首望去。
  當眼簾終於清晰映入紙內所寫數目,白鏡刹時蹦了起來,“哇!五十兩!滿足了!我太滿足了!”得意洋洋的叫聲惹來身後一片笑罵。
  底下一個個摩拳擦掌,輪侯在前的神色躍躍欲試,排得較後的明顯心急不已,同是晏迎眉房裏的晚晴上前抽罷,心急打開一看小臉驟垮,垂頭喪氣地嘟著嘴,“老天爺今兒個沒長眼,我的隻有三十文。”
  很快輪到尚墜,她和別人一樣也被這緊張刺激的氣氛感染得興奮不已,走上前,對著已被抽得散亂的紙封正待下手,白世非卻一時興起,叫道,“我來幫墜子抽一個,保證沒有一百兩也有三百兩!”
  眾皆齊聲大笑,“公子說錯了!是沒有三百兩也有一百兩!”
  玉麵被酒意氳如飛櫻,白世非笑著抬起手來,長袖往案麵一拂,在旁看熱鬧的莊鋒璿目光忽地閃了閃,饒有興味地向晏迎眉遞個眼色,示意她看仔細了。
  以修長指尖來回梭巡,最後白世非似鄭重其事地掂起當中一個,遞予對麵正緊張等待的尚墜,星目蘊涵萬千笑意。
  眾皆屏住了呼吸,這可是公子親自抽的,不知內裏會是多少?
  尚墜把紙封一角一角打開,看罷刹那神色變得極其怪異。
  有人忍不住叫,“墜子快念啊!到底是多少?”
  在她身後不遠的晚晴躡步躡腳走過來,忽然伸手就要搶奪,尚墜嚇得尖叫,飛快躲過她的手,慌亂地把紅紙胡亂一搓捏在拳心,奇快道,“一兩!隻有一兩!不是一百兩呢!”
  仆人們當場噓聲四起,“哈哈哈,才一兩!公子手氣真差!”
  “快!前麵的快點!別礙著我抽三百兩!”
  尚墜悄悄退到廳內一角,右手依然緊張地捏成小拳頭樣,遠遠含羞夾恨地狠狠瞪著白世非,他看在一雙笑眸內,窺空趁餘人不注意時狀作十分無賴地飛快朝她眯了眯左眼。
  那個紅紙封內以蠅頭小楷寫著:小美人,別生氣了,我給你我的心。

  第三章 相親與乘共
  過兩日,為新年裁做的新衣新裳送來了府裏。
  邵印往疏月庭去見晏迎眉,“夫人,珠寶鋪子來人說上了一批新款釵翠,不知夫人想自己出門去挑呢,還是讓掌櫃的揀好送過來?”
  晏迎眉想了想,問,“公子在麽?”
  “才剛在偏廳議事,眼下大約在書房。”
  “這冷的天別勞煩掌櫃走動了,這樣吧,你去問問公子,他若得空兒,你就說我的意思,讓他帶墜姑娘去鋪子裏代我選上幾件行了。”
  邵印領話而去。
  白世非聽了,雖然略為意外,卻沒有拒絕,於是邵印便差小廝去尋尚墜,隻說夫人吩咐她隨公子出門幫眼挑幾件飾物,轎子已經在前庭等著。
  當尚墜依言來到前廳,一頂暖轎已停在門外的水痕石麵上。
  選材精良的轎頂脊梁用朱紅漆亮,上蓋剪棕,四角翹起的簷子及輿邊雕飾著木刻滲金的飛雲盤龍,邊沿圍有尺長的花式繡額簷簾,兩壁欄檻的雲紋華案雕工精致,轎門和窗口垂著用料上乘的華貴帷幔。
  尚墜正想這頂轎子不應是她坐的,那邊白鏡一見她出現,已連忙吩咐轎夫壓下轎來。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走過去,踏上高腳,鑽進轎子內,在有三人寬的舒適緞麵軟輿上坐了下來。
  白鏡看她坐穩當了,便把簾子放下。
  在轎裏靜等片刻,卻始終不見有動靜,尚墜才想撩開窗幔看看,忽然眼前一亮,白世非已掀開轎簾彎身進來,見到她在內明顯一怔,動作卻半點沒停,待簾子搖蕩著遮上轎門時他已安坐在她身邊。
  根本沒想到會與他共乘一轎的尚墜呆住,雙腿緊攏僵坐原位,一時緊張得耳根飛起淡紅,竟忘了向他請安,而原本寬敞的轎輿因他的加入,已刹時變得局促起來。
  轎子動了動後被了抬起來,不知何故轎身卻突地一斜,毫無防備的她“啊”地一聲就往窗沿撞去,一隻修長手臂飛快伸來把她攔腰一攬,為她解了圍卻反使她更加羞窘不安,才想端坐好點,哪知轎子忽然又是一晃,她的腦袋撞在白世非胸前的鎖骨上,小小身子整個撲進了他懷裏。
  白世非不得不一手抱緊她,另一手撩開窗幔,想看看是怎麽回事,為何會這般不穩當,半隱帷後的眸光掃去,不意卻看到隨轎同走的白鏡正在給腳夫們打眼色,見他掀開帷幔探視,馬上一臉壞笑地朝他擠眉弄眼。
  剛想出聲斥責,卻驟覺懷裏軟玉溫香細動,一絲旖旎竄入心間引得心尖又浮起絲絲酥麻,輕輕幹咳一聲,拋給白鏡一個別太過分的眼神,他垂好帷幔,那小方的窗格便被遮得嚴嚴實實。
  白世非回過身來,不動聲色地看著懷裏人兒暗暗地想退開,然而在她還來不及抓住什麽平衡身體時,那轎子又象撞了石頭似地把她再拋回他懷內,如此反複幾次,她一張小臉早燒得通紅,腦袋羞得幾乎垂到了胸前,所以一點也沒看見他唇邊又翹起了邪氣笑痕。
  總是忽然就被顛跌一下,到最後尚墜都已被顛得有點頭暈,慢慢便放棄了與那惱人的轎子抗爭,順從地由著白世非的手臂環在她腰上。
  感覺到原本全身僵硬的她慢慢軟柔下來,心神蕩漾的白世非悄悄收緊臂彎,使她的小身子緊貼著自己的身體,把她整個兒摟籠在懷,而他呼吸時男性的氣息就縈繞在她的眉額鬢角,從未經人事的她何曾試過和一個男子如此親近,隻覺有絲暈旋迷亂,一顆心跳動之快仿佛就要從衣裳底下蹦達出來。
  兩人被困在窄逼轎內,那獨特的隔著衣物已是肌膚相親的親昵感慢慢在心間彌漫,不自覺地微微陶醉在這難得的甜蜜裏,已潛藏多時的情愫被誘發,熾如利刃劃破一線理智控製,隱隱狂奔的情潮找到了細微的出口。
  他俯首,尋著她的櫻唇毫不猶豫輕輕含住……轎子突地一拋,使得兩人額頭相撞,她即時清醒過來。
  惱踢了兩腳轎門,他強行收臂,使她掙紮著想逃避的身子始終掙不出他緊箍的臂彎,另一隻手捧起她的臉定在最適合迎承他的美麗仰角,以唇再度覆上她水色瀲灩的小嘴,他輕吮慢碾,那滋味美妙得就算此刻讓他死了也心甘情願,索性將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追著她縮躲不過的嫣紅小臉強悍地烙下點點吻印。
  轎子一路平穩到她終於放棄了渙散的意誌,不自知地逐漸沉迷在他輕柔的勾逗裏,她生澀的無意識的回應令他的索取開始變得狂野,那一腔從遇上她後已積聚千年的濃情烈意全部在她唇間崩潰,那麽渴望她能明白他的愛意,即使要用他的命來換她一生的心。
  纏綿良久,饜足後他以額頭抵住她的額頭,呢喃著在她唇上長長喘息,“小墜……心肝兒……”微看她睜不開眼暈然酡紅的嬌顏,這才意識到懷內的小蠻腰幾乎被自己揉碎。
  就在他希望轎子最好永遠不要停下來時,白鏡已在窗幔外輕聲提醒,“公子,就快到了。”
  白世非輕拍懷內仍緊緊閉著不肯睜眼的嫣紅小臉,有人害羞了呢,唇邊泛起一抹滿足的笑,“馬上要下轎子了。”他柔聲道。
  尚墜將長睫微微睜開一線,一接觸到他帶笑的凝視即時別過頭去,掙紮著要離開他的懷抱。
  “好好好,別動,乖。”他邊哄著邊把她放下,由得她迅速坐到轎子的另一頭,似要在中間和他畫出楚河漢界,看著她不肯也不敢回過頭來的側麵,他唇邊笑容無改,隻覺心情奇好,她做什麽他都不介意。

  第三章 揀翠芳客臨
  轎子經過店鋪最多最熱鬧的得勝橋一帶後往西行,在開封城裏有名的專營真珠、香藥、匹帛交易的潘樓街前停了下來。
  簾幔被從外撩起,白世非率先走了出來,然後伸手朝裏。
  就見一隻粉玉似的小手遲疑地從簾子後伸出,以一點點指尖輕輕搭在他的掌心。
  路邊不少行人認出了白府的轎輿和白世非,見此情景都驚訝地停步看了過來。
  尚墜根本意想不到,轎子外有百來道目光正好奇恭候著,所以當她鑽出轎門,直起身,忽然發現自己被路人當成山怪一樣緊盯不放時,當場有點傻住,倏然掉頭,望向白世非的大眼內冒起小簇火焰。
  生怕小佳人又發飆,他趕緊轉身不讓她看見他臉上無辜的淺笑。
  真的很無辜呢,又不是他安排她與他同乘,白鏡那小子搗鬼他也沒辦法嘛,暗笑不已地領著她往潘樓街南麵的巷子裏走去。
  隻見巷子兩邊店鋪林立,門庭無不富麗堂皇得令老百姓望而卻步,店裏麵買賣書畫,珍玩,寶器,犀玉,珍珠,香藥等應有盡有,這一帶正是開封城內最大的金銀彩帛交易場所,每做成一筆生意其交易都在千萬錢以上。
  陸續有作掌櫃、商賈打扮的人迎上前來朝白世非作揖,每每驚異眼光總會迅速瞟過他身後的尚墜,她何曾與他一道出門,今日方算見識到他受矚目的程度,故意放慢腳步,遠遠落在與他隔著四五人的後麵。
  “哇!小天仙!”
  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叫將尚墜嚇得花容失色,來不及看清撲到眼前的是什麽人,她已飛快奔到了回過頭來的白世非身邊,聽到他不悅道,“瑋縉。”
  尚墜從白世非側後方悄悄看去,在他麵前站著一位極年輕的穿戴華麗的公子哥兒,顯然出身非富則貴,正笑嘻嘻地對著她半探出來的臉容揮手,“嘿!小天仙,還記得我嗎?”
  她趕緊縮回腦袋,微微愕然,麵前這人的臉容依稀有些熟悉,但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何時曾與之相見過?
  白世非忽然轉身,長袖一展把她摟到麵前,微笑道,“乖,我來給你介紹。”說罷另一隻手溫柔地抬起她已垂得極低的通紅小臉,“這位是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大人的二少爺張瑋縉。”
  她一愣,仰望著他,微蹙眉心仿佛在問,是暖爐會那天來過府裏的麽?
  他以眼神告訴她,不錯,正是那姐弟倆。
  張瑋縉被麵前兩人似心意相通般的眉來眼去悶得直叫,“討厭!你們不要當本少爺不在麽!”
  哪知白世非摟著尚墜轉身就走,嘴裏還說,“我們別妨礙張二少了。”
  “喂!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張瑋縉急得直跺腳,卻被白鏡攔在原地沒法追上前去。
  尚墜被帶進了一家珠寶店鋪裏。
  環視寬敞店麵內雅致的格局和擺設,發現不少裝飾上都雕有白府常見的特殊圖紋,再看白世非如入無人之境,不待店主招呼已直接走進內裏格間,落坐在招待貴客的案邊椅內,不禁好奇問道,“這條街上有幾家店是你的?”
  白世非眼一眨,萬千遺憾地,“一家也沒有。”
  從內廂匆匆出來迎接的掌櫃聽聞此言,笑了,接上他的話道,“隻不過整條街兩邊的店門鋪麵都是白公子的而已,我們隻是向公子賃下來做些小本生意。”
  尚墜用手掩住因咋舌而張圓的小嘴,她知道白府異常富有,不過從來沒想過的是,“你原來竟這麽有錢!”
  一匣一匣的珠翠被人從裏間捧出來,恭敬地擺在白世非麵前。
  他隨手拿起一支綴滿寶石的金步搖,招手叫她上前,插在她素得毫無裝點的烏發環鬢上,細細端詳幾眼,看得她小臉又次飛紅,有些不習慣地抬手想摸一摸發釵,惹得他慢聲笑語,“玉手扶空觸清風,翠步蓮搖招明月。”
  牽過她來把那釵取下,他換上細巧鏤金花簪,左看一眼,卻搖了搖頭,又取起兩枚精巧的金絲流蘇卷垂珠為她別在耳墜上,右看一眼,還是搖頭,換了一件又一件,他幾乎把所有端上來的珠寶什飾全為她試戴了一遍,直把她的髻環弄得已有些淩亂。
  他卻還是不滿意,一味地搖頭皺眉,“真的好醜。”
  尚墜被他弄得已略為不耐,眼光開始變惱。
  侍候在旁的掌櫃腰越垂越低,惶恐地以袖口印著額上細汗,要知道不僅隻是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們常常在此畫樣訂做頭麵,便連皇宮裏頭也不時與這老字號拿貨,整個開封城裏的真珠鋪不可能還找得出比自家式樣更新的寶飾來,不想此刻卻一件也入不了白世非的眼。
  “公子,這些全是時下最尚行的款樣了……”
  白世非驚訝回首,看向惶恐不安的店主,很誠懇地道,“掌櫃的你這些珠翠都很好,醜的是這個丫頭而已。”他十分無奈地指指尚墜。
  那掌櫃帶汗的臉刹時青白難辯,嘴角抽搐,臉容憋得僵硬無比。
  要過一會,尚墜才明白過來自己又被耍了。
  她怒得用目光殺人,伸手就要把那些珠翠打翻,白世非趕緊從座上跳起,顧不得旁人在看,抓住她的手與她緊緊十指相扣,對旁邊已經不知該露出什麽表情的掌櫃笑道,“把才剛試過的那些都送到府裏去。”
  “掌櫃的?”外間店內忽然傳來一聲嬌軟叫喚。
  白世非聞聲眸光閃了閃,這一失神便被尚墜摔開了他雙手。
  他笑笑,示意店主出去招呼客人,然後眼風掃向白鏡,轉而停在尚墜臉上,溫柔低語,“白鏡先陪你回轎子裏,且等我一下,我還有些事要交代掌櫃的,說完馬上過來,好麽?”
  見他還有正經事兒要做,尚墜自然應好。
  白鏡立馬趨上前來,趁白世非轉身之際,與她耳語,“墜子,外間人多嘴雜,不如我和你從後門出去?”
  尚墜被他一言驚醒,心下虛了虛,她到底隻是個丫鬟,雖然白世非時時處處表現得象是對她用了情,但以她此際的身份,無論如何也還不宜在外頭顯得和他不清不楚,由是趕緊對白鏡應了聲好。
  兩人的腳步聲響起,白世非悄然回過首來,神色有絲不定地凝視著尚墜的背影,直到她和白鏡沒入廊角,消失於視線之外,微微垂睫,他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店裏正領著丫頭兒在挑揀珠翠的倩影抬眼望來,見是他不免驚容帶喜,慌忙起身福過萬福,“不曾想公子在此,閑娉這廂有禮了。”
  白世非訝然,然後清俊麵容便溫然含笑,朝夏閑娉一揖,說話聲如沐春風,“小可也想不到會在此間與夏小姐偶遇,別來無恙否?”
  “托公子洪福,閑娉安好無礙。”
  一旁她那位模樣機靈的丫頭忽然大膽插進話來,“小姐,這些貨色你挑來揀去也不知選什麽好,不如趁著白公子如今也在,請他幫幫眼揀上一兩樣兒?”
  夏閑娉臉色一整,“昭瑤不得胡說,公子貴人事多,哪得閑功夫揀這些女兒家的雜什,還是不要勞煩他為好。”話雖如是說,一雙含波生色的妙目卻向白世非飄來,少不免暗含期待。
  白世非笑吟吟地應道,“我卻不忙,隻是對這些珠寶釵翠實在不懂行,若讓我挑,隻怕相中的不定是這兒擺了好些年頭也沒賣出去的那幾樣,隻怕會讓夏小姐笑落玉牙。”頓了頓,側首看向掌櫃,“要說揀這些玩意,開封城裏還有哪個比掌櫃的更有資格?小姐何故放他閑在跟前不使呢。”
  掌櫃的乃生意之人,對於聽音辯容何其精練老到,見白世非的反應如是這般,明顯無意久作逗留,便連忙上前解圍,對夏閑娉陪笑道:
  “若小姐不嫌小的眼光不好,莫如看看這朵鳳尾飛珠?不但做工精細,珍珠粒粒光澤圓潤,這等顏色也是世上少見,保證開封城裏隻此一樣,還有那支碧玉釵,選的是上等翡翠,由城內最有名的師傅花了三天三夜雕磨而成……”
  趁著夏閑娉被口若懸河的掌櫃纏住,白世非含笑告辭,施施然離去。
  夏閑娉盯著他瀟灑的背影,臉上笑容盡失,那小婢偷偷看她一眼,再不敢言語。
  在府裏聽到消息,說白世非的轎子停在潘樓街上,所以她也急急忙忙領著人出來,隻為與他邂逅一麵,想她也算是美名才氣動京城,卻可恨白世非始終對她不冷不熱,一顆心深淺難測,教人煩躁彷徨。
  將手中珠花扔回案上,夏閑娉對侍婢昭瑤沉聲道,“你隨便揀幾樣隨我進宮去,瞅機打賞給太後身邊的那幾位兒。”
  外頭白世非掀開簾子鑽進轎裏。
  尚墜見他終於回來,眼角眉梢不自覺彎了彎。
  回程路上,白世非伸手搔搔她頭頂黑發,柔聲道,“才剛看中什麽沒?”
  她搖了搖頭,對那些珠翠並不太感興趣。
  “確實也沒什麽好貨色。”他說,那些個釵翠華則華矣,仍不免流於俗麗,“過幾日我送你樣精致些的。”
  她眨眨長睫,“如何精致?會不會精致得——象整條街那般打動人?”雙手故意長長拉開,比出一條街的樣子。
  他側首失笑,她難得一見的俏皮讓他心神大悅,憐愛地輕輕把她摟入懷內,眼底卻飛快掠過一抹複雜無邊的暗色,仿佛有著難言心事,又仿佛隱隱擔憂著什麽。

  第三章 暗香侵倦侶
  年關近日,皇城宣德樓外,從東麵宋門附近的十三間樓一直橫穿到西麵梁門外的投西大街,不管是州街市行,還是大小臨立客流不息的店鋪,全都張燈結彩,貼紅掛緞,官府給全城派發僦屋錢三天。
  大年三十下半日,街上來往行人逐漸稀少,行貨郎早早收了擔子歸去,各店子鋪麵也陸續落板關門,提前收拾妥當,準備返家年夜圍爐吃團圓飯,未到傍晚時分,開封城內外便已聞四處爆竹聲聲。
  入夜後全城掌燈,到處透出喜慶歡聲,一片祥和升平景象。
  正月初一,春節,一年節序以此為首。
  一早,邵印領著所有換上新衣的仆從已在各處侯著,府裏所有廳堂盡皆擺好了澄粉團,韻果,蜜薑鼓,皂兒糕,小蚫螺酥等等諸般細果,十色蜜煎,十般糖,應節的時果奇珍應有盡有,數不盡過百種精美糕品、市食、香茶和名酒。
  不多會,白府前開始門庭若水,輿轎鞍馬川流不息,到府來拜年的官胄權貴、富家士族絡繹不絕。
  白世非一身雪白錦緞,黑潔發髻束以鑲嵌著稀有粉藍色貓兒眼寶石的簪冠,錦衣袖沿、襟邊和擺裾皆飾以緋絲勾繡的精美芙蓉紋案,繡有同樣紋案的玉帶環腰而勒,在右側墜下長長的九節梅花珞結佩珠繩,錦衣外敞襟披著一件薄而柔軟的白貂緞麵長裘,極其筆挺修身,襟領處一圈雪色貂毛更將他的清俊顏麵映得雍容典雅,於人群中穿梭時整個人衣袂飄飄,清逸非凡,貴氣怡然。
  唇邊滿含一泓飛揚笑容,在各大廳堂裏來回走動,熱情招待一撥又一撥來賓,一會在這廂稱兄道弟,一會到那廳打躬作揖,逢人便是讚美之詞,卻說得十分真摯,讓人聽著隻覺心裏舒服熨貼好不受用,在百千賓客麵前意態瀟灑,酬應自如,光芒四射無人能及。
  客人陸續湧來,府裏越來越熱鬧不過,白世非分身乏術,無法在一批批賓客離去後上門回賀,是故後堂東側的管事房裏,鄧達園不停地把大疊飛貼和禮盒交給一批批去而複返的仆從,仔細叮囑,需按著長長十幾張名表紙上的字號,一一送到各家各府去回禮拜賀。
  如此循環往複,直到午後申時,出來拜年的人才陸續打道回府,白府裏的客人也漸漸散去,即便如此,也還是到了申時末酉時初才算告一段落,仆婢們全都累得原地揀凳子坐下稍作休息。
  白世非收起掛了一整天的笑容,揉揉太陽穴,終於露出一抹倦意來。
  放眼看向四周,始終不見尚墜的身影,從昨夜晚飯之後他就再沒有見過她,一天下來不禁十分思念,古人雲如隔三秋,實不餘欺也,他微微苦笑。
  往第一樓回去,走過後堂時,旁邊茶室裏傳來說話聲,然後聽到晚晴叫道,“墜子,這邊來坐會。”
  忽然之間,疲累的他什麽都不想顧及了,毫不猶豫抬腿邁步進去,屋內侍婢見他忽然出現,全都趕緊起立請安,他罷罷手,“都歇著吧。”
  眾裏尋她,當與尚墜四目相膠,一顆心又酸又軟,想死他了。
  白世非直接朝她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在所有仆從驚呆了的瞠目下把她帶走。
  可能是他堅決的動作,也可能是他眉宇間濃濃的疲倦之意,不知道什麽原因,尚墜沒有拒絕,隻是一言不發地任他牽著往後院走去。
  回到第一樓,揮手讓同樣呆住的小廝退下,把她直接帶進寢室。
  鬆開她的手,白世非整個人趴倒在床,臉伏在長枕內,軟綿無力,“幫我捶捶。”
  尚墜看著床上鬆懈下來後徹底癱掉的長身背影,半響前遠遠望見時他還在談笑風生,一絲極柔弱而無奈的憐惜情緒在她心頭悄悄滋生。
  當初晏夫人相中他後,為了晏迎眉她曾托人去外麵悄悄打聽,回話都說他品行端正德守兼備,是絕頂難得的好男子,誰知待她跟隨晏迎眉到了白府,卻見他不但喜歡和仆人們嘻嘻哈哈,平時還動不動就調笑女婢,十足一副紈絝子弟模樣,讓她不無反感。
  然而住得稍久以後,卻又發現他真的很忙,每日一早五更剛過就已起身,一天裏總要花兩三個時辰與各房議事,管事們私下都說公子極有遠見魄力,不全似她原以為的草包敗家子,有時外邊出了狀況,他說出門就出門,每月裏出出入入,馬不停蹄十分奔波。
  從第一次在疏月庭前遇見他,她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原因,隻真實感覺到了,每當她落單被他逮到,他一次比一次喜歡逗弄她,那帶點魅惑的清亮眼眸內,開始時是玩弄般促狹,然後漸漸變得似有千言萬語,總要看到她心如鹿撞調開視線。
  幾次之後,再遲鈍也已明白了他對她有意,由是她開始害怕,每每他見到她時毫不掩飾的眸光一亮,以至後來直接且刻意地讓她知道他對她的喜愛,這些都讓她內心惴惴不安,那種火燙的感覺灼得她隻想逃離。
  他鬱鬱不樂的那段時日,她心裏並非全無感覺,隻是自古以來,大凡和主子們糾纏上的丫頭侍婢,曾見幾人有好收場?還不多被始亂終棄,雖然如今她亦身份卑微,可那也是她的一生,總不願輕易糟蹋自己,所以才一直硬著心腸。
  不料他卻染了風寒,看著他即使抱病也還每日堅持聽取管事匯報及往書房批閱卷宗,那份恪守家業的嚴肅認真的態度,使得她心裏多少萌生了欽佩,雖然最後被他逗弄那時覺得他實不象有病在身,然而對他原本已有些微妙的心念,也已經不知不覺中起了無法控製的變化。
  到了年夜飯那一晚,他有意無意地逼她在人前回應,借機送到她手裏的紅紙封,更是明明白白地與她說出了他的心事,夜裏她翻來覆去,思前想後良久,一顆心終究還是在絲絲羞澀和初生的甜蜜中服了軟。
  隨後共乘一轎完全出乎她的預料,隻是他那樣絕頂聰明的人,這等難得良機又怎會不善加利用?硬是強行抱住了她,霸道中不失溫柔,讓她即使在沉醉中也感受到自己是被珍惜著,而他直將她吻至意亂情迷方肯放手。
  今日的賓客之多,是她有生以來從未遇見過,偌大府裏卻隻他獨自一人在不停迎來送往,他們這些下人還能輪換著偷偷回房歇會兒,一整天就隻見滿麵笑容的他忙得腳不沾地,連坐也不曾坐下,其時她不自覺就想,外人那麽羨慕白府,卻不知這個家大致也不好擔的罷。
  還不止一次在隱僻的角落裏遠遠看到,間或窺得空兒,背著人時他似四處尋她,明明神色有絲黯淡,一轉頭迎上客人即已展成笑顏。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心底微微有點疼,想起他曾經與她說過,即使白府再大,到底也不過就他一個人而已……他說話那時的些微寂寥與落寞,她當時似懂非懂,如今真切體會到那份遺世心境,對他便起了一絲莫名憐惜。
  “好累……”久不聞房中有動靜,怕她已悄然離開,趴在床上的白世非想回首看看,卻倦得抬不起身來。
  尚墜輕輕搖了搖頭,走到火盆前往裏添了些炭,把火簇旺移近床屏,取來殼麵鏤空的忍冬花結掛銀質鎏金香球,擰開絞鉤子把香球分為兩半,撥了些炭火進球心的活動小缽盂裏,再往裏添些香料,合上香球扣好鉤子後塞進白世非身側的被底。
  由於球體內裏有機巧的兩個同心環鉤乘著小缽盂,所以不管香球如何滾動,球心裏盛著炭火的小缽盂總是居中莫動,平置不傾,此物於貴人之家最相宜便是用於暖被薰香。
  她又往案桌走去,一摸壺裏的茶還溫著,便倒了滿杯,另一隻手端起桌上果品,再回到他跟前,床帳衾褥之間已然暗香偷散。
  “先起來吃點東西。”她輕喚。
  白世非艱難地翻過身子,背靠著床頭的雕花橫屏半坐起來,就著她手中的碟子吃下兩件糕點,把茶也抿了,身子忍不住又癱滑下去。
  她有點想笑,笑痕漾到嘴邊時暗自含下,搬了張圓凳子到床前。
  他仍然趴在床上,但臉已改朝床外側了過來,年輕俊美的麵容上疲倦眼瞼已垂成一線,唇角不經意地略為翹起,看著她在他房內來回走動,知道她有留意到自己沒吃過東西,讓他心頭湧起絲絲暖意,自紅紙封遞出之後,一顆多日來懸著怕被拒絕的心終於平安落地,從裏到外整個人放鬆下來。
  她抖開疊在床裏側的雅白緞麵蠶絲繡被,一時薰香彌漫,把被子攤蓋在他背上,她在床前圓凳坐下,從他的小腿慢慢拿捏起來,隻見他微細的眼縫緩緩合上,垂睫又長又翹,唇邊流露出滿足而安心的微微淺笑。
  還未捏到另一邊小腿,便發覺他已經睡著了。
  窗外一片墨黑,夜幕早已拉下,院落裏不遠處有暖暖的燭燈晃動,在暗夜裏似星星點點,不知何處遙遙傳來起伏的爆竹聲,怕是快到戌時了,她想,小手掩嘴打了個哈欠,強撐著沉重欲墜的眼皮,繼續輕柔地幫他捏拿。

  第三章 戲名初梅鬢
  當白鏡無聲無息地從門外探進一點點腦袋,借著通宵達旦燃點的燈燭和碳火紅光,悄悄看向臥房深處垂幔層疊的床廷,隻見白世非依舊俯臥著,而尚墜趴在他身前床沿,睡著的兩個人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回頭看看堂內已經端上的熱水和擺好的飯菜,他躡手躡腳地把門無聲拉上,實在不忍心驚醒他們,可是大總管已經派人來催了三遍。
  白鏡輕叩門屏,低聲喚道,“公子爺?”
  裏麵傳出微微聲響,好一會,才傳來慵懶沙啞的應答,“什麽事?”
  “都在等您放爆竹呢,時辰到了。”
  “知道了。”又是一陣輕微的窸窣聲。
  “您慢洗漱用膳,小的到外邊侯著。”說罷白鏡識趣地走出屋外,順手把正堂大門也掩上。
  房內白世非已醒轉過來,含笑坐在床上,垂首看著一臉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尚墜,那純真無邪的模樣兒,真個可愛。
  直勾勾迎著他柔和的笑魘,好一會,她才清醒過來是在他的寢房裏,臉一下就燒透了,然而身子方動已被一隻手掌扣住腦後,他覆下唇來,索了長長一吻,直到她氣喘不休,他尤舍不得放開,貼著她的唇瓣柔唔,“我請晏大人收你作義女,讓邵印製好三書向他明媒下聘迎娶你可好?”
  她明顯呆了呆,垂下首來,低聲道,“我沒想過這些。”
  他輕笑,“我來想便好。”抬腿下床來,依舊捉住她的手,“快洗洗吃點東西去燒爆竹,要來不及了。”
  約莫過了半柱香工夫,兩人從第一樓裏出來。
  夜空雲層厚積,隱隱約約露出一輪無華彎月,廊廡石徑每十步一隔掛著照明的花燈,沿途暖光輕耀,便連路邊盛開的雪梅也偶被映得花色清淺,暗香浮動,他握著她的柔荑,隨手攀摘一朵豔梅,含笑輕別在她鬢間。
  “借吾一花事,寄汝半生情。”
  羞然蜜意輕漫心間,她以手遮唇掩去淺淺笑痕,走到前廳時,聽聞外頭人聲鼎沸,心裏終究有著三分不好意思,還是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青磚外牆,水痕石麵,開闊前庭毫無遮蔽,四周燈籠高掛,燈火通明,東邊兒的長桌上重重疊疊放著許多不同類別的爆竹焰火,西麵沿桌則擺滿了盛著果品熱茶的盤盤碟碟,供大家隨意取食。
  當白世非從裏出來,已經守侯多時的仆從們一同行禮。
  “公子爺!”
  人多聲洪,竟有十足氣勢。
  他微微一笑,白衣飄飄,“有什麽燒的?”
  臉容神采飛揚,眸波興致盎然,已完全不見倦意痕跡,讓躲在人群中的尚墜差點以為,自己早前是患了夜遊症才去了他房裏。
  白世非在眾人歡聲笑語的簇擁中走過去挑爆竹,有幾個膽小的女婢趕緊先把耳朵捂上,遠遠退後,他揀了一串衝天炮點過第一響,庭裏刹時一陣震耳欲聾之聲,然後仆從們便開始從桌上隨意取來燒點,一個個興奮不已,緊跟著接二連三地把轟天雷,三光炮,二踢腳,平地一聲雷通通都放了。
  在聲聲爆響中,仆婢們全都扯高嗓門或附著耳朵笑說話兒。
  把爆竹都燒完之後,又開始燃放焰火,黑暗的夜空下不時騰地乍現萬彩煙色,一時似火紅龍袍,一時又似浮水鴛鴦,一時似滿天星墜,一時又似光雷大閃,火樹銀花,璀璨奪目,在燃燒瞬間乍華還逝,消失時隻留下淡淡煙痕,美到無法形容的極致。
  尚墜不禁看呆了。
  她那小嘴張圓專注入迷的神情,卻把身側不遠處悄悄留意她的白世非看得有些癡過去,丹田隱隱騷動,萌生另一種渴望,想擁她入懷,與她細細地耳鬢廝磨。
  在旁閑觀的莊鋒璿和晏迎眉見這兩人的小兒女狀,不禁相視一笑。
  白世非為他們所做的太多,說起來無以為報,看到因他們的緣故而把尚墜帶到他身邊,無意中成全了他的情緣,總算讓人略感寬慰。
  焰火放完後不少人還是戀戀不肯離去,不一會便開始有人嬉戲,有人叫鬧,忽然有個丫頭說,“不如我們來玩瞎子摸象罷?”
  眾人齊齊叫好。
  馬上有人揀了瓦片在地麵劃出一個兩丈方外的大圓來。
  “公子爺玩不?”有婢女上前邀請。
  看見尚墜已被晚晴推進圓圈內,白世非既緊張又期待,笑道,“好。”
  婢女興奮地叫著奔回去,“公子和我們一起玩呢!”
  緊張是怕一會若然男仆人做瞎子,萬一把她給捉到了——簡直開他皇宮的玩笑,就算天皇老子也不能碰他的小美人,誰敢沾她一角衣袖他都會叫趙禎那皇帝小子去拚命!
  期待則是他希望過會散去時,或可尋機與她獨處片刻。
  又有人奔去邀請莊鋒璿和晏迎眉,他們分別笑著拒絕了,隻說看看熱鬧。
  “今兒個我們玩點刺激的!”白世非笑著叫道,忽然大吼一聲,“已經成親訂親的全部給本公子出列!”
  有三五人從人群裏走出來。
  “好,你們幾個一會作執判。”他臉上浮現邪惡笑容,“本公子今兒心情好,給你們這群頑小子一個機會!若是男瞎子摸到女象人,就把女象人許配給男瞎子!若是女瞎子摸到男象人,就把男象人許配給女瞎子!”
  此言一出在場的年輕男仆全都鼓掌大笑,連聲起哄,直嚷嚷“公子英明,舉世無雙”,婢女們則又羞又笑連叫不行不行。
  “本公子已經決定了!哪個丫頭敢不玩的馬上許配掉!”
  幾個率先跑出圈外的女婢這下嚇了,趕緊又跑回來,惹起一陣陣笑聲。
  遠坐在旁的晏迎眉忽然笑著插進一句:
  “既然是公子想出來這麽個好點子,不如就讓公子先當瞎子麽?”
  這一提議立時得到所有人附和,通通叫好。
  莊鋒璿也笑語,“快!拿布巾來!看看哪個丫頭運氣恁般不佳,會被這浪蕩兒逮到!”
  圓圈裏晚晴聞言輕輕竊笑,“若是公子爺當瞎子,他想逮的人自然非墜子莫屬。”
  她話聲雖小,卻也足以讓大家聽到,在場所有人全都掩嘴偷笑。
  尚墜羞紅了臉,急得掐她臉兒,“死東西!亂說什麽呢!我撕了你的嘴!”
  白世非卻趁著晚晴的話杆子往上爬,“晚晴這可是你說的!要是一會我逮不到小墜,看我不拿你作通房!”
  晚晴用手攏著嘴高聲應道,“公子爺您放心!奴婢一會把墜子推給你!”
  尚墜氣恨地撲過去張手打她,她趕緊躲到晚玉背後,兩人繞著晚玉你追我趕起來。
  那邊小廝已笑嘻嘻地拿布巾蒙住了白世非雙眼,在他腦後緊緊綁上活結兒,把他送進了圓圈裏頭。
  白世非又吼,“作執判的看好了!哪個女的敢踩到線外就許配給鋒璿!哪個男的踩到了就許配給夫人!”
  眾人捧腹大笑,一時樂翻了天。
  眼睛完全看不見,白世非隻能憑耳朵聽音,往有人的地方摸索過去。
  他所到之處,所有傭仆都往兩邊躲,既怕被他逮到,還得顧著腳下別踩出圈子外,十分緊張刺激。
  而當他往早已逃幹淨的無人方向再摸索時,背後就有人叫了,“公子爺,這邊呢,這邊呢。”
  “你們這群沒心肝的!還不快告訴我小墜子在哪?”
  “在這呢!”晚晴叫道。
  雙手在半空揮拂,他摸索過去,還沒走兩步晚晴在另一邊又叫了,“這呢!”
  一旁莊鋒璿對晏迎眉悄聲道,“待我幫他一把。”從桌上掂來一粒杏仁兒,指尖一彈。
  就見圈子裏頭鬧得興起的晚晴忽然一個趔趄,啊聲驚叫往前仆倒,恰恰把身前來不及躲開的尚墜撞得往前衝出去,撲到了白世非張開的手臂裏,被他抱個正著。
  尚墜滿臉紅得通透,恨死了瞪著晚晴。
  晚晴懊惱叫苦,“我不是故意的!不知怎麽就摔了一跤!”
  全場東倒西歪,個個指著她哈哈大笑,還果真是出言成事。
  白世非才要扯下布巾來看懷內人兒,那邊晚晴被尚墜瞪得發急,閃念叫道,“公子爺不許壞了規矩!快猜名兒!猜中了才算!否則不算!那個不是墜子呢!”
  “對!猜出才算!墜姑娘在這呢!”眾人跟著一同起哄。
  一陣淡淡幽香飄入鼻端,屬於梅花獨特的香氣,手掌下的纖腰不盈一握,溫軟得讓他舍不得就此放手。
  “是晚弄!”他叫。
  有婢女嘿笑,“我在這呢。”
  以闊大的布巾擋去所有視線,他不為人察地以下巴輕觸她額際,高度剛剛恰好,與他想象中一模一樣,真的不想放,不想放她走出他的懷抱。
  “晚霞!”
  “誰說的!”圈子裏傳來晚霞的答聲。
  那小小柔夷,握在手心裏的感覺始終是那麽好,借著長袖遮掩以拇指輕輕在她掌心摩挲,感覺到她想躲閃,卻因為不敢有明顯動作而又隻好僵著任他施為。
  “那就是晚雲!肯定是晚雲!”他說,布巾下沒人看見的臉,浮起了大大的無聲笑顏。
  “哈哈哈,才不是我呢。”
  “公子爺你還有一次機會,再猜錯就沒啦!”
  那淺如一線的梅香若隱若現,分明是才剛他牽著她出來時,隨手在徑邊摘下,簪在她的鬢端。
  “晚若!晚若沒錯了吧!”
  “哈哈哈,全都猜錯了!公子爺你真差勁!”
  感覺到那柔軟的小身子開始暗暗使力,想和他保持一點距離,他微微俯首,無聲歎息著,俊俏下巴在她鬢邊輕輕磨蹭,這裝模作樣的調戲能把她撩起細微的抵觸情緒,讓一直有些患得患失的他終於可以再一回確定,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以她才聽得見的微聲,他輕輕耳語,“小美人,你是我的了。”
  尚墜刹時停止了暗暗的掙紮,沉默,然後,抬腳,狠狠踩下去。
  下一刹,在場所有人就聽到白世非發出一聲慘叫,鬆開懷中人兒曲起了右腿,他扯下布巾抱著腿委屈不已,“小墜子你好狠心,我不就是沒猜中嘛,嗚嗚嗚,痛得人家好想好想哭哦。”
  尚墜氣得往外跑,他肯定是不想活了!居然又戲耍她!
  白世非趕緊笑著追過來,不忘回頭吼道,“你們繼續玩!本公子前麵說過的話絕對算數,小子們好好給我把這群頑丫頭通通逮回家去!誰要沒出息逮不到人!記得夜半三更默默自行了斷!”

  第四章 遊夜不知歸
  初二迎財神,這天也是出嫁的女兒回門省親的日子,尚墜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莊鋒璿出門拜會友人,白世非則被一群哥兒們約了去玩關撲。
  由於是年節,平常禁賭的官府開放關撲三日,開封府裏從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踴路、州北封丘門外及州南一帶皆大結彩棚,棚內商家無不鋪陳羅列著珠翠、冠梳、衣服、花飾、領抹、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來往遊人既可出錢買下,也可以撲賭。
  關撲為賭物之博,買賣雙方商定好物件價錢,用銅錢擲於瓦罐內或地麵,根據銅錢字樣的多少來判別輸贏,贏者可折錢取走所撲物品,輸則付錢,有貴族富戶玩得大的,甚至連車馬地宅歌姬舞女等等,也都拿來約價而撲。
  過年時節棚內熱鬧非凡,不但尋常百姓都穿著新衣潔裳接踵而來,欲在開年之始試一把運氣,便連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名門貴婦等,也在夜幕降臨後紛紛拋頭露麵,入場來遊走觀賞,甚或參與撲玩。
  這一年一度普天同樂的熱火景象,時有竟宵達旦。
  卻說白世非手氣好得出奇,無撲不勝,白鏡跟在身後滿抱著一堆贏來的珠花脂粉,便有別家少爺不服,要與他交相對撲,卻幾乎連身上衣褲也輸幹輸淨,被眾人噓笑不停,至入夜時分玩興猶未盡,有哥兒提議去歌館聽曲,由是一行貴家子弟又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往蓮花樓而去。
  晏迎眉與尚墜兩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
  用罷晚膳,天色已然全黑,戌時初莊鋒璿也回來了。
  三人往棋室閑坐,仆人送上香茗,尚墜在旁看莊鋒璿與晏迎眉對弈,不知不覺,幾局棋罷,夜色漸深,卻始終還是不見白世非的星點影兒,她漸漸便覺有些兒沒情緒,又隱隱擔心,可別是出了什麽意外才好。
  晏迎眉見她形容無緒,坐立不定,便著人去請邵印。
  不一會邵印匆匆而來。
  “邵管家,早上公子出門時可有說幾時回來?”
  邵印應道,“這個不曾交代。”眼角餘光收入一旁尚墜臉上自然流露的關懷之色,有意無意地解釋道,“逢年過節晚間,公子偶有夜歸,那些哥兒們耍得興起,一時半會總不肯那麽早放人。”
  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墜,無奈道,“夜了,我們也回房歇息了,還請管家吩咐下去,若公子回來,讓人到疏月庭報知我一聲。”
  邵印應諾退下,三人也起身往後院回去。
  見尚墜始終悶聲不響,莊鋒璿安慰道,“別擔心,有白鏡跟在身邊,世非不會出什麽事兒的。”
  晏迎眉嗤聲說道,“依我說哪,他不讓別人出什麽事兒已是萬幸。”
  尚墜被她逗得彎了彎唇角。
  莊鋒璿將主仆兩人送至疏月庭後折了回去。
  穿過垂花拱門,晏迎眉看了眼尚墜,“今兒個爹與我提起來,說過年呢,你是不是……也回家去看看?”
  尚墜的臉色刹時冷下一半,“回什麽家?我娘的三尺墳塚麽?”
  晏迎眉耐著性子,“不管怎麽說那人也——”
  “與我不相幹。”尚墜毫不猶豫打斷她的說話,垂首低低道,“我心裏悶,往林苑去走走,你先歇下罷。”說畢徑自回房取了笛子,也不理晏迎眉,提了燈籠便往外走。
  晏迎眉看著她飛快離去的背影,無奈地輕歎口氣。
  出了門口,沿著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尚墜慢了下來,遠遠近近掛在枝頭通宵燃點的琉璃花燈,將寬闊平整的石徑映得暖朦,獨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隻覺心內茫然倉惶,不知自己該去向何方。
  意識空茫中,沿著石徑不知不覺走到了第一樓的庭院前。
  院落裏隔著花木扶疏,隱約見點點燈火,然靜悄悄不聞人聲,可知白世非仍未回來,心口的失望漸漸彌漫開來,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緒堆積成了悶抑鬱結,無邊酸楚透徹五髒六腑,難以言喻。
  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
  回家?天地之大,卻不知何處是歸程。
  冷冽蒼穹,冰封湖麵,廣袤無邊的夜幕下,一縷笛音如泣似訴,前所不曾的淒婉悲切,仿佛能讓湖邊的梅花花瓣也在歎息中悄然墜落。
  一曲接一曲,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氣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樣的凜風,僵硬得已失去知覺,無法再靈活按動笛眼,鼻尖也已凍得抽紅,全身冰冷透心,控製不住微微寒顫,手足如同浸過雪水無一絲餘溫。
  終於還是起身回去。
  再經過第一樓時已不曾稍停。
  各處院落廂房透出的最後幾點微朦燭光,漸漸也全然盡熄,更深人寐。
  恍惚一夢猶未醒,迷迷糊糊之間,已聞破曉雞啼。
  原本便因著心事而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半夢半醒的尚墜,被隱隱傳來的破曉啼叫驚醒了淺眠後,在床上再躺不下去,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洗漱好在床邊坐了半響,終於還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
  靜謐的第一樓籠罩在晨曦薄霧中,一眾仆人小廝似仍未醒轉。
  她走上簷廊,輕輕推開正堂大門,徑直往裏走去,入眼見白世非寢房的門屏緊掩著,心下不由得浮起一絲猶如已等盡一生的驚喜,一腔懸了整夜無法散去的鬱楚酸澀,終於找著落處。
  悄然向裏一點點推開門頁,有絲期盼還有絲羞怯,“公……子?”
  內裏無人應聲。
  她又壓低聲音輕喚一遍,依然無聲無息。
  掌心抵著門扇往裏慢慢打開,她跨過門檻,走進房內。
  眸光穿過往兩側懸起的層層綾羅帷幔和薄如蟬翼的墜地輕紗,不遠處繡著交頸鴛鴦的紅綃帳以輕巧的結珞金鉤勾掛起來,漆得發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近尺高的三麵圍屏全精雕著鯉魚戲荷,一朵朵荷花或盛開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千姿百態栩栩動人。
  純白柔軟的雪豹大氅滿鋪整床,然後順著床沿大幅垂覆下來,蓋去了四足如意床腳和托踏,墜在地麵的波斯毛氈上。
  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她還沒來得及分辨內心是什麽感覺和滋味,已聽見屋外傳來兩道匆匆的腳步聲,伴著急忙不過的吩咐,“白鏡,你還是去疏月庭看看小墜起來了沒,可千萬別讓她知曉我一夜不歸,切記切記!”
  “是,小的這就去探探。”
  尚墜隻覺得心腔內似象爆竹一樣炸了開來,她從寢房裏走出去。
  同一瞬間白世非踏進門來,一抬首看見她就在眼前,臉色前所未見地冷得嚇人,他整個徹底呆住。

  第四章 歌館探真機
  尚墜徑直朝白世非走去,卻是看也不看他,隻從他身邊經過,一言不發跨出了門外。
  白世非回過神來,飛快轉身跟過去,輕怯而討好地低聲笑喚,“小墜。”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尚墜猛地一摔袖子,將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甩開。
  白世非急了,“我本是要早些回來,沒想到和那群人作別之後,一出閣子間就遇見飄然和幾位朝官,結果大家一道去了飄然府中喝酒,結果全醉倒了,都在他家中留了一宿。”
  尚墜再度甩開他伸來的手,依然一聲不發,隻腳底下加快了步伐。
  “小墜。”白世非暗暗叫苦,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卻不敢碰她。
  走出庭院的拱門外時,迎麵碰上匆匆而來的鄧達園,他臉上訝色一閃即逝,白世非和尚墜刹時都顯得有些尷尬,兩人大清早從屋子裏一起出來,可不容易讓人誤會?
  白世非輕忍唇邊笑痕,俊眸向旁偷瞥過去,這存心曖昧的形容舉動偏巧被尚墜的眼角餘光掠見,羞極之下怒氣更盛,隻恨不能鄧達園此刻不在眼前,她非與他發急不可。
  鄧達園隻當全沒看見兩人之間暗波洶湧,低首恭稟道,“公子,西北傳來飛信。”
  白世非眸光一凝,即時斂起了玩鬧神色。
  隻這一耽擱,尚墜已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開去。
  白世非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還是正事重要,遂與鄧達園往書房而去,“信裏講什麽?”
  “趙元歡一行已經離開興州,入了玉門關。”
  “何時到達京城?”
  “估摸在元宵節前後。”
  白世非沉吟道,“你叫人去把鋒璿請來。”
  那邊尚墜在疏月庭外遇見白鏡,白鏡看她臉色不對,心裏不禁驚疑,慌忙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尚墜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理也不理,隻徑自朝裏走去,白鏡吐了吐舌,飛跑去尋白世非。
  回到屋裏,揀張凳子坐下,愈想心裏愈委屈氣惱不過,她的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當晏迎眉從寢室裏出來,便見尚墜正以手背無聲抹淚。
  她大為驚訝,“你怎麽了?”
  尚墜不肯作聲,隻是搖搖頭,站起身來,迅速擦幹了眼淚。
  晏迎眉察顏觀色,想來大致與白世非脫不了關係,也就不多問什麽,隻與她往膳廳去用早食。
  石徑兩旁梅香若隱若現,兩人慢慢步行。
  走至雕廊時,晏迎眉看尚墜已平靜下來,方再問道,“到底怎麽了?”
  尚墜依然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低聲道,“他昨兒晚上沒回來。”
  晏迎眉驚訝,然後皺眉,“有沒有說在哪兒過夜的?”
  “說是在那個姓任的醫官府上,一群人喝醉了……”
  晏迎眉看她神色,“你不信他?”
  尚墜沉默,他情急之下的解釋並不似臨時編造的籍口,隻是,當她在他房裏看見床上被褥疊放整齊,醒覺他一夜不歸的那瞬間,感覺十分不好受,像有一塊重石堵在了心口。
  晏迎眉笑道,“你若真不信他,那還不好辦?去把白鏡叫來,我幫你細細盤問他一番。”
  尚墜想想,應了聲好。
  心裏也確想知道白世非昨夜到底幹什麽去了。
  去到膳廳,晏迎眉問過小廝,得知白世非在書房,尚墜便往那廂去找白鏡。在廊道遠遠便見書房外的一個角落裏聚集了好些下人,大家把白鏡圍在中間,他一臉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麽,旁人則聽得津津有味。
  行近時隱約聽見他們提到白世非,一群人興致勃勃地圍著白鏡,七嘴八舌說的說問的問,全都聚精會神,沒人察覺尚墜已走近,她悄然掩身,躲在了簷柱後麵。
  聽著聽著,她的臉色越來越煞白。
  書房裏似傳來聲音,口若懸河的白鏡停下話頭,慌忙推開眾人過去,沒了主角兒的一群人很快便散了開去。
  尚墜定定地呆立在柱子後,整個人似乎失了魂魄。
  “墜子,你在這幹嗎?”身後傳來訝異叫喚。
  她下意識回首。
  晚晴乍見她神色異樣蒼白慘淡,不禁嚇一跳,連忙問她怎麽了。
  尚墜微茫地看著麵前的臉孔,好一會,才慢慢清醒過來對方是誰,她收起情緒,緩下僵然麵容,輕聲對晚晴道,“你今兒不是向總管告了假麽?”
  “是,我娘病了,我這會兒正要回家去看她。”
  尚墜深吸口氣,“我和你一同出府去。”
  晚晴驚訝,“你要出府?夫人知道麽?”
  “不要緊,我有點事兒要辦,速去速回花不了半會兒工夫,回來再與她說,走罷。”
  晚晴雖然心裏疑惑,卻也知晏迎眉待她不比尋常侍婢,隻得跟上前去。
  尚墜有意站在晚晴的另一側,與她並肩而行,借著她身形的遮擋從書房外走過,門屏半開的房內白世非坐在書案後,神情專注地傾聽著鄧達園及莊鋒璿的說話,雖然隱約察覺門外有丫鬟樣的身影一閃而過,以為是來往的侍婢,也沒去在意。
  兩人出了前廳,經過前庭,快走到白府大門時,遇見從外而來的一位布衣樸素的年輕後生。
  晚晴笑著迎上前,“丁大哥。”
  那後生趕緊施禮,“晚晴姑娘。”一抬首看見旁邊的尚墜,不禁呆了呆,隻覺眼前人麵容嬌妍,葉眉清麗,一雙絕色黑瞳似靜靜地凝視著人,然而眸光卻仿佛穿透了他的身體,懸空浮著一抹茫然不知掩飾的悲傷還是蒼涼,形容微微淒楚而哀婉。
  心頭驚豔震蕩,他有些靦腆而慌亂地趕緊低下頭去,竟不敢繼續麵對尚墜那似看非看他的眸光。
  晚晴掩嘴一笑,與他道別後牽了尚墜離去。
  走遠了才道,“那人叫丁善名,是商管家的外甥,家裏也有些田地,公子每趟出門免不了會帶些好吃的什物兒回來,商管家總在私底下攥著點,時不時把他叫來,讓他也帶些兒家裏去嚐一嚐。”
  尚墜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整個人神思恍惚,明顯並沒有聽進去,出了府門,她與晚晴分道揚鑣,獨自往南門大街而去。
  拐過得勝橋,走到東十字大街,行人和賣貨的般載車來來往往。
  一頂四人轎子從她身後急急經過,卻忽然在路邊停了下來,一道身影從轎子裏鑽出,興奮不已地朝她叫道,“小天仙!”
  尚墜怔了怔,看向來人。
  張瑋縉快步走到她麵前,臉上盡是歡喜,“沒想竟在這兒見到你!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可好?”
  “不用了,謝謝張少爺。”她客氣應了聲,垂首繼續趕自己的路。
  張瑋縉朝轎夫揮了揮手,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極好奇問道,“小天仙,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世非呢?還有你臉色很差,人不舒服麽?”
  尚墜的小臉白了白,看他一眼,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什麽,側頭再看看他,說道,“你昨兒個可有去玩關撲?”
  “有啊,怎沒有,還遇到世非他們一夥兒呢。”
  “你們玩了一宵麽?”
  “那倒沒有,我後來和伴兒們去了會仙店喝酒。”
  尚墜微斂眼眸,“我知道,公子他們去了蓮花樓聽曲兒麽。”
  “世非竟然連去了哪都告訴你?”張瑋縉挑眉,又嘻嘻笑道,“今兒一早我就聽人說了,他們昨天晚上可夠瘋的。”
  “是麽?”
  張瑋縉說得興起,“怎麽不是?竟然關撲一個叫價三千兩的歌姬!也太能玩兒了,隻可惜那等熱鬧場麵我竟不能夠親眼見著。”越說越覺扼腕。
  尚墜在潘樓街和高頭街交界的路口停了下來,定睛看著張瑋縉,“蓮花樓應該在這附近?”
  張瑋縉心頭一格楞,“你要去蓮花樓?”完了,是不是他說錯什麽了?
  尚墜沒有應他,往兩邊望了望,徑自折進高頭街。
  張瑋縉趕緊跟上去,“你去蓮花樓做什麽?”
  在孫殿丞藥鋪和馬鐺家羹店之間有一座門楣氣派的雕簷畫樓,大門上方掛著漆藍描金的匾牌子,龍飛鳳舞地刻著“蓮花樓”三字,正是開封最有名的歌館。
  尚墜遠遠站定在樓門口外,淡聲道,“你幫我進去問一聲,公子昨兒晚上是不是真有來過。”
  張瑋縉傻在當場。

  第四章 焦盼如焚炭
  書房內幾人商議完畢,白世非與莊鋒璿相偕往膳廳而去,他人還在門外就已拿眼往裏逡巡,卻見隻晏迎眉獨自一人在座,廳裏哪兒有半點尚墜的影子?不禁既失望又略有怯意,問道,“小墜呢?”
  晏迎眉驚訝,瞧了眼跟在兩人身後進來的白鏡,“你們過來時沒見到她麽?”這丫頭尋人可尋到哪兒去了?
  白世非一怔,為什麽他們過來時應該見到她?精敏記憶乍然閃動,不久前好像有人影曾經從書房門口走過,轉頭朝白鏡道,“你去前廳看看。”
  白鏡應聲而去。
  白世非也不坐下,隻站在那,不時往外張望兩眼。
  廳裏仆婢眾多,晏迎眉也不好多問什麽。
  一會兒後,白鏡回來,神色間不期然有些惶恐,“公子,門房那邊說墜子和晚晴一道出府去了。”
  晏迎眉一聽大為愕然,怎麽一聲不響就跑出去了?
  白世非不可置信地瞪著白鏡,“你說什麽?她——出府去了?!”
  “沒錯兒。”
  白世非轉頭看向晏迎眉。
  她皺眉道,“晚晴昨兒向我拿了半天假,說想回家去看看她生病的娘,但是不曾聽尚墜提起她也要去啊。”怎麽突然就沒影兒了。
  白世非來回踱了幾步,心裏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向白鏡道,“你馬上叫人去晚晴家看看她在不在,若她在那兒,且由她去,若她人不在那兒,速回來告之於我。”
  白鏡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此時的尚墜自然不在晚晴家裏,待張瑋縉從蓮花樓裏出來,吞吞吐吐地證實了白世非昨天晚上確實和一幫哥兒們到此耍過之後,她反倒平靜下來,也不說什麽,隻是轉身離去。
  張瑋縉緊跟在她身後,替白世非著急辯解,“他雖然撲贏了那位歌姬,但是他們說他並沒有在此地多作逗留,不久便已離開,打我認識世非那會起,便不曾見過他在外頭沾花惹草,你可得信他才是。”
  走回到高頭街和潘樓街的十字路口,尚墜原地站定,好一會,才低低對張瑋縉道,“今兒個謝謝你了,我自個往那邊兒走走,你回去罷。”說完朝著與白府相反方向的西麵緩步走去。
  張瑋縉還是跟上前去,“你想去哪兒?走了半日不累麽?要不你坐我的轎子去罷?”
  尚墜搖頭,隻是沿著景靈東宮行去,穿過宣德樓前的禦街一路往西。
  走過西尚書省、西角樓大街和踴路街,徑直出了梁門,梁門外道路北邊是建隆觀和州西瓦子,南邊是一座門麵宏偉的相宅和金梁橋街,與白府裏的汴水秋聲同為汴京八景之一的金梁曉月,便是在那相宅屋後的金梁橋邊上。
  張瑋縉十分好奇,正思忖著不知尚墜到底想去哪兒,她已然拐進了州西瓦子,在靠路邊的一間茶坊裏揀了個位置坐下,也不問他想吃什麽,直接點了兩盞濃濃的稠茶,自己端起一盞慢慢吃著,眸光漫無目標地投向茶坊外麵。
  白府裏,當白鏡回報說尚墜並不在晚晴家,晚晴也不知她去了哪兒時,白世非開始有些急了。
  差白鏡去把平時與尚墜較為相熟的幾個丫頭晚弄晚若等叫齊來,全問了一個遍,仍然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加上守門的家丁沒留意,便連她是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走的也不清楚,由是想著人去尋都沒有頭緒。
  他坐立不安,早食也不吃了,往前廳去候著,在廳裏走來走去,不時往前庭外遠處的大門翹首顧盼。
  不曾料有這麽一天,她會在他不知不覺時離了白府,人不知去了哪裏,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在他的印象裏一直是,不管他出門十天或半月,不管他早上還是晚上歸來,隻要他回到白府,她永遠會在這裏。
  從來沒想過,忽然一瞬之間,他已再找不著她的人。
  直到此時他的腦海裏才閃進一絲意識,就是她與府內其他人並無兩樣,隨時可以走出這個大門,然後可能哪天就不再回來。
  這個認識教他心裏控不住微微慌亂。
  到了午膳時分,尚墜還沒有回來,白世非食不下咽,開始變得浮躁。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內的恐慌逐漸變成焦慮和惱怒,終於在晚膳時候再忍不住,為一點小事發了脾氣,膳廳裏一片死寂,在旁侍侯的仆婢全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惹惱了主子。
  好不容易熬到膳罷,華燈初上,門房終於匆匆來報。
  “公子!墜姑娘回來了!遠遠已看見她的人,就快回到門口了。”閉嘴時明顯有絲猶豫。
  “說。”白世非冷喝。
  “墜姑娘是、是和瑋縉少爺一道回來的……”
  白世非抿了抿唇,眼眸內驟湧的欣喜全然散盡,一整日的焦躁等待和憂心掛慮,在聽聞此言後全部釀成一觸即發的冰冷風暴,“叫瑋縉打道回府,把她帶到這兒來。”
  莊鋒璿看這情形,暗地裏向也擔憂等待了一天的晏迎眉使了個眼色,令她先回疏月庭去。
  晏迎眉遲疑了一下,畢竟白世非才是一家之主,那丫頭做事沒個交代讓他積悶了整日,即使他怪責幾句也是情有可原,倒是她這個小姐身份尷尬,倘若再留在此地,一會兒幫尚墜說話不是,不幫也不是,不定令那兩人麵子上都難拉下來,想及此便托言不適,起身回了疏月庭。
  白府大門外不遠處,也是斯時回來的晚晴適巧與尚墜和張瑋縉碰上,她一臉驚疑地向張瑋縉請了禮,雖然心裏極想和尚墜說話兒,可是當著張瑋縉的麵卻不好告訴她白世非曾經差人來家裏尋她。
  前庭裏有家丁奔跑出來,喘著氣對尚墜道,“你趕緊去膳廳,公子爺已經找了你一整天,正發脾氣呢!”轉而對張瑋縉抱拳鞠躬,“公子今兒事忙,實不便招呼,吩咐下來請瑋縉少爺先行回府。”朝守門的家丁們打個眼風,大家便一擁而上,把哇哇叫著跺腳的張瑋縉擋在了門外。
  晚晴一聽到說白世非在發脾氣,嚇得慌忙提起裙子就跑,尚墜卻隻是應了聲“知道了”,依然不徐不慢地往裏走。

  第四章 對質心肝摧
  晚晴奔到膳廳,一看所有人全都垂手而立臉色凝肅,即刻意識到事情嚴重,隻見邵印偷偷給她使了個眼色,她馬上在白世非麵前跪下,顫聲道,“公子爺。”
  冷冷看了她一眼,白世非沒作聲,抬頭望去,門口不見尚墜的身影,寒眸瞥過,先前回報的仆人嚇得也慌忙跪倒,“小的確實把話傳出去了,讓墜姑娘趕緊到這來。”
  白世非隻覺一股熾焰直衝頭頂百會穴,那麽說,是她故意慢吞吞了?
  又過了好一會,一道靈秀身影才自遠而近,步履不急不緩,行至廳門時迎上他冰冷寒利的目光,她垂下眉睫,抬腿跨過門欖,走了進來。
  眼底收進廳裏情形,看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尚墜皺了皺眉。
  “你去哪了。”他說得很輕,卻出語成冰。
  “州西瓦子和相國寺。”
  “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
  “拜完佛後逛了好會諸般雜賣,然後去了吃蜜煎。”
  “這麽說來,今日過得很開心了?”已抿成一線的薄唇,輕輕吐出問句。
  “恩。”
  他垂下眼,一遍遍提醒自己強行壓下已瀕臨爆裂邊緣的怒氣。
  “為什麽不說一聲?”
  “說什麽?”她似不解,迎著他視線的一雙清冽大眼裏沒有任何愧悔。
  長袖一掃,案上的茶器乒裏磅啷直響,水和碎片飛濺,霎時間已是滿地裂骸。
  所有人全部低首屏息,連呼吸都不敢大氣。
  “為什麽不說一聲?”他慢輕地,重複一遍問話。
  眼內浮起淡淡薄霧,她咬唇,“你昨日去玩關撲不也沒說麽。”
  白世非氣極反笑,“我沒說?你倒問問,這裏的人有誰不知道昨兒我在哪的。”
  她別過臉,拒絕再出聲。
  “我問你最後一次,為什麽,不說一聲。”
  眼內霧汽漸濃,直將下唇咬得泛白,她就是不答他的話,隻帶著水汽的眸光斜斜掠過侍立在他身後不遠的白鏡。
  白鏡被她看得一驚,有些懵然,眼珠轉了轉後臉色忽然變得煞白,腦袋幾乎垂到胸前。這微小動作卻沒有逃過始終安坐一旁的莊鋒璿雙眼,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
  自己已經這般低聲下氣,問過三番四次,她卻還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前拒不作答,白世非擱在案上的手已在長袖裏握成青筋隱現的拳,失去理智地想不如索性現在就將她一把掐死,從此他一顆心可以一了百了,再不需費盡苦心追求,也不需在艱難追到後還每日間把她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那般擔驚受怕。
  寒刃一樣的目光盯著她臉,看來不教訓一下她以後還是會不長記性,即使對她再喜歡,也不能縱容她這般大剌剌地挑戰自己的地位和權威,薄唇微掀,一字一句道,“邵印,請家法。”
  莊鋒璿臉上終於掠過一絲恍然,輕喚,“世非——”
  還沒待他把話說完,慘白著臉的白鏡已經躬身上前,又急又悔地道,“公子,都是小的該死!”
  薄如寒霜的眼,從她始終不肯看他的委屈得淡淡紅了的眼眶上收回,掃過跪在麵前的白鏡,蹙眉,與她異口同聲拋出一句,“不關你的事。”說畢微愕盯著她,一時不能理解她不合常理的說話。
  然後目光接收到莊鋒璿提點的眼神,低首再看向白鏡,白世非的臉色開始微微漸變,全身發僵,以至連聲音都異樣生硬,“說,你怎麽該死了?”
  “今、今兒早上小的和大家夥說起,說、說公子昨天玩關撲手氣之旺無、無人能比。”
  已噗然跪倒的白鏡此時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想自己給自己狠狠掌嘴。
  一貫以來,他每次跟著白世非出去回來,都會把白世非在外麵的事跡添油加醋地給其他仆人們描繪一番,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看那些小子們聽得津津有味羨慕不已,他眉飛色舞得一時忘乎所以……忘了今時已不同往日,府內多了一個墜姑娘……
  “就這樣?”白世非定睛看他。
  “還、還說公子去了歌、歌館。”
  他抬首看向尚墜,薄薄的櫻唇已被她倔強地咬出血絲,長睫四周水汽縈繞,卻強自控製著一眨也不肯眨。
  “然後?”他問,心裏慢慢浮上恐懼。
  “還說、說公子贏、贏到了一個叫、叫價三千兩的歌姬。”
  “還有沒有?”白世非抱著明知不可能的一線希望期待他就此打住,接下去什麽都再沒人知道。
  可惜,他的希望馬上就被白鏡出口的說話無情毀滅。
  “還、還說了那歌姬坐、坐在公子的腿、腿上喝酒。”
  他幾乎已經看見在她下睫漸漸凝成的半粒淚珠,絕望不已,“完了沒?”
  “還、還沒,還說了主子把、把那歌姬安、安置在了別館……”白鏡漸說漸低,最後不敢成語。
  屋裏所有人,除他自己之外,都一臉譴責地看著他。
  白世非垂首,看向麵前額頭已貼到地麵大滴冷汗正沿著頰線滑下的白鏡,心想不知一腳能把他踢出多遠。
  “昨夜裏,那個安置在別館的歌姬。”他看著尚墜,卻是對白鏡逐字逐句道,“本公子是連人帶屋送給了趙家少爺享用,隻領著你和飄然一道去了他府中喝酒,我想,這一點,你應該不會獨獨落了沒說,是不?”
  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皇帝小子保佑,這殺千刀的蠢材可千萬別在下人們的心目中刻意幫他樹立風流倜儻的偉岸形象。
  卻見白鏡顫聲答道,“小、小的一、一時落、落了……”
  所有注視他的目光,都從一臉譴責變成了非常唾棄。
  如果一腳踢得不夠遠,那麽兩腳,十腳,把所有人都叫過來踢上一萬腳,應該勉強可以了,白世非心裏發狠地想。
  眼前一片潮霧,尚墜什麽都看不見,“公子還請家法麽?”
  每個人都聽出了她強自壓抑的哭腔。
  他站起身來,然而在一眾仆人前關係到他一府之主的尊嚴,五步開外的距離象無形鴻溝,他無法跨越,硬生生看著她眼角滑下大滴清淚,一顆心幾乎四分五裂。
  “既然不請,那奴婢先告退了。”尚墜猶不忘屈膝請禮,然後才轉身出去,踏過門欖的那刹,背後傳來蓬地一聲響以及白鏡勉力壓下的痛哼,淚流滿麵的她沒有回頭。
  一腔悶氣更添無邊怒意,即使已一腳把白鏡踹倒在地,白世非猶不能泄恨,咬牙切齒地喚,“邵印。”
  “小的在。”
  “與這兔崽子一道聚眾嚼舌的全部扣三個月薪餉!今日之事若還有下次,哪天再讓我找不著人,你們自個兒好生掂量。”說話擲地冰寒,再片刻不留,怒氣衝冠中拂袖而去。

  第四章 解憂唯一醉
  林苑中的芙亭裏,深夜寒氣漸漸在殘枝上凝結成露。
  “好了,別喝了。”莊鋒璿按住白世非拿酒的手。
  弦月已上中天,冰麵湖心的水閣空蕩無人,她大約是不會來了。
  白世非仍是把酒取到了麵前,自斟自飲。
  好不容易熬過昨宿,今日一早,他懷著但願她心火已下的希望早早往疏月庭去尋人,他想告訴尚墜,會競撲那個歌姬純粹因為別家哥兒向他下戰貼子,引得他一時好勝心起,然而除了那歌姬趁他不留意時坐到他腿上喝了杯酒,也僅是喝了那麽一杯就已被他趕開,此外他什麽都沒有做過。
  他想告訴她,他心裏隻得她一個而已。
  在無人的院落一角順利看到她,然而,還沒等驚喜的他走到她跟前,在他還離著幾步遠時,她已行下禮來,“奴婢給公子請安。”
  聲調平靜無波,長睫垂視地麵。
  他整個人呆住,在這一刻,他長久以來的努力通通白費,他一次次費盡心機的追求,以及他對她的一心一意,全部付諸東流,他與她之間,就這樣被她一個動作一句說話打回了原形,做得那樣決絕,不留一點餘地。
  急怒交加,他以手撫按胸口,內裏隱隱作痛,再無話可說,他轉身離開。
  白世非仰首傾盡杯中物。
  放下杯子,良久,不無苦澀地問,“大哥,為什麽喜歡一個人會這麽難受。” 始終想不明白。
  “可能是你上輩子欠了她吧。”莊鋒璿笑。
  又是三杯連續下肚,白世非微醉點頭,“我也是這樣想。”不然如何說得過去,京城裏多的是才貌雙全與白府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奈何這些年來他通通沒興趣,惟獨在遇上那個倔強難纏的小丫頭片子之後,卻再放不下了。
  也問過自己為什麽,始終找不出原因,也想不到答案。
  想來真的是欠了她罷,不然何以六年前那個雪天,明明街上渺無行人他才策馬縱馳卻差點就撞到突然衝出來的她,如果說年少時隻是一個意外,那麽大婚之夜,他在這人煙不至的僻靜處感懷雙親時與她重逢,卻又是因何?
  一壺既空,他趴在石桌上笑,眼底瑩澤著一絲淒涼,“大哥,我喜歡她喜歡到心裏害怕。”
  從未敢對人提起,對她情根深種到連自己都覺心驚,隻怕一旦說出了口,就再也不能回頭。
  然而她一聲不響地失蹤,讓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慌得六神無主,一會兒害怕她會不會被牙婆子拐了,一會兒擔心她會不會遇上登徒子,一會兒又想街上人多馬多可別碰到撞到了哪兒,從早到晚,無時無刻不憂慮焦思。
  一天下來,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管他自己說或不說,承認或不承認,他都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波瀾不興的白世非,他的一顆心已經完全失去,再也不屬於他自己。
  “那天飄然和我說太後已開始有所動靜,問我是不是把和夏閑娉的婚事先準備起來,以圖穩住她再爭取一段時間。”他心煩得無法不借酒消愁,“可是你也見到了,我喝喝花酒她的反應已如此激烈,我怎麽敢和她說馬上要再娶一個回來。”
  他原本的打算是,過了這幾日便去和晏書商議先迎娶尚墜,等她進了門之後,再讓晏迎眉找機會和她解釋清楚,相信她不會不明事理。
  可現在突然出了歌姬這事,她抗拒之劇烈來得讓他措手不及,如今別說還想娶她,就連她會不會輕易原諒他都成問題。
  為大局著想,太後那邊他眼下定不能再過久地推拒拖延,然而她這邊他又萬萬得罪不起,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兩全的難題,他已經想得頭痛欲裂,也還是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妥善解決。
  莊鋒璿沉思了會,卻也是想不出什麽合適法子來,隻能無奈地安慰道,“太後那兒能不能再找借口拖一拖?過些時日等她緩過來了,你再好好和她說。”。
  “她要肯聽我說倒還沒事了。”怕就怕到時她會象現在這樣,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一個。
  他已太了解她外柔內剛的性格。
  徹底無計可施,罷罷罷,還是喝酒,一醉解千憂,一醉解千愁。
  中天的月逐漸西斜,莊鋒璿硬是把白世非架了回去,秋水無際湖中空蕩的水閣在冰麵拉出長長的寂夜孤影,遠處傳來狗吠和更聲。
  將醉未醉,翻來覆去,即使在夢裏也隱隱掛慮惶恐。
  誰料越怕越是夢見了,某日她當著他的麵決絕地挽起裙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驚嚇和疼痛如潮水漫在心間,整個胸臆內布滿傷心情緒,幾乎讓人落淚。
  白世非從床上紮醒,餘痛繚繞心田未去,隻覺頭痛欲裂。
  茫然呆坐不動,片刻之後,才完全清醒過來。
  無奈至極地抹了把臉,窗外天色已微明,他翻身下床。
  未幾,在膳廳用過早食,才打算往書房辦事,卻見邵印急步而來。
  “公子,宮裏頭來了人。”
  白世非心裏一咯噔,今兒才是年初五,甚至連年初七的七彩開迎財神都還沒過,劉娥這時候就差人來宣他了?心裏隱隱覺得不妙,匆匆偕邵印出去領旨。

  第四章 彈指已飛灰
  白世非到達慶壽宮時,趙禎已然在座,看見他到來,兩人不動聲色地飛快對視一眼,一瞥之下已然相互知曉,對方也不知道劉娥在打什麽主意。
  心裏暗暗有些警戒,白世非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劉娥和藹笑道,“怎地這會兒正經起來了,坐吧。”
  “在太後跟前小子焉敢不正經?”白世非輕笑答道,依言落座。
  他適時挑了個不痛不癢的話題,與劉娥及趙禎兩人閑聊起來,過年時開封府裏恁多的熱鬧事兒,經他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不時令趙禎哈哈大笑,即便劉娥也笑彎了眼稍。
  笑歇時手中茶盞慢慢抿過,容色不為人察地斂了斂,她稍稍回首,對侍立身後的周晉說道,“被世非一逗,我倒差點兒把正事給忘了,那邊派人過去了麽?”
  周晉上前恭稟,“回太後,已差醫官楊可久前去診治。”
  趙禎眼眸眯了眯,好奇問道,“母後說什麽事兒呢?”
  劉娥歎息道,“先帝的宮人裏有位李順容,今晨來報說染了重疾。”
  白世非心口一突,微微垂了垂睫。
  趙禎已經接口,“就是當初母後進宮時,侍候母後的那位宮女李氏?”
  “可不就是她麽,與哀家雖不說是情同姐妹,然而幾十年宮中歲月,到如今還識得幾位舊人麵?總歸也有點兒特殊情份,如今回想起來,這些年我也不曾提攜過她。”最後兩句仿佛言若有憾。
  趙禎心竅玲瓏,聞言笑道,“母後可是想晉封於她?孩兒聽母後的。”
  劉娥點點頭,又感慨不已,“到了這把年紀,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便是那病病痛痛,一旦病榻纏綿,便不知何時才能夠起來了。”轉而對周晉道,“傳哀家諭,即把旨給擬了,冊封李順容為宸妃。”
  白世非的臉色微微變了變,隻是他原本便膚如脂玉,那表情又一閃即沒,所以在場眾人也沒覺察到。
  周晉迅速去作安排。
  然而片刻方過,還沒待他辦完事返回,已有內臣匆匆來告,“稟太後,李順容……不治。”
  趙禎一怔,驚訝地看向劉娥,隻見她輕輕蹙眉,似是也異樣意外。
  旁邊白世非垂睫低首,藏在袖子裏的掌心白如雪色,正微微滲出細汗,談笑間風雲驟變,劉娥召他過來的目的已昭然若揭,此時此刻他這宮外之人不宜再作逗留,由是聲色不露地起身告退。
  劉娥目光韻轉,深沉無底地看了他一眼,“前兩日夏尚書私下裏與哀家說,過了年又翻一歲,他家中幺女的年紀可也不小了,我想想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你若心中確實無意,我便代你婉拒了他,卻不好再繼續蹉跎。”
  白世非似誠惶誠恐,長揖道,“小子該死,做事不周勞太後下問,還請太後代為轉告夏尚書,出了年小子便差人準備起來。”
  劉娥麵容略帶滿意之色,點了點頭,不再留人。
  待得出了慶壽宮坐進暖轎裏,白世非的臉色慢慢便沉下來,黑瞳如浮掠過一層薄冰,驚人寒絕,轎子很快便從長慶門出了宣德樓,他掀開窗帷,“即刻往首相府,我要見呂夷簡,白鏡你先行一步去遞帖子。”
  周晉和呂夷簡是劉娥的左臂右膀,事到如今,說不得隻能找他去了。
  白鏡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緊,應聲後飛跑而去。
  不多時轎子到了相宅,呂夷簡站在大門外相迎。
  入內看罷茶茗,呂夷簡揮退下人,白世非亦無暇寒暄,說話直切來由,“我剛從宮中出來,李順容今晨報病,太後差了醫官楊可久去診治,結果病重不治。”
  呂夷簡臉色大變。
  這朝中上下,大凡如他這般年紀誰個不曉那李氏其實是趙禎的親生母親,不說她的病來得莫名其妙,隻說楊可久才前往診治便告離世,這當中已難免讓人覺得蹊蹺。
  白世非沉聲道,“朝廷裏群臣全礙著太後的威嚴,無人敢告知皇上實情,皇上雖然也早隱隱懷疑自己並非太後親生,但就一直誤以為生身母親是撫養他長大的楊淑妃,卻不知是這李順容。”
  如今劉娥出其不意地當著他的麵弑殺李氏,他卻苦不能對趙禎明言,如今事已至此,日後他愈發不能再與趙禎提及隻言半語,一來事關趙禎身世,知曉這等隱秘隻會招來殺身之禍,二來劉娥已刻意在他與趙禎之間劃下一道再也無法回頭的鴻溝。
  倘若趙禎他日知曉了自個的生身母親是李氏,定然會怒他在事發前知情不報,在事發時不曾告之,在事發後還隱瞞下去,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輕易諒解他。
  呂夷簡沉吟了下,“白公子來找老夫是——”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丞相今日當可高枕,然而我說一句大不韙的話,以太後之高齡丞相以為她還能在位多久?再過幾年定然還是皇上親政,丞相可想過屆時如何自處?”
  呂夷簡默不作聲。
  “日後皇上真追究起來,不止我白府可能招致滅族之禍,隻怕到時丞相也難以獨善其身。”
  作為輔政大臣之一的呂夷簡,雖然在劉娥臨朝的這些年間時有據理力爭,約束她的鋪張浪費和獨斷專行,為朝廷出力甚多,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始終是劉娥身邊重臣,難保以後趙禎不會找籍口辦他。
  為官多年,如今更位極人臣,呂夷簡如何不懂個中厲害。
  “那按公子的意思可該怎麽辦?”他試探地問。
  “事情到了這一步你我已無能為力,隻是我猜太後大約隻想以普通宮嬪的身份把李氏草草殮葬了事,為了來日著想,丞相還宜勸諫於她。”
  呂夷簡頷首,“太後若不顧及她劉家後人,我也沒什麽可說的,若然她還念著劉家香火,確實也該厚葬那李氏。”
  “我也是這意思,李氏乃皇上生母,今日若喪不成禮,他朝定有人會被治罪。”如可由呂夷簡出麵說服劉娥,安排以大禮殮葬,日後即使劉娥過身而趙禎知曉身世,也多少會因他曾厚葬其母而心存感激。
  “就這麽說定了,我明日便進宮去向太後提出以一品禮為李氏殯殮,並請求在皇儀殿治喪。”
  白世非想了想,“最好可以給李氏穿上皇後冠服,且在她的棺木中灌滿水銀以護持遺體。”
  呂夷簡一驚,“公子難道擔心皇上日後會開館查驗?”
  “以皇上之心細,到時縱然聽罷百般傳聞,也不如親眼一見。”
  “老夫知道該怎麽做了。”
  白世非悶抑地輕歎口氣,但願補牢為時未晚,也不再久留,起身向呂夷簡告辭,在他轉身時呂夷簡動了動唇皮,似還有話要說,最後卻還是咽了回去,隻默然將他送了出去。

  第五章 爭如不相見
  白府裏誰也想不到,平時都很隨和的白世非和尚墜兩人,吵起架來竟然完全沒有一點和好的跡象。
  為了避開熱心的眾人不時暗中使力撮合,尚墜甚至不再陪晏迎眉出來用膳,由晚晴替了她去,而白世非看到這光景,幹脆也不出來吃了,隻叫人把東西端到寢居,後來索性連辦事的人也全去了第一樓商議。
  一個住在疏月庭,一個住在第一樓,兩人都變得大門不出,讓一心希望他們和好的仆婢們徒呼奈何,而連累大家被一同處罰的白鏡則成了過街老鼠,不管去到哪都會被婢女們又掐又打,呼痛不得,隻好灰溜溜地抱頭鼠竄。
  白府裏靜謐謐地,失去了往日的笑聲。
  眨眼到了初七,家家戶戶一早設果品香供,祭完祖燒過爆竹,收起各間廂房裏晝夜燃點的燈燭,撤下彩緞紅綢,過了這日便是出了年。
  由於莊鋒璿早定好在年初八離開,所以入夜後白世非差人把他和晏迎眉請了來,在第一樓設下酒席為他踐行。
  邊飲邊談,免不了提及近日朝中之事。
  莊鋒璿道,“聽說太後雖然聽從了呂大人的勸諫,以大禮為李宸妃公開殮葬,卻終究心裏不是很情願,令其出喪不得由宮門出而使拆宮牆,後來是在呂大人的堅持下才由西華門出喪。”
  白世非應了聲是,說道:“後來呂丞相還是背著太後去與她的親信羅崇勳說明厲害關係,才得以皇後禮將那宸妃入殮。”
  莊鋒璿看了晏迎眉一眼,見她臉有慮色,兩人心意相通,他不無擔憂地代她開口說道,“太後既已動手,接下去那薛奎薛大人以及晏大人,前景可也堪虞?”
  白世非搖搖頭,“這點你們倒可以放心,太後垂簾多年,最在意的無非是手中權位,斷不肯輕易放手,是故一心想親政的皇上才是她的心腹大患,她最著緊的是如何控製著他,而不是對付薛大人、晏大人以及我,這招殺雞儆猴不過是做給我等看,她已盡滅皇上威風,讓我等明白他是逃不出她手心,以此警告我等好自為之。”
  晏迎眉輕舒口氣,“這樣我還放心些。”
  “她既然已開了頭,事情還是會辦下去,如果我的估計沒錯,那麽薛大人被罷相謫貶應已為期不遠,至於晏大人,你們則盡管放心,他倒一定會平安無事。”
  莊鋒璿奇道,“為何你會如此肯定?”
  白世非苦笑不已,“你想一想,皇上生母無緣無故病逝,他最倚重的三朝元老薛奎也被逐出京城,惟獨我白世非的嶽父得保周全,而我不但時時被太後召進宮裏閑談,更蒙賜婚與她的親信兵部尚書夏竦結成姻親,縱然我對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然而一樣樣擺在他眼前,誰又知道他心裏怎麽看待於我?”
  這無聲無息的挑撥離間,招招殺人於無形。
  情勢已經十分明朗,就算白世非再如何忠心耿耿圖謀輔助趙禎,日後在他麵前也討不著半點好處,而一旦哪天趙禎對他的信任起了動搖,他反而極易招來殺身之禍,由此,最明智之舉自然還是轉身投靠劉娥。
  劉娥如此相逼,無非就是想迫使他以後俯首聽令。
  “長久下去你和皇上之間必起罅隙,你可有打算?”莊鋒璿問道。
  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不急,慢慢來。”
  本念及父輩與劉娥多少有些淵源,所以隻要她不是太過分,他也就受下來,笑笑過了,如今看來她勢必要堵死他的後路,非挑得趙禎與他反目不肯罷休,既然如此,為求自保,他也就不客氣了。
  疏月庭裏夜靜無聲,雪花點點,緩慢飄舞墜地。
  黑夜裏,尚墜獨自坐在廊前石階上,看著手中碧綠通透的玉笛,已好些日子,再也沒有去過林苑裏頭。
  把笛子輕輕湊到唇邊。
  多日來始終表現得若無其事,那被壓在心底最孤獨一角的心事,在此刻無人靜夜裏,終於還是漫上了心頭。
  回想起自打進入白府以來,他總是時時故意惹她,讓她惱得不行,雖然如此,後來卻不得不承認一個慢慢領悟的事實,就是他早潛移默化地已使她有所改變。
  從在膳廳裏他一次次逼著她抬眼與他對視之後,她開始試著抬頭和人說話,而這一試,意外地為她帶來了朋友。
  熟絡之後晚晴才告訴她,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裏,冷傲,清高,臉色總是淡淡的,從不正眼看人,象是把誰都拒於門外,晚晴說那時她們都不敢和她親近,後來熟了才知道原來她很隨和,對人有求必應。
  慢慢地,和晚玉晚弄晚霞晚若等人也漸漸熟了,她的日子開始有所改變,變得有意思起來,她們好象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兒,知道府裏府外許多趣事,有什麽好吃的不忘留一份與她,看到她的繡帕漂亮都圍著要搶,還一個個爭相告訴她公子爺喜歡什麽。
  他喜歡什麽?似乎沒什麽東西,是他真正喜歡的吧。
  衣裳,他幾乎隻穿白衣,鋪子裏辛辛苦苦搬來幾十匹五彩繽紛的綾羅綢緞,盼在他挑揀時得幾句誇獎,他卻隻指指那匹白錦,說了句隨便做幾套,腳下一步沒停,偕二管家邊走邊議走了出去。
  吃,就更挑了,旁人眼裏的珍饌異肴他從不入口,說那些隻適合招待賓客,每頓用膳未曾見他動過三碟以上的菜式,喝茶則隻喝龍鳳團和北苑私焙,茶餅兒放多了一片或放少了一片,水溫高了一點或低了一點,隻要口味稍有一絲不合,淺抿之後便再也不碰。
  她看不出有何種東西是他不絕頂挑剔的……大概,隻除了她罷。
  晏迎眉勸她把心放開一些,即便是尋常男子家裏,自古以來取三妻四妾也是等閑之事,更別說他還不過隻是逢場作戲,虛衍酬應而已。
  便連晚晴晚若等人,也不時對她耳提麵命,說他相中她不知是她前幾世修來的福分,責怪她不但不好好惜福,反而竟還鬧得他如此不開心,一個個對她的舉動都極不以為然。
  其實個中道理,她又怎會不明白?
  隻是,卻隻是她們都不是她,沒有人是她,所以也就沒人能體會得到,當她在一旁悄悄聽見,那些仆從們眉飛色舞地談論他的風流韻事時,她的心,是怎麽樣失控,內裏五髒六腑都蔓延起一種冰涼徹骨的痛。
  如果與他在一起,是意味著以後的每一日都需聽聞這些,甚或不定哪天就會親眼見著……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隻要一想到他有可能與那個歌姬或是別的女子一朝共渡良宵,她的心就彌滿無法言喻的悲傷。
  那種此生未曾經曆過的痛,在那刻揪得她喘不過氣,恨不能死掉。
  她想,與其如此,不如,不如與他分開……
  如果不是他到來尋她的那日早上,在他拂袖轉身的刹那,她看見了他深深受傷的神色,大概此刻,她就不會那般心亂如麻了吧……
  連續吹錯幾處,笛聲已不成調,最後餘嫋緩止。
  漫天雪片,在擦過梅枝時折損了方向,晃晃悠悠地飄落在一身白色衣袂上。
  白世非靜靜站在疏月庭的拱門外。
  遠在第一樓隱隱聽聞笛聲,無法控製心頭那抹思念,他撇下被邀的兩人,踏雪尋來,抬首望向夜空,正是深冬雪花飛舞,卻從何來那麽孤寂的一曲嫦娥奔月,似有意獨守終老。
  明明一堵花牆之隔,她就在咫尺,他卻不能與之相見。
  他怕,怕再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那種異樣的決絕,即使會將他置於死地,她也似鐵了心毫不憐惜。
  從未試過,如同那一刻那樣傷心欲絕,宛如刀割。
  輕輕伸出手掌,盛住雪片,良久,看著它在掌心融化。
  這一生貴絕天下,事無不得意,哪想得到,他的情路會走得如此艱苦。
  把未化的雪片拂下,他抬步離去,就這樣吧,原是兩條道裏的人,還是回到各自的道上吧。
  過了年他已二十一,白家三代單傳,是時候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妻子。
  對他癡心一片的夏閑娉,雖然是假太後之手指婚,然而不論從哪方麵看,對他而言,也是個門當戶對的合適人選罷。

  第五章 燈影映高樓
  初八一大早,夜雪初霽,白府裏銀妝素裹,霾色微明的鴿青天空看上去似乎仍未能放晴,尚墜陪著晏迎眉出現在前庭,小廝為莊鋒璿牽來馬匹之後退了下去,白世非抱拳道,“大哥,後會有期。”
  莊鋒璿衝他還了禮,然後看向晏迎眉,她眼內已隱見薄霧。
  白世非輕輕拉了拉尚墜的衣袖。
  尚墜朝莊鋒璿祝過平安,轉身跟隨白世非離開,通往前廳的積雪一早已被掃走,然水痕石的路麵終歸有些地方結了薄冰,任是她已小心翼翼,也仍然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
  白世非慌忙挽住她,“小心些。”
  “我沒事。”她低低道,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白世非站定,看著她的背影,心底酸澀難忍,惆悵而無奈。
  兩人一前一後踏上台階,走進前廳,尚墜倚在門邊等待晏迎眉,白世非本已從她身邊走過,然而沒幾步後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轉回身來,凝視著她沉靜的側麵,他輕喚,“小墜。”
  她微微向後側了側首,半垂的睫眸和臉龐映入門外斜打進來的晨曦光線,有種說不出楚楚動人的柔憐。
  心口柔情與苦澀一同彌漫,白世非已到嘴邊的話兒再也說不出來。
  然而過了這回,可能就再也沒有合適的機會。
  他抑鬱長歎,沉默良久,才極低極低地道,“我需要再娶親。”嗓音喑啞歉疚,無能為力中還帶有一絲對自己的懊惱,仿佛不用她表態,他也知道自己萬死不辭。
  似乎不堪晨光過亮,尚墜合了合眼眸,回過首去,有些怔怔地望著門外積雪,回憶在茫然若失中模模糊糊地掠起,依稀某時某日,某人溫柔無比地和她耳語,他會安排三禮六聘娶她進門……
  迎著光的小臉慢慢地顏如白雪,到最後唇邊浮現一絲淺笑。
  白世非不忍再看,輕輕別開眸光,抿成線的唇內牙關緊咬。
  她回轉身,深深地朝他福了一個萬福,無言無語,輕挽起裙子,有些腳步踉蹌地往裏走去。
  留下神色慘然的他獨自呆立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連續幾日,開封大雪,府內白茫茫一片。
  白世非已恢複了在膳廳用膳以及在偏廳書房辦事等從前的慣習。
  雪停後,元月十五也已到來。
  元夕節這日,他把府裏的管家管事們全部召齊在偏廳,告訴大家他將於三月上旬以平妻之禮迎娶兵部尚書夏竦的女兒夏閑娉,吩咐邵印去安排下聘和籌辦筵席等事宜。
  喜訊來得如此突然,眾皆愕然,邵印和鄧達園麵麵相覷,兩人俱作聲不得,倒是商雪娥臉有寬色,似心懷大慰,大約覺得白世非到底沒有令她失望,終能明禮義、分輕重,白家一向府第矜貴,娶妻當娶夏閑娉這種家世尊榮的小姐才不至辱沒白府門風,若真把個丫頭扶上來,不過是憑空讓外人笑話。
  不消一柱香的時間,這消息便傳遍了全府。
  當從晚晴嘴中聽到時,尚墜的神色並無異樣,隻是默不作聲。
  夜幕降臨之後,盡管白府裏也燈色耀眼,仆從婢女們還是三五成群,結伴往城裏賞燈,尚墜亦如約隨了晚晴晚若一道出門。
  開封府裏街巷路橋兩邊大大小小的樓棚店鋪,無不高高掛起了造型各異的花燈,沿街隻見有徑達四尺用五色琉璃製成的蘇燈,有從南邊進貢而來由白玉作成的福燈,還有珠子燈,菩提葉燈,羊皮燈以及各種各樣的走馬燈。
  元夕夜出來賞燈的遊人摩肩接踵,孩童們提著式樣百出的小燈籠嬉笑歡鬧,在行人中穿插奔跑,整座府城裏亮如白晝,到處寶光花影,簫管陣陣,鍾鼓齊鳴。
  額頭上描著金色梅花的一隊隊舞伎穿街過市,戴著狐狸皮做的花帽,穿著窄襖披著輕紗,不時儀態萬千地隨著簫管樂聲翩翩起舞,為在州街兩邊高樓上賞燈的貴族富戶們助興。
  人潮熙熙攘攘,三個丫頭進了宋門之後,沿著南門大街一路西行,晚晴和晚若不時左顧右盼,十分興高采烈。
  “哇!你們快看!”快到高陽正店時,晚晴遠遠叫了起來。
  隻見酒店二樓的兩邊雕簷上掛著一對用竹絲拚起來的燈籠,精致工藝加上竹絲極細,做得十分玲瓏剔透,出奇地好看。
  晚晴驚讚不已,“今夜裏當數這盞燈做得最奇巧了!”
  “這盞是頂別致,不過說到奇巧,還是比不上先前那盞無骨燈呢。”晚若笑嘻嘻地說。
  晚晴這一聽不服氣了,拽過尚墜,“墜子你來評評,哪盞更好看些?”
  尚墜抬眼看了看,輕笑道,“兩盞一般好看。”
  “真討厭,你敷衍我們兩個兒呢。”晚晴佯惱打她手臂。
  晚若扯扯晚晴,“你好收手了,是你自個沒留心,她今兒夜裏一直失魂落魄的。”
  “你不提倒好,提到這事我就來氣!也不知她心裏想什麽!好好一個天上掉下來落她手裏的公子爺,如今被她搞得人財兩失,也算她有本事!”
  “哪來那麽多閑話兒,快走吧,前麵好看的燈還多著呢!”尚墜別過話題,一手一個推著她們往前去,就在那一刹,似有什麽在無形之中奇異地觸及念覺,她驀然抬首。
  迎上兩道居高臨下無聲凝視的眸光。
  在高陽正店二樓臨街的閣子間外,白世非手握酒杯倚欄而立,高簷燈影映得一身白衣如水,他靜靜地俯視著她,神色出塵而落寞,仿佛這夜冠蓋滿京華,惟此間斯人獨憔悴。
  她還來不及收回目光已看到一男一女兩道身影出現在他身邊,同樣一身白裳的絕色女子搖曳的長裙外披金色絲紗,頭戴精巧的玉梅雪柳,抬起貂禪袖子輕輕掩唇,意態親昵地笑問,“白公子看什麽呢?”
  一旁任飄然心細,循著白世非的眸光往下看去,率先見到尚墜,不禁張了張眸,回首望向他,唇邊輕含一絲旁人不察的笑意。
  待得夏閑娉也好奇地調過視線,樓下的人影早已沒入擾攘人潮。
  “舞伎鼓隊早過去了,你們還在外頭看什麽呢?”張瑋縉高聲叫道,與張綠漾一同也走了出來。
  張綠漾行至白世非身邊,朝他擠眉弄眼,“世非哥哥,一會我們賞完燈再去歌館?”
  張瑋縉一把扯開她,“姐!你少搗亂。”再讓小天仙知道可不得了。
  張綠漾甩開他的手,“去去去,我怎麽搗亂了,上回你不也沒看到麽?”
  夏閑娉被一推一搡的姐弟倆擠到了邊上,心頭暗暗惱火,好不容易打探到白世非和幾位官家子弟今夜在此間賞燈,她領了昭緹過來,隻裝作與這群人偶遇,終如所願被邀請一道。
  不料他始終被一幫子哥兒圍著,眾人不是叫嚷笑鬧,就是猜枚罰酒,她始終近不得他身,最可恨便是這個張綠漾,不管他人在哪她都明目張膽地跟著,整晚霸占在他身側,跟著那些哥兒們瘋瘋癲癲,簡直丟人現眼。
  張綠漾並沒察覺背後有人正對她惱氣橫生,拉著白世非還待再閑話幾句。
  而一旁的任飄然觀顏察色,注意到夏閑娉已明顯沉下了臉,心裏暗覺好笑,一不小心笑意浮上唇邊,他輕咳了聲,為白世非解圍道,“你們幾個都先進去罷,我和世非有些事情要談。”
  張綠漾撇撇嘴,拉了張瑋縉進去。
  夏閑娉遲疑了下,看向白世非,隻見他背手而立,一動不動地遙望遠處街邊華燈,神色帶著三分空茫,仿佛魂魄飄離了世外不知停在何方,完全不曉誰在身邊說著什麽。
  心頭一陣失落,她咬咬牙,低頭走了進去。
  “趙元歡已經到了開封。”任飄然輕聲道。
  白世非朝他微微偏了偏臉,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漫不經心地唔了聲,眸光再度投向遠處燈色樓影外無邊的暗夜蒼穹,惆悵地想,是天注定麽,竟讓她見到這一幕,她再也不能原諒他了罷……

  第五章 前塵如水逝
  繁華從來不會長久,如同曾經看過開了謝了的煙花,無論如何璀璨和使人懷念,都隻在那一瞬間,燃燒過後了無痕。
  如今方曉,原來情份也如煙花一樣短暫,開時仿佛繁花盛放,謝時,隻覺還來不及抽身它已乍然消逝,那萬千寵愛原來也隻是如同煙火一般的假象,他的俊俏風流從來無變,變的不過是被他寵愛的人。
  早應知道,這漫長黑夜的路走到最後,隻會剩下她獨自一人。
  心口一陣一陣地痛,很鈍,很悶,象被誰捏在了拳頭裏,不住收縮,喘息艱難,又仿佛那顆心已被誰生生扯斷了去,隻剩下無心的自己茫然地簌簌發冷,不曉該如何將之討回。
  隻能任由出殼的靈魂在旁淒涼看著,自己的肉身備受折磨。
  原來這就是,肝腸一寸一寸地斷。
  尚墜垂下笛子,掩著嘴,卻怎麽也掩不住眼裏連續滴落的淚,最後在深夜無人的水閣中,失聲低哭起來。
  隱匿在湖邊亭子裏的身影,聽聞哀絕的啜泣聲,慢慢紅了眼眶。
  見過她之後再無心觀燈,回府後直接踱到這亭子來,一個人在黑夜寒風中呆坐良久,最後竟把她等了來,他意外而歡喜,心裏又十分酸楚,隻哪想到她會如此悲傷,殘笛斷腸,吹得斷斷續續,曲不成曲,泣不成泣。
  良久,痛徹他五髒六腑的低泣聲漸漸收起,轉成微細的抽噎,在風中隱約飄至,雙手的手肘支在石桌上,他以掌心掩臉,滿含痛楚的嗓音從指縫間泄露出去,“這開封府裏——”
  握成拳的小手被緊緊咬住食指關節,她倏然刹住抽噎,淚眼望向聲音來處,慢慢鬆了牙齒,垂下手來。
  那微帶哽咽的嘶啞,以兩個人都能聽見的聲量,繼續低低傳來。
  “不管宮內宮外無不以為我是太後身邊的紅人,總看到她對我賞賜不盡,其實外人又哪裏知道,爾虞我詐的皇宮裏怎麽會有真心真情……從前她之所以樂於表現得對我疼愛有加,不過是一種籠絡手段,畢竟我白府的財帛金銀還時時有用於她……從我父親還在世,一直到如今,哪次水澇、哪處蝗災,真正從國庫裏撥出來賑災的官銀糧食有多少?還不是靠象我家這樣的富紳們大力捐贈。”
  他垂下雙手,十指交握,低垂的眸光落定在麵前的石桌上。
  “三年前我父母接連過世,半年內雙親全失,對我的打擊很大,我當時什麽念頭也沒有,隻一心想把父親留下來的營生打理得穩妥出色,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這三年來無論白天黑夜,他幾乎把所有閑暇都投入到行商坐賈之上,等他終於從父母過世的懵懂傷心中走出來,恍然醒覺大事不好時,太後對他已起了戒心。
  “我因在傷心中,隻顧著埋頭做事,毫不遮掩,從而疏忽了朝廷之上。”三年下來白府在各行各業的商號已遍布天下,其間自然免不了需和各地官府打好關係,以白府如今的財勢,哪天跺一跺腳,隻怕對朝廷內外也不無影響。
  “致使太後覺得,我的存在對她以及整個大宋朝已隱隱形成潛在的威脅,她一早就想對我有所牽製。”隻不過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會真正和他撕破臉皮,一則為了她一貫重視的名聲,二來那樣對她隻有百害而無一利。
  劉娥所掌權位本奪自於今上,非出正統,雖然多年來她悉心培植了不少親信,但朝中前後幾任正副宰相多少還是忠心為主,在她意圖進行的不少事情上力諫阻止,對她諸多牽製,所以她一貫行事也極其小心謹慎,不願落下話柄,讓那些想扳倒她扶正趙禎的老臣們有機可乘。
  “待我娶了晏迎眉後,太後好不容易尋了個機會可以把晏大人入罪,隻等著我去求她,這樣她便可以逼我娶夏竦之女。”不外是想在他身邊安插一枚棋子,如同當朝的郭皇後,也是當年她指定給皇上為妻。
  白府雖然財大勢大,眼下也還遠不足以與她抗衡,“我今日若不從她,隻需宮裏降下一道懿旨,我家辛苦了整整兩代人才創下的這番事業就會毀諸一旦,斷送在我這個不肖子孫的手裏。”那樣他就成了家族的罪人。
  他望向湖中,那半明半暗的身影一動不動,平生第一次,他幾乎是出語央求。
  “至多一年半載,我一定會把老太婆拉下馬來,把所有事情擺平,小墜,我可以發誓,到時定隻你一人是我白世非的妻子,今生今世絕不失言。”他越說越低。
  黑暗裏分隔兩邊的二人,良久,誰也不作聲。
  象是又過了一更漏那麽久,終於,從湖中傳來尚墜平靜的說話聲,淡淡的微沙嗓音飄散在夜空下,有種說不出來的幽然和憂傷。
  “那時我父親也是這樣對我娘說……他說他要娶姨娘是迫不得已,因為姨娘幫他在官場謀得了一席之地……他說他對姨娘沒有感情,娶她不過是因為她能助他前程。”
  她娘隻不過是一個無家無勢的弱女子,除了啞忍還能怎麽辦呢?做夫君的和她說一聲,已經給了她三分麵子,即便他不和她說,她又能如何?到最後還不是也隻能看著他風風光光地納了妾侍,再帶著小女兒隨同新婚的倆人一起去赴任。
  那年她五歲。
  原以為過去這許多年後,她早已把從前全都忘記,誰知一旦拂開鏽鎖上的塵埃,記憶中的往事每一件都仍然清晰,原來早在她的心烙下了傷痕
  “姨娘很是懂得男子的心理,父親在家事上漸漸對她言聽計從,打從她生下兒子以後,父親對我娘這個舊人那是再不聞不問如棄蔽履。後來,大概因為父親擅於交際,在幾年內平步青雲,很快就升了京官,搬到開封府來,後來又轉升朝官。當時朝裏派係林立,宮中之事本已令他煩不勝煩,姨娘偏又死心不息使盡陰謀詭計地挑撥,他開始嗬責我娘,這一來更是壯了姨娘的膽子,背著他時老是對我娘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以至那段日子裏我娘夜夜以淚洗麵。”
  尚墜抬手,抹去臉上的淚。
  “我娘的身子原本就已經很弱,這一來更是百病纏身,最後……終於抑鬱而終……她才三十歲不到……這樣就死了……”破碎的哭聲從她的指縫間飄出。
  早上醒來,去母親房中尋她時,才發現她已經與世長辭。
  當時她一點也沒有哭,順手扯下搭在木架子上的母親的衣物,將幾間廂房的燈盞都取了來,把燈油全部倒在衣服上,拿到父親與姨娘的廂房前點燃,踢開門進去將火團直接扔往床上。
  若然當時不是冬天,他們都躺在厚厚的被窩裏,非給燒個半死。
  在父親愕然的怒吼和姨娘恐懼的尖叫聲中,她走了出去,拿著火把將所有廳堂窗欞上的糊紙全部點燃,一路往門口燒去,隻恨不能把這府裏的所有東西通通燒光。
  不多會盛怒不已的父親披衣出來,喝令驚慌失措的家丁們上來抓人,她才扔了火把飛跑離家。
  那年她十歲。
  “我娘臨死前一天曾和我說,如果丈夫要娶別人,不管他是出於什麽原因,還是發下天大誓願,做妻子的都好早作準備自謀生路,不要同她一般,最後隻落得淒涼等死。”
  歐鷺與鴛鴦同戲一池,兩者的羽翼怎能相宜?
  無聲抹幹眼角最後的淚痕,尚墜站了起來。
  白世非看著她彎腰把笛子輕輕放在石欄上然後轉身離去,他垂首,麻木地以額抵著桌上交握的手。
  隻覺心如止水。

  第五章 問君幾多愁
  子夜時分,第一樓的主寢房內仍隱隱晃動著光亮。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知不覺飄起零星雪花,悄無聲息地潛夜而來。
  被火盆薰得暖融的房內,白世非半倚床屏,就著床頭處銀燭台上燃點著的五支紅燭讀著手中書卷,一頁一頁翻過,仿佛看得入神,然而眸光卻偶爾不自覺從書頁上方飄離,虛凝無所落處,過了會兒回過神來,複又低頭看書。
  遠處隱約傳來更鼓之聲。
  篤篤篤,敲門聲響,門外白鏡輕聲道:“公子,鄧管家有急事請見。”
  “進來。”白世非擱下書卷。
  鄧達園推門而入,“小的接到密信,遼國準備派人出使我朝。”
  白世非下床來,走到鑲翡嵌翠的桌子邊上,斟了兩盞茶,示意他坐下,“宮裏還沒有動靜麽?”
  “已經過了好些時日,也不知太後是抹過了前事,還是始終沒有抓到薛丞相的把柄,一直按兵不動,沒有對他作出任何處置。”
  白世非輕笑,“無非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沉思了一下,抬首道,“趙元歡還住在都亭驛舍吧?”
  “是,密報說他們打算在本月末離開。”
  “明日你送個信兒進宮,讓皇上找個借口,譬如說左藏庫裏的絹帛糧棉有某些物品剛好短缺之類,吩咐三司使暫時先別發放,將趙元歡一行拖延些時日,然後你再拿我的飛帖去拜會瑋縉的父親。”
  語畢白世非又想了想,“還是讓邵大去吧,你的身份會惹人注意。”
  “小的會讓大管家備好禮品以及帶上南方送來的時果。”
  白世非點點頭,“嗯,就說我送些珍奇玩意兒給叔父嚐嚐鮮。”
  “小的方才思索再三,還是沒想通公子此番安排用意何在?”
  白世非含笑道,“薛大人在朝廷上暫時也起不了什麽作用,與其讓他留在此地惹太後心煩,不知何時就會招來災禍,還不如索性給太後製造一個機會將他貶出開封。”
  “原來如此。”鄧達園起身,“對了,珠寶鋪子差人送來的錦盒,下人們可交到公子手上了?”
  “在這了呢。”
  鄧達園告辭離去。
  房內再度變得寂靜,白世非在原位坐著沒有動,隻獨自把手裏的茶盞慢慢喝完,良久,擱下杯子時喚道,“白鏡。”
  白鏡應聲而入,見主子的眸光停在書案的錦盒上,忙取來放在他麵前。
  白世非打開盒子,從中掂出一根精致的翡翠手鏈。
  小月牙一樣橫向細長的水滴狀翡珠,用極細致的手法雕成一粒粒空心鏤花的玲瓏,鏈子的扣口處吊著一枚極為惹眼的翡翠墜子,以花下壓花的技法,分層鏤雕成似是一朵千瓣盛開且瓣姿各異的牡丹,然而墜子中心精致的鏤空,又使得這碧綠欲滴的弧美花形象是一個閃著幽幽綠澤的“白”字。
  這獨特的奇異紋案,正是白府的府徽。
  白世非輕輕歎了口氣,把鏈子放回盒子裏,道,“明日你把這個與那管笛子一同給她送去。”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會親眼看著墜姑娘戴上。”白鏡信誓旦旦。
  白世非莞爾,不再作聲,隻是眉宇間有抹淡淡的惆悵。
  不管他如何解釋,如今的她始終不肯信他分毫,他的婚期已然在即,此時不宜再去觸皺她的心湖,莫如先放她靜一靜,且等他完婚之後再說,來日方長,既然她不信言語上的承諾,那就讓他慢慢做給她看吧。
  翌日一早,白鏡便拿著物件去疏月庭。
  那麽巧他剛走到垂花門時,尚墜和晚晴正好從裏出來。
  晚晴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笛子,不禁掩嘴,用肩頭撞了撞尚墜,揶揄道,“公子可真長情。”
  尚墜被她撞得身子晃了一晃,收回停在笛子上的眸光,側首望向別處,不過些許時日而已,臉容似乎已清減了幾分。
  “可不是麽。”白鏡訕訕搭話,把笛子搭在錦盒上方遞過去,添油加醋道,“墜姑娘,這是公子精心為你準備的禮物,前些時候他特地吩咐珠寶鋪掌櫃取了十幾塊最上等的翡翠到府裏來,讓他親自挑選,不但如此,他還親自動手把式樣一筆筆描在紙上,便是以前陪皇上作畫也沒見他如此盡心,最後掌櫃找來全城最好的玉匠,花了半旬功夫才雕琢而成。”
  尚墜微微扯了扯嘴角,若有若無地流露出一絲譏誚之意,也不回頭看白鏡手上東西一眼,伸手攥了晚晴便要離開。
  白鏡急了,慌忙給晚晴連打眼色。
  晚晴嘿嘿一笑,“我倒有些好奇,不知這盒子裏裝的什麽?”自白鏡手中把笛子和盒子一同接過,“行了,我替墜子收下,你趕緊走吧,別在這裏礙姑娘我的眼了。”
  “可是——”白鏡本想說讓尚墜戴上,卻被晚晴一眼瞪了回來,他因之前的漫天胡侃而惹出是非,被一眾仆婢痛斥,本來就對尚墜心懷怯意,看她臉色冷冷的,當下也不敢再多說,隻得暗暗和晚晴比劃了一下手腕。
  晚晴一手拿著東西,一手挽著尚墜離開。
  直到走遠了,尚墜才悶聲道,“你收下他的東西幹什麽?”
  晚晴不滿地哼了一聲,“你也得見好就收,別公子給點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了。昨兒個晚玉說她從鄧管家那聽來的,公子最近為府裏還有宮裏的事情諸多操心,好像是他得罪了太後什麽的,事兒還挺嚴重,我說姑奶奶你就別在這骨節眼上還給他添堵了行不?”
  尚墜想起那夜林苑裏白世非的一番說話,遲疑了一下,終不再說什麽。
  晚晴打開盒子,一看驚呼出聲,“這鏈子恁是精巧。”
  尚墜不禁側首望了眼,晚晴把笛子和盒子塞她懷裏,抓過她的手腕。
  “我打小被賣進府裏,這些年來幾曾見過公子對哪家閨閣女動心,我們私下都說,也不知你是不是上輩子踩了狗屎這輩子才走大運,公子竟然會放著貌美如花的嬌妻獨守空房,卻對你這個死丫頭掏心掏肺,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夫人居然還表現得樂見其成,也不知你們幾個搞什麽,不是我說,墜子你真該好生改改脾氣,別有事沒事就惹公子爺不開心。”
  尚墜怔怔地看著被她扣在腕上的翡翠鏈子,心口一忽兒甜,一忽兒澀,雜陳在一起,分辨不清到底是什麽滋味,那夜還他笛子,多少是因看到了他和夏閑娉在高樓上的身影,縱使回來後他解釋了事出有因,當時也隻覺無非是又一次事後托詞罷了,捺不住傷心失望。
  如今想來,真的是她不明事理麽?
  晚晴拽著神情恍惚的她走到梅林園徑的拐角,兩人稍不留神,差點被拐角處低著頭匆匆而來的人迎麵撞上,晚晴驚嚇得拍了拍心口,張口斥道,“誰呀,這麽急慌慌的,趕著投胎呢?”
  那人窘紅了麵孔,幾乎長揖到地,“抱歉衝撞了晴姑娘……”說罷抬起首來,目光一時定在尚墜臉上,見她唇邊微微有絲笑意,站在梅枝下仿如花間仙子,不禁整個呆了呆,迅速垂下頭去,連耳根帶頸脖子全都紅了。
  晚晴噗哧一聲笑出來,“丁大哥你怎麽來了?”
  丁善名蚊聲應道,“是大姨傳話叫我過來一趟。”
  尚墜見他神態窘迫,似手足無措,完全不敢直視己方二人,心內既覺好笑,又有些不忍,暗暗扯了扯晚晴的袖子,原本還想再打趣丁善名幾句的晚晴便住了嘴,揮揮繡帕與他作別。

  第五章 此間一諾語
  丁善名癡癡地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雕廊盡頭,又過了好一會,他才繞過梅林,往東廂一排兩進院落拐進去,白府的管家管事們都宿在這些花木掩映的青磚琉瓦精舍裏。
  一般管事的房舍自然又比不得邵印、鄧達園和商雪娥的宅子。
  廳堂十分闊落,桌椅手工精細,褐漆髹亮,屏風莊重大方,室內所用器具無不講究,就連牆上掛著的卷軸也是出自時下名畫師之手。
  “善兒,來吃些果子。”商雪娥招呼外甥坐下,“聽說南方某地的官府用快馬往宮裏運鮮果,捎帶著給咱公子也私下送了些來,雖然為了避嫌給咱府裏的不是貢品,但也是新奇玩意兒,你且嚐一嚐。”
  丁善名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也沒仔細看是什麽,徑往嘴裏塞去。
  商雪娥自己沒有生養,對這個外甥打小視如己出,疼愛異常,此刻見平時乖巧聽話的他眼神漂浮,仿佛有絲失魂落魄,多少覺得出奇和意外,當下關心問道,“善兒你怎麽了?想什麽呢?”
  丁善名回過神來,慌忙端正坐姿,應道,“沒想什麽。”
  商雪娥狐疑地皺皺眉,看他不願說,便自顧自道,“我找你來是有件事兒要問你,前幾日你娘給我捎話兒,說你今年也滿十八了,爹娘想給你定一門親事,可媒婆子提的幾家姑娘好像你都不滿意?這是怎麽回事?”
  麵對她的追問丁善名顯得既局促,又還似有絲焦慮不安。
  “不是孩兒不滿意……”
  商雪娥看他神色,福至心靈,試探道,“莫非你早有了意中人?”
  丁善名整個人一震,連連擺手否認,“沒、沒的事。”
  商雪娥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就你這張小臉還能藏得住事兒?你對著大姨還有什麽好隱瞞的,說吧,是哪家的姑娘兒?大姨看看能不能幫你一把。”
  丁善名啞了啞口,遲疑一下,最後還是鼓足勇氣。
  “甥、甥兒前些日子來府裏時曾、曾見到一位姑娘……”那麽巧今日又被他遇到一遭。
  竟然是白府裏的丫頭?!商雪娥大感興趣,那可包在她身上了,傾身問,“叫什麽名兒?”
  “甥兒不曉得她的名兒,兩回遇到時她都和晚晴姑娘在一道,臉蛋兒尖尖的,眼珠黑亮黑亮,象、象天上的星星一般——”
  商雪娥霍地坐直了身子,臉色已陡然微變。
  丁善名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不敢再往下說。
  “若是別個大姨說不得要幫你把事兒給辦了,至於尚墜那丫頭,我看善兒你還是算了,回去讓你娘給你討一門好媳婦兒才是正經。”商雪娥沉著臉,斬釘截鐵地道。
  丁善名驚愕地看著她,掩不去一臉失望,最後低低垂下腦袋。
  也不知為何,從第一次遇見尚墜後他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就連他娘讓人給他說媒也三番四次找藉口推了,這次來見商雪娥原本心裏也是暗懷一絲祈盼,希望以她在白府的特殊身份能夠成全他,沒想滿腔心意還沒和人說上幾句已被當頭澆滅。
  商雪娥看他大受打擊的樣子,心裏多少有些不忍,輕歎一聲,蹙眉道,“不是大姨不想幫你,而是那丫頭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善兒,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
  白世非一回兩回的刻意張揚,晏迎眉擺明了姿態的推波助瀾,府上府下早已心照不宣,全把尚墜當作了公子的人看待,那些家丁小廝年輕管事們,如今哪個見到她不是畢恭畢敬?有誰還敢再對她流露出半點親近之意。
  尚墜自己卻渾然不覺。
  與晚晴往膳廳走去,沿路三兩經過的仆人小婢見到她倆,都會停下腳步,或恭謹或帶笑或親熱地喊一聲“墜姑娘”,由於府裏眾人的這種變化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初時她還多少覺得異樣,慢慢也就習慣成自然,隻道是自己在府裏待的時光長了,大家熟悉之後份外友善起來。
  兩人原本是來尋邵印,想支些繡絲紋樣,然在膳廳門口就已看到他的人不在裏頭,晚晴奇道,“以往這時候大管家肯定早早到來等著侍候公子早食,今兒怎地沒影了?”
  正往雕花桌子擺上各種小食糕品的仆人應道:“大管家有事出府去了。”
  晚晴隻得牽了尚墜往回走,抱怨不已,“這可不白跑一趟。”
  “過了午時再來罷……”尚墜的聲音忽然轉低。
  晚晴抬首望去,遠處白世非正領著白鏡走來,仿佛在該刹那也看到了她們,身形微微一頓,繼而神色自若地迎麵行來,視線由遠而近始終凝定在尚墜低眉垂睫的臉上。
  晚晴暗暗掩嘴,奪過尚墜手中的錦盒玉笛,低聲嘿笑,“這些我幫你拿回去,上天注定今兒個拿不到繡線,你那染坊也好趁早關門大吉,就別再開了啊?”
  尚墜耳根微紅,本欲狠狠瞪她一眼,轉念卻又不想在白世非麵前表現出明顯的動作和情緒,而這一躊躇停擱晚晴已趁機撇下她,快步向白世非走去,躬身請禮。
  白世非笑笑頷首,眸光從晚晴手上的錦盒轉向尚墜,她的耳墜下方已漸成粉霞之色,臉色依然清冷,袖口處卻微微攏動,然而盡管她白晰的手腕縮進了雲紋繡袖,底下卻還是露出一小抹兒碧綠的墜子翡色來。
  白鏡看這情形,機靈地道,“公子,小的先去膳廳看看早食都備好了沒。”說罷匆匆往前跑著離開。
  白世非慢慢行近尚墜身前,她的小臉往左邊別去,一時覺得不自然,又往右邊側了側,長袖相連處十指已暗暗絞在了一起,卻就是不肯抬眸看他。
  凝視她良久,他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伸手過去解開她緊緊交握的兩隻小手,分別牽在自己手中,輕輕搖了搖她,食指指尖不覺壓著鏈珠子滑過她手腕內側的細致嫩膚。
  尚墜隻覺整條手臂都麻了麻,有些酥軟無力,慌忙想從他手心抽回,卻反被他握得更緊,她微惱掙紮,而他始終不肯放手,隻俯首對她低低道,“我保證隻再娶這一個,也想過了,定會如你家小姐一樣處置她,可好?”
  她呆了呆,終於抬首看他,黑瞳深處顯見一絲不可思議之色。
  晏迎眉與他雖有夫妻之名,卻從無夫妻之實。
  他輕輕歎息,“會讓你不開心的事兒我都盡量不做,好麽?”
  原本似無憂無慮的嬉笑玩鬧不知何時已從他身上消失,不過隻是有些時日沒再留意他,那絕美無暇的清朗俊容已然添上三分沉靜和憂傷,她的心口一緊,眼眶已然微紅。
  他便在青天白日下把她攬入懷內,唇瓣貼在她的眉心,合上眼輕輕吟喚,“小墜。”

  第五章 乘風去悠悠
  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的府內,收集有各式字畫名玩的金石齋門窗緊掩,門外還有兩名小廝在看守著,不讓來往仆人靠近屋子三尺之內。
  “公子的意思是希望大人上一道折子,指出黨項族官吏每次到京師運取撥予的物資時,回去都在出關前私下購買我朝邊界上禁止買賣的兵器馬匹等重要物品,每每還隱瞞榷稅。”
  張士遜聽完邵印壓低聲音的一番說話,略為沉吟,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反而開口問道,“老夫聽說世非與夏尚書之女的親事是太後的意思?”
  “正是太後親自指婚,按公子的吩咐,婚期已定在三月初。”
  張士遜的目光閃了閃。
  對於皇上與太後之間已經漸露端倪的角力,朝中大臣或明或暗地都已牽涉其中,有當機立斷站出班列表明態度的心急者,有原地不動觀望風向的謹慎者,有明哲保身兩不參與的中立者。
  張士遜就是屬於最後一種,手腕圓滑,為人麵麵俱到,從不曾牽涉進派係紛爭,在朝廷上地位相對超然,也正因此,白世非才會認為他是出麵進言的最佳人選。
  白世非本乃一介商賈,盡管家財富敵天下,卻始終不是朝廷命官,然而特殊的家世和身份,卻微妙地使得此刻的他已成了敏感時局的風向標,然而,最讓朝中眾臣捉摸不定的,不是皇上的進退,也不是太後的喜怒,偏偏正是這位白家公子含糊不清的態度。
  若說他是太後的人,他卻好像隱隱約約地在替皇上辦事,若說他是皇上的人,他卻又時時出入太後居住的慶壽局,盡顯榮寵,如今更蒙太後親自賜婚,仿佛關係又更深一層。
  按說自然是太後的勢力盤踞朝上,統治著軍國大事,然而她自當權以來始終還是被幾位輔政重臣有所牽製,並非件件事兒都能隨心所欲,加上最近京畿各處換了不少官員,表麵看去全是在她的授意之下,但是從近日聽聞的一些秘密風聲看來,卻似有些事情正悄無聲息地發生著。
  免不了有一批在官場上打滾多年,深諳為官之道,早修煉成精的大臣們,此際隻怕無不是謹小慎微地行事,都等著想看看清楚,處在風尖浪口上那位具有絕世驚才的白公子會作何選擇。
  如果連白世非也降伏於太後,眾人盡可長鬆一口氣,自此相安無事。
  但,如果白世非鐵了心扶持今上,則諸臣可就不得不三思了。
  看張士遜仿佛陷入沉思,邵印也就謹慎地不多加言語,他今日僅是要把白世非的話傳到此間,至於張士遜最終如何決定,就不在他可商議的範圍了,又寒暄幾句後,適時地起身告辭。
  甫出門便撞見怒氣衝衝地領著丫頭急步走來的張綠漾。
  她手裏拿著一朵花枝,正狠狠地撕扯著枝上的殘瓣和葉片子,嘴中喃喃罵道,“死蠻子!臭蠻子!總有一天姑奶奶會讓你後悔得想死!”抬首見到邵印,大為驚訝,看看他,再看看站在房門口的父親,“邵管家你怎麽來了?好久沒見世非哥哥了,他最近還好麽?”
  邵印連忙作揖,“托小姐的洪福,公子安康如常。”
  在他走後,張綠漾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了轉,把侍女莫言屏退,對父親道,“他來找爹幹什麽?難不成是世非哥哥有什麽事兒要拜托你老人家?”
  張士遜斥道,“女孩兒家莫多管閑事。”
  “爹——”張綠漾拽著父親的手臂撒嬌,“女兒心裏好奇得很,你就告訴女兒嘛,爹要是真個不肯說,女兒回頭可去問世非哥哥咯。”
  張士遜笑起來,“你這孩子,威脅起爹來了。”頓了頓,嚴肅道,“你世非哥哥很快就要娶新夫人了,你以後還是避嫌一點兒的好,別總是跟著瑋縉在那群子弟中出出入入,小心以後名聲壞了嫁不出去。”
  張綠漾不屑地道,“怕什麽嫁不出去,大不了以後我也嫁給世非哥哥——”仿佛這時才意識到什麽,她倏地睜圓妙目,興奮不已地扯著父親的袖子,“爹!世非哥哥什麽時候再成親?”
  “快了,說是三月初。”
  “爹你去和世非哥哥說,讓他來我們家提親,我也要嫁給他!”
  張士遜大為愕然,長袖一拂,“胡鬧!”撇下她大踏步離去。
  張綠漾緊跟上前,“爹,我是認真的!”
  張士遜對她徑不理睬,“瑋縉在哪兒?把他找來見我。”
  “爹——”張綠漾頓足。
  卻說邵印回來白府複命,把張士遜的反應如此這般複述了一回。
  白世非聽罷,臉容上露出淺笑,對鄧達園道,“大致成事了。”
  未幾日,張士遜果然擬了一道奏疏上去,請求下旨命黨項族人把物資由四川運入秦州,經秦州本朝官員查核後放行出關,以杜絕其私下購物馬匹兵器以及逃避榷稅的弊病。
  劉娥閱罷見無特別之處,便令趙禎批複準奏。
  這事辦好後,張士遜修書一封命人秘密送至白府。
  白世非看完臉色大變,在書房中呆坐良久。

  第六章 安得良策在
  轉眼到了正月末,遼使蕭從順抵達汴梁城。
  上朝覲見時他出人意料地提了一個請求,以宋使到遼國都能見到遼太後為由,當朝請見垂簾聽政的章獻太後。
  乍聞此言,階下百官麵麵相覷,一時無人作聲。
  一簾之隔內,劉娥也是一怔,未及多想已抬手揮退打算上前領旨的周晉,壓低聲音道,“不忙,且看皇上如何處理。”
  坐在大殿寶座上的趙禎瞟了眼紋風不動的簾子,內裏無聲無息,一抹分不清什麽含義的輕微笑意在他唇邊流轉,輕聲開口,卻是柔弱地將燙手山芋拋將出去,“眾卿家以為如何?”
  皇上既已開了金口,臣子們哪個還敢繼續裝聾作啞?
  朝廷上刹時象一鍋煮開的粥,東西階兩班列紛紛交頭接耳,你一言我一語竊竊議論,一個個似在認真商議此舉是否恰當,但卻就沒有誰肯輕易站出來作第一個獻策之人。
  過了盞茶時間,朝議仍不能決。
  趙禎不耐煩了,傾身向前,眼風剛好瞥過兼任館伴使卻沒有參與到議論中的薛奎,隨口問,“薛愛卿怎麽看?”
  薛奎出列,揚聲奏道,“啟稟皇上,即使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見到太後之麵,更何況他國使者?竊以為此舉於禮不合。”簡直是有辱國體。
  “薛卿所言甚是。”趙禎似沒主見地附和。
  當下便回絕了遼使。
  簾子內劉娥對周晉淡聲道,“你使人上書參薛奎一本。”
  周晉躬身應了聲是,這機會得來全不費功夫,時與進謁太廟已事隔一月,群臣當無話可說,“那——晏大人呢?”不二人同辦有損她在朝中威信。
  劉娥笑笑,“這種事情宜遲不宜急,拖到所有人都不記得不在意之後,可不就好辦多了?”
  “太後高才,卑職受教。”
  傍晚時分消息傳到白府。
  書房裏鄧達園對白世非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竟真有人進讒言,誹謗薛大人‘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見太後麵’一言,是對外朝使臣泄漏了朝中秘密。”
  “太後對薛奎如何處置?”
  “罷為集賢殿學士,初時欲知井州,後來呂丞相提出薛大人曾經幾次在西邊邊境做過地方官,熟悉玉門關一帶的風土人情,所以請太後將薛大人改知秦州,太後同意了呂丞相的提議。”
  “她自然樂得同意,秦州是邊塞要地,雖然常年派駐重兵把守,但是該處土地貧瘠,軍帳糧餉常常入不敷出,不管何時隻要太後想進一步打壓薛奎很容易就能找到藉口。過些時候,等薛奎啟程赴任之後,你便知會皇上對趙元歡等人放行。”
  “公子此番安排絕妙,如果是先貶薛大人去秦州再上奏黨項族一事,隻怕多少會引起太後疑心,公子偏把這兩件事情倒過來,先落實了需嚴加看守黨項族人,再引發薛大人被貶謫出京,這一來水到渠成,太後便有些什麽想法,大致也就覺得隻是個巧合而已。”
  邊關要害改由薛奎鎮守,也就意味著已順利落入趙禎的掌握,若然黨項族血氣方剛的新任首領真有叛反侵犯之心,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屆時戰與不戰,已經不是千山萬裏之外安坐在皇城內的太後說了算。
  “接下去公子作何盤算?”
  白世非含笑道,“賣八王爺趙元儼一個大人情。”
  既已把呂夷簡牽扯進來,說不得要為他鋪好後路。
  門外白鏡高聲道,“公子,莊鋒璿少爺來了。”
  白世非一聽喜出望外,當即撇下鄧達園,提起衣擺就往外奔將出去,“他人在哪?!”
  可不正在門外等候著。
  莊鋒璿沒想到白世非對自己的到訪會興奮至此,情意已溢於言表,真摯異常的俊顏上完全是一派胸無城府,心裏不由得大為感動,胸臆間一股熱潮翻騰,卻嘴拙不知說些什麽,最後隻用力拍了拍這位兄弟的肩膀。
  白世非止不住臉上笑容,轉頭吩咐白鏡,“去去去,把晚膳改在第一樓,將夫人和小墜請來,記得開壇好酒,備好之後就讓下人們都撤了罷,不需在旁侍候了,今夜本公子要和大哥一醉方休!”
  白鏡應聲去作安排。
  白世非與莊鋒璿相偕往第一樓走回去。
  “莊大兄台此次到來是有什麽事兒麽?還是純粹路過?抑或是——”白世非嘿聲一笑,壞壞地衝莊鋒璿眯了眯眼,抑或是犯相思了?
  莊鋒璿失笑,“本來是路過,順帶著有些事兒。”
  白世非哈哈大笑,“不過士別三日,沒想到大哥也會說笑了。”
  “我在杭州已漸漸做得有些起色,這回有事經過開封,所以順道來和你說一聲,再過些時候我就可以把迎眉接走了。”
  白世非的笑容窒了窒,扯扯嘴角,最後化成一抹苦笑,“我先恭喜大哥。”
  莊鋒璿擔憂道,“我現在就擔心迎眉的父母,如果老人家那裏說不過去,隻怕迎眉未必肯就這麽不管不顧地跟我走。”
  “大哥盡管放心,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吧,總不免要想個好法子讓你和晏小姐安安穩穩地比翼齊飛。”白世非說著說著,想到自己和尚墜還前景未卜,不由得心生悵惘,輕輕歎了口氣。
  莊鋒璿關心問道,“怎麽了?”
  白世非揉揉鬢邊太陽穴,話聲中寵溺夾雜著煩惱,“我搞不定那丫頭。”
  莊鋒璿先是一愕,然後朗笑出聲。
  白世非尷尬萬分,苦著臉道,“我好不容易才讓小墜肯放下心事接受我再娶一門夫人,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張叔父會在這種時候也提出要招我為婿。本來麽,要推掉他並非難事,許他將來一個宰相之職就成了,真正讓我頭疼的是綠漾,那刁蠻女非要淌這趟混水,讓瑋縉捎話給我,威脅說如果我不同意她就大肆張揚邵印過府一事。”
  這一招還真打到了他的七寸之上,讓他苦無對策,苦不堪言。
  千算萬算,偏偏算漏了一個意料之外行事無章法可尋的張綠漾。
  “你和尚姑娘說了沒?”
  “這種時候哪敢和她說。”除非他想找死,才剛哄得她回心轉意,最慘的莫過於那日他還信誓旦旦地同她許諾此生絕不再娶,如今才一轉身,就說要同時娶回二夫人和三夫人?白世非哀歎,“頭疼不堪,我真是頭疼不堪!”
  莊鋒璿笑道,“難怪才剛我說要將迎眉帶走時你變得一臉憂色。”
  “如果讓小墜知道我還得娶張綠漾,再知道晏小姐打算離去的話,以她的性子怎麽還肯繼續留在白府。”想想當年她火燒自家父親房帷的英雄事跡,到時他就算使盡渾身解數,隻怕也攔她不住。
  莊鋒璿拍拍他肩,安慰道,“我和迎眉也不是說走就能走,這事本還需從長計議。哪怕說她現在就能抽身,都已經分開那麽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就安心吧,等你把事兒解決了我再把她接走也不遲。”
  白世非舒了口氣,“有大哥這句話我還放心了些。”
  莊鋒璿瞥他一眼,“難得白公子會在莊某人跟前裝可憐,我還能不讓你放心麽?”
  白世非對他的揶揄不以為意,嘿嘿笑著朝他一揖,“小弟也知道耽擱大哥和晏小姐相聚罪該萬死,隻是情非得已,還請大哥見諒則個。”
  “看你這樣子不象是沒有解決之道麽。”
  白世非的俊顏上極少見地浮現一絲淡霞之色。
  “為今之計,也隻有一個法子可行了。”

  第六章 今夜鳳求凰
  晏迎眉偕尚墜來到第一樓,見到莊鋒璿在座,自然是驚喜莫名。
  一眾仆人已被早早遣走,隻餘白鏡在外間聽傳,席間四人在白世非的頻頻舉敬下推杯就盞,閑話家常,歡聲笑語不在話下。
  莊鋒璿隨口問及朝中諸事,一旁的晏迎眉聽了,對其父晏書的事情亦頗為關注,不時詳加細問,尚墜雖然極少開口,見白世非娓娓道來,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夜色漸深,到了定昏時分,白世非抿酒潤喉時被嗆到,連咳幾下,尚墜看他嗆得有些狼狽,忍不住嘟囔,“就你曉得多。”
  白世非伸手去捉她手指,調笑道,“心疼我了不是?”
  她一下子麵紅耳赤,抬手欲甩卻怎也甩不開他,旁邊晏迎眉已經掩嘴笑出聲來。
  門外白鏡忽然道,“公子,二管家派人來請你去書房一趟,有急事相議。”
  “知道了。”白世非漫應了聲,起身時也不放手,把尚墜一同拽了起來,“你就陪我一道去罷,免得一會兒我的酒勁上來,說不定會暈倒在路上。”又對莊鋒璿和晏迎眉笑道,“兩位稍坐片刻,我們去去就來。”
  “誰要陪你一道去,你暈了才好。”尚墜被他強扯得微惱,伸手去掰他手指。
  “你此話當真?”白世非笑謔,“那我非暈不可了。”說罷身子一軟便往她身上倒去。
  尚墜驚呼,不得不以肩膀頂住他靠過來的身體,另一隻手急急將他推向門外,低聲埋怨,“你也不正經點兒。”
  白世非吃吃笑著與她掌心貼掌心,五指緊扣,接過白鏡遞來的玉笛和狐裘,飛快撅起噓聲唇形止住她的驚咦,不動聲色地對白鏡道,“今兒風大,你且把門帶上,莫讓夫人受了寒。”
  白鏡依言而行。
  把狐裘披在尚墜身上,白世非俯首在她耳邊低聲道,“你這小傻瓜,也不想想你家小姐已多久沒會情郎了。”說完存心輕輕咬了咬她的耳墜,“也得讓那兩人如我們般親熱一下不是?”
  尚墜被他逗弄得些微酥軟,又羞澀不已,極力側過頭去想避開他讓人暖暖癢癢的氣息,“你要帶我去哪?怎地還把我的笛子也取了來。”
  白世非輕笑,“我倆好久沒園中相會了,且去溜一圈兒。”
  這些日子以來,不是她與他鬧別扭,就是他被瑣事纏身,已很長時間沒再聽過她吹曲子,多少有絲想念,舊時那些月下湖邊的夜晚。
  尚墜不再作聲,在黑暗中輕緩地跟隨他的步履,由他牽著穿花拂葉,走過曲徑橋欄,他的掌心溫熱熾人,說不出的暖麻愉悅從手臂一直傳遞到心尖上,惹起一抹極其異樣的情意。
  他回過首來,迎上她不自覺凝視他側麵的仰臉,眸如星閃微光,輕聲道,“有沒有種一生一世的感覺?”
  “沒有。”她心慌,矢口否認。
  他微微一笑,“我有。”
  牽著她走進遼闊夜空下清寂的湖心水閣,以長袖拂開石上的微薄積雪,他為她解開狐裘,率先倚欄而坐,拍了拍腿,示意她坐上來。
  尚墜因羞怯而遲疑。
  白世非耐心解釋,“石凳子冷冰冰的,我怕你受涼。”話聲未落已捉住她的手腕一扯,她呀聲倒在了他懷內。
  把狐裘披覆在她身上,他的雙臂纏上她的腰肢,將她纖細的脊背全然貼入自己溫熱的胸膛內,然後在她耳邊低低道,“冷麽?”
  她還未能適應此等逾越常軌的親熱,既不敢掙紮,也不敢應聲,隻是飛快搖了搖頭,被他禁錮在臂彎裏的小身子如同置身於暖爐,確然一點也不覺得冷,反倒臉上滾燙得象要燒了起來,蚊聲問道,“才剛在屋子裏頭,你說荊王的兒子被太後長期養在宮中,是怎麽回事?”
  白世非一笑,“事情還得從先帝時說起,據說在先帝臨終前一刻,大臣們叩榻問疾,先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對大臣們先伸出五指,然後再展三指,似乎想示意什麽。”
  尚墜側首想了想,“我朝建立之初曾有兄終弟及的先例,荊王是先帝的親弟弟,且排行第八,素有八大王之稱,莫非先帝的意思是想讓荊王繼位麽?”
  “也曾有大臣如你般猜想,但如此重大的事情誰也不敢妄測聖意。”
  尚墜好奇問道,“以你的想法,覺得先帝會是何種意思?”
  “先帝中年得子,對皇上從小十分疼愛,斷無把皇位外傳的可能,他的意思無非兩種,要麽是想讓荊王攝政輔佐年幼的皇上,要麽就是提醒諸臣提防八王爺,怕他有野心。”
  尚墜輕輕呀了一聲。
  “其時太後已當權,自然不希望趙元儼成為輔臣,聽聞大臣們的議論後,她派人向他們解釋,說先帝所示隻是指三五日病情可退,並沒有別的意思。”
  尚墜略有所悟,“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麽?”
  “我以前在晏府時曾聽晏大人和夫人小姐提及,說八王爺在先帝病逝後馬上閉門謝客。”
  “嗯,他自然是知道了太後對群臣解釋一事,加上先帝在遺詔中提到,皇上成年前太後有權處理軍國大事,荊王恐怕是不想招她忌諱,所以對外謬稱自己有陽狂病,不能上朝議事,近十年來一直深思沉晦,幾乎閉門不出。”
  “那他的兒子又是怎麽回事?”
  “皇上繼位之後,太後就把他最疼愛的第三子趙祺接進了宮裏,說是很喜歡那孩子,如今早已長大了,也還不肯放他出宮,曾有大臣們多次請求,她始終推說讓他給皇上伴讀。”
  “她為什麽要那麽做呢?”
  “我估計起初約莫還是擔心荊王有變。”所以將其子扣為人質,至於近幾年,隻怕暗地裏已有必要時不惜以其他皇室子嗣取代趙禎的心思,白世非以唇瓣輕蹭輕吮她耳墜下方的嫩膚,“如今太後已策謀自己身披帝服進謁太廟,想來趙祺再養在宮中也隻是一個閑人罷了,我打算讓呂丞相再去向太後求個情,索性放他回家。”
  尚墜身子微僵,往他懷裏縮了縮,想避開他的吻。
  他昵昵低喚她的名兒,柔唇再度落在她雪白的頸子,由下而上一點點吻至她的耳根,輕輕含住她的耳墜。她的思緒被熨得混沌飄散,不自覺微微逸出咦唔,臉龐被一隻手掌扳向裏,尖尖的下巴被勾了起來,他的唇覆住她緋嫩的小嘴,溫柔勾纏,記憶中的絲甜和眼下的滋味重疊,在心間來來回回地美妙拂蕩。
  慢慢地,藏在狐裘下擱在她腰際的手掌情難自禁,悄然往上撫去,掌心觸及她的渾圓,她驚恐欲動,卻被他柔情的啞吟逐漸瓦解了迷糊慌亂,“心肝兒……我發誓,往後不管發生什麽,隻你一個是我的人。”
  他的另一隻手也撫摸上來,輕握兩團盈滿,摩挲揉捏,與她唇舌交纏,動作充滿了愛憐,如同指腹下的身子是他在世惟一的瑰寶,無比珍視嗬護,而她在魂亂魄散的渾然昏熱中隻覺身如輕羽,舒服難耐的同時,身子裏還生起一股令人莫名不安的陌生躁熱。
  仿佛僅僅隻是為了想讓她熟悉一下情人之間的親昵,他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最後是克製住自己愈來愈熾的欲念,從她身上將唇與手兩皆抽離,為尤自輕喘的她整理好胸前衣襟。
  她在神誌清醒過來之後有些不能接受,粉嫩臉頰燒透了,低低叫道,“你放開我!”掙紮著要從他身上起來。
  他低笑著仍然從背後抱緊她,下巴擱在她細致的肩窩,向她耳邊嗬氣,“別動,我給你吹首曲子。”
  她果然不動了,大為驚訝,“你也會吹笛子?”
  他笑而不語,鬆開環在她腰上的雙臂,直起身子,拿過擱在一旁的玉笛,舉而就唇,十指按在笛眼上,指尖輕動,撅唇吹去,一縷清婉悠揚的笛音綿綿地飄向夜空。
  她側耳凝聽,唇邊不自覺露絲一絲甜蜜笑意,他吹的是一曲鳳求凰。

  第六章 酒薰鴛枕暖
  未幾日,早朝時果有大臣再度請求放荊王之子出宮,劉娥還是以留其在宮中做趙禎的伴讀為由推搪,呂夷簡道:“其實皇上應該多花時間親近朝中儒臣,這樣才能便於聖德的養成。”
  不少人站出來附議,紛道呂丞相此言有理。
  劉娥見奏請者眾,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藉口,想想近十年來荊王始終深居簡出,既不上朝問政,也不與官員來往,對她已經完全構不成威脅,再者繼續把趙祺留在宮中也確沒有什麽實在用處,還不如順應群臣之意以顯大度,於是準奏。
  因為莊鋒璿的到來,原本要出門的白世非推遲了行程,日日與莊鋒璿、晏迎眉及尚墜四人在府裏出雙入對,一眾仆人對這種情形也早習以為常。
  在莊鋒璿離去的前一夜,白世非依然是在第一樓為他設宴餞行。
  席間莊鋒璿問,“世非你把交子鋪戶從成都府路的益州開設到了陝西路和河東路的並州太原城?”
  白世非應道,“雖然朝廷在益州設立了交子務,由京朝官一二人擔任監官,置抄紙院發行官交子,這種做法不錯能杜絕偽造之弊,但官交子每事必向上呈報,怎也比不上我們這些私人的交子鋪調錢來得快。”
  莊鋒璿點頭,“白氏所印交子用的都是上等楮紙,圖案十分講究,黑紅相間,紙卷上還暗隱記號,且有親筆押字,令他人難以偽造。”
  “沒錯,而且我的交子鋪恪守信用,隨到隨取,秦晉商人之間的大額交易都不願把銅錢鐵錢搬來運去,為了避免麻煩,他們慢慢已習慣使用交子票來付貨物款子。”
  “有一點我想不通,交子雖然便利,也為官府允許,但始終隻是在成都府、陝西路和河東路等地廣為使用,在京拾附近各大州府和南邊並不通用,你在北邊大張旗鼓地擴張交子鋪,用意卻是何在?”
  白世非笑道,“還不就為了它是一盤賺錢的生意麽,要知道行商坐賈們拿交子票到鋪戶提現時,每貫需付給鋪戶三十文錢的利息呢。”這筆費用不能不說相當可觀。
  “你開設交子鋪戶僅是為了贏利?”莊鋒璿懷疑地皺眉。
  “倒不盡然,我的目的是想在這個行當裏做出廣為流傳的好信譽。”
  “這個行當?”莊鋒璿沉思了一下,除了交子票這種紙鈔,在京城乃至全國都流通的還有一種是——鹽鈔,目光閃過,他大為驚然,“難道你想截流——”國庫銀餉?!
  白世非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見一旁尚墜聽得似懂非懂,晏迎眉更因離別在即而有些悶悶不樂,便刻意扯開話題,聊起奇聞逸事來。
  “給你們說件好笑兒的,有個兗州來的張山人,在勾欄裏靠說諢話為生,他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擅作十七字詩諷刺達官貴人們,開封府不少有錢人為了免遭他的口誹,時不時會差人送他些酒食銀子。卻說有一次,某個朝廷大臣死在任上,有人作了首十七字詩嘲弄,這事傳了開去,官府知道後懸賞緝捕作詩之人,當時不免懷疑是張山人作的,就把他拘來審問。”
  尚墜聽得入迷,“後來怎樣了?是他作的麽?”
  “那張山人倒也不怕,在公堂上道,‘我在京城謀生幾十年,作十七字詩是為了掙錢糊口,怎能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去嘲弄朝廷大臣呢?況且這個題目讓我寫,也不至於寫得那麽糟糕啊。’府尹聽了哈哈大笑,當堂就把他放了。”
  話聲未落在座三人已忍不住笑出聲來。
  白世非見狀忙趁熱打鐵,叫道,“我們輪著一人說一回,說不出的罰酒!說得不好笑的也得罰酒!大哥你先來。”
  莊鋒璿緊想了想,笑道,“在勾欄裏說話兒的還有個談佛道的戴忻安,曾說過一個笑話段子。有個和尚犯了罪,官府派一位衙差押解他,兩人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勸飲,衙差喝得爛醉,和尚就把他的頭發剃了而後逃走。衙差醒來之後遍尋和尚不著,摸摸自己的頭,發現是光禿禿的,失聲驚呼道,‘和尚倒在這裏,我卻到什麽地方去了?’”
  餘人聽罷捧腹不已。
  白世非博聞識廣,張鋒璿學問淵玄,晏迎眉和尚墜都是憑看過的書籍強記現說,而在這點上晏迎眉又比尚墜略勝一籌,一輪滔滔不絕之後尚墜開始搜腸刮肚,把些從丫頭們那聽來的好笑話兒說完之後開始詞窮。
  幾輪下來,一張嬌俏小臉已被白世非灌得嫣紅。
  腦袋微暈的她連連擺手,直叫,“不來了!不來了!”
  白世非大笑,“不來就再罰三杯!”一手拿過酒杯,一手抬起她下巴,作勢要把酒直接倒進她嘴裏。
  尚墜趕緊掙開,跳離座位,逃出他的抓捕範圍,“前頭沒說過有這規矩!”
  白世非端起酒杯繞著桌子追她,大叫道,“現在有了!別跑!快喝!”
  “哪能說有就有!”她氣得直叫,腳下卻不敢停。
  “這府裏我最大!我什麽時候說有就有!”
  “我隻道這府裏豬最大!卻原來那就是你哪!”
  “喔!還罵我!你死定了!”
  兩人滿屋子裏你追我趕,互相駁斥,把晏迎眉樂得直不起腰。
  尚墜被白世非逼至角落,已無處可逃,眼看就要被逮到,她慌不擇路尖叫著擰身竄進了旁邊的一道門裏,剛跑進去就覺得不對,轉身想衝出來時卻被已追進門內的白世非一把抱個正著,他扯高喉嚨得意地狂笑。
  她紅著臉低叫,“快讓我出去!”
  白世非一愣,即時明白過來,原來他們跑進了他的寢房裏。
  他臉上那抹帶點惡劣的居心叵測的邪笑,讓她不期然想起第一次在疏月庭拱門外遇見他的那個早上,微微恐慌地以手抵著他的胸膛,奔跑過後的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你想幹嗎……”
  不答,他收緊摟在她腰上的左手,把懷內春色圈至眼底,已然微酣的小臉豔若桃花,黑玉的眼此時變得迷朦氤氳,更因帶上一抹不敢直視他熾烈眼神的嬌羞而份外嫵媚動人,胭□滴的櫻桃小嘴微張,使他的丹田蕩起異樣漣漪,迅速退去笑意的眸光中湧起一抹□之念。
  把手裏酒杯輕輕抵在她唇,白瓷杯沿□地微碾她的唇瓣,連帶著他握杯的指尖也如輕羽撫過,他緩緩地把杯裏的酒一點一點喂進她微開一線的唇縫裏,有一滴不經意墜落,在她衣襟上聳立的地方染出濕漉的圓點,把他的眸光也往下帶到了她正抵著他前胸微微起伏的渾圓。
  視線一動不動,他喃喃呢噥,“心肝兒。”
  當最後一滴酒被喂進時他封住了她的小嘴,舌尖掃蕩吮去她丁香舌上殘餘的酒液而後與她勾弄戲纏,腳後跟無聲無息地把房門扣成虛掩。
  杯子掉在地上,他的手掌迅速加入欲念蔓延的行列。
  情深似火,燎原焚燒。
  迷迷糊糊地,她被他半抱半拖地壓入鴛鴦衾枕的床上,上衣被他扯得淩亂半褪,便連頸後的菱絲幼帶不知何時也已被他解開,一襲抹胸落在了床外兩人腳邊。他抬起首來,看著她敞開的衣襟內毫無遮掩的活色生香,雪膚如凝露,飽滿綿弧上片片粉紅全是他留下的揉痕,她緩過激喘後的小臉正愁著不知如何出去見人。
  他伏首在她耳際低低咭笑,“他們已經走了。”
  她一把推開他,他順勢直起身子把燭火吹滅,捉住翻身坐起的她,手一拂放下錦帳再度將她壓回床上,黑暗中他輕輕道,“小墜,過了今夜,你在這府中的地位便定了。”
  她聽得一怔,轉瞬便明白過來,他是要在娶親之前確立她的身份,心底酸甜難辯,下一刹酒意湧上腦袋,同時胸口尖端一緊,已被怕他含在嘴裏。
  整個身子被他覆擁在溫熱體下,他的指尖所到之處,那羞人的動作更是將她最後一絲迷糊震碎,她想躲開,卻因被他壓緊而動彈不得,螓首無助地左右搖擺,小嘴裏不自覺逸出低低的呻吟。
  柔媚入骨的喘息聽在他耳內堪比催情聖藥,額頭早覆上一層薄薄汗意,已忍得疼痛的軀體再迫不及待,曲臂抱起她的膝窩把她往兩邊打開,硬杵頂端驟然用力,下一刹已微微犁入她嫩滑的腿心,她即時失聲痛呼,□蝕骨的快意直竄他的腦門,忍耐不住在她的哭叫推打中施力,卻被強大的□擋住了去路。
  “痛死了!你快出來!我好痛……”她壓抑著聲音哭叫。
  她哭得讓他心疼不已,俯首在她耳邊綿綿地低聲撫慰,他將自己從死緊的絞纏中稍稍抽出,摩擦令□快意再度泛過後腰,心想如果今夜不把這事兒完成,隻怕日後很難再有良機。
  趁著她的哭聲在安撫下漸止,他一咬牙,手掌扣在她腰後,提臀強行刺入,以唇封住她驟然失叫的小嘴,一鼓作氣將隻入到一半的硬物往裏使力撞去,終於把她層層裹纏的□全然貫穿。
  汗珠從他眉上滴落,與她洶湧滑至鬢邊的淚水融在了一起,他咬著她的唇喘息,似委屈道,“乖,別哭,我也差點痛死了。”
  被折磨不堪的她雖不解他何出此言,卻差點在淚水中笑出來。
  終究忍不下被他欺負的一口氣,捏緊的小拳頭狠狠捶向他□硬朗的背脊,猶不解恨,邊捶邊咬牙罵道,“痛死你最好!”
  他喲喲低叫,笑出聲來,扣緊她連連抽動,“我倆一起死掉算了……”
 
  第六章 前路恐蒼茫
  在莊鋒璿離去後,初嚐雲雨的白世非整日笑眯眯,眉宇間盡見意氣風發。
  接下來幾天,他都想方設法把尚墜徹夜留在第一樓。
  一輪激情歡愛,酣暢過後她總是不免癱如雪泥,連眼睛也睜不開,亂慵無力地枕在他臂彎裏,雙腿失控地間歇微顫,嘴裏喃聲道,“我終於明白,為何新娘子要在出嫁三天後回門……”
  “哦?”掌心在她嫩滑的背上流連忘返,他愛極了兩人之間的這種肌膚之親。
  “若然每個夫君都如同你一般……”她止住小貓一般的低噥,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言下之意,若然男子初娶時都如他似的夜夜求歡,倘不幸遇上心情粗暴些的,那新婚婦人如何吃得消。
  他唇邊泛起笑痕,趁這時機,有意無意挑起舊事,“我娶你可好?”
  她整個人一僵,退出他懷抱,裹著被子翻過身去。
  他無聲輕歎,隻得再度按下不談,展臂將她身子勾回懷內,在她耳邊逗趣道,“我也想明白了一樣。”
  “什麽?”
  “難怪趙三他們曾經說過,女子在餐桌上伺候男子吃好,男子在床榻上把女子喂飽。”
  “你……別、別來了……唔……”細微悶聲被他以唇堵住,俄頃,她的掙紮漸軟。
  “我再喂喂你……”他在挺進後吟喘,與她挑情戲語。
  寒夜漫漫,莫過於紅綃帳暖、鴛被翻浪最為相宜。
  如此春宵頻渡,仿似沾了蜜的夜裏盡是兩人的調笑私語,交勁同眠,白世非饜足了閨房之樂。
  
  第六章 前路恐蒼茫
  在莊鋒璿離去後,初嚐雲雨的白世非整日笑眯眯,眉宇間盡見意氣風發。
  接下來幾天,他都想方設法把尚墜徹夜留在第一樓。
  一輪激情歡愛,酣暢過後她總是不免癱如雪泥,連眼睛也睜不開,亂慵無力地枕在他臂彎裏,雙腿失控地間歇微顫,嘴裏喃聲道,“我終於明白,為何新娘子要在出嫁三天後回門……”
  “哦?”掌心在她嫩滑的背上流連忘返,他愛極了兩人之間的這種肌膚之親。
  “若然每個夫君都如同你一般……”她止住小貓一般的低噥,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言下之意,若然男子初娶時都如他似的夜夜求歡,倘不幸遇上心情粗暴些的,那新婚婦人如何吃得消。
  他唇邊泛起笑痕,趁這時機,有意無意挑起舊事,“我娶你可好?”
  她整個人一僵,退出他懷抱,裹著被子翻過身去。
  他無聲輕歎,隻得再度按下不談,展臂將她身子勾回懷內,在她耳邊逗趣道,“我也想明白了一樣。”
  “什麽?”
  “難怪趙三他們曾經說過,女子在餐桌上伺候男子吃好,男子在床榻上把女子喂飽。”
  “你……別、別來了……唔……”細微悶聲被他以唇堵住,俄頃,她的掙紮漸軟。
  “我再喂喂你……”他在挺進後吟喘,與她挑情戲語。
  寒夜漫漫,莫過於紅綃帳暖、鴛被翻浪最為相宜。
  如此春宵頻渡,仿似沾了蜜的夜裏盡是兩人的調笑私語,交勁同眠,白世非饜足了閨房之樂。
  過了數日,鄧達園接到急信,太原知府有意對交之鋪戶進行整治,打算效仿益州從前的做法,剔除不法之徒,專由官府製定十六戶富商來進行經營。所謂力不到不為財,盡管白氏交之鋪在太原占一席之地毫無疑問,但也還是宜去打點一下以表誠意。
  白世非終於吩咐白鏡收拾行囊,依依不舍地作別佳人。
  邵印直把他送出府門外才低聲道,“照公子的吩咐,聘禮已私下備好了。”
  白世非沉默了一下,“擇個吉日給張家送過去罷。”
  “可需知會夫人?”
  “不用,你且把這事悄悄兒辦了。”
  晏迎眉與尚墜情同姐妹,讓她知曉了不過是徒然令她難做,到時她是告訴尚墜還是不告訴的好?
  “那——”邵印小心地道,“不知墜姑娘那——公子可有——”
  白世非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幾日難得偷來浮生中最甜蜜快樂的時光,他與她纏綿都來不及,哪舍得把這煩心事兒說出來壞了興致,加之內心也隱隱有些擔憂,怕萬一自己說了出來她會即時翻臉,再也不肯輕言原諒。
  這死結根本無從下手去解,且拖一日算一日。
  拖到她那顆石子似的小心肝什麽時候肯低頭認命,他便好處理了。
  “瞞著她,等我回來再親自和她解釋。”他翻身上馬,低頭望向邵印,溫眸內掠起一抹勿容置疑的薄冷星芒,“我對她怎樣想來你們都已清楚不過,在我回來之前府裏絕不許泄露一點兒風聲,明白了?”
  邵印連忙應聲,“公子請放心,小人一定把事情辦妥貼了。”
  白世非點了點頭,眸光飄向大門內,在曠闊前庭的盡頭,一道細致身影猶倚門而立,即使隔著百丈開外,他也能感覺到她正向自已這邊凝望,勒韁立馬,他柔然一笑,遠遠地朝她揮了揮手。
  那邊一隻小手遲疑地舉起,也朝他揮了揮,然後飛快收回袖底。
  唇邊含著笑意,夾緊座下良駒,白世非一抖韁繩,“駕——”
  蓄勢已久的矯健馬兒急竄而出,隻見他素緊黑發腦後,兩抹繡銀織金的湖藍色冠帶掠出弧動煙影,一身白衣在晨光下瀟灑飄展,玉指纏韁,修袖迎風而繚繞,足登金蹭,羅襪躡碟二容與,俊絕之姿惹得路人駐足旁觀。
  白鏡策騎緊跟在他身後,不消片刻,兩人已縱騁去遠。
  邵印返回內堂,叫來幾個口風緊密的年長仆從,如此這般竊語交待一番,眾人便分頭行事,幾日後他請了媒婆子去張士遜家下好聘禮,定下與夏閑娉同天行禮的酒席日子。
  在邵印存心隱瞞之下,全部行事都異常隱蔽,凡需出府的仆人都得往他跟前聽從嚴詞囑咐,是故就算有人曾在外頭聽聞了風聲,回來後也不敢多提隻言片語,由此白府裏不曾冒出半點話星子。
  尚墜一貫大門不邁,打從白世非離家後更是連疏月庭也沒出幾回,對此自然毫不知情,連同晏迎眉在內主仆兩人始終被蒙在鼓裏。
  不知不覺,立春過後蟄蟲始振,魚陟負冰,林苑後方的秋水無際湖開始解凍,忽而一夜東風吹至,破冰湖水寒繞亭榭,半園杏花紛開如雪,新蕊妖嬈占春。
  知道白世非捎信回來,說再過些時候便會回府,邵印才算鬆了口氣。
  隻不料千算萬算,卻算不過天,也是冥冥中合該有事湖水發生。
  時刻關注府中動靜輕易不肯出門的大管家這日卻有事不得不外出,偏生晏府在這節骨眼上派人帶來口信,道是晏夫人染了風寒,臥床不起,病榻上思兒心切,盼女兒歸寧省親。
  晏迎眉一聽既驚又急,在邵印聞訊趕回來前她已帶同尚墜回家去了。
  匆匆忙忙回到晏府,焦急萬分的晏迎眉下了轎後一路往裏奔去,跑過花廳時卻愕見母親端坐廳裏,和父親的幾房姨娘在說著笑兒,臉上氣色溫潤,絲毫不像是有病之人。
  人多嘴雜,她強按下心裏疑惑,皺眉喚道,“娘。”
  晏夫人滿臉堆笑,暗暗衝她使個眼色令她噤聲,然後將她招至身邊。
  眾姨娘見她忽然回來,紛紛圍上來噓寒問暖,七嘴八舌寒暄過後,大都看出來了這母女倆有話要說,便一個接一個找借口離開。

  第六章 情深多枉然
  情深多枉然
  晏夫人把侍婢們也摒退,除了母女倆外隻留下尚墜,和藹道,“墜兒,你也坐下來罷。”
  尚墜謝過,卻沒有坐下,隻是退到稍遠的案桌旁侯著。
  “娘,到底是怎麽回事?”晏迎眉開口問道。
  “我找你回來是有事想問你。”晏夫人仔細端詳女兒的眉目,沉吟了一下,似斟詞酌句後試探地問,“你在夫家過得何?”
  “怎麽突然問起個來。”晏迎眉閑閑地笑起來,“娘但看女兒的模樣也不象過得差不是?”雖然說不上逍遙快活,也算少慮無憂,不但飲食起居十分講究,日常裏被照顧周全,而且行動也相當自由。
  “這樣啊……”晏夫人眉頭輕鎖,又問,“那——夫君待你可好?”
  一旁悄無聲息地立著的尚墜低了低首,十指有些不安地微絞著綬帶。
  晏迎眉端起茶杯輕抿,“娘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好了。”
  “我聽聞外頭有傳言,說你和白公子感情不和,可有此事?”
  晏迎眉啐地一聲,“那些坊間巷底的閑話娘也信得?娘也不想想女兒嫁的是何等風流人物,便那瓦子裏拿他說字兒的勾欄就不下五六處,每日裏也不知瞎編多少他的段子,在茶餘飯後傳來傳去。”
  晏夫人歎口氣,“不是娘多心,而是你成了親那麽久,肚子裏始終沒一點消息,昨兒爹又和我說,你那位要在下月裏同一天迎娶夏張兩家的女兒,你說娘怎能不擔心?”
  尚墜倏地抬起首來,看了看晏夫人,驚駭眸光飛快轉向晏迎眉。
  晏迎眉與她一樣大為愕然,白世非要娶的不是夏閑娉麽?怎地多出來一個張家的女兒?還在同一天迎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小心地不在母親麵前露出破綻,隻笑笑道,“夫君也有他的難處,太後明擺著是要把夏家那位塞他屋裏,他縱然萬般不願也是推搪不得,至於張家麽……”說到到裏,似微愁地輕唉了一聲。
  不明就裏的晏夫人果然接過話頭,“聽說那張綠漾與他是青梅竹馬?”
  晏迎眉含糊地嗯了一聲,心想原來是她,眸子微側望去,尚墜的臉已白如金紙,仿似連人也站不穩,以手輕輕撐在案角,有些搖搖欲墜。
  晏迎眉不禁有些擔心,當下對母親道,“娘大可放心,不管是夏家也好張家也罷,想爬到女兒頭上也不見得那麽容易。”又閑話幾句,便藉口府裏還有事,站起來準備離去。
  一動不動僵立原地的尚墜象是魂魄離了體,神情呆滯茫然,直到晏迎眉出聲叫喚,她渙散的眸光聞聲移去,定定看了晏迎眉好一會,才慢慢回過神來,抬腿邁出時足底虛浮,身子一軟腹部便磕撞在了尖棱的案角上。
  晏迎眉大驚,再顧不得母親就在旁,慌忙過去扶住已痛得捂住心口彎下腰去的她,兩人的行止自然惹起了晏夫人的狐疑,正想問晏迎眉是怎麽回事,她已拖著尚墜急急告辭。
  出了門之後,尚墜的神色已回複平靜,輕輕執著晏迎眉的手腕讓她放開自己,扯了扯嘴角,仿佛想笑卻始終笑不出來,啞聲道,“我沒事。”
  晏迎眉無奈地看著,“你也別動氣,先回去弄個明白。”
  尚墜一聲不發。
  不多會回到白府,晏迎眉踏進偏廳便把小廝喚至跟前,“怎地不見邵管家?”
  “今兒來了一批新的箱奩案椅,大管家正讓人收拾浣珠閣和飲綠居呢。”
  若是平時晏迎眉聽話這話也不會覺得異常,如今既已知曉邵印有事相瞞,一聽小廝這麽說,不難想到邵印已著手準備那兩房的住處,由此可知他私下裏不知已做了多少事情,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當下便命人去尋他。
  俄頃,邵印匆忙趕來。
  晏迎眉盯著他,“大管家最近忙什麽呢?”
  邵印一聽她口氣不善,站在身後的那位更是臉色蒼白,氣氛明顯有異,不由得心頭一緊,恭聲應道,“回夫人話,老奴也沒什麽忙的,都隻是一些拉雜小事。”
  “是麽?沒什麽忙的?那可就奇,我怎地聽說大管家私下叫人新打批案椅用具?對了,浣珠閣和飲綠居可收拾停當了?白府是汴梁城裏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大管家給那兩房置辦的物件,一樣樣可千萬不能低了檔次,就算比不得公子日常裏的用度,好歹也得比疏月庭的要貴重幾分才行,不然傳出去隻怕會讓夏張兩家誤以為,是我有意欺負那新入門的。”
  邵印額上滲出冷汗,慌忙跪倒在地,“老奴該死!”
  晏迎眉也不叫他起來,隻是皮笑肉不笑地,“喲,大管家你是怎麽了,好端端的你怎地就該死?”
  “都是老奴的錯,老奴千不該萬不該把事情瞞著夫人。”
  “你現在倒是知道不該了。”晏迎眉冷笑,本待還要再損他幾句,好為尚墜出一口惡氣,不料尚墜卻在身後輕輕碰了碰她,似示意她算了,她自然也知道事情不能全怪在邵印頭上,唇一抿,“你起來罷。”
  邵印應聲站了起來,眼角餘光掠過她身後的尚墜,躬身道,“還請夫人容老奴鬥膽說一句,公子——其實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讓此事壞了——墜姑娘的心情,他臨出門前曾交代過,回來後會親自向墜姑娘解釋清楚。”
  一直沉默不語的尚墜終於開口,“大管家何時知道這事的?”頓了頓,忽然淡淡道,“是不是在大管家上張府拜會哪回?”
  邵印心頭一凜,遲疑了下,卻不得不如實相告,“也不是那時——是過後不久。”
  果然,是那人與她同房之前。
  “什麽時候給張家下的聘?”
  “七天前。”
  七天前,是在他走之後,這麽說來他在出門前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隻獨獨瞞著她。
  尚墜唇邊露出一絲慘淡飄忽的笑意,那人哪裏是怕她不開心,隻怕是不想他自己不開心,明知她難以接受所以索性一瞞到底,隻想法子先奪了她的身子,讓她無路可退。
  他的聲聲誓願言猶在耳,沒想到才一轉身,背後的真相原來如此不堪。
  一次又一次,已痛得麻木。
  “小姐,我想出府去走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晏迎眉與邵印暗暗對視一眼,卻都不敢攔這小祖宗,兩人跟著她走出偏廳門口,邵印對站在近處的仆人使了個眼色。
  沒走出幾步,尚墜倏然螓首微側,啞聲含寒,“別跟著來。

  第六章 故園已塵荒
  小甜水巷裏與南食店和李家薑鋪相鄰不遠處坐落著一戶人家,門庭的角簷鬥拱因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已顯破敗頹形,兩扇殘舊斑駁的木門幾乎已看不大出來曾經漆烏,門扉緊掩著,庭院深深的裏間靜悄悄地不聞一絲聲響。
  尚墜站在街對麵,靜靜地看著一路之隔外的屋子,對偶爾經過的路人投來的訝異目光茫然不覺。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慢慢走過去,一步步踏上台階,門環上扣著把鏽跡斑斑的銅鎖,明知道不可能把門打開也還是抬起手來,貼著門扉往裏輕輕推去,喀地一聲響,巴掌寬的門縫現於眼前。
  院落裏青磚地麵雪土積塵,圍牆牆體上有蜿蜒的細小裂縫,廊柱蛛網結灰,到處苔蘚遍生,一派荒蕪蒼涼景象,不知已人跡罕至多少年。
  她把額頭抵在蝕痕斑斑的舊時門上,終於無聲地流下淚來。
  合上眼,耳際仿佛依稀仍能聽見母親溫柔的叮囑聲。
  “墜兒,別跑那麽快,小心會摔倒……墜兒,慢點兒吃,別噎著……墜兒,來試試身衣裳,娘給你新做的……乖,聽娘的話別樣對你爹……傻孩子,別哭,娘的身子沒大礙,聽話去睡覺,等明早醒過來娘就能起床陪你了……”
  她以手掩臉,洶湧的淚水不斷地從指縫間滲出,蔓延了整個手背。
  已經過去那麽多年,為什麽還沒有忘記?
  為什麽別家女孩兒的娘親都健在,惟獨她小小年紀就再也沒有人疼愛……為什麽那個人已經有了娘還不滿足,還要再娶姨娘……
  幾個少年哥兒高聲笑著從南食店裏出來,夾在人群當中的張瑋縉不經意看見了隔壁不遠處那道伏在門上雙肩微微抽動的細致身影,凝目細看了下,“咦?怎麽那麽象小天仙?”
  他三步並兩步跑過去,走近時看清了確然是尚墜的側麵,不禁喜出望外,一掌拍在她的肩膀,“小天仙你怎麽會在這裏?”
  受驚的人兒倏然抬起頭來,一張淚水縱橫說不出悲傷哀切的小臉映入張瑋縉的眼簾,幾乎沒把他嚇傻在當場,急急問道,“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醒覺自己失態的尚墜飛快背過身去以袖拭淚。
  張瑋縉跑回去和那些個好奇地翹首往這邊張望的少爺們交代幾句,推搡著把人都送走了之後,趕緊再回到尚墜身邊來。
  已收拾好情緒的尚墜仍不肯看他,始終低著頭,紅腫雙目避不見人,“我沒事,你走吧。”說罷自顧自匆匆離去。
  張瑋縉急忙跟上前去,“你別樣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定幫你出氣。”
  “沒的事,你走吧,別跟著我了。”
  “不可能!沒事你剛才為什麽會哭——完了,欺負你的人不會是世非吧?”張瑋縉迭聲叫道,伸手去抓她手臂,想讓她停下來好好說話,“難不成是為了我姐和他的婚事?”
  尚墜慌忙躲開他的手,一時被逼急了,滿含怒氣地低斥,“不關你的事,別再跟著我!”避過迎麵而來的一頂四人轎子,腳底下越走越快,就差沒小跑起來。
  張瑋縉嘻嘻一笑,“今兒個你不說清楚我可就跟定你;了。”
  與兩人擦身而過的轎子裏忽然傳出一聲急促的喝令,“快停!”
  腳夫們連忙把轎子停下,簾子被人從裏頭一掀,一道身形刻不容緩地鑽了出來,大步跨出轎子的抬杆外,轉過身來望向已走過幾家鋪麵的張瑋縉和尚墜。
  一個急匆匆地非要撇下對方獨自離去,另一個卻始終緊隨其後寸步不離,十足象是一對在鬧別扭的小情侶,看在路人眼裏雖然對他們的出格舉止驚訝不已,同時又不自覺彎起唇角,覺得兩人十分逗趣。
  轎中人看著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回首召來隨轎的家仆,“去查一查那哥兒,看是哪府的少爺。”
  從小甜水巷一直到南門大街,再過得勝橋,經由東十字大街走到舊曹門街,無論尚墜是怒容滿麵還是出言驅趕,始終撇不掉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的張瑋縉,在州街上來來回回繞了一圈兒,已是晚膳時分。
  被他這一番糾纏下來,她原本感懷身世一腔無家可歸的心酸淒涼,不知不覺中慢慢化淡了,看看天色已然漸暮,自己孤身一人離開了晏迎眉實在也是無處可去,無奈之下隻得拐過東榆林巷,出了宋門。
  張瑋縉見她終於往白府回去,也就放下心來,安慰道,“你也別想太多了,看看古往今來有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即便不是娶進門,少不得也會在外頭安置一兩處銷金窩。”
  尚墜冷哼出聲,“白老爺生前就不曾做過這種齷齪事。”
  張瑋縉張張嘴,一時語塞,隨後辯解道,“哪能拿白伯父作準繩,他那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聖人,可你看街上的,那路過的,邊店子裏的,那邊鋪戶裏的,那些與我一樣的男子哪個不都隻是常人?”
  尚墜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隻因為們是常人,就可以大言不慚地朝秦暮楚喜新厭舊了麽?古語雲,命由天定,事在人為。說白了不過是你們不肯為,不願意為。”
  張瑋縉呆住。
  尚墜低首道,“謝謝你今兒陪我,你回去吧。” 
  張瑋縉目送她走進白府大門,輕輕甩了甩腦袋,笑笑離去。
  一道人影躡手躡腳地從藏身的樹木後走出來,遠遠地尾隨著他。
  與此同時,另有一道作武師打扮的身影在尚墜進去之後也閃入白府大門,匆匆奔往管事房,尋著邵印,俯首在他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邵印聽罷,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仔細思量下最後還是提筆修書一封。
  “你拿著這封銀子去左掖門,把信交給急腳遞裏一個姓王的鋪兵。” 

  第七章 寧許清貧郎
  晏迎眉為了白世非新娶之事與邵印大發脾氣,以及尚墜憎恨而離府的消息,很快就在白府裏私下傳了開來,原本瞞著主仆二人隱蔽進行的籌備婚宴的動作,也因事情已經敗露且隨著婚期臨近而浮出水麵。
  開始有各式各樣的人往府裏頻繁走動,每日間總會有新置的物件送到,浣珠閣和飲綠居兩處的廳堂門閣全都找來工匠新髹一番,光澤煥然新亮,庭院裏也早已打掃得纖塵不染,被各種奇花異卉的盆植裝得富貴高雅。
  如此盛事,少不免會讓那些與白府做交易的大店商們全都賺上一筆,便連商雪娥也趁機給丁善名謀了一門報酬豐厚的短期美差。
  “府裏有個帳房因急事回了鄉下,偏巧段時間裏外都忙,二管家需要人手幫頂一下,可這做帳房的又不好從外頭請些雜七雜八的人,總得知根知底才行,這臨急臨忙的牙婆子手裏也沒有合適人選。後來我想,你念過書認得字,以前也曾替南斜街梁家藥鋪管過賬,可不是正合用麽?和二管家一說,嘿,倒真成事了。”
  商雪娥笑吟吟地領著丁善名往管事房走去。
  “甥兒謝謝大姨。”丁善名應聲,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商雪娥身後,一雙秀氣的眼睛悄然四處掠視,明知不可能也還是心存一絲祈盼,希望能見到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
  “待會見到二管家——”商雪娥不經意一回頭,見到他神不守舍的樣子,當即斂起了笑容,斥聲罵道,“你這猴崽子昏心懵腦不是?”
  丁善名窘紅臉,囁嚅著不敢作聲。
  商雪娥又冷笑兩聲,“你和那丫頭倒也好算一對,一個兒不自量力,一個兒異想開。”
  “大姨你說什麽呢?”丁善名低聲分辨。
  “我說什麽?你好些時日沒來所以不曉得,那丫頭癡心妄想還以為公子真個她對情根深種,卻不想咱公子幾曾是等閑之人,哪是她這種下人般配得起,便把她吃幹抹淨之後撇在府裏,另一邊兒卻暗中交代邵印籌辦迎娶張家小姐作三夫人,可笑那下婢枝頭沒飛上,鐵板卻撞得不輕,這陣子府裏哪一處角落不在傳她的笑話?”商雪娥不無幸災樂禍地刻薄譏諷。
  丁善名聽得異常難受,才要阻止繼續下去,走廊的雲紋窗欞內已傳來一聲輕咳,似提醒外頭屋裏有人,商雪娥警醒地馬上噤聲。
  兩步外已是門口,跨過門檻時商雪娥方在臉上堆起笑意,一抬首已看見房裏站著一道纖細背影,繼而迎上鄧達園投過來的不讚同的責備目光,她的臉刹時便變了一變。
  臉色難堪得如同失血一樣蒼白的尚墜從鄧達園手裏接過月餉,轉過身來,低垂著首,也不喚人,就那樣從商雪娥和僵住的丁善名身邊行過,徑直走出了門外,直到緊攥成拳的掌心傳來尖銳痛覺,才懂得將之攤開。
  她站定在長廊裏,低首看著勒痕明顯通紅一片的手心,上麵躺著幾兩碎銀,這點零星銀子是辛苦勞作一個月的糧餉,卻隻怕還不夠買根織於白世非所穿衣物襟袖紋案的上等繡線。
  商雪娥說得有點沒錯,是她癡心妄想,雖然嘴裏不肯承認,但她知道自己的內心,確實曾經隱隱約約地渴望過,希望有朝一日會如他所說,是她,成為他枝頭上惟一的鳳凰。
  怨他欺騙?可說到底最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人不自重,必自取其辱,她怎麽就忘自己的身份,怎地就那麽容易一次次輕信他而忘了他的身份。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怯生生叫道,“墜——墜姑娘。”
  尚墜沒有回頭,合上掌心,一聲不發往前走。
  丁善名急了,跑到她前麵擋住去路,“我——我代大姨向你道歉。”
  尚墜皺了皺眉,“還我事兒要辦,你請讓一讓好麽?”
  “我——我——”丁善名惶急得要死,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血氣直衝腦門,麵對著她已經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尚墜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不如———你———我”眼看她就要走遠,丁善名心急如焚,隻怕她這一離開也許自己此生再無機會,終於忍不住衝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我能向你提親麽?!”
  微細的叮叮聲響,尚墜驚得手裏的銀子全掉在了地上。
   她不能置信地回過頭來,定定望著丁善名。
  “我……”丁善名鼓足最大的勇氣,“我喜歡你好久了。”
   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尚墜心裏覺得一絲新奇,不知為何又還覺得有絲想笑,清冷的語調不自覺微微軟了下來,“你才剛也聽到三管家說什麽了。”
   雖說貴族富戶把些曾收進房裏的侍婢攆出去許配一門尋常人家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但以商雪娥對她的反感怎麽可能會同意?
  “你不用管大姨什麽。”丁善名臉堅持,仿佛已鐵了心,“我隻想知道墜姑娘……你的心意如何?”
  她輕輕笑了笑,還當真側首想了想。
   等白世非回來,再過些時候他的二夫人三夫人就會進門,這府裏她總歸是再待不下去的。她已經錯過許多次,不能再那般自己蒙上自己的眼繼續錯下去,與其等他的兩位夫人進門後給她甩臉子吆喝她做事,還不如真的趁早揀一戶普通百姓家早早出府。
   微顫的長睫再度抬了起來,蘊含著絲孤獨和絕望的清色水眸凝定在丁善名臉上,銀牙微微暗咬的瞬間麵容上乍然閃過抹深切哀傷,仿佛該刹那已費盡全身力氣做出最後的決定。
  “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內把婚約辦好請媒人送來——”她轉過身去,蒼茫地直視前方,嗓音中帶著絲無法隱藏的哭腔,以至連聲調都已微微沙啞,“我便——許了你。”
   原本已開始後悔自己魯莽的丁善名一聽這話整個呆了,意料之外的歡喜鋪蓋地湧上心頭,隻覺一股熱潮直衝眼眶,“你說的可是當真?”
   尚墜自顧自笑了笑,“難道你不當真?便這府裏的傳言已無法讓我繼續容身,不是麽?”
   丁善名漲紅了臉,急切解釋,“你誤會了,我絕無乘人之危的意思。”
  “我知道。”尚墜輕輕歎氣,他之會如此唐突,一來大概因為商雪娥的那番說話而心生愧疚,二來或許看處境可憐,是故動了惻隱之心,衝動之下起了想照顧的念頭。
  “你放心,我以後定會好好待你。”丁善名低道,心裏暗暗續上一句,此生他絕不會象白府公子那樣對她始亂終棄。
   尚墜點點頭,倘若真能成事,其實那是委屈了他,內心不是不覺得對他不住,隻是既然上在種時候讓他來做她的救命稻草,已憋得窒息的她說不得要攀上去喘一口氣。
   幸而這些年下來,她也攥了點銀子寶貨,身邊多少有些節蓄,勉強也能撐得起尋常人家買幾十畝田地,又或開幾間店鋪,帶過去也算是彌補於他。
   回到疏月庭,把事和晏迎眉一說。
  晏迎眉當場從椅子裏跳起來,怒聲罵道,“你瘋了不成?!”
   尚墜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你生在富貴家,嫁在富貴家,有生以來無一日不是錦衣玉食,榮華享盡,到頭來可曾快樂?”
   大房又如何,正妻又如何,曾經備受寵愛又如何,到頭來也不過是坐在這房中一日,已能盡知往後三十年寂寞歲月,如同當初她的母親。
  晏迎眉被她簡單幾句堵得啞口無言。
  尚墜冷靜驚人。
  “與其在這種大戶富府裏仰仗他人鼻息過日,何如索性嫁個清貧郎,我帶份豐厚的嫁妝過去,做一個說話擲地有聲的當家主母,或許還能圖一雙人白頭終老。

  第七章 歸暮恨成傷
  竟然還真讓丁善名辦成了事。
  本來憑他一人之力,便磨破了嘴皮子也說不動商雪娥分毫,她不但不同意,反而厲聲把他罵將出來,鬱鬱不樂地回到管事房來,象根蔫了的秧苗似的,極其萎頓地趴在桌兒上。
  鄧達園是何等精目明敏之人,看他這樣兒,隻稍稍拿話一套,他便一五一十把苦水全盤托出。鄧二管家聽了,欲笑而不能笑,垂首時眼底飛快閃過一抹譎光,聲色不露地說可以幫他一把,讓他去把商雪娥找來。
  由是兩位管家便避著丁善名密談了一番。
  “你那外甥兒一門心思隻想結成這頭親事,既然尚墜那丫頭都已應允,你既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娘,如此費工夫阻攔,隻怕日後他不但不認你的好,弄不好還懷恨在心,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商雪娥長長歎息一聲。
  “話是這麽說,可二管家你也想想,便疏月庭那房大的,已經娶回來這麽久了,可底下哪個不知她隻是一處閑放的擺設?咱府公子幾曾收過侍婢進屋,他雖然始終沒有給那丫頭一個明確的身份,如今更瞞著她另作他娶,但也不能肯定他就真的再沒半點兒情份。善名那孩子年紀還小,也不知怎地就被那丫頭片子迷了心竅,他是不懂人情世故,可我這個做大姨的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往刀口上撞。”
  鄧達園對她大搖其頭。
  “我說商嬸兒,你精明的時候確實精明,可糊塗的時候也真夠糊塗的,又不是一時半會就讓那兩小的成親,如今不過是要下帖子訂一紙婚書罷了。你便想想,疏月庭那兩人交情非比尋常,若然墜丫頭出閣,夫人少不免會送上一份豐厚房奩,倘若公子也真個疊定心思放她出府,以他一貫為人也斷不能虧待了她。且話說回來,假使公子回來後不樂見這事,他便要你毀約斷了你家甥兒的念想,說不得也會費些銀錢貼補你們。無論結果如何你妹子家也不會損失分毫,反而是平白無故撿了個天上掉下來的大金元寶。”
  商雪娥遲疑了下,多少被鄧達園一番話說活了心思,想她妹子家隻是戶平民,雖然也有幾分田地,但一家幾口全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境實不寬裕,想討門好一點的媳婦著實也不容易。
  反觀尚墜,她雖然是個丫頭,可憑良心不但模樣兒出落得標致,更兼是跟著晏迎眉這種大戶人家的小姐出身,比起府裏那些鬥大字也不識個的婢女來要知書達禮得多,撇開白世非愛逗她不談,便日常裏也不曾見她象其他婢女那般和府裏的家仆家丁們打俏嬉鬧,品行也算十分端莊,這般人兒配丁善名倒是綽綽有餘了。
  最令她心動的自然還是鄧達園話裏的那層意思,要知道白世非便動一動尾指,已抵得過普通人家幾輩子的衣食。
  商雪娥想來想去,總覺得應可一試,但心裏又多少還是有些顧慮,不太確定地問道,“這辦法真行得通麽?”
  鄧達園見她嘴風已有所鬆動,眼底光芒乍閃即沒,無比篤定道,“公子的性情你又不是不清楚,就算他回來後當真不悅了,頂多不過想法子把事情擺平而已,還不至於會和我們這些下人計較。”
   府裏除了白世非就數鄧達園的才幹最為出色,既然一向事情看得十分精準透徹的他都已經這般說了,那應該是不會出什麽差錯,商雪娥終究放下心來,這心思一定,轉念便怕錯失良機,趕緊與他作別。
  在轉身之後,鄧達園的神色卻隱隱約約地變得有些憂心忡忡。
  商雪娥找到丁善名,也不多話兒,隻囑咐他馬上回去讓娘親請個嫂兒,她邊會再找來常在白府走動賣珠飾翠花的劉嫂兒,使兩人同做保山去為他她此親事。
  丁善名大喜過望,又生怕商雪娥轉瞬會反悔,也無心多問是她怎麽被鄧達園說服的,隻急急腳一溜兒跑出門,回家央娘親辦事去了。
  翌日一早,媒婆子便已把東西備齊了來到疏月庭,晏迎眉心裏縱有千般不願,也還是攔不下已打定主意的尚墜,她與丁善名兩人的婚約就這麽倉倉促促地訂了下來。
  還沒到日中,府裏已象煮沸的粥一樣傳開了這事。
  後知後覺的邵印對著鄧達園頓足,“你不阻攔也就罷了,怎地還存心瞞著我慫恿大妹子行事,你倒是說說,等公子回來可如何向他交代?!”
  鄧達園臉上也有著同樣的憂慮,但更多的還是無奈,微哂道,“我自然也曉得事情過頭了,可除此以外已別無他法,我若不這麽辦,等公子回來才真的不知怎麽向他交代。”
  邵印一怔,這話卻是什麽意思?
  鄧達園已閉上了嘴,不再多說什麽。
  白府裏關於尚墜另許的話題在沸沸揚揚數日之後,終於淡了下來。
  黃昏時分,晚霞初上,開封府的城內城外炊煙嫋嫋,不絕如縷,此時有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從遠處疾馳而來,最後喝停在壯觀宏偉的白府府邸前,是已離家半月的白世非與白鏡主仆兩人終於歸來。
  白世非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上來牽馬的小廝,白衣上風塵仆仆。
  邵印和鄧達園早已聞聲一同趕出來迎接。
  麵有疲色的白世非一邊往前廳走去,一邊側首望了眼跟在身後的邵印,大管家連忙上前,把他離府後發生之事都簡略稟上,當說到尚墜無意中知曉了他要娶張綠漾時,少不免清楚詳細地複述一番。
  世非聽罷,慵怠倦容上露出一抹苦笑,“她人在哪兒?”
  邵印與鄧達園對視一眼,後者低頭惶聲道,“公子,還有一件事兒。”
  “什麽事這般吞吞吐吐,說。”
  “墜姑娘與商管家的外甥兒……訂下了婚約。”
  白世非倏然站定,轉過身來,睜大了一雙布著淺細血絲的瞳子,愕然不解地瞪著鄧達園,“你再說一遍?”
  鄧達園當即把前袍一撩,跪了下去,“小人實在無計可施,最後不得不出此下策,甘受公子責罰。”
  白世非氣急敗壞,心頭焦慮橫生,背著手往前猛走幾步,又走將回來,終於還是忍不住霍然抬手,指著他大聲怒罵,“我便叫演一場戲,卻沒叫你把她逼出府去!你縱有三分腦子也斷不能把事情辦成這般模樣!”
  鄧達園臉色沉靜,也不辯駁,隻是叩首伏罪。
  旁邊的邵印這時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來應是白世非在臨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鄧達園為著把事情辦得逼真,不但連自己也自始至終被蒙在鼓裏,他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墜訂下婚約,如今想來,早前府裏那些禁也禁不止的奇怪流言,約莫也是與他有關了。
  麵對著臉忠心耿耿長公闥檔目
  旁邊的邵印這時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來應是白世非在臨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鄧達園為著把事情辦得逼真,不但連自己也自始至終被蒙在鼓裏,他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墜訂下婚約,如今想來,早前府裏那些禁也禁不止的奇怪流言,約莫也是與他有關了。
  麵對著臉忠心耿耿長跪不起的下屬,白世非終究再罵不下去,強自按下胸中怒氣,對邵印喝道,“她在哪兒?”
  邵印急應,“說是在後花園裏。”
  白世非拂袖而去。
  直至他走遠了,一旁的白鏡才輕聲嘀咕,埋怨不已,“兩位管家也真是的,公子打從接到信兒便日夜兼程往回趕,這些天裏吃也沒吃好,睡也沒睡好,你們好歹也該讓他先坐下喝口茶歇一會。”
  春寒料峭,晚風吹過林苑裏秋水無際湖的湖麵,拂起輕浪漣漪。
  有一道蕭索纖影獨自坐在湖心的亭子裏,投在地上的寂然影子被冬末殘陽漸拉漸長,仿佛整個人已融在風中,如泥塑似一動不動,隻靜靜看著遼闊幕下飛過的離群孤雁,往蒼茫遠方掠去時發出一聲悲鳴。
  過去幾日裏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足不出疏月庭,對於外間的流言風語全置之不理,惟一令她難受的是,晚晴、晚玉和晚弄等幾個從前要好的手帕交,差沒與她徹底翻臉。
  她們一致認為她這麽做擺明是對不起白世非。
  她無心辯解,個中淒苦滋味,本不足與外人道說。
  耳際傳來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響,似是底麵極柔軟的雲頭錦鞋不經意踩到了細小沙礫,由此打破了原本行走時的悄然無聲。
  上刻猶無言地遠眺際,下一刹尚墜已從石欄上紮跳起來。
  離別半月,相思和擔憂早積聚得苦不堪言,然而她見著他那瞬間黑瞳裏浮現的驚悚,以及驟然降溫的冷絕,令白世非心口一陣愴然,那許多體己說話就這樣停滯唇邊,再也說不出來。
  尚墜冷冷凝睇著他,極力控製著心底的微微騷動。
  分隔了十多個日夜後乍然重遇,在薄暮湖光中他的黑發兩鬢象是染了一層煙雲塵霜,原本清朗雅絕的俊顏此際倦容畢現,血絲淺淡的星目不複泓水幽淵,薄唇起初動了動,最後卻默然輕抿,眼波裏流動著一抹深沉難懂的暗傷,仿佛如斯無奈,又仿佛掩藏著一絲失望,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
  不知為何,這樣的他讓她覺得全然陌生,內心隱隱約約有些莫名慌張。
  “你便不能夠等到我回來麽?”他終於開口,說話很輕很輕,帶著些微自責,卻還掩不去語氣中一抹幽怨索然,她何以非得那般絕情,便連解釋的機會也再不肯給他一個麽?
  尚墜垂在身側雲紋袖子裏的兩隻小手慢慢又握成了拳,尖細指甲因用力過度而刺得自己疼痛入心,繃著的小臉別向一旁不肯再看他,也不肯話,君將另娶,妾擬他嫁,事已至此,多說何益?
  再過些時日,便是兩兩方休。
  她抬腿走出亭外,一步步從他身前走過。
  白世非呆呆望著微波薄泛的湖麵,心口無邊無際的苦澀最終化成微風中的慘淡低語,“你若曾對我有半信任,我又何須對你諸多隱瞞。”

  第七章 深宵驚魂亂
  回到疏月庭後尚墜也沒和晏迎眉提起已經見過白世非。
  自打白世非離府,晏迎眉便一直留在房中用膳,幾名丫頭侍候膳罷,尚墜如同前幾日一樣,拖拖拉拉地留在屋裏做些可有可無的雜事,刻意避開不與晚晴等人同往角院的膳房用餐。
  她無心為自己話,也不想聽他人教誨。
  此時此刻,她不願和任何人交談。
  膳房裏空空如也,隻她獨自在座,桌上飯菜都已涼冷,她有一箸沒一箸地揀著些兒下飯,其實完全食不知味。吃到半途,有小廝端來一碟熱騰騰的紅蓼,說是廚房給加的菜兒。雖沒食欲,也還是夾了幾嘴。
  吃過晚飯回去,晏迎眉也沒甚事,吩咐一幹下人都回房休息。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其實一點兒也不想去回想,可腦袋總是不由自主,每憶起他的說話,心尖都象被什麽東西揪扯了一下,悶悶地一陣隔一陣地疼痛著,難受得無法形容。
  好不容易終於困意來襲,卻異樣淺眠,便窗外有些風吹草動都會迷迷糊糊地睜一睜眼皮,魂夢在黑暗中找不到落處,茫然俄頃,才醒覺原來自己正躺在床上,複翻身合眼再睡。
  如此被驚擾了幾回,逐漸覺得臉上似往外冒著熱氣,身子十分虛弱,連翻身都沒有力氣,而胸腹裏似有一團濁氣鬱結不散,脹悶絞滾,悶痛加劇,卻欲吐不出。
  又熬了小半會,實在支持不住,唇幹舌燥的她從床上爬起來,攀手往床頭案邊想拿茶壺和杯子,卻在倒水時手一軟,茶壺滑落將杯子碰倒,砰地一聲落地開花。
  腹內一陣翻湧,扶著案邊嘔出來。
  深夜裏萬籟俱寂,杯子碎裂的聲音顯得驚人清晰,把睡在隔壁的晚晴驚醒過來,凝神側耳,聽聞尚墜房中仍然發出聲響,她起身掌燈過來,推開虛掩的房門,睡眼惺忪地問,“墜子你怎麽了?”
  正吐得翻地覆的尚墜隻覺喉嚨一滑,噗地咯出一口血來。
  晚晴頓時睡意全飛,驚叫一聲,把油燈放下奔過去給順背。
  腳步聲響,晏迎眉也已披衣過來,“怎麽了?大半夜的鬧騰什麽呢?”一眼看見地麵穢物上的血塊,嚇了大跳,急聲吩咐開門出來的晚玉,“快!找邵管家去請大夫來!快去啊!”
  尚墜虛弱地靠在晚晴的手臂裏,唇角仍沾著一絲血跡,勉強打起精神對著晏迎眉輕輕笑了笑,有氣無力地道,“我沒事,這大半夜的……別去找邵管家了……”
  晚玉過來一看,也驚得不輕,趕緊提燈籠跑出門去。
  晏迎眉既急又怒,“都吐血了還說沒事?!晚晴你把她扶到我房裏,多取一床被子給她捂著,把房裏的炭火簇旺些再去燒點熱水過來。”
  全身發軟的尚墜腦袋昏沉沉地,身上綿綿不絕地滲出冷涼的虛汗,人虛弱得連眼皮已也抬不起來,隻全憑二人施為。
  晏迎眉和晚晴合力把安置好不久,庭院裏終於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晚玉領著邵印和大夫急匆匆趕了過來。
  大夫給尚墜號了脈,看過她吐出來的血,又仔細問了許多情形,最後道,“沒什麽大礙,隻是吃錯了東西,加上風寒外束,內鬱所致。”
  晏迎眉不解,“若隻是風寒怎會吐血?”
  “那血塊色澤紫暗,應已積瘀多時,可能這位姑娘曾被外力傷及內腑,此次病發引得鬱而化熱,熱乘於血,迫血妄行隨氣上逆所致,夫人毋需擔心,老夫開張散寒清熱的方子給她吃兩天便沒事了。”
  晏迎眉聽他得頭頭是道,總算放心一些。
  擾攘了半宿,邵印偕大夫走出疏月庭時,遠處色已微朦。
  把大夫送走後邵印悄然進入第一樓。
  平日十分寬敞的廳堂此刻全然籠罩在一種靜止的濃墨黑暗中,廳裏一點微細火星也沒有,仿佛當空覆下巨大的烏翼,把整個世間都收在黎明前最深最暗的黑幕下,使得份黑暗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蔓延不到盡頭。
  便在這樣的烏漆抹黑中,廳堂正中的紫檀案旁無聲地坐著一人,雙手手肘支在桌麵,華袖灑案宕疊,手中酒杯端至唇邊,緩緩仰首一飲而盡,左手執壺慢慢斟滿,端起來,再度以杯倚唇,濃烈酒液頃刻間又次順喉而下。
  直至簷廊裏傳來細碎腳步聲,白世非手中的酒杯才微微一頓。
  一團桔紅的燈籠光亮停在門外,邵印低聲道,“大夫已經看過,有些輕微中毒,因為用量少所以沒大礙,小的已吩咐下去先熬碗靈芝湯給墜姑娘祛祛毒,明兒再吃兩劑藥茶便沒事了。”
  在那小圈昏暗紅光的淺淺映照下,白世非的側影如刀雕石刻,便連說話聲也平靜如水,“辛苦了,去歇著吧。”
  見他如此反常,表情言談全不似過往,邵印也不敢多言,隻躬身退下。
  手中酒杯在黑暗裏再度就唇,白世非慢慢飲盡。
  那時踏雪尋梅,聞笛聲而前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
  今夜,他若出了這第一樓的門口,鄧達園的一番苦心便付諸東流。
  良久,擱下杯子,雙手按在桌上,起身時衣袂紋彎纈亂,一雙沉色冷眸在無人看見下凝成肅厲寒鋒,怒意與殺氣齊齊騰淩。
  日後會悔不當初的人,絕不會,是他白世非。

  第七章 珠淚為誰淌
  宣德門內群殿巍峨,慶壽宮中周晉正在回劉娥的話。
  “白公子這些天裏不曾去過疏月庭。”
  “一次也不曾去過?”劉娥細細盤問。
  “是的,不過那丫頭自從病了以後便不喜食,他曾吩咐下去讓廚子用魚脆、鹿筋、熊掌等名貴食材給熬製八珍粥,還叮囑姓邵的管家每頓必得端去百年山參湯。”
  劉娥緩聲道,“依你看來,他對那丫頭是有情呢,還是無情?”
  若白世非對那丫頭有情,傳回來的消息卻指他不曾去看過她一眼,而是親力親為專心籌辦即將到來的婚事,可若他對無情,從患病後他卻又特地囑咐下人們要照顧周全。
  態度如此撲朔迷離,教人捉摸不定。
  周晉神色謹慎地恭應,“卑職隻是想,他若真心喜歡那丫頭,按說便不該那麽明目張膽,弄得府裏人盡皆知。”
  白世非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要是動了真心又怎會對太後毫無防備?
  再往回想深一層,他在得手後悠哉遊哉地出門,臨行前讓下人暗中籌辦親事,表麵上看瞞著那丫頭似乎是怕她鬧意氣,但沒準兒其實是他故意為之,自己從風頭火勢中抽身,把燙手山芋扔給管家去處理。
  這一招避而不見極是高明,那丫頭若想不開,麻煩也不會染上他身,反正他吃也吃過了,不出幾天還有兩位新娶的夫人在等著。而他選在那丫頭下火之後才回來,她若能被哄得回心轉意,他盡享齊人之福,又何樂而不為?
  劉娥沉吟了半響。
  “你的意思是——世非對待那丫頭與他平日做事的手法完全無異?”
  “正是。”
  一個男子若對一個女子動了真情,又怎麽會如此這般充滿了算計?象他們那種世家子弟,說到底有哪個不是喜新厭舊的貨色?就算再寵哪房妻妾也不過是情動一時,哪有什麽長地久而言,玩弄個把侍婢就更是尋常之極了。
  “別看世非年紀輕輕,可城府之深實在難測。”內裏越是鐵石心腸,麵上越是溫和宜人,劉娥打住話頭,凝眉思索了片刻,“以他骨子裏頭的那份桀驁不馴,若說他會對一個女子死心塌地,哀家還真是不太相信,隻不過——你想得到的怕是他也早就想到了,他為了個丫頭如此大張旗鼓,反讓哀家覺得未必隻是虛張聲勢。”
  “依太後之見——”
  “哀家讓人動了那丫頭,此舉是為敲山震虎,讓他知道哀家即便不對付他,但要殺他的身邊人也是易如反掌,而他不遮不掩格外護著,隻怕也是故意做給哀家看,有著投石問路之意。”
  “太後的意思是,他先把那丫頭捧起來,然後再根據太後對那丫頭的處置來窺測太後之於他的真正態度?”
  劉娥頷首,“良禽擇木而棲,哀家到底是真正欣賞他,還是純粹隻想利用他?他要是連這點都不曾深思試探一番就向哀家投誠,那哀家反而不得不懷疑他的用心了。”
  周晉臉上露出恍然之色,“還是太後想得周全。”
  同一時刻,在白府墨寶飄香清雅無塵的書房裏。
  議事完畢各房管事陸續退出之後。
  鄧達園忍不住問,“公子也不怕太後真個對墜丫頭下毒手?”
  白世非淡淡一笑,“她一貫小心謹慎,沒有厘清我的意圖前斷不會貿然行事。”尤其對於尚墜另訂婚約一事,他回來後不但沒有加以阻攔,反而聽之任之,任是劉娥想破頭皮隻怕也想不到,尚墜對他的重要程度偏偏正如他所刻意張揚的那般。
  他虛虛實實的行事免不了會讓生性多疑的劉娥誤以為,即便他對尚墜有幾分喜愛也不過是把當棋子使,而當劉娥認定了他斷無可能會受一個微不足道的下婢的生死所影響,她就不得不考慮——他也許並不在意身邊多或少一個侍寢的丫頭,但她卻不能輕易犯下因殺卒而丟車的錯誤。
  由此,現時把尚墜擺在明處比藏著掖著更安全。
  “要不要處置那下毒之人?”鄧達園又問。
  白世非的眸光寒了寒,冷笑道,“平日裏吃用我的,花使我的,轉首為了些蠅頭小利便可出賣我,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消受橫財的命,這種蠢貨不勞你去對付,太後那邊自會滅口,隻是我卻不喜種肮髒事發生在眼皮底下,無端攪和府裏的清淨,你且徹查清楚,都攆了罷。”
  “小的明白。”早些時候不好動作,如今事已了,要尋個藉口把人棒打出去還不容易?
  白世非轉頭看他一眼,“小墜怎樣了?”
  “墜姑娘身子已經大好,隻是還有些虛弱。”鄧達園頓了頓,放低聲音,“商管家的外甥來過幾趟,不過都被擋在了疏月庭外。”
  白世非不悅地輕哼一聲,“看你幹的好事。”
  鄧達園不敢應聲,隻是躬身長揖。
  白世非起身往外走,經過他身邊時仿佛想起什麽,側首對他道,“去叫邵大辦兩樁事情,一樁是在疏月庭裏給布置一間寢房,另一樁是請個道行高深的風水先生來府裏看看。”
  出了門口,走過膳廳時看到裏頭有仆人正在擺放蠟櫻桃,他心裏一動,吩咐小廝揀了幾樣時新果子端好,隨他一同前往疏月庭。
  在邵印特地安排的精心調養下,尚墜已大體康複,不需再臥床休息,然而因為連日的厭食,這一場病下來她的小臉兒也還是消瘦了一圈。
  晏迎眉見白世非始終沒來疏月庭看一眼,心裏也曾暗暗覺得不對,私下把邵印叫來一問,他隻推公子這些時份外忙,不得要領的她回頭再對尚墜旁敲側擊,卻還是什麽也問不出,想來小兩口兒大抵是鬧上了別扭。
  看著尚墜的身子一天天好轉,形容卻一天天憔悴,晏迎眉心裏暗歎,白世非迎親之日愈來愈近,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不是我想說你,那白公子娶一個與娶兩個,娶兩個與娶三個,又有甚分別?你何必如此在意。”
  尚墜低著頭不作聲。
  “我等身為子,隻要能守著心愛的人過日辰便已心滿意足,可總有些子是龍蟠虎踞於世,譬如白公子,那般才智風華,原注定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你若勉強他終日隻沉迷鶯鶯燕燕,陪你兒女情長,豈不是委屈了他?”
  尚墜張了張嘴,最後仍是默然。
  “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他是不該欺瞞你,更不該幾日都不曾踏進疏月庭半步,隻是大凡男子行事,自有他們那一套規矩,我爹做事就從不曾和娘交代什麽,但即便他不說,你卻也不會問麽?”
  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兩人的談話被打斷。
  尚墜才抬起首,便見白世非領著小廝踏進門來。
  四目相交的刹那,他的眼底仿佛揉進萬千情緒,一抹眼波似盡湧深深歉意,乍閃之後又似蘊含無限愛憐。
  晏迎眉與白世非請過安後使眼色把下人通通遣走,自己也借故離開,偌大廳堂裏靜謐謐地,隻餘下一個定睛凝視一個避而不望的兩人。
  縱有千言萬語,此刻也無法分說,要如何告訴她,他早來不得。
  再晚來,隻怕也不得。
  白世非走過去,慢慢在身邊坐下,揀了隻柑橘剝好,一瓣瓣剔淨囊絮,遞將過去,柔聲軟語,“管家說你始終不開胃,這橘子是福州新進的,我嚐過了,清冽甘甜,甚是爽口消渴,你吃些可好?”
  尚墜心頭酸澀如浪滔天,一股熱汽直衝入眼底,幾乎強忍不住,她飛快背過身去,不肯讓他看見她在瞬間紅透的眼眶,她何德何能,竟得白家公子殷勤侍候,隻怕——他般屈尊動手,也是生平第一遭罷?
  “小墜。”他輕輕歎息。
  心底某絲繃得死緊的弦被他微傷微痛的叫聲喚斷,大滴大滴的淚珠從的睫底無聲滾落,濺在襟上如雨濕衣。
  “小姐說的道理——”她哽不能語,淚水沿著臉頰滑至唇邊,滲入舌苔下的味道比藥汁還苦更澀,右手按在胸上喘口氣,她竭力令自己在泣淚中平靜,“她說的我都明白,又或許你確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換作別個胸懷大度的女子,也許便已諒解你,無怨無悔地支持你,可我……做不到便是做不到……小姐得對,不應該勉強你,可是,我也不想勉強自己。”
  白世非呆住,好一會,才懂得伸出手去,輕輕抓住她的衣袖,人已難受得說不出話。
  尚墜站了起來,一襲雲袖從他指間拉起,最終抽離了他的掌握,背對著他,淚水在臉上肆意橫流,她並不知自己望著何處,隻是定定睜著雙眸。
  “那天你和我說,我若曾對你有半點信任,你又何須對我諸多隱瞞……可你又何曾想過,在男子與女子之間,誓言本應是用來遵守的,而不是……用來打破的。”
  她抬手拭淨腮邊淚水,嘶啞難辨的話聲落地成塵,“我明日便回晏府。

  第七章 不期而眾遇
  到二月底,離尚墜回晏府已過了小半旬。
  晏迎眉嫌一個人在疏月庭待著悶,不久前也回了娘家小住。
  白府裏一切如常,白世非仍舊是每日清早便已起來,梳洗過後神清氣爽地踏進書房與管事們早議,眾人也俱是有條不紊地各行其事,而府內喜慶熱鬧的氣象則越來越明顯。
  漸漸沒人會再提起尚墜的名字,仿佛當中什麽都不曾發生。
  隻除了一向顏容清朗溫和的白世非,再也不與仆婢們嬉鬧逗趣。
  不知何時,他整個人已在悄然之間變得沉靜如水,行言坐議仍與平日無異,白衣縈玉,安之若素,唇邊慣常地含一抹若現若隱的笑,然而每到人盡散去,兩泓眸波在映入曠闊的青之色時往往深不見底,仿佛有些世間無人明了的心事正隨浮雲飄遠,一抹頎修身影立於微風拂過的窗邊,寂寞如斯。
  三月朔日,大相國寺行齋供,請得聖旨開門外放。
  晏迎眉閑來無事,攜了尚墜前來燒香拜神。
  進了寺,資聖門內殿宇雄峻,赭色紅泥宮牆高聳,大門兩側建著琉璃寶塔,沿塔有金銅鑄就栩栩如生的羅漢像以及佛牙等聖物,往裏是筆直的川紋甬道,四方滿砌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左壁畫有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圖,右壁則畫佛降鬼子母揭盂,兩廊下簷阿峻峭,廊內滿陳當朝有名的王公貴族和文人名士的墨寶。
  最繁華熱鬧處還數寺裏的瓦市,中庭兩廡可容下萬人,一間挨一間搭起了彩幕帳子和各式店鋪,供各地往來的商人旅客進行交易,或買賣古玩字畫,珍禽異獸,或貨售日常物件,諸般雜賣,或看相卜卦,歇腳吃食,無不薈萃其中,一早已是人潮熙攘摩肩接踵。
  大殿內香火鼎盛,煙氣繚繞,晏迎眉和尚墜燒好香,捐了燈油後也不多留,拂淨裙擺便往外走,跨出殿門時卻愣住了,隻見前方邵印正拎著香燭供品跟在白世非身後。
  踏上台階的白世非抬首看見們,一時也意外站定,然後眸光便落在了尚墜臉上,靜默地也不作聲,隻是瞳色深處似有千言萬語,那樣的凝視悄然而專注,仿佛直入了她心底,對四周的人來人往恍如未見,然而神色間卻仿佛又還有些飄離於世的陌生遙遠。
  尚墜從未見過他種眼神,那瞬間怔住,心裏隱隱有些莫名驚惶。
  “小天仙!”
  “世非哥哥!”
  同時響起的一男一女兩道驚喜叫聲將在場的目光全吸引了過去,回過神來的尚墜飛快低首,切斷了與他的對視,藏在袖底的掌心不自覺輕輕按上胸口,隻覺內裏十分淒涼,無個盡頭。
  白世非微微垂下長睫,眼底浮現一絲悵然若失,在抬首刹那已轉化為料峭春風中的溫然笑意,麵對已飛奔至跟前的嬌俏麗人,柔美唇內似不堪擾攘地含笑吐出,“你們也來了?”
  張綠漾毫不避諱地搖了搖他背剪的衣袖,高興不已,“沒成想會遇到你呢。”然後才巧笑倩嫣地朝晏迎眉福了福,“姐姐!”
  晏迎眉笑笑還禮,拿眼看向白世非,他一臉無奈。
  那邊張瑋縉與白世非招呼過後,笑嘻嘻地挨至尚墜身邊,“小天仙,這寺裏有三寶,趙筆與潘墨,孟道蜜煎果,那孟家道院王道人做的蜜煎可比上回們在得勝橋買的好吃多了,要不要帶你去嚐嚐?”
  正陪著張綠漾笑的白世非不經意地把眸光投了過來。
  尚墜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離張瑋縉稍遠一點,低低道,“我要和小姐回去了。”
  張瑋縉叫道,“朔望謁告歸省乃是常事,難得今日在此相遇,這寺中好玩的地兒可多了,你便拿半日假遊玩一趟不好?”又轉頭向晏迎眉央道,“嫂子,你便許了她罷。”
  晏迎眉以袖掩嘴,方待回他說話,忽聞一聲清如黃鶯的嬌笑。
  “白公子,這麽巧也來燒香?”
  白世非聞聲回首,身穿襦裙披帛的夏閑娉正領著丫鬟優雅行來,華服銷金刺繡,玉環綬佩聲叮咚,襯得豔奪百花的容顏更為絕代,上得前來獨與白世非問過安,對晏迎眉和張綠漾則隻是笑盈盈地對頷了頷首。
  仿似謙遜的姿態裏暗含驕倨,一時氣勢淩於二女之上。
  晏迎眉回以淡笑,張綠漾則別過身去,不屑地撇撇嘴。
  侍立在旁的邵印看到這般情景,不由得抬袖印了印額上虛汗。
  白世非心裏暗歎了聲,神情無辜還無奈,卻隻能看著尚墜悄無聲息地避到了晏迎眉身後,連望也不曾再望他一眼,最後他眸內所見隻餘她一抹輕動裙角。
  此舉看在夏閑娉眼內,卻以為他含情凝視的是晏迎眉,再看晏迎眉眼角眉梢似笑非笑,心裏不免暗暗一驚,難道他和原配感情不和的消息並不屬實?看兩人的樣子竟似是情投意合。
  心口按捺不下一絲驟酸醋意,夏閑娉麵上卻不露聲色,輕笑著喚回白世非的注意,“不知公子可曾聽過大相國寺的一段逸事?”
  “小可願聞其詳。”
  “相傳太祖稱帝之後,也曾來這赫赫有名的大相國寺拜佛。”
  白世非溫然笑應,“夏小姐指的是太祖在佛前燃香時,曾問陪在身側的寺內主事僧‘皇帝該不該拜佛?’”
  夏閑娉拍手激賞,“公子果然學富五車。”
  當其時主事僧回說不拜,趙匡胤問為什麽,主事僧應道,哪有現在佛拜過去佛的道理?馬屁拍得恰到好處,趙匡胤聽了十分受用,當場表示讚許,自此以後,皇帝就成了現在佛,入寺不拜乃成定製。
  白世非本絕頂聰明之人,隻眸光一閃,便已悟夏閑娉何出此言,再看向她時瞳子中多了一絲驚訝和趣味,微微彎了唇,仿佛帶著三分欣賞,目往神授的兩人該刹那猶如意會心謀,偏巧此時晏迎眉回過頭去想與尚墜說話,他的表情來不及收起,就那樣全然落入尚墜眼裏,“走了吧?”尚墜垂首微聲催促晏迎眉,心口仿佛在毫無防備下突然被擊穿了一個洞,黑沉沉地,空蕩無依,還有一團寒煞人心的冰氣在其中徘徊不散,似乎一整顆心從裏向外被寒氣冰刃拉出無數口子,血絲一線線滲出來,那份痛楚無法形容。
  晏迎眉看她臉色驟然蒼白,慌忙應了聲。
  夏閑娉從白世非表情上的微妙變化明白到自己的目的已達成,眼角餘光掠向晏迎眉,見她與張綠漾一樣其實是完全不知就裏,不由燦然低笑,深深看白世非一眼,聰明地不再糾纏,告辭而去。
  張綠漾衝背後輕一啐口,嗤聲道,“都囂張成什麽樣兒。”
  白世非仿如未聞,隻是目送尚墜和晏迎眉離開,那張瑋縉尤一步不離地跟在身旁,不時指著各處與她說話兒,她似傾耳聆聽,偶爾側過首去,微微笑著應他一兩句。
  白世非隻覺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對著他時看也不肯看一眼,轉身卻與別個男子言笑晏晏,也不嫌太過親近了些。
  “白公子?”身後傳來叫喚。
  這下又是誰?!白世非微惱回頭,一看之下慌忙轉身,抱拳施禮,笑道,“不知寺裏今兒燒的什麽高香,竟令丞相大人也聞香而來了。”
  呂夷簡哈哈一笑,吩咐家人仆婢先去拜佛,自己與白世閑話起來。
  那廂夏閑娉進了大殿,她的侍女昭緹好奇問道,“小姐,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麽太祖,相國寺,到底是什麽意思?”
  夏閑娉輕聲哼笑,“現在佛不拜過去佛,那意思就是,我這個即將進門的新人,也斷不會輕易委服於那位舊人。”
  “小姐果然好才情,難怪剛才白公子一臉心折。”昭緹忙不迭討好。
  “世上良朋易得,而知音難求,白公子才冠天下,最能讓這等男子動心的女子,莫不過紅顏知己。”夏閑娉不無得意地道。

  第七章 未允芳容忘
  白世非將於三月再娶的消息在被勾欄裏的話人編成百轉千回的傳奇段子後終於廣為人知,三位名門貴胄之女將共侍一夫,逐漸成為開封府百姓萬口爭傳的佳話。
  晏迎眉在自己家裏待得樂不思蜀,尚墜仿佛也已接受了兩人分開的事實,形容情緒皆似已恢複如常,主仆二人都刻意避話題,閑來賞賞花,繡繡帕子,翻翻書籍,倒也清淨得宜。
  直到一日,晏夫人把兩人喚進房中。
  “墜兒,我問你個事。”
  “是。”
  晏夫人仔細端詳,“你是不是認識張士遜大人家的二少爺?”
  尚墜見她臉容上似有三分笑意,黑瞳微微斂了斂,謹慎低應道,“曾在街上遇過幾回,隻是也並不相熟。”
  “今兒早上退朝時老爺遇著張大人,兩人閑聊起來,張大人說他那頑劣小兒整日價隻會淘氣,如今也到年紀,該討門親事安定下來了。”
  晏迎眉忍不住笑,“難道他想跟咱們家尚墜提親不成?”
  “可不正有此意。”
  尚墜大急,上前便要跪倒,“夫人,尚墜萬萬高攀不起那等人家。”
  晏迎眉一把拽住她,“房裏又沒外人,你便站著好好說話。”
  晏夫人皺眉,“你怎麽就高攀不起了,說起來這事隻怕……也還不止是張大人的意思。”
  尚墜的臉即時白了白。
  晏迎眉看她樣子,怕再說下去不好收拾,慌忙搶著道,“娘,這事且不忙,張大人那你讓爹先推了罷,尚墜的親事慢慢再作打算。”
  晏夫人盯著兩人,“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兒瞞著我了?”
  “女兒還有什麽事能瞞得過您老人家的法眼?”晏迎眉陪笑道,眼角微瞥向尚墜,和晏夫人打了個眼色,“隻是攸關這丫頭的終身,也不能急在一時不是?”
  晏夫人看了看尚墜,她雖然站在一側沉默不語,然而神色間掩不住的三分冷漠已能說明一切,搖了搖頭,輕歎口氣,最後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行了,回頭我會好好說她。”晏迎眉把話茬攔了下來。
  “你說她?我還沒好好說你呢。”晏夫人把茅頭轉向自己的兒,嚴肅道,“世非方傳出要再娶,你便揀包袱跑了回來,外頭那些閑話不知已得多離譜,你再這般不著不緊下去那妒婦之名便要背實了。”
  “那就背唄。”晏迎眉不以為意。
  晏夫人端起容色,厲聲斥道,“你便不在乎,卻不想你爹還有張老臉得在朝廷上擱著呢。”
  看母親當真動了氣,晏迎眉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好聲安撫道,“你老人家也別惱壞了身子,明兒我便收拾收拾回去還不成麽?”
  尚墜在一旁看著母倆人你一句來我一句,一個雖罵猶寵,一個恃愛生嬌,不由得想到自己,這許多年來始終寄人籬下,梳著兩環烏發雲鬢的腦袋輕輕垂了下去。
  便在此時,忽然有丫頭來報,說大門外有位姓劉的嫂兒找尚墜。
  尚墜一愣,她幾時認識什麽姓劉的嫂兒?卻還是匆匆告退,隨那丫頭一同出來,沒走幾步,讓那丫頭先去,自己孤身站在廊柱子的陰影下,慢慢紅了眼眶,雖下之大,卻哪裏有的家?茫茫將來,未知歸宿何處。
  刻漏隨更箭,不知不覺荏苒日落,鬱紆暮昏。
  白世非獨自在膳廳裏用晚膳,舉箸調羹之間,有些百無聊賴。
  才吃得四五分飽,便已沒了食興,放下牙箸,接過小廝遞來的溫熱白巾,抹了嘴拭淨了手,方待起身,卻見商雪娥走了進來。
  他淡淡笑了笑,“雪姨用過膳沒?”
  商雪娥連忙請安,回道,“還不曾,這不,有事找公子商量來著。”話間神色有些忐忑。
  從白世非出門回來之後,對於尚墜已許給丁善名一事便不曾提過隻字,仿佛他並不知道似的,又仿佛他知道了,卻沒有放在心上,雖然他平日裏對她的態度也與往常無異,惟是如此反而讓商雪娥心裏始終不太踏實。
  “嗯?什麽事?”白世非笑了笑。
  “是——是樣的。”麵對著他仿佛微感興趣的淺笑,商雪娥不知為何便覺得心裏一突,有些誠惶誠恐,“老身的妹夫前不久得病,請郎中看了幾回也不見好轉,左鄰右舍都說不如就讓老身甥兒把婚事提前辦了給衝衝喜,看能不能使他爹轉危為安,後來翻黃曆月裏卻沒幾個吉日,也不好和公子撞不是?幸而便在公子成親之日的隔也還宜嫁娶,所以老身特地前來與公子先告個假,屆時想去那邊幫襯下。”
  “這事和小墜談過了麽?”白世非漫不經心地問。
  商雪娥忙道,“今兒午後媒婆子已上夫人娘家詢過她的意思。”
  微星乍閃的眸光向商雪娥瞥來,“她怎麽說?”
  “墜姑娘允了。”
  雖然這答案已在意料之中,白世非唇邊的笑意也還是一滯,從位子裏站起,斯條慢理地整了整衣裳,向門口走去,經過商雪娥身邊時拍拍的肩頭,臉上掛著一抹不深不淺有些寒涼的笑。
  “她便允了,我卻沒允,讓邵印給妹夫找個好的大夫罷。

  第八章 逼回借東風
  白世非的那句“我卻沒允”,幾乎沒將商雪娥驚出一身冷汗。邵印當天便親自帶了大夫上門問診,白世非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地,商雪娥也不敢貿然跑去和尚墜說退婚,婚事無限期地擱置了下來。
  邵印請來的風水先生在府裏府外堪輿了一番,說一年內第一樓都得禁女子出入,以免陣法之效被女色衝撞破損,白世非一一應諾,全按吩咐隆重行事,一時便有不少達官貴人競相效仿。
  卻說這日清晨,晏迎眉回府,不過隻她一人。白世非臉上一貫的笑容終於再也掛不住,那丫頭說走便走,說允婚便允婚,她縱有天大脾氣,他也已經由得她任性發作了這好些時日,怎地還沒氣夠?他愈是縱容,她卻愈發是不象話了,如今竟還象是不打算再回這府裏似的,她心裏便不願再念他想他,他倒是奈她不何,但她總也不能夠便連目中也無他這個人了吧?
  最後還是按下氣悶,撇開一己之私,與鄧達園細細商討起事宜來。不一會門房來報,說宮裏來了人。兩人聞言俱是一怔。
  來人是劉娥的近身內侍,也算是相識。“太後吩咐小人私下來見公子,原是想和公子通通氣。事情是這樣的,晏大人在保康門街上有幾處門麵房專供客賃之用,大約月前晏大人把那幾間房子都修葺翻新過了——”說到這裏那內侍住了嘴,似在斟酌往下如何開口。
  “大人便請直言無妨,可是敝嶽丈差遣了都營裏的兵士去幫忙修葺房屋?”
  看他直切要旨,那內侍鬆了口氣,“按說這輔臣偶爾役使兵衛在朝下也已是不明文的慣例,隻是不曾想卻被言官一本參到了太後處,鋪陳他幾處罪狀,甚至懷疑晏大人使了法子避繳地基稅。”
  白世非心下已大致了然,“勞請大人回去代為稟告太後,便王子犯法也當與庶民同罪,何況敝嶽丈隻乃一介臣屬,太後能屈尊紆貴想到知會小可一聲,已是天大的恩賜,在此謹拜請太後務必秉公處置,以正官紀朝綱。”
  那內侍慌忙道,“公子也不必過於擔心,隻是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大事。”
  兩人又虛酬了一番,最後那內侍麵帶笑容離開了白府。
  “再過幾日便是公子的婚期,太後這麽做是何用意?”鄧達園皺眉。
  白世非彎起微譏唇角,“不外乎兩點緣由,一與薛奎無異,太後要懲戒他二人當初阻攔她加冠披服,再者,夏家那位是她指親予我,在成親之前來這麽一著,可不削光了大夫人的麵子?無非是想向府內外那些獻媚逢迎之徒彰顯夏家新人的地位——”他忽然住了嘴,似乎轉念之間想到什麽,就連望向鄧達園的眸子裏也已滲入了一絲欣喜,“晏大人說不得會差人送信過來希望我幫他求情,到時你尋個由頭,讓他把小墜給我攆回來。”
  “是。”鄧達園恭應,嘴角動了動,極力斂住笑痕,“言官給晏大人安的罪名可大可小,公子卻要怎樣幫他?”
  “太後要處置他不過為了以儆效尤,便看在我的份上也不至於做得太絕,總不好行事太過,況且那宦人也存心透露了消息,你且去那邊打點一下。”
  不出白世非所料,約莫是下了早朝後晏書就派人秘密送來書信。鄧達園出來推說白世非不在府內,把信收了下來,閑話中有意無意問起尚墜,又誇能幹,府裏少了她便連白世非都覺得不自在。最後讓來人回去轉告晏書盡請放心。
  過了一午,還沒到傍晚時分,尚墜便麵無表情地挽著包裹出現在了白府裏。

  第八章 夜襲亭色中
  開封府上下都期待的三月初十,轉眼便已到來。不管是庭落院角,還是曲徑回廊,隨地可見朵朵粉色桃花,為張燈結彩的白府更添一份熱鬧喜色,放眼望去,府裏如同喜海溢洋。
  白世非大婚,有一個人必定會出席,那人自然就是莊鋒璿。
  他在尚墜回來的當天晚上到達開封,可是,卻不知怎地就惹到了晏迎眉,從他入住白府起她就托詞身體不適,一連幾日留在疏月庭裏閉門不出,由此連帶著尚墜也足不出戶了。  
  是故從尚墜回來白世非便沒見過她一麵,而因為她答應和丁善名成親,使得他微為不悅,心裏多少還是攢著些醋意,也就聽之任之,不加理睬。反正她已經回來,人在他眼皮底下,也不怕她會飛到哪裏去。
  夜空中,那纖巧身影,終於如同曾經的從前一樣,再度出現在林苑裏,在半寒月色中緩步而來,指拂鬢環,裙裾迎風,走過石徑,拐入曲橋,到達湖中水閣,倚著雕花白玉柱坐在橫欄上,把手中笛子慢慢湊近唇邊。久違的笛音掠過弦月下微波粼粼的湖麵,纏綿而淒清地飄起。
  時光飛逝如斯,仿佛還是昨日,她才剛剛來到這個地方,未知的將來讓人茫然不安。不過是一眨眼,仿佛做了一場夢,夢裏除了自己還有那一個人,仿佛曾因他而流過淚,又仿佛曾和他一起經曆了多少難忘的歡樂,人卻已忽然驚醒,而在夢醒之後,有關他的一切,便全都成了捉也捉不住的日漸模糊的記憶。那些從前過去,與不可知的明日一樣,都是茫茫沒有盡頭,就如同這無止境的暗夜裏看不見一絲光亮,讓人不知該何去何從……他與她之間,應已是就那般逝去無痕了罷……
  水閣長廊在九曲八彎後依湖就岸,籠罩在樹影下的芙亭邊上,雍容典雅的白牡丹也盛開在三月裏,一曲既終,看著在水中央的人兒站起身來,輕步離去,細致身影越行越遠,終於在黑暗的盡頭消失不見。
  白世非懶洋洋道,“這一首是——瑤台月?”
  “無限相思訴不得,獨倚寒欄對月吹。”莊鋒璿低沉的嗓音似微微壓抑。
  白世非端起酒杯,唇邊輕泛一抹微莞,縱有相思訴不得麽……心頭積鬱多時落不到實處的慌惶悶意,隨著醇酒入喉,慢慢化散化淡了些。“你和晏小姐是怎麽回事?”
  莊鋒璿輕籲口氣,“我前些日子出了趟門,忙起來無暇象從前一般與她頻加聯絡,由是信文疏簡,結果也不知她從何處聽來的傳言,說我與江湖上某名門之女過從甚密。”
  白世非輕笑,“難怪她前段時間會跑回家去,卻原來是發你的脾氣。”
  莊鋒璿方待回話,忽地目光一凜,閃電般一掌拍在白世非肩上,令他身子驟斜向一旁,恰恰避過從背後破空而來的一道疾閃劍光,說時遲那時快,莊鋒璿右手酒杯已朝對方麵門激射而去,沉聲暴喝,“大膽狂徒!竟敢入府行凶!”
  蒙麵的黑巾上方一雙精瞳閃過異光,仿佛訝然於白世非身邊竟有如此高手,眼看莊鋒璿落地時已將白世非擋在身後,他手中冰寒的劍身在朝莊鋒璿虛晃一招後,趁他閃避之際已騰空躍至來時的芙蓉樹上,幾下疾閃,矯健身形在黑暗中越牆而去。
  莊鋒璿擔心他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也不追趕,護在白世非身邊,凜眸警覺地掃過四周,直到確定墨漆暗沉的芙蓉樹林裏再無異常之後,他才回過身來,對著一臉困惑的白世非大皺眉頭,“你最近得罪了人?”
  白世非凝神細想,最後搖了搖頭,起身與莊鋒璿往苑外走去。
  想想他言之有理,莊鋒璿靜下神來,頷首道,“按說也是,這開封府內外敢對你下手的人,我還真想不出一個來。”
  白世非壓驚般拍拍心口,輕笑道,“幸虧今夜大哥在此,不然還沒到明日行大喜之禮,我已命喪黃泉——”他忽地頓住,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明日是我大喜之日……”
  旁邊莊鋒璿的神色間似始終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交手時那偷襲之人曾看了我一眼,當時剛好有一線月光落在他額上,我看見他的眼睛竟不太似是黑色的,那顏色——仿佛淺了許多。”
  白世非倏地止住腳步,側過首來。
  “還有。”莊鋒璿在沉思中繼續道,“如今細想起來,他襲擊你時長劍刺向的是你的左肩,而不是你背部的要害處,劍勢好像也不甚凶猛,仿佛意不在奪取你的性命,而隻是想把你刺傷似的。”
  雙眸乍然一亮,白世非彎唇笑了起來,“我知道此人是誰了。”

  第八章 大喜迎親日
  大禮這日,府裏的幾百名傭仆在日旦時分就已起來忙碌。夏府和張府也早早派人來白府鋪房掛帳,白世非早已吩咐過讓張綠漾住在飲綠居,夏閑娉寢於浣珠閣。
  身為新郎倌的白世非卻和往常一樣,黎明時分起床之後,依然是前往書房與鄧達園及各房管事會晤。
  坐在椅子裏背對著房中眾人的修頎身影仍未換上新郎倌的衣飾,黑發潔整的頂端戴著一頂由五色寶石鑲嵌而成的名貴花冠,兩頰邊的結珞纓帶拂過月牙白一樣雪色微透的耳墜後垂蕩胸前,左手手肘擱於身側案上,懶懶閑倚著仰首看向掛滿一整麵牆的手繪地域圖。
  圖上彎曲密麻的線條中,有工整小楷標注出大宋朝的整個疆域——十八路七府二十一州郡,以及詳細畫出了朝疆周邊的所有國族。
  另一位管事即刻躬身道: “稟公子,南邊的事情也已辦妥,包括廣州、明州、杭州、泉州四大州在內,凡是朝廷設置了市舶司的州路,都已有本府暗設的私營鋪子。”
  “鄧二,不管是運出去瓷器、蠟茶和諸色絲帛,還是運進來藥材、香料和蘇木,我要控製所有商貨和商船,倒賣所有禁榷的貨品。去年市舶的收入總計約為五十三萬貫,讓我看看明年此時他們還能剩下多少。”
  “小的明白。”
  遮映在椅欄後隻看得見一抹弧美的唇角,終於微微翹出笑意。“這件辦好後,你替我留意一下各州府的鹽鈔動向。”
  此言一出在座管事無不麵露驚色,偷偷地你窺我一眼,我望你一目,盡皆不敢做聲,即便是每日裏手中何止過幾千萬錢的鄧達園,當下也不免驚了一驚,但也沒多加詢問,隻是恭應了聲。   
  與書房裏不為人知的安靜交談相比,大街上則熱鬧得無以倫比。
  由於有兩位新娘而新郎隻得一人,不管白世非先上哪家迎親,後麵那家肯定都會有微詞,為了免使外人認為他厚此薄彼,在征得夏張兩家都同意後迎親隊伍他雙雙缺席,隻在府中侯著,待新人們迎回來後再一同拜堂。
  兩頂八人抬的裝飾精美華貴的大紅花轎分別從夏府和張府裏出來後,各由十二位樂府樂師組成的鑼鼓隊伍一路吹打著喜慶歡快的迎親曲子,吸引了無數路人的目光,不少紮著角鬟丫鬢的小孩兒們臉上充滿了新奇,嘻嘻哈哈地繞著迎親眾人你追我趕。
  排場何其壯觀,惟獨隻是缺了新郎。
  如果說白世非第一次成親曾轟動整個開封城,那麽是次再娶則成為坊間津津樂道的奇談,便多少年過去之後,也還為汴梁河兩岸代代相傳。
  一切都很順利,隻除了張綠漾的轎子中途被不知哪裏來的幾名惡霸纏住了,後來還是媒婆子機靈,趕緊封了紅包打發掉,這一耽擱到白府便遲了,雖然沒誤了拜堂的吉時,卻因晚進門而不得不屈居在夏閑娉之下,成為名位最末的三夫人。
  滿庭三千賓客,幾百酒筵喧囂,所有人都滿堆笑臉爭相向新郎敬賀。
  已換上金絲精繡大紅袍的白世非笑臉如魘,來回穿梭在各席間,來者不拒,最後邵印和鄧達園不得不近身來為他擋駕,讓白鏡把他扶進後堂去稍作歇息。
  “公子爺。”白鏡端來解酒茶。
  白世非接過,慢慢呷了一口,原本細致如玉的顏容此際已被酒意醺得透紅,如同敷了一層淡淡胭色,眉間唇際沒有一絲笑容,連同他一貫保持的溫和熙寧也已全部消失,神色難得一見地淡冷,還夾雜著些微厭倦。
  這時邵印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檀木描金的錦盒,“荊王府特地派人給公子送來了賀禮。”    
  白鏡輕笑出聲,“這荊王爺也真怪,咱府又不是沒送帖子請他,卻不見他來喝公子的喜酒,這當下宴席都快要散了,他倒差人悄悄兒送了禮來。”
   白世非把盒子打開,隻見裏麵放著一對兒黃玉經火龍把杯,鮮麗的明黃色中顯見飄藍帶紫,此等玉質世間少有,杯形呈七瓣花樣,一條行龍飛騰盤繞著杯身,四周紫雲祥和,以螭龍的龍首為杯把,口銜寶珠,雙前爪緊攀杯口,此製獨具匠心,更兼雕工無比精細,一剔一鉤完美無暇,實乃絕世珍品。
  想來是趙元儼為表其子出宮回家的謝意,白世非把盒子遞給白鏡,“取一隻留在我房裏,另一隻拿去送給小墜,順帶看看她吃過晚飯了沒有,要是還沒就讓廚子給她做幾樣宵夜。” 
  白鏡應聲而去。
  邵印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公子——今夜宿在哪廂?”
  白世非笑笑,慢慢品茶,這就是世人所羨麽?
  一整日裏,放眼所至客似雲來,隻獨獨不見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古人雲如隔三秋,實不餘欺也,唇邊逸出一抹苦笑微痕,低低地歎了口氣,擱下手中的青釉剔花茶杯,對邵印說了句話,然後起身出去。
  直到夜深時分,客人才逐漸散退,那些想鬧洞房的哥兒們在被幾位管家婉言阻擋之後,也隻好滿懷遺憾地離開,府內一片杯盤狼籍,已忙亂了整天的仆人們仍在默默收拾。
  浣珠閣的新房裏,坐在新床上靜侯已久的夏閑娉,最後等來的卻是邵印在門外的恭稟。    
  “公子請夫人自行就寢。”
  夏閑娉抬手緩緩取下自己的頭蓋,紅巾落處露出精心妝扮過的絕世容顏,五官美得如同經過筆墨的細細描畫,聽聞邵印的說話後臉上沒有半分驚訝,隻眼中射出與其容顏不相襯的深沉光芒。
  陪嫁侍女昭緹見她此舉,驚道,“小姐你……”
  她勾勾嘴角,“當初晏迎眉便是如此。”
  沒有挑頭蓋,沒有交杯酒,也沒有洞房花燭,這一切她早打探清楚。
  原本心裏還抱著隱約的期待,期望他可能會為她而例外,如今看來……不過她有信心,張綠漾那十三點的蠢丫頭她根本就沒放在眼裏,唯一的對手無非是晏迎眉而已。
  “昭緹。”夏閑娉目閃冷光,“你去探一下白公子今夜宿在哪裏。”
  不會兒,一道身影悄悄出了浣珠閣。
  卻說飲綠居那邊,邵印把同樣的說話複述了一遍,張綠漾一聽,即刻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把扯下頭巾,嬌顏上自有一股刁蠻中不失英爽之氣,她不怒反笑,“世非哥哥居然這樣對我!”走到桌邊,拿起合巹酒便自斟自飲。然後象是想起什麽,忽然咬緊銀牙,恨聲道,“莫言!”
  “奴婢在。”
  “可惡的夏閑娉!真是個爛小人,居然使人攔我轎子!”奶奶的,竟敢惹她張小霸王,“你幫我想想法子,我非整死那夏閑娉不可!”
  “小姐你盡管放心,你和白公子從小青梅竹馬,她想取代你在公子心裏的位子還早得很呢!便是那大夫人,外頭都說她不得公子歡心,我看這府裏以後肯定是小姐你最有地位。”  
  張綠漾側頭想了想,臉上浮起極惡意的笑,“不行,你去給我看看世非哥哥今兒晚上住在何處。”如果他敢去浣珠閣,她立馬闖過去大鬧一通!就不讓世非哥哥喜歡那個壞女人!   
  片刻之後,便見又有一道身影悄悄出了飲綠居。
  邵印往浣珠閣和飲綠居都通傳過後,回來時去了趟疏月庭,早已燈燭盡熄的庭院裏黑漆一片,寂靜無聲,他在緊掩的門外低聲道,“墜姑娘,公子今兒略有不適,白鏡已扶他回第一樓寢下了。”    
  良久,內裏依然沒有半點聲響,隻隱約聽聞仿佛誰在床上翻了翻身的輕微窸窣,邵印提著燈籠悄悄離去。
  那時白世非說,“今夜哪廂都不去,大夫人當初是怎樣的,這兩位也照辦吧。”   
  夜漸深,人漸靜,不知府外何處的深街小巷,遙遙傳來隱約的梆子聲,斜倚床屏的白世非合上手中書卷,掩嘴微欠,眸光落在茶案上精美的杯子,微微笑了笑,揮手滅掉燭火,滑入被窩前側耳凝聽了會,隻聞窗外桃枝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後花園的秋水無際湖上卻沒有笛聲。

  第八章 昔誓未成空
  翌日,便傳出白世非宴飲傷身,脾胃不適,需臥床靜養。 
  張綠漾聞訊後在第一時間內趕了過來,然而才剛靠近第一樓垂花門,就已被守在門口的小廝恭恭敬敬地攔下,解釋說院子裏有法力高強的先生擺下了催財旺勢的陣法,嚴禁任何女子入內。   
  張綠漾悶悶地嘟了嘟嘴,哼聲道,“真討厭!”領著莫言轉身離去。  
  小廝們鬆了口氣,才待散開,卻見夏閑娉也領著丫鬟從繁華簇擁的樹叢後走了出來。眾人連忙又次鞠躬問安。 
  夏閑娉擺了擺手,打斷白鏡的說話,“才剛你和三夫人的說話我都聽到了,既然公子貴體違和,我也不想進去打攪他,還是讓他好好養病。”微微側首向後,“昭緹。”  
  “奴婢在。”昭緹應聲上前,從袖底掏出一把碎銀,好言相勸著往幾個躲閃的小廝手裏各塞了些,又滿臉笑容地把一錠大的交到白鏡手中,“以後還有勞幾位幫襯著我們小姐一點兒。”  
  “一定,一定。”白鏡笑眯了眼,轉而回頭罵道,“你們這群不識好歹的蠢貨,還不快謝夫人賞。”     
  夏閑娉臉上掠過滿意之色,終於也領著昭緹離去。  
  直到兩人走遠了,白鏡才對著夏閑娉的背影扮了個鬼臉,拋了拋手中的銀錠,然後臉色陡沉,頗有幾分威勢,對小廝們喝道,“不管是哪位夫人的賞,你們盡管統統收下,但是該怎麽樣還得怎麽樣,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都拿自個的小命給我掂量清楚了,萬一出了什麽差錯公子怪罪下來,我可保不了你們!”  
  眾皆連聲應諾。  
  白鏡轉身入內,把經過與臥在床上看書的白世非細細複述了一遍。  
  白世非淺笑著以書卷掩唇,懶懶半欠,揮手讓他退下。 
  第三朝清晨,兩位新夫人回門之日,白世非遵循迎親時的例禮,誰也不陪,在得知夏閑娉與張綠漾都已離府後,他便出了第一樓,往疏月庭而去。  
  走到正堂門口時剛好遇上從裏出來的晚晴,他止住腳步,從袖底抽出一封信來,“把這個拿去交給大夫人。”  
  目光掃過門內,屋裏空無一人。看樣子,那丫頭似乎並不在內。在門口站了那麽會兒,足下始終還是沒有跨進去,最後轉身走人。  
  沒幾步行至院落的拱門下,抬手拂開墜額的花枝,下一瞬間眼前一花,從拱門外匆匆拐入來的嬌小身子已急急煞住,差點沒撞上他,而尚墜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一道俊雅清影已翩然擋在了她的跟前。     
  白世非含笑道,“早啊,小美人。”  
  兩環平梳綰鬢在他眼底福了萬福,她頭也不抬,隻是緩聲道,“公子爺早,尚墜給公子爺請安。”垂視著地上一格一格的青磚,心裏不由自主地想,他怎地會在這裏?今兒不是應該陪那兩位新夫人回門麽。   
  “去哪了?”他問。  
  眸光定在她垂鬢上纏縛著的一根五彩纓線,臉上笑容慢慢便消失不見,這分明是定親女子的裝束,以示自己已是待嫁之身。  
  “昨日任醫官過府,順道兒到疏月庭來給小姐也診了診脈,說是今兒會差人送些補養身子的藥丸來,奴婢才剛和大管家討去了。”  
  白世非盯著她因眨動而輕顫的綿密長睫,低下頭,繡金冠帶一蕩,逼迫她不得不抬眼回視,一雙如黑玉閃亮的瞳子帶著絲淡然,似竭力掩藏萬千情緒而強自鎮定,然而在如此近的距離,兩人仿佛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此刻她臉上最微不可察的一絲變化,都盡然映入了他的眸子內。  
  不來常憶君,相對亦無言。  
  一抹笑顏清新得如同晨曦,仿佛不經意便展現在了他的唇邊,柔聲問道,“我新婚大喜,你不送我幾句好話麽?”  
  他奪人心魄的雙眸就在方寸眼前,蘊涵萬千笑意的眸光仿佛溫柔含情,軟語脈脈,然眨睫的一瞬間眼波流動後即變成如水深端,淵泫得讓任何人也無法看透他內心真正所想。  
  尚墜臉色平靜,“奴婢祝公子與兩位夫人永結連理,早生貴子。”  
  “真乖。”他淺笑著誇獎,卻忽然抬手,以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她的頰邊刹時現出一道紅痕,在她把腦袋別過去前他已收回了手,長袖拂落身後,淡聲道,“我要你待在這府裏看著我成親,就是為了要讓你親眼看著,我可有違背當初對你的誓言,如今你可還有話說?”  
  不意他言出這般,尚墜啞了啞,白世非已越過她徑自離去。  
  原地靜立了會兒,尚墜挽起裙擺步入疏月庭。  
  兩個人往兩個方向背道而走,誰也沒有回頭。 
  一進屋就見晚晴驚慌失措地站在晏迎眉的房門外,尚墜不由得愕然,“你怎麽了?”  
  晚晴奔到她身邊,壓低聲音急急道,“公子才剛給夫人送來封信,誰知道夫人一看完馬上臉色大變,眼淚當場流了下來,我給嚇壞了,可又四處尋你不著,都快把人急死了!你趕緊進去看看罷!”  
  尚墜一聽,又急又怕,直接推門而入。房中紫檀桌上放著一張紙箋,晏迎眉雙眼通紅地坐在床榻上,臉上淚痕未幹。  
  “發生什麽事了?”尚墜小心地問,趁著銅盤裏的水猶溫,擰了把麵巾給她。  
  “白公子捎來我娘的親筆信,說我爹牽涉到幾件案子裏,今兒已被罷了相,交由禦史台審理。”  
  尚墜目瞪口呆。
  “娘怕朝廷會降罪下來,所以叫我近日不要回去,說白家畢竟和太後多少有些淵源,我現在是白世非的娘子,這個身份或能保我一命。”
  尚墜想了想,“你何不去請白公子幫老爺疏通疏通?”  
  晏迎眉被一言驚醒,看完信後她心亂如麻,一時失了方寸,全然想不起那得力之人就近在眼前。
  然而,當主仆兩人在第一樓門前被告知公子沒回來過之後,從林苑一直找到前庭,整個白府已不見白世非的人影,他好象忽然消失了,直到在管事房中遇上白鏡,才得知白世非與莊鋒璿已經出府去了。至於去了哪裏,又何時回來,無人知曉,他出門前什麽都沒說。
  晏迎眉和尚墜麵麵相覷,作聲不得。

  第八章 一去了無訊
  這段時光裏,不說晏迎眉與尚墜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夏閑娉和張綠漾也是每日裏三不五時地叫丫頭出來探問,白世非到底回來了沒,但是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始終沒有他丁點兒消息。   
  大婚之禮剛過,兩位新婦就已被晾成了舊人。    
  膳廳裏的餐桌上,夏閑娉原本姣好的麵容已陰沉得有如烏雲密布,反觀張綠漾仿佛故意和夏閑娉作對似的,整日嘻嘻哈哈。要說之前夏閑娉對白世非是否存心回避一直隻將信將疑,那麽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避而不見之後,對他的態度她心下已十分明了。
  “不如小姐讓太後幫小姐做主,奴婢就不信這還治不了白公子。”昭緹私底下出謀獻策。
  “你腦子壞了不成?!”夏閑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太後費了那麽大工夫,甚至把晏迎眉的爹都罷了相,可以說送佛送到西之後還連東風都為我準備好了,如今她便是安坐宮裏等著我的好消息,我若成親還沒幾日就去向她吐苦水,豈非自掌嘴巴顯得自己很無能,連個把男人的心都抓不住?那樣一來我以後還如何取信於她。”再不敢多嘴,隻唯唯諾諾地應是。    
  “晏迎眉不是一直留在疏月庭不出來見人麽?”夏閑娉冷冷地撇嘴,“你便和邵印吩咐下去,以後無論什麽情形我可都是要去膳廳用膳的,那日用之物,侍候之人,一樣都不能少。”  
  昭緹轉了轉眼珠,輕笑道,“奴婢明白了,小姐是要擺起夫人的駕勢,立威於前,掌家於後,可是這般意思?”   
  說話間一名丫頭端著熱氣騰騰的燕窩盅進來,昭緹才待伸手接過,卻聽聞夏閑娉冷聲問道,“這是何人叫送的?”     
  那丫頭輕聲回話,“說是三夫人口淡,吩咐下去要吃這個,大管家便叫廚房給三位夫人都燉上了。”
  夏閑娉沉了沉臉,眼風一挑瞥向昭緹。昭緹刹時便也寒下臉來,二話不說把那丫頭手中的托盤打翻在地,一邊使勁掐那丫頭的手臂,一邊狠狠戳著她的腦袋,破口大罵,“你想死了是不是?!別房的零嘴兒你也敢端進來!二夫人想吃什麽我不會吩咐廚房去做嗎?!要你在這兒丟人現眼!” 
  那丫頭驚嚇不已,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恐懼萬狀地跪在地上,半句話也不敢回。夏閑娉冷眼旁觀著,好一會才不耐地揮了揮衣袖。昭緹又戳一下那丫頭,才停下手來,“你還不快滾!”
  那丫頭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也不敢拭淚,隻捂著已被擰腫的手臂慌忙退了出去。  
  又過幾日,白世非仍舊還沒回來,倒是邵印往疏月庭送了兩封信。拆開第一封,看完後晏迎眉長舒口氣,“尚墜,沒事了。”    
  “嗯?”   
  “禦史台的問訊結果已經出來,呈報給太後和皇上之後,隻是免去了我爹的樞密副使和參知政事之職,貶為應天府知州,眼下家裏還算安寧。”  
  “感謝菩薩,萬幸沒大事。”  
  “其餘牽涉之人或輕或重都入罪了,娘說我爹之能從輕發落,全賴白公子從中周旋,讓我好好謝他。”   
  尚墜默了默,說道,“他連影星兒都沒了,怎麽謝好?” 
  晏迎眉拿過另外一封信,看了看封扉上的抬頭,遞予她,“你的。” 
  尚墜搖了搖頭,“你看便是了。”    
  晏迎眉依言拆開,閱罷道,“白公子說他在河北路大名府,過些日子就會回來。”放下信,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可記得我們初來之時?”  
  尚墜也輕輕笑了笑,“怎會不記得呢。”  
  那時他也如同這般,總在靜悄悄之間就已出了門,一會去江北,一會又去江南,常常一走就是大半個月,好不容易人回來後那京中的達官貴人全都蜂擁而來,府內酒筵珍饈,歡聲笑語日日不斷。   
  “很久沒見他呼朋喚友了。”憶起往事,晏迎眉輕歎了聲,看了尚墜一眼,“白公子這半年來變了許多。”      
  尚墜不語,過了會,起身道,“我去給你取些果品。”    
  出了裏屋之後,卻越走越慢,最後在廊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把尖秀的下巴擱枕在膝蓋上,靜靜垂視著地上青磚。 
  原來,時光真的可以使人改頭換麵。 
  到而今一切都已不同從前。  
  不過半年之間,一顆心竟已愁損不堪,仿佛老得飛快。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越來越不想再開口說些什麽,隻自己知道,心底某個地方其實始終藏著一種無法成言的浮躁,而那張曾經含笑的顏麵,也時不時會浮上眼前來擾人。  
  在那樣微弱卻無法遏止的思念當中,孰對孰錯,值得與不值得,便連同曾經的無奈,委屈,淚水和心疼,於無法相見的光陰流逝中仿佛都悄悄地淡了,再淡了。

  第八章 怒感己身同
  由於晏迎眉向來不管事,夏閑娉的手段很快便見了效。
  不但浣珠閣裏的仆人們全都變得對昭緹忌憚不已,平日裏噤若寒蟬,而且隻要不是夏閑娉主仆兩吩咐下來的事兒,即便邵印的說話,表麵上也輕易不敢遵從,隻怕待大管家轉身出了浣珠閣,自己就會招來一頓打罵。
  又一日,晏迎眉依然還是留在疏月庭裏,張綠漾嫌對著夏閑娉十分無趣,也吩咐下去不出來用膳,偌大的膳廳裏,主桌邊上隻坐著夏閑娉一人。
  美味佳肴被逐一端上來,最後是一道爐焙雞,夏閑娉夾了一小箸,輕嚐後卻皺了皺眉,昭緹一看,趕緊上前端起骨碟,夏閑娉便掩著唇把嘴中雞塊吐了出來。
  邵印見狀,連忙趨身上前,誠惶誠恐地道,“可是不合二夫人口味?”
  夏閑娉淡淡道,“酒和醋調得過多,雞塊又烹煮得不夠酥熟。”
  昭緹快嘴地搭了句,“昨兒個的蒸鰣魚也是這樣,沒把腥味去盡,叫我們小姐如何入口?”
  夏閑娉瞥她一眼,“多嘴。”
  “是,奴婢知罪。”昭緹朝邵印歉然一福後退到一旁。
  “都怪老奴辦事不周,還請二夫人見諒,那廚子幾次三番做不好夫人想吃的菜式,老奴早該把他換了。”邵印的說話似隱隱含著一絲試探,然而他臉上態度極其恭謹,又讓人覺得那話裏其實並沒什麽意味,也不過就是詢請夏閑娉的意思而已。
  夏閑娉擱下筷子,仿佛是想了想,又仿佛隻是隨意地笑了笑,輕描淡寫地道,“那就有勞大管家——把人換了罷。”
  “是。”邵印應了聲,半垂慈目內飛快掠過悟色,再不多話。
  靜立在一邊的仆人們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盡皆屏息,連呼吸也不敢大氣。
  膳罷出來,昭緹看了看四周無人,對夏閑娉道,“小姐對那個邵管家恁是客氣。”
  “你懂什麽。”夏閑娉低喝,她如今隻想點一點邵印,以後府中事務,或多或少,最好能知會一下她這位二夫人,可並不想就此與他正麵起衝突,“我不管你怎麽作踐那些丫頭小廝,但是對於那幾位管家及各房管事,你可得敬著點兒,還沒到你橫的時候,別沒事給我找事兒。”
  自己畢竟才初來乍到,那幾人能做到白府管家,除了才幹,更重要的自然還是深得白世非信任,多少年下來,他們在府中的根基已然紮實,還不到她輕易能動的時候,一旦處理不好,不定便弄巧成拙。
  昭緹陪笑道,“小姐盡管放心,這奴婢還不懂麽?”
  話雖如此,她在夏閑娉麵前討了罵,心裏終究不舒服,回到浣珠閣後說不得把氣撒在了別的丫頭身上。
  卻說管事房那廂,邵印眉頭深鎖,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踱步,不住長籲短歎,“你說現今可怎麽辦好?”
  鄧達園端坐案後,謹慎地道,“你且忍一忍她,等公子回來再說。”
  “她若隻是想做當家主母,我便樣樣移交給她,也是應份。可是從晚雲、晚風到晚簾、晚文,才多少時日?已經一個接一個暗中來找我,哭著求我給她們換院子。便我親眼看到的,她們的手背上都有藤條印子,我看不見的——也不曉得到底傷成怎樣,再這樣下去,我可去哪裏找人來服侍她?”
  白家家風一貫寬大為懷,便白老爺白夫人在世那會兒,也不曾試過如此責罰傭仆,那些從小養在府內的丫頭們無不細皮嫩肉,整日裏活潑潑笑嘻嘻地,幾曾見識過這種狠心主子?如今倒好,一個個全變得沉默寡言,見到人時畏縮如驚弓之鳥,怎不叫他這個看著孩子們長大的管家覺得心疼。
  “不如讓牙婆子挑幾個年紀大一點、幹慣粗活、皮粗肉壯的婦人送進府來,先讓那房使喚著。”
  “這我不是沒想過,可別的房裏都是水靈靈的姑娘們,偏這房——我隻怕她會不會又趁機生事,便如今已是十分烏煙瘴氣,到時會不會連累更多的人遭殃?”
  鄧達園笑了笑,“她就算沒把你我二人放在眼裏,難不成連這府裏幾十年的規矩,她也眼高於頂全置之不顧了?你且用這法子先拖延些時候,待公子回來便沒你的事了。”
  “看來也隻能如此了。”邵印長歎,苦笑著道,“屆時她便要尋晦氣,總不見得還拿藤條抽在我這身老骨頭上罷。”
  看看窗外天色,斜陽漸向西墜,他忙與鄧達園告辭,準備晚膳去了。
  夏閑娉幾句話便把廚子換掉一事,在府中遍傳之後自然而然也就傳到了疏月庭裏,晚晴先把從外邊聽來的經過一五一十告知晏迎眉與尚墜,緊接著又憤憤不平地道,“我還聽說了,凡是去了那院子裏的丫頭,沒有不挨打的。”
  晏迎眉搖了搖頭,“隻要她沒騎到咱們頭上來,咱們也不好管別人的閑事。”
  晚晴原本還想說什麽,聽聞晏迎眉此語,再偷看了眼她一臉無奈的神色,也隻好乖覺地閉了嘴。
  一旁尚墜將晚晴的表情看在眼內,不會兒,跟在她身後一起出了正堂。
  走遠之後尚墜開口問道,“怎麽了?”
  晚晴氣鼓鼓地一把抓過她的手腕,“你跟我來。”
  扯著尚墜出了疏月庭,三拐兩拐到了東廂的下人房舍,連門也沒敲,便直接推開了其中一道房門,屋子裏的人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抬袖拭眼。
  尚墜一看,晚玉臉上盡是淚痕,陪在她身旁的晚弄也是眼眶發紅。
  兩人行近過去,晚弄待要說些什麽,卻被晚玉飛快地扯了扯衣袖,她一時啞口,尚墜看了看坐在床邊的兩人,見晚玉隻是無聲抹淚,心裏多少已有些了然。
  晚晴先急了,“這會兒還把我們當外人麽?倒是打了哪兒?重不重?”
  晚弄再顧不得晚玉的阻止,一把撩起她的裙擺,哽咽著道,“你倒是自己看看重不重。”
  就見晚玉兩邊小腿都布滿了一條一條滲血的紅痕,左腳腳踝附近更象是被硬物狠狠抽打過,不但青紫發黑,還腫如饅頭。
  晚晴一下子就氣紅了眼眶,“這也太欺負人了!”胸口抑憤不已隻想破口大罵,可情急之下卻短了詞,一些難聽說話又出不了口,隻氣得衝著晚弄就發作起來,“你就不會陪她去找大管家麽?!怎地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打成這樣?!”
  晚弄著急分辨,“這丫頭本來膽子就小,又被那賤婢嚇唬一番,開頭連我也瞞著死不肯說,要不是我瞧出來她不對勁,隻怕到現在還被她蒙在鼓裏。我倒是逼著她去見了大管家,可大管家聽了也隻是歎口氣,讓人把她換了出來便已作罷。那賤婢背後有主子撐腰,連大管家也奈何她不得,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又有什麽法子?”
  “先別吵了。”尚墜沉聲阻止兩人,蹲下身去,執起晚玉的腳踝輕輕捏了一周,又抬起轉了轉,“疼不疼?”
  晚玉痛得齒縫間嗤出一口冷氣,含淚點了點頭。
  尚墜回頭對晚晴道,“你去藥房討些馬鞭草、石上蓮和謝婆菜。”又轉頭對晚弄道,“你去取些白酒、紗布和一個藥臼來。”
  兩人應聲而去。
  尚墜這才輕輕問晚玉,“可還有別的地方不舒服?”
  晚玉咬了咬唇,把衣帶解開,慢慢撩起衣擺,右肋上同樣有大片烏紫。
  尚墜看了,臉色愈沉,眼底冒出一團火簇。
  不多會晚晴和晚弄把東西拿了回來,尚墜一聲不發,把草藥拌在白酒裏細細搗爛,用紗布包起來纏在晚玉腿上傷處。
  晚晴俯身去搖尚墜的肩膀,“墜子,要不你勸勸大夫人出麵——”
  “不可能的,你別想了。”尚墜打斷她,太後不但欽點夏閑娉為白世非之妻,還為此把晏迎眉之父晏書貶謫出京,在這種風頭火勢下晏迎眉如何能輕舉妄動,隻怕一不小心便會為娘家招來無妄之災。
  夏閑娉的背景如此特殊,這也是為何邵印明知道她的侍女恃勢欺人,卻也始終束手無策。
  晚晴恨聲罵道,“白府那麽大就真的沒人治得了她?難道就讓那賤人一直橫行霸道下去?!”
  尚墜不理她,邊為晚玉包紮,邊細語叮囑,“小姐有一樽消腫化瘀的花露,我回去後向她討來給你,記得每晚臨睡前塗在身上,再用手掌把烏青的地方搓熱了,這樣好得快。”直到起身之後,才回過頭來對晚晴慢慢說道,“也不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你有什麽好主意倒是快說啊?!急死人了!”
  “若想治那丫頭——”尚墜頓了頓,定睛看向晚弄,“說不得要委屈晚弄一回。”
  晚弄即刻從床邊站起,“隻要能為晚玉出這口怨氣,別說委屈我一回,便委屈我十回又怎地!”
  尚墜輕輕一笑,“那好,你今兒便去尋大管家,向他請纓到那房裏去聽差遣。”
  “你說什麽?!”晚晴和晚玉異口同聲驚叫出來。
  “你們按我說的去做便是。”尚墜再多不話,隻尋清水淨了手,然後偕一臉疑惑的晚晴離去。

  第九章 誅敵好借刀
  晚弄雖然對尚墜的說話有些將信將疑,卻還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去找了邵印。聽罷她的來意,邵印大為驚訝,要知道浣珠閣如今可是神憎鬼厭的地兒,府中侍女隻恐避之不及,哪有象她這樣,還自己提出想進去送死的?
  然而不管邵印如何好言相勸,晚弄就像撞了邪一般,就是鐵了心要去那院兒裏。也不知是為了晚弄著想,還是出於其他方麵的考慮,盡管邵印被她苦苦相纏得一臉無可奈何,卻始終堅持不允,隻叫她回去安生歇著。
  最後晚弄被逼急了,一衝動便把尚墜抖了出來,“大管家你真以為是奴婢想去那院子裏遭罪麽?可不是為了墜子!我早已應承她,你如今死活不肯放我進去,教我如何向她交代?”
  邵印臉容一窒,“你說什麽?是墜姑娘——吩咐你這麽做的?”
  “可不是麽!”事到如今,晚弄也顧不了那麽多。
  邵印先是大皺眉頭,異常不解為何尚墜會給她出這麽個餿主意,一旁晚弄尤自細語央求,他思索片刻之後,抬起的目光停在晚弄著急期盼的臉上,困惑的思緒逐漸被某種隱隱浮現的可能所代替。
  “既然墜姑娘都這麽說了——”邵印雖然神色間仍有些憂心忡忡,到底還是鬆了口,“那就按她的意思去辦罷。”
  晚弄連聲道謝,心裏暗笑,果然還是得把尚墜搬出來才能成事。
  回房後她把經過告知眾人,尚墜聽說邵印已經知道是自己在背後暗出主意,先是一驚蹙眉,繼而眸珠在睫底動了動,也沒說什麽,隻叮囑晚弄小心些,可別被人欺得太狠了。
  為晚玉換好藥出來,晚晴再忍不住拽住尚墜,“你的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過些時候你自然便會知曉。”尚墜臉容寧靜,眸底似隱含一抹篤定,仿佛胸有成竹。
  晚晴見她始終守口如瓶,半個字也不肯泄露,不由嘟著嘴賭氣道,“你就不怕晚弄也會象晚玉那般,被打得隻剩下半條人命?”
  “這我倒不擔心,晚弄平日雖然話兒不多,看上去好像很乖巧文靜,實際為人不知多機靈,她的心思之活絡,隻怕連你也比不過。”
  晚晴心有不甘地撇嘴,“就你懂的多。”
  尚墜輕笑,也不與她鬥嘴,兩人返了疏月庭。
  隔天晚弄便進了浣珠閣,一日無事,二日無非。
  然而到了第三朝,到底還是撞著夏閑娉因白世非久出未歸而發了通脾氣,導致昭緹心情不好,晚弄沒來由地挨了她幾下子。
  到了晚上,幾人再度齊聚在已近完好如初的晚玉房裏,尚墜捋起晚弄的袖子,用指尖輕按她手臂上的淡紅條印,隻惹得晚弄雪雪呼痛。
  晚晴不由得對尚墜抱怨,“你看看,還誇她機靈呢,不照樣遭了罪?”
  尚墜卻一笑,“她不遭罪我還沒法可施呢。”
  “什麽?!”餘三人異口同聲。
  就見尚墜從袖子裏取出一小截眉墨,沾了點水,在晚弄的手臂上輕塗輕抹,不幾下已把那淡淡紅印染成一片墨青色,仿佛曾遭人毒打過一般。執著晚弄的手遞遠了仔細端詳一番,再細致地補了幾處色,尚墜收起眉墨,用手扇幹水痕,為晚弄放好袖子。
  “你明兒一早,趁天色微朦之時去尋鄧管家,便苦著臉托他一個人情,求他去找大管家把你從浣珠閣裏換出來。他若問你是否在那院子裏受了罪,你隻管連聲否認。”晚弄明明挨了打,到那時雖然嘴中不認,臉上必定還是會露出幾分躊躇,這端倪之色又如何瞞得過鄧達園?尚墜便想著也已忍不住微翹唇角,“此時他定細問於你,你若被逼不過,不妨把袖子捋起讓他看一眼手上傷勢,記得動作一定要快,然後便再絕口不提,趕緊向他告辭。”
  晚晴聽得一頭霧水,“這怎地把二管家也扯了進來?萬一他真個去找大管家,墜子你不怕大管家與他說出是晚弄自己要進那院子聽差的麽?”
  “晚弄和二管家是同鄉,去求他幫忙是人之常情,至於大管家,你盡管放心,他定然不會多嘴。”按邵印那十竅全通老謀深算的心思,隻怕此刻正等著鄧達園找上門呢.
  晚晴還待再說什麽,坐在床邊的晚玉已不為人注意地踢了踢她的腳後跟,她一時啞口,迅速回過頭去,便見晚玉眉梢帶笑,正與尚墜交換著仿佛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旁晚弄低垂著首,不知何時又捋起了袖子,正朝手臂上的疼痛處斷斷續續地吹氣,專心得似乎對身邊幾人的動作神色毫無所察,然而頰邊隱隱的暈紅,還是泄露了一抹羞色。
  晚晴的腦筋沒轉過彎來,隻以為這姐妹幾個有什麽事全通了氣,獨獨瞞著自己,懊惱地跺著腳道,“你們這是——”
  尚墜已一把扯過她,“晚了,該歇息了,你與我走罷。”又回頭對晚弄道,“明兒可別忘了按我說的去做。”越說越忍不住想笑,“盡管裝得象一點兒。”掩著唇將叫嚷中的晚晴硬拖了出去。
  出了房門,受晚晴掙紮不過,尚墜隻得附在她耳邊細說了幾句,晚晴聽著聽著,張圓了小嘴。
  翌日一早,晚弄依尚墜所言去了尋鄧達園。
  初時麵對她的哽哽咽咽,鄧達園猶算神色平靜,然在目光掠過她手臂上的大片烏青後,當場便皺了眉頭,露出不豫之色來。
  不出尚墜所料,按捺到午後,鄧達園終究還是借機去了找邵印,閑聊半會,自然而然便把話題引了出來,“你上回說到要尋婦人送進那院子裏供役使,可尋著沒?”
  邵印捶膝而歎,“我可不正為這事頭疼著呢,那牙婆子倒曾薦了兩人進來,可都熬不過幾天便請辭而去。那裏頭罷,始終沒有合適人選,這外頭罷,我雖然用工錢封了婦人的嘴,但長此下去必定有損白府名聲。”
  鄧達園略略尋思,沒有出聲。
  邵印又仿佛感懷自責,“倘若公子回來前沒把這事打理妥貼了,到時還得勞動他為這等瑣碎雜事操心,卻叫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好?可不是白擔了這大管家之名,唉——”
  鄧達園搖了搖頭,笑著起身,“行了,今兒一個兩個都在我麵前唱苦情戲,那小的倒也罷了,老哥你已這把年紀,也不嫌累得慌。”
  跟著起身的邵印聽聞這等揶揄口氣,顯見一向行事謹小慎微、滴水不漏的鄧二管家已肯逾職出謀劃策,不由大喜過望,連連朝他作揖,“我這把老骨頭實在再經不起折騰,就煩請二管家能者多勞了,老朽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
  “你先把人換出來罷。”
  “是,是是,我這就去安排。”邵印忙不迭應承。
  走到門邊的鄧達園回首,“那小丫頭可是受你唆使?”
  邵印趕緊擺手,“沒的事。”隻笑著推搪幹淨,其餘概不多言。
  鄧達園停下腳步,定睛看向邵印,辨出其乃真話不假,倒怔了一怔,再看邵印臉上似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腦中略為一轉,為防隔牆有耳,也不多問半句,隻尷尬地苦笑了下,便提袍而去。
  經過東廂帳房時,鄧達園對裏頭交代道,“今日王牙婆若來府中結帳,帶她來見我。”說完剛往前沒走幾步,後麵已有小廝匆匆追來。
  “二管家,二管家!公子回來了!請諸位管家和各房管事全往偏廳一趟,說是有事要吩咐。”

  第九章 千結問誰解
  寬敞的偏廳裏,畫屏正中的太師榻空著,府裏仆領從邵印、鄧達園、三管家商氏到七八房管事,無一缺席,已全部在東西兩案入座,便連晏迎眉也帶同尚墜被白鏡請了來,惟獨沒人知會夏閑娉和張綠漾。
  等侯中靜無人語。
  不一會,便見一身雪白錦緞、玉冠錦靴的白世非哈哈大笑著偕莊鋒璿從外闊步進來,兩人在上位撩袍就座,白世非帶笑眸光掠向晏迎眉身後,停在尚墜有絲僵硬的臉容上,眸波中衍生出一點點溫柔。
  斯條慢理地呷了口茶,他朗聲道:
  “鋒璿近期會留在白府幫我打理勾欄、賭坊、銀莊和鏢局的生意,以及訓練府內的護院武師。”俊目環掃全場,他緩緩又道,“鋒璿與我情同手足,大家以後見他如見我,都明白了?”
  轉而又吩咐邵印把東北廂的聽風院打掃出來。
  交代完畢後,又簡略議了些他不在時管事們治辦的事項,然後眾人魚貫散去,除了太師榻上兩位各有千秋的風華男子外,廳裏就隻剩下不知是進是退的晏迎眉。
  白世非率先離座,走過去把尚墜從她身後扯出來,依舊將她牽到隔壁的書房裏,不待她開口,他已然道,“鋒璿這次跟我回來,是為了不久的將來和你家小姐雙宿雙棲而作準備。”
  尚墜愕圓了小嘴,“可是——”
  他已輕輕封住她的唇。
  那淺吻柔吮仿佛充滿愛憐,如此溫存了好一會兒,白世非鬆開她,無聲凝視,眼眸裏難能再現的思念在那一刹讓尚墜心頭狂亂,隻覺又酸又澀,想也沒想,幾乎是倉皇地掙開他執著她的手,匆匆退出房去。
  說不介意隻是給自己忘記的借口,縱使他有千般向她解釋的理由,從他大婚那日,她的心口滴血至今,從未幹涸,所有經曆都已印下無法抹去的痕跡,包括甜蜜的、痛苦的,明明記憶中每個片段始終清晰,卻不敢放任自己回想,怕早已塵封的心會在懷念裏依然哭不出來。
  直至她的背影出了門口,白世非仍沒有收回眸光。
  自他再娶,她便輕易不離疏月庭半步,直到他忍不住借口給晏迎眉送信,其實是想看她一眼,她再也不肯在他麵前流露情緒的介懷,著實讓他備感無奈,索性便出了遠門,隻為想她在心情平複下來後,會忍不住對他也萌發一絲思念,從而稍稍放鬆緊繃心弦而對他有一絲心軟。
  這段日子即使他人在外,也時時收到府中捎來的消息。
  當知道自離府以後晏迎眉依然沒有出過膳廳,不管早晚都留在疏月庭裏用膳,他不希望回到開封後仍然見到這種情形在繼續,隻好把原本計劃返回杭州的莊鋒璿抓了一道過來。
  也許尚墜不想見他,但他不信晏迎眉會不想見莊鋒璿。
  這樣煞費苦心,也不過是想和她多一點機會相處而已,哪怕每日裏他隻能見上她一麵,也是好的……心頭不無微澀,真要到風雲落定的那一天,她才願意相信他麽?
  無論世事如何莫測,自心動的那一刻起,他與她此生是糾纏定了,不管她想退縮,還是想與他斷絕關係,終此一生,她別指望如願。
  一襲玄衣映入眼簾,莊鋒璿從隔壁走了過來。
  白世非俊顏上綻開笑容,“你聊好了?”
  莊鋒璿不答反問,“這麽著急催我住進來,為什麽?”雖然他早晚是要來把人接走,但預期中不是如今這麽快。
  白世非笑意自然,“我不過是為你把日子提前了而已。”說話間眉睫低處,終究掠過些許悵然。
  “世非哥哥!”伴隨著興高采烈的叫嚷聲,張綠漾喜笑顏開地帶同莫言出現在書房門口,“你再不回來我可要悶死在這府裏了!”
  莊鋒璿側身退到一旁,揶揄地看了白世非一眼,白世非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下,方要回張綠漾的話,已見在她身後不遠處,夏閑娉也領著貼身丫頭走了過來。
  迎上他不經意投來的眸光,夏閑娉靜立門邊,眼內浮起清清淺淺的幽怨,神色之間有絲若即若離的哀楚,讓人我見猶憐。
  白世非心裏暗暗叫苦,隻覺頭疼不堪,唇邊卻不動聲色地展開一抹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仿佛有些漫不經心的歉意與關懷,又仿佛僅僅隻是略訝地挑了挑眉,他雅聲曼語,“二夫人也來了?”
  莊鋒璿看眼前情形,自覺不便再多作逗留,當下和白張二人作別,與迎麵進來的夏閑娉互相施禮後出門離開。
  張綠漾以眼角餘光掃過走近來的夏閑娉,也不去與她打招呼,徑自伸手拉扯白世非的袖角,將他的注意喚回自己身上,“世非哥哥,從三月初金明池開池以來我今年便沒去耍過,過幾日你忙完了,帶我出府去遊池可好?”
  白世非見她滿臉央求之色,語氣裝得可憐至極,不由莞聲失笑。
  守在門外的白鏡低聲咳了咳,“公子,大管家差人來說有要緊事,敬請公子移步往前廳一趟。”
  白世非皺眉,麵帶三分斥色,“我這會兒才剛與二夫人、三夫人聚上一麵,他有何事那般要緊。”朝張綠漾和夏閑娉歉然笑笑,“兩位夫人且在此間稍息片刻,我去去便來。”語畢作揖告辭,仿如全然不覺張綠漾已不滿地嘟起了小嘴,以及夏閑娉麵容上浮起的失望之色,
  白鏡跟在白世非身後,時不時一步三回頭,直至走遠了他才呼出口氣,“好了,那兩丫頭沒再朝這邊張望了。”
  白世非抬手朝他額上彈了一指,笑道,“小子變機靈了。”
  白鏡痛得低喲,撫額苦叫,“再不學機靈點,估摸著公子便不止隻彈小人一下了。”
  白世非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才說道,“既然綠漾想遊池,你瞅空兒叫人把汴梁河上的遊船先劃到金明池裏。”
  “小的明白。”
  兩人改往第一樓而去。
  此時在東廂那邊,帳房先生與來府的牙婆子結好月賬後,將她領至隔廂鄧達園獨占一室的批事房裏。
  牙婆子滿臉堆笑地獻媚打趣,“鄧管家可是有好事兒便宜我老婆子?”
  鄧達園笑著欠了欠身,“我還有本賬沒核完,王嬸兒你先坐著,來呀,給王嬸兒上茶。”
  旁邊便有小廝端過茶來。
  鄧達園專心翻閱賬本,不時提筆改改寫寫,嚴謹地作著記錄,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牙婆子聊著各種閑趣事兒,那牙婆子本存心巴結他,自然是口若懸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鄧達園象是想起什麽,抬首對牙婆子道,“前些日子邵管家讓你找的人,怎地沒住幾宿就出府去了?你別是尋了些下等人家的蹩腳幫傭來搪塞他吧?”
  那牙婆子慌得直站了起來,急急搖手,“老婆子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等事來,實在是——”她神色躊躇地打住了話頭。
  鄧達園笑著擱下筆,“王嬸兒,不是我多嘴,你便聰明了那一世,卻怎地糊塗這一時。”
  牙婆子一聽話中有話,趕忙恭應,“可不,別看老婆子虛長一把歲數,有時候著實是個懵懂蠢貨,還請二管家點撥一二,讓老婆子開開竅兒,倒也好幫襯著這府裏,把事兒辦得讓幾位管家舒坦些。”
  鄧達園喝了口茶,再度低首翻看賬本,仿如和鄰舍閑扯一般,“你也不動動腦子,這白府裏不過幾房主子,卻不下五百號傭仆,便要什麽樣乖巧體貼的下人沒有?還勞你從外邊請了?”
  牙婆子窒了一窒,“二管家的意思是——”
  “你再想想,大管家便要從外邊請人,又為何非得尋年紀稍大的婦人,卻絕口不提要小丫頭們?”鄧達園循循誘導。
  “那自然是因為婦人有婦人的好處,做過的東家多,經驗富長,不但工熟嘴甜,慣識主人眼風,兼且麵皮厚足,心眼活絡,不是年紀輕輕的丫頭片子們比得。”
  “這就對了,王嬸兒你又想想,在白府這種大戶人家,象此等婦人,卻是最宜作何事何職?”
  “便管治教導不識頭臉、不懂規矩的新人最宜不過。”說到這裏那牙婆話音一頓,臉上露出感激之色來,她一向慣做人販之事,長年出入官家富戶,腦筋原本就轉得比常人飛快,被鄧達園拿話一點,自然很快便領悟過來,“老婆子可算明白了,前些時候送進府來的婦人都屬性情溫順之流,難怪不合大管家心意。”
  鄧達園笑了,“你這回好好給他尋兩名合適的,親自教化一番,性情如何你拿捏著辦,需記得頭腦要靈活些,還不能少了手段。”如果能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前三分笑,人後三戟叉,就再好不過了。
  牙婆子連聲應是。

  第九章 心漢卻身曹
  白世非依然隻宿在第一樓,這回連解釋都沒有。
  夏閑娉雖頗感心焦,可眼見著在她之上的晏迎眉和在她之下的張綠漾平日全象沒事人一般,隻字不曾提起,更別說什麽爭風呷醋,由此她也沒了對策,總不能夠就她一人表現得迫不及待,倘若不慎被些長舌的下人們傳將出去,這輩子的名節可就毀了。
  白世非既已回來,晏迎眉從疏月庭裏出來走走也就成了順理成章,尚墜自然跟著在膳廳花廳、琴房棋室等地出入,白世非又與莊鋒璿形影不離,由此兩人每日間總能遇上一兩回。
  隻不過白世非雖勉為如願,見著了伊人,這中間卻總是隔著外人,不是張綠漾先一步纏在他身邊,就是夏閑娉聞風而至,他便想和心上人說句體己話兒也沒機會,另一邊又不能夠對夏張兩人甩臉子,時時需得笑臉酬應。
  每每這時,尚墜總有意無意躲到晏迎眉身後,以避開他窺空投來的眸光,小動作多了難免會被晏迎眉察覺異樣,見她克製得如此辛苦,哪忍心再待下去,多數時候也就起身告辭了。
  尚墜便看也不看白世非一眼,隻低首緊跟著晏迎眉,就算偶爾不覺意與他對視上了,也是平靜地垂下眼睫,臉色全然無波,仿佛絲毫沒有看見他眸中的些許哀求,權當眼前沒他這個人似的。
  白世非遭她如此嫌棄,真個一日比一日氣悶,還發作不得。
  難得白公子和三位夫人齊聚一堂,再加上莊鋒璿這位貴客,一連幾日邵印都把菜肴安排得相當隆重,諸如大蒸棗,雕花梅球兒,酒醋肉,花炊鵪子,潤雞,五珍水晶膾等十六七道菜,頓頓翻新,不曾有一味重複。
  原本,這日的晚膳也應與之前一樣從開席到膳畢都無事而終——如果不是張綠漾的婢女莫言期間說了一句話。
  那是下酒盞過後,上對食盞之時。
  張綠漾吃了七八分飽,對一側的莫言道,“給我來點繭兒羹。”
  旁邊邵印聞聲,正待上前侍候,莫言已回過頭去,見有個侍女就站在盛著羹湯的器皿邊上,隨口便叫道,“那誰,添碗羹過來。”
  此言一出,廳裏侯立著的所有仆婢的目光齊刷刷全看向她。
  被叫到的尚墜也是出乎意外,整個怔了一怔。
  邵印更是驚得微微失色,目光方低掠過白世非不覺輕皺的俊眉,已見那邊尚墜撩起了袖子,他大慌不已,連忙走過去取下她手中的銀勺,“墜姑娘你且歇著,還是讓老奴來。”
  廳內氣氛的微妙轉變,尤其是對麵夏閑娉唇邊飛快掠過的幸災樂禍,讓張綠漾意識到有所不妥,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莫言叫的人是誰,旁邊晏迎眉已擱下筷子,淡淡地開了口。
  “邵管家,這府裏什麽時候竟使喚起我的人來了。”
  莫言臉色一白,這才自知闖了禍,再也不敢作聲。
  邵印惶恐地躬身施禮,“回大夫人,是老奴該死!沒有和莫姑娘交代清楚墜姑娘的身份。”
  張綠漾不愧是大家出身,一看這情形,反熒為飛快,已嘿嘿笑了起來,“還請迎眉姐姐別責怪大總管,都怪我那死丫頭不懂事,以前在家裏將人使喚慣了,如今剛來白府還不曉得規矩,我今兒便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給姐姐陪個不是!”說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晏迎眉臉上保持著那抹淡笑,“妹妹敬的茶我焉能不喝。”淺淺抿了抿,卻轉口又道,“我這丫頭雖然頂著婢女的身份,但白府上下都知道她不是做事的人,妹妹以後——可莫再使喚錯了。”
  在這種場合下,此話說得不可謂不重,更尤其還當著白世非的麵。
  張綠漾臉上笑容便有點掛不住,雖知晏迎眉可能並非存心針對她,而不過是抓住機會擺下姿態,有意無意地給在座眾人——尤其是夏閑娉,把話也挑清楚了。
  她回頭斜了眼尚墜,一看,也不過是個稍有幾分姿色的丫頭而已,沒什麽特別嘛,犯得上作主子的那麽寶貝?心裏想歸想,嘴裏卻賠笑道,“姐姐的話兒都已經擱在這了,妹妹哪裏還敢有以後?”她還沒向夏閑娉報攔轎之仇,可不能先把大的給得罪了,那樣隻會令自己處境不妙。
  晏迎眉自然也見好就收,端起茶杯回敬了她一下,眼風卻是瞟向白世非,他正神色如常地慢慢品著茶,似乎眼前什麽都沒發生,見她望過來的眸光別有含義,隻得無奈地回她微微一笑。
  張綠漾雖然嘴上賠禮道歉,可是無端被晏迎眉教訓一頓,心裏終究有些窩火,又看她與白世非眉來眼去,不由更為暗惱,眼珠轉了轉,忽地笑嘿嘿站了起來,端著茶杯走到白世非身前。
  還沒有人來得及反應,她已一屁股坐進了白世非懷裏,鶯聲撒嬌,“世非哥哥,人家也要敬你一杯!”
  四周全駭得瞪大雙眼作聲不得,同一瞬間滿臉愕色的白世非幾乎是立刻抬頭,飛快看向對麵不遠處的尚墜,那黑如淵潭的眼瞳直視了他一瞬,仿如眼前這幕與她全不相關,淡然置身事外的雙眸內沒有任何波動。
  隻一眨眼她已低下眉睫,臉容平靜得如同那天清晨她祝他早生貴子。
  白世非忽然就笑了,“好。”
  低首拿起茶杯,一臉縱容地與懷內的張綠漾碰了碰,惹來她咯咯嬌笑。
  夏閑娉一看,馬上也盈盈起立。
  白世非初回來時曾召集過府裏仆領,還隻請了晏迎眉一人出席,當她知道這個消息時幾乎沒把手中繡帕擰斷,隻是此時還遠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總須等她得到他的心之後……款步蓮移走到白世非身邊,她緩緩坐下在他另一條腿上,與張綠漾背靠著背,臉上浮現絕美笑容。
  她嬌滴滴地道,“綠漾妹妹與公子喝茶,不如我給公子布菜?”說罷取過白世非的筷子,夾了一小塊沙魚膾遞到他嘴邊,一雙含情的桃花眼凝視著他,似欲勾魂攝魄。
  “二夫人真乖。”白世非寵溺地道,仿佛來者不拒,優雅地把那沙魚膾吃進嘴裏,愜意得笑眯了的眼卻沒有忽略掉晏迎眉不敢苟同的微微搖頭。
  晏迎眉站了起來,“我吃好了,公子和莊大哥慢用,尚墜我們走罷。”
  尚墜垂首朝餐桌上的眾人福了一福,跟隨而去。
  待晏迎眉出了門口,張綠漾才得意地朝她的背影辦了個鬼臉。
  始終安坐席間不發一聲的莊鋒璿看好戲的目光掠過白世非別在椅後的雙手,轉而看向門外那道跟在晏迎眉後麵的身影,再回到白世非懷內那兩位以背部暗暗使勁想擠開對方卻臉上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最後停在白世非已笑意漸隱的臉上。
  左擁右抱應該是既擁又抱才對,但白世非的手卻始終沒有摟上懷中兩位佳人的細腰,配角已粉墨登場,主角卻置身事外,這一仗因為交戰雙方錯了對象而沒有勝出之人。
  更漏去辰光,西燭將明滅,水流長不息,月圓複月缺。
  黑暗中,隻有風過樹枝的聲音。
  尚墜垂著笛子,怔怔地望著湖上天空的圓月,片刻後靜靜起身。
  良久,岸邊芙亭裏站起一道白衣人影,懶懶伸了個腰,踱出亭外。
  仍端坐在石凳上的莊鋒璿抬眼看他,“總是她一走,你便走。”
  白世非回過眸來,“這曲是——潯陽夜月?”不過是隨意地問了問,也不待好友回答,視線便又轉了過去,飄落在湖中央已空無人影的亭榭水閣,輕歎一聲,微微苦笑開來。
 
  第九章 惡人自有報
  “你聽說了沒?浣珠閣裏的那個昭緹被繡花針劃傷了背,要是不小心劃到臉,那可就要破相了。”傍晚時分,東廂某簷下,當完值回來的幾個丫頭邊走邊竊竊私語。
  “真的嗎?誰那麽大的膽子敢弄傷她啊?”
  “前些日子大管家不是從外邊雇來倆嫂兒送進那院子裏?說是昭緹找茬兒把其中一個李嫂兒給扇了耳光,結果晚上睡覺時便被繡花針給劃傷了,都猜是李嫂兒偷偷把繡花針倒插在她的床板縫裏,那席子鋪在上頭,隻露出一點針尖兒,大晚上抹黑得誰看得見?這滅了燈躺上去不著道兒才怪了。”
  聊著聊著便都停了步子,挨著角落裏的柱子閑話起來。
  “那李嫂兒也夠損的。”
  旁邊有人冷笑道,“人家怎麽說也還隻是小懲以誡,那賤婢可是大惡,打起人來恨不能奪了人命似的。”
  “說的也是。”
  “那丫頭被這般整了,還能放過那嫂兒啊?”又有人插嘴。
  “她倒是不想放過別人,可李嫂兒忒識相,不但活兒做得滴水不漏,溜須拍馬更是一絕,那張嘴甜得能把人哄死,將二房夫人侍候得滿心熨貼,而且她在人前也總是對那惡丫頭千打躬萬作揖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有啥黑心肚腸。俗話說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那丫頭尋不著她錯處,若是無端對她下手,萬一鬧到二夫人跟前,不顯得那丫頭自己太無理取鬧了?”
  “那丫頭就這樣忍氣吞聲了?這可不象她的性子。”
  先前說話的人噗哧一笑,“她怎麽會忍氣吞聲,在這嫂兒身上討不著好,自然便遷怒到另一個趙嫂兒身上,向那趙嫂兒尋了頓晦氣,不料想——”說到此間,故意吊住話頭。
  旁聽的人急了,推她手臂,“你倒是快說啊,後來咋了?”
  “不料想那趙嫂兒也不是好惹的。”
  “難道她也象李嫂兒一樣給那丫頭下了繡花針?”
  “哪呀,她的心眼可比李嫂兒更彎彎長長。你說那繡花針就算把人劃傷了點皮,也不過三兩天便好轉了,而且那丫頭傷在背後,外人也看不見。這趙嫂兒呢也不用針用剪,而是弄了點虱子偷偷放在那丫頭的枕上。”
  “虱子最多不過把人咬出幾個小紅塊而已,又不會傷了那丫頭,這有什麽了。”另一人不以為然地插嘴。
  “你說得沒錯兒,隔日早上那丫頭的脖子根兒就被咬出了紅塊,這確實也沒傷著那丫頭的皮肉,事情壞就壞在,當她和李嫂兒一起進房去侍候二夫人,準備給二夫人梳頭時,那李嫂兒突然指著她脖子上的紅塊,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說‘這昭緹姑娘不是有頭虱吧?可別害了咱們夫人’。”
  “老天爺——”先前追問的人驚聲道,“那死丫頭可得倒黴了。”
  “可不是!二夫人聽了,馬上回過頭一看,驚得當場就發火扇了她幾耳光,把她手上的梳子打掉叫她滾遠點。你們想,二夫人的那頭烏絲平時多精心潤養著?這頭虱可是會過人的,她日常和夫人接觸這麽密切,萬一已經有小虱子過到夫人的長發上,那還得了?!”
  “沒錯兒,女孩兒家最懼頭虱了,隻要染上便極難根除,不但頭皮會瘙癢難當,而且本來好好的一頭長發,不過十來天便結了黃黃白白的虱卵子,雖然隻是象沙礫般細小,可隻要仔細看去,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最要緊的,若被公子看到她常常癢得搔頭,或是在床底間看到她的發絲上全是虱卵子,那可真是——”
  幾人一同掩嘴偷笑。
  “那丫頭被主子轟出房時半邊臉都腫了,雖然她自個兒心知肚明,鐵定是被那倆嫂兒陷害了,可浣珠閣裏的那位受她驚嚇,正在冒煙的氣頭上,沒立時把她攆出院子去已經算是留了情,哪還會再讓她近身解釋。”
  “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她活該不是?”
  “好了,咱也別多說了,還是快回房吧,萬一給人聽去了可不好。”
  說話聲漸默,而後細細碎碎的腳步聲響起,不多會兒連那輕微的腳步聲也漸次消失,廊下回複靜悄悄無人的一抹暮色。
  吱呀一聲,廊道盡頭的房門被拉了開來。
  憋得滿臉通紅的晚晴拽著晚弄的袖子,直笑彎了腰,“我真是太高興了!那賤婢可想不到她也有今日罷?”
  晚弄道,“真個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必然應報。”
  “墜子你這辦法還真有效,怎麽想到的啊?”此時的晚玉可以說是已經對尚墜佩服得五體投地。
  尚墜淺淺一笑,“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能想出這種治人的法子。”
  “我是說你怎地想到讓鄧管家去找那麽樣的兩個嫂兒進來的?”
  “你又錯了不是?那兩嫂兒是鄧管家自個兒找的,可不是我。”
  這下換成晚晴急了,“晚玉你少和她糾纏不清,墜子你便直說了罷,你怎麽會想到——算計到鄧管家頭上去的?”
  “這就簡單了,府裏誰最機智、最有才華?”
  “你這不是廢話麽,那自然非我們公子莫屬。”
  “除了他呢?府裏數誰管的人最多、又最會治人?”
  晚晴啊地一聲,“這麽說來,確實是二管家了。”
  尚墜笑了,“晚弄,晚玉,你和我,我們和浣珠閣裏欺負人的那位一樣,都不過是侍婢的身份,而且因為她家小姐的地位比較高,真個比起來我們還要略低她一等,大家又不在同一個院子裏頭,就憑我們這種低微的小角色,能奈她何?”
  不過她卻清楚知道,這府中誰能治得了昭緹。
  鄧達園不但管轄著府中所有管事和白府絕大部分的生意經營,與外往來的對象更是三教九流,包羅萬有,什麽樣的奸商狡賈、土痞惡霸沒見識過?他能在短短幾年間不但成為白世非倚重的臂膀,同時還深得下屬敬重,可見治人營物的手段極為高超。
  象昭緹那樣的小丫頭,於他來說,想對付時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
  尚墜和晚晴告辭出來,說說笑笑著回到疏月庭門口。
  恰逢白鏡從裏出來,晚晴笑著抬手去揪他的帽尖兒,“咦?你怎地來了?”
  白鏡慌忙躲開她,陪笑道,“公子定了明兒與莊少俠及三位夫人一同去遊金明池,特地讓我來稟告大夫人一聲。”說罷眼光偷偷飛快瞟過尚墜臉上。
  尚墜頭一低,隻對晚晴道,“你們慢聊,我先進去了。”
  “墜子——”晚晴望著尚墜匆忙往裏走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住了嘴,轉頭對白鏡恨聲道,“什麽三位夫人同遊,那不是明擺著給墜子心裏添堵麽?也虧公子爺想得出來!”
  白鏡往四周看了看,壞壞一笑,壓低聲音對晚晴道,“瞧把你急的,說是說三位夫人同遊,可也沒誰說這三位夫人全都乘同一條船不是?”
  晚晴瞪大眼珠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白鏡笑嘿嘿地朝她揮了揮手,“你明兒便曉得了,我走了啊。”
  “喂!你——”晚晴恨恨地擰著手中繡帕,哪有人話兒說到一半就走了的,真是被他氣死!
 
  第九章 泊處舟楫遙
  金明池位於開封城西順天門外路北,與路南的瓊林苑相對。
  原是本朝太宗在太平興國年間下令開鑿導入金水河河水而成,湖池四周每圍石堤約九裏餘,東西池徑達七裏許,原是朝廷訓練水軍之所,皇帝可在水中央的台榭上檢閱水戰,晴空朗雲之下,江濤闊波之上,將士們操縱著船舫縱橫回旋,戈旌飛虎,出沒聚散,倏忽有如鬼神,場景極為激烈壯觀。
  後來經過官府的多次營建,金明池的布局日漸完備,慢慢變成了風景出塵寰的帝家林苑,在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對庶民開放,其時桃錦柳煙,春意盎然,數以萬計的遊人前來玩賞,即便微風細雨之日,也是碧水池中遊船如織,煙波池郊遊客如蟻。
  如遇皇帝幸池觀賞龍舟爭標,開封府裏的百姓更是傾城而出,池中不但有各種彩船,樂船,畫艙,虎頭船等供觀賞、奏樂,更有長達四十丈的大龍船,此外參競的船隻列隊布陣,競渡水嬉,熱鬧非凡。
  白鏡通傳下去要闔府出門遊池的翌日,晏迎眉、夏閑娉和興奮得幾乎夜不寐寢的張綠漾都早早打扮停當,聚集一堂,當白世非獨自飄然而至,眾人無不一怔。
  張綠漾心直口快,率先便問,“世非哥哥你不是一向和莊大哥形影不離的嗎?怎麽隻得你一個人,他不去麽?”
  白世非笑道,“他今兒有事,去不了。”
  這時邵印匆匆進來,遞給晏迎眉一封信,“大夫人,才剛送來的。”
  晏迎眉愣了愣,心裏奇怪會是何人,拆開一看,眉頭動了動,笑笑將信折好放進袖中,對白世非歉然道,“是我娘捎來的家書,我需得回她幾行字兒,就不隨公子出門了,你且和兩位妹妹玩兒盡興。”
  白世非也不勉強,隻點了點頭,眸光掠過她身後的尚墜,轉身時唇邊飄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痕,與夏閑娉和唧唧喳喳的張綠漾出了前廳,一列十人的跟班在門外早已等候多時,聲勢浩蕩地起轎而去。
  清靜下來的廳中,一直半垂眼瞼的尚墜抬起頭來,對晏迎眉道,“夫人和老爺可還安好?”
  晏迎眉掩唇一笑,沒有應她,隻喚住欲行禮退出的邵印,“大管家,麻煩你備兩頂尋常小轎,我要出府一趟。”
  “是,小的這就去辦。”
  尚墜疑惑不解地看向晏迎眉,“你要去哪兒?”
  “等去到你便知道了。”
  不會兒,兩頂藍布小轎從後門出了白府。
  卻說另一邊,白世非、夏閑娉及張綠漾一行在金明池南岸池門的牌樓前下了轎,在眾多仆婢的簇擁下漫步進去。
  岸邊花蝶柳鶯,碧波蕩漾,放眼遠眺,往西百餘步處是臨水殿,再西去不遠便是仙橋,橋麵架有三座漆朱闌幹、精刻雁柱的飛虹,橋的盡頭是池水深處,水上建有五殿相連的寶津樓,雄鑾傑閣,瓊台玉宇,景致煞是宜人。
  前方有一座船塢碼頭,池水在青石平整砌就的堤下尺餘處拍湧,靠岸停泊著大大小小遊宴所乘之舟,最氣派的那艘分前中後三廂,兩側圓柱擎天,回廊寬大,華門花窗,翹簷上精雕的龍鳳仿佛展翅欲飛。
  “哇!世非哥哥,這船是不是我們的?真好看!”張綠漾興奮地拽著莫言,對白世非歡聲叫道,一見他點頭,馬上迫不及待地排開眾人,欲要搶在第一個登上去。
  白世非啼笑皆非,“你小心一點,可別掉到水裏。”
  “我才不會——啊——”驕傲十足的答話還未說完已腳下一滑,張綠漾失聲驚叫起來,旁邊白世非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肘,將險往水中栽去的她扶穩在岸邊。
  “早叫了你不要著急。”他取笑不已。
  “嚇死我了。”張綠漾驚魂落定,後怕地拍了拍心口,回過神來才要繼續上船,不經意眼角收入夏閑娉臉上的微妒之色,她眼珠一轉,忽然向後一倒,整個人靠入白世非懷內,“哎呀,世非哥哥,我頭好暈。”
  翹起的蘭花玉指按壓在眉上額間,擋去夏閑娉的視線,卻向另一邊的莫言得意地眯了眯左眼,惹得莫言當場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夏閑娉的臉容即時變了變。
  白世非哪裏看不出來張綠漾的小把戲,隻但笑不語,對身邊夏閑娉稍縱即逝的惱容,也仿佛絲毫未覺。
  不過是眨一眨眼,夏閑娉已換了笑顏,走上前去,輕輕拉了拉白世非的衣袖,嬌滴滴軟柔柔地叫了聲,“公子……”語氣仿佛幽怨悠長,又仿佛撒嬌不滿,嗔怪他怎地如此偏心,獨獨撇下她一人。
  白世非正待回話,忽覺張綠漾全身一僵,臉上驟露恐慌之色,他的眼風沿著她望定的方向一瞥,一道高大的青衣背影隻閃了閃便沒入洶湧人潮,頃刻間已消失不見。
  “哎呀呀,白公子!這麽巧!你今兒也來遊池?”一船之隔的另一條彩舟上,從船艙裏走出一位身穿綾羅綢緞的中年人,站在船舷朝白世非深深作揖,“我說外頭的聲音怎地那般耳熟,忍不住出來一看,沒想到還真讓敝人遇上了公子,俗話說相請不如偶遇,公子何如屈尊過船一聚?”
  白世非笑吟吟地還禮,“孟老板客氣客氣,小可想上門拜會孟老板很久了,隻苦於前陣子一直在外奔忙,這不才剛回來又被家務雜事纏得分不開身,孟老板請稍候,我便交代幾句,馬上就來。”
  回首對夏閑娉和張綠漾笑道,“孟老板是我們白府生意上的重要客人,本來有樁要緊的營生早就應與他好好談一談,隻是最近他與我兩人都忙,時光湊不到一塊兒,難得今日在此地遇上,我這下過去他那邊,估摸一時半會回不來,你們倆結伴去玩吧,我便在孟老板的船上等你們回來。”
  夏閑娉臉現失望之色,可白世非言之鑿鑿要談正事,她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垂了首,眉梢眼角處有些傷情,一旁張綠漾仿佛心不在焉,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白世非將兩人送上船,又仔細叮囑眾家丁務必保護好二位夫人,目送遊船往池中駛遠了,才對白鏡道,“都安排好了?”
  白鏡應了聲是,跟隨他往孟老板的彩舟走去,孟老板仍立在船舷等候,與白世非又相互見了回禮,一前一後進入船艙,門扇緊閉處,隻見內裏案邊已閑閑倚坐著一人,另有一人含笑侍立在側,可不正是趙禎和任飄然。
  彩舟慢慢向池中駛去。
  抬著晏迎眉和尚墜二人的藍布小轎從東大街向西一路直行,過了西大街和金梁橋街,穿過都亭西驛附近的萬勝門,直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最後到達金明池池北岸邊,這一帶由於景致不佳,官府荒於修葺,由此人跡罕至。
  兩人下得船來,便隻見池邊泊著兩艘看上去並不起眼的畫舫。
  尚墜皺眉,“你到這裏來作甚?”
  晏迎眉臉色微紅,指著其中一艘畫舫,“鋒璿在這船上等我,他有事要和我商量,你是隨我一同上去——”頓了頓,她轉而指指另一艘船,“還是到那上麵等我?”
  尚墜笑著搖頭,“你去吧,我便在這岸邊走走。”
  晏迎眉遲疑了下,“別晃蕩得太久。”
  尚墜點了點頭,這會兒白世非正領著二夫人三夫人在南邊遊池,萬一不小心被人認出晏迎眉與她的身份,看到白公子的大夫人獨自在北邊的荒山野地中出沒,不知會惹出怎樣的閑言碎語。
  由是在晏迎眉上了船後,為防萬一,她也上了另一艘船。
  船上隻有一個船夫,見她上來,恭敬地請了禮。
  兩條船一前一後緩緩往池水深處劃去。
  尚墜靜默地倚著船舷,漫無目的看向遠方,岸邊樹林幽蔥,水麵隨處可見野生的朵朵蓮荷,遠處隱約也有遊船搖來,思緒飄忽中憶起前人的詩,春渚連天闊,東風夾岸香,飛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長,遠岫分蒼翠,微波映渺茫,此身萍梗爾,泊創吾鄉……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覺臉上濕濕的,風過時打了個寒噤,人從恍惚中驚醒過來,抬手抹了抹,還以為是久已不曾流的淚,原來卻是天空飄下的雨絲,沾頰成灰。
  抬首望向陰鬱無邊的蒼穹,在這空曠天幕下,世上惟獨她自己陪伴自己,心口慢慢被如愁的細雨挑起了一抹酸楚,似輕輕微微地縈繞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酸澀不堪,卻遏止不住,與眼前雨絲漸長。
  前方的彩舟在細雨紛飛中漸劃漸近。
  倚在船舷的她依然一動不動,任由雨水打濕了發絲衣裳。
  心裏的痛楚一旦發了芽,便如蔓草蓬蓬地滋生,那一刻茫然中有一個念頭,想就這樣放任一場,就這樣痛痛快快地淋一場,不管不顧地哭一場,然而壓抑過久的心緒似已習慣了無時無刻的強忍,最後也不過是趴伏在船舷上,任淚水在已濕透的臉上無聲滾落。
  池水因風泛浪,船身震了一震。
  然後有人在她身邊輕輕喚道,“小墜。”
  她抬起頭來,看著立於眼前的白衣身影,仿佛如同夢中。
  那張小臉上太過清晰的淚痕,和淚眼中不能置信的惶然淒絕,讓白世非覺得心碎。
  他一把將她擁入懷裏,緊緊抱住,連說話都啞了,“我喜歡你,我隻喜歡你,我發誓,小墜,我隻喜歡你一個,其他人我都不要,通通不要!”情急之下已不懂擇詞,隻是不住地一遍遍重複又重複,我喜歡你。
  她蜷縮在他的臂彎裏,擱在他肩上兩隻緊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發抖,最後終於承受不住他嘶啞而急切的低低訴說,崩潰地半張開小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在他懷中放聲嗚咽出來。
 
  第九章 水中烏間鷺
  白茫茫的雨幕鋪天覆地,江麵浮煙織霧,雨珠連綿撇破水麵的密急之聲和潑打在船頂簷蓬上的敲擊聲融合在一起,時緩時急,時高時低,偶有勁風從遠方掠波而來,籠罩在雨霧裏的畫舫便往蒼茫深處漂移。
  外觀看上去不怎麽樣的舟舫,艙內卻甚為闊落,布置得異樣雅致精細,綺窗花影,曲屏深幌,臥榻髹光描金,鏨飾如意祥雲,盈寬有餘的榻案中間擺著棋盤,橫屏邊上閑置著青紗連二枕,荼蘼和木樨花的陰香從枕囊裏時隱時現地飄出,淺若似無之間幽幽暗縈一室。
  為了避免著涼,在白世非的哄說下,任是尚墜連番推搪,最後也還是羞赫於色地被他褪下了半濕的綠羅裙,隻著白絹中衣,低低垂著首,安靜不語地坐於榻沿。
  白世非把自己的外衣也脫下晾於一旁,又把頭頂的嵌寶紫金簪拔下,解了雲紋織錦縛帶,烏黑長發如瀑飄蕩而下,墜落時有絲絲繚於容顏頰邊,襯著朱唇皓齒,玉額清眸,俊美不可方物。
  他走到尚墜跟前,俯首去遷就她抬起的黑瞳,低頭之際密雲似的發絲瀉肩而下,拂落在她疊掬於膝的雙手掌心,兩人視線交纏,情眸盎然生波,他微一傾身,抬手去解她的發髻,拂掃在她手心的發尾便如細絲一樣拉滑過她酥酥麻麻的指尖。
  那樣的觸感讓她沒有多想,順勢以指輕纏於他的青絲發間,這自然而然的動作惹來他低低輕笑,她臉一紅便鬆了指,然而在她收回手之前他已飛快將她輕輕捉住。
  把她的一釵一珥卸下,長指輕柔捋過,刹那間她也與他一般鬢發如雲。
  “小墜……”他含情低喚。
  她布滿紅暈的小臉略略向他側了側,卻不敢直視。
  他又低笑了下,那笑容還沒展開,已然消失在她的櫻唇間。
  已許久不曾的親昵讓她失措微慌,不安地輕掙了下。
  白世非慢慢鬆開她,直起身子,唇角略翹,凝視著她俏紅的小臉,那緊張神色讓他莞爾的眸波漫起柔情,轉頭看見榻上棋盤,清眉一挑向鬢角斜飛,對眼前人道,“戰一場三尺之局?”
  尚墜抬起睫來,眸光與他相接片刻,再移到十九路縱橫交錯的棋盤上,一時好勝心起,“來便來,怕你不成。”
  白世非坐到她對麵,執過白缽,手掌往棋盤一比示意她先行子,笑道,“拿點什麽作注?”
  尚墜剜他一眼,“你便認定必能贏我?”從缽中掂起一枚黑子按在棋盤上。
  白世非笑顏不改,抬起的手沒去拿棋子,卻是伸到對麵,握住她空閑的另一隻手,在長袖疊繞下與她五指輕輕交扣,然後才以左手執棋相應,順口與她說起閑聞逸事,“遼國有個叫妙觀的女棋手,她的棋藝十分高強,但生性矜持,不苟言笑,所以一直無人敢高攀。”
  尚墜好奇望著他,“後來呢?”
  “後來蔡州出了個年輕人叫周國能,他從小愛下棋,又曾得老道指點,年紀輕輕便已聲名大噪,他從家鄉一路遠遊至汴梁,始終未遇敵手,其後便前往遼國境內,想尋求能與他匹敵的對手。”
  “他是不是在遼國遇上了妙觀?”
  “沒錯,這國能初見妙觀,驚豔得魂飛天外,然而那妙觀卻對他不假辭色,他便在妙觀授徒的棋肆旁邊賃了間屋子,掛出一塊招牌,上書‘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尚墜掩嘴,“妙觀看了可不得氣死。”
  白世非也笑,“正是如此,妙觀看他這般尋釁,便想與他比個高低,但她生性謹慎,先派了棋肆裏第一高徒張生去與國能比試,不料那張生被讓先行三子,最後竟也還敗北而歸。”
  尚墜驚訝,“那看來妙觀也不是國能的對手了?”
  白世非點頭,“她自覺勝不了國能,便私下托人許國能一點財物,希望他在比賽中讓她,誰知國能卻提出要以娶她為交換條件,妙觀無法可施,惟有同意。”
  尚墜興趣大增,“國能可真個讓了妙觀?”
  “讓了,他在觀賽的眾人麵前輸給了她。”
  “那妙觀可有嫁他?”
  “沒有,她出爾反爾,隻讓人送去五兩黃金作為謝禮。”
  尚墜惋惜地搖頭,“這二人若能締結成事,倒不失為一樁良緣。”
  “還有下文呢,後來國能在遼國也出了名,時時被王公顯貴邀去對弈,一次酒酣之餘,眾人評論起時人棋藝,說到妙觀時國能大為生氣,告之在座他之所以輸了那場比賽是為如此這般。”
  “也難怪他生氣,妙觀確實對他不住。”
  “貴人們便把妙觀招來與他重賽,國能以她曾付的五兩黃金為注,妙觀匆娩沒帶注金,在高官貴族的施壓下,隻好接受國能提出的以她為妻這一條件作注,結果國能連勝她兩局,後經幽州總管裁定,擇日迎娶了妙觀為妻,婚後兩人的感情倒是極為要好,經過國能的點撥,妙觀棋藝也更進了一籌。”
  尚墜笑道,“果然是世事如棋,這二人兜兜轉轉一回,最後還是成了夫妻,那前因後果也傳為了佳話。”
  白世非執起與她交握的手,望定她的笑容,輕聲道,“毋需一年,你與我也會成為開封城裏的良緣佳話。”
  尚墜半垂下眉睫,臉上笑痕漸隱,他陪她不著邊際地絮絮細語良久,全因都知道難得一聚,那個她不願不想接觸的話題,他也就刻意避開,如今乍然再度提及,語氣那樣輕,仿似隻是不經心搭了一句,然而語調之間透出的執著卻如同在向她陳述,他的承諾從無改變。
  心口感動與酸澀齊湧,她定定俯視著棋盤。
  艙外雨勢早已轉弱,隻是綿綿不絕,打在江麵碧綠的荷葉上,發出一種跳躍著的滴滴答答聲,仿佛是誰不經意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古琴琴弦,幽然中帶著無人能解的一絲寂寥。
  兩人俱已默不作聲,隻聞棋盤上間或嗶剝一響,玉子聲乾,紋楸色淨。
  見可知難,步武來還去,這小小一方棋盤,總被人寄世情寓天下,置身其間,或受困而進退不能,或殺戮而破出血路,稍有不慎,盤上隻是一局全輸,盤下卻可能搭上身家性命。
  天色陰沉,茫暮愈暗,漿聲搖萍碎影,畫舫淩波漸漸靠岸。
  白世非手懸於空,半響,卻是落子回缽,然後在倏忽間將她的細頸勾下,以唇印了上去,袖肘下棋子被拂得大亂,這一回她沒有抗拒,起初對他隱隱的焦慮有些無所適從,來回幾下被他勾挑到了丁香舌兒,慢慢便含怯回應,他直接一手推開棋盤,將她收納入懷,細細廝磨起來。
  棋子撒星滑下,如黑珠白翠滾滿一地。
  榻上那雙身影密不可分,唇舌交纏,共藏多少意,不語兩相和。
 
  第十章 心思別樣長
  最先回到白府的是晏迎眉,其後張綠漾和夏閑娉也一同回來,前者仿佛有些心神不寧,後者則顯得心煩意躁,一聽邵印說白世非仍然未歸,也不知何時才會回來,兩人便各自進了院子。
  沒多久,尚墜也從後門悄悄溜了回府。
  大約掌燈時分,白府大門外來了個青衣仆從,自稱是夏尚書家裏的,邵印接到門房報後,吩咐小廝往浣珠閣通傳。
  夏閑娉聽了先是一怔,然後馬上反應過來,令小廝去將人領進來,轉而又把昭緹叫進房裏,把嫂兒小婢全都遣開,壓低聲音問道,“我讓你留心的事兒,辦得怎樣了?”
  昭緹習慣地就想上前附耳告之,腿剛一跨出便醒起今時已不同往日,連忙怯然住步,那瞬間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委屈之色來。
  須知原是夏閑娉指使她欺打別的仆婢,不料在她把人都得罪遍之後,夏閑娉卻說翻臉就翻臉,自失勢後府裏沒人待見她,遇到她時一個個全都麵帶鄙唾,浣珠閣裏那兩位嫂兒的陰損說話更尤為尖酸刻薄,這段日子她過得簡直如喪家之犬,心裏有苦難言。
  夏閑娉看她那樣子,不耐地揮了揮手,“你過來說。”
  昭緹愣住,“小姐你不怕——”
  “過來罷,我知道你沒虱子。”夏閑娉冷冷地一撇嘴,“你真以為我那麽蠢,就憑那兩個賤婦也想愚弄於我?她們耍什麽把戲我清楚得很,之所以暫且由著她們,是因為你們鬧起來對我有用處。”
  昭緹一直是她眼前紅人,平日行事又跋扈慣了,別的小廝仆婢見到她先忌諱三分,便想讓她打聽點事兒也不易為,如今人人幸災樂禍,對她冷嘲熱諷之餘不免疏於防範,反而方便了她行事。
  昭緹聞言既驚又喜,驚的是原來夏閑娉把她也算計了進去,喜的是終於又可出人頭地,忙不迭道,“小姐,奴婢打探清楚了,院子裏原有的下人都被奴婢攆了出去,如今這批無一不是邵管家新契進來,一入府便送到小姐跟前侍候,全不曾在府中別的地兒待過。”
  “這裏頭可有誰不安生的?”
  “目前還沒發現,他們大都安份做事,平日裏也多沉默寡言——隻除了那兩個嫂兒,不但愛打聽,還長舌得很,把咱們院子裏的事該說不該說的都添油加醋往外傳。”
  夏閑娉淡淡一笑,“我就是要她們傳。”
  “奴婢聽說李嫂兒曾三番四次去找過邵管家。”
  夏閑娉一聽留了神,細細問詢,然而昭緹說來說去,也說不出什麽異樣,無非就是李嫂兒想巴結邵印來著,奈何邵大管家每回都避而不見,始終不與她打交道,這事在私底下傳開後便成了笑談。
  正沉吟間,門外邵印領了尚書府的仆從進來。
  那仆人恭敬地向夏閑娉請了安,把籃子裏的精美糕點一一擺將出來,“老爺新從揚州聘了幾名廚子,做了好些風味絕佳的江南晚食,夫人用膳時想起了小姐,所以便差小的送些兒過來給小姐也嚐一嚐。”
  夏閑娉讓昭緹打賞了茶錢,將人領出屋外侯著,隻把邵印留了下來,笑道,“我正尋思著什麽時候找大管家一趟,這會兒可巧得很了。”
  “不知二夫人有何吩咐?”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前陣子我這院裏來來往往的,全因那貼身丫頭與底下人處不來,也怪我平日太慣著她,以至她竟然膽大包天,橫施惡為,這一茬茬地鬧事換人,真是辛苦大管家你了。”
  邵印忙道,“二夫人言重了,這原屬老奴的份內事,都怪老奴辦事不力,所找之人總不能讓昭緹姑娘滿意,老奴實在汗顏之至。”
  “那死丫頭我已經教訓過了,可是說句心裏話,她從小就跟著我,這麽多年了我與她總歸有些主仆之情,所以盡管她的行事不著譜兒,我也狠不下心就這樣把她攆走,但另一方麵我又還是有些擔心,萬一以後她死性不改,繼續瞞著我在這地兒胡來,那就不隻給大管家你惹麻煩,下人們說不得也會怪我縱容偏私。”
  “二夫人的意思是——”
  “在我未出閣前,身邊除了昭緹另外還有兩名丫頭,我仔細想過了,不如就讓我娘家把她們也送過府來?一則她們和昭緹相熟,這樣會少些是非,日後也無須再勞大管家為這種瑣碎事兒費神操心,二來,相比而言她們也更為了解我在飲食起居上的各種慣習。”
  邵印一聽能脫身出來,自是求之不得,“一切但憑二夫人安排。”
  夏閑娉試探地道,“大管家可要和公子說一聲?”
  “不需了,公子曾一再交代,隻要是二夫人吩咐下來,不管什麽事兒,老奴務必遵照夫人的意思去辦。”
  夏閑娉嬌笑出聲,“大管家真會說話。”
  當下便把昭緹和那仆從再叫進來,當著邵印的麵交代清楚了,然後才差他返回尚書府去。邵印在暗示了翌日便將李趙兩位嫂兒撤出浣珠閣後,臨走前到底推搪不過,隻得收受了夏閑娉執意塞來的幾錠銀兩。夏閑娉又賞了他幾件家裏送來的糕點,才送他離開。
  房裏再無閑人,昭緹一臉佩服地對夏閑娉道:“奴婢在門外想了半天,終於給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麽?”
  “小姐原是太後指配給公子為妻,他對小姐隻怕未必沒有戒心,如今小姐設法把院子裏的下人全都換了,假使白公子曾在小姐身邊安排有通風報信之人,想來也已被小姐清了出去。”待尚書府裏另兩名丫頭都過來後,這浣珠閣內外可不都是夏閑娉的心腹。
  夏閑娉瞥她一眼,“你總算還有點腦子。”等昭瓏、昭翎來了,日後她若有事交代她們去辦,三人當中偶爾誰出入一趟白府應不會引人注目,否則隻得昭緹一個,倘若來往次數多了,必定會令邵印乃至白世非起疑心,“如今公子已回來,你可別再象從前那般行事,萬一下人們在背後繼續說三道四坐實了我這個做主子的惡名,我可饒不了你!”
  “明白,小姐的目的已達成,奴婢也該換籠絡之道了不是?”
  “沒錯,別人會以為你是受了教訓而改過自新,你隻需裝得可憐一些,他們很快就會重新接納你,你便趁這個機會給我好好打聽一下府裏的各種消息。”
  不道這主仆二人仍在細斟密謀,卻說偏廳那邊,白世非偕莊鋒璿終於回府,鄧達園一直在廳裏等候未去,見到白世非,上前低聲稟了幾句。
  白世非輕輕一笑,“她也該消停了。”
  “可要小的再作安排?”
  白世非手一揮,“不必,她喜歡唱哪出,你便陪她唱哪出好了。”與莊鋒璿出了偏廳,穿過後堂,往寢居之處行去,側首閑聲問道,“你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迎眉曾給壽州的一間尼庵捎過信,可一直沒有收到回音,想來那位師太雲遊未歸,隻能再等等看了。”
  由人及己,白世非心生感慨,忍不住輕念道,“何日掛冠宮一畝。”
  莊鋒璿笑應,“相從識取棋中趣?”在岔路口與他作別,轉身折往聽風院。
  白世非原地站定,前方不遠便是他獨自居住的第一樓,右邊園徑則通往伊人所在的疏月庭,躊躇了下,唇沿柔邪地往上一勾,仿佛就此打定主意,自言自語道,“棋中趣怎比得閨中趣。”
 
  第十章 閨趣意情忙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晏迎眉掩卷,自書中抬起頭來,感歎道,“想當年文君與相如私奔,也不知立了多大決心。”
  尚墜平日為了避嫌,說話一貫極為小心,甚少與晏迎眉聊及莊鋒璿,如今見她一臉神往,心裏不免有些擔憂,“你不會也想就此一走了之吧?”
  晏迎眉無奈地歎息了聲,“怎麽可能,我若一走,卻置我爹和白公子的顏麵於何存?”若要私奔何需苦苦等到今日,叫她置高堂不顧隻求自己幸福,那樣的自私她此生也做不出。
  “沒錯,那是最最下策。”非到萬不得已不可為之。
  “唉,當初哪想到我娘竟會拒絕鋒璿的求親,嫌他是武官,不但官職低,家中又十分清貧。”
  “其實武官也有武官的好處,當年若不是他,隻怕你已成了公子的馬下冤魂。”
  “可娘的門戶之見很重,她把鋒璿的提親推掉之後,不但對我禁足,再也不許我外出,還瞞著我開始挑選人家,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寧遠大將軍和濟陽郡王府兩家的少爺都向我家遞了求親帖子。”
  尚墜愕然,“那兩位可都是京城裏出了名的紈絝之徒。”
  “可不是,但娘很固執,覺得隻有那樣的族中子弟才配得上與我家門當戶對,她怕我和鋒璿會節外生枝,一心想擇定人家把我盡早嫁出去。”晏迎眉輕撫心口,說起來仍有餘悸。
  尚墜隻覺心口沁寒,身為女人,她們的一生是如此悲涼,無法自己掌握而隻能聽人擺布,在閨閣中時得聽父母之命,出嫁後便得聽丈夫之辭,福氣好的如過世的白夫人,或能與深愛自己的夫君恩愛一生,但更多的還是象她性情軟弱的母親那般,遇上良人不良,最後也隻能鬱鬱而亡。
  “當時我被娘徹底蒙在鼓裏,是白公子在外頭聞訊後通知了鋒璿,鋒璿再設法給我遞了消息,我苦思無計,情急之下隻好央鋒璿去求白公子,讓他也來向我家遞求親的帖子。”
  尚墜驚呆住,瞪圓的眼珠定定看著晏迎眉,“你說——什麽?”
  “當時娘勢必要把我嫁出去,我心裏就想,與其嫁給那些浪蕩哥兒毀了我這輩子,不如索性躲到白府來,至少還能落個身心清淨。”
  尚墜隻覺雙腿虛軟,當初在晏迎眉和白世非定親後,她曾自作聰明地私自攔下晏迎眉和莊鋒璿秘密來往的信件,一想到那樣極可能會耽誤到晏迎眉的一生,她在刹那間紅了眼眶,嗓音顫不成語,“我……我……”
  晏迎眉伸手扶住想跪下去的她,“你起來,我都知道了,你也是為了我好,這我心裏清楚,怪隻怪我沒有早些告知你。”此事關乎她一生命運,是故她一直守口如瓶,若不是今日她與莊鋒璿大體已算塵埃落定,以她謹慎的性子,即使親如尚墜也還是會隻字不提。
  “其實你無意中幫了我的大忙。”晏迎眉笑著又道,“要不是你攔下了那些信,使得鋒璿憂思成狂,隻怕當時他也不會那麽快就下定決心辭官,惟想到我身邊來與我一同謀劃共渡餘生。”
  莫怪老話常說,人算始終不如天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
  “夫人。”門外晚晴忽然喚道,“公子問你們聊完了沒?”
  晏迎眉聞聲愕然看向尚墜,卻見她也是一臉意外,似乎同樣不解,為何白世非會在這種夜深時候來訪,眼底掠過絲絲複雜難言的情緒,仿佛連自己也辯不清內心是悲是喜,默然片刻,她起身出去。
  隔壁那間專為白世非而設卻一直空置的臥房裏,處處燭影搖紅,彩幔幽華,床榻上的鴛鴦繡被精致而瑰麗,一道修身倚在窗邊,神色帶著幾許守候已久的寂寧,遙視漆黑無邊的天際仿佛出了神,直到門扇發出“吱呀”一聲響,被微微驚動的他才轉首看來。
  尚墜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隻是那樣看著他。
  白世非也沒有動,迎著她的眸光,依然安靜地立於窗邊,不言也不語,角落衾燭在他束著玉帶的錦緞衣麵上耀出淡柔的淺橘光暈,有流風穿窗而入,他長墜及腰的寶藍發帶迎風輕舞,帶上細織的銀絲在暗朦中閃閃生光。
  尚墜輕輕地反手把門掩上,緩步走過去,“你怎地來了?”
  白世非眉間一皺,盯著她眼眸裏未褪的紅絲,“怎麽回事。”
  她沒再作聲,不久前才在日暮分開,隻過了幾個時辰而已,然而他凝視她的眼神裏卻流瀉著一寸寸呼之欲出的相思,仿佛兩人已久別經年,而他終於受不了內心煎熬,隻渴望與她一見再見。
  晚晴等人曾多次在她麵前提及,說他雖然再娶了兩房夫人,但卻從未踏足浣珠閣與飲綠居,更別說在那兩處院子過宿,如今他卻在深夜來了這裏,就站在她麵前,還有這間臥房,他早在成親前就已預先叫人布置妥當。
  所有這些,他是什麽意思呢?
  她瞳子四周浮起的薄薄水汽讓白世非輕歎了口氣,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無奈而憐愛地搖了搖,把聲調放低到柔和極致,“到底怎麽了?”
  這不經意的溫柔幾乎讓她淚成長睫,心房內乍澀還甜,雜陳的五味象被人揉成深深的酸楚,往四肢百骸蔓延,讓她驟然間莫名地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她微側過頭去,斂上了眼,也嚐試斂回最深的情緒。
  “小姐才剛與我說了她和莊大哥的事。”
  他點點頭,“所以你覺得對不起她?”
  “你原可早點告訴我。”
  他放開她尖細的下巴,卻在垂手時纏上她腰間綬帶,忽地一扯,在她的驚呼聲中,他的嘴角含著一抹笑,帶著幾許明顯的惡意,“我為什麽要?你那時不是很喜歡為晏迎眉操心嗎?”
  身上外衣被他輕緩褪落在地,她沒有委入他懷,卻也沒避開。
  “可就算莊大哥在這兒了,她也沒法和他在一起啊,他們怎麽辦呢?”
  下一瞬她已被猛然推倒在床,他喃聲道,“我就說了你喜歡為她操心,我偏不告訴你他們怎麽辦。”
  有些賭氣地,他連燈燭也沒吹,直接傾身覆壓在她綿軟的身子上,許是不堪隱忍過久,他的動作極為野蠻狂放,不會兒兩人已絹衣糾散,鬢雲纏亂……

  第十章 暗流稍潛動
  全府都知道了白世非在疏月庭過夜。
  通常破曉時分就已起身梳洗的白公子這天竟睡到日上三竿,不管是閑雜人等還是真有要事請示者,無一例外都被白鏡擋在了疏月庭外。這消息在府裏並沒有引起丁點反響,所有仆人都如常幹活,仿佛大家早心照不宣似的。
  會有反應的自然是第一次聽說的人。
  張綠漾瞪著莫言,“世非哥哥過了日正時分才出來?”
  “是,不過晏迎眉起得早,用過早食便帶了丫頭去後院看武師比鬥。”莫言想了想,仿佛有些困惑,“但是很奇怪,她今兒帶的丫頭是一個叫晚晴的,不是那個什麽尚墜。”
  張綠漾咦了一聲,“這倒真是有點奇怪,那主仆倆一向秤不離陀。”
  “說到這奴婢想起來了,前些天奴婢曾看到尚墜一個人往林苑裏去。”
  “什麽時候?”
  “大約是亥時之初。”
  又是一樁奇怪的事,張綠漾沉思,那丫頭大晚上一個人去林苑做什麽?
  此時的浣珠閣裏,夏閑娉一臉陰雲密布。
  昭緹小心翼翼地偷窺她一眼,自覺最好還是別再繼續提白世非在疏月庭過夜之事,便改口道,“小姐,奴婢還打聽到另一件事,原來三管家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許配出去,後來成了寡婦才再回白府來。”
  夏閑娉蹙眉,“這麽說來——她是看著白公子長大的了?”
  “聽說在老夫人生前,她一直把白公子當作自己的親生兒似的對待,公子小時家教極嚴,一天裏吃多少箸菜、吮幾塊糖白老爺都有規定,那商管家看得心疼,常趁白老爺不在時偷偷給公子拿好吃的,為此還挨了白老爺好幾回責罰。”
  “我知道了。”夏閑娉聽到這,心裏有了想法。
  她嫁進白府已月餘,可日常便想見白世非一麵也十分艱難,他要麽外出不歸,要麽就算人在府裏,每日也至少花三四個時辰和管事們議事,入夜之後她更是無法可施,第一樓不允女色入內。
  唯一僅在用膳之時她能見著他,可是隻要她喚得親昵些,他麵上雖然微笑依舊,邵印卻會私下來找,說法師曾經一再囑咐,夫妻之間的昵稱會有損他的命盤,所以府裏隻能稱他公子。
  這說法一度讓她愕然,開始也曾疑心他是針對她,但後來一看晏迎眉確實從不喚他夫君,無可奈何之下她也隻好順應府規。
  其餘時候,就算她好不容易逮到一兩次機會與他偶遇,可還沒等走近他身邊,張綠漾忽然就會從旁邊竄出,扯著他的袖子直叫“世非哥哥”,讓她上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站在原地尷尬不已。
  由此,到目前為止她還不曾與他單獨相處過,事情超出了原先的預計而變得十分棘手,有時也讓她倍感挫折,為他費盡萬般心思,卻始終得不到他一點眷顧。
  “二夫人。”門外小婢走進來道,“門房那的小廝領來兩位姑娘,說是從二夫人家裏過來的。”
  “叫她們進來。”
  不會兒,兩個身穿素裙的丫環帶著一位家仆入內,喜盈盈地向夏閑娉行禮,為首那個丫環說道,“小姐,夫人知道奴婢們今日過府,特地又差廚子做了些新式糕點,讓奴婢們帶來給小姐嚐嚐鮮。”說罷側頭朝挽著籃子的家仆努努嘴。
  那仆人自進門便跟在兩個丫環身後,且一直低垂著首,是故夏閑娉沒怎麽留意他,如今見丫環臉色異樣,她皺了皺眉,漫不經心地往那丫環身後瞥去,這一眼卻讓她從座位裏倏立而起,當即把閑雜人等全遣出屋去。
  那仆人終於抬起頭來,夏閑娉屈膝請安,“小女子見過周大人。”
  周晉定睛看著她,靜無波瀾地道,“夏小姐別來無恙?”
  “托賴,不知周大人此次親自前來,可是太後有所吩咐?”
  周晉也不多話,從袖中抽出劉娥手書,夏閑娉閱罷,在他轉過身去燃燭的瞬間,她的神色有絲不定。
  周晉把紙箋當場焚毀,淡聲道,“夏小姐如有所獲,務必盡快告知周某。”
  “閑娉明白。”當下把昭緹喚進來,將人再送出府去。
  接下來的幾日,白世非寢於疏月庭一事仿佛隻是曇花一夢,那夜過後他便恢複了原狀,仍隻宿在第一樓。
  尚墜依然跟著晏迎眉在府中各廳堂偶爾出入,隻除了地位較高的仆人們在遇見她們時,神色似乎顯得比從前更加恭謹,府裏一切盡皆如常。
  至於夏閑娉,則三不五時帶著精致果點往商雪娥房裏跑,既乖巧又恭敬,直把商雪娥當長輩似地早晚請安,不但出手闊綽,和昭緹唱起雙簧來更把商氏哄得樂不可支,逢人便說白世非討的妻房裏就數這位最淑德賢良。
  這日晚膳後不久,當白鏡入稟,商雪娥請白世非去一趟時,他仿佛並不覺得訝異,隻是微微笑了笑,便往商氏寢居而去。
  一見白世非出現在自個院子的門口,商雪娥即刻堆起滿臉笑顏,忙不迭吩咐,“快給公子上茶!”一邊把他往上位讓去。
  “雪姨找我有事?”白世非笑問,也不客氣,在正中的交椅落座。
  “也沒什麽要緊事,好久沒見著公子的麵了,怪想念的。”
  白世非一笑,“怪我最近忙得分不開身,對雪姨疏了問候。”
  “公子這是哪兒的話。”商雪娥陪著笑,自個兒心裏再清楚不過,是因她早前逾越本份,擅自促成尚墜和丁善名訂親一事,犯了白世非的諱,從那之後他便對她冷淡疏離多了。
  麵對商雪娥欲言又止的惴惴不安,白世非笑著垂了垂睫,不用邵印報告他也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她異常識趣而收斂,不但再不敢管事,樣樣皆向邵印或鄧達園請示,便連日常說話也謹慎得很,仿佛生怕讓他察覺她存在於府裏似的。
  也難為她了。
  白世非原本就微淺的笑容轉向輕淡,“抽空把那紙婚書拿給我罷。”
  商雪娥一聽這口風隱約似再不計前嫌,不由得大喜過望,急巴巴應道,“是,是,我趕明兒就給公子取來。”心頭重壓已久的大石終於落了地,她長鬆口氣,一雙眼睛往白世非臉上端詳,“二夫人說公子近來瘦了些,讓我仔細看看。”
  她話聲剛落,門口已走進來一道嬌嫋身影。
  “雪姨。”夏閑娉軟喚,然後蘊情雙目才斜挑向白世非,“真巧,公子這會兒也在呢。”
  白世非含笑看著她,“是很巧。”
  “二夫人也來了?快請坐!”商雪娥笑吟吟地招呼她在白世非旁邊坐下。
  “我家裏人從南邊帶回時新果子,今兒給我送來一些,我拿幾個來給雪姨嚐嚐。”夏閑娉接過昭緹手中的藤籃,從裏取出幾簇新鮮的荔枝,分別擺放在白世非和商雪娥座旁的案桌上。
  “二夫人真有心。”商雪娥歎道,“不僅臉蛋兒長得那叫國色天香,德行也是兼而備之,象二夫人這般好女子,上天偏生便宜了我們公子,按我說,公子你的福氣可真不小哪!”
  白世非笑容無改,深深看了一眼夏閑娉,“雪姨說的是,娶到二夫人,誰說不是我福氣好?”
  明明他俊美臉上笑容濃鬱得很,那一眼卻讓夏閑娉沒來由地心頭一慌,她趕緊剝了顆荔枝,纖纖玉指輕掂著遞到白世非麵前,“公子爺。”
  “謝二夫人。”白世非從善如流,接過後卻斜斜地一傾身,把荔枝塞進毫無防備的商雪娥嘴裏,“雪姨你先吃。”
  商雪娥捂著嘴,指著他“唔唔”怪叫連聲,好一會才艱難地說出話來,又好氣又好笑道,“你這孩子!”
  夏閑娉與昭緹被逗得撲哧一笑。
  這時白鏡走進來,“公子,二總管請您往書房一趟。”
  “什麽事?”白世非起身,隻不過是往那裏隨意一站,卻見俊容安雅,修身飄逸,白衣長袖拂過錦裳,他曼聲道,“雪姨,二夫人,你們先慢聊。”說罷人已流星般走了出去,隻餘房內人一起癡癡望著他的背影。
  去遠後,白鏡才對白世非嘿嘿笑道,“小的沒叫晚吧?”
  白世非瞥他一眼,“我本來想,若你等她剝好第二顆才開口,我就能扣你一個月糧餉了。”
  “公子你好狠心!”白鏡叫屈,又回頭望了望,“三管家好象被二夫人哄得七葷八素了。”
  白世非笑起來,“你別小看雪姨,她在我娘身邊跟了三十多年。”雖然好貪些蠅頭小利,為人卻機巧不過,對於府中的種種厲害關係,隻怕她掂量得比誰都清楚不過。
  回到第一樓前,白世非頓住腳步。
  “那些給二夫人送東西來的夏家人,以後留意一下。”說罷沒有進入垂花門,卻往右邊石徑行去。
  白鏡識趣地沒有再跟上去,然而在他轉身進入第一樓後,從遠處一棵大樹後走出一道身影,四周望望無人,迅速奔向右邊石徑,眨眼已沒入一人高的花叢掩映中。
  無月之夜,暗黑迷離。
  當白世非悄然在涼亭裏坐下時,孤清笛音的第一絲剛好劃過微風中浮動的空氣,湖水無光無色,似亦在靜靜傾聽。
 
  第十章 閑餐適日昌
  “被你氣死了!”張綠漾狠狠敲了莫言幾下響頭。
  “嗚嗚嗚……”莫言痛得亂叫,捂著腦袋抱屈,“奴婢真不是故意的!跟到岔路口時不知怎地摔了一跤,爬起來已經不見了公子,不清楚他往哪條路去了,大半夜那林子黑幽幽的,奴婢一個人也不敢再往裏走……”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下次本小姐親自出馬!”張綠漾怒瞪莫言一眼,轉頭看向窗外,碧空如洗,白雲遮日,不覺出了會神,爾後被莫言的走動驚醒,微微煩躁道,“日日在這府裏待著,除了睡便是吃,悶死人了。”說罷起身,領著丫鬟出了房。
  張綠漾到達膳廳時,夏閑娉已然在座。
  當著一眾下人的麵,兩人盡管口不對心,也還是照例假笑一回,昭緹和莫言則是給對方的主子請安後就都撇過頭去,互不理睬,不多會兒,晏迎眉也偕尚墜而來,三位夫人又敷衍地虛笑若幹。
  尚墜同樣不與昭緹及莫言打交道,隻安靜地站定在晏迎眉身後不遠。
  待得莊鋒璿入席,沒等白世非出現,邵印已吩咐上菜。
  夏閑娉和張綠漾幾乎異口同聲,“公子又出去了?”
  “公子沒出門,隻是吩咐今兒在第一樓用膳,不過來了。”
  聞言晏迎眉與莊鋒璿極快地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那位白公子原本就一個月裏難得在府中用幾回膳,然而自從上次縱容了張綠漾的嬉鬧後,許多時他還沒吃幾口,就有佳人端酒布菜,他受也不是拒也不是,總尷尬不已。
  如今與尚墜才剛有所好轉,想來是不欲再節外生枝。
  張綠漾懊惱地嘟了嘟嘴,夏閑娉則掩飾不住臉上的失望,在商雪娥的刻意安排下,雖然她與白世非見麵時依然還隻寥寥數語,但感覺已不那麽疏離,本想午間找機會和他再親近一點,誰料他不來了。
  一個吃得索然無味,一個暗藏心思,另兩人聲色不動,餐桌上一時寂靜無聲。
  這時白鏡卻來了,“大管家,公子說再添碗三脆羹。”
  邵印一怔,這餐桌上的菜式不是早給第一樓都依樣送去了麽?困惑中轉首,不經意迎上晏迎眉投過來別有含義的帶笑眼波,他在刹那間明白過來,關於三脆羹,這膳廳裏曾經上演過一場公子逗美婢的好戲。
  接過小廝盛好的湯碗,邵印自然而然把托盤遞給旁邊的尚墜,低聲道,“墜姑娘,我這邊兒脫不開身,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不料這話卻被耳尖的夏閑娉聽見了,她忽地從座位上站起,嬌笑道,“大管家也真是的,迎眉姐姐還在用膳呢,你怎麽就勞駕起尚姑娘來了,還是我給公子送去罷。”說完便自行從尚墜手裏端走托盤。
  下一刻夏閑娉便覺得有些不太對勁,與那天莫言叫尚墜做事時一樣,廳裏的仆人一下子齊刷刷全看向她,卻無人作聲,這奇特的情形讓她不自覺有點背後生寒,還沒來得及想明白意味著什麽,腳尖忽地一麻就勾在了門檻上,“啊”地一聲驚叫連人帶湯往門外撲了出去,打了兩個趔趄後雖然勉強收住衝勢沒有摔倒,卻被湯羹濺濕了大片衣袖。
  她狼狽不堪的樣子使得張綠漾當堂哈哈大笑,晏迎眉矜持地以袖掩嘴,餘人則訓練有素地死死憋著,尤其白鏡,明明一臉僵硬,嘴角卻控製不住地連連抽搐。
  莊鋒璿的目光則在白鏡身上稍停了停,仿佛略有些趣味。
  邵印趕緊再盛一碗,無言地看了眼尚墜,卻不得不快快遞給眼看著就要惱羞成怒的夏閑娉,直到主仆兩人端著托盤走遠,白鏡也隨其去後,廳裏眾人才放膽低低笑出聲來,便連尚墜也忍不住微微翹起一絲嘴角。
  時移影換,日照中天。
  約莫過了刻漏時分,昭緹急步走回膳廳來,臉上滿是笑容,徑直對邵印道,“我家小姐在陪公子用膳,還請大管家給奴婢再添幾樣下酒的小菜碟兒端去。”語調聲聲不無刻意。
  張綠漾哼聲拍下筷子,微有惱意,“不吃了,莫言我們走。”
  晏迎眉與莊鋒璿再次相視一眼,兩皆有些訝異,不由得側過身去,尚墜神色如常,見她回過頭來,隻朝她輕輕笑了笑,其餘看不出半點端倪。
  餐桌邊餘下的兩人一時無語。
  晏迎眉細想了會,抬手招來邵印,輕道,“我們也吃飽了,這飯席撤了罷,過會兒,你往公子那去一趟,就說莊大哥新學了一式仙機棋局,請他到棋室來比試比試。”
  邵印躬身退下。
  晏迎眉便與尚墜、莊鋒璿二人往棋室而去。
 
  第十章 逐汝又何妨
  小廝擺好棋枰,斟好香茶未久,白世非閑步到來。
  晏迎眉看他意態從容,本想損他一句可消受好了美人恩,話到嘴邊念及會不會勾得尚墜不開心,也就咽了回去。
  反過來白世非見她神色有異,略為不解的眸光轉往莊鋒璿,後者卻隻笑著以手勢示意他入座,他便望向尚墜,眼波相投,尚墜輕瞥了他一眼,他心裏有些好笑,這丫頭在外人麵前總是對他不鹹不淡地。
  他悠然落座,執起棋子,開始與莊鋒璿對弈。
  然而不過三五子,便房中人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時不時抬首,一味顧盼小佳人,這情形讓晏迎眉和莊鋒璿發笑,而尚墜被他看得漸漸臉紅,微有些惱了,起身走過來,卻站定在他身後。
  白世非自己也忍不住笑,仰首向後,“你過來些兒。”
  尚墜遲疑了下,對麵晏迎眉投來的揶揄眸光讓她愈發不好意思,心裏並不想挨過去,可是又怕萬一自己沒依他的話去做,他不定還會說些什麽不中聽的,隻得向他挪了挪步。
  這忸怩之色落入白世非眼內,定睛凝視她的俏顏,心裏不禁浮起一縷渴想,若哪天她能待他親熱一些,便折幾年陽壽也是甘願。
  晏迎眉再也看不下去,取笑道,“你倆可親熱夠了沒?”
  尚墜的麵容刹那大紅,一看罪魁禍首聽聞晏迎眉的話後竟還噗哧一聲笑出來,仿佛很得意似的,她發急了,掂起指尖便戳向白世非的脊背,惱道,“笑什麽笑,還不好好下你的棋!”
  這嬌嗔令白世非心頭大悅,感覺猶如已與她心心相印,一時間意態飛揚,衝莊鋒璿叫道,“遵命,小墜叫我下棋我便下棋,來來來,大哥,你我今日便廝殺三百回合。”
  莊鋒璿無奈失笑,換了幾手後,對弈中的兩人皆靜下心來。
  晏迎眉與尚墜在旁靜默無聲地觀戰。
  漸漸地,兩者落子的速度都慢了下來,神色異樣專注。
  晏迎眉看著看著,對莊鋒璿輕聲笑道,“你的群鵲依枝不若白公子的征鴻赴沼布得好,白子不但取得了實地,還保有對黑子的攻力。”
  盯著棋麵的尚墜卻微微搖首,“未必,白子外勢較虛,且上方還有孤棋,如果黑子強行開劫,可能會搶到先機。”
  白世非與莊鋒璿相視一笑,莊鋒璿再下一子,沒有選擇開劫,卻在右下小飛守角,晏迎眉與尚墜頓然叫好,白世非見狀,反而往左邊擴展勢力,幾個來回後他忽然來一記暗藏殺機的小尖。
  尚墜“啊”了一聲,“這手是絕好點,白子在中腹的出頭要暢起來,黑子可能麻煩了。”
  莊鋒璿沉思了會,以一手粘來化解白世非的攻勢。
  又過了約半柱香的功夫,白子造出三塊受夾攻的黑棋來,白世非開始強殺,連環劫爭之後莊鋒璿依然無法把黑子盤活,破不了白空,最終白世非以一路取勝。
  晏迎眉與尚墜長抒口氣,“可下完了,這局棋真精彩。”
  “世非的算路精細之極,子子緊逼的同時還步步為營,我自歎弗如。” 莊鋒璿收好棋子離座,“你們倆誰來?”
  白世非笑看尚墜,晏迎眉才要推她,張綠漾已從門外衝了進來。
  “世非哥哥,原來你在這!我說怎麽找不到人呢!”
  白世非無奈地看了眼已停步不前的尚墜,轉頭笑問,“找我有事?”
  張綠漾一屁股坐在他身後長榻的軟墊上,百無聊賴地踢腳,“就是沒事,我快被悶死了。”
  “咦?人這麽齊,好熱鬧麽。”盈盈笑著的夏閑娉也從門外走了進來,嘴裏向眾人問候,一雙美目卻隻停在白世非身上,仿佛蘊含著千言萬語。
  早在張綠漾進來時,尚墜便已悄悄移至晏迎眉身後一角,如今見夏閑娉也來湊熱鬧,她慣常平靜的麵容下不為人注意地終於出現了一線裂痕,嬌俏容顏隱約透出輕微不耐和一絲薄惱來,明顯再沒了待下去的興致。
  夏閑娉看見榻上棋枰,目光閃了閃,直接走到白世非對麵坐下。
  “我來向公子領教一下如何?”說罷纖纖玉手伸至他麵前,姿態幽雅地執起黑子,嬌聲道,“公子,先下為敬了。”將棋子按落,眼風瞥見晏迎眉帶了尚墜正待離去,唇沿暗暗微翹起來。
  白世非笑應,“本公子豈能欺負女流,莫如你和大夫人來一局。”說罷人已起身,走到莊鋒璿旁坐下一同品茶。
  晏迎眉方要推搪,夏閑娉已盯著她一笑,“不如我和大夫人賭點彩頭如何?”
  晏迎眉一怔,反不急著走了,也笑道,“不知二夫人想賭什麽?”
  “如果公子不反對。”夏閑娉的目光掠過白世非,再看向晏迎眉時不無挑釁,“就賭今夜公子宿在哪一院如何?”
  不顧尚墜在身後輕輕拉扯,晏迎眉朗聲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妨來上一局。”心想這女子也忒精於算計,白世非從來就沒進過浣珠閣,她贏的話可得他一夜,輸了卻全無損失。
  “那大夫人請——”
  晏迎眉卻不坐,隻把身後的尚墜強拽出來,笑道,“我的棋藝倒比這丫頭還遜半分,就讓她代我好了,二夫人不介意吧?”
  “小姐!”尚墜低聲惱叫,卻已被晏迎眉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當然不介意。”夏閑娉的臉冷了冷,這個晏迎眉也未免太低估她,竟然讓一個丫頭與她對陣,轉念又想,既然她這麽樂意送她機會,她不如好好把握,管對手是什麽人,隻要她能贏便好,當下臉色又緩和了些。
  在晏迎眉的無聲逼視下,尚墜無奈之至,隻得拿起棋子。
  盞茶工夫之後,尚墜布下星無憂角,原本懷有輕忽之意的夏閑娉開始心驚,抬頭盯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深藏不露,再也不敢輕敵,收攝心神仔細沉思起每一步來。
  張綠漾看得異常無趣,見門外莫言在偷偷招手,便跑了出去。
  夏閑娉的棋藝倒並非浪得虛名,不多久雙方便成拉鋸之勢。
  尚墜似乎是已久未逢敵手,被挑了起興趣,凝起眉心格外專注,而夏閑娉由於前麵十幾手大意,不假思索落子的結果使得自己開局不利,再加上擔心會輸而想快點結束棋局,不免有點心浮氣躁。
  又過片刻,當夏閑娉猛攻白中腹四子時,坐在她左後側的莊鋒璿搖了搖頭,白世非則含笑看向尚墜,正好她在等待夏閑娉下棋的間隙抬起眼來,他嘴角一彎,別有用意地朝她曖昧地眯了眯眼,仿如在說今夜他將任她為所欲為。
  尚墜垂下眼睫,手中已捏好的白子懸在棋盤上方,遲遲沒有按下。
  晏迎眉忍不住問,“你想什麽呢?”黑子敗勢已顯,她隻要開始劫殺,基本就可以進入官子決勝。
  尚墜手中的棋子終於輕輕落下,卻使得旁觀三人一同麵露驚訝,他們同時看向她,無論如何不應該下在這一個位置,卻見她低低垂頭看著棋盤,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除了她自己——
  那一刻她想,他要她時不容她拒絕,但,她就非他不可麽?
  他是不是覺得她已經沒了脾氣?還是他以為她心裏真的一絲怨恨也無?他不是喜歡把每個人都當作手中的棋子,不容人離他掌心半寸麽?今日她也讓他試這一遭,他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她的舉手之間,而她,將會把他趕離身邊……他既然喜歡娶那麽多夫人,何不好好消受?就讓她成全他。
  在看著她仿佛心意已決般落子如飛,連下了幾手敗著後,白世非臉上的驚訝緩緩斂起,神色越來越淡,直至毫無表情,莊鋒璿和晏迎眉對望著雙雙疑惑不解,而原本已沉下臉的夏閑娉則很快麵露喜色,手筋連發展開更強猛的攻勢。
  終於,再幾手後,尚墜投子,“二夫人棋藝精湛,奴婢服輸。”
  夏閑娉展開笑顏,心裏半驚半喜,驚的是這不起眼的丫頭棋藝之深竟是自己前所未遇,喜的是幸而她後來大失水準,被她有機可乘,否則今日她想贏這丫頭還真不容易。
  她望向白世非,含情道,“那麽公子——”
  白世非展唇一笑,容顏生色燦絕,“今夜亥時,我與二夫人不見不散。”
  說罷撇下一室的人,獨自飄然離去。
 
  第十章 夜半聽籬牆
  不知不覺間薔薇綻曉,一院香來,圃中,樹下,牆角,徑邊,風過處花事格外招搖,然而,也是這樣的不知不覺間,寒木春華未盡,已是紅衰翠減,眼看著暮春時分芳菲逐日敗謝,原來的姹紫嫣紅如今枯凋垂零,便連闌珊枝頭也似有些不堪時節變遷的淒涼。
  一連三夜,白世非在浣珠閣待到淩晨寅時方離去。
  府裏私下最熱的話題,除此之外還有他和二夫人在膳席上的談笑風生。
  晏迎眉說她自作孽不可活,她沒有作聲,可以怎麽回答?要怎麽告訴別人自己心頭絲絲作痛的傷痕,要怎麽說,她無法控製自己對他不再用情,卻矛盾地也無法控製內心的抗拒,有時候隻想遠離他,情願雙方隻是路人。
  笛音低回吟盡,沉入湖水一寸的足尖已被浸透,潮濕水意沿著襪子往上蔓延,也曾想過,如果就這樣在無人之夜放任自己棲身湖底,是否從此便沒了世間一切煩惱,再也不用愛,再也不用恨,再也不用憶起早逝的娘,和絕情負義的父親……
  輕輕甩了甩頭,將不請自來的消沉而荒謬的念頭趕出腦海,從多少年前已是孑然一身,在這世上還有什麽好祈盼的呢,這一年來流了那麽多淚,也應該夠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要為任何人而哭了罷。
  自水中收回雙足,起身時指尖無聲抹淨眼底染淚的餘痕。
  片刻後,兩道偷偷摸摸的人影走進水閣。
  左尋右找卻始終沒半點發現,張綠漾懊惱地不住撓著後頸上的斑腫,“你說那丫頭是不是有病,大半夜跑到這兒就為了吹笛!早知如此你不要叫我跟來嘛!”躲在樹後被蚊子叮得又痛又癢,強忍了那許久結果卻是白受罪一場,真氣死她了!
  明明是她自己好奇心重非要跟來看看,莫言心裏暗自嘀咕,嘴裏卻不敢回半個字,隻趕忙追上已快步離去的主子。
  良久,再沒有任何人打擾,湖邊的芙亭裏終於傳出聲音。
  “這個又是怎麽回事?”莊鋒璿朝已走遠的兩人揚頜,若說白世非娶夏閑娉是迫不得已,那麽這個張綠漾呢?
  “小孩子賭氣。”白世非意興闌珊,“你的事怎樣了?”
  “終於聯絡上那位師太了,她近日便會啟程返回開封。”
  “若按我的意思,你們便走了又如何,何必顧忌那麽多。”
  “迎眉有她的道理,就算你無所謂背負休妻的罵名,她終歸也需要給晏大人和晏夫人一個交代。”說話間莊鋒璿深感歉意,“說起來還是我們二人連累了你。”若不是白世非代他娶了晏迎眉,使得劉娥能夠挾晏殊以威逼,白府原本毋需再迎娶什麽二夫人三夫人。
  不以為意地一笑,“就算沒有你們,她也會設法尋別的由頭。”
  父母雙亡後一顆孤零的傷心無從寄托,全心全意終日鑽研生意,惟願讓父母在天之靈也能看到,他沒有枉費他們生前教導的苦心,那三年裏,他唯一隻在忙碌中才能獲得一絲慰籍,直到,她來了這裏……
  “我記得你當時雖然答應了太後要娶夏閑娉,但直到年初她召你進宮去催婚,你也硬是把婚期拖到了三月份。”
  “所以我也算沒保住晏大人。”作為交換條件晏書本不應被辦,無奈他拖延太久,還是把老太婆給惹出了火氣。
  莊鋒璿微微笑起來,“為了小丫頭吧。”
  白世非沉默,半響後懶懶起身,走出亭外,“睡了。”
  已然用上一生真心,卻仍捉不住她的半點肝腸,得不到絲毫眷戀,動輒將他推開千裏之外,這般一而再地反複糾纏還亂,內心隻覺倦意索然,已不欲朋輩慰寂寥。
  鍥而不舍的聲音從背後追來,“迎眉說那天她之所以故意輸棋,是因為你和夏小姐撇開眾人獨自用膳去了。”
  白世非愕然回首,“胡說八道,我何時與她獨自用膳了。”
  莊鋒璿好笑揚言,“那個叫昭緹的丫頭可是這麽說的。”
  微蹙俊眉乍然展開,了悟的暗眸從莊鋒璿臉上一掠而過,謝絕旁人看戲而拂袖轉身,再出聲已隱然含笑,“絕無此事。”
  原本的滿腔抑悶,終究淡淡驅散了些。
  漫步而回,還未走出花叢小徑,已隱約聽聞第一樓外傳來壓低的說話聲,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白鏡既氣憤又冷冷地怪叫,“那死丫頭說的話你們也信?!院裏的小子全都告訴我了,那日公子在屋子裏等得心焦,便走出了庭院外頭,不料那女人正好端著托盤到來。”
  “是不是公子就讓她進第一樓了?”晚晴心急質詢。
  白鏡幾乎氣絕,“你今兒是不是沒帶大腦出門?公子要是會讓她進第一樓,當初又何必煞費苦心在院子裏擺一個五方龍神銀陣?”
  “你嚷什麽嚷!沒有便沒有唄,後來倒是怎樣了?”
  “既然被那女人撞個正著,以公子的風度翩翩自也不會馬上掉頭就走,便與她婉言了幾句,隻說已用罷午膳正有事要去管事房一趟。”言下之意自是無暇多作逗留,說到此處聲調陡然拉高,變得甚為不屑,“誰知道那女人竟然麵露委屈之色,當場流下淚來,又一味低聲央求,希望公子陪她到那邊的涼亭裏稍坐片刻,等她自個兒飲了那碗三脆羹。”
  晚晴譏諷,“果然和那丫頭是一條扁擔上的貨色。”隻差一個挑擔的人了。
  “那女人嬌滴滴梨花帶雨似的,便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動三分惻隱之心,更何況咱們公子?他平素待人有多溫柔你也不是不知道,便對我們這些下人也不曾疾言厲色過,雖然以他的絕頂聰明未必看不出那女人的用意,卻總歸忍不下心就這麽撇下她走了不是?”
  晚晴恨啐一聲,“有什麽忍不下心的,狐媚手段了不起啊?也就你們這些骨頭輕的男人才吃那一套。”
  看她一臉憤色,白鏡不敢辯駁,隻道,“公子無奈之下隻好陪她到那亭中坐了片刻,我聽院子裏的說便連半刻更漏也不到,那會兒昭緹沒跟過去,可能為了讓那女人和公子獨處吧,估摸她便是趁這空檔去了膳廳裝模作樣。”
  “那死潑蹄子!有朝一日非收拾收拾她不可。”
  “不是我多嘴,你也勸勸那位小祖宗,別有的沒的總和公子置氣,便她進來白府的這大半年,公子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不是今兒要費神哄她高興,就是明兒要花心思討她歡喜,我們這些做小的看著都覺得他累。”
  說到這個晚晴便泄氣,“又不是沒勸過,晚弄晚玉和我姐妹三人,數不清戳著她腦門說了多少回了,可她就那性子,我們能怎麽辦呢?話說回來,公子不就喜歡她那硬脾氣麽?不然放著府中那麽多如花似玉的侍婢他一個也不中意,偏偏就隻看上最死心眼的那個。”
  半抹弦月從烏雲中探出來掛上西梢,淡柔月光灑在石徑中獨立的身影上,一襲白衣被月色銀華照映如水,直到花叢外的嘟囔收起爾後腳步聲漸悄消失,俊秀身影依然未動,輕淺笑痕似在回味方才無意中聽籬察壁的所言。
  惻隱?溫柔?當其時他不過是順水行舟。
  夏閑娉需要時機,他便予她合情合理的時機,如此而已。
 
  第十一章 禍因夕節起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從五月初一起開封城內的鋪棚便開始售賣蒲葉、葵花和佛道艾等物,每家每戶都用艾蒿編成虎形懸掛在大門外以鎮惡驅邪,又在神案供上粽子、五色水團和茶酒等物,到端午日更是會佩艾,戴符,纏彩線,掛香囊。
  節日前夕,已久沒謀麵的丁善名提著一串粽子來了疏月庭尋尚墜,在庭院外走來走去,不時翹首往拱門裏眺望,神色忐忑而又心急。
  幾個月前短工期滿後他便離開了白府,那之後不知為何,從前很喜歡叫他來走動的商雪娥竟再也不曾讓人去喚過他,後來他實在忍不住,尋了個借口來探望自家大姨,心裏自是想找機會見上尚墜一麵,奈何商雪娥好像很忙似的,還沒等他把凳子坐熱就揀了一堆果品塞給他,有點緊張兮兮地快快將他送出了白府。
  大姨這種一反常態的舉動讓他心裏莫名不安,也曾問過娘親要不要托媒婆子進府來和尚墜商議一下大婚之事,得到的卻是娘親支支吾吾的答複,隻說他的婚書已被大姨取走,讓他少安毋躁,家裏人自會給他把事兒辦好。
  他便聽話再不擅來白府,卻月複一月,漫長等待總毫無消息,再這般下去隻怕尚墜終將對他漸淡漸忘,想想不是辦法,便趁著節時,悄悄瞞著娘親和大姨找了來,惟願親眼見上伊人一麵,確定她仍安然無恙於此間。
  好不容易看見遊廊下走出來尚墜的身影,丁善名喜色乍現。
  他靦腆地把粽子遞過去,“這是我娘做的,送些來給你嚐嚐。”方才說上兩句,耳根已然通紅一片。
  “謝謝丁大哥。”尚墜感激地接過。
  不意看見她另一隻手中握著香囊,丁善名驚喜交加,說話衝口而出,“是給我的嗎?”
  長睫飛快一斂壓住眼內掠過的尷尬,微不可察的遲疑被他臉上深深的期盼打敗,她局促地笑笑,無聲地將手中香囊遞了過去,這原是早幾日前應承晚弄的,本想見過他後直接給晚弄送去,如今看來隻能再另繡一個。
  “多謝尚姑娘!”丁善名大喜過望,小心翼翼接下,憑著衝湧上來的一腦門昏混血氣,麵紅耳赤地鼓起勁,卻緊張得連舌頭都打了結,“不、不知道尚姑、姑娘過節那天得不得空?”
  低了低首避開他的熾熱目光,尚墜極為不安地絞著十指,輕聲婉拒,“我這兩日要陪小姐出門。”
  “哦……那——尚姑娘,我走了。”丁善名失望不已,又手足無措,惟連聲告辭。
  尚墜無言靜立原地,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他拖進自己淌下的混水。
  當初之會答應這門親事,是因心裏確想嫁人,那時想,如果以後遲早要出這道門,嫁給誰不是一樣呢?不如早早離開白府,不用再與那人朝夕相見,每日間自己心裏難受萬分,還得萬般掩飾裝做什麽也不曾發生……
  院子裏遠遠傳來晚晴的叫喚。
  被驚醒回神,她提起裙子方要轉身,卻在別過臉的瞬間呆住,院徑拐角的一枝梅樹下,白世非已不知站在那裏多久,他定睛看著樹幹上的一處枝椏,仿佛那上麵有什麽極新奇的東西吸引了他。
  容顏上的恐慌在下一瞬轉淡,隻是低聲請禮,“公子。”
  啪地一聲脆響,白世非抬手把那枝梅椏緩緩折下,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她微微笑道,“這串粽子想必會十分美味?”手中細椏一小折一小折,全被拗斷落地。
  她溫吞吞道,“回頭奴婢蒸熱了,送幾個給公子嚐嚐?”
  竟敢回嘴,最後一截細枝自指縫間落下地麵,他撫淨雙掌,走到她跟前,看著她不再刻意隱藏情緒,此時正閃著一抹抗拒以及濃濃戒備的黑眸,他臉上笑意愈加濃鬱。
  “你吃醋了?”他忽然問。
  尚墜輕聲冷哼,燃火美眸迎著他的注視,“你在說你自己?”
  他垂下眼,看著她手中的粽子,簡直礙眼之極,回頭叫白鏡通通扔了,“如果我說我是——”說話出口的同時他倏然抬首,捕捉那一刹她來不及矯飾的真實反應,“你會不會承認你也有?”
  雖然飛快錯開了眼,然而耳垂下乍然泛開的淺淺粉色還是出賣了她內心的一絲羞赫,繼而才明白過來又被他捉弄了,神色即時變冷,“怕是要讓公子失望了,難道公子忘了奴婢已許下人家?”
  “那又如何?”不信這開封城內外有人敢和他搶女人。
  尚墜勾起唇角,“也不如何,隻不過是奴婢的婚期就快到了。”如願看見他眼底盡漾的笑意乍然凍結。
  再度垂下眼,長袖拂了拂纖塵不染的前襟,“我如今便和你說清楚,這些話本公子不愛聽,你記好了。”
  尚墜盈盈一笑,“哦?是麽?長在富貴之家就是好呢,象公子這般,隨便娶幾房三妻四妾,外頭個個稱道,反觀奴婢不過是規規矩矩許了門親事,倒象不容於人似的,奴婢隻是想把自己嫁掉罷了,這和大貴人你不相關吧?怎麽就讓公子不中聽了呢?還望公子明示,奴婢到底哪做錯了?”
  一頓連珠快語的譏損把白世非堵得胸口悶氣翻騰,她最近太沉靜以至他幾乎忘了,必要時她會變得多麽伶牙俐齒,並不想與她作無謂的口舌之爭,隻淡聲道,“你想嫁人可以,我叫邵印製好三書送給你。”
  “許二婚是要入獄的,公子還是別害奴婢上公堂挨板子的好。”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那紙婚書早被我撕了,至於你手中那份,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你動手,要麽我代勞。”
  她抿緊唇角,“你有本事便去代勞好了。”
  還未及轉身已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的眸色極淡,淡如無波湖泊在深冬結成千年沉冰一樣的肅殺寒冷,“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沒有了你就不行?”
  她費盡全力甩開他,一聲不發握著紅痛的手腕往疏月庭裏碎步跑去,臉上不爭氣地又滑下了兩行再無法承受的清淚。
 
  第十一章 勾心計未窮
  白世非象是對尚墜失去了從前的興趣,再沒有刻意地製造機會讓兩人單獨相處,就算偕莊鋒璿與她及晏迎眉私下遇見,也沒了任何逗弄或親昵之舉,待她與其他婢女無異,在人多場合甚至比對別的下人還更客氣,他從不吩咐她做事,偶爾叫到,也會溫和地稱一聲墜姑娘。
  晚晴晚弄等人看在眼裏,回過頭來又見尚墜一日比一日沉默,這兩人相逢如陌的決絕樣子已不若尋常口角,而象是緣分在一夜間走到盡頭,大家私下一合計,都覺不妙,便在尚墜麵前再也絕口不提前事。
  書房中,白世非背著雙手立在窗前,眼底園色清幽,一雙翩躚蝶兒不知從何處追逐而來,在半殘花間忽高忽低地嬉戲。
  “宮中已頒下旨意,要把文明殿重新修葺後改作文德殿。”鄧達園道。
  一隻蝶兒仿佛飛累了,在花色猶剩的蕊心棲息下來,另一隻不舍得離去,圍繞著它輕輕振拍雙翅,停駐的那隻不時也一撲一張著薄翼,如同在回應對方的竊竊私語。
  半響,立定窗邊的身影才百無聊賴地回了一句。
  “誰是修葺使?”
  “任命了年初剛奉調進京的殿中丞滕宗諒。”
  悠然翩飛的那隻蝶兒還好端端的,停棲在枝頭的那隻卻象是與它一言不合發了脾氣,雙翼陡地一展,眨眼已沒入蒼鬱的枝葉叢中消失不見,被遺棄的蝶兒懵然停在半空,片刻後方懂得在四周來來回回地著急撲騰。
  心底綿綿地輕歎口氣,不忍再看,回過身來。
   “範履霜的同年,也是晏書門生並由他舉薦入朝的河南滕宗諒?”
  “正是此人。”
  低首沉思了一會,“那文德殿可是在大慶殿之西少次?”
  “不錯,與紫宸及垂拱兩殿有柱廊相通。”
  眸光閃處,幽波流動,“鄧二,你可知本朝的煙球是如何製成?”
  鄧達園一怔,不及多想,依言道,“小的隻知道用料含硝石、硫磺、炭粉、幹漆、鬆香和黃丹等,至於每種用料如何配製,則不甚了解。”
  白世非輕輕笑了,淺極的笑顏在窗色映照下仿如淡玉無暇,轉瞬之間卻象換了世人遙不可及的深沉,與此同時,他平穩柔和的嗓音裏透出一抹百花殺絕的無情和冷酷。
  “去,把廣備城作裏煙球的配料方子弄來,再設法從火藥窯子作的工匠入手,了解清楚每道工序。”
  回過身去,窗外那隻最後的蝶兒也已不知所蹤,天色陰鬱不定,微風過處有花瓣從枝頭緩緩落下,淒清地宛轉飄飛,著地時分,從前光景終如夢去。
  微微側首向後,“期間別起用白府明麵上的人脈,事成後也毋需知會皇上,記住了?”分明是在叮囑,語氣卻淡得不以為意。
  鄧達園心頭一突,隱隱覺得驚悚,低聲道,“公子放心,小的定盡己所能把事情辦隱蔽了。”
  此時書房外,雕廊畫工繁複,勾簷色澤瑰麗。
  夏閑娉狀似不經意地在廊下來回走動,一雙嬌眸卻耐不住時時瞥向門扇緊掩的書房門口,好不容易挨到將近正午,終於見到鄧達園從裏出來,她連忙挽起霓裙快步過去。
  “二夫人。”侍立在門外的白鏡連忙躬身請安,仿佛壓根兒沒發現她早在附近晃悠了個把時辰,表情異樣恭敬。
  夏閑娉心裏很想叫這下賤胚子滾開,臉上卻綻開如花笑顏,這死侍從在府裏隻聽命於白世非,其地位之高是她目前還不能輕易得罪,腳下跨進房去,聲如出穀黃鶯,嬌媚脆生,“公子。”
  白世非從書案後抬起頭,看見來人,眸光略微一定,便以眼神示意跟在她身後進來的白鏡退出去,擱下筆管,慵然含笑,定睛望著夏閑娉走到身前,“二夫人找我有事?”
  鵝黃的束腰長裙外披著一層薄薄的華貴黃金縷,這襲提早上身示人的初夏新裝將夏閑娉的容顏襯得更形絕豔,她微微低頭,再抬起眼來看他,帶羞含情的眸風撩人心神,“明兒便是端午,我特地雇巧匠為公子訂作了一個香囊。”
  淡淡馨香鑽進鼻端,麵對這樣一位風情萬種的天香國色而毫不心動的男人,世上隻怕不多,白世非不動,臉上笑容依舊,對於眼前女子他向來不給予任何暗示,偶爾她過份熱情,他一貫能回避則回避,倘若回避不了,便也極有風度地從不拒絕。
  夏閑娉沒有征詢白世非的意思,直接彎下腰把香囊結在他腰間的佩玉上,直起身子後一雙水汪汪的盈眸動人凝視著依然還是端坐在椅子裏的意中人,他安靜不語,她便也閉嘴不言,有時無聲更勝有聲。
  白世非輕咳一聲,微微笑道,“二夫人還有事?”
  她轉眼看向案上被打開的賬冊,上麵不少地方寫著他的批複,“公子已經忙了一整個上午,不休息一下麽?”
  白世非無奈地攤攤手,“這本賬還沒看完。”
  夏閑娉移步到他身後,滿懷關心,“公子日間如此勞累,最易肩酸背痛,我給公子捏一捏可好?”纖纖十指搭上他的肩膀,沿著後頸緩緩往兩邊外側按壓。
  白世非全身僵了僵肩頭就要擺動,下一瞬情急生智就勢伸展手臂以掩飾原想甩開伊人雙手的直覺反應,幾回屈肘舒張,又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頸後指勁所到之處仿佛讓他十分受用,舒服得眯起了眼,滿足地帶笑歎息一聲,“謝謝二夫人。”
  再度拿起朱筆,繼續專注地一頁一頁批閱帳本。
  就在他批到最後幾頁時,門外白鏡“咳”地一聲,叫道,“大夫人!”中氣十足異於平日,好像生怕書房裏的人聽不見似的。
  夏閑娉倏然抬首,嘴角一勾,原本停在白世非肩上的雙手向下垂落。
  下一刻當晏迎眉領著尚墜走進來,首入眼簾見到的便是夏閑娉俯身貼著白世非身後椅背,一雙華袖垂散在他胸前,十隻青蔥玉指交握,她擱在椅背上的下巴與他黑發頭頂的白玉簪冠近在吐納之間,正柔然對著進門來的兩人輕笑。
  不曾料到夏閑娉會有此一舉,白世非想避開已來不及。
  尚墜緩緩垂下眼,精致五官除了略顯憔悴外,沉靜得不見一絲別樣情緒,小臉上波瀾不驚的模樣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仿佛隻不過幾日之間她整個人已截然不同,變得深沉成熟起來。
  晏迎眉卻毫不掩飾,當下就臉色一沉。
  原本十分尷尬且頗為不安的眸光在掠過尚墜毫無反應的表情後,白世非的臉容跟著變淡,他隔衣拍拍夏閑娉的手。  夏閑娉鬆開他站直,雙眼翹如彎月,斜瞅向對麵的晏迎眉。
  “不知大夫人找我何事?”白世非笑問。
  晏迎眉連眼稍也不瞥夏閑娉一下,隻權當其間並無此人,冷聲對白世非道,“我打算明兒帶尚墜出城,到山上的無心庵住幾天。”

  第十一章 留人宜天晚
  月黑風高,宵禁下的汴梁城被籠罩在薄煙似的暗夜迷霧中。
  在城西的某家客棧,一道錦衣夜行的身影騰地躍上屋頂,在屋脊上快速行進,到了東廂某間客房,悄無聲息地一個鷂子翻身,足尖勾著拱簷倒掛而下,劍尖方觸及窗格,房裏已驟然傳出警覺的低喝,“誰?!”
  懸在花格糊紙上的寒光劍刃靜悄悄一動不動,內裏也已毫無聲息,隔著一道窗欞,仿佛裏外貫通了無形的緊繃的氣勢,眼看著一觸即發。
  忽地,客房門口柱廊外的庭院裏飄起一聲仿似覺得十分有趣的低笑。
  緊閉房門內再度響起暴喝,“什麽人?!為何半夜三更在此裝神弄鬼!”
  那笑聲低低延綿了會兒,方悠然道,“本朝招待貴客的禮賓院你不住,都亭舍和懷遠驛你也不宿,偏屈身於此等無名客棧,不知所為何來?” 
  隱隱約約聽出了這把聲音的主人是誰,房裏一時靜默。
  “令尊雖然接受了大宋朝的冊封,令兄卻貴為契丹駙馬,我聽聞他最近不但加強兵營訓練,私底下還在本朝和契丹邊境買馬,其數目頗大,你喬裝私進汴梁一事被若報上朝廷,憑你的武藝雖能全身而退,但若宮裏對你此行起了疑心,進一步聯係到令兄所為,由此向令尊怪罪下來,難保不會增兵壓境,對你族人加強監管防範,就不知你回去後卻如何向令尊和令兄交代?”
  房中傳出一聲傲然冷哼,“廢話少說,你想怎麽樣?”
  庭院裏的人笑了,令貼身侍從燃亮掛在梅枝上的燈籠,朦朧的橘光將一方無人小院照得淺淺溫明,“今夜雖無月,卻有客自遠方來,我不想怎麽樣,隻想邀你及屋簷上的那位兄長下來,一同舉杯把盞而已。”
  內裏長時間靜默,仿如天人交戰良久。
  雖說不懼這前狼後虎,卻不得不擔心,此刻甩手一走形同自絕後路,這開封府明著是天子腳下,暗地裏卻屬那人的半壁府城,這番走了以後再想在此間出入,恐怕會舉步維艱,再加上……終還是顧忌萬分。
  喀地微響,似門閂被遲疑拉開,最後清晰響起吱呀的一聲,與此同時,窗後簷瓦上倒掛著的黑衣人無聲無息翻身落地。
  梆梆梆,寂夜裏遙遙傳來更聲。
  當天交四更,院子裏早燈滅人去,汴梁城內外的寺院敲響晨鍾,報曉人開始打著鐵板兒沿街報曉。
  適逢端午佳時,趕早做小買賣的生意人更是聞聲而起,不多時販賣早點的各式攤子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煎白腸,羊鵝雜碎,血髒羹,七寶素粥和饊子無不應有盡有,又有貨郎挑著燒餅擔子穿街過巷唱賣,一些大食店還派出般載車,兜售各種調氣養生的湯藥和藥丸。
  墟鬧一番,早市罷時,各處陸陸續續收起攤擔,回家去用早食。
  白府裏,邵印一大早就已開始忙碌,先吩咐了廚房把紫蘇、菖蒲和木瓜全切成細茸,以香藥拌和,用梅紅匣子盛起來擺到神案上,又差小廝們把百索艾花,銀樣股八花,細巧畫扇,香糖果子和粽子白團等供神物事一一擺好。
  白世非帶領府中拜神祭祖之後,眾人各自散去,他與莊鋒璿去了偏廳議事,準備出行的晏迎眉和尚墜則返回疏月庭撿包袱。
  不過三五天,也不需帶些什麽,收拾好換洗衣物後尚墜坐在床沿休息,眸光不經意落在一旁的舊箱奩上,想了想,有些疲乏地起身,走過去把箱蓋打開,從箱底一角包得嚴裹裹的棉衣裏取出一個漆金的描花匣子。
  將裏頭最上麵那張摺疊方正的文書取出來,打開細看一遍,沉吟半響,終於還是將之重新疊好,又從匣子中取了幾件金製的首飾,與那紙文書一起塞入了袖底,把匣蓋子扣好放回箱中。
  “墜子,夫人問你好了沒?”房外傳來晚晴的叫喚。
  “這就來了。”她挽起小包袱起身出去。
  廳裏仆人們已開始動手把布施用的齋食和禮品都提出去。
  出了疏月庭,晏迎眉邊走邊道,“這行車騎馬的總歸顛簸累人,若不是那白公子太不像話,我原本隻打算自個兒去走一趟。”
  尚墜笑笑,“我也好久沒出府了,正好趁這機會出去走走。”說話有些軟綿綿地,象使不上什麽力氣。
  晏迎眉關心地細看她的臉色,“邵印差廚房送來的補湯你喝了沒?”
  沉默片刻,輕聲應,“喝過了。”
  “你要是哪裏不自在可得說出來,別死瞞硬撐,這病可不能拖。”
  尚墜搖了搖頭,“也說不上哪裏不自在,就是偶爾覺得胸悶氣喘,全身乏力,可能是春夏之交罷,每年這種季節更替時候,我總有些不適。”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到了前庭,看著仆人們把東西都搬上等候多時著的富麗馬車,安置停當後主仆二人踩著踏子上去,垂下簾帷,坐在車廂裏等待莊鋒璿到來。
  微露倦容的尚墜將身子輕倚在嵌飾著層層精繡厚幔的窗沿,剛想合上眼稍息一會,已看見莊鋒璿出現在前廳門口,他身後還跟著一人。
  “怎麽了?”察覺她表情有異,晏迎眉伸手掀開簾子。
  “大夫人。”白鏡小心翼翼地朝探出頭來的晏迎眉躬身長揖,偷窺了眼她旁邊神色幾分落索,又幾分疲倦的尚墜。
  晏迎眉挑了挑眉,“你家公子想留人?”
  白鏡涎笑討好,“大夫人真個絕頂聰明。”
  晏迎眉手一拂甩下簾子,聲音從裏冷冷傳來,“你讓他找別人去。” 
  毫無商量餘地的口氣讓白鏡急了,“大夫人,你別為難小人啊!”求救地看向一旁已飛身上馬的莊鋒璿,卻隻收到他愛莫能助的帶笑眼神。
  晏迎眉不再理他,隻對簾外的車夫道,“還不走?!”
  白鏡狠刮一眼,把打算揚鞭的車夫瞪得腦袋一縮,他朝車廂裏勸道,“墜姑娘,公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小的今日要是不能把你留下來,這府裏的下人可通通都得遭殃——”
  繡簾霍地再被掀開,晏迎眉冷笑道,“那是你們白府的事,我尚墜又不是這府裏的什麽人,與她有何相關?你若再攔在這,我可不客氣了!”
  白鏡既急還苦,又不知如何是好,看那車夫在晏迎眉的怒視下為難不過就要起駕,他慌得脫口而出,“大夫人!公子素來對你如何?就算隻看在他讓晏大人免了牢獄之災的份上,你也不能這麽忘——”死死咬舌把後麵“恩負義”三個字吞了回去。
  這句話卻正正擊中了晏迎眉的軟肋,頓時讓她啞口無言,原本的怒氣再沒了依憑發作,她和莊鋒璿二人確實欠白世非良多,別說隻是這幾日把尚墜留下來不隨她離開,便要她把尚墜整個送給白世非做小的,也不足以還他的恩情。
  晏迎眉明白這點,她旁邊的尚墜又何嚐不明白。
  人已鑽出簾外,扶著車轅踏落地麵,回首對晏迎眉笑了笑,“其實我本來也在想,你難得出門一趟,我就這麽不識眉眼地跟了去,也不知會不會礙著你們。”眸光別有含意地掠過莊鋒璿。
  晏迎眉臉一紅,啐地一聲,“這幾日你就安心待在疏月庭,不需搭理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頓了頓,瞟了白鏡一眼,又對尚墜叮囑道,“若是廚房還給你送補湯來,可別忘了要趁熱喝,那樣才有效用,至於其他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
  “你便放心吧。”尚墜邊應聲,邊示意車夫出行。
  晏迎眉便垂了簾子坐回車中。
  待莊鋒璿跨下健馬跟隨馬車一道出門去遠,白鏡才算是放下心,抬袖拭了拭額頭急出的大汗。
  尚墜回過頭來,定定看著他。
  白鏡被看得心虛垂頭,心裏暗暗叫苦,這次就算大夫人不計較他的說話,也把主子的心上人給得罪了。
  “你回去告訴他。”尚墜淡聲道,“就說我告半天假,上未來夫家過個節去。”轉身向府祗大門徐步走去,原本還想著從山上回來時再找機會去一趟丁家,如今倒好,可以先把這樁事給辦了。
  白鏡徹底傻在原地,卻不敢攔她,還得向守門的家仆使眼色讓他們好生放行,心想這下慘了慘了慘了,正急得團團亂轉,不意瞥見晚玉從前廳出來,他象見到了天降救兵,連忙大叫,“晚玉!你快過來!”
  晚玉狐疑地依言行近,“怎麽了?”
  “墜子獨自出府了,你快點跟過去。”
  晚玉睜大雙眼,著慌道,“可別象過年那會兒似的把人弄丟了,公子發起脾氣來可不得了。”
  “所以說你還不快跟上去!”白鏡直跺腳,恨不能把眼前人一把推出門口管她是死是活。
  “哎!”晚玉挽起裙擺急急追向門外。

  第十一章 愁似水流東
  由於張綠漾也出了府,午膳時便隻有白世非和夏閑娉兩人。
  白世非幾乎沒起箸,隻是慢慢地一杯一杯喝著酒,容顏淡到極致。
  但凡經曆過年初三事件的仆人都知道,平日和顏悅色的公子一旦動怒那情景有多恐怖,由此一幹下人全立在他身後三丈之外,誰也不想惹主子注意,那淡淡瞥來的一眼,冷冽眸色冰薄無情,令人心髒緊縮得全身都滲出冷汗。
  白世非不哼聲,廳裏便一直沒人敢開口說話,包括夏閑娉在內,善於察顏觀色的她眼見著連邵印也極其謹慎,不若平日那般趨身上前侍候,她便也在忐忑中安靜進食,不敢輕舉妄動。
  死寂般的膳廳裏隻聞白世非自己動手執壺的斟酒聲。
  本來良機難得,奈何氣氛太過壓迫,夏閑娉草草用罷,帶了昭緹告退。
  “白公子今兒是怎麽了?”昭緹拍拍心口,仿佛仍心有餘悸,他明明既不言語,也不作何舉動,隻是獨自坐在那裏,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卻就是讓周圍的人覺得不寒而栗。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真讓人好不明白,按說今兒也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麽——”
  主仆二人不約而同望向對方,隻除出——有人上山去了。
  夏閑娉不由得麵露笑容。
  昭緹嘿嘿笑道,“恭喜小姐的目的達到了,看來晏家那女人受不住你接二連三的刺激,這不,還真個和公子大鬧別扭了呢。”
  夏閑娉搖搖頭,辛苦了許久,也僅是讓那兩人出現些許感情上的罅隙,這顯然遠遠不夠。
  細細思索一番,夏閑娉附耳與昭緹竊語了幾句。
  昭緹聽了咭笑出聲,“奴婢這便出府去知會周大人。”
  說罷轉身,快步離去。
  在白世非離開膳廳回了第一樓後,那極壓抑的氣氛依舊籠罩著白府上空,非不得已無人願進第一樓裏稟事,至於有要務必須進稟的,麵對他時無不戰戰兢兢,一個個說話極其小心翼翼。
  張綠漾在日夕時分回府,前腳剛進飲綠居,後腳便聽聞侍女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午膳時的駭人情景。
  她和白世非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卻從來沒聽說過他曾出現這種情形,雖然明知與自己無關,卻還是沒來由的覺得有點心虛和暗慌,以至晚飯也沒出去吃,隻叫人弄了些羹點送進房來,躲在飲綠居裏派莫言不時出去打聽。
  跑了幾個來回的莫言還在微微喘氣,張綠漾已等不及她開口,搶先急急問道,“怎麽樣?怎麽樣?”
  “公子還是一聲不響地喝酒,奴婢四方都打探過了,確實沒人知道他因何事壞了心情。”
  張綠漾擔心起來,“世非哥哥為什麽會這樣?真叫人擔心死了!”在房中憂慮地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象是忽然想起什麽,頓住腳步,回首問道,“那日他們幾人在棋室對弈時,你叫我一道去布下的石堆可曾被碰過?”
  “一直沒呢,最近公子入夜後都留在第一樓裏,不曾出來過。”
  張綠漾望了眼已黑沉壓窗的天幕,“你再去看看,實在不行我豁出去了,拚死也得去勸他一勸!”
  莫言隻好再次去探,卻沒多久又跑了回來,急道,“小姐,快!”
  “什麽?”
  “公子往那邊去了!”
  在夜色的掩護下,兩道從飲綠居裏竄出的身影飛快而隱蔽地奔入第一樓西邊的石徑,偷偷摸摸踅向花叢深處,在一處三岔路口前停下,莫言掌著手中的燈籠蹲下往每條路麵細細察看。
  “這裏!小姐,這條路的小石子被踩散了!”
  “走!”
  沿著小路穿過一道藤蔓纏繞的拱門,拐了個彎後黑暗中開闊的林苑驟然出現眼前,張綠漾登時恍然大悟,難怪在第一樓正後方通往林苑的寬闊院徑上從來沒見過白世非的身影,原來此間別有曲徑通幽。
  兩人又往裏走了片刻,終於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座亭子,夜色下依稀可見亭裏的一抹白衣身影,仿佛被她們的腳步聲驚動而回了回首。
  “綠漾?”白世非問。
  真個被發現了,張綠漾微怯上前,“世非哥哥……”
   “來,坐。”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望向遠處,“陪我喝酒。”
  鐮式彎月悄然半上,湖中水榭空蕩無人,想必今夜她不會來了,未來夫家,好一個未來夫家,多久以來她始終這樣,從推拒到踐踏他對她的真心,如今還多了一個未來夫家。
  看見白世非在眨眼間已三杯下肚,張綠漾按住他又要去拿新一壺酒的手,勸道,“別喝了,世非哥哥你到底怎麽了?”頓了頓,她試探道,“是不是和迎眉姐姐鬧別扭了?”
  搖了搖頭,取過酒壺,神色蕭索地仍然隻是靜望著湖心中央。
  張綠漾再也忍不住,叫了出來,“難不成真的為了那個丫頭?!你是不是常常一個人到這裏來聽她吹笛?”
  白世非看她一眼,咧了咧唇角,勉強拉出的笑容底下澀意異常濃重,“是不是覺得世非哥哥很傻?”自嘲問道,神色蒼茫如孤城被困,既脫身不得,又無計可施,最後終於放棄突圍,在繳械的那一刻頹廢自厭中還有絲厭世。
  張綠漾隻覺眼眶一酸,“世非哥哥!你別這樣!看得我難過死了。”
  已傾空的酒壺再斟不出半滴,此時此刻滿腹心事難以傾訴,然而因著有人陪伴在側,那份今夜尤為噬骨的寂寥象是終於可以安置,胸臆間整整擰絞了半日的一團鬱結漸漸散發開來,滲入肢骸,往心髒最深處蔓延。
  自製力一旦放鬆,原本鐵壁一樣的心防便全線潰敗,酒意如滔天浪湧上頭,暈眩中以長袖覆桌,鬢顏側枕,醉眼微闔,而人猶不自知地在輕輕癡笑,仿佛思緒拋開軀體潛回了從前,過去種種美妙時光此刻正曆曆在目。
  “世非哥哥!”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張綠漾難過得哽咽起來,微紅雙眼盛滿怒意,“既然你喜歡她喜歡得那麽辛苦,不如別喜歡了!不就是一個丫頭嗎?她有什麽好的!幹嗎讓你這麽傷心!”
  “你說得對……”半趴著的臉龐點了點,額頭滑下磕在石桌上,混沌中也不覺著疼,隻喃喃道,“還是不要喜歡了……”手中酒杯無聲傾斜,滾落在地摔成無法複原的破碎。  
  風過林間,帶起枝葉一陣婆娑。
  潑墨夜色下園苑荒僻,身後芙蓉樹的樹影仿佛當頭罩來,讓久候一旁的莫言開始有些怕,輕聲催促,“小姐。”
  張綠漾聞聲望去,看見她時呆了呆,象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存在,下一瞬已吼出聲來,“是不是想我用腳踹死你!還不快點過來幫我扶世非哥哥回去!”回過頭,看著醉倒在石桌上的白世非,發誓般恨恨道,“世非哥哥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再喜歡她的!”
  彎月漸上中天,被攙扶著走到拐角的拱門時,原本已近不省人事的白世非忽然抬了抬首,眼神迷茫,混亂神思中模糊地掠過一念,才剛……好象做了一夢,夢裏隱約聽到笛聲……
  星點波光映著水榭,在微粼湖麵拉出長長的寂夜孤影。
  遠處傳來狗吠和更聲。
  
  第十一章 隱若藏風浪
  端午這夜,白世非徹夜宿在飲綠居,直到第二天隅中時分才從裏間出來,此時的他便連身上衣物也全都換了,在他領著白鏡因事出府之後,府裏便象炸開了鍋,私下裏傳得沸沸揚揚。
  昭緹最為自家主子氣惱不過,“沒成想給那姓張的揀了一回大便宜。”真是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夏閑娉陰著臉不說話,不管疏月庭還是飲綠居白世非都已宿過,惟獨她的浣珠閣始終留不住人,大戶家的下人一個個眉精眼細,再這般下去遲早會被府中那些勢利的嬸嫂兒看低,這種人又最是嘴碎,隻怕用不了多久,閑言閑語便會傳出府去。
  屆時別說會連累家中父母在親朋戚友前沒麵子,一旦那些閑話傳入宮中,隻怕日後不管自己再報上什麽都難以讓太後取信,她夏閑娉便連白世非的人都得不到,更遑論其他?
  “二夫人。”門外侍女喚道,“你家裏來人了。” 
  夏閑娉連忙起身。
  進來的是做家仆打扮的周晉,身形高大的他行走間自有一股沉穩氣勢。
  昭緹斟好茶退下,周夏二人鄰案而坐。
  “何勞大人親自走這一趟,捎話讓我叫人去把東西取回來便是了。”
  周晉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輕呷幾口,“夏小姐近況如何?俘得君心沒?”
  夏閑娉微微變了變臉,“周大人交淺言深了吧。”
  反應這般大,可見還沒,周晉不以為意,平聲靜氣道,“這白世非也堪稱半個聖人,在浣珠閣出入幾晚,純是隻與你對弈而別無舉動。”放著這般模樣的嬌妻在府中,幾個月下來硬是連碰也不碰,韜隱目光再度注視過來,“就因為如此,你愈發不肯死心,是嗎?”
  夏閑娉霍地從椅子裏站起,“你這算什麽意思!”
  周晉目光淡淡一沉,有種武人的冷厲,讓人份感壓迫,夏閑娉一時忌憚,將還想罵出的其他說話勉強咽回嘴裏。
  “近日朝廷接連收到七八個州府的上奏,指鹽鈔引突然水漲船高,十分緊俏,官府便派人冒充客商前往交引鋪,欲出貴價購入也不可得,是故疑有商號在暗中哄抬壟市,太後問,你到底何時才能報上切實的消息?”
  聽上去仿佛形勢開始吃緊,且他又祭出劉娥來,夏閑娉忍氣吞聲,“快了,做什麽都不能一步登天罷,因是太後指婚,起初白公子對我防得滴水不漏,我便費了極大工夫,而今終於近得他身,要打破他的心防讓他接受我,循序也需一段時光不是?”
  周晉不再說什麽,默坐了會兒,把杯中茶飲淨,起身從袖底掏出一個小紙包,“這便是你要的東西。”
  夏閑娉接過,麵色有絲尷尬。
  “醫官交代這藥粉相當霸道,若使得不當,輕則傷身,重則會令男不育女不孕,最好小心慎用。”那白世非是何等樣人,可別到時偷雞不著蝕把米,不小心自食其果,周晉又看她一眼,轉身時淡淡道,“你好自為之。”
  夏閑娉咬了咬牙,衝著他的背影道,“有一件事還需周大人幫忙。”
  周晉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隻是略帶無奈,“還需我幫什麽忙?”
  “白公子有個極難纏的貼身侍從。”若到那日,倘若昭緹她們無法用藉口把白鏡引開,說不得還需周晉用武力將人打昏扔去柴房,以免他留在外間礙事。
  “你擇日施計前捎話給我。”周晉冷冷道,頓了頓,象是終於忍不住,不無譏諷地拋下一句,“沒想到堂堂兵部尚書家的小姐卻爭不過一個丫頭。”便想以身相許還得使出此等手段,他頭也不回出了房門。
  夏閑娉愕立不解,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爭不過一個丫頭?
  話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此時疏月庭裏晚晴、晚弄和晚玉正麵麵相覷。
  若說白世非在浣珠閣雖也曾待到半夜,但總歸離去,還算給他與尚墜之間留了一線生機,那麽端午節在飲綠居整夜不出,在旁人看來,無疑於是為兩人冰冷的關係徹底打上了死結。
  然而,奇就奇在,個個都以為墜子這回肯定得氣瘋掉的時候,她的表現卻出人意表。
  隻除了晚弄在閑聊中無意提到從鄧達園處聽來的管事房規矩時,她曾出聲打斷她的說話,蹙著眉心問了句,“你說什麽?漏泄庫房轄物及帳房所管錢數者,都會被杖擊出府?”
  “沒錯,二管家是這麽說的,怎麽了?”
  她迄自陷入沉思,隻對晚弄的問話下意識搖了搖頭,神色間似微有領悟,對她們三人再度提起的白世非夜宿飲綠居的話題既沒反應,也不好奇,仿佛毫無關係的局外人一般,一概不聞不問,置身事外處之泰然。
  沒有人明白她不同以往的反應從何而來,由是才令晚晴等人覺得惴惴不安,已經看不透她的心裏在想什麽。
  最後還是晚晴率先開口,相勸道,“要不是你去了找丁大哥,公子也不會喝醉,我聽那些嬸兒私下說了,男人醉死時行不了事,我估摸著公子也沒那麽容易失身,你就不要計較了。”
  尚墜沒理她,隻是端著熱騰騰的湯藥輕輕吹氣。
  一旁晚弄嘴快,“這也難說,公子便行不了事,可誰知道那位會不會霸王硬上弓——唉喲!死晚晴,你掐我幹嗎?”
  晚晴罵道,“你是嫌墜子不夠煩吧?或者這是你的經驗之談?你個潑蹄子是不是對二管家上過弓了?”  晚弄急得跳起來,伸手就要扇晚晴的嘴巴,“你再這般瞎嚼舌我可不依了!”
  閃身躲過的晚晴還待再損幾句,一旁安靜的晚玉已看不下去,起身將兩人隔開,“我求求你們都歇下來吧,墜子還什麽沒說呢,你們這就打上了,真是不知所謂。”
  晚晴以手指戳她額頭,“就你知所謂,這幾日當完值後總是神神秘秘地獨個兒出府,你說你都幹嗎去了?”
  原本專心慢慢抿喝著湯藥的尚墜長睫微微一動。
  “我……我娘這幾天老毛病又犯了,我抽空回去看看她罷了。”晚玉怯聲如蚊,低得幾不成言。
  “別說我沒提醒你,也就咱家公子寬宏海量,且大夫人不問事,邵管家又為人慈藹,故而府中門製寬鬆,若是在別個士人家裏,你便觸了‘無故不得出中門’的規製,隻怕早被主母杖撻了。”
  “我以後曉得注意了……”微弱聲線壓不住心底惶恐,明顯透出一絲不安,晚玉低頭道,“我一會還有活兒要幹,不和你們多聊了。”匆匆告辭而去。
  “她這是怎麽了?模樣兒怪怪的。”晚弄好奇道。
  尚墜抬起眼,望向門外柱廊裏漸走漸快的背影,回過首來,沉思了會兒,向晚晴道,“晚玉可是典雇於府中?”
  “可不是,當初她家裏窮,姐妹多,都快活不下去了,她爹聽說白家心善,便尋到府門來,邵管家奈不過她爹苦苦央求,最後出七百貫與他立了十年典身契,而今一晃眼,也已過了五年。”晚晴說著說著,輕歎起來,“我們也幸得是寄身白府,倘若流落在外,難保不會被主人逼納收房,始亂終棄,萬一碰上妒心重的主母,隻怕免不了還會被加事問罪,鞭撻逼殺。”
  晚弄聽了,也心生淒涼,“一日為婢,終身為奴,律法說是至多隻能賣身十年,年滿當送還,事實上談何容易,真能象白府這般,在約滿後切切實實出得了門的又有幾人。”
  “你我至少還有一片好瓦遮頭,有些官富之家,典雇時更是故意避立年限,使人永無出期。”這汴梁城裏比她們還更淒苦的不知萬千。
  有幾戶人家的婢女能如她們這般好運,偶爾午後得個空兒,還有閑情逸致感懷一下身世,悵惘將來歸宿何方。
  晚晴望向尚墜,語重心長道,“你也別嫌我羅嗦,象公子那般品行高潔從不曾淫亂家中婢女的男子當是世間難求,你倘還不好好珍惜,真要遭天打雷劈。”
  尚墜放下手中空碗,密睫輕顫,久久沒再說話。

  第十一章 靈犀又點通
  當石榴花小朵小朵開滿枝椏,花團錦簇耀眼的時候,汴梁城突然大張旗鼓,在各州街要路貼出告示,指官府擬蓄錢二十萬緡,在京城設官收購交引,每張鹽鈔將較私營交引鋪的五貫賤收價高給五十文,以五貫五十文收進,望眾所周知。
  榜文貼出後,各大金銀彩帛交引鋪無不嘩然。
  本朝由鹽鐵司執掌鹽政,下設京城榷貨務主辦鹽的專賣和鹽課收入,律法規定鹽商必須憑鹽鈔運銷食鹽,鹽鈔由榷貨務發放,令商人付現,按錢算請鈔引,鈔中載明鹽量及鹽價,商人憑鈔到鹽產地請鹽。
  無鈔引而偷販鹽者,會被官府問重罪。
  一方麵由於每年發鈔多少皆視鹽場產量而定,是故為了獲取盡可能多的鹽鈔份額,大小鹽商之間競爭劇烈,無不極力打通鹽鐵司和榷貨務的層層關係,又或使盡其他法子。
  另一方麵不少沿邊郡縣從事販鹽者少,造成積年滯鈔不用,這些偏遠郡縣更需要日常用物,有眼光敏銳的客商看準了機會,便解運糧食物品到邊州,易換鹽鈔,往往一趟有數倍入息,得鈔後有的直接去鹽場支鹽,有的則把鹽鈔賣掉換取現錢。
  由此,通過賤買貴賣鹽鈔來謀利的交引鋪便應運而生,但凡官府設立了榷貨務的地方,都有家財殷實商人開設的交引鋪戶,其數量之多,規模之大,交易之頻,涉額之巨,又以舉世繁華成行成市的京城為最。
  白府的書房裏,逢朔望日例行的議事已經進行了半個上午。
  白世非幾乎沒怎麽說話,眉宇微凝,似乎在專心傾聽屬下的匯報,然而帶點迷離的眼神又仿佛靈魂早已出竅,隻徒留肉身在此而思緒不知所蹤,可是,每到鄧達園想輕聲提醒他時,他卻又會忽然開口問一些要害之處,這反常之態使得在場眾人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小心應對。
  要務商議完畢後,有管事終於忍不住疑惑道,“官府為何在此時突然宣布收購交引?此前還毫無風聲,實在令人費解。”
  此話一出,當即引來其他人的附和。
  “上一次官收交引還是在天禧五年,距今已有十年。”
  “那次是因為交引鋪的行會牽頭,幾家老字號聯手壟市,壓買抬賣鹽鈔,朝廷認可鹽鈔為幣,與銅錢、鐵錢和會子一樣公私通用,交引鋪聯手抬市會大大不利於京師國庫和各地官府的收入,自然不能等閑視之,故而被迫設官撥錢平市,使交引鋪不得為輕重。”
  “難道說事隔十年,鹽鈔又次被斷了貨市?”
  一時眾說紛壇,頗多猜測,最後還是議而無解,漸漸便起身散去。
  直到最後一名管事也離開之後,白世非才側首望向鄧達園。
  “各大衝要州府官員的變更進行得如何了?”
  “已按原定計劃大體完成,隻個別比較棘手的職缺還需一些時日才能安置上去,不過這對朝中的權力牽製不會有過多影響。”
  白世非點點頭,想了想,“那知秦州的薛奎而今怎樣了?”
  “薛大人自往秦州上任後力求節儉,不但教當地百姓改良耕作方法,而且大力促進與黨項及其他族人的榷場邊貿,又務求開源節流,據說秦州已積存糧食近百萬石,稅入過千萬緡,又核查出州民隱瞞不報的田地數百頃,收繳田租幾萬石。”
  施政收效如此之大,想來薛奎在秦州定深得民心。
  白世非揮了揮手,鄧達園躬身退下。
  以指間輕揉眉心,有些不堪疲倦。
  晏迎眉與莊鋒璿已從山上回來,知道他曾在飲綠居一宿未出後,她憤而責怪,“你到底想怎麽辦?” 
  他無言以對,自己也萬般無奈,一向千杯不醉的他那夜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第二天醒來便知道事情要糟。
  原本擔心得要命,以尚墜的性子說不得會對他恨之入骨,哪怕一時間不會想到與他恩斷義絕,也免不了要悶在疏月庭裏一月半月不見人影,沒曾想平日性子剛阿不折的她真個事到臨頭時,竟沒有聞風起浪,隻自始至終一如尋常,也就那般待他冷淡以對而已。反倒是晏迎眉為她動了氣,從回府後便怒而不允她再出疏月庭,他已經好些天沒再見著她。
  她越表現得成熟,他心裏就越覺得有些把握不住的慌亂,與其問他想怎麽辦,倒不如問那磨人的丫頭到底想他怎麽辦,便要他摘下天上星,掬來蓬萊水為聘禮,他也會費盡心機辦到,可是她肯不肯登上八人大轎嫁給他呢?
  “公子。”有人輕喚。
  白世非恍然回神,抬首望去,不知何時邵印已走進房來,而在他身後恰巧有一道靈致的身影挽著裙擺從書房門口奔掠而過,那一刹白世非幾乎想站起來,強按下心頭衝動,他問,“什麽事?”
  “府外有位法號真明的師太求見大夫人。”
  白世非一怔,“什麽師太?”
  邵印搖頭,“老奴也不清楚。”
  白世非忽然輕啊一聲,象是想起什麽,笑了笑,“我知道了。”
  懶懶地靠向椅背,目送邵印退出去,柔和眸光停留在門外不動,一會兒後,似等得有些無聊,雙手交疊,傾身向前,軟軟俯趴在書案上,俊美下頜擱於環臂而抱的纖長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咬著櫻色薄瓣似的下唇。
  又過了片刻,終於看見門外尚墜挽著一名身穿灰色僧袍的師太往回走,臉上溢滿半驚半喜的由衷笑意,他心頭不禁微微牽動,夢裏落花三千,醒來一世去遠,已有多久,他沒再見過她如此純真的笑容。
  便在那一刹,仿佛感應到他的凝視似的,尚墜沒來由地忽然頭一側朝裏看來,四目在那瞬間交錯,仿如將人帶回遙遠的相見之初,那一日,他披戴著新郎倌的衣裝,便百千人當中,獨與她相見在這府中的廊柱底下。
  兩人都沒想到會這般心有靈犀,他的唇邊不由自主漾出曼妙勾魂的一點笑痕,柔若芳菲盡處乍見的深山寺裏桃花,又象是岩石縫隙中的寒冬枯草經意外的一夜春雨後絕處逢生,他幾乎就要象從前那般朝她淘氣地眯一眯眼,無奈——她隻一瞥已端起小臉飛快調回視線。
  遺憾地努了努嘴,可憐稚子還未識調情之趣,不過無妨,以後他有大把時光,可以巨細無遺地對她言傳身教,那情景,便想想已覺得和美……伸伸懶腰,從椅子裏起身,微彎唇角猶笑意不絕如縷。
  不自覺輕撫了撫砰砰直跳的心口,尚墜為自己的反應微有些懊惱,更多的還是心有不甘,深吸口氣,決定還是先將那人趕出腦中,她挽緊真明寬大的袖袍,“好師父,這回你可得多住些時候才走了。”
  “幾年不見,小丫頭已經出落得水靈靈了。”真明慈愛道,看著她,神思仿佛飄得有些遠,爾後搖了搖頭,睿目蘊含悲憫之色,歎道,“隻可惜自古紅顏,情深不壽……”
  “師父怎地無端感慨起來?”尚墜輕聲道,心頭依稀浮起一道未曾忘懷的娟秀身影,整個人靜默下來。
  真明以掌心憐愛地覆著她的手背,安撫般拍了拍,佛眉抬動,神色間似有點心不在焉,左右觀看著白府中的地形走勢,湖池水脈,再開口時有著一抹不明所以的隱憂。
  “我待個三五日便得啟程返回壽州,到時你可願和我一道離開?”
  尚墜大為驚訝,才想問個清楚,一轉頭已見到立定在身後不遠的白衣身影。
  白世非麵容上閃過的愕然之色仿佛比她尤甚。
  尚墜斂起訝色,向白世非屈身請安,低聲為兩人相介紹,“公子,這位真明師太,是小姐故人。”
  白世非點點頭,定睛望向年約五十上下,長得與尚墜有三分相象的佛尼。
  真明手中佛塵一抖,微笑合什,“貧尼見過白施主。”
  白世非抱了抱拳,“師太有禮。”
  相互客氣幾句,原地看著兩人去遠,他轉身步入一旁的茶室,對惶恐起立的奴仆們輕說了聲“都出去”,在刹時空蕩的房內獨自坐下,沉思片刻後差人召來白鏡。

  第十二章 古聞當羨歎
  疏月庭裏晏迎眉見到真明也是十分高興。
  幾盞茶後,真明道,“實在罪過,貧尼西遊已久,歸來後方得知小姐所托之事,趕緊到汴梁來安排妥了,特地前來知會一聲。”
  晏迎眉聞言喜出望外,起身就行大禮,“迎眉拜謝師太。”
  “你們在說什麽呢?”尚墜不解,為何好象有事瞞著她似的?
  晏迎眉看了真明一眼,笑著對尚墜道,“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趕明兒我再和你細說。”
  真明隨意打量著房中擺設,目光不期然落在尚墜隨手擱於案台的玉笛上,刹時驚“咦”一聲,眼露祈盼之色,便連說話也帶起一絲急切,“墜兒,快,去把那笛子拿來我看看。”
  尚墜雖不明她因何異樣,還是乖巧地去取來。
  真明接過笛子,前後左右細看一番,在指間一旋舉至唇邊,幾根手指搭上笛眼,輕輕顫按,就聽聞房中飄起極其清綺瑰麗的奇異之音,使人在刹那間不由自主地覺得愉悅,內心的舒服無法形容。
  尚墜驚歎,“這是什麽曲子?我竟聽也不曾聽過。”
  真明放下手中笛子,久久看著它,先是搖了搖頭,然後不自覺又失笑起來,最後長歎一聲,“世間萬事果有天意,竟讓貧尼有生之年能親眼見到這管問情笛。”
  “啊?它叫問情笛麽?”
  “這笛子出自兩百年前江湖上一對有名的神仙眷侶。”真明把笛子還給尚墜,將一段武林典故向兩人娓娓道來,說著梵問天是如何為柳還情歸隱山林,又是如何奪來寒玉玦為她雕了笛子。
  晏迎眉聽得入神,忍不住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兩人百年歸老,一次機緣巧合,問情笛落入了以製造機括聞名的巧聖張天工手中,張天工覺得這寒玉玦已是至寶,問情笛更締造了傳奇,不如他也加點什麽上去,同樣留個萬世之名。” 
  “由此他千方百計覓來世間罕見的冰蠶,此蠶需用霜雪覆蓋方能作繭吐絲,所產之絲長一尺,色五彩,以此織就的穗帶入水不濕,入火不燒,他的機括便做在這穗帶上鵓鴿蛋大小的絲紈中,在紈球的底部獨有一小截如發絲般纖細的金線,隻要拈著它往左右各輕輕撚旋三周,看上去密合無縫的紈球便會打開。”
  尚墜好奇地依言而為,那小紈球果然象花兒一樣無聲綻開,成精巧的六瓣五彩坐蓮形,“真有趣——天哪,這裏頭還有東西!”她驚叫,隻見紈球裏藏著一張折疊成方寸大小的蠶絲箋,以及兩粒極小的淺綠色晶瑩藥丸。
  一旁晏迎眉已看得呆了。
  真明把絲箋取出,輕柔展開,臉上露出無限歡喜之色。
  “這便是我剛剛吹奏的問天還情曲,從前沒教你是因這譜我也知之不全,相傳柳還情是在問情笛雕成後作了此曲,在她與梵問天過世後張天工隻得到了笛子,曲譜卻另外落入醫術高明的女醫仙徐回生之手。”
  “那巧聖和醫仙兩人,一個擁笛,一個得曲,都覺得不能兩全是件心頭憾事,有一年寒食清明,兩人不約而同都上了萬泉峰憑吊仙逝的問天還情,經此巧遇才得知,原來另一樣東西就在對方手中,已屆中年的二人原都抱有終身不嫁不娶的想法,誰知道此次邂逅竟然互生情愫,也從此雙雙歸隱萬泉峰,再也沒有返回塵世。”
  “由於冰蠶乃世間劇毒之物,張天工捕蠶時曾一度中毒,
  雖然他憑藉深厚內功遏製住毒力的發作,卻一直無法完全清除,後來為了醫治他,徐回生窮畢生醫術煉成可解天下百毒的聖仙丹,這兩粒小丸想來便是了。”
  尚墜聽得心馳神往,“真讓人豔羨。”
  “在巧聖和醫仙歸隱之後,武林中流傳出了一種說法,隻要擁有問情笛便可遇見命中愛侶,此生定能長宿相飛,白頭至老,傳說中的問情笛自此成了武林中多少有情人夢寐以求的聖物。”
  “師太怎地如此清楚這中間典故?”晏迎眉奇問,按說既是武林中事,應沒哪一出是博古通今的莊鋒璿所不曉得,但也未曾聽他說得這般詳盡。
  “在那萬泉峰的峰腳下原有一座尼庵,庵裏主持正是貧尼的太師祖,有一日她醒來時發現桌上多了一支笛子,一封信和一本醫譜,原來巧聖和醫仙也到了百年之時,不想這笛子在他們逝後就此失傳,但又不想這件奇珍引起武林中人的血腥爭奪,故而留書說明過往因由,把笛子托付給了貧尼的太師祖,太師祖一直保管著這支笛子直到去世,隻是在她圓寂那日問情笛離奇失蹤,從此如泥牛入海,百多年來再沒了消息。”
  “貧尼的師祖當初曾聽太師祖吹奏過問天還情曲,隻是太師祖沒等得及在外的她趕回見最後一麵便已圓寂,而問情笛也隨之消失,後來師祖憑記憶默出一小段曲譜,就是貧尼才剛所吹奏。在太師祖去世後,傷心自責的師祖也離開了萬泉峰,後來在壽州落腳,自立門戶,收了貧尼的師傅作弟子,十多年後師傅雲遊到開封,又在此建了無心庵,這些都是師傅她老人家在臨終前告知了貧尼。”
  尚墜隻覺蕩氣回腸,心念念向往,全想不起那管傳奇的問情笛此時就握在自己手中。
  真明卻問了,“這笛子你們卻是從何得來?”
  晏迎眉笑看尚墜,“聽見師太說了沒?白頭偕老,長宿相飛。”
  尚墜臉頰大紅,不去理她,隻對真明道,“是白公子從皇宮裏得來。”
  她神色之間若隱若現的小女兒窘態惹得真明莞爾,“便是才剛那位傳說中財勢傾城的年輕人麽?”倒也真如傳聞所言那般儀表俊絕,氣宇非凡——怎地好像有些兒不對,真明皺了皺眉,定睛察看尚墜眉目,不覺臉色微變,沉聲道,“把手給我。”
  尚墜一怔,繼而便垂下眼睫,慢慢抬手上桌。
  真明以三指搭上她手腕,於寸口切脈。
  “怎麽了?是不是我生病了?”見真明把好脈收回手後卻不說話,她便低低道,“難怪最近總是覺得氣喘氣虛,稍微做點什麽活計,不過會兒就已乏力得想坐下休息。”
  真明定睛看著她,過了片刻,才若無其事道,“沒什麽大礙,隻是有點兒血虧氣滯,我開兩張方子給你調養一下。”忽地目光一警,側首陡喝,“什麽人?!”手中茶杯如白光激射,破窗而出。
  說時遲那時快,窗欞外暗影一閃,有丫頭飛快奔至門邊,廊道裏已空空如也。
  真明緊蹙眉頭,不想這府裏居然臥虎藏龍,“他何時來的我竟不知。”
  尚墜和晏迎眉吃驚地麵麵相覷,第一個便想到莊鋒璿,但他已因事出府好些天了,一時再想不出可能會是誰來。
  晏迎眉召人擺上文房四寶,真明開好藥方,待小丫頭陪著尚墜出門往藥房去後,真明臉色凝重,仔細問及尚墜和白世非之事,晏迎眉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她的疑問一一詳盡作答。
  真明聽罷,沉吟了良久,最後方道:
  “其實貧尼到此還有一事,昨日到汴梁之後,不知為何覺得心神不寧,便在山上焚香卜了一卦,卦象顯示西方日辰衝克,交重阻滯,當時還不明所以,今日到這府中一看,方明白卦象所示正是墜兒棲身之地,貧尼原想把她帶走留在身邊,但今日看她身子卻不宜奔波,隻能作罷,還勞小姐在離去前代貧尼小心看顧著她。”
  晏迎眉一驚,“以師太道行,難道也不能破解麽?”
  真明搖了搖頭,“此卦鬼煞傷身,凶險之至,恐她年內必有大劫。”
  晏迎眉憂心道,“既是如此我今年便不走了,隻留在這府中陪她。”正好她打算離開一事也還瞞著尚墜未曾提及。
  “這且不必,萬物皆順天而行,應運而生,福禍所依,無非造化,阿彌陀佛。”

  第十二章 今人何乖張
  在晏迎眉的安排下,真明在白府裏說了幾日禪,餘暇尚墜陪著她在府中各處觀賞亭台樓閣,或學吹新曲,或遊園閑話,期間見她再沒提起要帶自己走一事,便也默聲不問。
  這日午後,兩人往林苑而去,經過第一樓尚墜輕聲介紹:"這裏頭便是白公子的寢居之所。”
  聞言真明的目光往庭院裏掠了掠,這一看卻頓了腳步,神色似極其意外,轉身便往拱門走去,打算進去看個真切。
  沒想到她臨時起意,尚墜阻攔不及,連忙跟上前,“師父——”
  那廂真明已被護院攔下:“這位師太請止步,第一樓不允女子入內——”
  “都下去,不得對師太無禮。”一把帶笑溫聲斜CHA進來,白世非的身影出現在花廊下,眸光恰恰迎上急步過來的尚墜,星眸深處因乍見久違的她而漾起微波,似柔腸無聲百轉,又似相思已在紅塵中走了千年。
  眼前人依舊是一身錦緞勝雪,白衣風流,樺木般挺拔的頎秀身形,頭頂上一支冰淨無絮的玉簪別著密黑發髻,三指寬的抹帶一根飄垂在背後,一根長墜胸前,因風輕舞的帶梢飾著亮藍描銀的精致華繡,嵌寶雲紋繡帶環出窄條修腰,膝下衣擺微微飛起一角,悠然露出底下的白襪錦鞋,說不出忒般華貴優雅。
  尚墜失了失神,隻短暫瞬間,便已將臉別開。
  白世非朝真明拱手,笑道:“奴才們不懂事,還請師太莫怪,隻因這樓裏擺了個破什子陣法,有少許禁忌,故而鮮有女子出入,隻不過依小可看來,師太乃佛門中人,菩提樹下四大皆空,又焉有男女之別?師太這便往裏請。”轉頭又吩咐白鏡,“你好生陪師太到處轉轉。”
  白鏡連忙應是,跟在道了聲謝後就不客氣地往裏走的真明身後,臨去前給杵在;院門入口的幾尊門神暗暗打了個眼色。
  幾名護院先是發愣,而後便留意到了主子的眸光始終隻停在一個人身上,終於領悟過來,趕緊接二連三找借口留了開去。
  很快垂花門邊便隻餘下兩道一步之距地身影。
  尚墜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那樣冷冷地低垂著頭對白世非不理不睬,也還能感覺到他溫煦的眸光始終沒有片刻移開。
  “小墜。”他輕喚。
  她沒有應聲,便站在那裏不動,過了許久,才瞥他一眼。
  難能得見伊人一麵,他聲柔如水:“不氣了好嗎?”
  這回她有了反應,卻是將身子背過去一些,對他的說話仍舊聽而不聞。
  凝視她的側影,他無聲微微笑開,有情緒便好,與她的這些小脾氣相比起來,他心裏真正害怕的是哪一日她無緣無故就不再惱他了,眸光落在她別於腰後綬帶的玉笛,不覺想起許久以前,他與她初次交談的那日清早,曾惡意取走她的桂花。
  那時送她這管笛子,便是借口還奪花之情。
  唇邊笑意因了回憶的美好而蕩開漣漪,無邊溫柔的語聲中更帶了一抹甜蜜:“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怎知道你會吹笛?”
  她垂低的下巴動了動,仿佛想抬起,最後始終還是沒有。
  “因為你到我家來的第一天夜裏,跑到水榭中吹曲子的時候,我就在那湖邊坐著。”頓了頓,仍是得不到她的回應,他也不急,依舊隻喃喃細語,“你信嗎?我夜夜都在芙亭裏等你,隻是一夜又一夜,你始終沒有來,總是隻得我一個人.??????我好寂寞。”
  她的密睫輕輕顫了顫,眉目間有絲迷離的哀愁,似也被他勾起了回憶而心間酸澀,又仿佛有些緊張,這樣傾訴心事的他是她從未曾見過,她不安地把身子再轉過去一點,不願被他看見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墜。”他再次滿含柔情地輕輕吟喚。
  好一會兒,她才不情不願地,低應了聲:“嗯?”
  “再吹一回曲子給我聽聽好嗎?”他軟語央求。
  她輕咬下唇,因為始終不肯回頭,所以也就沒看見蘊藏在他眼內與溫柔語調極不相襯的浮幽星芒,自我掙紮了良久,終究還是狠不下心拒絕他楚楚可憐的請求,她勉強開口:“你想聽什麽?”
  眼底笑意再藏不住從俊唇躍上眉梢,膩語銷魂:“你喜歡我。”
  “哪有這首曲子——”一怔之下脫口而出的瞬間終於反應過來,當下大怒回身,瞪視他的黑瞳裏似要噴出火來。
  明知再不收斂下一瞬她可能會撲上來殺人,他臉上笑容卻還是抑製不了完全蕩開來,心底快樂絕倫,便收也收不住,在她爆發之前,他朝她柔聲輕道:小墜,我真的愛死你了。“
  一腔烈火當場別他的說話噎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憋得她幾乎窒息。
  “墜兒——”兩人身後傳來一聲叫喚,真明從裏間出來,凝眉思索著什麽,臉容之上隱見一絲意外喜色,又還有些未能盡然堪破的困惑,從而忽略了一對小兒女之間的暗波流動,過來後徑與白世非合十告辭,對尚墜道,“走吧。”
  尚墜勉力恢複鎮靜,再也不看白世非一眼,隻行近真明身邊。
  身後卻傳來白世非的兩聲帶笑輕咳,仿佛意猶未盡,急欲喚回她回一回眸。
  尚墜惱得緊緊擰住腰間綬帶,隻恨不能此刻指間死絞的是白世非那張仿若偷腥得逞而惡劣之至的笑顏。
  旁邊真明兀自沉浸在思緒當中,自言自語道:“此陣看上去不但催財旺勢,趨吉避凶,難得的竟似還蔭佑子孫?也不知擺陣的是何方高人。”
  尚墜聽得茫然:“師父說什麽呢?”
  真明定了定神,慈愛地看著她,連日來的憂色似略略化淡了些:“沒什麽,為師隻是在想,世間事以是因緣,經百千劫,業果相續,正所謂種何因者,是何果報。”
  禍有其因,富有其源,聽那侍童話中意思,仿佛白家公子是為了這小丫頭才請人擺下的陣法,這原本的無心之舉,卻可能為他白家帶來意外的福德??????但願真能如此。
  看尚墜似懂非懂,真明和藹微笑:“你便謹記,以後那玉笛不要離身。”掩下眼底未盡然散去的一絲隱憂,她不再多說什麽。

  第十二章 鴛鷺相期遇
  不幾日,真明終於在尚墜的依依不舍中辭別而去。
  在她離開之後,晏迎春卻像是受了點化,開始茹素吃齋,早晚都去佛堂誦經,如此一來,尚墜跟終日待在疏月庭裏,甚至晏迎春以她身體不適仍在吃藥為由,仍舊禁止她晚上再去湖中吹笛。
  然而問天還情曲還是引起了尚墜極大的興趣,這日清晨,趁著晏迎春和院子裏眾人還沒起身,她偷偷取了笛子,自去無人的林苑裏練習。
  在白府宅院的另一邊,偏廳隔壁的書房裏,仆人如常打掃過後,前往各管事房吧上一晚以準備好的賬冊、庫本和錄簿搬來放在案上,隻等白世非用完早食過來批閱,東歐安置妥當後奴仆們陸續離開,隻留下一個小廝在準備茶點和筆墨。
  便在此時,夏閑娉恰巧經過書房門口,不意往裏看了看,仿似覺得一早也無所去處,由此信步走進房來。
  先前已有過幾回,她在百世非結束與眾管事的早議時到來,為他斟茶研磨,陪他批閱賬本,故而書房裏的小廝也習以為常,向她請罷安後繼續做事,留她自個兒在房中轉悠。
  夏閑娉沿著牆上的字畫觀賞過去,一路走到書案後頭,無聊之下,隨手打開桌上賬本,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直到一旁專心研磨的小廝放下手中墨錠,往門外張望了眼,想是時辰已至,百世非和管事們就快到來。
  夏閑娉合上賬本,離開案後,也不急著離去,又在房裏別處轉悠了會兒,而後坐在東側的椅子裏安然品茶。
  片刻後門外響起輕軟的腳步聲,跨進房來的百世非不意看見座中有人,微訝笑道:“二夫人這麽早?”
  夏閑娉眼波流動:“公子好久沒往浣珠閣了。”微羞垂首,低低道,“閑娉不免有些思念。”
  百世非一指案上賬冊,無奈笑道:“最近瑣事繁多,實在騰不出空兒。”神色自然地隻回了前一句話二對後一句置若罔聞。
  夏閑娉猶豫了一下,似不好意思:“再過些時候便是我的生辰??????”
  百世非眉一揚:“是嗎?不知二夫人想要什麽賀禮?隻管吩咐邵印去辦。”
  夏閑娉眉端勾出一點幽怨:“閑娉什麽都不要,隻盼公子能相陪半宵,與閑娉把酒對弈,這對閑娉而言便是世間最好的賀禮了。”
  百世非一笑:“區區小事,又有何難。”
  夏閑娉麵露喜色,瞥見遠處管事們已陸續向書房走來,便識趣道:“那一言為定,我不打攪公子忙活了。”
  “二夫人慢走。”百世非含笑將她送出門口,再返回書案後,落座,頭也不抬,“如何?”
  小廝躬身答道:“今日看了三本,一本度支房的,一本金房的,一本倉房的,倉房那本隻看到五十六頁。”
  百世非點點頭,拿起朱筆,翻開第一本賬冊。
  朝陽初升,晨霧破散,尚墜從林苑裏出來。
  快經過浣珠閣前方的寬石徑時,不意看見前方迎麵走來兩道身影,她低了低首,悄悄把笛子別到身後綬帶中,待兩人行近,才搭下雙手,行了萬福:“二夫人早。”
  步履匆匆的夏閑娉心不在焉,聞聲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與她擦身而過。
  反倒昭緹臉色有點怪異,走過去之後還回頭多看了尚墜幾眼。
  直到那主仆二人沒入庭院,尚墜才輕籲口氣,把玉笛再握在手中,匆匆往疏月庭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合該有事,避得了頭一回,卻避不開下一回,便才剛那麽一耽擱,她還沒走幾步已然撞上從飲綠居裏出來的張綠漾,莫言跟隨在她身後,兩人仿似正準備往膳廳去用早餐。
  要藏笛子已來不及,尚墜隻好拿在手中,依樣請禮。
  垂低的腦袋不聞對方回應,也不知是否不欲理睬她,方待自行退開。
  不料張綠漾頓時叫出來:“你給我站住!”
  她一怔,停住腳步。
  張綠漾三步並兩步走到她身前,圍著她轉了兩圈,藐蔑地撇了撇嘴:“長得是還可以,在丫頭裏麵你也算姿色上等的了,不過也還沒美到配得上我家世非哥哥嘛。”
  黑瞳收入張綠漾的睥睨,不明她一臉敵意從何而來,尚墜沉默不語。
  她手中幽光流轉的玉笛惹起了張綠漾的注意,眼珠一轉,起了動念,手臂倏然前探。
  尚墜一時不解,笛子便被她驟搶了去。
  “世非哥哥什麽都告訴我了,以後他不會再去林苑裏聽你吹笛,你死了這條心吧!”張綠漾邊說邊把玩著笛子,越看越不像尋常之物,扯了扯穗帶,“這是不是世非哥哥送給你的?”
  尚墜微微蹙眉,仍舊一言不發。
  看這樣子便是了,張綠漾哼地一聲,翹起下巴道:“你這丫頭竟然害世非哥哥傷心,他親口和我說以後不會再喜歡你了!你別以為我撒謊騙你,這話可千真萬確是他自個兒說的,反正你以後別想和世非哥哥再扯上任何關係!這笛子看上去價格不菲,我這便代他要回去!”
  一雙長睫垂了垂,而後抬起來,精致眸子裏閃過清冷亮光,看得張綠漾心裏驚了一驚,那乍掠而過的一抹光芒似是謙恭,又帶著點兒包容三歲小孩兒似的譏諷。
  那抬眼帶快,張綠漾還沒來得及看真切,她又已低下頭去。
  也不與張綠漾爭辯,隻輕聲緩緩說道:“
  這管玉笛尚墜用著確實過於金貴,交由三夫人還給公子也好,耽擱了這會兒,小姐應該已經起來,尚墜還得趕回去伺候,就先告辭了。”沒待張綠漾開口,已自轉身。
  “喂!你——”
  尚墜沒再停下,對身後傳來的惱叫聲置之不聞。
  張綠漾氣得直跺腳:“這死丫頭!竟敢對我如此不敬!哼,來日方長,總有一天教你落在我手裏!”回手把玉笛扔給莫言,“給我拿好了!”
  莫言手忙腳亂地捉住笛子:“是不是現在就拿去給公子?”
  張綠漾拍額呻吟,一副孺子無可救藥的表情,朝莫言低聲吼道:“拿給世非哥哥?!你是不是想找死啊?要讓他知道我欺負那丫頭,還不知會怎樣與我急呢!你趕緊把它拿回房去,別杵在這招搖讓人看見才是真的!”
  
  第十二章 兩心終不藏
  入了六月,時有密雲過境,欲雨而不雨,灰沉沉地壓在秋水無際的湖麵上,教人心裏悶堵得慌,每天夜幕降臨,最後一縷絳紫殘霞消匿於山邊,拂麵晚風總撩來淡淡一息湖波翠菱的獨特清味。
  石案上原本的佳釀酒香,自那夜之後便換了芳茗碧沏。
  人不成寐,候者難安。
  “莊大兄台。”芙亭裏又一夜等不到人的白世非長長歎息,“我拜托你說一下你的未來娘子,讓我見一下我的未來娘子,再這樣下去我可要翻臉了,到時候別怪我把你們通通攆走。”
  隻留下尚墜一人讓我日日看飽看夠。
  莊鋒睿無奈,“我已經說過了,但是她固執起來連我也不賣帳,說這回非讓你後悔至死不可。”目光忽然向側後方瞥了瞥,卻不作聲,隻唇邊笑意浮現。
  白世非抬頭仰望夜空,哀聲道,“皇天在上,求求你閃個雷,把那女人劈了吧。”
  “世非哥哥要劈誰?”張綠漾從小徑裏竄出來。
  白世非逃也似地紮跳起來,苦悶大叫,“你怎麽又來了!”
  他見鬼一般避之則吉的反應讓張綠漾十分鬱悶,蠻橫地道,“就那丫頭能來嗎?我幹嗎不能來?”
  莊鋒睿好笑地旁觀著這出一連幾晚依時上演的好戲。
  白世非向張綠漾長揖,“小妹子,我求求你了,以後千萬不要再到這兒來,尤其是晚上,否則你世非哥哥真要討不到四夫人了。”
  白世非對莊鋒睿使了個眼色,別讓她跟著來,邊大步離去邊拋下狠話,“誰不同意我便休了誰!你要是壞我好事,我第一個休你!”
  “世非哥哥!”張綠瀾不忿叫嚷,那道身影卻已飛快走遠。
  出了林苑,回到第一樓前。
  站在垂花拱門下躊躇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抵不過心底牽動的情思。
  袖擺拂處,輕歎了聲,轉身往疏月庭而去。
  罷了,他白世非今兒俯首認栽,他確實沒了她就真的不行,去他老祖宗的,他天殺的通通都認了,那死丫頭一定是上天派來收拾他的,才會把他折磨得如此不堪。
  “公子。”看見他到來,還在廳堂裏做活計的晚晴意外而喜,望了眼尚墜的房間,“墜子已經睡下了。”
  “這麽早?”他皺眉,她身子還沒好嗎?那庵尼開的什麽調養藥房。
  隔壁房裏傳來晏迎眉的譏損:“白公子今兒有空哪?真難為你了,還記得住我們尚墜住哪一院呢。”
  白世非尷尬萬分,隻受了下來,輕手推開尚墜的房門。
  她和衣側臥在床,桌上燭燈未熄,大概是聽到了他們在外頭的對話,由是看到他時臉上並無驚訝,安靜的眸子中閃著星點幽光,似陌生還似久違,又似孤零無依,還有一絲狐疑和驚悸,像隻被遺棄已久獨自蹲在角落裏怕受驚嚇的孤單小貓。
  他心頭微微一澀。
  兩人誰也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步走進房中,挨著她在床邊坐下,抬手以指背輕輕觸撫眼底的小臉,輕聲道:“你哪裏不舒服嗎?”
  她垂下眼簾,別開頭躲過他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白世非苦笑,心想她至少沒有叫他滾開不是?
  彎身把她抱了起來,往自己備置的房間走去,那邊要舒適得多,然而當走出房門,卻不期然頓住腳步,隻得這半個夜晚,到明日一早疏月庭裏的丫頭便人來人往,終究不大方便。
  轉身朝外走去,對守在門外的白鏡道:“去我房中取張薄氈來。”低首看向懷內連掙紮也提不起精神的懨懨的小臉蛋兒,再度泛起一陣心疼,不明白為何廚房已經天天往疏月庭送參茸燕窩了,她的臉色還是這麽差。
  以薄氈覆好懷中人兒,白世非抱著她往第一樓踏月而回。
  白鏡跟在他身後,不時顧盼四周有無人看見。
  人在夜間易變得軟弱,更尤其此時倦困難挨,尚墜早乏力抗拒,蜷縮再他懷裏的感覺那般溫暖安定,已不想費神去想自己會被抱到哪裏,迷迷糊糊中很快眯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不踏實的淺眠被輕微的晃動驚醒。
  白世非正輕柔地把她置於床上,見她悠悠醒轉,他的眸色歉然中帶著一絲寵愛,俯下首來想親親她,卻被她臉一側又躲了過去。
  唇邊凝起半朵無可奈何的微微笑意,他動手為她褪了外裳,然後也粗去自己的外衣,躺下抖開絲被,把綿軟的小身子環擁入懷,在她耳際愛憐道:“我與飄然約了明兒在高陽樓會麵,把他喚進府來給你把把脈,好嗎?”
  “不好。”她難地出聲,卻是直接拒絕。
  “你氣色太差了。”
  “那時因為看見你的緣故。”她翻身背對著他。
  他哭笑不得,看著她仍枕在自己臂上沒有挪開的背影,莞爾一笑,俯過身去從背後再度摟著她。
  她癢得將他拍開。
  “我很想你。”他輕輕道。
  她不做聲,良久,才有些賭氣道:“怎麽不去那兩院了?帶我來此做什麽?”
  “你明知我心裏隻得你一個——”
  “我不知道!”她打斷他。
  他歎氣:“不管我說什麽你都不信是不是?”
  那細微的受傷語氣讓她再度沉默,兩人又陷入僵持。
  他隻得悶聲道:“睡吧。”
  此刻實不忍逼她,她身子這麽差,再把她惹惱傷身非他所願,可是心頭被懷中人兒帶起的抑鬱卻無處宣泄,微氣薄怒之下他掂著她雪柔的耳垂使力微擰,不無恨意地附唇齧上:“我咬死你!”
  她喲地一聲驚呼,而後嘰嘰低笑出來,整個人縮成一團躲避他的掌控,因了這動作,原本僵硬之至的身子軟柔下來,仿佛激起他按捺不住的煩躁讓她心裏好受多了,順帶著連氣也消了些。
  他歡喜不已,指掌趁勢探入,尤不太敢確定,低聲下氣地求饒:“你可真個不惱了?”
  這耳鬢廝磨之下還如何惱得起來?隔衣捉住他的手,隻仍有些氣悶:“誰說我不惱了?隻是我而今沒空,便留到以後再惱你。”
  “隻要你今兒不惱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淘氣之心當下便故態複萌,他調笑地吮她雪肩,“以後便要我為你死了都成。”
  “少來這一套!”艱難地撥開她垂涎不已的俊臉,想了想,她低聲正經道,“官府撥現銀收購交引,可是與你有關?”
  “嗯,至本月初為止,白氏屬下的金銀交引鋪已經把京兆、大名、真定、鳳翔、漢中、江寧、江陵七府過半鹽鈔收入囊中,接下去我便要控製X、X、青、陳、許、毫、襄等二十一州郡。”
  聞言她駭然動容,這豈非是變相地想掌握朝廷除貢賦之外的最大財庫入脈?翻過身來,她不無擔憂地看著他:“你這麽做,是要與朝廷抗衡麽?”
  他不以為意地彎了彎唇。
  X貨務給錢五貫五十文買入鹽鈔,為平市估,且以鈔引所載的六十貫對外貨出,白氏便定價六十貫二十文暗中收進,由此不管官府從市麵買回多少,自有一些與主事官員關係密切的鋪戶為獲利而從中大量轉出,最終還是會流入白氏手裏。
  不枉他花了三個月精心設計,不說這官營買鈔場,便劉娥身邊的左輔右弼,也等著被他一一踢出局罷,什麽大宋朝廷,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粒大了點兒的螞蟻,需要稍微費點力氣才能捏死而已。
  未免驚嚇到她,他不再多說,唇沿安撫地輕慰她耳畔:“你隻管養好身子便是了。”
  闔目低噥了聲,對於他的事,她便想擔心也無從入手,睡意襲來,不自覺挪了挪身子窩往他懷裏。
  唇邊笑痕漣漪,眼看著她慢慢睡熟。
  截流國庫餉銀之後,下一步,該是著手奪取兵權了。
  此生他不會讓懷中人兒再次遭受被人投毒之苦,在他白世非的頭頂之上,絕不容任何威脅的存在,就算有也隻能是——乾宇玄黃,朗日青天!
  
  第十二章 春意未閑了
  到過浣珠閣,宿過綠隱居,最後白世非又去了疏月庭。
  消息一早傳出後,浣珠閣中能摔的東西全被摔了,昭緹瑟縮躲在一角,眼看著滿地狼藉,既不敢出聲勸解,也不敢貿然收拾。
  夏閑娉衣鬢散亂,滿容憤懣而陰狠。
  費盡曲折終於打探清楚,一切真相大白。
  難怪當初白世非會一再拖延婚事,難怪在那丫頭把棋輸給自己後,一直待自己客客氣氣的他會一反常態地到浣珠閣來,難怪那丫頭再這府中地位超然得全不像丫頭的樣子,還以為她是仗著晏迎眉的高看,不曾想——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夏閑娉慢慢在一張椅子裏坐下,目中恨意愈積愈濃。
  昭緹戰戰兢兢地挨上前來:“小——小姐……那、那以後……”
  “以後仍舊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尤其是在疏月庭那幾個賤人麵前,你別給我露出端倪來,不然我活活打死你!”
  昭緹大惑不解,鬥著膽子進言:“難道小姐就這樣放過她嗎?”
  “而今最重要的不是找那丫頭麻煩,而是不能弄砸了公子與我生辰之約。”夏閑娉咬牙切齒,來日方長,況且敵明我暗,她不怕逮不到機會整死那丫頭。
  第一樓的書齋裏。
  坐在榻上與白世非對弈的尚墜無端打了激靈,啊啾一聲,白世非抬了抬眼,白鏡連忙放下小廝奉來的熱氣騰騰的參茶,去去了件錦袍為尚墜披上,然後掩上門推出房外。
  尚墜拈起妻子,瞥向對麵:“若被有心人知道我在此間,你怎麽解釋女子不得入第一樓?”
  “本公子做事何時還需向人解釋了?”
  “你的那些夫人們對你可是癡心一片。”
  “是嗎?可我對強迫就手的東西全沒興趣。”
  尚墜斜挑眉端,沒興趣還娶回一個又一個?垂睫將子落下。
  仿佛看出了她心裏在想什麽,他笑了笑,不再做聲,隻把白子挨著她的黑子放下在棋枰上。
  平心而論,既然娶了晏迎眉,多一房少一房對她而言已無所謂,會惹出那麽些事端,除了因為他無法與她細述個中緣由,更多時還是因了她對他不夠信任。
  便由此,他與她也賭上了三分悶氣。
  放下手中棋缽,捉住對麵想從棋枰上收回的皓腕,把她牽至麵前,借出胸膛讓她舒適靠著,再端起參湯偎至唇邊,看著她淺淺啜飲,柔然輕笑,微有些兒好奇:“你怎麽相通了?”
  她仰起臉,瞥了瞥他,又低下首去喝湯:“晚弄說漏泄庫房轄物及賬房所管錢數者,都會被杖打出府,如果這條府規是真的,那麽端午節前你與那二夫人在書房中的那天,攤開再案桌上的賬冊……是你故意的罷?”
  若管事房的規矩如此嚴苛,那些機密賬簿又怎可能輕露人前?
  他笑得溫柔而欣賞,這小東西也算心細如發:“再給我些時日,所有事情很快就會結束。”
  環鬢抵著他衣下鎖骨,向上承望他半垂凝視她的眼,她翹起的唇角略含譏誚:“包括你的三位夫人?”
  他輕吻她的鬢角,施然篤定:“包括我的三位夫人。”
  “本朝休妻可是件缺德的陰損事,你想學那陳姓狀元一般熱後世罵名麽?”
  他裝作十分驚訝,捏玩她尖秀的下巴:“本公子是那種人嗎?休妻這種遭天譴的事我怎麽會做呢,那絕對是萬萬不可。”被懷內幽香引出一絲心猿意馬,俯眸掠去,驚奇道,“你在長身子?”一陣子沒見,怎麽衣衫下好像飽滿了不少。
  “你別亂來。”她羞紅了臉,微有些惱。
  她不說即可,這一開口拒絕,他索性再她耳際挑釁地吹氣:“我哪兒亂來了?”揚高的尾調拉出一抹逗弄。
  枕在他肩的螓首朝上微仰,半惱媚眸瞟向他時仿如水潮泛過,又若嬌嗔挑情,他心口一蕩,就在她想開口的瞬間他已飛快堵住她的唇,她隻聽到一句含混不清的垂詢:“那個尼姑是誰?”
  勾纏之間魂昏魂迷,無法思考,她微微應聲。
  “我娘是壽州人,小時候聽她說過有一對孿生姐妹,生下來沒多久小的便夭折了,外婆恐怕大的也活不長,便把她送進了佛門,祈求菩薩保佑她平安成人,娘說我剛出生時她曾來看過我們,後來爹升任朝官我家搬到了開封,漸漸便沒了音信,娘去世前好像曾托人往壽州給她捎過信兒,但她長年雲遊在外,直過了幾年才知道我娘已不在人世,那時我已去了晏府。”
  他一動不動隻專心聆聽,而她說著說著腦袋兒漸垂漸低,由此並沒看見頭頂上的臉容密布柔情,俊美雙眸溢出萬千憐惜,掌心覆上她的額頭,將她勾回懷內,歎息之中滿含愛意:“乖兒,以後會有我對你好……”
  交纏的兩心被掩得毫無縫隙的門扇緊藏在內,隻間或隱約傳出一兩聲壓抑的低嚶。
  在屋子外頭,驚雷伴著慘白蜿蜒的閃電劈下,積聚了幾日的濃雲翻騰滾滾,墨漆得似吞天覆地,天際刮起急風,鬥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落在簷瓦上,轉瞬已傾盆而下。

  第十二章 複聽雨簷忙
  連日大雨,濕漉漉的勾簷不曾幹過,白府裏除了輪值的仆婢外皆被著綿綿不絕的雨幕困得動彈不得,閑暇時三五成群聚在房中,伴著窗外芭蕉葉上的滴滴答答聲可壓閑話。
  “墜子你氣色好多了。”晚弄嬉笑道。
  “她能不好嗎?每日裏喝三頓補湯,養膘一樣吃吃睡睡,你沒看她已經一身贅肉了。”晚晴出言挖苦,繼而又抱怨,“你們說晚玉到底去哪了?今兒又不是她當值,這大雨天的連人影也不見一個,真是怪事兒。”
  尚墜慢聲應道:“你理她做甚,該回來時她自然會曉得回來。”
  晚弄嘴角動了動,遲疑地看了眼尚墜,仿佛話就在嘴邊,卻不知說好還是不說好。
  眸底閃了閃,尚墜笑笑:“怎麽了,這會兒我是外人還晚晴是外人?你有話還不好說了?”
  “昨兒我去管事房時,恰巧遇上商管事和她外甥兒,雖然他們把聲音壓得極低,但迎麵走過去的那會兒我還是覺察到了,他們好像在爭執,為了什麽而有點相持不下。”
  晚晴好奇道:“他們爭什麽呀?為了墜子嗎?”
  尚墜斜了她一眼:“別有的沒的都扯到我頭上。”
  晚弄遲疑半晌:“不是墜子,我隱約聽見他們提到晚玉的名兒。”
  “你說什麽?!”晚晴吃驚地瞪大了眼。
  “他們——”晚弄忽然住嘴,麵色尷尬萬分。
  尚墜反應最快,當即抬首往門外望去,門檻處搭著裙裾一角,晚玉就站在那兒,可能是在進門時剛好聽到了晚弄的說話,一下子進退不得,臉色因極度難為情而有些發白。
  晚晴跳了起來,驚罵道:“你這死蹄子趕緊進來給我說清楚了!”
  晚玉沒有動,隻是望了望尚墜,神色歉疚至極中還帶著一絲怯懦。
  見她低垂下頭,極度不安地緊絞十指,尚墜微覺好笑,開口招呼:“你進來吧。”
  她這才往裏挪了挪步。
  晚晴發急,大步走過去將她硬拖過來:“到底怎麽回事?”
  “我——”晚玉啞語,一句話堵在嗓子眼上不知如何出口,眼圈便紅了紅,咬唇抬首,定定望著尚墜,“我真不是存心想瞞你們,我自個兒也沒想到後來會——會——”
  “會什麽呀!急死人了!”晚晴惱叫。
  “你靜點兒。”尚墜白了她一眼,再回望晚玉,淺聲緩道,“你也沒想到會喜歡上丁大哥嗎?”
  “你端午那日去找她退婚,我看他傷心成那般,隻覺得心裏十分不忍,開始隻是想安慰她一下罷了。”也不知晚玉是被逼急了頭緒慌亂,還是被識穿後倉皇失措,再脫口時已有點口不擇言,“你早已是公子的人,明知與他並無可能,若非你拿他做擋箭牌,也不至於——”
  晚晴和晚弄齊齊愕然:“墜子你和丁大哥解除婚約了?”
  尚墜麵容微白,慢慢從晚玉身上收回轉淡的眸光,牽了牽嘴角:“你說得是極,這事我確實對不住丁大哥。”口氣誠摯而平靜,除此外旁人再聽不出她的任何情緒。
  “我不是這個意思——”晚玉幾乎就要哭出來。
  “那你是什麽意思?”一旁晚弄忍不住戧出聲:“就算墜子再怎麽不是,誰來說她也不應是你來說罷?你也不想想她平日是怎麽待你的?如今你因了自己喜歡的男子便這樣責怪於她,你有沒有良心!”
  “我說了我沒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晚晴雙手一揮吼出一聲。
  尚墜閉眼揉了揉太陽穴,片刻後睜開長睫,不以為意地輕輕笑了笑:“我被你們吵得頭都暈了。”望向晚玉,臉上笑意又更深了些,“你是擔心我介意嗎?其實每回想起來,我始終覺得有愧於丁大哥,你喜歡上他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在意,再則我與丁大哥雖曾有婚約,兩人之間卻從無情分,所以你也別放在心上。”
  低頭想了想:“要是商管家不讚成他與你一起,過些日子等我身子好些,再幫你想想法子。”掩嘴輕欠,懶聲道,“這雨淅淅瀝瀝起來沒完,下得人困乏不住,我先去眯會兒,你們聊著罷。”
  晚玉早被眼淚打濕眼簾,已說不出話來。
  晚晴和晚弄對視了一眼,尚墜的神色表情與平時沒有兩樣,一番閑話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但兩人心裏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從來想不到一貫少言的她原來也能輕描淡寫地把話說得那般周到,不但令人驚訝,還覺得陌生。
  仿佛而今的墜子,已不是過去她們所熟悉的那個墜子。
  那時舟中聽雨,楫浪潑荷,而今簷下聽雨,昏帳暗羅。
  幽靜無人的房中,尚墜枕著一臂側躺再床上,眸光無聲落在地麵,人一動不動,隻靜靜聽著屋上簾外的雨聲,外頭廳裏晚晴和晚玉又低低說了會話,之後便似散去了再沒聲響,她翻個身,朝裏合上眼。
  這雨怕是下到入夜也不會停……
  一任階錢,點滴到天明。
  此後又過幾日,天老爺才終於收住雨勢。
  入晚十分,青空灰霾,碧樹如洗,風過潮枝帶起清新氣息。
  “各色綾羅綢緞和珠釵頭麵都已給二夫人送去,廚子正在準備她親自擬定的菜肴,二夫人說隻想與公子獨酌一更,這等生辰小事並不願對外聲張,故而讓把酒菜都端到浣珠閣。”
  書房中邵印稟道,旁邊小廝正把燈燭一一掌起。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笑笑:“你依足她的吩咐去辦便是了。”方待回過身去與鄧達園說話,轉瞬想起什麽,把已走到門口的邵印叫住,叮囑般補上一句,“你去疏月庭和小墜說一聲,我晚點兒過去看她。”
  邵印應聲退下。
  這才側首向坐在東案的鄧達園:“薛奎那兒怎樣了?”
  “有支突躥而起的流寇最近在玉門關附近擾民生事,薛大人把此事報上了朝廷,朝中回旨讓他按兵不動,先靜觀其變,大臣們私下議論,不少人懷疑那支流寇是日益壯大的黨項族人假辦為之,其意在試探我朝反應。”
  白世非頷了頷首,沒說什麽,沉思會兒後,又問:“宮中呢?”
  “文德殿已修葺得七七八八,京X南郊王氏磚窯的王二爺費了幾遭酒食,又破費不少銀錠和兩名侍婢,終究獲得修葺使滕宗諒首允,把那批上好的鋪地青磚賣了進去。”
  聽的人點點頭,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案麵:“找一個當把文德殿修得更堂皇的名目,又或是把鄰近幾殿也同葺一新的借口,使人上道奏折,請皇上從內庫再支十萬X給滕宗諒揮霍。”
  “是。”
  “X務處的鹽鈔引收地如何了?”
  “他們收來的鈔引大部分經指縫出而落入吾府,官營買鈔場也被白氏的交引鋪頂得門庭冷落,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員們隻留著一小部分壓倉,然後層層上報說所收甚微,此舉措效果欠佳,或望調高買入價以試後效雲雲,朝廷已幾日批允,又多撥了十萬X出來。”
  “你把鹽鈔的私市價抬到一券七十貫,而後以每券六十貫九十文,八十文,七十文的依次減價,吧收進的鹽鈔引一點一點全數賣予官收,記住要做得不著痕跡。”
  鄧達園允諾:“如此一來,白氏從中賺取的差價便極為可觀。”
  唇完如月,白世非向椅背悠然靠去:“何止,過去幾年間X貨務連歲有羨餘,三司往往多收為額,又各地州府每歲受納民戶稅帛,皆多為進貢京中。”
  鄧達園精目一閃:“那想必今年內庫的入繳大減無疑。”
  白世非懶懶望了眼窗外,連綿多日的雨水雖歇了,天色卻始終沒有真正放晴,入夜後烏雲壓頂,黑漆漆地沒半絲光亮。
  “今夏雨季來得早,按這天時,不需多久京師便會接到地方水災的急報,你把我的話傳出去,今年不管何方水澇,商紳富戶隻許捐米捐衣,一律不得出錢賑災,就讓各地州府全向京師借調糧銀。”
  “公子的意思是——”
  白世非笑著起身:“把內庫耗空,讓其入不敷出。”
  小廝忙提起燈籠小心地領在前頭。
  侍立在外的白鏡看見他從裏出來,忙不迭遞上一個小巧的白釉瓷瓶:“任醫官差人送來的,說裏頭是公子向他要的東西。”
  白世非把瓷瓶納入袖中:“夏家最後一趟來人是在上個月初嗎?”
  “便是上月初六,昭緹初五出了趟門,第二天夏家便來人了。”
  白世非停下腳步,細想了想,唇邊漫起一抹細笑,那笑容分明很淺,然而看在白鏡眼裏,隻覺深不可測。
  “你走快一步,去把鋒睿找來。”閑聲吩咐白鏡,繼而抬首對掌燈的小廝道,“往浣珠閣去吧。”

  第十三章 權輿
  聰明多反誤
  鋪天濃雲如墨漆,天際無月無星。
  浣珠閣裏則一室燈火,便隔著窗紗也覺明如白晝,平日在門外值守的下人此時全不見蹤影,似早就被遣了開去,從燈影幢幢的柱廊延伸到廊外院子裏黑沉沉的林木扶疏,盡顯神秘靜謐。
  便在屋角旁一棵枝葉茂密的樹幹後麵,無聲站立著一道黑影,背負著雙手,默然凝望著正堂虛掩的門扇,從那門縫裏正不時傳出低低勸酒的嬌聲,間或夾雜著一聲欣然應允的朗笑。
  
門內房中,百世非與夏閑娉對麵而坐,兩人笑談著汴梁城內種種古今趣聞,難能像如此這般獨處一室,夏閑娉似分外歡喜,不時與他推杯就盞,暢飲開懷。
  酒過三巡,一壺已盡。
  夏閑娉搖了搖空注子,仿如有些不能置信,脆生道:“這麽快就沒了?公子先嚐幾箸小菜,那酒便在耳房裏溫著,我去取一壺來。”起身時不經意道,“今晚怎麽好像不見白鏡,他沒隨你過來嗎?”
  百世非閑閑一笑:“邵管家為二夫人準備的賀禮漏了一份。我讓他去給二夫人取來,再過片刻便該到了罷。”
  夏閑娉走進東側耳房,裏頭桌上擺著幾個盛滿熱水的注碗,碗中溫著酒壺注子,其中三個都是青花纏梅枝注子,旁邊則別有一個是青花纏蓮枝紋樣,她取了個青花纏梅枝注子,又順手拿起與眾不同的那一壺,臨去前往耳房的窗戶外瞟了一眼。
  房中百世非抬起右手,小指指甲往夏閑娉的酒杯中輕輕一浸。
  藏身樹後的周晉眼看著夏閑娉端著兩壺酒轉身走出耳房,並把折門輕輕拉上,婀娜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立在原地仍舊一動不動,濃濃夜色遮去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而屋內再度隱約傳來夏閑娉的輕笑聲。
  “這是豐樂樓今年新釀就的眉壽,我特地叫豐樂樓掌櫃給留出來的,公子嚐嚐看,隻是這眉壽酒雖美味如瓊台玉液,奈何後勁太大,我恐怕不勝酒力,故而自備了一壺白礬樓的和旨,便陪公子小酌。
  白世非端起酒杯,就到唇邊輕抿了抿,讚不絕口:“香飄四溢,入喉甘醇,如此好酒二夫人不嚐一嚐未免可惜。”說著放下手中杯子,執起壺來為夏閑娉滿上,笑道,“來,我與二夫人對飲三盞。”
  絲毫沒想到他會親手為自己斟酒,夏閑娉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慌亂,這時對麵的白世非已經端起酒杯,正含笑注視著她,眼看無法推拒,她隻得堆起笑容,勉為其難地也伸手去拿酒杯。
  “二夫人請。”白世非笑容可掬地向她舉一舉杯。
  “公子請。”夏閑娉咬咬唇,把心一橫,長袖掩上將整杯酒一飲而盡。
  白世非舉杯就唇,讚賞道:“沒想到二夫人豪氣幹雲——”話還沒落地已不小心被嗆到,噗地一口酒全噴了出來,人連咳不止。
  夏閑娉慌忙上前,以絹帕擦拭他濺濕的衣擺:“公子不要緊罷?”
  屋外樹下,默立良久的周晉鬆開扣在背後的雙手,似是想起自己還有要事待辦,又仿佛是終於聽膩了一牆之隔內紅袖添香的嬌聲軟語,決然地一轉首,身形無聲倏掠而起飄向院外。
  才剛點足落在某枝樹幹上,已看見前方不遠處白鏡正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地哼著小曲兒走過來。
  周晉冷眼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自己藏身的樹下,他無聲無息躍下,就在提起的右掌恰恰要劈上白鏡後頸的刹那,白鏡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忽地側身向旁一閃,反手一抹寒光匕刃直取他近在咫尺的咽喉。
  陡生的突變讓騰身在半空的周晉大驚,原本隻提了三分力道的掌勁說時遲那時快凝足為十分,以雷霆之勢拍向白鏡頭頂的百會穴,這不惜兩敗俱傷的攻勢將白鏡逼得身子一矮,借此喘氣之機周晉旋身躍落丈外,然甫落地那抹匕刃已如影隨形攻至,周晉險險避開他直取胸前的淩厲一式,還未站穩已驟覺背後一道厲氣襲來,緊接著腰後一涼。
  他整個人僵住,便這一眨眼白鏡手中的追身寒匕已橫在他的頸上,與此同時將他胸前幾處大穴疾手點住,令他再動彈不得,白鏡這才退後兩步,手腕一翻匕首已沒入袖中不見。
  周晉仍不能置信地瞪著他,直到此時,才悔之晚矣地明白了一件事,不諳武功的白世非出門從不帶護院或武師,卻唯獨這名長得眉清目秀卻總是嬉皮笑臉的年輕侍從不管白天黑夜,時刻與他貼身不離。
  全怪自己疏忽不曾有防備之心。
  輕微的腳步聲悠然地由遠及近,白世非從浣珠閣的拱門下走了出來,臉容異樣溫雅,含笑朝周晉長揖一禮:“周大人,多有得罪了。”
  雖失手被擒,周晉仍十分淡定:“白公子卻待如何處置周某?”
  “周大人誤會了,大人你不僅是朝廷命官,更深得太後信任,小可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對大人不敬,隻不過是看夜色已深,想必宮內也已下匙,故請大人在蔽府留宿一宵,明晨清早定教大人安然無恙地出府回宮。”
  白世非笑語完畢,朝旁邊白鏡瞥去一眼,那意思自然是該怎麽做你明白了?然後朝周晉再抱一抱拳,便偕莊鋒王睿一同離去。
  “到底怎麽回事?”莊鋒王睿好奇地問道。
  白世非彎唇如月:“在上個月初,周晉曾向醫官楊可久私討秘藥。”
  “就是那位被太後派去診治李氏,結果李氏卻暴斃而亡的楊可久?”
  “嗯,本來這種小事醫官院裏誰也不會在意,可偏巧在楊可久跟前聽差的小黃門和飄然的隨從相熟,無意中說了出來,後來飄然與我在高陽樓會麵時隨口提了提,我便想起那期間周晉好像剛來過白府,因此多了個心眼,事先讓飄然給我另配了些藥粉。”
  “即使這樣,你又怎麽知道他會在今夜潛入府中?”
  “其實我並不確定他今夜一定會來,隻是猜想,倘真如我推測那般夏閑娉確實打算對我下藥,那麽她首先須得支開白鏡,而若想把白鏡引開,則沒有比周晉更合適的辦事人選。”
  “你別心竅兒,他們真是自尋死路。”莊鋒搖頭歎息,又道,“這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我打算過兩日便於工作回杭州,在迎眉過去之前先做些準備。
  “白府在西湖邊上有座別院,我讓鄧二把屋契與你找來。”
  不容莊鋒王睿推辭,白世非已笑著與他作別,徑往疏月庭而去。
  穿過蜿蜒庭徑,走上筆直柱廊,花窗裏悄靜無聲,想必都已回房歇息,他抬手輕推門扇,吱呀開處卻見尚墜獨自坐在廳中,神色微為寥落,仿佛一個人坐著也無所事事,便取下了鬢子無聊地一點一點剔著燭花。
  門聲響處,抬首乍見白世非推門進來,她眼底仿似懸了許久的一抹濃重不安慢慢卸下,繼而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似終於鬆了口氣,又仿佛異樣歡喜。她如釋重負的微微變化,讓他臉上笑意隱去,眸波如輕霧彌漫,夾雜著心動和感動,他心愛的人,在為夜歸的他等門,隻覺得桌上輕輕搖曳的半截尋常燭光,比從前他見過的任何一盞華燈都要溫暖,那一霎心間念想再度強烈浮現,並較從前任何時候都還明晰,這下半輩子,他確然隻會與眼前的女子在一起,從此莫失莫忘。
  走上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他憐愛輕喃:“小傻瓜。”
  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唇。

  第十三章 何事登高呼
  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濃霧漫山遍野,大地暗茫茫,整個白府仍沉浸在曦寧夢中,一道身影不知從何處掠來,在花木叢中無聲無息地幾個起落,從人煙稀至藤蔓遍生的府西高牆飄了出去。
  又過一更,雞啼聲終於將眠夢悄然驚醒,隨著後院東西兩廂陸陸續續拉開門的輕微吱呀聲,不多會府內仆人已開始走動忙活,或劈柴挑水,生火煮食,或擦拭案台,掃樓淨閣。
  浣珠閣裏夏閑娉也已醒轉過來,迷蒙中定了定魂,清醒後第一件事便是將昭緹喚進房來。
  “昨晚公子什麽時候走的?”
  昭緹惶恐道:“奴婢該死!昨、昨夜裏奴婢睡死了……”
  夏閑娉麵容上略有失望之色,人似疲倦不已,也無力斥責昭緹,隻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府內依然平靜.
  明明幾位夫人之間暗波湧動,卻平和得連雞毛蒜皮的事都不曾發生.
  人在府中總覺得像似跌進了一張看不清但吸力強大的網,無法為所欲為,甚而掙紮不得,使出去的力很快就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消弭,由此府裏各種勢態久而長安,便如同盛在碗中的水,不管水麵往哪個方向合影偶爾傾一傾斜,卻始終溢不出碗外.
  施展和統治這種力量的人無疑正是白世非,而為他把這種力量滲透下去的,則是府內隨處可見的忠實仆人.
  雨時下時歇,正如白世非之前所預料的,沒過多久河東、兩浙、荊南等地便紛紛呈上急需朝廷支援的水災折子,期間薛奎也向京中遞來急報,指關外流寇竟夜襲秦州兵營,雖未發生傷亡,但就被掠去了一批兵械武器。
  未幾,河北和永興路的轉運使上書曰“慮及承平歲久,州縣不複閱習,今請選將練兵,為二邊之備”,請求朝廷增加兵費補助。
  盡管劉娥垂簾在側,趙禎在朝上也還是被煩得焦頭爛額,每詢及內藏庫及左藏庫能往各地支撥多少,兩藏庫使不是說近年赦宥既頻,賞給複重,年納貢賦稅餘卻較往年大幅減損,就是答月前剛修宇葺殿度支幾何,又官收交引花費多少,故而庫內所剩無幾。
  言下之意,藏庫國用日絀,已是捉襟見肘。
  一連幾日無人能夠切實提出解決之道,趙禎大發脾氣,當朝罵道:“平日個個座談機變,神勇智謀無人能及,臨難時候卻全束手無策,謹躬慎默隻求苟安,端得是一群庸碌廢物!”索性撒手不管,隻托病在寢殿安養,把朝廷諸事甩給了劉娥。
  牽涉到財銀用度,任是劉娥心藏萬機也一樣無能無力,每日為政軍之事亂緒擾心,費神耗力,便連夜間也難以寢安。
  隨後有大臣提請不如向富戶募銀,這一說馬上人人都想到了京中第一富紳白世非,此時又有臣子說聽聞白公子人不在汴梁,據說偕好友去了遊山玩水,也不知何日方歸。
  這一來列位百官再度束手無策。
  須知不僅隻是汴梁城,便東京以外大名、真定、江陵等府的各式行會也唯白氏馬首是瞻,沒有白世非的登高一呼,朝廷想從各地富商手中募集到相當數量的錢銀隻怕比登天不難。
  無計可施之下,劉娥也還是讓人往白府送去加急詔書。
  未料白世非的信函竟在幾日後回了過來。
  大意是說他而今正在應天府拜望晏書,眼見嶽丈大人零落他鄉,無親無故,更用度微薄,陋室故舊,自覺為人侄婿卻孝道未盡,內心甚為不安,故而打算多待些時日,為嶽父母建築庭院,購買田地雇請仆婢。
  信中更誠意拳拳,言道亦自急朝廷之急,隻待他把事情安排妥當,定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以為太後及皇上略盡綿薄之力。
  朝中眾人麵麵相覷,這信裏含義再明顯不過。
  翌日,便有官員上疏,為解燃眉之急,應行權宜之策,請太後下旨將晏書複調入京,夏閑娉之父夏竦當堂出列反駁,然附議或派係不明者居多,明確反對者零星,他孤掌難鳴,終被支持一方的大臣們駁斥得再緘口不言。
  劉娥暗惱不已,不說同白世非素來交好的趙禎特地置身事外,幾位與晏書頗有交情的老臣子也都出列陳情,加上連日來各地急報如飛,牘上已積了厚厚一摞,事態緊急再拖無可拖,她心裏雖大為不甘,然國事當頭,也無法一意孤行而置朝中居高不下的呼聲於不顧。
  又幾日,欽差大臣終於攜聖旨連夜趕往應天府,令晏書官複原職,擇日返京,那欽差回來時便攜了白世非親筆書信一封,私下差人送至白府二管家鄧達園的手中。
  與朝廷上不曾間歇的唇槍舌劍相比起來,白府則顯得分外安寧。
  畫室裏,晏迎春運筆揮毫,或精心勾勒,或濃色淡抹,畫著窗外碧水池中迎風招展的荷花,陪伴一旁的尚墜坐在椅子裏,沒什麽精神地觀看著晏迎春作畫,;間或懨懨地掩嘴打個哈欠。
  晏迎春看她一眼:“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尚墜搖搖頭:“一個人待著更悶。”
  “過幾日我會再到山上去,與無心庵裏的師父們一同齋戒半旬。”
  尚墜不以為然:“你又是茹素,又是上山,底下都江堰市在猜測大夫人極可能會做一個在家修行的居士,就隻差沒傳出你想遁入空門了。”
  晏迎春笑著別開話題:“公子什麽時候回來?出門已好些日子了。”
  “邵管家說上下這幾日便該回來,老爺要返京了嗎?”
  “娘的信裏是這麽說,仿佛對夏閑娉的爹還頗有微詞。”
  尚墜笑了笑:“和你相比,我怎麽總覺得二夫人好像更不待見我似的。”
  “你小心為妙,女子忌妒起來麵目尤為可憎,還有你那笛子,也最好趁早要回來。”見尚墜無精打采地又打了個哈欠,晏迎春不禁好奇,“他仍未知道嗎?”
  尚墜唇一勾:“聰明一世,難免糊塗一時。”
  “你也適可而止,改日他若知道,怪責起來隻怕便連我也容不了。”晏迎春歎氣,再度執起畫筆,“你先回去罷,我把這個畫完。”
  尚墜不再做聲,看看天色已近午,這時候湯藥應送往疏月庭了,便從椅子裏站起來。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瞞著他的後果極可能會連累身邊諸人,可就這麽告訴他,她又不是那般樂意,心裏也始終有著幾分難以理順的顧慮,在說與不說之間躊躇難定,不緊不慢中也就日複一日地拖了下來。

  第十三章 悔曾尋錯處
  不知不覺間走到至膳廳,若是平時,隻要遠遠聽聞屋子裏傳出聲音,尚墜定已悄然繞道而行,隻是今日她心中有事而沒多加留意,這便疏忽了。
  “那丫頭!”
  一聲突如其來的吃喝打斷了遊走的思緒,尚墜一愣停步,轉首看向聲音來處,廳堂裏夏閑娉與張綠漾正在用膳,七八個仆人侍候在側,隻是不知何故沒見大管家邵印的影子。
  叫住她的人正是把玉笛搶走的張綠漾。
  微猶豫了一下,尚墜轉身走過去,抬腿跨入門檻,施禮道:“奴婢見過二夫人,三夫人。”
  張綠漾一撇嘴角:“你是不是沒把我們這些夫人放在眼裏啊?”
  夏閑娉眼底冷光暗閃,掠過尚墜後轉而看了張綠漾一眼。
  尚墜低聲謹應:“奴婢不敢。”
  張綠漾嗤聲哼道:“那怎麽你身為丫頭,路過主子在的地兒,也不進來問候一聲!”
  這話一出,夏閑娉終於確定張綠漾在找尚墜落的麻煩,眼內霎時滑過一抹刻骨怨芒,她本來不在愁找不到機會整治這丫頭,沒想張綠漾倒先出手了。
  “奴婢才剛在畫室幫小姐研磨時把衣裳弄髒了,怕進來會礙觀瞻,擾了兩位夫人的食興,故而打算先去換過衣裳,再回來侍候二位夫人。”尚墜恭聲道,回答得竟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以至張綠漾被噎得一時做聲不得。
  夏閑娉看這情形,便放下手中茶杯,冷聲道:“給我倒杯茶來。”
  “是。”尚墜垂下長睫,要來的始終還是會來。
  在她轉身瞬間,夏閑娉向昭緹暗暗遞了個眼色,昭緹跟隨她多年,自然明了她的暗示,對她微微頷首,倒把旁邊的張綠漾看得一愣,不知道這主仆倆在打什麽主意。
  尚墜把茶斟好,端過來遞給夏閑娉。
  夏閑娉抬手去接,卻一下沒拿穩杯子,茶水潑濺出來落在手背上,她燙得喲聲一叫,緊接著“啪”的一聲脆響,尚墜已被昭緹猛地甩了一巴掌:“你個jian人!倒這麽滿想燙死我家小姐嗎?!”
  尚墜被打得頭都側了過去,隻覺耳朵裏嗡嗡作響,一陣頭暈目眩,幾乎站也站不穩,而她嫩白的半邊顏麵已清晰浮起幾道通紅指痕,嘴角也隱約見到一絲裂開血痕,可想而知下手的人有多狠。
  在場的仆人全呆住了,張綠漾第一個反應過來,跳起來指著昭緹破口大罵:“你也不過是個下jian婢子!在這兒撒什麽野!”她雖然也很討厭那丫頭,但也不至於動手打人吧!
  昭緹不哼聲,隻站回夏閑娉身後,對張綠漾的的叫罵根本不理不睬。
  不知哪位年長的仆人先回過神,低聲惶道:“快去把邵管家請來。”
  夏閑娉唇一抿:“誰敢出這門口!”
  她喝止的同時有個廝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低著頭匆匆往外走,把夏閑娉氣得便要從椅子裏霍然起立。
  就在這混亂當中門口忽然傳來:“怎麽了?”
  這一聲讓全場頓然安靜。
  誰也沒想到出門多時的白世非竟恰在此時回來,他的眸光停在尚墜紅腫的半邊臉頰上,眉心略皺,繼而望進她的眼瞳,從他進來伊始,她神色冷凝若冰,且始終一聲不發,沒人知道挨了打的她心裏在想什麽。
  跟在白世非身後進來的邵印一看眼前情形,慣常處變不驚的他連臉都變了,不為人察地搖了搖頭,對旁邊小廝道:“速去冰窖取些冰來。”
  溫和不再的眸光掃過強自鎮靜的夏閑娉和麵帶怯然的張綠漾,白世非在餐桌旁撿了張圓凳子坐下,輕笑問道:“怎麽回事?”
  沒有人敢出聲,仆人們全都膽戰心驚地低垂著頭,隻縮躲在夏閑娉身後的昭緹囁嚅了一下,然而白世非臉上仿佛帶著一絲無溫寒氣的淺笑,不知為何讓她恐懼得始終不敢上前。
  小廝很快便拎端著一小桶冰塊跑了回來。
  白世非望向尚墜,淡聲道:“過來。”
  尚墜靜立不動,過了片刻,屋子裏所有仆人祈求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被迫不過她麵上浮起一抹厭色,緩步走到白世非跟前。
  手掌搭上她的腰將人攬近,下一瞬她已被強迫坐在他的腿上,坐在餐桌對麵的夏閑娉和張綠漾當即綠了臉,緊接著在她們麵前淩空扔下的冰塊激射起桌上的菜汁湯水,把尖叫著來不及遮擋的兩人濺了一身一臉。
  白世非也不看兩人,若無其事地彈了下染濕的指尖,接過邵印遞來的絹紗,卷起桶裏冰塊,輕輕印上尚墜腫痛的臉。
  被湯汁濺得狼狽至極的夏閑娉看在眼內,恨得差點兒把下唇咬破。
  意識到就連主子也很可能自身難保,昭緹嚇得趕緊上閃跪倒,顫聲道:“是奴婢打……打了尚墜姑娘。”
  “為什麽?”自嘴裏吐出不帶情緒的三個字,白世非的眸光始終沒有離開尚墜的臉,見她被冰塊凍得腦袋一側,他無阻同情地歎了口氣。
  “因……因為她端茶給小……小姐時,燙……燙了小姐的手。”
  拿著冰塊的手一頓,白世非轉過尚墜的臉正對自己,極其不悅,“為何你會在這裏端茶?”
  尚墜依舊抿著唇不肯哼聲。
  手忙腳亂拭罷身上黏膩的張綠漾偷看她一眼,怯懼輕喚:“世非——哥哥。”
  便這充滿忐忑的不安叫聲,已能讓人明白個事情大概,白世非隻是充耳不聞,手中冰塊再度敷上尚墜的臉頰,眼角斜光掠過跪在地上的昭緹,說話仍舊不溫不火:“給我倒杯茶來。”
  不明白他什麽意思的昭緹滿懷恐懼地站了起來,轉身走向茶案,看著眼前形狀不一的七八個茶壺,猶豫著不知該斟哪個,便挑了最大的一壺,倒好回到白世非麵前,卻不敢擅自放下,端著杯子全身顫抖地等他指示。
  白世非放下手中滲水的絹紗,取過另一塊再卷起冰塊:“管家。”
  “在。”邵印躬身向前。
  “念。”
  “公子喝茶隻喝龍鳳團和揚州貢,仆婢之出差錯者,按白府家規第八十五條,罰三月薪餉。”
  白世非往尚墜臉上愛憐地輕輕吹氣:“就這一條?”
  “仆婢中有擅自毆打、責罰、謾罵、欺淩他人者,按家規第三十五條,杖二十。”
  昭緹撲聲再次跪倒,手中的茶水抖了出來,眼眶裏早嚇滿了淚,卻強忍著一點兒也不敢哭。
  邵印卻還沒說完:“主母管教不當者,按家規第三十六條,禁於後山祠堂,少過十到二十日不等。”
  夏閑娉與張綠漾同時驚圓了眼。
  白世非專注在尚墜臉上的眸光這才終於掉了過來,率先看向昭緹,語調溫然不變,但就是能讓人聽出殺一儆百的無情意味:“扣三月薪餉,杖二十,下次再犯,永逐出府。“
  “奴婢知錯了!公子饒命!、”昭緹哭著連連磕頭。
  在邵印的示意下,旁邊幾個高大的仆人上前將她架了起來。
  想起自己先前在浣珠閣作威作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而今落入別人手中,那二十板下來未必還有命在,昭緹兩腿發軟,恐懼中哭喊不止:“小姐!小姐快救救我!奴婢都是為了你啊!小姐!”
  夏閑娉側過頭去不發一語,對昭緹的哭求恍若未聞,此時此際讓她怎麽幫?這不是為難她嗎?另一方麵又暗惱昭緹在白世非麵前叫出什麽都是為了她的那種話,讓人下不來台,臉色一沉,便冷眼瞥著昭緹被架出門去。
  白世非轉而望向張綠漾:“撩事生非,篾撣十下。”
  “不要。”張綠漾嚇得大叫,連連退後,轉身便想奪門而出。
  最後盯著夏閑娉,出語一徑無情:“禁足於浣珠閣廿日。”
  夏閑娉滿目通紅,將下唇咬得泛白,無比怨恨地定定瞪視著被他抱在懷中的尚墜,麵色極其嚇人,仿佛隨時都會衝上去拚個玉石俱焚,不惜與之同歸於盡。
  另一邊被仆人堵下的張綠漾心慌尖叫:“世非哥哥!”
  白世非扳回尚墜又似不耐別開的臉:“這裏間的下人,是不是都看著你挨打?”
  尚墜垂下眼簾,淡而薄厭:“你好了罷。”
  他點頭:“既然你求情,杖刑可免。”望向邵印,“全部罰兩月薪餉。”
  “是。”邵印一個字也不多說。
  “叫藥房調製些消腫的膏藥。”白世非放下冰塊,摟著尚墜站起。
  被攔著不能向白世非靠近的張綠漾眼看他就要走出門去,她急得再也顧不得,大叫道“世非哥哥你不能打我!”
  白世非還是沒有看她一眼,甚至沒有稍微收停腳步。
  張綠漾幾乎當堂吼出來:“你真的不能打我!我有身孕了!”
  驚魂不未定,複來又一驚,在場之人無不被這句話震住。
  便連白世非向外跨出的右腿也頓然一止,緩緩落在門檻上,他回過頭,有絲茫然地看著張綠漾,對她乍叫的說話似明非明,在他終於反應過來時胸口忽然龔來強烈力道,冷不防被尚墜推得趔趄後退,脊背重重撞上了門柱。
  尚墜惱極了瞪著他,無端被人刮了一耳光痛到牙齒根裏,說不窩火是假的可是能怨誰呢?怨天怨地怨他人,說到底還不是就是因為他自己?惹來這麽一堆善妒的鶯鶯燕燕,讓她平白吃苦也就罷了,最恨的是這種日子還不知何時才能到頭。
  白世非張嘴欲言,下一瞬頓悟時機不對,隻好什麽都不說,懶懶靠在門柱上,臉上掛著淺淺笑意,一瞬不眨凝視著她。
  他神色間的捉摸不定卻讓她更為惱怒,想也不想,她抬腳狠狠踢向他的小腿脛骨:“你心內不是希望我為你爭風吃醋嗎?”當著仆婢們的麵她毫無顧忌地一踢再踢,他疼得喲喲直叫卻始終不躲不避,隻任她發泄。
  “我真的很討厭你的這些二夫人三夫人!不過老實說這府裏我最討厭的人還是你!你比一頭豬還不如!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怒氣漲至小臉通紅,胸部因連串激烈的說話而喘得起伏,大發完脾氣後她挽起裙擺霍然轉身,撇下做聲不得的眾人三步並兩步飛快走了開去。
  廳堂內長久死寂。
  片刻之後,就見白世非一個人慢慢笑了開來,嘴角幾乎咧至耳根,笑容歡暢得府中前所未見,撣了撣衣擺,他亦揚長而去。
  
  第十三章 藥煮石菖蒲
  飲綠居裏,任飄然為張綠漾把完脈後,對白世非道:“一個多月了,按日子算應該是端午前後懷上的。”
  白世非沒說什麽,隻是盯著角案妝台上的玉笛,終於明白為何那丫頭這陣子再也沒去過花園,也難怪她會積鬱到當眾發飆,這幾個月裏他忙著布置朝廷中事,確實有點疏忽她了。
  “世非哥哥……”看他去拿起笛子,張綠漾微為心虛。
  白世非笑了笑:“你好好休息。”便送任飄然出去。
  兩人沿著院徑而行,儒雅的任飄然斯文笑道:“沒想到你動作這麽快,竟已逼得太後讓晏書返京再度參與朝事。”
  白世非唉聲一歎:“不快不行。”那頭小雌虎已經快沒耐性了,“我計劃在半個月內令晏書從樞密副使提為樞密使,執掌專管武事的樞密院。”
  任飄然訝異了一下,繼而讚賞道:“太宗當初設置樞密院本意是為了文武分權,倘若晏書掌管樞密院,則在權位上不但與太後倚恃的丞相呂夷簡平分秋色,而且朝中權力更迭定然引發一連串官員變動,也必不可免會侵奪到專管軍事的兵部尚書夏竦手中的權力,你這招還真是一箭雙雕。”
  “除了樞密院,殿前司也是我要拿下的地盤,歲平日久,京中禁軍失於訓練,每指揮營統兵四五百人,而藝精者卻不過百人,其餘皆疲弱不可用,鋒睿留在汴梁這半年,便是為我訓練一批強武之士。”
  “可是殿前司一向由太後的人全力執管,而今主位者周晉更是她最信任的得力幫手,你想神不知鬼不不覺地滲進去並不容易。”
  白世非輕笑道:“難度是很大,所以這半年來我真正動的隻是宿衛軍。”
  任飄然麵色一驚:“皇上身邊最親近的扈從軍?”
  白世非頷首:“如果皇上的安全沒有保障,我又怎麽放開手腳對付那老太婆,至於殿前司嘛,唯一的關鍵隻在周晉而已。”
  他笑著住了口,前方起來一名小婢,手中端著的托盤上放有一碗湯藥,行至兩人跟前時屈身請禮。
  碗中熱氣縈繞,藥香飄散,任飄然不禁多看了一眼。
  白世非隨意揮了揮手,那小婢便端著藥往兩人身後走去。
  “你今兒有沒有帶消淤的藥膏?”白世非對任飄然道,可憐他的小腿那日被踢得青紫了大塊,下一瞬他忽然回頭,“站住。”
  正要拐入疏月庭石徑的小婢慌忙停下腳步。
  “誰的藥?”怎麽還在往疏月庭送藥,她還沒好嗎?
  “是大夫人吩咐煎的。”
  白世非想了想:“去吧。”
  那小婢自行而去。
  任飄然走著走著,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那笑容十分曖昧:“桑寄生,菟絲子,黃芪,川續斷,地榆和石菖蒲。”
  “無端端念什麽藥名。”白世非不解看他。
  任飄然笑吟吟道:“沒想到除了謀劃朝廷中事,你便在生育子嗣上也是一箭雙雕。”
  聽出一絲端倪的白世非慢下腳步,“你說什麽?”
  “那碗是安胎藥。”
  白世非大愕,第一個念頭就想不可能是尚墜,否則她為何沒有告訴他——那麽真是晏迎眉?然這府中事不會有幾件能逃過他的眼,他可以肯定莊鋒睿在府裏一直恪守禮節,從未逾矩,隻除非——他們是在端午上山那時珠胎暗結——然而心裏始終隱隱覺得,有些什麽地方不對。
  “你尋思什麽呢?”任飄然問。
  白世非掉頭往回走:“你隨我來。”
  很快便到疏月庭,以手勢示意庭院裏的婢女全部噤聲不得通報,在簷廊下悄聲問明後,白世非帶著任飄然直奔晏迎眉寢房。
  兩人的突然出現,讓房中把挨坐在一起的晏迎眉與尚墜怔住,尚墜迅速別開頭,不肯去看白世非笑嘿嘿的臉。
  白世非也不介意,看了眼桌上空碗,這主仆倆把挨得近,那碗又擺在兩人之間,也看不出是誰的:“我才剛見下人送藥過來,你們誰不舒服嗎?”
  晏迎眉笑著回道:“是我呢,這幾日覺得心口有點兒悶。”
  白世非聞言十分關懷:“正好飄然也在,不如讓他給你把把脈?”
  “那就有勞任醫官了。”晏迎眉說罷,大方地把手抬到桌上。
  任飄然搭上她的脈搏,凝神片刻,回首望向白世非:“與那位一樣,也是一個多月的身孕。”轉頭又對晏迎眉叮囑道,“那藥適合衝任不固之用,但你是下元虛寒,的以別再吃了,我給你另開一張方子。”
  沒想到還真是晏迎眉,白世非頗為失望,抬睫看向尚墜,從他進房之後她便側臉半背對著他,始終沒再看他第二眼。
  他走過去,彎腰對上她的黑瞳,從背後拿出笛子放入她的手中,柔聲哄道:“為氣了好嗎?”
  她不語,隻瞪著他,每回都是如此,這樣很有意思嗎?
  白世非眸光魅閃,豪不避嫌,低首啄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後心情愉悅地看著她微紅微惱的臉,嘿嘿笑著討好:“要不我先把三夫人休了?豈有此理,竟敢搶我家小墜的笛子,我一定要把她休了!”
  尚墜一咧嘴:“是嗎?你可別讓我白高興。”譏諷罷已將假笑收起。
  把她當三歲小孩嗎?他早不休晚不休,在人家剛有一個月身孕的時候才說休,別說張綠漾自己會怎麽樣,便她的父親張士遜就饒不了他。
  隱藏在清冷眸光後她刻意掩蔽的那抹怕接近他的絕望之意,使得憐惜的滋味在白世非心底蔓延,不是不知她內心的恐懼和不安,事實上他比她更心焦,更想早些把事情解決掉,隻是他必須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因為隻要犯下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絲錯誤,都極可能會導致最後滿盤皆輸。
  他可以輸掉白府,但,他輸不起她。
  如果他不能在這場雲譎波詭的凶險較量中以絕對壓倒之姿勝出,則往後他與她的性命都會被人捏在手中,生死不由自己。
  溫熱掌心撫過她的臉,他如同承諾一樣輕輕說道:“好,我答應你,不會叫你白高興。”
  任飄然給晏迎眉開好方子,便與白世非一同告辭。
  走到門口時白世非忽然回首,不經意道:“先前那服安胎藥是誰開的?”
  不防他突出此言,晏迎眉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白世非也不追問,含笑看了眼脊梁明顯一僵的尚墜,轉身翩然離去。

  第十三章 逼離若休夫
  白世非這一順果然言必行而行必果,翌日便親筆擬就兩份書契,把邵印喚來,差他去一趟飲綠居。
  邵印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白世非看他好象心事重重的樣子,問道:“什麽事?”
  “今晨一早老奴接到二弟捎來的家書,說娘已病入膏盲,天天喚著老奴的小名兒,急盼老奴趕回家鄉去見最後一麵,本來此間正值多事之秋,老奴原不想與公子告假,隻是——”
  白世非擺擺手:“有什麽比你回家更重要,府中還有鄧二在呢,去完飲綠居你便趕緊收拾東西,這麽多年了你也難得返鄉一趟,便帶家人孩子坐府中的馬車去吧,還有,讓帳房支一百貫給你做盤纏,回去也能給老人家請個好點的郎中。”
  邵印深深一躬揖謝了白世非,出門之後才抬起手抹了眼角。
  飲綠居裏,聽邵印道圾來意,張綠漾整個跳了起來。
  “什麽?你說世非哥哥要休我?”
  邵印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首:“公子一再和老奴強調,說是希望三夫人休了他。”把其中一份書契遞給張綠漾。
  張綠漾不能置信,驚圓了眼,要她休夫?這種驚世駭俗之事便前朝女子也鮮有載錄,掃了眼書契,無非都是套話,大意不外乎她與白世非感情已逝,故兩人自願解除婚約,從今後男婚女嫁互不相幹雲雲。
  她當即就道:“誰說我和世非哥哥沒在感情的?我不簽!”
  邵印抬袖印了印額頭細汗:“公子的意思是,倘若三夫人不肯休夫,那他就……隻好休妻了。“說罷把另一張紙也遞上去,”公子希望三夫人好好比對過兩份書契後再做定奪。“
  張綠漾狐疑接過,這坐卻是七出書,一看之下她當場變臉,既羞又怒。
  邵印小心道:“公子說了,倘若三夫人不肯簽和離書,那麽這封七出書。。。。。。便會送到夫人府上張大人的手中。”
  張綠漾一聽,霎時氣紅了眼眶,將手中和離書大力拍在案上,怒道:“不就休夫嗎?有什麽了不起的!我便簽了!”
  邵印趕緊從筆架上取過小毫,沾了墨遞將過去,張綠漾咬著牙刷刷書下自己的名字,再就著邵印遞來的印泥按下指印,然後把書契撥落在地,坐在凳子上哭了起來:“你去問他滿意了沒有!死人也非哥哥!這麽欺負我!”
  邵印唯唯諾諾,隻覺得額上的汗越來越重,先折好休夫書塞進袖中,再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這是公子送給三夫人腹中孩兒的禮物。”
  張綠漾一掌將錦盒打翻在地,裏麵的東西撒了開來,她看也不看隻是哭叫:“我才不要他充好心!你走!”
  邵印便躬身退下,他前腳剛出門,後堂裏已走出來一位氣宇軒昂的高大男子,一雙異域人才有的淺褐色瞳仁內精光蘊斂。
  張綠漾勉強止住淚,哽咽著對他訴苦:“世非哥哥也太絕情了,說休我便休我!更可惡的是——”她抓起那份七出書抖了抖,“他居然指責我不守婦道,犯了七出中的淫佚之條!”
  “你已經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宜再這般大動肝火。”無奈地為她抹去臉上淚痕,趙元歡強自忍下嘴邊笑意,其實白世非寫的一點沒錯,當然這話便打死他也不會和張綠漾說,更斷不能讓她知曉“休夫”一事自己也參與其中,“其實我很佩服白世非。”
  “我呸!他有什麽讓人佩服的!”枉她對他那麽好,他眼裏就隻有那個死丫頭!
  凝視著張綠漾,趙元歡棱角分明的臉頰線條柔和下來:“佩服他戴了那麽久的綠帽子卻硬是一聲不吭。”
  張綠漾臉一紅,眼珠子有些心虛地左右亂轉,發泄過後,想想自己好像還真沒一點恨世非哥哥的的立場,抬頭瞪向麵前的男人:“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當初不肯上門和我爹提親,我也不用賭氣去要挾世非哥哥娶我!”
  “是,是,都是我不好。”趙元歡低聲下氣,這事是他心頭大痛,當時之所以沒馬上答應向張士遜提親,是因為他不若她那般天真,試想哪個官朝官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大漠孤煙的邊塞之地,且還是嫁給一個異族人。
  他原打算從長計議,沒想到她衝動起來一下子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最讓我生氣的是成親那日夏閑娉使人攔我轎子,你既然出現了,索性劫走我也行,卻偏偏把人擊退了就走,便連我的麵子也不見,我想起來都氣!還不如端午那夜索性和世非哥哥弄假成真,也好過被你——”張綠漾紅著臉說不下去,心裏卻氣恨不過,捏起拳頭來捶他。
  趙元歡捉住她的手,歎道:“你以為你爹為什麽會同意讓你嫁給白世非?”還不是因為察覺了她的不對勁,擔心自己的掌上明珠單純無知,一不小心便被來曆不明的野男人拐跑了。
  為了她,他從關外一次次潛入關內,千裏而來。
  每次抽空探望,她口口聲聲都是世非哥哥,聽得他心裏直酸溜溜,尤其在林苑裏的端午那夜,見到從不愛哭的她竟因擔心別的男子而落淚,雖然明白兩人純為兄妹之情,也還是讓他醋急而怒,便在那夜裏徹底強占了她。
  隻沒想到一箭中靶,竟讓她有了身孕,他怎麽可能讓懷著自己孩子的女人再繼續留在別的男人家裏?不管以後命途多舛,他都必須把她帶在身邊了。
  “我父親已然病重不起,族巫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而今族中之事都江堰市由大哥掌管,我與他的意見分歧愈來愈大,很多時候十分為難,已不想再待下去,我打算帶你去秦州,以後我們便在那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你可願意?“
  趙元歡略帶沉重和憂慮的語氣讓張綠漾心裏一揪,將臉埋入他精壯的胸膛,她低噥道:“隻要能與你在一起,我便再沒有其他心願了。“
  兩人緊抱著再不言語,過了會兒,目光掠過地上錦盒及散落一地的物件,趙元歡彎身揀起,發覺屋契銀號票據應有盡有,而數額之巨竟連他也不免有一絲動容。
  此間主人越接觸便越覺得可怕,其城府之深和謀算之細隻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幸而,自己不是他的敵人。
  “你的世非哥哥對你很是慷慨。“
  “什麽?”
  趙元歡笑了笑:“他送給我們孩兒的禮物,足夠他出世以後富及三代。”

  第十三章 滋擾禍及奴
  秦州寇匪日益猖獗,但因其行蹤詭秘,官兵始終奈何不得。
  後來晏書上疏,指賊遠來隻利速戰,而州兵數眾,宜以奇製之,扼賊歸路侔其衰而出擊,如此必勝無疑。
  白世非聽聞後,又捐了大筆資財作為秦州的助邊費。
  趙禎便把晏書之意轉達秦州,薛奎依其建議而行,果然得手,奏折上說流匪經此一役死傷七八,終得保邊關百姓安寧。
  如此一來,在其他大臣的攛掇下便把晏書拱上了樞密使之位,劉娥不得不同意趙禎下詔提拔晏書的同時,也隱隱警覺到了朝中勢力已不若從前那般受自己的控製。
  白府書房裏的細細斟酌仍然日複一日在秘密進行著。
  “在玉門關和蕭關一帶活動的黨項族族主趙德明已然亡故,其繼位的大兒子趙元昊有意不再接受大宋封號,欲廢除朝廷所賜趙姓改為嵬氏,為防患未然,朝廷應該會加強對西邊邊境的布防。“鄧達園道。
  白世非點點頭:“看樣子樞密院與兵部很快就會為了爭奪駐邊大軍的控製權而明爭暗鬥,你便與薛奎密通消息,將那邊形勢知會晏書,令其針對邊關的布防用兵多提建議,設法打敗夏竦奪取兵權。
  這時有小廝走進來:“亶公子,給張士遜大人的禮品和轎子都備好了。”
  白世非起身,趙元歡與張綠瀾之事還是由他出麵解決比較穩當,若讓趙元歡親去造訪,隻怕會被大怒下的張士遜掃地出門,並從此與女兒斷絕來往,出了書房,對鄧達園道:“你尋個空兒,讓小墜搬到第一樓。”
  此時疏月庭裏,晏迎眉已如期出府去了無心庵,尚墜和晚晴兩人得閑來,坐地廳堂裏邊納著針線活兒邊閑聊絮叨。
  不知不覺,到了哺時初,兩人突聞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墜子!晚晴!不好了!不好了!”一個小丫頭急步衝進門來,卻是平日與晚玉素為交好的晚風,一看兩人都在廳裏,就像是終於見到了主心骨似的,衝過來便扯尚墜,人急得已差點要哭出來,“快!晚玉出事了!”
  兩人嚇了一跳,顧不得細問,腳下已先跟著她往外走了。
  “晚玉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晚晴著急問道。
  “才剛我和晚玉在偏廳裏當完值下來,走到書房附近時她手上的木佛珠子斷了線,有幾顆在地上彈起來落到了廊柱外頭的園子裏,她便下去撿,結果發現草叢中有一團東西金光閃閃,揀起一看卻是個金絲香囊,不知為何被人踩扁了扔在那兒。”
  尚墜忍不住皺眉,但凡作仆婢的在主人家裏最怕撿到貴重東西,沒有比這更容易惹禍上身的了:“她當時沒把東西拿去交給哪位管家嗎?”萬一府中傳出什麽盜竊事件,那可是十張嘴也說不清。
  “她便是想交上去才捅了簍子!”
  “到底怎麽回事?”晚晴不住催促。
  “大管家回了鄉,二管家又去了潘樓街巡視鋪子,她便想把那金絲囊拿去交給商管家,誰知道就在商管家屋外與二夫人碰個正著,浣珠閣那幾名丫頭一看晚玉手中的香囊當即便叫了起來,揪著她就罵她是賊,這不事情鬧大了嘛!”
  “公子人呢?你怎麽不去找他?”晚晴埋怨道。
  “我便找了!可是小廝說他出府去了三夫人家裏。”
  “二夫人和晚玉她們而今在哪??尚墜蹙眉問道,這些日子她始終小心謹慎,使得夏閑娉苦無機會,今兒好不容易逮到與自己交好的晚玉做替死鬼,隻怕不肯善罷甘休。
  “我過來時昭緹正叫人押了晚玉去偏廳,說是要讓二夫人親自發落。“
  “要不要叫人去張府告知公子一聲?“晚晴擔心道,浣珠閣那兩位不是一般難纏,而眼下府裏能說話的人都不在,隻餘下一位及可能是與夏閑娉站在一邊的三管家,恐怕晚玉會凶多吉少。
  尚墜冷靜道:“不必了,倘若公子有要緊事與張大人磋商,此時打攪他未必合適。“快步行進間腦筋兒急轉,簡明扼要地吩咐,“晚風你去告訴晚弄,讓她趕緊出府把二管家找回來,晚晴你去武院——”那地兒太遠,一來一回不知折騰多久,“你還是去第一樓,就說我的意思,讓那幾位護院的大哥全都到偏廳來。”
  “站晚風去。”晚晴斷然拒絕,“公子、大夫人和管家都不在府中,我便陪在你身邊。”哪怕晚玉會挨上板子,暫時也還死不了,但若墜子有什麽差池,她便萬死也難辭其咎。
  尚墜想了想,也就同意了,那晚風趕緊跑去尋晚弄。
  兩人到達偏廳時,隻見裏頭晚玉嚶泣著跪倒在地,夏閑娉端坐在屏風前正中的交椅裏冷眼瞧著,昭瓏站在她身後,而在她跟前昭緹正揚高手掌,眼看就要往晚玉臉上抽去:“我讓你這JIAN蹄子還不說實話!”
  “住手!”尚墜淡聲一喝。
  昭緹被驚得縮了縮手,抬頭一看是她,黑瞳裏兩道清冷目光正盯著自己舉高的手腕,隱隱有種不可違逆的威儀,心裏又更怯了怯,這一巴掌便再抽不下去。
  尚墜的眸光轉而望向跪倒在地的晚玉身上,她臉上紅腫一片,顯然已吃過苦頭,充滿淚水的哀傷眼裏滿是無助和祈求。
  她定睛看了晚玉一會兒。
  那雙堅潤的黑瞳中仿佛有種安定的力量在讓人鎮靜下來,又似在隱隱承諾她一定會為她主持公道,滿心恐慌的時針玉終於驚魂稍定了些。
  便在此時,商雪娥也聞聲而來,看見跪在地上的晚玉,臉上不由得露出厭棄之色,轉瞬看到尚墜也在此間,便斂了斂麵容。
  夏閑娉笑了笑:“商管家來得正好,我便想請教你,一個不三不四的丫頭在主母跟前大呼小叫,這可有犯下府中哪條規矩?”
  商雪娥遲疑了一下,恭聲應道:“回二夫人,由於府中從來沒有丫頭在主母跟前大呼小叫,故而並無明確定下相幹規矩。”才剛她在門外也聽見了尚墜叫住手,隻是昭緹的遭罪為前車之鑒,她雖然曾經從夏閑娉那裏得過些好處,但事關厲害,也不能平白就這麽被利用了。
  沒想到商雪娥如此圓滑,夏閑娉心裏暗惱,卻發作不得。
  晚晴見站在昭緹身邊的幾位家仆全都麵生得很,而以往慣在偏廳當值的仆人們卻一個不見,心裏暗覺蹊蹺,便附唇在尚墜耳邊輕提了句。
  尚墜眼底掠過一抹微光,看樣子夏昭二人自進府以來,銀子攻勢也並非全無著落,至少培訓了幾名此刻持杖助威的幫手。
  夏閑娉又幹笑兩聲,語氣冷了年來:“我便再問商管家一句,那丫頭偷盜主人財物者,按白府家規,又當如何處置?”
  商雪娥這下異常配合,便答得飛快:“府中仆婢盜竊不得財者,杖三十;得財十貫以下,杖五十。得財十貫以上乃是得重罪,當移交官府處置。”
  “我這金絲香囊少說也值十貫,把人移交官府嘛我嫌麻煩,傳出去也影響白府聲譽,莫如折杖五十,來人,給我打!”
  尚墜緩聲插進話來:“便移交官府問罪,也講一個人證物證,卻不知二夫人如何就肯定了,你那金絲香囊是晚玉盜竊而得?”
  “奴婢真的沒有偷二夫人的東西!晚風當時看到了,奴婢是在草叢裏撿到那個香囊,看它式樣貴重,也不知是被誰遺落了,本想趕緊拿去交給三管家。”晚玉朝商雪娥亟亟解釋,說著又怯聲哭了出來。
  商雪娥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隻看也不看她。
  這下尚墜明白了,料是晚玉原想拿那撿到的金絲香囊去討好商雪娥,不料夏閑娉也正好去了商雪娥的屋子裏探視……真是何苦來哉。
  夏閑娉睥睨著晚玉:“此乃我端午節贈予公子的禮物,我便不信公子那般幼稚,竟把它踩扁了丟進草叢當中,不打你便沒句老實話是不是?”
  “既是如此,等公子回來問個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嗎?二夫人又何必急在一時。”尚墜依舊平聲靜氣。
  夏閑娉含寒帶怨的目光向她蔑視過去。
  “貴賤有等,長幼有差,本夫人乃堂堂兵部尚書之女,同時亦是白家以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回來,我坐這廳堂之上,便是管我這個夫人位子的分內之事,何時輪得到你來多嘴?”
  商雪娥看這情形,趕忙道:“老身還有事要辦,就不滋擾二夫人了。”既然事不關己,又兩邊都不好得罪,還是抽身為妙,隻要她人不在此間,不管發生什麽事,白世非也怪不到她頭上不是?
  夏閑娉冷眼瞥了瞥商雪娥的背影,這死活養不熟的老妖婆趁早滾了也好,少了她在這裏礙手礙腳,反倒便宜自己行事。

  第十四章 品格
  一花殺百盡
  卻說商雪娥去後,偏廳裏尚墜再度開口。
  “二夫人尊為主母之一,當得有權管家轄事,倘若這香囊真是被人盜了,那盜主不但沒把二夫人放在眼裏,甚還殃及他人,若二夫人能把這等惡行徹查清楚,端是好事一樁,隻不過如此匆匆忙忙,不問緣由便妄下定論,卻怕會不會放過了那壞人,反而冤枉了好人。”
  夏閑娉被她拿話堵住,張了張嘴,怒得一拍桌子!
  “我不管公子把個JIAN民的貨色看得如珠如寶還是當雞當狗,便怎樣也改變不了JIAN戶一輩子就隻能是JIAN戶的事實!你個JIAN人有何資格在我跟前指手畫腳!再不閉嘴信不信我便連你也打了!”
  尚墜仍舊不溫不火,她平時慣於垂眉低首,總安靜低調不願惹人注意,而今被逼無奈與夏閑娉起下麵衝突,卻也淡然不懼,一雙黑眸絕倫如煥,波光明亮,清澈見底。
  “奴婢也自知沒資格在二夫人跟前說三道四,隻是天下萬事總大不過一個理字,便那公堂之上,便那朝廷之中,就算是身為萬民之主的當今皇上要將某位大臣問斬,想必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隻安一個欲加之罪,而定然肝是兼聽明斷,以理服人,二夫人你說是嗎?”
  若說是,則相當於承認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又猜獨斷專行,若說不是,又豈非被她繞進話語裏,犯下口謗皇上的罪名?夏閑娉氣急敗壞,再忍不住從椅子裏霍然站起,指著尚墜破口大罵。
  “別以為有白世非護著你便如此囂張!我夏閑娉乃太後指婚,有如是丹書鐵券,今日便拚個你死我活,將個把丫頭杖斃於此,那白世非又能奈我何!左右與我把這兩個JIAN人一同往死裏打!”
  那幾個大約是低等仆人,縱然對府中諸事有所耳聞,但因離主子甚遠而知之不祥,且又不曾識得尚墜廬山真麵,看她隻是個丫頭,以為最多中過是個通房,焉能與白府二夫相提並論,又加上早收了昭緹的銀子,便想在夏閑娉麵前好好表現一番,一個個如狼似虎地挽起袖子就要抓人。
  晚玉腦袋轟的一聲,嚇得七魂失了六魄,想也不想便抱扯住其中一人的大腿,哭著急叫:“墜子你別管我了!你快走啊!墜子——”還沒喊完,已被那人反手一掌打倒在地,嘴角滲出血來。
  晚晴看情勢混亂,雖然也驚恐不已,卻趕緊張開雙臂擋在尚墜麵前,壯起膽子慌聲喝道:“你們誰敢過來!都不想活了是吧?!”
  反觀站在她身後的尚墜,便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清靈幽瞳的亮光落在晚玉染血的下巴,片刻後回到夏閑娉神色怨毒的臉上,眸底終於淡淡地浮入一抹不耐寒波。
  美奐容顏卻笑了笑,對全場視若無睹,隻朝晚晴緩聲吩咐:“我便站得累了,你去給我拿把椅子。”應聲回首的晚晴遲疑了一下,尚墜嗓音倏沉,一聲令下,“去。”
  晚晴再不敢拖延,撒腿便往桌邊奔去。
  少了晚晴的阻攔,兩名惡仆轉瞬便欺至尚墜麵前,趼掌剛要扯上她的手臂,忽聞一聲閑逸輕笑:“我隻是個丫頭,你們這麽拉扯我不要緊,可是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我腹中那位卻是白府純正的血脈,公子三代單傳,這點香火他重不重視,你們要不要當心一點,可自個掂量清楚了”
  漫不經心的語氣仿佛隻是在閑話家常,然而出口的每一個字都鏗鏘有聲,讓聞者驚悚,那兩名男仆的手臂霎時便停在半空。
  夏閑娉臉容大變。
  那邊晚晴已把椅子端來,小心地扶尚墜坐下,而她這當堂一坐,便成了與夏閑娉分庭抗禮之勢。
  晚晴轉身一手一個奮力把兩名男仆推得踉蹌後退,恃勢潑罵:“連大夫人也不敢支使墜子做事,你們二夫人又算什麽東西!一個個蠢不可及,在她跟前喊打喊殺,都活膩了不成?!”手一橫,直指始終縮躲在夏閑娉身後的昭緹,“便這個JIAN蹄子!日前隻是摸了摸墜子的臉,就被公子責令挨了二十棍,差點兒連命都沒了,你們隨便去尋人下人問問有沒有這回事!”
  屋子裏一道道遲疑不定的目光全向昭緹射來,她瑟瑟地縮了縮腦袋,囁嚅著看看尚墜,又看看夏閑娉,不敢發出一聲。
  那幾名牛高馬大的男仆雖然都是粗人,但出來討生活也有了年頭,不至於笨得連一點兒眉頭眼端都瞧不出來,看昭緹那樣子,便多少明白了晚晴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當下無不變色。
  便在此時,晚風帶著第一樓裏的護院趕了過來。
  夏閑娉一看這情形,急怒攻心,反手啪啪兩聲賞了昭緹兩個耳光,一腔火氣無處發泄,對著已哭叫求饒的昭緹臉上又狠扇了多下,直把自己的手掌都抽痛了才止下手來。
  昭緹哭倒在地,兩側臉頰已高腫了半邊。
  尚墜皺眉,不忍再看,隻向晚晴示意讓她去把晚玉扶起。
  夏閑娉抄起案上茶杯砰聲摔碎在地,她鬢發淩亂,眼神惡狠,始終是出身大戶,發作起來自有一股霸道乖戾的氣勢,這便把晚晴嚇得不敢再挪步,廳中眾人也都垂首躬身,未敢稍有舉動。
  “我親眼看見那金絲香囊就在這死丫頭手中,我說是她偷的,便是她偷的!”縱使引進對付尚墜不得,但若連晚玉也治不了,她以後在這府中還有何顏麵,“昭瓏!你便上去打死她,我倒看誰敢攔你!”
  “是。”昭瓏怯懼地偷看了眼淒哭的昭緹,不敢違逆,走過去揪起晚玉的衣領就是一耳光。
  晚晴和晚風雖然心裏發急,可晚玉畢竟不是尚墜,白世非把尚墜當做心肝寶貝,人人碰不得,所以大家有恃無恐,但換了是晚玉或府中別個婢女,夏閑娉這般鐵了心要對付,便平日公子對她也是客客氣氣,他會不會為了個下人而讓這位二夫人麵目無光,可就難說了。
  故而兩人心下雖然大為憤慨,卻也隻敢怒不敢敢言,夏閑娉明顯一副誰開口幫腔下一個便輪到誰的模樣,擺明了就是要殺雞給尚墜看,以及儆誡他們這群猴子。
  眼看著晚玉又挨了一下,尚墜十分無奈,那夏閑娉自己喜歡把事情做絕也就罷了,而今卻逼得她也非把事情做絕不可,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嫁給丁善名去過清平歲月,也不用待在這富貴府中與數不清的人傾軋鬥惡。
  輕歎口氣,她緩聲清語。
  “按本朝刑統律製,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二年,倘若晚玉不幸今日死在府中,她家人定報官鳴冤,卻不知屆時會是二夫人受杖一百,還是極可能由昭瓏你代罪被徒二年?”
  昭瓏聞聲一懼,下手果然遲疑起來,便拿眼望向夏閑娉。
  “愣什麽愣!繼續打!”夏閑娉尖喝。
  尚墜眉心一蹙,略含暗惱,密睫往下眨了眨,輕笑起來。
  “那金絲香囊不是時針玉偷的,端午那日在書房裏,二夫人離開之後公子便把它送給了我,我嫌它無趣,故而轉手送給了晚玉,不知這個解釋二夫人聽得進,聽不進?”便不信這手衝斷還劫殺不死這局棋。
  夏閑娉既驚又怒:“你少在這裏信口雌黃,蠱惑人心!”
  “那我便問二夫人,你可曾在人前見公子佩過這金絲香囊?”雖然不明白這東西為何會被扔在荒草叢中,但從未見白世非戴過卻是事實,尚墜轉首望向第一樓的幾個護院,“你們平日與公子最為相近,有誰見公子戴過這玩意兒?”
  護院們紛紛搖頭說不曾見過。
  夏閑娉猛拍案麵,嘶聲厲叫:“我不信!公子斷不會上它送人!”
  尚墜輕輕一笑,眸波生色,抬手時繡袖滑下,露出一截皓白玉腕以及腕上碧綠無比的白府徽花翡翠鏈子,她撩了撩發鬢:“倘若我說這鏈子便是公子送的,二夫人信也不信?”臉蛋兒向晚晴微微一側,娥眉因那抹輕笑而淡展,“還有,那隻黃玉經火龍把杯,如果我沒記錯,好像也是公子送的?”
  晚晴撲哧一笑,與她一唱一和:“便太後賞給公子的那管玉笛,現今不也在你手中嗎?你便是想要那天上月亮,隻怕公子也會為你摘下來。”
  夏閑娉一張臉已經漲如豬肝之色。
  尚墜施然複望向她,氣定神閑:“而今便人證在此,我說晚玉並沒盜竊,二夫人倘不信,還是那句話,何不等公子回來問個清楚?再說了,二夫人已將這香囊送予公子,那便是公子之物,不管時晚玉有罪沒罪,當不當打,也應由公子發落不是?”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鄧達園領著晚弄匆匆趕至,目光掠見廳裏仆人為數眾多,尚墜安然無恙地坐在椅子裏,第一樓的護院全立在她身後,一顆緊懸的心總算稍寬了寬,低首便待向夏閑娉請禮。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尚墜已搶過話來,笑吟吟地道:“二管家,公子日日差人往疏月庭送補湯,他便不嫌煩,我卻喝膩了,今兒尤其悶得慌,便想尋些消遣,可是又怕遭旁人言語叱責,所以想問一問二管家,這白府中的事兒,我尚墜是管得呢,還是管不得?”
  鄧達園身形定了定,改而朝她深深施下禮來:“回墜姑娘,那自是管得,公子今晨便吩咐了,讓小的擇個吉時安排墜姑娘搬血衣第一樓。”
  這話一出,廳裏眾人無不微微抽了口氣。
  昭瓏趕緊鬆開晚玉,夏閑娉一臉失驚無神,直直跌坐在椅子裏。
  便這時,尚墜原本帶笑的臉容陡然沉下,麵寒如冰:“既然管得,那我可不客氣了,當日大管家曾經說過,仆婢中有擅自毆打、責罰、謾罵、欺淩他人者按家規應杖二十,今念欠等初犯,杖刑可免,但此等恃凶為惡之劣行卻斷不能容,來人!這昭緹,掌嘴二十!”纖纖食指轉而點向先前把晚玉打倒在地的仆人,“扣一月薪餉以作晚玉藥資,從今後罰為雜役!”
  屋裏氣氛緊張異常,那幾個昭緹請來的幫手無不瑟瑟發抖,隻悔不當初。
  在偏廳東麵緊掩著的邊門外,躬身側耳躲在門後不知已偷聽了多久的張綠漾笑彎了眉眼,沒聲沒息地直起身子,正待悄悄招呼莫言一同離去,回頭瞬間卻被身後不知何時潛來的白影嚇得差點兒尖叫。
  白世非一把捂住她的嘴,含笑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第十四章 閨房宜教妻
  晏迎眉從山上回來時,尚墜已帶同晚弄搬入了第一樓。
  低簪拂繡領,微步動瑤瑛。
  月華燈影,綺帳如畫,白世非半倚床屏,如水眸光隨著尚墜在房中四處遊動,直到她走過來坐上床沿,也不知是否懷孕之故,隻覺眼前人絳綃縷薄,凝雪酥香,從前的青澀已從眉間唇邊退去,不知何時悄然添了一抹初顏如花的味道,似乎漸漸風姿綽約起來。
  碗中的老參湯喝了一半,看他懶懶慷慷地凝視著自己,尚墜手中湯匙在碗邊一頓,便遞到了他唇邊。
  他就著匙邊輕抿了口,笑:“這是熬給你的。”
  “我喝膩了,苦得要命。”
  手掌來回愛撫她薄綃下微凸的腹部,他低聲取笑:“你還比不上我孩兒,他可從沒嫌苦。”
  她瞥他一眼:“你孩兒托夢給你的?”
  滑入喉嚨的參湯差點被咳出來,他彎了彎俊唇:“小墜。”
  “嗯?”
  他頓了頓,又呢喃輕喚:“小墜。”
  盛著參湯的匙子往他唇中一塞,淹沒了他的叫魂。
  “我喜歡你。”一邊啜飲一邊從眼角偷窺她的容顏。
  她頰上微微一紅,在他癡纏的眸光下悄然含羞,別開了螓首。
  “小墜。”他死心不息。
  她回過首來,瞥向他的眼神開始不耐。
  “你喜歡我嗎?”
  原本微粉的臉頰霎時如抹了胭脂,她幾乎是把碗中參湯灌也似的去堵他的嘴。
  好苦,他皺眉。
  “小墜。”
  她即刻打斷他:“不許說話!快喝掉!”
  委屈地看著她,其實他隻不過是想問:“我能不能吃塊糖?”
  語氣很是被虐的幽怨。
  她霍然站起,貝齒咬了咬,大步走去把桌上果品拿來:“喏!”
  看她已然惱意飛眉,他稍有收斂,笑著低首專心隻喝參湯,她才鬆口氣,誰知——
  “小墜。”他已又喚。
  她把手中果品遞到他麵前。
  “你喜歡我嗎?”
  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他隻要再來一句,她定然教他好看!心虛地躲開她的怒視,他隱著笑,把身子滑下,靠過來偎在她和孩兒身邊。
  耳語般低低又喚:“小墜。”
  她垂眼看他,滿臉戒備。
  那藏在戒備之後,卻隱隱可見一絲化不開的甜恬羞色。
  他微微一笑:“吹支曲子我聽。”
  見他不再捉弄,她放緩了神色,把笛子取來:“想聽什麽?”
  他合上長睫,笑容未去:“照舊,你喜歡我。”
  臉上終於再忍不住,被他逗出淺淺的一抹嫣然笑意來,她動手推了推他:“倒是與你說件正經事兒。”
  “不聽,我隻愛聽不正經的。”指尖逗弄地勾勾她的下巴。
  她半惱半羞地捶了他幾下:“我想出錢幫晚玉贖回典身契,你去勸勸三管家,就讓她把丁大哥與晚玉的親事同意下來,成不成?”
  “成倒是成,隻是你這錢卻不能貿然出了。”
  “有何不妥嗎?”
  “府中個個都是人鬼人精,你的心慈手軟若傳了開去,隻怕日後不管大小事情都會有人過來求你,到時你定會不勝其擾。”
  偌大一個白府,人多事雜,關係繁複,身為主母單純的好心往往隻會壞了規矩,若想府中長寧久安,真正需要的是統轄手段與處事技巧,最講究如何把一碗水端平了,讓親疏遠近盡皆為這公允麵服服帖帖。
  尚墜聽後不語,神色之間從若有所思,漸變為領會:“我明白了,那便等邵管家探親回來,我便再與他細議。”
  白世非讚賞地笑了笑:“璞玉可雕也。”一手枕在腦後,一手仍溫貼在她腹部上緩緩摩挲,懶聲道,“以後府中諸事不需再問我,你與邵印商量著辦了便是……隻要別累著吾兒。”
  她噗聲失笑,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母愛豪情。
  當鄧達園勸她搬入第一樓時,她幾乎沒怎麽考慮就答應了,從前孑然一身大興安嶺可率性而為,眼下卻是世上任何物事便包括自己都比不得腹中孩兒重要,既然事已至此,也唯有住進來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卻說那日紛爭之後,夏閑娉便把自己關在浣珠閣裏閉門不出,隻差了昭緹私下去問白世非,那金絲香囊到底是怎麽回事。
  白世非如實回道香囊在端午日被張綠漾強行要走,隻很過意不去,沒想到張綠漾會那般稚氣,竟將之扔在了雜草叢中,其後他又命珍珠鋪子送了大批金玉簪釵到浣珠閣來,權當是向夏閑娉賠罪。
  夏閑娉聽了回話後覺得那種舉動確會是張綠漾所為,便料想他所言非虛,知道白世非沒有把香囊送給尚墜多少讓她心裏好過一點,然而再想到不管自己如何用心,付出了多少情意,通通如石沉大海,便隻覺苦滲入心,在聽聞尚墜搬入第一樓後更絕望得無以複加。
  是夜她提筆修書一封,吩咐昭緹翌日送進宮中。
  還未消停幾日,到了七月初,白府裏再度傳出天大的消息。
  白世非與三夫人張綠漾因夫妻不相和諧,經官府判了和離,在判文出來的當天張綠漾便揀包袱帶同莫言出門而去,臨去前她給尚墜和夏閑娉各留了一封書信。
  對尚墜道:“經本大小姐慧眼監斷,汝必乃潑婦一名。”又叮囑尚墜要對白世非千依百順,好好遵照三從四德,倘若日後讓她知曉白世非再為她傷心,便叫人半夜回來取她首級。
  對夏閑娉則說:“經本大小姐慧眼鑒斷,汝必乃棄婦一名。”又說若然哪日夏閑娉被尚墜逼得在白府再待不下去,不妨去秦州投奔她,她會好心大方收留夏閑娉的,如此一來,她便有知己可以天天一同口伐尚墜了。
  尚墜看了哭笑不得,夏閑娉則氣得當場把信箋撕成粉碎,心中種種鬱結無處發泄,逮著身邊奴婢半點兒錯處便是一番打罵,每每夜深入睡時分,浣珠閣裏偶爾會傳出拚命壓抑的低泣聲,讓人聞之惻隱。
  便從此以後,白府少了那位調皮搗蛋的三夫人。

  第十四章 會仙樓上客
  汴梁城內,在曲院街的東頭,有家知名的酒肆會仙樓。
  這家店是天子腳下最高等的酒食去處,門麵規模宏大,簷拱下大大的匾額漆雲 光,其格局前樓後台,走廊依著流水間竹,院落裏曲徑通幽,店內賣的銀瓶酒七十文一提,羊羔酒八十文閏提,價昂至極非尋常百姓能光顧得起,反之,自然便成了貴族富紳常相暢飲的銷金地兒。
  大約日入時分,一頂華貴軟轎停在了會仙樓門前。
  隨行在側的白鏡撩起簾子:“墜姑娘,到了。”
  尚墜就著他的相扶從轎子裏出來,輕聲笑道:“公子可是喝醉了?”不然為何像發酒瘋似的,酒食中途竟然興之所至,吩咐白鏡回府非把她接過來不可。
  進了雕梁畫棟美輪美奐的店門,才剛踏上能往二樓的木梯,便看到白世非站在樓梯最高那階的盡頭,迎上他期盼的視線,兩人不約而同微微一笑。
  看著她拾級而上,他臉上笑容慢慢滲入一絲孩童般頑劣的意味,明白到他可能玩心又起,她才剛問出口“你要幹嗎”,已被他攔腰一把抱起,嘴裏笑著喝道:“通通讓開!”
  一時間筷子聲,杯盤聲,抽氣聲,椅子摔倒聲,後腦撞上木板聲,小二在梯口震驚過度摔倒聲,菜汁濺起飛落聲,尖叫聲,斥責聲,驚慌賠罪聲,匆忙走動聲,全樓叮叮當當絡繹不絕。
  滿堂客人無不對著那道大笑而過的白衣身影驚駭矚目。
  “你瘋了!快放我下來!”頭暈眼花的尚墜胡亂拍打他胸膛。
  得意又囂張地直把她抱進閣子間,雅致廂房內,莊鋒睿和任飄然已經在座,兩人全因白世非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禁忌舉動而麵露愕色,他這才滿意地輕輕放下尚墜。
  莊鋒睿望向任飄然:“勾欄裏關於他的銀字兒已經說到第幾回了?”
  任飄然十分誠懇地道:“還不算多,不過是區區第十四回而已,我記得上一回是‘嬌娘飲妒施狠手,公子湧怒杖凶婢。”
  旁邊白鏡咭聲笑出來:“那可都是上上回的舊事了,小的聽說最新一回是‘不敵敗北浣珠閣,被掃出門飲綠居。’”
  莊鋒睿默契接上:“我猜無須多久下一回便會出來,名目大約是‘驚世駭俗會仙樓,離經叛道私生兒。’”
  白世非大力一拍桌子,惹來笑談中幾人的愕視。
  頓了頓,他若無其事道:“小二!上酒!”
  莊鋒睿和任飄然失笑,尚墜更是以手掩唇。
  白世非以肘抵桌支頰,側首凝視著她,見她笑彎了眼梢的樣子十分可愛,忍不住伸過另一隻手去,毫無顧忌地輕輕玩她的耳垂,柔聲道:“什麽浣珠閣飲綠居,隻這位才是本公子的內人。”
  桌上二人對他的說話唾棄的充耳不聞,隻舉杯對飲。
  捏完耳墜的手垂下,落在她已然遮掩不住的腹部上,眼角餘光接收到出現在雅間門口的身影,他臉上笑容愈加濃鬱:嘿嘿,這是犬子。”
  “白公子今日好雅興。”年過五十仍儀表堂堂的當朝丞相呂夷簡不請而入,帶笑向在座各人抱拳。
  桌上三人相繼起身回禮,便在此時,外頭樓梯口走上來一個人,行經白世非所在的閣子間時,恰巧聽聞他在裏麵笑道:“相請不如偶遇,呂丞相快請上座,且與我等同飲幾杯。”
  “不了。”呂夷簡推搪道,“才剛在門外聽到公子的說話聲,特地進來打個招呼,不礙三位的雅興了,本官這就告辭,免送,免送。”說罷連連抱拳,臨去前不經意看了眼始終安坐椅中望著窗邊卷簾一動不動的尚墜。
  出了門,呂夷簡麵轉憂色,在閣子間外略站了站,終究還是轉身離去。
  斜對麵另一間閣子的門簾被無聲撩起,從裏探出一個頭來,那人看了眼呂夷簡的背影,又看了眼白世非所在雅閣,複縮回腦袋,把簾子垂了下來。
  這邊廂裏,莊鋒璿和任飄然交換了一個眼神後齊齊望向對麵。
  白世非安然撩袍落座,笑飲杯中酒時眸光掠向尚墜,她垂眉低首地定定坐在那兒,不知何時笑容已消失不見,一張小臉不為人察地微微沉了下來。
  莊鋒璿道:“難怪你今日恁般張揚。”
  任飄然搭話:“就為了引起呂大人的注意嗎?”
  “好像我們到後不久便聽聞外頭說丞相大人來了。”
  “故而一向從不攜眷的白公子便叫人回府接了尚墜姑娘過來。”
  “其後他又故意製造喧嘩,讓會仙樓上下幾層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白公子的新寵已然在此間露麵。”
  “緊接著,丞相大人終於得與坊間傳聞的尚墜姑娘打了照麵。”
  白世非似驚訝不已,揚眉笑道:“你們還真能想。”側首看尚墜仍舊不言不語,他拿起牙箸,往她碗中夾了些菜,柔聲哄道,“這燉掌簽出了名的好味兒,你嚐一嚐。”
  她抬起睫來,神色微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而對莊鋒璿和任飄然露出笑容:“我便覺得有些兒不適,先回府去了,兩位兄長慢用。”桌下手指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擰白世非的大腿,在他的痛呼中站起身來。
  “你偷偷擰我……”他嘟著嘴,狀若委屈不禁。
  不意他會當眾說出來,她臉容乍然嫣豔,因了莊任二人在場而尷尬不已,卻又發作不得,隻瞪他一眼,似在發狠說便擰你又怎樣。
  “去吧,讓白鏡送你。”他笑起來,卻在她轉身之時倏地輕拍了下她的圓臀。
  她失色驚呼,這行徑未免太出格!通紅著臉逃也似的出了閣子間,白世非目送她走遠,臉上一抹報複得逞的笑容異樣愉悅。
  任飄然忍不住呻吟:“這位公子,拜托你從極為寒磣人的郎情妾意中分些心神回來,先為我倆解一解惑可好?你緣何要演這麽一出戲?”
  “今日可是初三?”白世非閑聲反問。
  “便是初三,可又怎麽了,和這日子有什麽關係?”
  “我便問你,太後在軍國大事上最倚重的人是誰?”
  “當然是剛剛離去的那位。”非位高權重的首相呂夷簡莫屬。
  “她在皇宮內最倚重的人又是誰?”
  “這還用問嗎?出了統領禁衛軍殿前司都指揮使周晉之外還有誰?”
  “那太後在慶壽宮中最親信的內侍呢?”
  “這宮裏頭都知道是羅崇勳,他也是個擅權的人物,便天聖七年年間,朝中有個叫曹利用的,因參與了澶淵之盟而由小軍官迅速升遷入朝,很得太後賞識,便連寇準也一度遭他誣陷,後來也不知是不是為爭功邀寵,他得罪了羅崇勳,最後竟被遠貶至死。”
  “這便是了,太後最親信的三人當中周晉最為潔身自好,且羅崇勳亦自知他的指揮使之職無人可以替代,故而兩人向來相安無事,但羅崇勳與呂夷簡之間卻沒這麽簡單,此二人一主內一主外,呂夷簡身為執政大臣本來就對羅崇勳這種閹人有些兒瞧不起,而羅崇勳恃著太後佞幸寵信也不怎麽把呂夷簡放在眼裏,兩人暗中時有摩擦那是家常便飯之事。”
  “上回李氏暴亡,羅崇勳不是被呂夷簡說服了瞞著太後給李氏以皇後禮入殮嗎?”任飄然疑惑道。
  “這事能成是因了羅崇勳的私心,太後已經多大歲數?皇上才多大年紀?不管怎麽樣終有一天皇上會親政,羅崇勳也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你說的便在理兒,可這與今日是不是初三又有何幹?”白世非眼眸半眯,輕笑道:“每逢初三日羅崇勳都會出宮,扮成員外模樣到這間會仙樓來,在他慣使得閣子間裏點幾名歌伎,酒闌滋味,紅袖添香,他常常逗留到入暮時分方才回宮。”
  任飄然若有所悟,“不承想呂夷簡今日在此出現,而你曉得羅崇勳隨後也會到來,所以---”
  莊鋒睿驟得斂眉,往門口方向指了指,示意外頭有輕微動靜。
  白世非眸底流光一閃,含笑自斟自飲,對任飄然回道,“我隻不過是想給呂夷簡提個醒兒,倘若太後知曉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未必還能像從前那般信任他而無猜忌。”
  話聲方落簾子已被人從外頭撩起。
  三人定睛一看,卻是小二端著菜肴進來。
  任飄然笑看白世非,仿佛在說,你那段戲詞白唱了不是?白世非卻把眸光瞥向莊鋒睿,似道,那該怪誰讓人虛驚了一場?莊鋒睿便隻裝做看不見二人眉來眼去,舉箸嚐新,連聲讚道:“好吃,當真好吃!”
  白世非與任飄然對望一眼,一同朗聲大笑。
  下一瞬三人默契舉杯,在半空碰出清響。

  第十四章 撲朔俱成迷
  七月豔陽高照,鳳仙花爭奇鬥豔。
  朝中晏書積極上疏,既請罷內臣監兵,使日後邊州軍士在對敵時可化被動應戰為主動攻守,又主張在後方招募弓箭手進行訓練,以加強兵力儲備,而以夏竦為首的一派則對他的建議提出諸多質疑。
  由此,朝議時兩派人馬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互相嚴厲抨擊,經過幾番激烈爭辯,加上洞若觀火的趙禎不時在旁推波助瀾,最終夏竦敗下陣來,晏書得掌邊州軍事大權。
  其後趙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夏竦派係的官員從朝廷到地方都撤換了五六,不是明升暗降就是奪權架空,沒多久便把幾大要府和多處衝州牢牢控在掌中,朝議時開始對劉娥步步進逼。
  劉娥終於再沉不住氣,一方麵對夏竦的倨傲輕敵和缺乏防範備覺懊惱,眼看著趙禎接連發難而乏力招架,更遑論以牙還牙,另一方麵也對自己的疏忽大意後悔不已。
  這日她把周晉召進宮中。
  “我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按說皇上本事再大,在哀家的眼皮底下,諒他也難以有所作為,可為何這回他的翅膀竟似在一夜之間硬了起來。”讓人措手不及,劉娥皺眉不解,疑惑語氣中還帶著一絲隱約的慌亂。
  “卑職也是覺得奇怪,平日也沒見皇上有什麽動靜。”
  劉娥沉思了一會兒,“除了夏家那位,別的人還是混不進白府嗎?”
  “倒也混進了幾人:可都隻能是做些低下差事,連東西兩廂的仆房也去不得,更別說各處廳堂和庭院,自從上回那丫頭被投毒之後,白府明麵上好像沒什麽變化,實際監管卻森嚴起來,不但對近三年間進府的仆婢全暗中盤查了一番,大凡覺得有點疑心的都剔了出府,便廚房裏也巧立名目設了大小廚監,任誰再想在菜食中動手腳也已不可能。”
  “白府在京中的店麵鋪棚為數極多,不能從那些夥計身上下手嗎?”
  周晉搖了搖頭:“鄧達園比邵印還更精三分,行事滴水不漏,那些管事的、掌櫃的每日間曾與什麽人接洽,全逃不過他雙眼,而且卑職若沒猜錯,他可能同時還差遣著另一批秘密的人手,在為白氏暗箱操作著許多我朝法律明令隻能官營的生意。”
  劉娥不再言語,原本看夏閑娉傳來的消息,覺得白府雖財宏勢廣,可與她所預料的程度還遠得很,料白世非那小兒也成不了氣候,不足為懼,故而當他挾重金以脅迫朝廷讓晏書返京,她隻以為這公子哥兒是咽不下她當初強自指婚予他,又削晏書官職拂他顏麵的那口氣,所以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了,便鋒芒畢露迫不及待地還她以顏色。
  而今回頭細想,卻好像遠遠沒那麽簡單,若如周晉所言,從白府乃至旗下各商號都像設了銅牆鐵壁,便連蒼蠅也飛不進去,那她就不得不懷疑,到底是不是白世非在其中興風作浪了。
  思索過後,她開口道:
  “那夏閑娉一門心思隻在兒女私情,把哀家吩咐之事辦得稀裏糊塗也就罷了,卻還自以為聰明和哀家耍起心眼兒來,說什麽那丫頭而今懷了身孕,隻要掠走她便不愁白世非不唯命是從,這分明是爭風吃醋,欲借哀家之手為她除去眼中釘,竟敢把算盤打到了哀家頭上,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此女極不成器,完全不是塊辦事的料子,你還是設法另行打探清楚。”
  說到最後,厭嫌怒色已形諸於臉。
  周晉低垂著頭,也不好多話,隻恭謹地應了聲是。
端起茶杯輕呷,劉娥稍緩了神色。
  “那文德殿何時可修成?”
  “按滕宗諒所言便在八月初。”
  “八月初?”劉娥輕聲重複,眼內冷光漸凝,“他可有按吩咐辦事?”
  “都辦了,文德殿連接垂拱及紫宸兩殿*廊裏的柱子和彎梁全換了幹燥結實的圓木,又新*了許多漆油,看去已煥然一新,他便問了,皇上的寢宮福寧殿就在垂拱殿之後,可要一道稍作修葺?”
  “皇上不喜擾攘,還是讓他清靜著吧。”劉娥放下杯子,順嘴道,“倒是緊挨著福寧殿西廡那座策進士、觀戲和宮宴之用的升平樓已頗為故舊,最好也翻新翻新,你便叫滕宗諒多運些上好的木料進來。”頓了頓,她又凝神叮囑一句,“你可得給哀家把京中禁軍握牢了。”
  周晉心裏頭一咯噔,寒意頓生,隱隱覺得這雲譎波詭的皇宮之中已是險浪橫生,也不知有多少暗箭已搭在弦上隻要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內侍送進一封信來,與劉娥低低提了句夏氏。
  周晉聽聞胸中不由微懸,心想那夏閑娉也太無知妄為,劉娥不過對她和顏悅色幾回,便以為已能體察聖意,卻不諳其中凶險。
  她若像往常那般先把信傳到他的手中,他或能幫她一把,自己過目後再決定是否上呈劉娥,眼下劉娥正對她大為不滿,她這麽蠢不可及地直接往上一遞,萬一信裏再有什麽不中看的話冒犯了天威,隻怕便要惹禍上身。
  斂目微窺,卻見劉娥手中展開的信箋紙質粗糙簡陋,不同於夏閑娉平日慣用的*州上等白宣,周晉心裏的不安又更添三分,開始隱隱覺得不對。
  劉娥一言不發,把信看完已是臉色鐵青,手掌猛地往案上一拍,便在悶響聲中把杯中茶震得四濺出來,周晉鮮少見她如此動怒,心裏大為暗驚,便原本想探問一句,此時也已不敢再做聲。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兩坨扶不上壁的爛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劉娥把信箋甩給周晉,嘴角淩厲噙氣,“你抽空給我走一趟白府。”

  第十四章 難有不離棄
  晨曦破曉露,晚風送彤霞。
  白府中上罷晚膳之後,白世非仍舊與鄧達園往書房細斟密酌,尚墜則偕晏迎眉回了舒月庭。
  閑聊過後,晏迎眉看了看尚墜,輕聲道:
  “有件事兒要告訴你。”
  “那便說唄。”這般遲遲疑疑卻是為何。
  “你還記得張綠漾是如何出府的嗎?”
  “不是與公子簽了和離書,交由府衙判出的嗎?怎麽了?”
  “那日邵印差人送去府衙的和離書便不止一份。”
  尚墜先是不解,眼眸動了動,繼而為之愕然:“難道你與公子也--”見晏迎眉默然點頭,心裏隻覺分外難受,當下便負氣地背過身去,“這麽大的事兒為何要瞞著我!”
  晏迎眉看她急了,連忙解釋:
  “我真不是存心想瞞你,隻是那時你與公子還鬧著別扭,偏巧我又收拾好了準備到無心庵去參禪,若讓你知道我與他簽了和離書,你非得揀包袱跟我走不可。”
  尚墜冷沉著臉,怒氣衝騰:“你自不是存心想瞞我,隻不過是想把我丟下不管罷了,你便明白告知我,你早已在作打算想一走了之,我也不至於會涎著臉死死粘牢你!”她早不說,晚不說,偏是今日與自個說了,可見離去之期已然在即。
  就是想到尚墜可能會受不了,所以晏迎眉一直拖延著隻字不提,卻萬沒想到尚墜的反應竟如此強烈,任她如何苦口婆心地解釋,尚墜也擺明了聽不進去,她頭疼不已,最後不得不把心一橫。
  “我便告訴你實話好了,師太曾與我說過,她無心之中教會你吹笛,白公子卻恰巧送了那管玉笛給你,可見你與他之間有著不一般的緣分,上回師太見到你時,說你麵相有太陰化忌之星入福德宮的跡象,年內可能會遭大災劫,而公子則可能是你的貴人,有他在你身邊或可幫你破除劫難。”
  尚墜猶惱意難消,隻將信將疑地瞥她一眼。
  “我上次上山之所以半途回來,便是對你放心不下,而今你胎兒安住了,也搬進了第一樓,白公子對你更是百般嗬護,那張綠漾頭一個被他拿住七出的話柄弄出府去,想來夏閑娉也再待不了多久,難道你要我死賴在這府中,等到公子也來舒月庭下逐客令,才後知後覺地收拾東西走人嗎?”
  尚墜沉默了好一會兒,神色多少緩和了些,隻冷冷道:“這些話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不過是想留下我,好方便自個兒遠走高飛罷了。”
  晏迎眉歎口氣:“你我姐妹多年,我還能騙你不成?”
  尚墜垂首,許久才低低道:“你什麽時候走?”
  “我娘經曆過爹的一番宦海沉浮,對世事已然看開了很多,我打算過幾日便回家去把事情向他們交代清楚了,然後再召齊白府眾人,告知大家我已決定到山上的無心庵靜修,以後不會再回來,那些下人早看慣我吃齋念佛,大致不會有太多的想法,而那庵裏鋒睿也已雇好了人代我出家,隻待他辦完手頭之事便會上山接我同往杭州。”
  話既如此,尚墜也不得不接受事實:“你何時回去,喚上我一道兒吧,我也好久沒見老爺和夫人了。”又悶悶待了會兒,便起身請去。
  步出疏月庭的刹那,眼淚終於從睫底洶湧流出。
  還記得十歲那年,大雪紛飛的那個傍晚,發現娘過世時她心都灰了,隻覺得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便連上天也容不下,傷心與怨恨交織,決然破罐破摔一把火燒了父親的臥室,在熊熊火光中躲避仆人們追捕時心底那種無止盡的驚恐絕望,沒想到在七年後的今日再度重現。
  與鄧達園作完新一輪布置後,白世非帶著白鏡離開了書房。
  然而,還未踏入第一樓的拱門,遠遠便聽見了笛聲,一支楊柳曲如泣如訴,吹奏之人似感懷離情別緒,聽著令人分外悲傷,他微為訝異,站定在拱門下一問,得知尚墜剛從疏月庭回來,心下便了然幾分,快步往裏走去。
  見到出現在寢房門口的翩然白衣,淒婉笛聲戛然而止。
  白世非走上前,把倚窗而立的孤單身影擁入懷中,讓肩膀的衣裳承接她已哭得模糊地淚水,柔聲安慰道:“她並不是想遺棄你。”
  滿腔委屈因了他的明白而使淚流得更凶。奪路逃出家門卻差點葬身馬蹄的那日,被晏迎眉撿回晏府的她還未諳世事,一聲“不要”斷然拒絕了晏夫人想收她為義女的好意,幾乎讓晏夫人下不來台。
  若不是晏迎眉適時發話“讓她跟著我吧”,就這樣幫她解圍使她從此有了棲身之地,她不能想象今時今日自己的境況會是何等淒涼,在世間她心裏覺得至親的人隻剩下這個姐姐罷了,可如今便連她也說要離自己而去。
  恐懼漂浮的一顆心此刻亟須依恃,雙臂緊緊箍住眼前人的脖子,身子貼入他胸前,她流著淚哽咽:“我一直很依賴迎眉姐姐。”
  從遇上晏迎眉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她生命中的支柱,在晏迎眉認識莊鋒睿而她認識白世非之前,七年來兩人從未分開超過十二時辰,是在晏迎眉的關愛和護衛下她才能過著安定生活,突然之間,就說從此將會沒了這雙羽翼在身邊,她心裏真的很慌很亂,不知道以後獨自一人在這茫茫世上該怎麽走下去。
  “我今日總在想,她始終守口如瓶,不到臨走不肯告知我,是不是這些年頭下來我已成了負累?”
  白世非想了想,才回道:“也不至於說是負累,不過她而今有了莊大哥,以後自然隻得他們兩個,其他都不過是外人了。”抬起她的淚眼,他眸光專注,“坦白告訴我,倘若沒有身孕,你會不會……與她一起離開?”
  他眼底那絲微細的怕她離去的恐懼,在那瞬間使她頓悟,原來他與自己一般也害怕被人拋下,浸在酸澀中的心忽然便對他無限愛憐起來,那種傷心滋味此時她正切膚體會,又怎忍心反加諸於他?
  她搖頭,再搖頭,一直不停地搖頭,淚流滿麵地偎在他懷裏,無法成語告訴他,她內心不為人知地深深矛盾著,被晏迎眉棄在此間她難過欲絕,可一想到要離開他,又讓他心如刀割般疼痛不止。
  輕撫她的黑發,他唇邊浮現一抹抑製不了的微笑,雖明知不該在她這麽悲傷地時刻覺得快樂,可確然忍不下獲知答案後的心滿意足,與此同時,她的淚水讓他既疼惜又惡意地期待,晏迎眉這一走最好以後再也別回來。
  就讓他成為她在世上唯一一個,此生永遠不會離開她的人。

  第十四章 屠卒逼將棋
  漸夜時分,梆子聲剛交戌時不久,潛入白府的周晉直奔浣珠閣而去,身著青衣常服的他看上去英姿颯爽,隻不知為何眉頭深鎖,原本的儀表堂堂被臉上濃鬱如結的沉重峻色破壞了幾分。
  夏閑娉一見他便麵露喜色,急忙起身:“可是太後遣大人過來?”周晉默然不語,隻定睛看著她,眼底凝聚起一簇暗光。
  夏閑娉被他反常大膽的舉止弄得心裏沒底,又不自覺隱隱有些莫名心慌,隻勉強地朝周晉笑了笑,將他延請入座。
  周晉轉首看了看侍候在側的昭緹等人,臉色更暗三分,低喝了句:“出去。”沉鬱嗓音略顯疲憊沙啞。
  昭緹驚了一驚,神色不安地退出房外。
  夏閑娉隻顧著追問:“太後收到我的信後可有說什麽?”
  周晉冷冷道:“你若是想問太後有沒有吩咐下來如何對付那丫頭,我便明確答複你,沒有。”
  聞言夏閑娉一臉失望:“可是---”
  “你給我住嘴!”周晉暴喝一聲,手臂倏然探去揪著她的衣裳毫不憐惜地把人扯到跟前,眼底兩簇暗光不可遏止地燃成了怒芒,“我便問你,你是不是直到此刻心裏仍然隻想著白世非?!”
  他突發的脾氣和粗暴的舉動把夏閑娉嚇得花容失色,迎著他逼視的怒目她驚恐得連話也說不清:“你----快-----你快放、放開我------”
  “你馬上回答我!”
  夏閑娉被他逼得急了,蠻性也發作起來,揮著手胡亂叫道:“我便想著他又怎麽了!關你何事?!你以為你是我什麽人?!”
  這話像一根細針猛地紮入周晉的心口深處,他呆了呆,頹然鬆手,夏閑娉便整個跌落地上,腰臀一陣痹痛,忍不住痛呼出聲,抬眼見周晉一臉慘淡,她心慌意亂地爬起來,走到一旁去整理淩亂衣裳,不敢再做聲。
  周晉神色漸漸平靜下來:“去拿壺酒來。”壓抑的語調裏蘊涵著一抹無能為力的憂鬱,“那夜我在窗外看著你與他對飲,心裏便想,倘若他朝我也有這種機會能與你痛快暢飲一場,便死也值了。”
  夏閑娉心頭一震,雖然已隱隱覺得他今夜的不對勁可能與自己有關,不過到底隻是猜測,而今聽他親耳道來,心頭翻湧起來的那股滋味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形容。
  一直以來,始終隻是她在苦戀別人,痛而且傷,卻從沒想過身邊竟也有那樣一個人在無聲無息地關注著自己,也不知是因了心中的百感交集,還是覺得與眼前的男子同病相憐,此刻她也極想喝上一杯。
  很快酒便被端了上來,周晉一連幾盞下去,喝得既快又急。
  看他這樣子,夏閑娉心裏到底有些不忍,低聲道:“多謝大人厚愛,隻是……容閑娉來生再報答大人了……”說到最後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若然她與周晉的相遇在白世非之前,又或者她不曾因了那份癡迷而挖空心思非把自己嫁做他人婦,或許一切都將有所不同,可如今,已經無法回頭。
  她轉過身去抹淚。
  周晉苦苦一笑,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待夏閑娉回過頭來,注子裏的酒已點滴不剩,她起身把空注子撤了,出去取來一壺滿的,重新落座後為兩人斟上:“我敬大人一杯。”
  周晉盯著她舉杯的手,眼底滑過一絲愴然絕望,沙聲嘎道:“那夜之事,你當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嗎?”
  酒液沾唇時聽聞他的說話,夏閑娉一怔,抬首道:“什麽那夜之事?”
  周晉勉強地扯扯唇角:“便是你給白世非下藥的那夜,最後和你顛鸞倒鳳的人不是他……是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嗎?
  砰的一聲響,夏閑娉手中酒杯跌在地上摔成粉碎,酒液觸地時竟冒起小團小團的泡沫,她麵帶驚色地看了看周晉,再看了看地上泡沫散去後的酒漬,從最開始的大驚轉為疑惑不解最後變成了慘白,眼內藏著深深的恐懼。
  周晉癡望著她,這最後一麵,從今便是永訣。
  “那夜我被 白鏡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而你不但服了春藥,可能還被白世非下了紫石寒食散,有些神魂不清。”當白鏡把兩人擺在帷帳中離去之後,她便爬上來扯開了他的衣裳。
  “你.....你今夜到此,是要殺.....殺我?”她顫不成語。
  “不是我,是太後要殺你。”他痛苦地合上眼。
  “為.....為什麽?”夏閑娉以手按住腹部,無邊驚惶中想壓下那股從內裏隱隱傳來的絞痛,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昭緹向太後告密,說你為白世非改做假賬,存心瞞騙太後。”
  “啊---”夏閑娉痛得在椅子裏縮成一團,鬢邊漸漸滲出汗珠,“那賤……賤人!枉我如此信任於她,啊---好痛---”
  周晉猛然起身,走過去發狂一般緊緊將她抱住,連綿不絕地親她的眼睫,右手拇指在她掙紮不休的痛哭中按上她頸後椎骨,撫摸不舍,沙聲啞道:“別哭,一會就不痛了……你放心,我定把昭緹也殺了讓她陪你,今生今世,我周晉便為你不娶……”說道此際,虎目已然蘊淚。
  指間才要發力,忽然覺得腳背一陣溫熱,周晉稍鬆離她,低首時赫然看見夏閑娉的裙擺末端已被血染成赤紅,那血一滴滴落在他的棉鞋上,沿著鞋麵滑流而下,在地上凝成了小攤血水。
  他整個人傻住。
  已然麵色灰白、唇皮青紫的夏閑娉臉上密布著豆大的汗珠,當看見自己染血的裙擺和地上血跡時,她再承受不了,身子一軟暈死過去。
  周晉一把抱住她往下滑落的身子,發瘋一般奔了出去。
  暗寂夜空下的白府裏驟然響起一聲男子霹靂似的暴喝:“白世非!白世非你給我出來!”那叫喊聲之暴烈淒厲甚至把棲息在林梢的鳥兒也驚動了,從枝葉間紛紛撲棱飛起。
  附近飲綠居與聽風院裏的仆婢聞聲盡皆好奇,起身出來窺望。
  周晉抱著夏閑娉往第一樓裏急躥而入,雙腿連環踢飛攔在拱門下的幾位護院,身形劃過半空如大鵬展翅向柱廊躍去,便此時數名黑衣劍士從匿身的簷角上和茂密樹枝中飛撲而下,寒光在半空交織,極有默契地聯手狙擊。
  腳尖點地的周晉閃電般拍出七掌,將擋在麵前的兩名劍士逼退,顧不得抱著夏閑娉的左臂已被側麵攻來的劍尖刺傷,他大喝一聲:“白世非你給老子出來!”伴著叫喝一腳踹開大門,在瞬間閃身避過從門後攻來的厲刃。
  “白鏡,快住手!”
  適時的叫喚讓白鏡手中匕刃幻化為一道虛拉的光弧。他收勢立定,朝門外迅速一彈指,那些憑空出現的黑衣劍士便在倏忽間沒了蹤影。
  眉端滿是惑色的白世非從寢房裏走了出來。
  周晉抱著夏閑娉單膝跪倒在地,愴然悲語:“白公子,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孩兒!以後便要我為你赴湯蹈火,定萬死不辭!”
  白世非驚訝不已,忙上前扶他:“周大人快快請起。”一看夏閑娉的情形,不禁皺眉,對白鏡道,“你趕緊去找雪姨,讓她速尋一名穩婆來。”
  “她還服了紅信石。”周晉顫聲道,幸而他在夏閑娉杯中下的量少,她吃的更少,不然此刻恐怕已毒發身亡。
  白世非愕然,急忙喚住白鏡:“另外再叫人去問問鄧二,上回飄然送來為小墜解毒的藥散可還有剩下。”
  白鏡應聲,飛奔而去。
  尚墜進房之後並沒有上床歇息,聽聞外頭對話,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經意掠過問情笛,當即想起藏在機括裏的東西,連忙吩咐晚弄端來小半碗清水,從玉笛的絲紈裏取出藥丸捏碎溶於水中:“你拿出去給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麽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關天,還說這些閑話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將出來,隻說是尚墜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綠,隱約飄出一絲異香,周晉雖不知裏麵是什麽東西,但料想尚墜總不會在此刻加害於夏閑娉,一時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那麽多,捏開夏閑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給她服的是聖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傳出尚墜的聲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遲疑。
  “聖仙丹?”周晉喃道,原本已絕望無神的雙眼陡然生光,失聲道,“難道是傳說中醫仙徐回生所煉的聖仙丹?!”
  “我師父是這麽說的。”
  尚墜進房之後並沒有上床歇息,聽聞外頭對話,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經意掠過問情笛,當即想起藏在機括裏的東西,連忙吩咐晚弄端來小半碗清水,從玉笛的絲紈裏取出藥丸捏碎溶於水中:“你拿出去給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麽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關天,還說這些閑話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將出來,隻說是尚墜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綠,隱約飄出一絲異香,周晉雖不知裏麵是什麽東西,但料想尚墜總不會在此刻加害於夏閑娉,一時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那麽多,捏開夏閑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給她服的是聖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傳出尚墜的聲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遲疑。
  “聖仙丹?”周晉喃道,原本已絕望無神的雙眼陡然生光,失聲道,“難道是傳說中醫仙徐回生所煉的聖仙丹?!”
  “我師父是這麽說的。”
  周晉大喜過望,低首看向懷中的夏閑娉,知曉她必能得救,心頭定了大半,可轉瞬看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跡,卻隻怕胎兒多半保不住了,又覺悲從中來,這大喜大悲兩種情緒在心頭紛亂交織,紛令雙眼隱見淚光。
  這時白鏡帶著穩婆匆匆奔至,周晉便把夏閑娉抱入閑房中交由穩婆處理,自己掩上門退了出來,轉首看見正堂中麵含關切之色的白世非與仍然靜候在側的鄧達園兩人,隻覺有如劫後餘生。
  尚墜進房之後並沒有上床歇息,聽聞外頭對話,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經意掠過問情笛,當即想起藏在機括裏的東西,連忙吩咐晚弄端來小半碗清水,從玉笛的絲紈裏取出藥丸捏碎溶於水中:“你拿出去給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麽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關天,還說這些閑話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將出來,隻說是尚墜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綠,隱約飄出一絲異香,周晉雖不知裏麵是什麽東西,但料想尚墜總不會在此刻加害於夏閑娉,一時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那麽多,捏開夏閑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給她服的是聖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傳出尚墜的聲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遲疑。
  “聖仙丹?”周晉喃道,原本已絕望無神的雙眼陡然生光,失聲道,“難道是傳說中醫仙徐回生所煉的聖仙丹?!”
  “我師父是這麽說的。”
  周晉大喜過望,低首看向懷中的夏閑娉,知曉她必能得救,心頭定了大半,可轉瞬看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跡,卻隻怕胎兒多半保不住了,又覺悲從中來,這大喜大悲兩種情緒在心頭紛亂交織,紛令雙眼隱見淚光。
  這時白鏡帶著穩婆匆匆奔至,周晉便把夏閑娉抱入閑房中交由穩婆處理,自己掩上門退了出來,轉首看見正堂中麵含關切之色的白世非與仍然靜候在側的鄧達園兩人,隻覺有如劫後餘生。

  第十五章 合戰
  從此銷聲匿
  擾攘了一宿,夏閑娉終於在破曉前醒了過來。
  身上已換了幹淨的裙裳,屋子裏的布置陌生得讓她不知身在何處,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慢慢想起了暈倒之前的種種,隻覺恍如隔世,最後目光落在緊挨床前的周晉臉上,他的下巴與頰邊都冒出了青髭,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虛弱而惶然地盯著他。
  周晉沉默,然而那異樣難過的表情已泄露了她想要的答案。
  夏閑娉木然地垂下手來,再不言不語。
  周晉反握回去,將她手掌緊扣在掌心:“你可願與我離開汴梁?”
  他沒有殺她,皇宮是斷然再回不去,便這京城裏也已不能混跡,而她這次幸免一死,難保劉娥不會再派人另下毒手,與白世非和鄧達園商量過後,一致認為唯有他們兩人遠走高飛才是解決之道。
  少了周晉,劉娥可用之人更屈指可數,在此形勢下定不會因了夏閑娉的出走而對夏竦問罪,那無疑是大敵當前卻自折兵將,以她的為人,倒很可能會反過來加強對夏竦的籠絡。
  夏閑娉呆呆地滯視帳頂,好一會兒,才微微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她已無路可行。
  周晉暗鬆了口氣,倘若她不肯走,他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握了握她的手,才放開她起身開門出去。
  白世非見他麵有寬色,心裏料想事成,朝鄧達園略一頷首。
  鄧達園便把連夜寫好的義絕書遞給周晉,書中大意說白世非欲加害於夏閑娉,結果令其失去未出世的孩子,夏閑娉傷心欲絕故而求去,望府衙大人明察之後判兩人婚約失效,從此仳離。
  周晉看罷,對白世非深深一抱拳:“倒教白公子擔了罪名。”
  白世非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你們先走一步,待明兒鄧二拿這義絕書去府衙過了官印,再差人給你們送去。”
  周晉點了點頭,接過鄧達園又遞來的筆墨,返身入內讓夏閑娉簽字。
  白世非回身對鄧達園低道:“錦盒可備好了?”
  “都備好了,便與三夫人的一式一樣,已置於車輿之中,那馬車也已候在外頭,公子上回去應天府拜見晏大人時順便置下的那批田屋鋪子,小的原打算放租出去,沒承想這會兒給用上了。”
  白世非輕輕頷首:“路上多加派些人手。”
  這時周晉扶著夏閑娉從屋裏出來,一看白世非就在眼前,她停了腳步,直勾勾望著他。
  白世非從未曾在一個女子臉上看到過這般神色,既不是怨,也不是恨,而像是一潭止水,分明定定看著他,涼目卻像穿透了他的身體,仿佛這世上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走了。”周晉微澀,挽著夏閑娉不由分說催促她前行。
  行經白世非身邊,空洞目光望著前方,她還未複原的臉容顯得尤其蒼白慘淡,嘴裏吐出的一字一句分外決絕:“多情如我,無情如你,今生今世,何如勿再相見。”
  折世非低了低首,朝她略一施禮,心中多少也有些歉疚,隻是情之一事,愛與不愛,本不由人。
  便此時他的臥室中隱約傳來微聲,似有人半醒而未醒。
  夏閑娉回首,定睛瞧去,隻見房門緊掩,內裏一無所見,那剔梅描金的門屏,猶如從前至今一直樹立在他與她之間的堅山硬障,唯那人得以入內,而她,卻始終隻能徘徊在外,一時情傷,不由潸然淚下。
  鄧達園見勢,忙趨身上前,不著痕跡地引開話由:“不知二夫人對浣珠閣裏的幾個丫頭可有打算?”
  經他一問,夏閑娉轉而想及昭緹,心中愈加五味雜陳,又尤以苦澀為甚,若非她虐打昭緹在先,也不至於被昭緹告發在後,想自己已落得如此下場,就算再冤冤相報回去,又還能改變什麽?隻勉強道:“她們比我能耐多了,都放了出去吧。”
  鄧達園應了,把兩人送至垂花門外。
  安置妥當之後,周晉與夏閑娉所乘的馬車便在微明霧色中啟程,料峭的晨風起處,隨著得得駛過的馬啼聲,園徑兩旁仍浸在霧靄裏的花枝無聲飄下零星落英,不起眼的馬車出了白府大門,終於漸行漸遠。
  料想主子可能還會有所安排的鄧達園再度返回第一樓,果見白世非仍閑坐在正堂裏,端著盞茶慢品。
  “小的便不明白,太後為何會對二夫人下手?”鄧達園問出已積在心裏多時的疑惑,再怎麽說夏閑娉也隻是個無關重要的卒子而已,劉娥有何必要把她置於死地?
  “我想主要還是因了夏竦,他在爭奪兵權時敗給晏書,以至讓皇上有機可乘,太後心裏憋著氣,便想出來主麽一出鷸蚌相爭之計,她令周晉殺夏閑娉於白府之中擺明了是要嫁禍給我,欲挑撥夏竦與我及晏書勢不兩立。”
  抽絲剝繭解釋完畢,白世非凝神深思:“宮中可有動靜?”
  “昨日之前還是沒有明顯的異樣,唯隻是滕宗諒正準備對升平樓動工,運了許多木材進來。”
  “升平樓。”白世非喃喃重複一遍,那不是位於福寧殿西側嗎?眸波乍然閃了閃,看來那老太婆與他想到一道去了,凝聲道:“太後既命周晉動手,顯然已做好準備,你馬上傳話進宮給宿衛軍及皇上身邊近侍,今兒起不分白晝黑夜都得密切留意,絕不能掉以輕心。”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滅頂之災。
  鄧達園微露驚色,再轉念一想,已領會其意。
  “倘若到今日午時周晉還是沒有進宮複命,太後定然會想到他已出現變故,夏竦敗勢未止,周晉又突然抽身,而殿前司少不他不出幾日便會為公子瓦解,繼而被皇上換將撤領。”照如此看來,劉娥確實隨時可能會對趙禎動手,隻要挾持了天子,便無須擔心不能令諸侯。
  白世非微微一牽唇沿:“我倒不怕她發難,隻要她一動,我便能牽一發而製全局,怕的卻是她不動,以她多年來謹小慎微的行事習慣,倘若耐起性子與我相持不下地汙耗著,那可成了大麻煩。”
  鄧達園微驚:“難道公子有意逼她動手?”
  “不錯,索性乘此周晉出走之機,再添一記重擊,將她趕入窮巷,”到時其時劉娥必然陣腳大亂,被他與趙禎逼得急了,心浮氣躁下難保會不會做出什麽跳牆之舉來。
  寢房裏傳來尚墜半夢半醒目囈唔,仿佛尋他不著。
  白世非壓低聲音:“你速往丞相府告知呂大人周晉已遠走高飛,和他初七日與我在會仙樓偶遇一事不知怎麽傳到了羅崇勳耳朵裏,為將來計凶最好還是先發製人,以此向皇上表明立場。”交代完畢見鄧達園猶豫著似想進言,他淺淺一笑,“你放心去吧,不管呂丞相願意與否,他與我早已在同一條船上。”那是一榮俱榮,一損也俱損。
  房中聲響漸大,白世非朝鄧達園揮了揮手,連忙入內。
  幾重羅帷夢不來,一宿光景亂晨昏。
  床榻上尚墜已完全醒轉,鴛褥淩亂,*枕懶推。
  昨夜穩婆來後她困意上湧,不知不覺中沉入睡鄉,直到方才迷迷糊糊醒轉過來,聽聞簾外鶯聲清悅,幾縷晨光如常落在窗台一角,又見適時出現在門口的白世非亦笑容依舊,仿佛昨夜依稀隻是她做的一場夢。
  “他們怎麽樣了?”
  白世右麵扶她半靠床屏,取了顆酸梅喂入她唇中:“混在前往應天府的商隊裏一早出城去了。”
  “那……她的孩子呢?”
  白世非搖頭:“孩子沒了。”若不是她有什麽聖仙丹,隻怕便連夏閑娉的性命也保不住。
  尚墜不由輕撫腹部,舉止間充滿保護意味,感同身受般低道:“她很是傷心吧?“
  白世非為之感慨:“隻怕周晉比她更傷心。“不過是沒表露出來罷了。柔和眸光落入她黑幽的眼波,他誓願般輕輕道,“換做是我,倘若有人傷及我們孩兒,我便教這大宋的天都陪葬了。”
  尚墜靜默,眼前的俊顏玉麵分明年輕依舊,然而在他的眉宇間不知何時已悄然添上一絲淡淡的成熟,似乎有些什麽已不同從前。

  第十五章 水落出身世
  晏迎眉得知夏閑娉連夜出府後大大放下了一樁心事,張夏兩人都已離開,府裏已沒有人能夠傷害尚墜,想來自己應可抽身無礙,當下便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果品,喚了尚墜一同回了晏府。
  而這日在朝廷上,任誰也沒料到竟有大臣借故重提劉娥應還政於帝一事,別說階下百官盡皆心中一凜,便連高居殿上的趙禎也愣了愣,雖然敏銳如他馬上便想到了事出有因,可不明內裏之下也隻謹慎地靜觀事態。
  沒多久晏書與張士遜也參與進來,於委婉遣詞中卻語鋒犀利,一唱一和地力陳劉娥垂簾聽政的種種弊病與早應讓趙禎親政的百般理由,最出人意料的是,位高權重的呂夷簡竟然幾乎沒怎麽做聲,偶爾迫於身份不得不插幾句也是含含糊糊,意圖不明。
  大家一看就連被太後一手提拔起來,且在軍國大事上向來為她倚重的丞相都已頗有點兒倒戈相向的意味,整個局麵馬上變得微妙起來,原本站在劉娥一方的官員都暗暗吃驚,除了死忠的幾位其他大多開始明哲保身,而原來保持中立觀望風向的大臣們則迅速作出選擇,爭相對趙禎獻表忠誠。
  一簾之隔的劉娥氣得手足齊抖,真個驚恐交加,顏麵盡失還是小事,真正讓她內心覺得緊迫的是那種烏雲壓頂的恐慌,似乎無聲無息之中大勢已去,借口身子不適匆匆退了朝。
  返回慶壽宮後一問周晉仍沒出現,她半倚榻上閉目養神,卻似有些坐立不安。
  不一會兒一名小黃門悄悄走進來,躲在門外的柱子後朝裏比了個手勢,跟隨劉娥從崇政殿回來的近身內侍羅崇勳眼尖見了,趁著劉娥不注意,不聲不響地閃身出去,那小黃門俯首與他耳語了幾句。羅崇勳聽完後麵露喜色,小眼珠子轉了轉,輕身輕步回房,走到劉娥跟前,尖聲細氣地道:“啟稟太後,有件事小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娥有些焦躁不耐:“囉嗦!有什麽便說吧。”
  “太後可記得乾興元年的那個冬天,緊挨著南門大街的小甜水巷裏的某戶人家曾經發生過一場火災?”
  劉娥仔細想了想,皺眉看他:“你指的是呂夷簡的舊居?”
  “正是,呂丞相時任右諫議大夫。”那幾日汴梁城正好飄著鵝毛大雪,會起火稀奇至極,所以不少人都對此事印象深刻。
  “這事哀家也曾聽說過,怎麽了?”
  “幾日前小的去了趟州西的會仙樓,偏巧那天白世非也在店裏,最巧的是竟然連呂丞相也在。”
  劉娥目光一寒:“你是說他們約了在那會麵?”轉念一想,臉容又變得略為疑惑,“可是這兩人便要做些什麽勾當,也不至於在大庭廣眾之下私相授受。”那也太惹眼了不是?
  “小的當時也是覺筣納悶,就花了些銀子與小二打聽,原來這兩人倒不是約了在店裏會麵,隻不過是碰巧遇上。”
  “這也尋常不過。”劉娥淡聲道,目光卻微暗了下去。
  “原本也是尋常,誰知那小二轉頭又說,'今兒最轟動的卻是那白公子,當眾抱了個丫頭走進閣子間呢',小的一聽自然大為好奇,便問他那丫頭長什麽模樣,他說,'極好看的瓜子臉蛋兒,黑幽幽的眼眸兒煞是動人,看上去像是有了身孕',說著說著他啊的一聲,'不說嘛不覺得,這麽一提起來,那丫頭倒與呂丞相略有幾分相像呢。'”
  劉娥倏然抬首,緊盯著羅崇勳,“你趕緊把話與哀家說完。”
  “小的當時聽了,心裏可不是一咯噔嗎?隻可惜不管小的再怎麽盤問,那小二也已說不出什麽來,小的便差他乘上菜之機在白世非的閣子間外頭悄悄聽會兒,後來他回來與小的複述,那白世非說什麽倘若太後知道呂夷簡的另一重身份後定然不會再信任他雲雲。”
  劉娥的眉頭越蹙越緊:“呂夷簡的另一重身份?!”
  “小的聽了這話也覺甚為離奇,隻是沒弄清楚之前卻也不敢貿然上稟太後,萬一隻是什麽不必要的口舌之誤,小的可不白擔了誣詆朝臣的罪名嗎?可是小的總覺得其中像是另有隱情,又回想起當年呂夷簡家火災後坊間曾一度傳出說那其實是他女兒縱的火,便愈發覺得蹊蹺。”
  “不是傳言他的大女兒死在了那場火災中嗎?”難道說她竟沒死?
  “當時呂家的仆人對外都是這麽放的話,大家也都信以為真,後來小的離開會仙樓,往府衙私下雇請了兩名探子,讓他們去呂夷簡的舊屋附近好好問一問從前那些老鄰居,當年那場大火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的女兒又究竟是生是死?”
  “可打探清楚了?”劉娥連忙追問。
  “都清楚了,那探子便找到了從前在呂家做短工的洗衣婦,證實了確是呂夷簡的女兒縱的火,事發生後呂夷簡的二房給家裏每個仆人都塞了兩貫錢,叮囑他們別在外頭亂說話,不僅如此,那小甜水巷的巷口原來是家妓館,幾年前妓館沒落了才被旁邊的匹帛店買下,裏頭的人都已各散東西。”
  “和這妓館又有何關係?”
  “關係卻大了,可巧今兒一早竟給那探子找到了當初妓館裏的鴇母,呂夷簡家著火那日不是大雪紛飛嗎?當天妓館裏上門的人寥寥無幾,那鴇母便想早些歇息,就在她出來下簾子關門的當兒,親眼見著了一樁事兒。”
  “什麽事兒那麽要緊?”
  “那呂夷簡的女兒從巷子裏頭驚慌失措地衝出來,差點兒就被南門大街上疾馳而來的馬匹撞著,太後您倒猜猜,那騎馬的人卻是誰?”
  劉娥狐疑:“誰?”
  “正是白世非!”
  劉娥一愕,目光愈加暗沉,仿佛心裏已隱隱明白了什麽,隻差最後一步確鑿的證實:“後來呢?”
  “呂夷簡的女兒沒被白世非撞著,後來卻被另一名女娃兒帶了離去,因為那女娃的容貌在汴梁城裏是出了名的,故而鴇母也識得她,那女娃兒便是--”羅崇勳頓了頓,才尖著嗓子咬字道,“便是晏書的女兒晏迎眉。”
  劉娥全身一震,方待開口,卻看見門外有侍衛匆匆而來,她馬上坐直身子,著急問道:“怎樣?”
  那侍衛跪應:“回太後,都指揮使昨夜不曾回過官邸,白府那邊的人說天未亮時有輛馬車從府裏出去,隻不知載著什麽人,卯時末夏閑娉的幾個貼身丫鬟被遣了出來,已時過後白世非的大夫人帶著丫頭回了娘家。”
  劉娥麵色大變,轉頭看向羅崇勳:“周晉之事萬不能在殿前司中傳出去。”五官微微扭曲,一字一頓幾近咬牙切齒,“那呂夷簡之女叫什麽名兒?”
  羅崇勳心頭一凜,連忙也跪了下去:“說是姓呂,名尚墜。”

  第十五章 先下手為強
  仲夏日天黑得晚,一直到酉時末才暮色盡黯,萬物朦朧。
  晏迎眉秘尚墜遲遲未歸,想是她臨別前最後一趟回門,不但要與雙親述明個中詳情,便與晏母私下也不知還有多少依依惜別的梯已話兒要說,逗留晚了也是人之常情。
  白世非獨自用罷膳,閑來無事,照舊踱往書房,當值的小廝燃起書案上和房中四角的數盞燭燈,將一室映得橙光溫明,他從博櫥上隨手挑了卷隋唐嘉話,懶倚座中,慢慢翻看,等待伊人歸來。
  無人打擾的清靜房中,燭芯微微畢剝,間或隻聞書頁翻過的吱啦聲。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外頭仍然不見動靜。
  白世非放下書卷,起身踱出房門,柱廊外天井裏灑下的月光較往常暗淡,他微仰首看去,天空中一輪彎月被烏雲半遮住,月牙兒的外沿圍著一圈奇怪的月暈,顏色淺紅中帶著黃綠,看去極為詭異,仿佛隱隱透出凶險。
  他心裏莫名地掠起一絲不安,回首吩咐白鏡:“你到大門外去看看,她們回來沒,若是街上還不見轎夫的影子,你便直接去晏府把小墜接回來。”
  白鏡應聲離開,走到拐角處卻與鄧達園迎麵遇上。
  “公子。”鄧達園匆匆過來,“周晉托人捎了信來。”
  白世非微為訝異,偕他步入書房,就著燭光展開一看,卻是夏閑娉的筆跡,閱畢他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把信箋遞給鄧達園,“沒想到她竟向太後隱瞞了實情。”
  鄧達園看罷,也頗為意外:“她把賬冊上的名目和金額都改了?”
  以夏閑娉驕縱的性子,能擔著殺身之禍的危險為他做到這種程度,可見愛得多深。
  白世非一時無話。
  “公子!公子!”外頭傳來白鏡慌張的叫喚和雜亂的腳步聲。
  白世非心口跳,抬首直視書房門口,白鏡領著一名小廝衝了進來,那小廝可能奔跑已久,這一驟然停下,便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夫人差小的先---先跑回來告---告知公子---”
  白鏡見他話也說不順,急了,忙不迭插嘴:“墜子被太後強接進宮去了!”
  腦袋裏轟的一聲,當場被這句話炸得魂飛魄散,微微的暈眩過後是極短暫的茫然空白,失控下的手掌卻自有主張,倏地一把抓過那小廝,這瞬間白世非的麵色已白如金紙:“這是幾時的事?!”
  力道之猛便那一下已將小廝的襟口嘶聲扯破,他眸心風聚雲湧的浸冰寒光更尤為嚇人,雙腳幾乎被提離地麵的小廝心驚膽戰,結結巴巴道:“便在酉、酉時交戌、戌時之初---”
  白世非飛快望向鄧達園:“現在是什麽時候?!”
  “小的過來那會兒,戌時兩刻剛過。”
  微微的長睫下閃電般滑過一抹恐懼,白世非驟然把手鬆開:“皇上的性命此刻定危在旦夕!”
  鄧達園和白鏡俱大驚失色,那小廝踉蹌退後,聞言再承受不了驚嚇,身子一軟整個暈倒在地。
  “白鏡你速往宮中去!務必把皇上從福寧殿中救出來!”按這光景,慶壽宮必然守衛森嚴,直接去向劉娥要人顯然已來不及,隻能祈求上天保佑趙禎平安無事,那樣尚墜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眸光疾掠之處,鄧達園即刻附唇到白鏡耳邊,密語了幾句。
  “府中劍衛隨後會直闖慶壽宮,你要是能把皇上救離福寧殿,便去慶壽宮與他會會合。”連珠快語在吐出最後一個字時驟然停頓,白世非的下頜僵凝如刀刻,臉容卻在那一瞬變得出奇平靜,便連肅殺的語調也放軟了,輕淡得仿如從遠處飄來,“要是小墜---出了什麽事兒,你今夜便讓整個慶壽宮為她陪葬罷。”
  情勢危急,白鏡半個字也不多說,身影一晃已穿窗飛掠而出。
  “鄧二,叫人備馬!”
  白世非喝畢,急欲起步,抬腿時卻膝下一軟,若不是及時扶住一旁的茶幾,差點兒便跪倒在地,胸中無邊恐懼雜纏著尖銳的絞痛,便如一顆心被活生生撕成了碎片,死命緊撐在案上的手掌已然關節泛白,唯賴此以自製。
  鄧達園往門邊交代小廝後回首,見狀暗暗心驚,從未見過他曾在人前這般失態,雖然自己也深感憂慮,仍試著出言相慰:“公子且莫要擔心,太後不定便會支墜姑娘怎樣。”
  也許劉娥隻是想給他一個下馬威,警告一下他罷了?
  白世非勉強鎮靜下來,流星趕月一般往外走。
  “要是夏閑娉沒有造假,那麽財宏勢大的白氏或許還有幾分威懾力,太後對我可能還會稍為忌憚,因為我若不惜傾盡家財豁出去與她拚個魚死網破,就算不能把她掌控的趙氏宗室趕出皇宮,也必然會造成大亂,她的太後寶座斷不可能再坐得那麽舒服穩當。”屆時烽煙四起,天下便不再是她的天下,他是不怕玉石俱毀,她卻未必會蠢得把手中江山投進去與他兩敗俱傷。
  若真那樣他還不至於太擔心,就算劉娥把尚墜擄入宮中,也未必輕易便敢對她如何,最多可能隻是想以尚墜為人質,來要挾他聽命罷了。
  “可如鄰既已知道夏閑娉交上去的是假賬,也即是太後並不真正了解白氏的財勢到底有多寵大,而極可能認為我白府無非與從前不相上下,難保她不會像以前一般輕看於我,以為我仍舊不足為懼。”
  前庭裏齊刷刷立著十三匹矯健駿馬,其中十二匹背上全坐著武功高強的黑衣劍士,一個個劍柄在握麵容肅整,勒緊了韁繩蓄勢待發。
  “現在我隻能寄希望於皇上還好好活著,讓太後仍心有忌憚,且她也還不知道小墜的真實身份。”白世非一把抓住領頭神駿雪駒的馬綹,往馬鞍上飛身一躍,心頭沉甸甸的焦灼便把他的嗓間也壓啞了,“倘若被太後知道小墜是呂夷簡之女,便皇上不死,小墜也必死無疑。”
  劉娥勢必會誤以為,自己的得力臣子呂夷簡原來早就與他白世非及趙禎暗中合謀......且別說她對他的諸多動作早忍無可忍,而今更發覺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背叛,雙重氣急之下焉能不起殺機。
  而不管是對他或呂夷簡動手,都不如殺一個尚墜,最有收效。
  “駕!駕---”
  雪駒發出一聲長嘶,閃電般揚蹄躥出,在他身後仰馬紛鳴,嘶聲直衝雲霄。

  第十五章 同命兩鴛鴦
  黑夜下一行十三人加鞭疾馳,鐵蹄飛踏,如閃電劃過州街,轟隆的蹄聲震得街兩邊未眠的民戶好奇地拉開一道門縫,方想探出頭來一窺究竟,不料揚塵滾滾撲麵,將人嗆得趕緊又縮了回去。
  便在門後躲了片刻,待雷鳴般的馬蹄聲盡皆飛馳而過,有膽大者終於開門出來,不意卻看見遠處紅光衝起,仿佛初升之日的光暈染紅了半邊天幕,亮得能讓人看見地上的沙礫。
  “天啊,你們快出來看看!快看那邊!天都紅了!”
  這一聲驚悚叫喚馬上惹來數下急切的吱呀聲,眾人紛紛開門出來,聚在一起圍觀,無不覺得天邊景象奇異懾人,一時議論四起。
  “那邊是哪兒啊,太奇怪了。”
  “好像是宣德門裏頭。”
  “你說皇城嗎?”
  “今兒初幾來著?會不會是菩薩在宮中顯靈了?”
  “不對啊,我怎麽看這情形像是著了火似的---”說話間一拍大腿,大聲叫道,“沒錯!當年呂丞相家著火時就有點兒像這般光景!隻是火勢沒那麽大罷了!”
  “我看著也像!難道皇宮裏頭真起了火?!”
  騰地一簇火焰從遠遠的宮牆裏往外探出朵尖兒,如凶猛的蛇芯一吐即逝,將天色映得刹那一紅後迅速縮下去。
  這一下眾人無不失聲驚叫起來,不明天災因何橫降,再聯想到才剛像幽靈一般向皇宮疾馳而去煞氣奔騰的黑衣鐵馬,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盡皆隱隱覺得不祥。
  皇宮中起火的地方是升平樓,就緊挨在趙禎的寢宮福寧殿之西,由於修葺期間並不住人,加上戌時過後鄰近殿裏的宮人大多已當完值回房休息,故而火苗在靜夜裏躥起之初無人察覺。
  堆疊在與福寧殿一牆之隔的旮旯裏的雜物盒木料漸漸燃燒起來。
  火勢變大後往四周蔓延吞噬,更乘風卷過牆頭,福寧殿的廊角勾簷和前方垂拱殿新換的廊柱子率先著了火,熊熊火舌從勾簷俯攀而下,快速往福寧殿關緊的殿門撲卷而來,便此時終於被起夜的宮人發現。
  “著火了!著火了!”驚恐中扯開喉嚨大喊,驚慌下來不及多想,撒腿便往後門的發祥跑去,“著火了!大夥兒快出來啊!”
  一時間殿裏像炸開了鍋,在滾滾濃煙的迅速籠罩下人影紛跑亂竄,叫聲此起彼伏,誰也顧不得誰,都隻管自個兒逃命要緊,此時殿外的人也已驚覺起火,一看火勢如此之大盡皆慌張,侍衛和宮人們聚集在一起或著急救火,或奔走喚人,膽小自私者則趁亂逃逸。
  就在這極度混亂之中,一道人影疾越過福寧殿東麵還未被殃及的五師殿,以袖掩麵飛入火勢衝騰濃煙嗆人肺腑的高牆內。
  與皇宮中央的驚天騷動相比起來,坐落在遠離福寧殿的東華門附近的慶壽殿則顯得異常靜謐,唯一縷若隱若現的笛聲,低低柔柔,婉轉纏綿,劉娥雙麵微闔,半倚繡錦榻上,仿佛被柔和笛聲打動,平靜麵容下輕蘊一絲飄渺的惆悵神色。
  那坐在下方潛心吹笛之人自然便是尚墜。
  入暮時分她與晏迎眉兩人的轎子從晏府出來,不料竟見二三十名金吾衛圍在大門外,領頭的便是侍候在劉娥身側那位尖聲細氣的宦人,隻說太後聽聞她擅吹笛子,故而請她進官一見。
  除了她之外,其餘人包括晏迎眉都被堵在晏府內不允出來。
  看他們持刀帶械的樣子明顯來者不善,她未曾遭遇過這等陣勢,心裏暗涴驚慌,既自知輕易脫身不得,還擔心自己要是不從,極可能便會連累晏府,晏書複職未久,晏夫人隨夫返京還沒過上幾天安樂日子,晏迎眉更是已做好準備要啟程往祈盼已久的杭州,顧慮到這許多,她當下便默然應承下來,隻想盡快把那群人帶離晏府,以免節外生枝。
  重新起轎的那一刻她心裏驚惶難定,此行隻怕凶多吉少,不由得萬分惦念起白世非來,隻不知他若知道了會急成什麽樣,也不知自己進了皇宮之後是否還能活著出來見他一麵。
  及至劉娥寢宮,事到臨頭,她忐忑無措揪成一團的心反而冷靜了下來.
  既然聖意詭譎難測,何不就以不變應萬變。
  此時不知何處隱隱約約傳來雜亂聲響,似有人來回匆忙走動。
  羅崇勳眼底暗光縮成一線,側頭細聽了一下,又窺了眼房中二人,繼而悄悄往外張望,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見到不遠處有道人影匆匆而來,他連忙躬身退下,迎將出去。
  那人上來與他耳語了幾句。
  聽罷他即刻返身入內,無聲無息地行至閉闔著雙目,仿佛專心聽曲的劉娥身邊,圈起手掌在她耳邊密語:“從福寧殿至後苑各道門的門鎖都被人砸開了,便有十來個人逃了出來,隻始終沒見皇上的身影,眼下殿中大火正烈,那些沒逃出來的.....多半是已葬身火海。”
  言下之意,趙禎極可能已被燒得屍骨無存。
  劉娥臉色微有變化,靜止了片刻,一動不動,然後便恢複了原樣,隱去似有似無地徘徊在寡情唇沿的一絲寒涼悲憫,不為人察地動了動唇皮:“再去仔細確定一回,此外命人救火吧。”
  羅崇勳趕緊再折往門外細語交代。
  便此時房中一曲既終,餘間嫋嫋,漸消漸隱,尚墜垂下手中玉笛。
  “不知太後還想聽什麽曲子?”她輕聲道。
  榻上劉娥緩緩睜開雙眼,深沉目光停在她的臉上,一臉和善地道:“哀家曾聽周晉提起,說江湖上流傳著一對什麽神仙眷侶的故事,還有一首不傳世的問天還情曲?”
  尚墜垂下長睫,遮去眼底微微流動的眸光,明明外頭像是發生了什麽大事,但竟不見有宮人入稟,未免過於蹊蹺,青蔥指尖略為不安地輕絞玉笛的五彩穗絲,克製著無邊無底的緊張和恐懼,直覺便想拖延些時光,她謹慎輕應:“確有那麽一首曲子,太後可是想聽?”
  劉娥不過是隨口提及,聞言頗感意外,直起身子?“你會吹?”
  “便略懂一二,恭請太後聖聞。”舉笛就唇,一縷宛如水滴竹葉般悅耳的天簌之音,刹那間便從她指下輕盈飄出,流瀉一室。
  劉娥從她往外凸出的腹部收回視線,繼續闔目養神。
  也不知這小丫頭是膽大無知,是城府深得已能不動聲色,還是確如黑瞳深處透出來的純真,她恬淡的容顏上竟不見絲毫懼色,隱藏在畢恭畢敬表情之後的僅僅隻是一份平和。
  便年紀輕輕,卻舉止得體,應對周全,不但清絕入畫的五官不遜於夏閑娉,清澈明朗的眸波襯著樸素無華的言談,那份淡定氣質更是映出內心裏的真誠坦蕩,從外形到內在幾乎無懈可擊。
  明明名不經傳,卻好像方方麵麵都較聲名鵲起的夏閑娉更勝一籌,讓人不得不暗讚白世非果然眼光高絕。
  在門外等候消息的羅崇勳再度輕手輕腳入內。
  劉娥聽罷密稟,抬手揮退羅崇勳,趙禎既甍,這小丫頭也沒必要再留了,白世非太不識抬舉,竟還暗中越俎代皰,便給他一個永世難忘的教訓吧,緊繃著的心弦鬆懈下來,她開始真正凝神,細聽起尚墜所吹奏的問天還情曲。
  清悅曲聲忽而歡如春風拂麵,似踏馬簪花,相看不厭,忽而又柔如明月別枝,似柳梢樹下,依偎細語,曼妙得直讓人柔腸九轉,不堪勾起早被歲月久遠洗盡的酸楚,更難耐那如海潮般湧上心間的曆曆往事。
  除了慶壽宮,福寧殿的大火幾乎驚動了整個皇城內外,各殿內無不燈燭通明,亮如白晝,幾乎所有宮人和侍衛都奔了去救火,借著殿頂高簷陰影的遮掩,數道黑衣人乍起乍伏,趁亂往若有若無的笛聲飄起之處掠去。
  在有士兵把守的東華門外,白世非單人匹馬急趕而來,殿前司諸班直的將校虞候無人不識他,又見他手中拿著周晉從不離身的腰牌,隻道心急如焚的他心係福寧殿中皇上的安危,此時也已顧不得於宮製不合,連忙放之入內。
  白世非翻身下馬,乘了一頂兩人轎輿,隻差腳夫往裏急奔。
蘭室合香,餘音繞梁,一曲蕩氣回腸。
  當尚墜微顫指尖在笛眼上收起最後一個音符,劉娥意猶未盡地長歎一聲:“這問天還情曲果然不同凡響,哀家便今日方諳‘此曲本應天上有,世間曾得幾回聞’之詩中真意也。”說話間緩緩抬了抬手。
  侍候在旁的羅崇勳連忙上前,差宮女撤下她與尚墜麵前已半涼的茶盞,尚墜定睛看著他把新沏的熱茶奉到麵前,微傾身低言了聲謝謝。
  “哀家看你也累了,先喝盞茶休息片刻,一會往中門領了賞後便回去吧。”
  “謝太後。”尚墜輕應,慢慢端起定窯白底藍?纏枝杯子。
  也不知是屋頂之上還是偏窗之外突然傳來叫喝:“誰?!”緊接著便是一陣快速的金戈交擊聲,有人邊打邊大叫,“快來人啊!這裏有刺客!”
  榻上榻下的兩人即時表情各異,劉娥倏然坐直身子,神情略見緊張地向羅崇勳飛快遞了個眼色,尚墜的黑眸則暗暗一閃,心裏驚喜交加,動作便變得略為遲疑。
  守門的侍衛反應極為迅速,呼啦一下就把宮門緊緊關了起來。
  羅崇勳趨前一步向尚墜靠近,皮笑肉不笑地道:“這可是今春福建新進的小團,一個小小的茶餅便值二兩金子,太後便連臣屬也不輕易分甘,沒想到今兒呂姑娘忒有福氣,竟得了茶賜。”
  尚墜隻得又起身再謝劉娥一回,宮外雜響紛呈,在連連的慘叫中似有大批侍衛迅速湧了過來,刀劍呼嘯聲愈接近愈見劇烈,而在她跟前虎視眈眈的羅崇勳雙手攏於袖中,手臂似微微繃直。
  他奸狡臉容下暗藏的凶狠把尚墜嚇了一跳,手掌迅速護在腹部上,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她若還再拖延,他便不曉得會抽出什麽凶器來讓她血濺三尺,挺著個肚子她避也避不得,逃也逃不了,而隻怕她一有動作馬上便會與腹中胎兒一起命喪當場,情急之下,她以長袖半掩麵把那茶一口氣飲了下去。
  人為刀俎,她則是籠鳥翁鱉,除了束手就擒再別無他策。緊盯著她的劉娥神色一鬆,羅崇勳便退後了幾步。
  卻此時緊閉的宮門外突然傳來大聲喧嘩:“白公子請留步!”
  “滾開!”一聲極冰的寒叱陡響,“今夜擋我者死!”
  眾侍衛倏然變色。
  尚墜驟聞門外那個此生最熟悉不過的聲音,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下一瞬身子晃了晃,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捂著肚子,似痛不能忍,腿一軟已跪在了地上,顫聲道:“求求太後,便讓民女見……見他最後一麵……”
  劉娥冷冷一撇嘴角:“放他進來。”
  羅崇勳即時勸阻:“太後---”
  “慶壽宮前後左右都被侍衛圍得水泄不通,諒他也不敢對哀家如何!”
  羅崇勳無法,隻得揚聲讓人把宮門大打開。
  開門的吱呀聲方響,白世非已發狂一般衝了進來,首入眼簾便見尚墜跪倒在地,麵容慘白,滿額大汗,唇角更滲出淡淡血絲,他幾乎肝膽俱裂,撲過去一把抱起她,嘶聲大叫:“小墜你撐著點!我們去找飄然!”緊緊把人抱在懷內,便哭也哭不出來。
  羅崇勳上前便要阻攔,恨極的白世非二話不說,當胸一腳把他踹得滾出丈遠,腦袋撞上柱子當場便暈了過去,這狂性大發把原本不當他回事的劉娥及跟進來護架的眾侍衛全都驚得失色。
  埋首在他胸膛的尚墜感覺到抱著自己的雙臂一直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她勉強撐開眼簾,極度虛弱中欲抬手攀附他的頸項,白世非連忙俯首,見她已近氣若遊絲,眼淚再忍不住如斷線的珍珠般大滴大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公子,我來了!”
  一道身影在空中連番變換,躲開侍衛們的聯手截擊飛躥而入,被煙熏得滿衫烏黑的白鏡立定一看,白世非神色異樣悲痛,緊緊抱著尚墜,臉上掛著前所未見的兩行淚,他差點兒呆住,沒說完的半截話就那樣堵在了嗓子眼裏:“皇上已經---”
  白世非仿若未聞,倏然回首,直直望向驚疑不定的侍衛們團團護在中央的劉娥,她似已被他的失控震懾住,微微發白的麵容終於略顯懼色。
  通紅雙眸中衝騰的沉怒能毀天滅地:“你便對付我不要緊,卻萬不該取她性命。”側首看向白鏡,便麵容和語調,兩皆無情至極:“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白鏡眼瞼一垂:“是。”
  出來前鄧達園便已交代過。
  在皇宮中文德殿正門內,左掖牆角有幾塊沒鋪死的青磚,隻要把它們掀開,便能看到磚石下鋪著一層薄薄的油氈紙,紙中夾層埋著無數裹滿硝粉的繩線線頭,那些青磚全都摻了半拉子火藥。
  隻要把油氈紙點燃,不需俄頃,文德殿便會炸得片瓦無存。
  白世非俯首望向懷中人,如同從前般帶淚笑了笑,啞聲哽咽:“你放心,你若死了,我絕不獨活。”尚墜全身一顫,攀在他頸上的手腕便用力了些,急欲將他勾下。
  眾人見此情景,再沒有誰敢上前阻攔,隻看著他抱著尚墜大踏步跨出門外,在對已聚集到一起劍拔弩張的黑衣劍士下格殺令之前,白世非終於聽聞尚墜的微語,眼中淚水先是愕然而止,下一瞬便緊抱著她奔流得更凶。
  便此時,廊道的拐角處走出一道氣定神閑的身影。
  原本嚴陣以待的侍衛們忙棄械跪迎,除白世非與無法置信的劉娥外,全場都伏了下去。

  第十五章 此情至歸臻
  好不容易福寧殿的大火將近撲來,不料文德殿卻突然在一聲巨響中躥起通天火光,此次火勢較先前更凶猛十倍,已累極的宮人們近身撲救不得,唯隻能做鳥獸散匆忙避了開去,便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大火延及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八殿,近三分之一的皇城陷於滔天火光之中。
  明道元年八月的這場火整整燒了一宵,直把連綿八殿全部第為灰燼。
  直至翌日晨早,百官上朝的時辰到了,皇宮宮門仍緊閉不開。
  包括呂夷簡在內早在夜裏就已聞訊趕來,已守候多時的輔政大臣們一個個坐立不安,紛紛請求入內,沒多會兒,趙禎終於從內殿出來,親自登上拱宸門的門樓,城樓底下的追班百官聽到門樓上內侍的唱喏,便還沒親眼見到趙禎本人,也已忙不迭跪倒。
  唯獨呂夷簡仍直挺挺地站著,沒有隨眾行拜禮。
  內侍入稟,趙禎聞言覺得蹊蹺,便派人出來問他,為何有此不臣之舉。
  呂夷簡恭聲謹應:“臣聽聞昨夜宮中有變,恕臣鬥膽,還請皇上出來讓微臣等一瞻聖容。”
  趙禎聽了,微一斂眸,呂夷簡如此態度,分明是向在場百官暗示此次宮中失火事件頗費猜疑,存心想惹群臣揣測浮想,是否太後已經動手對他這個皇上如何怎樣。
  在這個時候,來這麽一著,倒也微妙至極。
  按下心裏的讚許,他起身掀開簾子。
  呂夷簡一見他在城樓上露麵,忙將袍子一撩跪了下去。
  趙禎想起昨夜的凶險,不禁心有餘悸:“若不是有人帶朕逃出火海,朕差點兒就再見不到眾卿家了。”
  樓下百官忙高呼吾皇萬歲。
  每年天高物燥時節,宮中失火時有發生,事後除了挑幾個官員出來責罰後命人重新修葺,多數都是不了了之,原本福寧殿的這場火起得大小恰好,便合了劉娥心意,盡可在事發後推諉到宮人身上。
  無奈白世非在大怒之下,趁她放火之機在一夜間把半個皇宮夷為平地,驚動了整個汴梁城,如此一來,不說趙禎龍顏大怒,便劉娥自己也不得不惺惺作態,詔令下去務必追查起火原因。
  殿中丞滕宗諒成了首當其衝的被嚴查者。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也不知是否有人暗中授意,滕宗諒與秘書丞一同上疏力諫,認為宮中失火的原因表麵上是宮製不嚴,未能盡力做到防患未然,但究其根本,卻是因為太後垂簾所致,婦道人家幹預軍國大事,使得朝綱不整失其本,這才導致了天降大火。
  這番言論引朝下議論紛紛,都認為此次火起無跡,怕是天意示警?確宜修德應變。
  此後,催請劉娥還政之人越來越多,態度也越來越強硬。
  趙禎順利接管了殿前司,且封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派四路工匠給他役使,更委婉地逼劉娥交出二十萬緡錢作為重修資費,又以各種借口把慶壽宮中的乘輿之物借去做擔抬之用。
  致使劉娥不但手中無半金,便足下亦寸步難行。
  不管朝廷之上還是皇宮之中,劉娥都被逐步架空,漸漸便稱病不再上朝,免遭難堪,這期間慶壽宮裏的宮人也被撤換得七七八八,到九月末,傳來她最後一支倚助的力量,分司西京的永興軍左衛大將軍去世的消息,她的裝病一下子便變成了真病。
  趙禎馬上一道詔下,不許人擾太後清淨,實際則是把病中的她徹底軟禁了起來。
  這日,移禦延福宮的趙禎下朝後對任飄然問道:
  “世非在哪?”
  “帶了呂姑娘往杭州待產。”
  趙禎皺眉:“從離宮翌日便出門至今,他是不是不想回來了?”
  任飄然躬身虛應,不再做聲。
  他便明白個中因由,奈何唯獨就是不能對趙禎明言。
  趙禎瞥他一眼:“他不會是以為,朕也會對他來飛鳥盡良弓藏的那一套吧?” 任飄然忙應:“這自然不是,汴梁冬天極陰冷,比不得杭州氣候宜人,待產至為合適,皇上實不必多慮,便想深了,他大致也隻是因為受了那場驚嚇,不願呂姑娘再留在汴梁,怕還會令她再涉險罷。”
  趙禎冷哼:“這倒稀奇了,他都敢瞞著朕在宮中暗埋火藥,這世上還有他白世非會怕的事麽?”真個是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任飄然賠笑:“他那麽做也是為了皇上著想,太後一拖再拖,始終謹慎不肯動作,這樣皇上也不好率先動手不是?”倘若被史官記載入冊,難免會被後人詬病其為君失德,“世非原是想尋個適當的機會在宮中製造一場火災罷了。”便以此嫁禍劉娥,讓天下以為她要加害於趙禎,如此一來,趙禎縱有任何逼宮之舉,也是師出有名。
  隻沒想到,白世非竟歪打正著堪破了劉娥的心思,她還真想通過一場人為的火災誅殺趙禎於無形。
  趙禎笑笑,算是默許了任飄然為白世非的辯解,轉口問道:“那小丫頭卻是如何避過一劫的?”頗有些好奇。
  任飄然感歎:“奧妙便在太後從前賞給世非的玉笛之中。”
  聖仙丹便為夏閑娉用了一粒,卻還餘有一粒,之所以說萬事必有因,萬事亦必有果,劉娥要殺之人,最後卻因她曾經無心的賞賜而得以保住性命,冥冥之中,果有天道。
  此時在遙遠的杭州,微風吹拂著西湖上的亭台重簷,岸邊拱橋清流,秋雪蘆花,遠雲下水映山色,漁舟唱晚,不遠處湖麵上一艘畫舫,便在這派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中隨波蕩漾。
  裝飾華貴的船艙裏頭,白世非懶擁佳人半臥於榻,不時揀一粒甘甜可口的淨殼脆菱喂入她厭食的小嘴中:“你隨晏迎眉歸寧時,怎麽會想把笛子帶上?”
  “師父曾叮囑過我不要讓玉笛離身,再則那陣子我剛好在習問天還情曲,不知不覺便養成了笛不離手的習慣。”
  “你又怎知前麵那盞茶裏便沒毒,後麵那盞卻下了?”
  “我其實不知。”隻是因為經曆過夏閑娉被害一事,麵對劉娥時她自然多了一分心思,自入宮起便時刻小心,一直滴水不沾,片果不食,“後麵那盞茶上來,不但太後開了金口要我喝,那宦人無意之中稱我為呂姑娘,也讓我起了戒心。”
  白世非讚許地以鼻尖蹭蹭她的臉頰,幸而聰穎的她沒把那丹丸浪費在了前一盞茶當中:“你從一開始倒地便是裝的?”
  “嗯,那時宮門緊閉,我若不裝中毒,太後一來不定就會放過我,二來恐怕她也不會掉以輕心,沒那麽容易就讓你進來。”為了裝得像樣些,她還不惜咬破舌尖,讓血絲沿唇而下。
  白世非抱緊她,低低道:“隻把我也嚇得沒命。”
  聽聞她附在耳邊說“我沒事,我們快離開這兒”的那一瞬,他還以為是自己悲痛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尚墜以額頭貼著他的額頭:“你知道麽,當我坐在轎中跟著那宦人進宮時,心裏一直不斷地在後悔著,後悔從前與你置氣,後悔不曾好好對你,後悔那天沒與你多說幾句話兒,後悔沒早些與你.....燕好,那樣我們的孩兒便可以早生出來,不至於為我所害.....”
  白世非動情地連連親吻她的頸子。
  她越說越低:“那時我便暗暗與自個兒許誓,倘若上天能夠讓我活著出來,從此後,這一生一世,絕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我與你再有半些兒不開心。”
  “我也是,每月每日,每刻每時,我便隻要永遠與你在一起。”

  第十五章 微涼秋雨深
  冬去春來,眨眼便是明道二年,病情加重的劉娥已起不來床。
  某個午後,從太後垂簾之後便大門不出的荊王趙元儼進宮麵聖,告知趙禎,劉娥並非他生身母親,至此怨憤交織的趙禎終於明白,為何白世非始終要遠離京城,在外獨安一隅不問世事,不管他如何催請總婉拒不肯歸來。
  向當初撫養自己長大的楊太妃私下求證後,趙禎命人為李氏開棺,發現果以皇後服安葬,可見當時眾人皆知李氏的身份,唯獨為人子的他被蒙在鼓裏,一時大悲大慟。
  當即下旨把曾親附劉娥的眾大臣全部罷黜,便呂夷簡也罷了相宰之職,若不是念及他當初曾使盡渾身解數,得使李氏以皇後禮入葬,怕是便不止罷相那般簡單了。
  也因此,呂夷簡甚為佩服白世非的卓越遠見,若不是當其時他上門提點,吩咐自己如此這般,隻怕此刻自己已鋃鐺入獄。
  這之後,趙禎把薛奎和降任河中府通判的範履霜都召了回來。
  是年三月,劉娥病逝,死前已幾乎無法開口說話,卻還數次提及殮葬的冠服,始終死心不息想穿皇帝袞冕,後來她病逝,在薛奎的諫說下,趙禎最終還是以皇後服將她殮葬。
  又過了幾月,趙禎的心情終於慢慢平複下來。
  他差急腳遞往杭州送去手書。
  內裏隻得三句話:
  “朕可是絕情義之人?朕若不是,你白世非可是?”
  白世非看罷不由得苦笑,當下收拾行囊,辭別莊鋒璿與晏迎眉,帶同妻兒返回汴梁。
  隻是一路遊山玩水,回到東京已是七月底。
  八月,呂夷簡複相。
  是月白府喜事連連,先是晚弄與鄧達園結為連理,爾後晚玉也被放出府,嫁予丁善名為妻,便晚晴也傳出與人私下訂了終身,隻大家不知是誰。
  這年深秋,尚墜帶著孩子出現在梁門外州西瓦子對麵的相宅。
  身為人母之後,前塵往事,日漸淡去。
  她與白世非的良緣,終成了勾欄裏傳世的佳話。
  時人有詩雲:
  當時恨火摧心,揮韁躍雪,淚闌驚飛鵲。
  疏影香寒積冷,暗山行雲,聽悲風吟月。
  愁與塵事別約,何堪憶小,回首畫樓孤鴻滅。
  珊闌光景猶在,塵途世外,教花容迷悅。
  素心緣何悄結,袖底日深,明若相思挈。
  卻怨棲鳳銜羽,環芳擁蕊,情深莫敢問宮闕。
  鴛鴦鷗鷺同池,爭如不見,一意蒲磐絕。
  使君難為情苦,邀下簾鉤,壺中獨蕩跌。
  忘了除非醉罷,淒涼花間,任局殘杯倒劍缺。
  芙蕖似解傷心,並蒂齊枝,亭外私語竊。
  眉彎終吹不散,問天還來,拂淨多情裂。
  何人教喚鶯歸,幽影昔時,歸去微涼秋雨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