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鳴:陽光,如期將至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9-04-14 09:15:55

  【飽嚐生活的辛酸】 
  人才市場附近總有許多辦假證的人在徘徊,多數人都不理會他們,夏茹溪卻是少數人之一。
  從車窗裏看去,人行道上是黑壓壓的人群,男女的年紀都不過二十來歲。
  過了國慶,濱海市的氣溫不降反升,炙熱的太陽光照射著大地。看到擁擠的人群,夏茹溪便慶幸自己身在有冷氣的空間裏。
  那些年輕的男女似乎已經習慣了,他們腋下夾著文件袋,自大樓的門口進進出出,門上方招牌上的字隻能看到一半--人才市場。這是濱海市裏唯一沒有淡、旺季的市場。
  安靜的車裏響起手機鈴聲,夏茹溪從儀表板上拿起手機,蹙眉許久,按下接聽鍵,裏麵傳出的聲音卻清脆悅耳。
  "我跟一家公司的老總喝茶……嗬嗬,是啊,不過不大喜歡這家公司,可能會拒絕吧……那你們玩得開心點兒,拜拜!"
  她把手機扔到副駕駛座上,開著白色的豐田"花冠"穿出巷子,直接駛進一家舊車交易市場的倉庫裏。一個穿著亮藍色工作服的年輕女孩兒走過來,夏茹溪下車後目光掃過勞斯萊斯、賓利、寶馬、奔馳等名車,然後拍拍"花冠"的車頂,聲音很低地問:"這輛車值多少錢?"
  女孩兒把車看了一遍,又問了問車況,報了個價:"八萬左右。"
  夏茹溪愣愣地瞅著女孩兒,"這車原價是十八萬,我才買了三個月,開了不到一萬公裏,就要折價十萬?"
  女孩兒像是很理解她的心情,安撫地笑笑,"小姐,新車下地打三折,差不多是這個價格了。"
  夏茹溪鑽進車裏,跟女孩兒道謝:"麻煩你了,我就是來谘詢一下價格。"
  女孩兒笑著說:"明白,您慢走。"
  "明白"這裏麵包含的意思多了,是明白她對價格不滿的心情,還是明白她不得已要賣車的窘況?夏茹溪僵硬地笑了笑,砰地摔上車門--這是她首次如此狠地對待寶貝新車。
  城南的美容院裏,徐莉莉掛斷電話,把一隻黝黑的手伸出去給小姐護理。旁邊床上剛做完護理的於惠坐起來問:"她來不來?"
  "她說正跟一家公司的老總吃飯。"徐莉莉說完躺下去,又發出一聲"嗬--",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於惠聽到。
  於惠接上話:"是嗎?那她很快就有新工作了,是好事啊。"
  剛躺下去的徐莉莉又坐起來,她的額頭上生了許多小痘子,整張臉上的皮膚就像燒糊的鍋巴。她語速極快地說:"我看她是吹吧!誰都知道她是用了假學曆,新老總還沒到任就把她給開除了。"她笑得有些賊眉賊眼。
  "我猜,當初她爬到經理這個位置上,就是跟原來的老總有曖昧,不然我們這麽大的公司,怎麽會連個假畢業證都查不出來?"徐莉莉一笑,額頭便起皺了,她身體胖,動一下又出了許多汗。麵膜被汗水泡軟了,她習慣性地用手指去摳,裏麵的液體便流了出來。
  於惠原本要拿牛奶喝,這會兒隻嫌惡地看了徐莉莉一眼,手也收了回來,笑著看向別處,"聽說新上任的老總是董事長的獨生子,自家的企業,肯定容不得弄虛作假。"說著,她換了副惋惜的表情,"隻可惜新老總不了解情況,夏茹溪的工作能力還是很出色的,學曆本來就說明不了什麽。"
  徐莉莉哼了一聲。她原本就嫉妒夏茹溪長得漂亮,職位比她高。夏茹溪有著那種她所沒有的與生俱來的驕傲,總讓人覺得自己不如她。每當夏茹溪站在她麵前,就高出她一個頭,她恨不得用繩子套住她的腳踝,使勁兒一拉,讓這高個子轟然倒地。這回終於如願了,雖然不是她親自下手,心裏倒也痛快得很--那女人這回被絆倒,估計是站不起來了。
  徐莉莉這樣想著,心裏一激動,竟然跳下了床,肥碩的臀部抵著床沿,"學曆雖然不能說明什麽,可於惠姐你得承認,一個人要是沒翻過高考那道坎兒,是沒什麽意誌力的。"或許因為自豪,她下意識地抬頭挺胸,"況且,她有能力又怎麽樣?弄虛作假說明她人品有問題,哪家公司還敢用她。"
  徐莉莉說夏茹溪的時候,於惠心裏也是激動的。徐莉莉每痛斥一次,她就有扇夏茹溪一個耳光的快感。然而她卻是慈眉善目地望著徐莉莉,惋惜地歎了口氣,"不管怎麽樣,還是希望她能找到滿意的工作。"
  徐莉莉仿佛也覺得自己情緒過激了,趕忙緩和了神情,笑道:"於惠姐,你人真好。老實說,公司裏幾百名幹部,我隻跟你談得來。"
  於惠隻笑了笑,沒有說話。
  大公司往往被分成很多個小集團,精英分子是一類,發狠鑽研技術的是一類,有共同愛好的是一類,最特殊的便是有共同敵人的一類--他們嫉妒或仇視的某個人像一塊磁石,把他們全部吸附到一堆,一旦沒了磁石,他們也就零零落落的了。
  夏茹溪就是那塊磁石,如今她走了,於惠也不願意再敷衍徐莉莉這種膚淺又醜陋的女人了。她現在隻琢磨著夏茹溪是不是真的被其他公司請去了?
  夏茹溪開車回家時經過人才市場,她放下了車窗,熱浪撲麵而來,那些在人群中穿梭的求職者或一臉欣喜或一臉失望地走到站台上。她明白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麽--再找不到工作,隻能露宿街頭,或是返回老家了。無論他們是什麽樣的表情,無論他們想的是什麽,他們緊攥著履曆夾的樣子勾起了夏茹溪沉積在心裏的辛酸與恐懼--她不要再跟他們一樣,奮鬥了這麽多年,還要以一個高中學曆去找工作。
  人才市場附近總有許多辦假證的人在徘徊,多數人都不理會他們,夏茹溪卻是少數人之一。
  六年前,二十二歲的她還是一家小工廠的文員。她不甘願待在那破破爛爛的廠房裏,便辭了職,在人才市場進進出出半個月,然而願意雇傭她的公司,大多數規模跟她從前待的小工廠差不多。某天她再次從人才市場裏出來時,一個辦證的人跟著她,小聲說:"小姐,辦一張好了,辦一張找工作順利,我們做得跟真的一樣。"
  她原本是要厭煩地避開那人的,手揚到半空中,她竟鬼使神差地問了句:"跟真的一樣?"
  那人說假了不要錢。
  她拿著偽造的本科畢業證與學位證找到了工作。當然,之前也有公司查出來過,每當人家說"你的畢業證有問題"時,她在那種蔑視的目光下羞愧得無所遁形。最後一家公司沒查她,筆試的主考官也是後來一路提拔她的總經理,在三十多份考卷中,隻有她的試卷上有塗改液塗改過的痕跡。主考官很詫異,通知她來複試時才知道原來是她在別家公司筆試時,答錯了題目便隻能揉掉試卷,再拿一張新的試卷重新作答。她覺得很浪費,所以自備了塗改液。
  主考官說:"很好,公司的所有資源我們都應該當成私有財產來節約。"
  在公司工作了六年,她從辦公室文員變成行政經理,雖然運氣是有的,但也是由於她一心撲在工作上,甚至未交過男朋友。
  一份光鮮體麵的工作卻是用見不得光的手段獲取的,她晚上經常做夢,自己的假文憑被人查出來了,公司的同事指指點點,提拔她的總經理狠狠地戳著她的額頭,罵自己瞎了眼。
  她惶惶然地過著每一天,晚上平安無事地回到宿舍,便覺得日子是賺來的。
  去年是她坐到行政經理位置上的一年整,她為公司招攬了大批人才,節省了近六百萬元的各項費用。她拿到獎金,便交了首付,在公司附近供了一套兩室兩廳的小戶型。今年,她拿炒股賺的錢買了這台"花冠"。物質上的充足,使她暫時遠離了噩夢。
  兩個月前,老總約她吃晚飯。在酒樓的包房裏,曆來嚴肅的總經理喝多了,他年逾五十,身板硬朗削瘦,是那種一喝酒就臉色發青的人。
  一瓶茅台喝完,他支在桌上的胳膊晃來晃去,臉色黯淡地對夏茹溪說:"對不住,茹溪,我保不住你了,說不定過兩天,我也得抱著自己的東西走人了。"老總用一種"老牛舐犢"的目光看著她,然後湧出兩滴渾濁的淚水。
  把老總送回家後,夏茹溪約市場部副經理於惠出來吃飯,得知被老總經理提拔的市場部經理已於早上到國外出差,要一個月後才回來。
  後來她才知道,市場部經理是老總經理手下的人,公司調他出差是別有用心。
  第二天,行政部經理假造本科學曆一事以野火蔓延之勢在公司傳開,原與她交好的各部門經理非但沒有禁止下屬的言論,甚至對她避而不見。
  那天,除了在公司裏嚷嚷著她有多麽虛偽的人之外,似乎其他人都很忙。
  這並不是件大事,可偏偏無法收拾。她的幾個碩士畢業的下屬偷偷地向上麵反映:雖然她有能力,但他們不甘心被一個弄虛作假的高中生愚弄。一呼百應,公司裏博士、碩士的高學曆員工都表示了不滿。老總經理在一個星期後向國外總部遞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請報告。
  夏茹溪終於明白了老總那天為什麽會流眼淚。
  一個人起早貪黑地工作了幾年,把國內分公司的事務理順了,公司員工對他敬重有加。可董事長這時候派獨生子過來,自然是要改朝換代的。因此,她這個學曆不高,上位才兩年,卻與老總經理交情甚好的行政部經理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逼他退位的棋子。
  她假造學曆的事情已經在行業內傳開,離職一個多月,她試圖通過以往的交情來尋一份工作,都被人打發了。
  公司裏當然有恨她的人,離職後的第三天,她假造學曆的事便被散布到網上,並歪曲事實地指責她工作表現差,勾引老總經理得以上位。她成了網友口中寡廉鮮恥的女人。她投出的簡曆大部分石沉大海,也有一兩家公司約她去麵談,聊的卻不是有關工作的問題。夏茹溪從他們的眼神裏看到了好奇,或許,通知她麵談隻是為了看看她這個人究竟無恥到什麽地步。
  如果說人生中的逆境是每個人必須無條件承受的,那麽當你遭遇過多次逆境,一路越挫越勇地走來時,也該明白眼淚都是白流的。
  夏茹溪猛地踩下刹車,然而車頭還是直直地撞上了廣場前的台階。她驚魂未定地瞪大眼睛,驀然仰起頭,將眼淚逼了回去。
  俞文勤打來電話時,夏茹溪正為了"花冠"車頭被碰掉了一塊漆而心疼。新車下地打三折,現在不是得直接拖去垃圾場了?
  她收起思緒,接了電話。俞文勤請她吃飯,她拒絕了。可他最會死乞白賴,也明白她今非昔比,於是厚顏無恥地使用老招數--"我在新梅園飯店等你,你不來我也會等到飯店關門。"這招他已經很久沒用過了,隻因為夏茹溪以往都是一句"我管你死活",他空等兩夜,也就不再說這話了。而今他又提出來,似乎篤定夏茹溪會去。
  俞文勤自營公司,專做管理培訓,旗下有幾個知名講師,在行業內還是小有名氣的。今年三十三歲的他身體健碩,五官端正,長得一副標準好男人的樣子。二十九歲那年,他與女朋友分手後不久便認識了夏茹溪。那時他的公司才成立了兩年,手下的幾名業務員連續幾個月做不成一筆業務,眼看父母的棺材本都要被自己拿去付工資了,他才親自上陣,四處打電話尋找客戶。
  夏茹溪是接電話的人中最耐心的一個,聽他介紹完所有的課程後,她禮貌地說:"你先留個電話,我跟經理商量一下,如果近期有給公司職員培訓的安排,會聯係你的。"
  俞文勤做了多少年的業務,自然聽得出來這是客氣的說辭,會不會聯係可沒譜。夏茹溪所在的新維康集團可是大企業,拉到他們的單子夠吃上一年的。他忙說:"謝謝,我的電話是……"
  夏茹溪說了再見後,他又抓緊問了句:"能不能給我你們經理的電話?"
  夏茹溪輕笑了一聲,說:"你放心,我明白大家在外麵工作都不容易,你隻要把資料傳真到公司,如果合適,我會聯係你的。"
  她的笑聲仿佛化成無數隻小蟲子從聽筒爬入他的耳朵裏,輕輕地蠕動。他的耳根紅了,臉紅了。而她那句 "大家在外麵工作都不容易"使他心裏莫名地感動。做業務的人常常碰釘子,這般善解人意的女孩兒卻是沒遇到過的。他歎息一聲,人家一個小女孩兒難道容易嗎?若是逼她給自己經理的電話,一旦打過去,經理一不高興準會責怪她。他意識到自己竟然會為別人考慮時,電話哢嚓一聲斷了。
  俞文勤沒再打電話去"騷擾"夏茹溪。一個月下來,仍是沒有開過一次課,公司難以為繼。他沮喪時想起那個善良的小姑娘,便會想象她的情況--應該長相普通,工作認真卻不出色,可是她溫柔、善解人意。他想得多了,心頭便有了個牽掛,總想見見她。
  月底最後一天,他意外地接到夏茹溪的電話。電話那頭報出公司的名字時,他一陣喜悅,不想過後竟是陣陣心酸。
  夏茹溪說:"你們有一套課程很適合我們公司,下午有空嗎,方便到貴公司麵談一下嗎?"
  他愣了愣,趕忙回答:"有有有,隨時恭候。"
  又是一陣輕笑聲,俞文勤為這熟悉的笑聲差點兒落下眼淚。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夏茹溪笑完後說:"那就約在下午三點,到時見。"
  哢嚓--電話斷了,他衝著話筒愣了很久,才驀地想起忘了問下午她會不會過來。他罵完自己便拉開辦公間的門,對外麵的員工宣布:"快做準備,新維康企業集團下午到訪。"
  訪客下午兩點五十八分到達。俞文勤接到員工的通報後出了辦公間,隻見門口站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身材是少見的頎長,且比例完美,眼睛很大,也很有神采,睫毛濃密得像一對小黑扇子,鼻子和唇都十分秀氣。她的臉型小而秀美,五官精致到無可挑剔。她穿著一件灰白色的長毛衫,腰間鬆鬆地係著一根棕色的細皮帶,外套是一件深藍色、開襟大翻領的絨麵大衣。她就那樣端莊地站著,向他微笑。俞文勤覺得她的笑容像古老牆頭上盛放的一朵小白花,純淨中透出倨傲的氣質。
  待她走到他身前,俞文勤才察覺自己失神了,狼狽之餘擠出一個倉促的笑容,"您好!請裏麵坐。"
  俞文勤從她的美貌中回過神後,探頭看了看大門,美女身後並沒有人跟來。他略為失望地搖搖頭,想著隻有經理一個人來,那小姑娘估計在公司忙著呢。
  員工端來茶水,俞文勤與她交換了名片。他拿著那張素白的名片看著,名字是"夏茹溪",職務是"行政部經理助理"。他冒失地用一種疑問的目光盯著對麵的女人--她就是那個小姑娘?
  夏茹溪把他的疑問理解錯誤,以為他是問經理為何沒來,便解釋道:"不好意思,我們經理出差了,交代了讓我過來。"
  俞文勤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又聽見這句話,便知曉了她在部門的地位。近段時間以來,他想起那小姑娘總是覺得很親切,猛然見麵,他心裏卻很失落,麵前這個完美的女人把小姑娘與他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很遠很遠。
  夏茹溪工作的時候很認真,並且非常專業,雖然她提出很多條件,價格也壓得較低,俞文勤仍有相當大的利潤。敲定合作後,他對夏茹溪千恩萬謝,她卻隻是淡淡地笑著。
  愛上夏茹溪,是在後來的合作當中。她親自察看授課現場的布置。上課時,她忙著為本公司的員工服務;下課後,她要與他一同搜集員工的反饋信息。真正觸動他的是,她隨身帶著的小本子上記載著一些課堂的學習內容,那應該是她忙碌之餘抽空記下來的。
  那天下課後,會議場裏隻剩下他們兩人,俞文勤便把一疊厚厚的資料遞給她,"這是課程的全部內容,你拿回家看吧。"
  夏茹溪隨手翻了翻資料,感激地道謝:"你把還沒講過的內容也給我了,不怕我終止合作,拿這些資料回公司請個人來講授嗎?"
  俞文勤語氣肯定地說:"你不會的。"緊接著又補了一句,"即使會那樣也沒什麽。"
  夏茹溪敏感地望著他,一雙犀利的眸子仿佛要看到他的心裏去。她似乎看清楚了什麽,便趴到桌子上,一副認真工作的樣子,也不再同他閑聊。
  從那以後,夏茹溪開始疏遠他。他也不急著表白心意,而是把重心轉移到公司的發展上。以他目前的狀況,沒什麽資格與她談及愛情。
  待他的公司運營平穩後,他約她到西餐廳吃飯,用一大捧玫瑰花向她表白了心意。夏茹溪隻是收下了花,然後平靜地吃著甜點。旁邊的服務生看得詫異,什麽女人可以麵對一捧玫瑰花和男人非常有誠意的表白,還能若無其事地吃東西?
  俞文勤起先還努力地說明自己的誠心,後來見她吃著盤子裏的菜,偶爾抬起頭來沒有任何表情地看他一眼,隻一眼便使他滿腔的熱情化為烏有,聲音也越來越低沉。
  她平靜地吃完自己的食物,把錢放在桌子上,看著他麵前沒動的菜,"我吃飽了,你慢慢吃。"說完拎著包離開了。
  俞文勤的自尊心被嚴重地傷害了,望著她的背影,他拿起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似乎是為了給自己拾回一點兒尊嚴。玻璃杯發出的響聲嚇到了服務員和其他人,那個走到門口的人卻隻是頓了一下步子,便頭也不回地朝外麵走去。那些地上的碎片仿佛割到了俞文勤的心尖兒,強烈的痛楚感在胸口百折千回。
  兩個月後,他頭一回明白了"愛情沒有自尊"這句話。他忍不住給她打了個電話,卻再次被她冷冷地拒絕了。朋友知道這事兒後笑著罵他:"你還有點兒自尊沒有?沒有了你也得給找回來,算我求你了!"
  他打了個酒嗝,手在那人的眼前搖搖晃晃好半天,才擱到他的肩上,"哥們兒,你求我沒用。自尊這東西就跟處子之身一樣,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說突破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女人在男人麵前不能裝處女,同樣的,我在她麵前也不能再裝得有自尊。"
  他說完就垂著頭倒在地上了。朋友把他扶起來時,摸到他的臉濕漉漉的,當即扶他到衛生間洗了把臉,一邊低罵著他:"沒自尊還沒腦子,喝酒都往臉上灑!"
  俞文勤坐在窗邊兀自回想往事。夏茹溪這段時間的遭遇讓他心疼,也很自私地讓他感到有一絲慶幸。她的高中學曆對他來說無關緊要,隻要她是夏茹溪,就算小學沒畢業他也照樣喜歡。所以那些人逼她,反倒有可能把她逼到自己身邊來。
  他想著能和夏茹溪交往,能牽著她的手,攬著她的腰,像情侶一樣出雙入對。他心裏湧起一股莫大的滿足感,不由得笑著抬頭,正好看到夏茹溪從大門口走過來。他收起笑容,待她走過來後才繞到桌子對麵把椅子拉出來,夏茹溪點完菜後雙手捧著杯子默默地喝水。俞文勤把紙巾遞給她,關切地問:"還好吧?"
  "還好。"
  "你別逞強,難過了跟我說說或許會好點兒。"
  夏茹溪忽然端詳著他,看了大概一分鍾左右,她緩緩地說:"文勤,我確實需要一個依靠……"她頓了頓,又說,"情況你都清楚,即使我是因為走投無路才跟你在一起,你也願意嗎?"
  俞文勤怔了怔,臉突然發熱,因她的話而有些窘迫。即使他能接受她的目的,若是她適當地掩飾一下就更好了。他自然不能對她這樣要求,死纏爛打地追了她這麽多年,現在終於能擁有她了,還強求什麽?他連忙點頭,"願意,願意,我一直等著這天呢。"
  夏茹溪搖搖頭,"你不要急著答應,我還有條件。"她因為羞愧而有些臉紅,心知自己太過分了,但這樣的條件不能不說。
  俞文勤的心緩緩地下沉,但還是笑著問:"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第一,我隻是單身一人,所以你不要再問我父母或者家庭的情況,還有以前的事情都不能問。"
  "什麽?怎麽……"俞文勤突然想起來不能問,立即住嘴,連連點頭,"我答應。"
  "第二,我們隻交往三個月,如果可以,你願意結婚就結婚。你得想清楚,跟我在一起並不好,而且有關我的事情,我不想說的你都不能問。"
  俞文勤毫不猶疑地答應了。不管她現在說什麽,他知道自己一定得答應,不答應就會錯失了機會,等真正在一起後,什麽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菜上來後,俞文勤想了想,鬥膽坐到了夏茹溪旁邊的空位上,方便為她夾菜。夏茹溪有些不自在,隻低著頭,他倒也沒有勉強。吃完飯後兩人往停車場走,俞文勤的手指動了動,鼓足勇氣牽住了夏茹溪的手,卻被她大力甩開了。
  夏茹溪好像很驚詫的樣子,但很快又想到了什麽,牽強地笑了笑,"對不起,我沒準備,你現在牽吧。"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把手伸出去。俞文勤心想,她到底也二十八歲了,難道以前從沒交過男朋友嗎?他差點兒問出來,但想起她的條件,隻好將疑問吞回肚子中,牽著她的手走出去。直到停車場,夏茹溪似乎還不習慣被他牽著,手指總是動來動去,像是急於掙脫一樣。
  他們都開了車來。俞文勤把夏茹溪送到車旁,看到她的車頭掉了塊漆便問怎麽回事。夏茹溪說了原因,他連忙看她有沒有傷著,見她確實沒事兒,才送她上車。
  俞文勤開車跟在後麵,眼瞅著她進了小區,才把車往自己家的方向開。
  過多的喜悅在當時是感受不到的,隻有一個人冷靜下來細細回味時,才會覺得一絲絲甜蜜從心裏化開來。俞文勤把音樂打開,輕聲哼著,偶爾興奮得抑製不住了,還會吹兩聲口哨。得意過頭了,他便端正好臉色,扯扯領帶,心裏還一陣陣地害臊。多大年紀的人了,談個戀愛還跟高中生一樣。
  這樣想著,他心裏又得意了。夏茹溪的表現像是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他或許是她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愛的人。
  有些人,你總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偏偏在某個時候,他以一種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現在你的眼前。
  他得意得太早。每個年近三十歲的人總有一段可以拿出來跟人聊的感情故事。夏茹溪不跟別人說,她的內心卻深埋著一段感情。很多年了,每當想起那個人,她的心就會有一絲莫名的疼痛。
  回想起初中時的那段暗戀,如同做了一場夢。在她不怎麽清晰的記憶裏,就讀的那所學校變得很唯美,那兒的花朵仿佛四季不曾凋零,湖水像天空一樣湛藍,還有頭頂的那片天空也澄澈得沒有一絲陰霾。那個男生有著一張俊美得無可挑剔的麵孔,如同黑水晶般的眼睛,挺拔的背影和冷漠疏離的氣質。讓人怦然心動的還有他那股滿不在乎的勁兒,記憶中他似乎從不讓自己的目光為某件事物停留一分鍾以上。
  夏茹溪比他小一屆,是學校有名的美女。可她也不例外,非但沒有受到他的關注,反而是常常透過教室的窗戶遠遠地看著他孤傲的背影。
  其實說不清楚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他的。當他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她的視線裏,那種心靈被撞擊的感覺便使她幾年裏目光始終追逐著傲然於群的他。
  夏茹溪也是孤僻的。她的學習成績優秀,課餘總是麵帶憂鬱地望著窗外。同班同學沒有人嫉妒她,因為她沒有朋友,而那種常年掛在臉上的憂鬱,使人忍不住地心生憐惜。同學覺得她身上有股清新淡然的氣息,便暗自將她同那個男生配成一對。可惜她和他同校兩年卻互不相識,至少,他是不知道她的。
  如果不是他畢業前的兩個月與她有了一次交集,或許夏茹溪也跟許多暗戀別人、卻不敢告白的女孩兒一樣,一段感情最終隻是自己的心路曆程,在往後的歲月中,那種濃烈的暗戀色彩被瑣碎的生活衝淡成一個蒼白的回憶。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在此之前,他們相互沒有說過話。公園的河畔有一小片靜謐的竹林,月光從狹長的竹葉間穿過,灑在彎著腰、把書包抱得緊緊的夏茹溪的身上。她的神色焦急,書包裏裝著很重要的東西,而她得盡快找個地方把東西藏起來。令她沮喪的是,繞了小竹林整整一圈,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妥當的地方。她回到原來站著的地方,大石頭旁卻多出一個人來。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那正是她看過多少次的寂寞身影。也就是在那時候,她感到整個世界裏隻有這個角落是寧靜祥和的。
  意外的邂逅令她忘了來這裏的目的。微風吹得竹葉沙沙響,她緩緩地走近,與他並肩靠在同一塊大石頭上……
  客廳裏隻有電視機屏幕閃著柔和的藍光,夏茹溪突然睜開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窗戶沒關,夜風吹起了白紗窗幔,她起身去關窗戶,望著深藍色的夜空,她的胸口又有了那種熟悉的疼痛感。大約有一年沒想起過他了,今晚為什麽會夢見他?
  不上班的日子,夏茹溪也是七點鍾就起床了。她到門外取了早報,從冰箱裏拿了牛奶和麵包,剛坐下,客廳裏的電話便響了。起身時,她不小心碰翻了牛奶瓶,乳白色的汁液流到桌沿,滴落到木地板上。她抽了幾張紙巾手忙腳亂地擦拭,然而那電話鈴聲響得很急促,她突然心慌起來,扔掉紙巾就跑去客廳。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喂,茹溪。"
  "林叔叔,是我。"
  "我剛接到消息,你爺爺生了重病,現在人還在果園裏,沒有送去醫院。"
  夏茹溪的心猛地一沉。
  那邊的人又說:"你不要著急,我會幫你處理,可能得準備一些錢。茹溪,茹溪,你有沒有在聽?"
  "哦,我在。"夏茹溪連忙回過神來,"多少錢?我會想辦法。"
  "我問清楚了再通知你。聽我說,不管怎麽樣,你都先忍耐著,暫時不要回去。"
  "我明白。"
  放下電話,夏茹溪盤腿坐在地上。短短幾分鍾的電話,她的神情從閑適轉為倉皇。良久,她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目光已恢複了慣有的警惕,她清楚那是危機來臨前的預兆。
  她觀察了一陣鏡子裏自己的眼睛,直到自己的神色又恢複平靜了,才調轉視線,用一種留戀的目光打量著這套親手布置的房子--淺藍色的落地窗,偶爾有閑情逸致時,她靠在窗邊觀賞夕陽。席地的矮沙發,周末的時候她便可以躺在那兒,看一天的書。沙發後麵是一個大魚缸,裏麵有幾十條長不大的彩色小魚。魚缸中是很幽雅的森林造景,像一片水底森林。水草的價格很貴,隻有一種水草不用錢,是她去河邊采回來的,名為"苦草",淺綠得透明的葉子漂在水中,很不惹眼。
  她從地上爬起來換好衣服,去了社區裏的房屋中介公司。
  下午,俞文勤來接她去王子飯店用晚餐。滿桌昂貴的菜,夏茹溪沒有食欲,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猶豫地開口:"我想搬到你那裏住。"
  俞文勤又驚又喜地抬頭,"真的?"
  "我打算把房子賣了。"夏茹溪麵色戚然,"我暫時找不到工作,也許往後也找不到能供得起那套房子的工作,不如賣了,有點兒錢還可以做些事情。"
  俞文勤也放下筷子,思索了一會兒,"房子不用賣了,可以租出去,用租金來還貸。你要做事情,我投資給你。"
  "那怎麽行!"
  夏茹溪立刻拒絕,俞文勤握住她的手,"怎麽不行?你現在是我的女朋友,我哪能讓你賣房子!何況我投資的話就算是合股,相信你不會讓我賠本的。"
  "那要是賠了呢?"
  "賠了也是兩人一起賠,不過結婚後你就得勤儉持家了。"俞文勤溫柔地笑笑,把筷子遞到她手上,"你今天不高興就為了這事兒啊,快吃飯吧,以後記住--凡事兒還有我。"他說完又衝她笑了一下,拿起自己的筷子夾菜。
  夏茹溪把筷子放到一旁,看著埋頭吃菜的俞文勤,心裏湧起一陣感動。她跟自己說,也就是這樣了,不跟他結婚跟誰結婚?既然決定了要結婚的,又何必分那麽清楚。她說服自己的時候,腦子裏突然閃過那張清晰的麵孔。她揮去心頭的疼痛,佯裝無事地吃菜。
  晚上她接到地產公司打來的電話,說有人要買她的房子。夏茹溪想不到自己房子的行情那麽好,早上才委托,協議還沒擬好,晚上就有人要買了。她抱歉地說不賣了,地產公司的人怎能甘心這筆中介費泡湯,死活要說服她。夏茹溪連聲道歉,地產公司的員工憤然掛斷電話。幾分鍾過後,她已經走到樓下,地產公司又打來電話,說和買主正在看房,買主無論如何要見上她一麵,與她細談。
  夏茹溪想見就見吧,反正她堅持不賣就行了。
  地產公司的員工在玄關處等她。夏茹溪換了鞋子走到客廳,一個穿休閑西服的高大男人背對著她,正看著電視櫃上的相片,那是她搬進新居時特意拍的,為了留作紀念。
  "你好,不好意思……"男人緩緩地轉過身來,夏茹溪頓時忘了說後麵的話。
  有些人,你總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偏偏在某個時候,他卻以一種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現在你的眼前。
  "你好,我是蔚子凡。"他仔細觀察她的反應,那神情似乎在拿她跟記憶中的某個人比較。
  他的樣子在夏茹溪的腦海中或許已經模糊,尤其麵前是個成熟俊雅的男人,已絲毫尋不出當年那個背著單肩包男生的半點蹤跡。可他的名字不會錯,當時在公園裏,夏茹溪主動叫了他的名字--蔚子凡。
  雖然互不相識,同校兩年,他的名字卻是銘刻在她心裏的。以至於她叫出他的名字,仿佛是在叫自己的名字一樣,雖然熟悉得很,卻也有些別扭。
  蔚子凡那時側目看著她,眼裏流露出詫異的神情,似在詢問她怎麽知道他的名字,但驚詫的目光隻是一閃而逝。
  夏茹溪已經決定請求他的幫助,也許他並不可靠,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除了他也沒有更可靠的人了。
  她思索著如何開口,無論以什麽樣的方式,始終是突兀的,並且事情的原委一言難盡。她想,不如哭吧,哭了他會問自己的。她有那麽辛酸的過去,危險籠罩在她每日的生活中,才十五歲的她流著酸澀的淚,泣不成聲。蔚子凡第一次見一個女孩兒哭得那麽傷心,他似乎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便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她的麵前,"你哭什麽?"
  夏茹溪淚眼迷蒙地望著他,發泄過後,她覺得暢快多了,竟然忘了要跟他說什麽。蔚子凡把手插在褲袋裏,兩個年少且不能自己做主的人隻能僵立著。
  隔了一會兒,蔚子凡又問:"需要我幫忙嗎?"
  夏茹溪想起要做的事,慌忙用手背抹掉眼淚,從書包裏拿出東西。突然,她的手一頓,轉頭透過竹子縫隙看到幾個熟悉的人往這邊走來……
  陽光照進客廳裏,蔚子凡不解地望著她,如十幾年前一樣。她一副脆弱的樣子,眸中含著淚,他幾乎就要確定她是當年的人。
  "你是宋……"
  "你好,我是夏茹溪。"
  蔚子凡怔了一下,突然把手插在西褲口袋裏,臉上流露出濃濃的失望,"哦。"他吐出一個懊惱的低音,神情因自己的唐突而帶著幾分歉意,"你很眼熟,不過,你不是她。"
  "她是誰?"夏茹溪禁不住問。
  蔚子凡沉默許久,在夏茹溪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卻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一個虛偽狡詐的女人。"
  一個虛偽狡詐的女人!夏茹溪沒想到因為當年來不及解釋,她便得了一個如此深刻的評價。她並不感到傷心,反而因為他的語氣中透出了她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而沾沾自喜。當然,若是不回憶起那段凶險的往事,她會十分驚喜他們的重逢。
  "夏小姐,聽說你又不賣這套房子了。"
  "您為什麽一定要這套房子?"
  蔚子凡回答不出來。他初來這裏,父母給他安排的房子離上班地點太遠,便想就近隨意買套房子。早上讓秘書給他準備,下午就帶他來看房,雖然小了點兒,倒也不失溫馨。他也無法否認,倉促地決定買下這套房子是因為看到了這張與記憶中的她如此相像的照片。
  初見照片,他嚇得心差點兒蹦出胸口。那神似的眉宇,那雙清澈美麗的眼睛,還有光潔滑嫩的額頭……他再三確認自己的記憶程序沒有出錯,考慮過可能是相似的人之後,他決定想辦法要見這個人一麵。
  這麽多年了,他想過許多次找到她了該怎麽做,是加倍奉還,或是恩怨兩清?他的手緩緩地握成拳,現在還拿捏不定,因為還沒有找到她。
  他那麽固執地要再見到她,不管她是死是活,都要再見她一麵。
  "現在要不要都無所謂了,如果你不願意賣,我也不強人所難。"
  "早上要賣這套房子是因為我缺錢用,但下午已經解決了。如果你喜歡這套房子,我可以租給你,合約期限隨你決定。"夏茹溪並不抱希望地說,他的目的是買房,或許不會租下來。不過她在心裏把重逢當成一種天意,相隔這麽多年,她不再抱有能找到他的奢念,然而,他卻出現了。
  中介公司的人聞言立刻湊了過來,眼見一大筆中介費就要落空了,能賺上一筆租房傭金也好。他走到蔚子凡麵前,"蔚先生,附近就這套房裝修得最漂亮,價格也是最低的了,您不如考慮先租下來,我們有了好的房源再通知您。"
  蔚子凡原本就無所謂,有套房子住就好,當即點頭,"那就簽三年吧,房租多少?"
  "三千五,帶全套家具。"夏茹溪想了想,還是報了個市場價。
  "就這樣吧。"蔚子凡說道。
  中介公司的人臉上掛著討好的笑,"那就請二位移步去公司簽約?"
  夏茹溪和蔚子凡到地產公司簽了協議,中介費都是付的現金。蔚子凡要求在一星期內入住,夏茹溪並無異議。
  入秋後的夜風微涼,空氣中彌漫著金桂的馥鬱芳香,花園裏的青藤已經開出淡黃色的花朵,青藤架下坐著聊天的居民。蔚子凡和夏茹溪踩著鵝卵石小徑往前走,離那幢燈火通明的大樓近了,說分手的時間也到了。
  夏茹溪停下步子,想想還是開了口:"蔚先生,你要再上去看看房子嗎?"
  蔚子凡搖搖頭,"不用了,之前已經看過了,我很滿意。"
  夏茹溪眼裏的失望之情淹沒在夜色中,她繼續往前走,"那麽我會盡快收拾好東西搬出去。"
  本是一場平等的交易,他付錢租她的房子,可聽著她說要收拾東西搬出去,蔚子凡卻覺得是自己趕走了她,竟有些莫名的內疚。他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遲疑半晌,才說出一句:"那房子很漂亮,裝修應該費了不少心思,你怎麽舍得租給別人?"
  夏茹溪無奈地笑笑,"早先說過了,我缺錢。"說到這裏,她知道不用再說下去了,可是她恍惚地想,無論是十幾年前還是十幾年後,她總是願意與他多說些話,"原本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但前段時間我被辭退了。"夠了,她在心裏打斷自己,回頭向蔚子凡牽強地笑了笑,"不過,我相信人不會活活地被餓死,是嗎?"
  蔚子凡訥訥地回答:"沒錯。"
  "啊,我到了。"夏茹溪已經走到路口,蔚子凡應該直行去停車場或大門口,而她應該左轉回自己的家。"那你慢走,我收拾完東西打電話給你。"
  "再見。"蔚子凡說完看了她一眼,徑直走了。
  夏茹溪走到一棵芒果樹下,回頭遠遠地望著他走入夜色裏,隻留下一個淡淡的黑影。那真的是蔚子凡!她把額頭抵在樹幹上輕輕地磕了一下,仿佛為了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這個夜裏,夏茹溪沒有睡踏實,她反反複複地做夢。晚上發生的事情也成了她的夢,下半夜她幾乎以為與蔚子凡的重逢真的隻是場夢,於是她驚醒了,然後想到了俞文勤。
  總是這樣的,命運從不給她和蔚子凡一個恰當的時間相遇。
  夏茹溪把"花冠"抵押給了銀行,決定貸款給爺爺做住院的費用。她早上去銀行辦了手續,中午吃完飯便開始整理自己的物品。俞文勤也來幫忙,隻收拾了衣服和書籍,其餘的東西都鎖進了小儲藏室裏。
  俞文勤住的是父親單位的福利房,位於市中心區,三室兩廳的平常戶型。在濱海市房價還趨於平穩的時候,他的父母頗有先見之明地按揭了四套小戶型的房子用於出租。因兩位老人都是大單位的老職工,先後分了兩套福利房,自己住一套,給兒子一套,並撥了兩套小戶型的房子給兒子出租。
  近年來,濱海市的房價翻跟鬥似的猛漲,兩位老人拿著高薪,到了月底就悠閑地開著家用轎車去收房租。恰巧俞文勤這兩年公司的效益又好,便把當初買房的錢還給了父母,出租用的房子自己留下一套沒有租出去,一旦有送上門的女人就帶去那裏過夜。
  他自己住的地方沒有任何女人去過,也不讓那些女人知道。唯獨夏茹溪,他巴不得她去。邀請了數次,借口也找了不少,她愣沒賞過一次臉。
  搬著箱子到門口,夏茹溪就站在他身後,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他心裏樂得慌--這或許就叫一步到位。
  房子的裝修是歐洲奢華風格,厚重的米色窗簾,法式彩繪描金的家具,透明的玻璃壁櫥陳列著世界各地的名酒,最糟糕的是牆上還掛了幾幅價格不菲的外國畫。夏茹溪心想,家裏布置成這樣,不擔心被偷嗎?
  俞文勤大約看出她在想什麽,站到她身後說:"這房子是爸媽裝修的,家具也是他們買的。其實他們自己住的房子裝修得很簡單,應該是心疼我,才肯為我花這麽多錢。老實說,這裝修也過時了,等結婚時再重新裝修。"
  夏茹溪聽到他說結婚,心裏沒來由地恐慌起來,好在她明白自己已經無路可走,當即又踏實下來,笑著對俞文勤點頭。
  她一笑,俞文勤的膽子便大了,立馬攬著她的肩。為了顯示自己有風度,他大方地問:"你想住哪個房間?"
  夏茹溪的心又懸了起來。她低下頭,猶猶豫豫地說:"文勤,我想……"
  俞文勤的臉上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我明白,你暫時就住我旁邊的房間。"他攬著她走到一扇門前,雙手按住她的肩頭,"茹溪,我會耐心等你。"說完他打開了門。
  這是一間客房,有書櫃和雙人床,地上鋪著進口羊毛地毯。夏茹溪將房間一眼覽盡,感激地說道:"謝謝你,文勤,這房間很好。"
  俞文勤隻能笑著回應她。若是夏茹溪去隔壁臥室裏看一看,就明白他心裏其實有多失望--床上的用品是新換的,金灰色繡花錦緞被套,一個長枕,兩個小靠墊;櫃子上的法國鎦金銅燭台是早上剛買回來的,三支蠟燭也是接她之前才插上的。等會兒他就該把這些東西撤去了,直到真正洞房的那天再拿出來用。
  俞文勤想,我又不是禽獸,對夏茹溪這樣的女人就要像對待寶貝一樣。他全然忘了夏茹溪沒接受他時,他做出的那些傷害其他女人的行徑比禽獸還不如。
  "下午你就在家休息,我先去公司,晚上約了爸媽一起吃飯。"
  夏茹溪惶然,語氣有些退縮,"可我沒什麽準備。"
  "放心,禮物我都準備好了。你這麽美,不用打扮也能讓公婆滿意的。"
  俞文勤表現得很大度,句句話像是夏茹溪嫁給他已成事實那般,令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兒,覺得自己一旦依賴了他,便是他的所有物了。尤其是見父母這麽重要的事情,他沒跟她商量便擅自做了決定。望著那雙總是溫柔地看著自己的眼睛,夏茹溪突然有些害怕,那溫柔的背後是不是潛伏著什麽?或許是占有,不惜一切手段地占有。而她這個獵物已經鑽進了籠子裏,失去了主動的優勢,往後便隻能聽之任之了。
  俞文勤還是溫柔地笑著,她卻感到背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身體被他用力地一拽,她跌進他的懷裏,被他擁得緊緊的,仿佛要把她揉碎。"夏茹溪,我愛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想把一切好的東西都給你,隻要你願意讓我這樣抱著。"
  一滴冰涼的眼淚滑落到夏茹溪的脖子裏,順著她的脊背蜿蜒而下,癢癢的,像一條蚯蚓在她背上蠕動。
  俞文勤俯首要去吻她,她迅速地低頭避開,"我下午還要把鑰匙給人家,然後去買套衣服見你爸媽,好嗎?"
  俞文勤一臉的頹廢,無奈地說:"好,我先送你過去,你送完鑰匙就打我電話,我去接你,順便陪你買衣服。"說完,他還是不甘心地吻了她的額頭。
  假造學曆,缺錢便利用愛她的男人,這種女人與當年那個狡詐的她並無兩樣。
  下午,夏茹溪沒有等來蔚子凡,來的是他的秘書。其實蔚子凡沒親自去拿鑰匙並不是擺架子,隻是怕再見到夏茹溪,怕重蹈覆轍。她雖然不是多年前的那個女人,但她跟那個女人過於相似。她身上仿佛有種牽引他的力量,一見到她就會不自覺地想起過去那個女人。
  多年前的校園裏,他早聽說過她的家世、容貌一流,學習成績也好。他不否認她的外貌令人驚豔,家世也很顯赫,但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她冰雪寒梅般傲然的氣質。學校裏大多是一些不知憂愁的學生,相習成風,他和她卻是那種永遠不會被感染的人。有時候經過她的教室,總是看到她一個人站在窗邊,而她的身後是笑鬧成一片的學生。似乎他們就是一類人--在外人眼裏孤標傲世,內心卻淒清寂寞的人。
  他拉高襯衫的袖子,手臂上有一個墨綠色的印跡,那是被她用鋼筆尖戳的……
  又想起那些往事了。蔚子凡支著額頭,信手拿起一份文件翻看。不一會兒,夏茹溪的臉就浮現在他眼前--也許那就是她長大後的樣子。
  他坐不住了,盡管不是她,他也想再見一麵。甚至,他有個荒唐可笑的念頭,希望她能替那個女人給他一個交代--當初為什麽要對他做出那麽殘忍的事?
  租的房子離他上班的地方不遠,隻用了二十多分鍾,他就站在了她的家門口,叩了兩聲門便有人應了。
  夏茹溪板著臉來開的門,見到蔚子凡臉又黑了幾分,與昨天的客氣相比,今天她則是把門重重地摔到牆邊,招呼也不打便留給他一個背影。
  蔚子凡一頭霧水,正猶豫著該不該進去,他的秘書卻走了出來,為難地跟他說:"夏小姐原來是我們公司的行政經理。"
  夠明白的了。蔚子凡心想,還真不是一般的巧合,昨晚她跟他說急需用錢,又丟了工作,偏偏始作俑者就是他,她還能給他好臉色嗎?
  這時夏茹溪拿著協議到他跟前,把幾張A4紙稀裏嘩啦地揉成一團,塞到他的手上,冷冰冰地說:"這房子我不租了。"
  秘書以前也是跟著老總經理的,與夏茹溪算是相熟。董事長借由夏茹溪逼得老總經理辭職,他也難過。雖然他隻是個拿薪水的,隻需要為坐在總經理這個位置上的人服務,道理上說得通,情義上卻說不過去。他哪想得到,這麽多房子,新總經理中意的偏偏是夏經理的房子。這一碰麵,他本就有些無地自容,夏經理再給總經理臉色看,他頭痛欲裂,仿佛腦袋被削去了一半。
  "夏經理……"他想跟夏茹溪說說好話。
  "擔當不起,你們請便吧!"夏茹溪冷言冷語地下了逐客令,順手把門一推。
  秘書看了看一臉平靜的蔚子凡,低聲下氣地說:"總經理,不如我再找找其他的。"
  蔚子凡仿佛沒聽見他的話,隻跟夏茹溪說:"夏小姐,昨天我們簽了協議的,你不能不講信用。"
  夏茹溪正在氣頭上,如果辭退她的是別人,或許她還不至於計較,誰讓這個人是蔚子凡!學曆造假這種丟人的事讓他知道了本就很羞愧,而且又是因為他自己才走投無路的。惱羞成怒的她可管不了這麽多,"房子是我的,我想租就租,至於講信用,貴公司不也一樣?公司是你的,想辭退誰就辭退誰,又哪來的什麽信用?"
  蔚子凡不善於與人拌嘴較真兒,可他生來就固執,夏茹溪的態度蠻橫,他也不相讓,"夏小姐,請你講講道理!你與公司已經解除了雇傭協議,租房協議卻是自昨天起就具有法律效力的。"
  "說法律是吧!"夏茹溪冷哼一聲,"你大可以去告我,但我在工作上沒有任何失誤,你們又憑什麽辭退我?要告就去告好了,你難道想連我租房給誰的權利也剝奪?"
  "沒人剝奪你的權利,昨天是你自願簽下協議的,我也隻是維護我的合法權益。"
  "那你維護吧,我絕對不攔你。"
  夏茹溪要摔上門,蔚子凡用手抵住,兩人對峙著。夏茹溪恨恨地瞪了一眼蔚子凡,蔚子凡屹然不動。秘書則是哭喪著一張臉,他弄不懂夏茹溪都這種態度了,總經理幹嗎不換套房子呢。
  蔚子凡也覺得夠了,可一看到她那張怒氣衝衝的臉,他便固執地認為,隻要他堅持,她就一定會妥協。為什麽會這樣篤定?他也不知道,隻是憑著直覺,他認為她心裏已經動搖了。
  夏茹溪確實動搖了,她也明白自己是一時衝動,現在的狀況不容她意氣用事,他若真要告她,或是提出賠償,她會立刻繳出鑰匙投降。
  她底氣不足,眉宇間自然也流露了出來。她委屈地撇了撇嘴,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可她不會在他們麵前哭,於是做出一副凶悍的樣子,從蔚子凡手中奪回協議,又很孩子氣地扔到地上踩了一腳。
  她把鑰匙扔給一臉怔愣的蔚子凡,便往門外跑,正好撞到來接她的俞文勤身上。
  俞文勤感覺到一定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才令夏茹溪沒頭沒腦地跑得那麽快。他抬起頭用一種敵視的目光望著站在門口的兩個男人,也不忘了安撫懷裏被欺負的人兒,"茹溪,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兒跟我說。"他終於逮到了一個可以充當保護者的機會,而夏茹溪則是他拚了性命要去保護的人。或許他心裏的英雄氣概在膨脹,但在秘書和身材高大的蔚子凡看來,夏茹溪一米七二的身高簡直是屈就在俞文勤懷裏。
  俞文勤隻比夏茹溪高六公分,一旦她穿了高跟鞋,他便沒有任何優勢可言。可是他想要夏茹溪依賴他,也可以說是男人天生的征服欲望。
  "沒事啊。"夏茹溪從他懷裏退出來,神色有些狼狽。她見俞文勤不怎麽相信,又說:"我怕時間趕不及,想早點兒去買衣服。"
  俞文勤開心地笑了,親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還以為什麽事兒呢,慌慌張張的,就算時間來不及也沒關係,爸媽可以等的。"
  這般親昵的動作使夏茹溪想到了身後的蔚子凡,她渾身不自在,拖著俞文勤趕緊離開,"那怎麽行,我們還是趕緊去買吧。"
  蔚子凡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兩人說著話越走越遠。他不禁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鑰匙,鑰匙圈上係著一個胡桃木雕的小盒子,像是年代久遠,漆已經磨掉了,灰黃的顏色。裏麵嵌著一張小照片,是一對年輕的男女,還有一張稚嫩圓潤的小臉,應該是她和她的家人。
  他把鑰匙攥在手心,收回目光要往屋裏走去,身旁的秘書卻自言自語了一句:"不容易啊,終於追上了。"
  說者無心,聽者卻留了心。蔚子凡問:"什麽追上了?你認識他?"
  秘書聳聳肩,"公司裏隻要認識夏經理的人都認識他啊!他追夏經理好些年了,癡情得讓公司的小姑娘們都想去倒追他了。"
  堅硬的鑰匙硌著蔚子凡的手心,微微的刺痛使他清醒地意識到他做錯了,不該固執地租下這套房子,不該與這個女人有糾葛--假造學曆,缺錢便利用愛她的男人,這種女人與當年那個狡詐的她並無兩樣。
  即使是這樣,那相似的麵容也令他欲罷不能。這麽多年來,他始終打不開那個心結。或許他如此盼望著能再見到她,隻是想放下那段令他耿耿於懷的往事。
  夏茹溪滿腦子想著剛才發生的事,這種巧合無疑讓她產生一種被惡作劇戲弄了的憤怒。有那麽一會兒,她的確懷疑過從頭至尾是不是蔚子凡的計謀。誰想得到當年那個孤僻的男生居然會有一個顯赫的家庭背景?像拍電視劇一樣,他通過各種辦法找到她,發現她是他的員工後借機炒她魷魚,還上門來羞辱她一頓,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報複當年她對他犯下的錯。
  她想得腦子都痛了,方才覺得不合邏輯。看房那天蔚子凡分明不確定她是誰,況且羞辱就罷了,何需費事地租下她的房子。
  她全然忘了自己周圍的人,俞文勤父母的目光正像刀子一般,要剖開她木然的外表,看到她的內心。
  俞京懷沉著臉,不悅地想:真不懂規矩,也不知道問候長輩。
  王碧華把戴了兩枚碩大金戒指的左手往桌上一撂,端起茶杯鄙夷地看著夏茹溪,暗自不滿地在心裏嘀咕:長得那麽標致,又孤身在外,誰知道有沒有被包養過?
  俞文勤的心都係在夏茹溪身上,沒察覺父母的不悅。他把買來的禮物遞給父母後便翻開菜單,殷勤地問夏茹溪想吃什麽,想喝什麽。夏茹溪說隨便就好,俞文勤就邊報菜名邊問她:"這個好不好?你喜歡吃芥藍,要一份好不好?"
  二老耐著性子等兒子哄著外人點完菜,才開始點自己要吃的。俞京懷剛點了個椒鹽蝦,俞文勤就表示反對,"夏茹溪吃蝦過敏。"
  俞京懷忍了忍,對老伴兒說:"那就換一個吧,黑椒牛柳。"
  俞文勤對這個菜無異議,二老繼續往下點。王碧華看到榴蓮燉雞,想到是兒子喜歡吃的,便要了這道菜。正在喝茶的俞文勤當即放下茶杯,"榴蓮上火,還是不要吃了。"
  王碧華很不高興地斜睨了一眼夏茹溪,沒好氣地說:"那就要盤鮮蝦蒸山竹,山竹降火!"
  俞文勤更不同意了,"剛才不是說了夏茹溪吃蝦過敏嗎?"
  夏茹溪覺得很尷尬,在桌子底下扯著俞文勤的袖子讓他不要說了。俞京懷卻以為夏茹溪又在跟兒子提什麽意見,於是忍無可忍,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地斥道:"這不吃那不吃,她不吃,別人還不能吃了?"
  俞文勤被父親一吼,才驀然察覺跟夏茹溪吃飯時習慣了依照她的口味點菜,全然忘了正在陪父母吃飯。他趕忙向俞京懷賠著笑臉,"爸,我就是說說,讓你們了解一下茹溪,也沒有不讓你們點啊。"
  王碧華見兒子道歉了,也想息事寧人,"是啊,好好地吃頓飯,我們點我們喜歡吃的,你不理他就行了,發火幹什麽?"
  俞京懷瞪了兒子一眼才接著點菜。
  俞文勤過於愛護夏茹溪,激起了二老極大的不滿。他們將怒火發泄在夏茹溪身上,對她的印象差到了極點,自然不把她當成兒媳婦來看。他們對於夏茹溪的家世、背景、工作情況一概不問,甚至不與她說句話。一餐飯吃得冷冷清清,偶爾俞文勤給夏茹溪夾菜,就聽到桌上摔筷子、敲碗的聲響。
  夏茹溪受了冷遇倒沒放在心上,晚飯後同俞文勤直接回了家。
  頭一天的同居生活,她有些不知所措。與俞文勤在沙發上看電視,眼見夜越來越深了,她睜著一雙疲倦的眼睛,也不主動說去洗澡,還是俞文勤熬不住先睡覺去了,她才換了件保守的棉製睡衣去浴室。
  夜裏,月亮從一片淡淡的雲層裏透出冰涼的白光。半空中起了霧,不知不覺地蔓延到窗戶邊。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的夏茹溪去拉攏了窗簾,擋住了月亮的白光,陌生的房間變得黑暗詭異。樓下有貓叫聲,一聲急過一聲。她用被子蒙住臉,想起了自己的房子。想到蔚子凡也許晚上正睡在自己的臥室裏,她的情緒越發躁動不安。
  連日來,失去工作、爺爺病重、沒錢的恐懼,還有時刻籠罩在她生活裏的陰影,終於迫使她在別人的房子裏痛快地哭了一場,直到心頭的鬱結全部化開。
  俞文勤把夏茹溪追到手可是很有麵子的事情。夏茹溪搬到他那兒住以後,有朋友打電話約他,不管熟不熟,他都在電話裏爽快地答應下來,然後帶著夏茹溪四處走動。知道他追夏茹溪追得辛苦的朋友,在飯局上跟他交頭接耳。
  "行啊,文勤,你總算把她拿下了。"
  俞文勤頗為得意地握住夏茹溪的手。
  朋友又說:"還別說,能追到這麽漂亮的女人,多少年也值得。"
  不知情的人見俞文勤帶著夏茹溪,也會對他另眼相看。他們瞅著夏茹溪,心裏也不由得佩服俞文勤。有這種表現的不隻是男人,女人也一樣。男人身旁的漂亮女人是象征他成功的另一張名片。在公眾場合,如果一個貌不出眾的男人挽著一個美麗的女人,人們嘴上說這女人瞎了眼的同時,心裏也會想:那男人一定有錢有勢,否則那麽漂亮的女人為什麽願意跟他?
  俞文勤當然不承認自己如此膚淺。或許他是無意的,但夏茹溪漸漸地不耐煩了,每當俞文勤說約了人吃飯時,她便隻能按捺住煩躁的情緒,在飯桌上也是板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時間長了,俞文勤的朋友也很少約他,因為隻要夏茹溪在飯桌上,朋友帶的家屬回到家就跟他們鬧意見。夏茹溪不跟女人們親近,女人們也覺得她太傲慢了,回到家便把外衣摔到沙發上,對老公說:"我越來越看不慣那個女人了,下次有她我就不去了!"
  而夏茹溪也是向來不慣著誰的,她跟俞文勤朋友的矛盾徹底激化,是在一個周末。
  那個罵俞文勤沒有自尊的朋友,兩年前已經結婚了。周末或有空閑的時候,夫妻倆也會叫上一兩個人到俞文勤家打牌。原想俞文勤找了個女朋友,四個人正好湊一桌。周六吃完飯後,兩人就直接去了俞文勤家,把外套一脫,便嚷著要俞文勤擺好牌桌。
  俞文勤說:"她不會打牌。"
  那男人和女人愣了一下。男人開玩笑說:"那就再叫個人來,你教夏茹溪,不會打牌怎麽行?"
  俞文勤不想夏茹溪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一樣,沾染上打牌的壞習性,便說:"她不會學的,平時她就隻愛看看書什麽的,打牌這種事兒她也不願意。是吧,茹溪?"
  夏茹溪一直沒有插嘴的份兒,俞文勤這麽一說,本不想打牌的她也順著他的話說:"嗯,我很笨,學也不會,還是你們打吧。"
  那女人早知道俞文勤瘋狂追夏茹溪的事,也為他打抱不平。現在見夏茹溪事不關己地坐在那兒,一副高傲的樣子,心裏很不痛快。可她也不想牌局泡湯,隻好叫了個人來。
  牌局開始,女人把手機放在夏茹溪身旁,讓她留意一下有沒有電話打進來。她知道夏茹溪沒了工作,便刻意強調自己有個很重要的客戶要來電話。夏茹溪答應了,就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俞文勤的心不在牌上,覺得自己冷落了夏茹溪,屢屢看向她,於是打一圈牌,總要讓人催上兩三次。朋友大概也看出來了,漸漸地沒了打牌的興致。
  正是夏茹溪去洗手間的那會兒,女人的手機響了,牌桌離客廳遠,洗牌的聲音淹沒了手機鈴聲,夏茹溪在洗手間裏自然聽不見。直到牌局散了,女人拿起手機看到了那通未接電話,當即大驚失色地質問夏茹溪:"呀,有電話你怎麽不告訴我呀?"
  夏茹溪說:"我沒聽見有手機響啊。"
  女人把未接來電給她看,怒吼道:"明明就打過來了,你怎麽說沒響過?知道我這個電話有多重要嗎,這筆生意要是……"
  夏茹溪也怒了,啪地把雜誌扔到桌上,"知道重要還讓別人給你看著,你給我多少錢替你守這個電話?"
  說完她白了一眼俞文勤回自己房間了,氣得那女人頭頂直冒煙。俞文勤礙於朋友的麵子,還是低聲下氣地跟那女人道歉了,解釋說可能正好是夏茹溪離開那會兒手機才響了。
  其實那電話並沒有多重要,女人隻是認定了夏茹溪是故意的,就非把那個電話說成是天大的事兒。俞文勤一道歉,她挽著老公趾高氣揚地說:"文勤,我看在你的麵子上算了。你說你這麽好的男人,找女人的眼光怎麽那麽差?"
  她尖刻的話語透過門縫傳入夏茹溪的耳朵,已經冷靜下來的她感到委屈極了。她不要別人多喜歡她,但至少也不要對她有敵意。然後她又下意識地為自己的莽撞後悔,怎麽說也是在別人的屋簷下,哪能讓俞文勤難做人。
  俞文勤也不明白,為什麽夏茹溪那麽好的女孩子,他的父母、朋友全都不喜歡她?
  這天又有了飯局,俞文勤原本沒打算帶夏茹溪去的,她也表示不去。臨出門前,俞文勤見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總覺得留她一個人在家孤單又冷清,當下於心不忍。他在門口徘徊了幾圈,便拉起夏茹溪,對她說:"還是去吧,留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夏茹溪笑著搖搖頭,"不去了,在家也挺好的,我可以看電視。"
  俞文勤更堅決地認定自己冷落了她,說道:"不行,你要去,你不去的話我在外麵也會惦記你。"
  他這樣說了,夏茹溪也隻好進房間換了衣服,跟他去了飯店。
  這次人不多,也就四個,除了夏茹溪跟俞文勤,另外兩個人都是他的朋友。夏茹溪聽著他們談論股票、房產,沒有她插嘴的餘地,便一雙眼睛四處流轉。
  晚飯時間,餐廳的位子大都滿了。她用手托著腮,目光越過一張張桌子望向窗邊,正好掃到兩張熟悉的麵孔。俞文勤跟朋友聊得正開心,夏茹溪扯扯他的袖子說:"我遇到以前的同事了,過去打個招呼。"
  俞文勤順著她的目光看到窗邊的兩個女人,點頭笑道:"去吧,打個招呼就過來。"
  徐莉莉說著新老總的八卦,於惠正聽得入神,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心虛地回過頭,見是夏茹溪,舒了口氣笑道:"是你啊!跟朋友來吃飯?"
  夏茹溪拉開於惠旁邊的椅子坐下,衝徐莉莉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是啊,沒想到你們也在這兒。"
  "哦。"徐莉莉的目光掃蕩完整個大廳,很快便鎖定了俞文勤,她笑道,"原來是跟他一起啊。"
  於惠也朝那邊看去,隻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問夏茹溪:"你們怎麽樣了?"
  夏茹溪笑而不語,兩個女人也明白了怎麽回事。徐莉莉說:"你總算肯接受他了。就是說嘛,這麽好的男人哪兒去找?"話說得綿裏藏針,聽著善意,卻不偏不倚地擊中夏茹溪失去工作依傍男人的事實,令她頓感顏麵無存。
  於惠兀自望著夏茹溪的側臉出神了好一會兒,才對她說:"你看,你來得晚,我跟徐莉莉都吃完了,正準備走呢。"
  徐莉莉見於惠不待見夏茹溪,也機靈地附和道:"是啊,你過來時正準備買單呢,下次再找個時間聚聚,你一走就不理我們這些人了,應該罰你請客。"
  夏茹溪笑著起身說:"那好吧,你們先忙,有空聯絡。"
  她剛轉過身,徐莉莉就翻了個白眼,於惠卻叫住她,"你別急著走啊,等我買完單,一起過去打個招呼吧,好歹他追你時,我們也是出了力的。"
  她們買完單,於惠便挽著夏茹溪一起往俞文勤那邊走去。
  於惠也算得上漂亮。隻不過她的美說得好聽點兒是樸實,說得難聽點兒就是土氣。她長了一副山窪窪裏紫杜鵑花般的臉,若是被星探挖掘到,也一定是個飾演丫鬟的角色。她這樣的女人最忌諱的便是夏茹溪這種氣質美女。
  俞文勤客氣地邀請兩位女士加入飯局。兩位朋友見多了兩個女人,也精神地吆喝服務員添加餐具。於惠說了幾句俞文勤的玩笑話,便指責他們:"你們沒誠心,見我們在那邊吃過了才獻殷勤。"
  俞文勤笑著說:"哪敢哪敢,對誰沒誠心,也不能對你們沒誠心,我家茹溪可就你們幾個朋友。"
  "那你是巴不得我們都不理她,你好一個人霸占她吧?"徐莉莉快嘴地接道。
  "是啊,這下追到了,一口一個'我家茹溪',心裏大概就想著怎麽過河拆橋了吧。算了莉莉,咱們還是走吧,別在這兒惹人厭。"
  於惠開玩笑地說著尖酸的話,俞文勤臉上的笑容就快掛不住了。於惠一把拉著徐莉莉起身,對夏茹溪說:"我們真得走了,晚上還要加班。"
  夏茹溪總覺得於惠今天跟平常不一樣,好像太活躍了一些。她敏感地心裏微顫了一下,答案幾乎要呼之欲出,這時於惠又跟她客套了幾句,然後挽著徐莉莉走了。
  模糊的念頭一旦被打消便再難尋到頭緒,夏茹溪沒有深想下去。俞文勤卻偏著頭望著走向大門的兩個背影,正巧於惠也回過頭,目光一對上,他輕輕垂下眼簾,轉過頭若無其事地跟夏茹溪說話。
  夏茹溪的壓力大,負擔重,盡管一家新的公司有微薄的獲利已很不簡單,她卻不能滿足現狀。
  夏茹溪一直清楚自己要嫁個什麽樣的人,那個人必須能承載起她沉重不堪的過去和未來,在這個險惡的世界裏,如同一艘劈風斬浪的巨船,載著她穩妥而牢固地駛向終點。然而世上哪來這麽個人?人性中的自私與貪婪能製造出多大的慘劇,她幼年時就領教過了。前幾年生活無憂,令她對命運萬分感激,甚至不敢貪心地想得到更多。也許是她對命運的感恩不夠誠懇,努力了這麽多年,事業和生活還是如同急驟下墜的飛機,一切被猝然焚毀。在濱海這種城市,充滿了殘酷的競爭和利益的角逐,陽光照耀到的地方,遍地是金光閃閃的成功人士,陰暗處的走廊和拐角也總棲息著肮髒的乞丐和失業者,並且誰也不知道他們哪天會調換位置。
  在從零開始與依附他人之間,夏茹溪和許多女人一樣選擇了後者。比大多數女人幸運的是,俞文勤年輕、未婚,且深愛著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泰然自若地住在俞文勤家。這些日子,她卑躬屈膝地向他討生活,已經漸漸失去了和他平等對話的權利。為此,她還要忍受更多。被一個不愛的人牽手、擁抱、親吻,那是一種從身體到靈魂都會作嘔的感受。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房子裏,看電視時俞文勤把她抱到腿上,手在她的脖子、後背遊移,在廚房裏清洗碗具時,俞文勤冷不丁地從背後摟住她……那些數不清的讓俞文勤感到舒服的親熱舉動總是讓她渾身顫抖,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想尖叫著要他拿開手,但喉嚨卻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
  這是一個俞文勤加班,讓她內心舒適而充滿喜悅的夜晚。隻有她一個人的大房子中,掛斷俞文勤那個甜得發膩的電話,一直壓抑著的心被解放了,渾身充滿一種虛脫的暢快感。
  夏茹溪隨意穿了件連身的長T恤,濃密的卷發綰在腦後,趿著雙拖鞋便下樓去了。住宅區前麵是一條幽靜的街,雅致古典的路燈照著樹木,街上偶有飛馳而過的進口小車,幾乎沒有行人。
  在婆娑的樹影下,她一路悠閑地往前走著。夏末秋初,仍有細細的熱流滑過臉龐。她兀自想著心事,沒發覺已經走到了躁動不安的巷子裏。經過她身旁邊的男女穿著睡衣,手裏拿著一截甘蔗,肥厚的嘴唇一張一合,然後把殘渣吐到大街上。
  這是另一個世界,如同毒瘤一般存在於濱海這個高度文明的城市中。臭豆腐的味道鑽進鼻孔,燒烤攤上的煙霧籠罩在上空,密密麻麻的行人,明亮刺眼的燈光照著簡陋的防盜窗和汙黑的樓房。如果有輛倒黴的車開進這個狹窄的巷子麻煩可就大了,會立馬被違章的地攤和不懂禮讓的行人包圍,也許隻有等到半夜三更才能順利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夏茹溪住過比這更烏煙瘴氣的地方,那是城郊工廠附近的筒子樓,推開搖搖欲墜的破窗子往下看,總是一老男人挽著一年輕女人,剔著被煙熏得黑黃的牙齒從小飯館裏出來。夏茹溪想起自己以前在的一家公司的主管也有一口標準的黃牙,常常站在她背後,佯裝跟她交代工作,把臉湊到她的耳邊,張嘴說話便噴出一嘴臭豆腐般的口氣。
  離開那裏好些年了,回想起來一切還是那麽可憎。相比起那些人,似乎俞文勤的擁抱和親吻不再那麽難以忍受了,她甚至很迫切地想回到那個裝修得奢華的大房子裏,至少,隻要她願意,那裏就有她的一席之地。
  或許是太急於逃離這個地方,她跳上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她目的地,她卻說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地址。
  她在門前徘徊了幾圈,終於還是摁下門鈴。是的,這裏才是她的家,盡管住在裏麵的是另外一個人。
  他們默默地坐在沙發上。從開門到請她進屋,蔚子凡沒有問過她來這裏做什麽。在打開門的一刹那,他從她臉上看到了深深的疲憊,覺得她來這裏再自然不過了,因為整個城市中大概隻有這一處寧靜的地方,可以躲避外界的喧囂和戰爭了。
  "我來拿東西。"夏茹溪抬了抬眼皮,"套在鑰匙扣上的一個胡桃木小相框。"
  她直直地盯著他,仿佛篤定他會打開那個相框,看到裏麵的照片。蔚子凡有點兒心虛地從茶幾上拿起鑰匙,解下相框遞給她,"還落下什麽東西沒?"
  "沒有。"她接過來後就揣進口袋裏,"我想四處看看,你介意嗎?"
  "請便。"
  得到許可後,她首先去了廚房。以前用的碗筷、盤子整齊地陳列在消毒櫃裏,不鏽鋼廚具還掛在原處,不曾被使用過。即使她還住在這裏,也很難得用一次廚具,這時她卻用一種惋惜的目光看著齊全的設備,像是抱怨蔚子凡浪費了這麽個地方。
  "你都不自己做飯的嗎?"
  "暫時沒用,不過也許往後會用到。"
  她走出廚房,臥室的門關著,也不能隨便地去看一個男人的房間。她按捺下好奇心,打開書房的門。跟廚房一樣,裏麵也沒有多大變化,書櫃裏放的還是她的書,隻是L型的書桌上多出一部最新款的筆記本,還有旁邊的玻璃水杯。
  "你的東西還真少。"她見窗簾是拉開的,對麵樓窗戶裏隱約可見人影,便走上前拉攏窗簾,"晚上要拉好窗簾,書房的光線充足,很容易被人偷窺。"
  蔚子凡輕笑一聲,"有誰無聊到偷窺一個隻顧埋頭工作的男人?"
  "哈哈……"夏茹溪也笑了,攏了攏耳邊的發,"說得也是,我習慣拉上窗簾,沒想到你是男人。"
  蔚子凡望著她的臉,收斂了笑容,盯得她不自在地垂下頭。
  "很舍不得吧?"他問。
  她眼裏泛著點點淚光,點了點頭。蔚子凡有些負罪感,是他令她丟了工作,不得已才搬出自己的房子。
  "還好。"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在殘酷的生活裏,人總得習慣舍棄一些東西,即使是心愛的東西。"
  蔚子凡不知為何對她產生了悲憫的情緒,他用一種理解的目光看著她,"還要不要看看臥室?"
  "不用了。"夏茹溪搖頭,"別形成留戀的壞習性,沒準兒以後我就常來了。"
  "隻要不擾亂我的生活,倒也沒什麽。"
  他們都明白這隻是句客套話,夏茹溪沒接著往下說。兩人局促地站在客廳中央,夏茹溪恍惚地看著蔚子凡的臉,她忽然疑心他們第一次見麵並不是在學校裏,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許是前世或無法追溯到的更久遠的古老時空。
  驀地,她發現蔚子凡也正用同樣的目光盯著她,耳邊響起一個仿若自問的低語:"真的不是她?"
  沒等夏茹溪回答,他迅速換了一副冷靜自持的神情,看不出一絲偽裝。
  "我該走了。"她慌忙轉過身,走到門口。
  "為什麽要用假文憑?"蔚子凡突然問。
  "因為這世上有很多膚淺得隻會以貌取人的人。"她開了門,走出去之前說了最後一句話,"當然,我並不是指你。"
  關門的聲音不輕不重,久久回蕩在耳邊,沉穩而均勻的步調漸漸遠去。
  回到俞文勤的家,沙發上沒有他隨手扔下的西裝,應該還在加班。夏茹溪並沒有因此而竊喜,從那個家出來時,心便像是懸空了。現在獨處在這樣一個空寂的房間裏,聽不到任何動靜,她忽然感到再也無法承受的孤獨。
  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俞文勤,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告知她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接這個電話時,俞文勤還在他的另一套房子裏,加班是子虛烏有。他旁邊還依偎著一個神色傷感的女人,做著與她的神情並不配套的動作,耳朵幾乎要貼到手機上,屏息靜氣地偷聽他們的電話。
  "我要回去了。"俞文勤推開於惠。
  "哦。"於惠故意不用胳膊撐住自己,做出被他推倒在沙發上的可憐樣。她留戀地看了俞文勤許久,愛意在瞳孔裏逐漸消散,又極富戲劇性地流出哀怨的眼淚。
  她遲緩而不情願地點了點頭,"走吧。"
  誰也吃不消這一套。麵對癡情女人的眼淚,秉性善良的男人都覺得自己是個絕情的渾蛋。盡管整個晚上該說的都說盡了,此時俞文勤還是放柔了聲音哄道:"你都明白的。"
  "是,我都明白。"於惠淒苦地連連點頭,發出虛弱的聲音,"那你也應該明白我,對嗎?"
  俞文勤略緊張地僵直了脊背,故作糊塗地問:"明白什麽?"
  "明白我隻要你幸福。"她見俞文勤像是鬆了口,強壓下心頭的憤然,狀似不舍地閉上眼,"雖然感謝你給我那麽多美好的回憶,可我還是不能看著你離開,在我睜開眼睛以前,你走吧。"
  她以為俞文勤會跟從前一樣留下來,不想他隻感動了幾秒鍾,咬咬牙便開門離去。門結結實實地合攏,那個人不會再回來。她倏地起身,將桌上還貼著價格標簽的鑽石項鏈扔到牆上。扮了一整晚的嬌柔模樣蕩然無存,她轉變成了一個陰冷而怒氣衝衝的怨婦。
  "補償?陪你這麽長時間,我的目的隻是要一條項鏈嗎?"
  像於惠這樣的女人,俞文勤甩過很多個。越是愛他,越是想占有他,他甩掉時就越絕情。他知道這是一種報複心理,夏茹溪不也是這麽對待他的嗎?那麽他就以同樣的絕情報複在那些愛他的女人身上。
  而今夏茹溪終於願意接受他,過去的事情想起來竟是那般荒唐。他想結束,趁早把痕跡掩埋,一心一意地對待夏茹溪。
  於惠是讓他比較頭疼的女人,他後悔死了當初一高興便把這套房子借給她住。現在不能直接跟她說搬出去,那太殘忍了,畢竟於惠暗地裏跟他保持了兩年的曖昧關係。暫時就把這套房子給她住吧,等她找到新的男朋友自然會搬出去。俞文勤一麵這樣想,一麵給夏茹溪打電話。
  "要不要吃點兒什麽?我給你打包回去。"
  當俞文勤坐到夏茹溪身邊時,她覺得自己有過要他早點兒回來的念頭簡直是瘋了。這便是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異--見不到他的時候,認為兩人相處並不是件難事;一旦他離得近了,忍受著他的擁抱,就如同明明吞下了一隻綠頭蒼蠅,還要裝成若無其事的感覺。被一個不愛的人困在懷裏,逼著自己吃從外麵打包回來的點心,夏茹溪極力不流露出厭煩的表情,卻也無法對餐盒裏的水晶餃子產生半點兒食欲。她不著痕跡地推開俞文勤,打了個哈欠,表示要睡覺了。俞文勤不肯放過她,探手又將她拉了回來,夾起一個餃子送到她嘴邊。
  聞到餃子的味道,夏茹溪煩得按捺不住了,伸手一推,餃子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滾得老遠。俞文勤的筷子舉在半空中,表情活像是受了侮辱般難看。
  如果夏茹溪敷衍著吃下一個餃子,也比這種僵局好上百倍。
  僵持了許久,空氣仿佛也凝固了。最終還是俞文勤先服了軟,他想展開一個令雙方都放鬆的微笑,不想笑出來卻生硬得很,"看吧,這不是浪費糧食?該懲罰你一下,剩下的不給你吃了。"
  說出這話原本是想用玩笑式的語氣給自己一個台階下,隻不過話一出口,聽起來竟含著憤怒和不甘。他把剩下的餃子一股腦兒地倒進垃圾筒裏,徑直往臥室走,"我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
  次日一早,他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仍然是下樓給夏茹溪買早餐。
  經過周密而嚴謹的市場調查,又再三考量自身的優勢和人脈,夏茹溪決定開一家文具公司。俞文勤也認為可行,投資了五十萬給她開了家小公司。注冊那天,為了往後能報答俞文勤,夏茹溪將70%的股份給了他。
  考察供應商,定下合作意向,在商業區租一間帶倉庫的店鋪,同時又在工業區租了套小辦公室,招聘人手……她忙得不可開交。終於,用於零售的貨物采購齊全,營業員到崗,便選了個好日子開張了。
  公司裏辦公的隻有三個人,名義上是一個采購、一個客服兼會計、一個倉管員,實際上工作範疇劃分得並沒有那麽清楚。銷售渠道由她親自聯係,都是以前認識的一些做行政管理的朋友。
  自假學曆風波以後,她淡出人們的視線兩個月,風波已偃息成小浪花。當她再次出現在眾人麵前,險些被遺忘的她也能夠被人以平常心對待了。在行業裏八年,豐富的工作經驗讓她與這些場麵上的朋友談起生意來駕輕就熟。
  夏茹溪的壓力大,負擔重,盡管一家新的公司有微薄的獲利已很不簡單,她卻不能滿足現狀。前一天又接到林叔的電話,十萬塊錢在醫院裏可能花不了多久,並委婉地勸她老人已走入生命末期,與其花錢在醫院裏治療,不如讓他平靜地走完最後一程。
  這是最理智的辦法,也是最沒有人情味兒的。然而若隻顧講人情,她又是個失業的女人,沒有底氣對林叔說:隻要能救回一條命,花多少錢也無所謂。
  盡自己的能力吧,她隻能這樣想。離家這麽多年,不能回去看一眼年邁的爺爺奶奶,盡管他們也並不希望她回去,但總不能就真的放任老人不管。無法在他們身邊伺候著,那麽也隻有盡可能地賺錢來維持爺爺的生命,維持到爺孫團聚的那天。
  現狀不容樂觀,手上的幾個小客戶僅能帶給她微薄的利潤,如果沒有一個達成長期合作的大客戶,公司能支撐多久都是未知數。
  唯一可以打主意的是老東家"新維康"。一來熟悉,二來"新維康"的文具供應商是她當年親自挑選的。棘手的是前不久取代她行政經理之位的,就是當初自己的假學曆被翻出來時,那個帶頭逼走她的碩士畢業生下屬。他是那種典型的苦讀十幾年書,奮力跳出"農門",卻沒有脫離小農意識的城市白領。夏茹溪清楚他的為人,在她手下做事時,他便是一副鬱鬱不得誌的麵孔,就等著有機會削尖了腦袋往上鑽,而且此人還目光短淺,達到目的就翻臉不認人。
  想找關係跟他合作顯然行不通,說不定還適得其反,畢竟誰能料得準他會不會公報私仇?再則,她當初為"新維康"挑選的供應商也是信譽良好的大公司,價格被她壓到最低,不是她這種小公司能替代的。
  為此她絞盡腦汁,每每琢磨此事,便忍不住自嘲--當初為公司盡忠職守的見證,現在成了她的攔路石。
  鎖好門離開公司已經是十點了。天幕上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如同黑色皮革上鑲了黃鑽。夏茹溪開著車行駛在一條僻靜的公園的路上。偌大的一個城市,沒有一個她想去的地方,而那個家裏也有一個她想要逃避的人。胡亂地想了一陣子,她把車停在路邊,踩著搖曳不定的樹影散步。
  無論什麽季節,這條僻靜的路到了晚上總會熱鬧起來。單是樹下倚著的妙齡女郎便是一道風景。她們大都拎著一個小手袋,膽大地伸出手攔下過路的私家車。
  她在公園門前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看著那些女人攔下私家車,透過車窗縫隙跟車主談價格,有的悻悻而回,也有被許可上車的幸運兒。
  這種幾率不高,她坐了半個小時,也隻有一個女人順利地坐進車裏。
  "有沒有打火機?"
  一個穿著入時、麵容姣好的女孩兒站在她旁邊問道。她正要回答沒有,路上走過來一個男人,那女孩兒忙湊上去,問那男的借火。男的給她點了煙,她又問男人:"兩百塊一次,怎麽樣?"
  夏茹溪立刻認識到這女孩兒從事特殊的職業,她用一種並不歧視卻好奇的目光看著那一男一女。那男的聞言先是仔細打量了一下女孩兒,繼而老實又窘迫地回答:"我不嫖。"
  說完他看到了夏茹溪,那原本老實的眼睛卻流露出貪婪和猶豫。片刻後,他指著夏茹溪吞吞吐吐地問女孩兒:"她是不是也兩百塊?"
  夏茹溪先是一怔,隨即憤怒地瞪著那男人。女孩兒這時卻回過頭笑著問她:"喂,兩百塊你幹不幹?"
  她仿佛很大方地要把生意讓給夏茹溪一般。夏茹溪忽然覺得有趣,微微一笑,"不幹,至少要一千。"
  男人跟女孩兒都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望著她。興許是男人囊中羞澀,或是舍不得錢,他換了副道貌岸然的表情,"我也隻是想了解一下,原來這行的價格差異還真大。"末了,他轉身時還強調一句,"我不嫖!"
  女人白了夏茹溪一眼,像在責怪她不該沒有自知之明地亂報高價,"你在這裏等等。"她追上那個男人,挽著他的手臂。男人起先裝模作樣地推了她兩下,後來便任她挽著了。
  "她是逗你玩兒的,價格可以商量。你看,人家長得那麽水靈,價格肯定會高點兒,你說吧,多少錢你願意?"
  男人隻重複著那句:"我不嫖,我不嫖,說了我不嫖……"
  後來男人一直咕噥著,兩人越走越遠。夏茹溪聽不清他們說什麽,那女孩兒也放棄了,叼著煙走回來坐到她旁邊,劈頭罵道:"X他XX的,沒錢還裝X,害老娘白費唇舌!"
  夏茹溪覺得她很有意思,言語雖然粗鄙不堪,性格倒也熱心直爽,估摸認識這人也有趣得很,反正這會兒閑著無事,便跟她聊起來。
  "你怎麽知道他沒錢,沒準兒他是真看不上呢?"
  女孩兒白了她一眼,"別人瞧不起咱沒關係,咱自己別瞧不起自己。你長得比梁詠琪還好看,是男人都能被你撩撥的,隻有那種沒錢的才敢說你……"她說到這裏及時住了嘴,像是考慮到夏茹溪沒有什麽承受能力,不敢再往下說了。
  夏茹溪不在意地笑笑,"沒事兒,你說來聽聽,他都怎麽說我的?"
  女孩兒見她是真的不在意,便放開嗓子說道:"說你一個賺皮肉錢的還要耍清高。"她似乎火氣又上來了,又罵了一串髒話才說,"看他就是個X犯,我最看不起這種拿不出錢,還鄙視我們這種有正當收入的人。"
  夏茹溪被她那句"正當收入"逗樂了,不由得欣賞起這個做著見不得光的職業,卻自信豪爽的女孩兒來。
  接著女孩兒遞了支煙給她。夏茹溪沒抽過煙,卻接了過來叼在嘴上。女孩兒把燃著的煙頭湊過去給她點著,嘴裏絮叨著:"所以你別瞧不上自己,吃這碗飯是沒辦法,但也要抬頭挺胸。"她傳授經驗般地吐出一句,"我之前那上過大學的男朋友就說,婚姻就是長期賣身,這世上誰不都一樣嗎?"
  夏茹溪被一口煙嗆得鼻涕直流,撫著胸口咳嗽著,還不忘了笑道:"哈哈……有意思,他竟然跟你說這種話。"
  女孩兒的表情黯然下來,她拿煙的手軟弱無力地擱在膝蓋上,語氣緩慢而傷感,"當初他追我的時候就跟我這樣說的。我以為他真的不介意,後來他有錢了,分手時他的前半句話跟以前一樣,後半句就變成了--還結婚幹什麽?"她耷拉著腦袋。
  夏茹溪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但心裏一定難過得很。不用想也明白,她的皮肉錢給了男人去做生意,男人有錢後就很絕情地甩了她,或許連當初的錢也沒還給她,她隻能繼續做著皮肉生意。再想得深入一些,她也許還為了配得上那個男人,去讀了些書,學了些知識,想從良後好好伺候他,卻想不到最後落得人財兩空。
  她不知道夜晚遊蕩在大街上的其他女人有沒有被當成妓女的經曆,也不知道她們遇上這樣的事是會憤怒,還是會反省自己的言行舉止哪裏不妥。夏茹溪今天明白了這兩種反應都沒有必要,妓女也不過是普通的女人,隻是有著比普通女人更心酸的經曆。
  以前或許她會打心裏排斥這個行業,現在她卻知道誰都是被生活逼到了那一步。很多人在生活無以為繼時才會出賣自己,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
  "我叫夏茹溪。"她笑。
  女孩兒抬起頭,臉上並無淚痕,"藺珍梅。這名字不好,別人一叫,聽起來就像是'您真黴'。"
  夏茹溪又被她逗笑了,"那我就叫你珍梅吧。"
  "那我也叫你茹溪。"珍梅掏出手機揚了揚,"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改天我介紹幾個好人給你。"
  夏茹溪笑著沒回她的話,隻跟她交換了電話號碼。幹坐了一會兒,珍梅站起身,指著樹下的那些女人說:"今天這裏競爭激烈,我們要不換個地方吧?"
  "不了。"夏茹溪把煙扔了也站起來,"我想回去休息了,改天電話聯係。"
  珍梅點點頭,揮手跟她道了再見便鑽進公園。夏茹溪曾經聽說過公園裏的價格低得出奇,這一刻她為自己騙了珍梅而感到後悔。
  俞文勤知道自己瘋了,所以他裝聾作啞,聽不到夏茹溪聲嘶力竭的哀求。
  回到家已經十二點。俞文勤如一尊雕塑般筆直地坐在沙發上,電視被靜音了,隻播放著畫麵,屋子裏是一種靜得駭人的空洞。夏茹溪不禁放輕了腳步,到俞文勤旁邊坐下。
  "這幾天很忙?"俞文勤不冷不熱地問道,語氣聽起來也不像是出於關心。
  "嗯,公司人手太少,凡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快忙不過來了。"
  "為什麽不多請兩個人?"
  俞文勤也經曆過創業階段,他當然了解初期必須得開源節流。問出這樣的問題,不過是因為他後悔了。自從夏茹溪開了公司,他幾乎見不著她的人影。早料到有今天,當初他絕不會那樣大方地給她投資。
  夏茹溪知道他是在故意找茬,累了一天的她情緒非常不好,也懶得搭理他了。
  "我很累,先去睡了。"
  這句話幾乎成了他們之間即將拉開冷戰的預報。俞文勤等了她一個晚上,本想與她好好談一談,這樣的結果顯然令他不滿。可一看到夏茹溪冷冰冰的臉,他的火氣頓時被澆滅了。
  "我等了你很久,有事想跟你說。"他柔和地說道。
  "什麽事?"
  "我們結婚吧。"俞文勤側過身,注視了她半晌才緩緩地開口,"當初約定的是三個月,現在已經兩個月了,其實不管多長時間都一樣,我隻想娶你,也隻會娶你。"
  夏茹溪怔怔地看著俞文勤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深藍色的戒指盒,方方正正的。她竟有些駭然地張開嘴,仿佛眼前不是戒指盒,而是一個具有強大破壞力的微型炸彈。啪--戒指盒蓋彈開,她被嚇得渾身一顫。
  俞文勤把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低頭吻她。這個吻一點兒味道也沒有,俞文勤卻閉著眼睛很投入地吻著。
  夏茹溪睜著一雙眼睛,等他吻完,才勉強鎮定下來,"等忙完這段時間好不好?我需要錢……"
  "需要多少錢我給你。"俞文勤深情地看她,眼裏卻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悅,"房貸明天我會給你繳清,就算你不工作我也養得活你。茹溪,我不忍心看著你那麽拚命。"
  夏茹溪苦著一張臉,他哪知道她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不能跟他說自己還有個爺爺,不能跟他說自己還沒準備好結婚,不能跟他說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會一直平平安安的。
  想了那麽多,夏茹溪在心裏譏諷自己,最重要的也不過是--她不愛他,她甚至不能接受跟他親熱。她必須承認自己是個地道的壞女人,翅膀硬了就想飛。公司的生意已有了些眉目,她的生存已不是問題,這時候她又開始做夢了--她腦子裏又浮現蔚子凡漠然的臉孔,上學時的他跟現在的他交替出現。
  她甩了甩頭,想起了珍梅負心的男朋友。她不能做那樣的人,也許過段時間習慣了與俞文勤相處,自然就能接受了。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拖延著,"等我忙完這陣子好不好?不會太久。"
  "茹溪,你是不是根本不愛……"
  他一衝動便開了口,卻沒敢再問下去。他很明白夏茹溪跟著他的目的,可他承受不起她再次親口說出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像個孩子一樣,將她的手放在掌心裏,六神無主地揉搓著。
  "茹溪,我愛你,知道嗎?我愛你……"他把她擁入懷裏,親吻著她耳畔的發絲。除了重複他的心意,除了耐心地等待,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待他廝磨夠了,才放開夏茹溪去睡覺。
  夏茹溪為此鬆了口氣,躺在床上便琢磨起公司的事來。可她始終不能集中精神,俞文勤的求婚和晚上與珍梅的相識總是幹擾著她。迷迷糊糊地快睡著時,她突然又清醒了,雙眼呆呆地盯著窗外,她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荒謬想法嚇傻了。
  第二天,夏茹溪給珍梅打了個電話,約她晚上一起吃飯。
  珍梅住在城中村裏,她斷定夏茹溪是個剛入行的,一心想著讓她少受點兒委屈,所以接到她的電話後就開始為她籌謀了。當她特意穿了一件風情嫵媚的衣服到樓下時,卻看到一身職業裝的夏茹溪從"花冠"車裏走出來,臉上的微笑變成了戒備。
  夏茹溪仿佛很親熱般地上前拉她,她把手縮了回去。
  "我沒有惡意,但我真的很想跟你做個朋友,你不會生我的氣,對嗎?"
  珍梅抬眼冷冷地看著她,"戲弄我們這種人很有趣?"
  "你昨天還說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今天又說出這種話。"夏茹溪搖頭失笑,"看來你還是生我氣了。如果你真不想跟我做朋友,也不願意見到我,那我隻好走了,等你原諒我了再打電話給我。"
  她作勢要回車裏,珍梅猶豫了幾秒鍾才叫住她。
  "去哪裏吃?"
  "你決定吧,我吃什麽都可以。"夏茹溪笑著拉過她的手,打開車門讓她坐進去。
  珍梅說了家湘菜館,兩人便直奔那裏。飯館還有一個空餘的包房,說是包房,也不過是用板子隔了起來,加了道門,稍微比大廳清靜一些。
  "你做什麽的?"珍梅點完菜之後問。
  "剛失業,男朋友投資給我開了一家小公司。"夏茹溪說完,珍梅眼裏又多了幾分疏離。她笑笑又說:"我是因為假學曆被人查出來才失業的,也是那時,我才答應跟現在的男朋友交往,我不愛他。"
  珍梅的神色放鬆下來,她從夏茹溪的話裏聽出了無奈。而夏茹溪說自己用的是假學曆,那麽也說明她的學曆不高,珍梅覺得剛剛拉開的距離又抵消了一點兒。
  她又恢複了昨晚的豪爽作風,憤憤不平地說:"學曆能說明什麽,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再換個工作不就行了?"
  "公司裏有人恨我,帶頭逼走我以後,還到處散布謠言,我的名聲被毀盡了,沒有哪家公司肯要我。"
  "誰那麽缺德?真他XX……"她倏地住了嘴,帶著幾分矜持地坐好。
  是誰幹的,夏茹溪心裏有譜。但見珍梅還是放不開,便不動聲色地接過話:"是我的一個下屬,把我擠對走之後就接替了我的位置。他應該恨死我了,畢竟他是個碩士畢業生,我隻念到高中。"
  珍梅歎了口氣,"這社會真現實。"
  每個人說這句話都含著幾絲愁緒,可夏茹溪覺得這句話從珍梅口裏說出來,聽著格外淒涼。她幾乎說不下去了,甚至想吃過這頓飯就給她安排到公司裏工作,然而她隻是沉默地喝茶。
  "我家裏以前也很窮,要不是有人幫忙,我鐵定是跟你走一樣的路。所以,隻希望你別見外,把我當成朋友來看。"
  珍梅終於露出了笑容,"那有什麽不行?"
  她們雜七雜八地聊著,珍梅跟夏茹溪講了自己的經曆,類似客人賴賬不給、又去要回來的事被她講得驚心動魄。夏茹溪也是認真地聽著,有時候甚至忘了吃菜。到最後,她們又聊起夏茹溪的那個下屬。
  "他那樣逼你,反倒是成了好事,你看你現在自己開公司,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多好?"珍梅說道。
  "你有所不知,公司的情況並不好,我想過找他,試試看能不能談成合作,肯定是要低聲下氣的。"她頗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其實低聲下氣都沒什麽,可是他見不得我好。"
  "換個人去跟他談就行了。"珍梅頭腦簡單地打斷她。
  夏茹溪還是搖頭,"原來我選擇的供應商一定給了他很高的回扣,我給不起。另外,我的公司剛開張,供應商給我的價格不可能跟大公司一樣低廉,我沒有價格優勢,他也不會換掉原來的合作商家選擇我,你明白嗎?"
  珍梅聽懂了。她想,夏茹溪願意跟她談起這些公事,是把她當朋友看了。而且她以前的男朋友常跟她說起一些生意上的事,她有種滿足的心理,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男朋友跟她念叨完生意經,見她似懂非懂的傻樣子,便用他很有磁性的嗓音說:"傻梅子,我都說得這麽清楚了,你還是不明白。你說你多傻!"說完他搖頭歎了口氣,"除了我,誰會要你這傻子啊?"他把燈關了,摟她進被窩,撫摸著她的身體,一邊熱情地吻她……
  珍梅眨眨眼睛,眼淚掉出來了,晶亮亮地掛在睫毛上,她傻傻地點頭,"我明白,明白。"
  "真的明白了?"夏茹溪抬起頭問。
  珍梅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苦澀地說:"不是,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明白。"
  "不明白可以學,我教你。"
  珍梅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你別拿我開心了,我哪是這塊料?"
  "誰一開始就會這些的?"夏茹溪挪了個位子坐到珍梅身邊,"隻看你願不願意。正好我不方便出麵,你可以替我去跟他談的。"
  珍梅愕然,食指指著自己,"你是說我?"她幹笑一聲,連忙擺手,"不行,不行,我做不來這些事,會給你搞砸的。"
  "都說了我教你。"夏茹溪又說,"你那麽聰明,學起來應該很快的。"
  珍梅還是猛地搖頭,她想也不敢想去跟人家談生意。而且連夏茹溪這種職業女性都做不到的事,她又怎麽能行?
  夏茹溪見勢隻能以退為進,"不然這樣,你先到我公司上班,不懂的我教你,薪水可能不會比你現在的收入高,就看你願不願意了。"
  珍梅沉默了,從事那行太長時間,與各種人打過交道,看遍了人情冷暖,她絕不相信夏茹溪是個要拉她出火坑的天使。聊了這麽長時間,她來找自己一定有某種目的。可是她又想,真的可以進公司裏去上班,學習做生意嗎?如果真的可以,即使麵前的人有目的,她也願意。她耳邊又回響起男朋友報怨的話--你真是傻得什麽都不懂!
  她默不作聲,眼睛卻充滿希望地閃亮起來。她相信夏茹溪是有難處才找上她,換句話說,若她不答應,她照樣會去找另一個人。
  她被誘惑了,夏茹溪自然看得出來,於是跟著加了柴把火煽得更旺,"我需要你幫忙,替我出麵談成這筆生意。"
  珍梅再笨也明白夏茹溪要她做什麽,她非常理智地看著夏茹溪,"我能得到什麽?"
  "除提成以外,以後你可以留在公司繼續工作,有我的就有你的。"
  "為什麽你會找我?我很可能會給你辦砸。"
  夏茹溪微微一笑,這女孩兒很機靈,也沉得住氣,辦點兒小事應該不難。
  "攤開來講,如果我有能力,不計付出地幫你也沒問題。可我現在也是寄人籬下,自顧不暇,隻能拉你進來。如果你信得過我,時間長了以後,我們也會是好姐妹。"
  珍梅眼睛裏浮出一絲詫異,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眼前的女人不是婊子也不是戲子,說出的話卻更加無情。她轉念又沮喪地想,如果自己能有她一半現實,也不會被男朋友騙得一無所有。也許,跟她相處並不是壞事。想想昨晚她頑皮地戲弄自己跟那個猥瑣的男人,單純得跟個孩子一樣。這個女人複雜得很,是適合跟自己打交道的。
  她也立刻斷定,這女人的童年一定是經曆過非常淒慘的事,才導致她麵對著殘酷無情的現實,內心卻始終保存著一份純真。也許,她心裏更希望重生一次,能過上不一樣的童年生活。
  因為她自己就常常這樣幻想。
  珍梅眼神複雜地看著一臉鎮定的夏茹溪,輕輕點了點頭。
  夏茹溪的神色卻變得凝重了些,"這幾天我會把工作上的事情大略地教你一些,至於其他的事,我會安排。你放心,生意談成以後,他絕對不會糾纏你。"
  "糾纏我也不怕,我們這行是高危性質的職業,再大的事都經曆過了,還怕被人糾纏?無論如何,我都要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你不知道,我早就不想幹了!"她說著臉上漸漸浮現一絲恐懼,"上個星期一個姐妹就死在自己家裏,被一個變態的男人……"她說的時候小腹一陣痙攣,"你不知道,她白死了。警察說那個男人是她從街上拉回來的,根本查不到線索,也破不了案。"她用手捂住了臉,頭垂得低低的。
  夏茹溪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麽情緒,可怕、後悔、無地自容……她的手還按在珍梅的肩上,卻仿佛是掐著她的脖子。意識到自己的殘忍,她的手也反射性地彈了回來,無意識地搓著膝蓋,像是要把罪惡感都抹幹淨一般。
  "算了,我還是想其他辦法。"她喃喃地說道。
  "不用了。"珍梅抬起頭來,"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就當是一起做事,這樣我心理平衡一些。"
  她們在包廂裏坐了兩個小時,菜幾乎沒動過。夏茹溪用筷子反複地撥著幾根青菜,無論她看向哪裏,眼前總是晃動著比她年輕幾歲的珍梅的姣好麵孔。她直覺地感到,獨自活了十幾年,一向隻為自己打算的她,往後可能還要顧及到另一個人。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負擔得了多少,隻是心頭越來越沉重,沉重得積澱許久的恐懼感又湧了上來。
  夏茹溪把珍梅帶去選了幾套職業裝和休閑裝,又約了發型設計師給她做頭發。或許是珍梅一直憧憬著有一份正經的工作,打扮一番後的她煥然一新,倒顯出幾分知性的氣質。她微卷的頭發襯著一張小麥色的鵝蛋臉,眉角微微上挑,秀挺的鼻梁顯出女性少有的堅韌,淺褐色的眸子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穿上一套亞麻色的短裙,若不斜著眼睛瞅人的話,便再也看不出絲毫風塵氣息。
  夏茹溪稍有閑暇便跟她講授有關工作方麵的經驗,從最初的職能範疇,到文具的采購過程,無不細致用心。
  兩個女人精神好的時候,公司的燈常常亮一個通宵。即使夏茹溪撐不下去了,珍梅也仍然點著香煙看一堆資料,直到天際泛白。
  這樣的日子如同釀酒。失去生命的穀物經煎熬後,其中蘊含的糖分漸漸轉變成美酒,開始飄散出濃鬱的醇香。
  近段時間俞文勤幾乎見不到自己的女朋友,夏茹溪清晨比他早出門,晚上等她等得瞌睡連連,也不見她回來。等得不耐煩了,他也會去夏茹溪的公司,然而夏茹溪沒工夫理他,整晚都跟新聘的員工說些他完全插不上嘴的公事。
  每當這時候,他隻能找一台空餘的電腦玩遊戲,心裏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懟湧上來。他默默地發脾氣,真是邪乎了,女人不在家好好待著,天天忙到那麽晚幹什麽?
  他又像以前一樣跟朋友到處尋樂子,今天打牌,明天泡吧。朋友和其家屬也會問到夏茹溪,起初他還會編些"她工作忙"、"跟朋友約了"之類的理由,到後來一直沒有見到夏茹溪的身影,朋友也似乎明白了,很理解地不再過問。
  人家問的時候,他為了找理由而感到煩躁;人家不問了,在一片同情的目光中,他又覺得自己特別窩囊。
  朋友的妻子此時又推波助瀾,"都不是外人,我也不跟你說見外的話,你家那位的為人真不怎麽樣。你看看我們哪個不是工作忙啊,家也一樣照顧得好好的。女人呀,光漂亮有什麽用?懂事又體貼你才是正經。"
  幾句話揭開了俞文勤的瘡疤。他也琢磨起夏茹溪除了漂亮之外還有哪裏好?要說懂事,交往這兩個月來,把他的朋友都得罪光了;要說體貼,是他早早地起來給她買好早餐,深更半夜了還要等她,她加通宵班也不打個電話,自己在沙發上睡了一夜著涼了都沒人管。他越想越覺得夏茹溪一無是處,而自己為她付出了那麽多,即使不愛他,不能稍微講點兒良心回報他一點兒嗎?
  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夏茹溪死守最後一道防線!他軟磨硬泡了幾次都被拒絕了。他尊重她,也跟其他女人斷了來往。兩個月的生理需求無法解決,令他險些崩潰。每當夏茹溪洗完澡從客廳回到自己房間時,他幾次差點兒抑製不住衝動,去砸爛她的門,用強的也要遂了心願。尤其是最近幾天,他腦子裏充滿了與夏茹溪溫存的幻想畫麵,他覺得自己再壓抑下去,身體一定會出大問題。
  煩惱太多了,他便借酒消愁,喝得醉醺醺地回到房間裏,倒在床上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才洗去身上的酒氣。
  朋友也察覺到了,喝酒時便說:"你的臉色很差。"
  俞文勤苦笑,湊近他小聲說了兩句,朋友隨即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他,關切地問道:"你還沒搞定?開玩笑吧!都住到你家了,現在哪還有住到一屋、沒睡一床的男女關係?"
  "我也希望是騙你的。"俞文勤仰頭灌了一大口酒,說起了氣話,"媽的,都要結婚了,碰都不讓碰一下,再這樣我大不了找別人去。"
  "這不正常。結婚是大事,現在離婚也麻煩得很,你最好是考慮清楚,我一直不看好你們。"
  "我能找別人還等那麽多年?不知道她哪裏值得我愛了,每次一想到要放棄她,我心裏就像被割了幾刀一樣地疼。"他捂著胸口,眼裏藏著深深的疲憊,   "為了愛她,為了得到她,幾年前我都不要這張臉了。我什麽都可以給她,要拉我陪她去死都行!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她不能這樣折磨我,不能吧,你說是不是?她怎麽就狠得下心呢?怎麽就那麽狠心呢?"
  他最後又喝得爛醉如泥,朋友看他像死人一樣地趴在桌子上,歎了口氣從他的口袋裏摸出電話打給了夏茹溪,"他喝醉了……你聽我說,以前都是我送他回家的,但今天必須你來接他!他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你……我們在XX酒吧……好,等你過來。"
  夏茹溪接到電話後把事情整理一下便趕到了酒吧,在別人的幫助下一起把神誌不清的俞文勤扶到車上。
  她攙著俞文勤坐在後座,俞文勤恍惚地看到穿著低領白毛衣的夏茹溪。他的頭沉重得很,從椅背上滑到夏茹溪的肩上,正好看到她領口處的細膩肌膚,頓時周身燥熱起來。他攬著夏茹溪柔軟的身體,手探到了她的衣服裏,一觸到她如水般滑嫩的肌膚便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
  他吻的時候用盡了熱情,完全忘了是在車裏,前排還有一個在開車的朋友。夏茹溪清醒著,卻感到尷尬不已,試了幾次也沒有推開他,隻好麵上忍著,心裏暗罵。
  朋友雖然對這種事見怪不怪了,卻還是偷瞄了兩眼,結果轉回頭就發現一輛要並道的車急速從他們的前麵駛過,差一點兒撞了上去。他驚慌之下把刹車踩到底,後座的兩人各自往反方向彈開。
  俞文勤經過這一驚嚇,酒醒了大半,倒是規矩地坐好了。
  一到家,俞文勤便擁住夏茹溪,用比剛才更強烈的熱情吻她。以往他總是淺嚐即止,因為夏茹溪從來就沒有沉溺在他的誘惑中。他擔心自己一相情願地淪陷後會做出傷害夏茹溪的事。現在他可顧不得了,近段時間的相處使他有種絕望,能夠導致人瘋狂的絕望。
  他的大腦不斷地催促自己繼續下去,繼續下去……他不顧夏茹溪的掙紮,使用蠻力把她抱到了睡房裏,重重地扔到床上,跟著撲了上去。
  夜黑得如一張無邊的大網,密密麻麻地裹挾著整個房間。夏茹溪的長褲已經被褪到膝蓋,她仍費力地弓著身體,雙手拚命地捍衛自己,但那微弱的抵抗在一個強大的男人麵前正一點點地消退。她的眼淚洶湧而出。俞文勤知道自己瘋了,所以他裝聾作啞,聽不到夏茹溪聲嘶力竭的哀求。
  夏茹溪死死地攥住他的手,卻被他一把揮開,繼而胸前一涼,文胸被扯落在一旁。羞辱感像一根針紮在她的心上,她的身體一緊,右手狠狠地揮向俞文勤的臉。俞文勤悶哼一聲,呼吸更加急促,身體猛然壓了下來,手順著她的小腹往下伸。
  房間仿佛一個大黑洞,正吞噬著夏茹溪對外界的感知。恍惚中她抓住了一個東西,下意識地朝俞文勤的頭部揮去。俞文勤一聲哀號,從她身上翻了下來,滾下了床。
  夏茹溪死死地抓住手裏的東西坐了起來,抽泣著喊:"滾,滾出去!"
  喊完她才一怔,想起這是俞文勤家,手上的東西掉在了地上。聽到那刺耳的聲音,她忽然感到徹骨的絕望,仿佛在這種人生中掙紮已經失去了意義。她永遠都在重複地遭遇相同的事,即使她變成夏茹溪,也無法改變自己壞透了的命運。
  她感到疲憊極了,機械地抓起衣服,一件件地穿上,像幽魂一樣輕飄飄地走出了房間。
  街邊樹上的枯葉被風吹落,一片一片地在燈光裏飄到地上,那是一片葉子最後的美麗。夏茹溪的毛衣裏灌進初冬潮濕的夜風,寒氣侵入毛孔,她空洞洞的雙眼看著燈光裏的枯葉,腿隻是無意識地往前邁動。
  她往前走,在一個圓形的世界裏一直往前走,即使逃不出回到原點的命運,她依然隻能往前走,停下來就意味著她會與枝頭飄落的葉子一樣的命運--再也不能複活。
  蔚子凡洗完澡正要睡下,門鈴尖銳地響起。他打開門見夏茹溪披散著長發站在外麵,衣衫略微淩亂。讓他嚇了一跳的是,她的脖子上密布著鮮紅的傷痕,嘴唇也咬破了,滲著血絲。
  她仿佛沒看見他一般,繞過他進了屋子,站在魚缸前看著水草,雙手直直地垂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對不起,我要終止合約。"
  "發生什麽事了?"蔚子凡穿著一件寬大的運動衫站在她身後,手習慣性地插在褲袋裏。
  "我沒地方住,要搬回來。"夏茹溪目不轉睛地盯著魚缸,"所以,對不……"
  "我問你剛才發生什麽事了?"
  蔚子凡低沉的嗓音滲入她的靈魂,一種柔軟的痛楚在全身蔓延開來,偽裝的鎮定不攻自破。夏茹溪把手按在唇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斷斷續續地說:"沒什麽,沒什麽……"
  "如果真沒什麽,那麽我不同意解約。"蔚子凡不容置疑地說,"夏小姐,租房是你先提出來的,而我付了租金後,你三番兩次地提出解約,作為一個成年人,你是否太過兒戲了?"
  "我不能回到原來那裏,至少現在不能回去。但是我除了這裏就再沒有地方可去了,你明白嗎?所以……"   夏茹溪躁動的情緒在蔚子凡冷靜的麵孔下緩緩平複,她到沙發上坐下來。
  "所以就趕我出去?當初你簽下三年租約的時候就應該想清楚,三年之內,這房子不再屬於你。不管你有什麽苦衷,也不管你遭遇到什麽,你不能幹擾到我的生活!"蔚子凡生氣地說完,退後幾步,手指著門示意她離開。
  麵對這樣冰冷的態度,夏茹溪的心髒猝然疼痛。她明白蔚子凡的話沒有錯。站在懸崖上時,俞文勤是她唯一的退路,既然當時選擇了他,她隻能安心地與他走下去。
  她緩慢地站起身,走到蔚子凡的麵前時,他的目光卻落在她布滿了紅痕的脖子上,很快又閃開了。夏茹溪為他的視而不見感到難過,一聲不吭地往門口走去。
  蔚子凡早在問她出了什麽事時就動了惻隱之心。他也不知道怎麽了,竟會為了她什麽也不說而感到生氣。或許是這一幕太熟悉了,十多年前,那個女孩兒也是在他麵前哭得傷心無措,卻什麽也不說。
  想到從前的事,蔚子凡的目光倏地落向她的背影,"如果你沒地方去,就暫時住在這裏,但不能太久。"不等她回話,他已經走進臥室,砰地關上了門。
  夏茹溪愣在門口,猶豫著是進還是退。不一會兒,蔚子凡又出來了,手裏拿著毛毯和枕頭扔到沙發上,轉而又回了房間,再也沒有出來。
  夏茹溪慢慢地往沙發那邊挪動,腳步很輕很輕,仿佛怕房間裏的人聽見她又走回來了似的。她鋪好被子,鑽進去,聞著洗衣粉的清香味兒,計劃著明天一早就先去找房子。許是太疲憊了,抑或是在自己的房子裏感到安心,她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俞文勤清醒過來時,頭痛得仿佛裂開了。他揉揉額角,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摸到開關開了燈,淩亂的床鋪和一地的玻璃碎片似乎在提醒他剛剛發生了驚心動魄的事。他蹙起眉,頭頂更是一陣尖銳的疼痛,令他漸漸回憶起發生的事。
  他忙轉身跑出房間,燈一盞盞地亮起來,找遍了每個角落,也沒有看到夏茹溪的影子。外麵起風了,嘩嘩地下起了雨,俞文勤握著聽筒,裏麵傳出"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的女聲,他頹然地坐回沙發上。
  許久,他忽然神情古怪地笑出聲來,頭上的血漬已經幹涸,隻餘下絲絲疼痛,耳畔不斷地有聲音在轟鳴著。他笑得越發悲涼,眼角滾落兩行眼淚。
  天快亮時,他嘔吐不止,強撐著身子去了醫院,診斷結果是輕微腦震蕩。
 
  【不可觸及的戀情】
  這天晚上蔚子凡竟然許久不能入睡。他躺在床上,凝神地聽著隔壁的動靜,隔壁卻始終很安靜。
  新維康是國內通訊行業的個中翹楚,員工的薪酬待遇是行業內最高的。因此,每年都有各大名校的畢業生加盟到這家企業,公司員工的學曆均是本科以上。新維康的新總經理蔚子凡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並在國外的通訊行業工作了三年後才回國接任總經理一職。
  年輕的人們無不以在這個人才濟濟的大公司裏工作為傲。趙勳又矮又瘦,相貌普通,唯一值得他驕傲的是,他自貧窮的農村考入國內首屈一指的名校,讀到碩士畢業,隨後就加入了新維康。不僅他驕傲,他老家的父母也在方圓幾十裏的村子裏以他為榮。
  趙勳的父母每年都盼著他回家,然後帶著衣冠楚楚的他四處串門,或是在街上溜達,接受別人豔羨的目光。那時候,趙勳覺得自己一米六五的個子不算什麽,挺胸收腹還是個堂堂的男子漢。然而回到濱海市,他的自尊心便被紳士們渾然天成的優雅刺傷了。
  三個月前,他擠走了漂亮能幹的女上司,接任行政經理一職。正式被任命的那晚,他給父母打了電話。父母說起了他的婚姻大事,要他回家見見鄰村出落得最漂亮的女娃子。
  趙勳問父母:"她哪個學校畢業的?在哪家公司工作?"
  父親說:"鎮上的高中畢業,現在在家養鵪鶉,每年能賺兩萬多塊錢呢。"
  趙勳從鼻子裏輕哼了一聲,"養鵪鶉?我娶個鵪鶉娘,不成了鵪鶉爹?"
  母親說:"勳啊,這女娃子模樣好又孝順,你別想娶個城裏媳婦兒,那些人看不起咱們。"
  他對父母極為不滿地又哼了兩聲,"我偏要娶個漂亮又孝順的城裏姑娘,還是大學畢業的,你們就別操心了。"
  掛掉電話,他不由得嘲笑自己。然後他躺在沙發上,腦中一一閃過最近認識的女孩子,不由得開始沮喪起來--沒有一個稍微漂亮點兒的。酒吧裏認識的女孩子,他坐著與她們聊天時倒顯得很熱情,待他一站起來,她們的臉色立刻變了,不久就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
  沒過多久,他就為自己誇下海口而後悔。父母在電話裏說養鵪鶉的女娃看中了城裏的一個做裝潢的老板,婚事已經定了,光是聘金就給了20萬。趙勳雖然看不起那個養鵪鶉的,更看不起渾身油漆味兒的裝潢老板,可是聽到父母羨慕的語氣,心裏還是酸溜溜的。他發誓要找個有錢、漂亮、還愛他的城裏女孩兒,帶回家讓鄉鄰們開開眼界。
  前幾天他在書城認識了藺珍梅,雖然聽這名字土得像是賣鵪鶉的,可那天她手裏拿著的可是一本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所以當珍梅撞到他時,他便當成了上天恩賜的緣分。
  珍梅不若其他女孩兒,一見他的身高就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很溫柔有禮地向他道歉。他把握住機會與她攀談起來,兩人站在書架旁邊聊了許久也未盡興,便到樓下的星巴克要了兩杯咖啡接著聊。
  他們聊得很投機。說投機不過是趙勳自己想的,珍梅多數時候都是嫻靜地聽他說喬伊斯、川端康城、米蘭·昆德拉……偶爾她因為欽佩和欣賞而眼睛一亮,趙勳便享受極了,說得更熱鬧。他們一直在星巴克坐到晚飯時間。當然,趙勳沒放過機會,邀請珍梅一同用餐,在一家高檔的西餐廳裏。
  他打探出珍梅畢業於重點大學,與朋友合夥開了一家文具公司,由於合夥人去了國外,目前隻有她一個人管理。他問起了一些業務方麵的問題以及合作的客戶,回家後,他查了一下那家公司,雖然規模不大,倒也有些名氣。
  他把溫柔美麗的珍梅當成了目標。認識的第三天,又約了她出來。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在葉子茂盛得密不透光的大樹下,他試探地牽了珍梅的手,並沒有被她甩開。他心裏一陣狂喜,然後吻了她。
  這天早上,他把自己收拾得格外精神,去了珍梅的公司。
  如他所料,公司的規模不大,八十平方米的辦公間,隻有幾個員工的座位。珍梅的辦公室是獨立的,此時她還在工作,他坐在一旁靜靜地等候。從珍梅調出的客戶資料文檔裏,他眼尖地看到準客戶欄裏有條相關新維康企業的資料,資料還是幾個月前的,負責人是夏茹溪。
  趙勳清了清嗓子問珍梅:"你找過新維康?"
  珍梅從電腦後抬起頭,"這是沒更新的資料,之前聯絡過新維康的夏經理,因為我的價格較高,公司規模小,所以拒絕了跟我們合作。"
  趙勳不屑地哼了一聲,又一臉正經地說:"資料的確是比較舊了,現任的經理不是夏茹溪。"
  珍梅驚訝地問道:"是嗎?那現在是誰?"
  趙勳"低調"地賣了個關子,"我也是新維康的。"
  "不會吧!你是哪個部門的?"珍梅見他的臉色有些不自然,兀自思索了一會兒,淺褐色的眼珠子忽然轉了轉,"你不會也是行政部門的吧?"
  趙勳麵色鎮定地點點頭。珍梅詫異地審視他許久,"不要說你就是現任的經理!"
  趙勳不置可否,佯裝很深沉一般緘口不語,但答案早就寫在了臉上。珍梅捂住嘴,悶悶地說:"怎麽會這麽巧?"
  趙勳覺得是時機開口了:"不是巧。新維康是大企業,很多公司都會找來聯係業務,我們部門經常會接到文具公司或是培訓公司的電話,但是隻到下屬那裏就被過濾了。"
  "是啊,我已經決定放棄新維康了。"她氣餒地說道,鼠標一點,要刪除資料。趙勳卻按住她的手說:"不要刪,改天你把報價傳給我,如果合適,我會考慮的。"
  "可是,我跟你交往並不是要……"
  趙勳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隻要把價格傳過來,如果不合適也沒辦法。"
  他握著珍梅柔軟的手,忽然情動,便順勢將她扯到懷裏,"當然,你的價格合適,我一定會優先考慮的。"
  他情動時這樣說,心裏並沒有底。夏茹溪之前選擇的那家文具公司在各方麵都無可挑剔,回扣也給得很高,換掉實在可惜。而且,若是給人知道珍梅是他的女朋友,一定會授人以柄。他仔細一想,直感到頭皮發麻。可現在珍梅正柔順地偎在他懷裏,隻得先拋開來。況且他篤定珍梅不可能拿出與現今合作的供應商同樣低的價格,於是便低下頭心安理得地享受現有的溫柔。
  夏茹溪接到珍梅的電話時才醒來,得知趙勳已經去了公司,事情好像進行得很順利,現在唯一的麻煩是怎樣從供應商那裏拿到低價。
  她到洗手間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從儲藏室裏翻出以前的舊衣服換上。禮拜一要報價,她必須在周末把價格談妥。收拾完畢,她敲了一下臥室的門,蔚子凡穿戴整齊地開了門。
  "我要出去辦點兒事,我保證會盡快找到房子搬出去。"
  蔚子凡轉身走進房間裏麵,從抽屜中拿出一串鑰匙遞給她,"這是你當初給的備用鑰匙。"
  "謝謝!打擾你了。"夏茹溪有些不是滋味地道謝。
  她先找了兩家合作的供應商,盡管按新維康每年采購的數量詢價,由於她的公司規模小,供應商給出的價格並不理想。而新維康合作的供應商自營多家連鎖店,又與許多大企業合作,價格低到她這種小公司根本無力抗衡。
  唯今之計,她隻能尋找小工廠合作。小工廠的優勢是人手少、開支少、對利潤的要求自然也低,隻要找到兩三家質量過關的廠家,應該能壓低價格。然而自公司開張以來,她一直沒有在濱海市找到符合要求的廠家。時間這樣緊迫,她更加沒把握。
  與供應商談崩後,她當即給珍梅打了電話,要她禮拜一以新維康供應商現有的供貨價格報給趙勳。她了解趙勳,即使珍梅報的價格符合要求,也不可能如他所答應的那樣立即合作。這筆生意要拿下來恐怕阻礙重重。
  回到住處,珍梅已經在樓下等著,把筆記本電腦和相關的工作資料給她後,又趕著赴趙勳的約會了。
  蔚子凡不在家,夏茹溪直接進了書房,給電腦接上網線便開始搜索內地人工和成工更為低廉的小廠家。整個下午,她都在商務平台上與各個廠家談運輸與交貨時間的問題。運指如飛的同時,大腦也要時刻保持清醒,才不至於在與各廠家談判時出現疏漏。
  下班時間一到,廠家依次下線。她疲憊地把頭擱在鍵盤上,合上眼睛便睡著了。蔚子凡中途進來過一次,見她睡著了便輕輕地關上門,去廚房準備晚餐。
  單看他熟練地切菜、下鍋、裝盤,絕對想不到他是個豪門子弟。十二歲以前,他去廚房隻是出於好奇,為了看看菜是怎麽做出來的。他親手做出一盤菜,那感覺太不可思議了,明明就是傭人做的事啊,他那時就是如此想的。錦衣玉食,仆傭成群,從他一出生就過著這種生活,他也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年少的他以自己的家庭背景為傲。父親管理著許多工人,所有人都對父親畢恭畢敬的,連帶著對他也客氣、討好。老師會經常問起他嚴肅的父親,蔚子凡的回話十分得體,眉宇間不禁地流露出優越感。他欣然接受別人羨慕的目光,接受別人對他父親的敬意,他覺得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他當然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了父親,這一切是否還理所當然?
  直到被送到那個千裏之外的小城,他才有了某些醒悟。那是一所家徒四壁的房子和兩個過於拘謹老實、衣著寒酸的人。在那樣的房子裏,他同那樣的人度過了三年的時間。
  當晚,他與一貫生疏的父親同睡在一張小床上。大概自他記事以來,這是第一次與父親離得那麽近。望著漆黑的天花板,他激動得整夜沒睡。
  鍋裏冒出青色的油煙,蔚子凡關了火,兩手支在灶台上。因為快到那段古怪的回憶了,他忽然有了要空出時間來仔細回想的興致。
  清早,父親將他從被窩裏拉出來,他的目光有著少見的慈愛。
  "子凡,跟我去爬山。"
  那句清朗有力的話至今還清晰地回響在耳邊,也給當時睡意正濃的他注入了相當充沛的活力。他一腳蹬開被子,骨碌一下爬下床,從他穿戴衣物的速度便能看出他很期待父子間即將到來的互動。
  他們到山下時,那座山被籠罩在濃霧中,靜寂得似乎還在沉睡。踩著羊腸小徑上的樹葉,飛鳥和動物發出各種古怪的鳴啼聲,樹枝晃動,落葉紛飛,他們的腳步聲喚醒了神秘的大山,一縷陽光透過搖曳的樹枝射到他們的腳邊,霧氣消散。
  這似乎不是一趟結伴而行的休閑之旅,而是一個肩負重擔的人預備用這種充滿原始氣息的方式跟另一個人進行溝通。
  他學著父親的動作,攀附著身體兩旁的堅韌藤蔓爬上陡峭的小坡,進入一片森林。至今他仍然能很清晰地記起那片幽靜的森林,如果還有人去過那裏,相信也和他一樣,即使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都市,依然會讚歎森林的美妙和神奇。
  也許隻有那裏的陽光才是澄澈透明的、沒有一絲雜質的。倒地枯死的樹幹上長出墨綠色的青苔和珍稀的菌類,吸進肺裏的是潮濕而幹淨的空氣,偶爾也會撲來一股枯葉散發出的腐味兒。對於喜歡新奇事物的人來說,這裏大概就是天堂。那麽多不知名的植物和昆蟲,種類繁多得幾乎不會在你的眼前重複。
  享受一切的同時,他昂貴的呢絨外衣被荊棘鉤破了,手背也被劃出幾道血痕,腿已經酸得抬不起來,卻還看不到森林的盡頭。走在前麵的父親用彎刀劈斷荊棘和樹枝,永遠隻看著前麵的路,仿佛已經忘了身後的他。
  父親的不近人情讓疲憊的他產生逆反心理,一屁股坐到樹幹下麵,朝父親大喊著不走了。他得到的隻是父親回頭的淡淡一瞥,然後,他被遺棄了。
  父親徑自走到前麵,轉了個彎後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沒有了同伴,森林變得神秘而恐怖,那些陌生的植物死氣沉沉的,仿佛隨時會變成妖魔鬼怪來吞噬他這個入侵者。某些動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遊蕩著,似乎正在尋找像他這種孤獨的獵物。他眼神戒備地四處張望,突然瞥見距離自己很近的樹枝,他的眼神立馬驚恐無比,那不是幻覺,一條手腕粗的蛇盤繞在樹枝上,昂著頭悠閑地對他吐出信子。
  他跳起來,朝著父親消失的方向沒頭沒腦地奔跑。嘶啞的求救聲響徹整個森林,又仿佛嘲笑他一般,回音嫋嫋回旋。
  中午時分他們到達山頂,日頭正毒。父親俯瞰著山下縱橫交錯的田園,對身後的他說:"上山時我走在前麵,下山就換你了。"
  父親把手裏的彎刀給他,"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走在前麵為你披荊斬棘了。"
  當他連滾帶爬地下了山,回到那所家徒四壁的房子後,頓時明白了凡事隻能靠自己的道理。
  父親把他交給那兩個寒酸的老實人,帶走了他們的女兒。從此,他不再是企業家的兒子,他隻是蔚子凡。
  被換養後,他穿著廉價的衣服,吃著鹹菜蘿卜,好多天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不久,他生病了。這場病讓他平靜地接受了生活的驟變,卻也像換了個人。過去屬於有錢人家的溫文優雅不見了,變成了沉默寡言、孤傲固執的少年。
  其實現在想起來,那段經曆是很有趣的。他甚至不明白那時的自己為什麽不覺得享受,而覺得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三年裏,他沒有一次真正地放下自己的過去,始終記著他是某個名人的兒子,始終記得在很遠的地方,他還有另一個家。
  把菜擺上桌,他打開書房的門。她的臉枕在胳膊上睡得正香,嘴唇可愛地撅起。這副恬靜的樣子,在那個與她相似的女人身上是從未見過的。那個家夥似乎永遠都愁眉苦臉,戚戚然得像是所有的不幸都恰巧降臨在她的身上。當然,若不是她,若不是畢業當晚發生了那樣的事,或許他還不能回到父母的身邊。也許除了恨她以外,還應該感激她。
  他敲了兩下門,輕咳一聲,"吃飯了。"
  夏茹溪睡得很淺,聽到聲音便睜開眼睛,見蔚子凡站在門外,立馬用手理著頭發,露出臉頰上兩道發絲留下來的痕跡,狼狽又可愛地問他:"什麽事?"
  "吃飯。"蔚子凡簡潔地答完,眉頭一皺,轉身回了餐廳。
  他出去後,夏茹溪站在窗前,對著玻璃使勁兒揉著臉頰,又扯扯衣襟,才出了書房。
  桌上隻有幾個簡單的菜,菜色一看便知是男人做的--牛肉切得塊大,暗紅的顏色顯然隻有七八成熟,青菜好像隻是過了一下油,大約這也算作男人不拘小節的好品性。
  雖然不好看,吃起來味道卻是意料之外的好。
  "很好吃。"
  蔚子凡夾菜的動作一頓,沒有回答她,便把菜夾到自己碗裏。
  夏茹溪麵對蔚子凡的冷麵孔,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人際關係為何如此失敗。大約她與蔚子凡一樣,無論別人說什麽,總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傲神情。人以群分,若是那些人不能把她吸納進自己的圈子裏,自然會對她產生排外、厭惡的感覺。
  她還不至於對蔚子凡產生厭惡感,就如同俞文勤不會厭惡她一樣。人們對於自己心裏愛著的人,都有超乎常人的寬容。
  蔚子凡對待她的態度,反倒令她為俞文勤設身處地地著想了。她那樣冷漠地對待他時,他的心情一定跟她現在一樣--窘迫、不安、失望、憤懣。
  一頓飯蔚子凡未同她說過一句話,她也不會自討沒趣,吃完飯便主動收了碗筷。
  幾平方米的小廚房亮堂堂的,節能燈的白光覆蓋在地板和櫥櫃上。夏茹溪把碗放在水龍頭下嘩嘩地衝洗著。蔚子凡原是想回房間的,可看到夏茹溪正把碗從水槽裏撈出來瀝幹,便在門口停下了步子,望著她的背影出神。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明知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為什麽每次看到她時,心裏還會感覺到痛苦?總是期待她能跟自己說點兒什麽,然而她開口說出的話,總是與他的過去無關。
  難道他不希望她隻是個陌生人?
  他努力地回憶起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兒--直發披肩,瘦弱的身體至今想起來還是那麽惹人憐惜。可她現在到底在哪裏?是不是已經嫁人生子?幸福的生活使她忘了曾經狠狠地傷害過一個人。
  他再次注視著夏茹溪的背影,心裏感到微微的刺痛。
  "洗好了。"夏茹溪轉過身說。
  蔚子凡應了一聲,凝視著她的眼睛,然後愣了愣,似乎從雜亂的思緒中抓住了什麽。夏茹溪此時卻移開了視線,看著雪白的牆,仿佛在逃避他的目光,"晚上你要用書房嗎?"
  他正要說不用,卻臨時改了主意:"要用一會兒,你如果有事,可以一起用。"
  夏茹溪點點頭,垂眸看著雙手。蔚子凡像是還在等待著她說點兒什麽,仍然站在原地。然而夏茹溪卻更認真地看起自己的手來,完全沒有再開口說話的意思。他悵然若失地去了書房。
  他們都像是在安安靜靜地工作,書房裏隻聽到敲打鍵盤的聲音。夏茹溪盯著筆記本電腦,整理下午尋找到的供應商資料,手上的動作緩慢下來。
  "我想用一下網絡。"
  蔚子凡停下雙手,將文檔保存,"是用我的電腦還是你的?"
  "我隻搜索一個地址,可以的話,用你的好了。"
  蔚子凡站到一旁,把椅子讓給她。夏茹溪坐過去,點開Google地圖開始查找,她一邊點擊著鼠標,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喝水的蔚子凡。
  "用假學曆就是為了能進入高薪水、福利製度健全的大公司裏。"
  "嗯?"蔚子凡挑眉。
  "你上次問我為什麽用假文憑。"她提醒他,"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進入大學。況且,即使讀完大學,也不代表就會成為優秀的人才。"
  "那也不能弄虛作假。"蔚子凡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一個弄虛作假的員工,公司不可能給予信任。"
  "我在公司做了六年的行政管理,無論哪個職位的招聘條件一律要大學本科、英語四級,並要求有工作經驗。"夏茹溪的嘴角浮現一抹譏笑,"試問一個隻跟公司內部員工打交道的文員,也需要把英語說、寫得流利嗎?多少有經驗的高中生,能為公司省去培訓的費用,卻連新維康的門檻也跨不進。"
  "公司隻招攬優秀人才,文憑是最基本的要求。沒有哪家公司會耗費精力地從大批不具備專業知識的高中生中淘出一兩個優秀人才。"
  "那也怪不得別人弄虛作假。想進大公司,必須得先繞過你們歧視的目光。"
  "那你為什麽不念大學?如果是經濟原因,可以申請助學貸款。什麽理由使你必須放棄求學的機會?"蔚子凡把話鋒轉向夏茹溪。
  "助學貸款?求學機會?"夏茹溪索性側身麵對著他,"如果我跟你說,小學每學期的學費不到一百塊,我都險些輟學,你相信嗎?"
  蔚子凡起初有些同情她,隨即又固執地認為她是在找借口,"我不是沒有接觸過貧窮。隻要你肯上進,總是可以想出辦法的,所謂的沒錢交學費根本不是理由。"
  "你太自以為是了。"夏茹溪有些動怒,"你所謂接觸的貧窮不過是體驗生活。真正的貧窮會使人絕望,是比死還要可怕的事。"
  她的尾音拔高,麵色因為激動而緋紅,眼裏泛起淚光。蔚子凡震驚地看著那雙水霧蒙矓的眸子中透出堅韌的光芒,忽然像是切身體驗過她的絕望一般。他是經曆過貧窮--破舊的床和一成不變的飯菜,可他不用為學費發愁,父親雖然把他送到一個貧困家庭,卻給他繳了學費,保證他不會被餓死。
  "你說我不知道?"蔚子凡的語氣仿佛是刻意挑釁,"那麽你告訴我,真正的貧窮是什麽樣的?"
  夏茹溪卻冷靜下來,眼淚不可抑製地湧出眼眶,"說了你也無法體會。以前你沒有經曆過,將來你更不可能有那樣的遭遇。你不可能跟我一樣,偷了別人家裏的食物,還以為是在給爸媽減輕負擔,結果隻是讓他們更加自責。"
  她後麵的話都帶著抽噎,蔚子凡似乎意識到自己揭開了她的傷疤,她臉上的悲痛神情看起來那樣觸目驚心,使他突然失去了勇氣,不敢再挖掘她的過去。
  由此,他更加確定了夏茹溪不是他要找的人,那個女人的家境不會是如此不堪。他再看她的眼神就包含了失望、憐惜等各種複雜的情緒,旋即他又調轉視線,兀自思索著夏茹溪的話。
  夏茹溪靜靜地看著屏幕,拚命阻止自己再回憶過去。她臉頰的淚漸漸地幹了,起身回到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前,望著窗外的夜空。天空被暈染了淡淡的墨青色,看不到星星和雲層,一輪孤月給房頂覆上一層冰冷的白光。
  如果說今天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那就是天黑了,她平靜的日子又多出一天來。
  這天晚上蔚子凡竟然許久不能入睡。他躺在床上,凝神地聽著隔壁的動靜,隔壁卻始終很安靜。她仍在書房工作,還是在書房睡著了?她說的那些話讓他心潮波動,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隔皮斷貨,用一紙假文憑便否定了她,若她真是迫於無奈,他的所作所為是否把一個無辜的人逼到了絕境。
  好不容易才睡著,半夜裏他又醒了,趿著拖鞋去洗手間,卻看到客廳沙發上蜷縮成一團的人。她的被子已經掉到地上了,他心裏忽然很輕鬆,不由自主地挪動腳步,撿起被子給她蓋好。
  不久的將來,當蔚子凡隻身冒險救回夏茹溪,他回憶起這一夜,隻把一切緣由歸咎於宿命。
  珍梅在電話裏告訴夏茹溪,俞文勤的身體沒有大礙,總算讓她放下一樁心事。接著珍梅又說給新維康的報價單做好了,可以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了。
  掛了電話,夏茹溪咬著食指在書房裏踱步。即使從外地供貨商那兒拿到低價,運輸費用以及交貨方式等等也是難以解決的問題,不如從競爭對手"榮鑫文具"身上找找破綻。
  榮鑫文具是她當初親自甄選並且合作了兩年的公司,算得上熟人熟事。她一轉念,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榮鑫文具能收買新維康的行政經理,她為什麽不能收買榮鑫文具的采購經理?
  她撥了電話給榮鑫文具的銷售經理吳京。當初選定榮鑫文具時,吳京受過她的人情,此次她打電話過去,吳京依然熱情地與她攀談起來。夏茹溪從他那兒打聽出榮鑫文具的采購經理李文翔的父母從老家來了濱海市,大概要玩兒一個月。
  夏茹溪當即又撥了電話給李文翔,閑聊幾句後,問了他幾個有關文具方麵的知識,李文翔耐心地為她解答了。夏茹溪千恩萬謝,李文翔說不用客氣,她仍堅持要感謝他,約了個時間請他吃飯。
  橋梁搭上了,夏茹溪給珍梅回了電話,交代她先給趙勳一部分產品的報價,用來試探他的反應,好為自己留出思考對策的時間。
  剛掛掉電話,手機又響了,夏茹溪一看來電顯示是"林叔",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握著電話的手也顫抖起來。
  "茹溪……"那邊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你爺爺的診斷結果出來了,是肝癌晚期,可能很快……"
  夏茹溪往後跌坐在沙發上,顫聲問:"還有多久?"
  "兩到三個月。"林叔沉默了一會兒,沒聽到夏茹溪的回答,便又說,"我很難過,茹溪,你一定得沉住氣,目前你不能回去。"
  "這樣我會連爺爺的最後一麵也見不著了。"夏茹溪帶著哭腔地說,"還有奶奶,我已經十多年沒見到他們了,如果爸媽知道我隻顧自己……"
  "你先鎮定下來,"林叔冷靜地打斷她,"即使你回去也無濟於事,反倒會陷入危險當中。想想你江叔叔……茹溪,雖然我一直說不能取信於你,但如果當初你說的是真的,他把用生命換來的東西交給你,說明他是很信任你的。你若因此出了事,他在九泉之下也會良心不安的。"
  夏茹溪的臉上漸漸浮現對回憶的恐懼,她六神無主地呢喃:"那我該怎麽辦?林叔,我該怎麽辦?"
  "暫時不要去想這些事。你上次不是說開了家公司嗎?好好工作,保存自己的實力,你跟你爺爺能不能見麵,全看老天了。"
  夏茹溪仿佛思索許久,才打定主意開口:"那個人……我找到了。"
  "什麽時候找到的?"
  "兩個月前。"夏茹溪頓了頓,解釋說,"林叔,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想確認他是否還留著那東西,然後再告訴你。"
  "那東西還在嗎?"
  "不知道,他好像因為當初的事還在恨我,我……沒有勇氣跟他相認。"
  "怎麽不告訴他,你當初是為了保護他才那樣做的?"林叔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
  "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釋。那些事不能跟他和盤托出,再說我不想把他牽扯進來。"
  林叔的語氣軟下來,無奈地說道:"你考慮得很周全,但也不要太勉強自己。你隻是個女孩子,背負不了那麽多。"
  夏茹溪又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有些絕望地說:"如果不是因為還有爺爺奶奶,我寧願死了。"
  話筒裏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等我回去後再商量吧,你不要輕舉妄動,凡事記住,活著才有希望。"
  夏茹溪掛了電話,像木偶一樣望著窗外。近段時間接二連三地出事,似乎在預兆著什麽。她躲了十年,這種表麵上平靜的日子也快到頭了。
  林叔總說活著才有希望,她怎麽覺得活著隻是等待死亡的來臨。
  蔚子凡健身後吃了晚餐才上樓,屋裏黑咕隆咚的,他以為沒人,打開燈才發現夏茹溪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仿佛是想什麽入了神。
  "吃飯了嗎?"他問。
  夏茹溪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那兒,看起來像是一幅掛在牆上的畫。他主動拉近了距離,站在她旁邊才看清楚她木然的神情,一雙空洞的眼睛望著牆壁。
  "吃飯了沒有?"他又問了一遍。
  夏茹溪微微側首,瞥了他一眼,輕輕地搖頭,"不想吃。"說完她又死氣沉沉地望著牆壁。
  蔚子凡有種被忽略了的不悅,拎著衣物走向臥室。開門前,他回頭看了夏茹溪一眼,見她仍是無動於衷地坐著,便砰地關上了門。
  他照常拿了本書躺在床上,看了一個多小時,仍是原來的那一頁。漸漸地,密密麻麻的鉛字好像幻化成一張棱角鮮明的臉,憂傷而絕望,緩緩地向他的心包圍過來。
  他把書扔到一旁,驀地起身出去,走到夏茹溪麵前問:"要看電影嗎?"
  夏茹溪像是被驚醒了一般,訝異地望著他,咦了一聲。
  "我要去看電影,你去不去?"不等她回答,他又說,"走吧!"
  他走到門口,彎腰時看到夏茹溪站起身,猶豫地朝他看了看,腳下卻沒有挪動一步。他便低下頭換鞋,做出迅速要出門的樣子。夏茹溪果然跟著過來,從鞋櫃裏拿出鞋子穿好,與他一同出了門。
  到了地下停車場,夏茹溪跟著蔚子凡走到一輛深藍色的Jaguar   XK跑車前,整個停車場裏就這輛車最顯眼,大約也是最貴的。夏茹溪彎下腰坐進去,蔚子凡將運動衫的拉鏈拉好,係上安全帶後便發動車子,熟練地拐出彎道,出了停車場。
  直到站在電影院裏,夏茹溪都像個喪氣的小跟班一樣低著頭走在他後麵。蔚子凡買票的時候,她擅自離開,去買了兩杯可樂。等蔚子凡買完票,她又端著冰冷的可樂乖乖地跟在他身後。
  他們看的是一部美國喜劇片,演員滑稽的表演使觀眾席中不時發出一陣爆笑聲。蔚子凡並不喜歡這種誇張得出位的表演,眼睛雖是看著屏幕,卻沒有去領略其中的幽默詼諧。他偶爾會轉頭看看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把腿伸得長長的夏茹溪。她咬著食指,笑得很矜持。
  蔚子凡終於發現了夏茹溪的問題--她仿佛時時刻刻都很緊張,即使在這種黑暗的電影院裏,她也無法放鬆下來,如旁人一樣恣意地大笑出聲。同時,他也意識到了自己對夏茹溪的關心,不同於對一般人的關心。
  他緊張起來,這太荒唐了,他怎麽能對一個弄虛作假的人如此關心?難道還要重蹈覆轍,像十幾年前一樣狠狠地栽個跟頭?
  他想恢複從前冷漠的神情,可臉部的棱角還未尖銳起來,便看到旁邊咧嘴笑著、卻淚流滿麵的夏茹溪。她的眼角彎成了弧形,嘴角微微上揚,柔和的藍光籠罩著她微笑的臉,臉頰上分明滑過一道閃亮的淚痕。
  他從運動衫裏掏出紙巾,塞到夏茹溪手裏。做這件事時,他目不斜視地盯著屏幕,所以錯過了夏茹溪驚訝的神情。待他再轉頭看夏茹溪時,卻看不到她的微笑了。她用紙巾蒙住臉,雙肩劇烈地抖動著,還有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仿佛對她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慢慢地枯萎而無能為力地哭訴著。
  "需要我幫忙嗎?"他訝異自己竟然吐出這樣一句話。或許是聲音太小了她沒聽見,或是她不願意回話,總之她的臉仍埋在紙巾裏,發出壓抑的哭聲,與當年的情形如出一轍。
  應該對她好點兒。當蔚子凡心裏冒出這個念頭時,夏茹溪的身影也與當年的女孩子重疊起來,往事尖銳而殘酷地刺痛著他的神經,令他無所適從。
  不久的將來,當蔚子凡隻身冒險救回夏茹溪,他回憶起這一夜,隻把一切緣由歸咎於宿命。無論他多麽不願意,無論夏茹溪會將他卷入如何危險的境地,她就像他身體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能保護好她,他也得飽嚐剜心之痛。
  電影結束,照明燈亮了,暴露在強光下的情緒又潛回靈魂深處。夏茹溪的淚痕已幹,姣好的麵容鎮定自若,看不出絲毫哭過的樣子。蔚子凡心頭劃過一陣疼痛,她一直都這樣嗎?
  "要不要吃點兒什麽?"進電梯前他問夏茹溪。
  "會不會耽誤你?如果你忙,我自己去吃。"
  "你願意將就一點兒,就不會耽誤到我。"
  蔚子凡把她帶到麥當勞。接近商場打烊的時間了,快餐廳裏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夏茹溪選了個角落坐下來,遠遠地望著在櫃台前點餐的蔚子凡。她想起自己在影院裏失控的樣子,感到窘迫不已,雙頰火辣辣地灼熱起來。
  他其實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夏茹溪正想著,蔚子凡已經取了食物過來。他從托盤裏拿了杯咖啡出來,然後把剩下的食物全推到夏茹溪麵前。
  "你要快點兒,服務員跟我說再過半小時就打烊了。"蔚子凡望著托盤裏豐富的食物,暗示她不要故作優雅。
  "我吃不了這麽多東西,分給你一些。"夏茹溪把雞塊和蘋果派遞給他,自己撕開漢堡的包裝紙,咬下一大口,又眯起眼睛笑著說,"浪費糧食會遭雷劈。"
  蔚子凡俊美的臉龐浮起一抹詫異,這女人太忘恩負義了,自己好心請她吃東西還被她詛咒!他索性賭氣地把東西一樣樣地推回去,"我下午吃過飯了。"
  "吃過了可以打包。"夏茹溪低著頭盡量快速地吃東西,嘴裏含糊地說,"半夜你要是餓了可以吃。"
  "半夜都在睡覺,誰會餓了吃東西。"
  "我啊!"夏茹溪抬起頭,"以前經常半夜餓醒,所以我睡覺前會放些吃的在床頭。"
  "你開玩笑?還是你真的有這種怪癖?"
  夏茹溪想了一下說:"嗜吃症算不算怪癖?"
  "那應該是種心理疾病,但你不像是有嗜吃症的人啊!"蔚子凡說著瞥了一眼她苗條的身材。
  "現在已經好了。小時候有段時間我要不停地吃東西,爺爺奶奶家裏藏得再隱秘的東西也會被我翻出來吃掉。總之那時候就是要不停地咽下東西,一停下來就難受。奶奶不知道是病,隻當是個壞習慣,每當我吃東西的時候就狠狠地抽我耳光。可是沒用,我忍著痛也要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然後再吃。"夏茹溪咽下嘴裏的食物後又說,"爺爺家本來就窮,我那樣吃,很快就把家裏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那時候沒去上學,我就天天跑去附近的麵包店裏,跟糕點師傅混熟了,他每天會拿些試驗品給我吃……"
  "為什麽沒上學?"蔚子凡打斷她,"交不起學費?"
  夏茹溪怔了一下,隨即像是沒聽到他的問題一樣,繼續往下說:"長期那樣暴飲暴食胃會出毛病的。我每天都要吃到胃疼了才能停止。爺爺奶奶看我吃了吐、吐了吃,到了秋天,他們隔段時間就從鄉下買便宜的玉米梗回來給我啃。玉米梗很甜,像甘蔗一樣,那時候我胖乎乎的,就像個抱著竹子的小熊貓。"
  夏茹溪露出一個心酸的笑。蔚子凡漂亮的眸子中閃過一抹憐惜,從她的話裏已經知道了答案--有病都沒法治,更何況是上學。又有一個疑問浮上他的心頭:她是不是因為經曆了可怕的打擊,才導致小小年紀就患上嗜吃症的?
  "都過去了,有時候能憶苦思甜也是種幸福。"蔚子凡說。
  夏茹溪勉強地笑了笑,拿紙巾擦擦嘴,"我吃飽了,剩下的東西打包吧。"說完她去櫃台拿了方便袋,把沒吃的食物分類裝好,與蔚子凡出了店門。
  回到家後,夏茹溪在書房裏工作,蔚子凡迅速地洗了個澡,便回到自己的臥室,把空間都留給了夏茹溪。
  兩人一整天相安無事,應該說相處得很融洽,這是夏茹溪和蔚子凡都沒有意料到的。
  星期一,珍梅把一部分產品的報價傳真給趙勳。以往一天三個電話的趙勳,這天卻一個電話也沒有打給珍梅。果然如夏茹溪所料,趙勳為那天誇下海口而扇了自己好幾個嘴巴。換掉榮鑫文具,讓自己女朋友的公司供貨,這是徇私舞弊的行為,一旦被查出來,可能連飯碗都保不住。他目前隻能找出一個好借口拖延時間。再則他要試探一下珍梅對他的感情,若珍梅對他用情不深,便不值得自己去冒險。
  下班後,趙勳為了給珍梅一個驚喜,直接去了她的公司接她下班。他特意選了一間環境幽靜的餐廳,預訂了一桌珍梅喜歡吃的菜。
  "報價單我收到了,今天忙了一天,騰不出時間給你回電話,對不起。"他握著珍梅的手說。
  "沒關係,"珍梅善解人意地微笑,"我就怕打擾到你的工作。"
  "傻瓜,我不怕被你打擾。"趙勳說完又誇獎她,"你真厲害,能拿到那麽低的價格。"
  "這幾個月公司的業績很好,客戶采購量大,況且我還打算開兩家連鎖店,所以價格自然也壓低了。"珍梅把夏茹溪交代給她的話說完,"你看價格還滿意?"
  "滿意是滿意,隻不過……"趙勳欲言又止。
  "隻不過什麽?沒關係,你說就是了,我並不是一定要做這筆生意的。"
  趙勳聞言放心了。一對上珍梅欽佩的眼神,他不自量力的老毛病又犯了,"你隻有部分報價,公司不可能從好幾家供應商采購,所以最好能有全麵的價格。"
  "還有一部分產品的價格沒談好,弄好後我會傳給你的。"珍梅又強調說,"你不要為難,公司目前的業績還算穩定,不缺這筆生意。"
  珍梅幾次強調她不是非需要這單生意,無形中讓趙勳有種挫敗感。他想為她做點兒事,卻能力有限。她聰明、獨立、能幹,完全不需要他。趙勳開始鄙視自己不像個男人。
  "你的價格整理全了就傳給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的價格合適,我會優先考慮的。"趙勳考慮了一整天的對策全部作廢,他又站回了尷尬為難的位置上。
  珍梅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體貼地給他夾菜,"快吃飯吧,你忙了一天,應該也餓了。"說完她拎起手袋,"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到洗手間給夏茹溪打了電話。夏茹溪聽完後,隻囑咐了她一句:"無論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不要答應。"
  夏茹溪讓她隻管照著她的話去做,自己會來善後的。珍梅不解其意,卻是牢牢地記住了夏茹溪的話。吃完飯後,趙勳送她到樓下,卻並未如往常一樣離開,而是跟她黏糊許久,親昵的話裏隱含著"要上樓看看"的暗示。珍梅頓時明白了夏茹溪話裏的意思,在佩服她的神機妙算之餘,心裏也緩緩淌過一股暖意--夏茹溪為人雖然再現實不過了,內心深處還是關心別人的。
  "珍梅,"趙勳鬆開她,"你想什麽?"
  珍梅回過神來,仿佛做了決定,"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趙勳沒想到她會主動邀請自己,倒是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雖然我家沒有其他人去過,如果你要上去,我會好……"她意識到自己說出一些不符合現在身份的話,連忙住了口,頭垂得低低的。
  趙勳卻把她的行為理解為羞澀。他心裏陡然升起一股罪惡感,覺得自己真是齷齪極了。他鬆開她,退後兩步說:"還是下次吧。珍梅,你別把我當壞人,我想好好珍惜你。"說完,他轉身走了。
  珍梅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沮喪起來,上樓後給夏茹溪打了個電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後,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沒想把事情弄糟的。"
  夏茹溪聽完她的話,沒有責怪她辦事不利,但也沒有安慰她,隻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忘了我怎麽跟你說的?你還把自己當妓女是不是?"
  那邊先切斷了電話,珍梅愣愣地看著手機屏幕,夏茹溪刻薄的話讓她感到憋屈,但她頓時理解了--如果她真的自作主張,邀請趙勳上樓,他還會珍惜她嗎?
  她更看不透夏茹溪這個人了。論心機、手段,少有她那麽狡詐的女人。她擅長利用人性的弱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今天她說這句話究竟是責怪她擅作主張,差點兒把事情搞砸,還是對她恨鐵不成鋼的呢?
  如果是後者,珍梅也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應該從以往的生活裏徹底脫離出來了。
  夏茹溪掛掉電話後給李文翔發了一條信息,問他明天下班後是否有空。對方很快就回複信息了,"有空,美女有何指示?"
  夏茹溪眼裏閃過一絲譏諷,手指按了幾下,發出信息,"想請你吃頓便飯,可否賞臉?"李文翔欣然答應。
  李文翔是個相貌白淨的男人,習慣支著額頭陷入沉思。一旦他想事入了神,即使是熟悉他的人,也會覺得他像壁畫裏陌生而抽象的人物。待他思考完,一開口說出的話滴水不漏,令在座的人啞口無言,仿佛他從壁畫裏走了出來,實實在在地嚇人一跳。
  夏茹溪從來不敢對他掉以輕心。他們沒有業務上的直接往來,隻打過幾次交道。他們的經曆有些相似。李文翔畢業於一個不入流的大學,在榮鑫文具工作了三年,從一個普通的采購員升為部門經理,全是因為他卡著供應商的"喉嚨",壓低價格換來的。榮鑫文具的老板不但用高薪供著他,還得防備他被其他公司挖走。
  夏茹溪到達酒樓,被服務員帶到預訂的位子坐下來。她透過窗戶望著街道,正好看到李文翔從計程車裏出來。從他進門到座位的短暫時間裏,夏茹溪抓緊時間思考了一下。等李文翔在她對麵坐下,她臉上已漾起自然的微笑,站起身跟他握手。
  李文翔如其他男人一樣,初次見到夏茹溪便被她的美貌所驚豔。這次再見麵,他雖然表現得堂堂正正,然而從他人模人樣的衣著來看,也是費了一番心思才來赴約的。
  "真是抱歉,讓夏經理久等了。"李文翔客套地說,用手按住衣角坐下來。
  "我才要抱歉,聽說李經理最近很忙,真怕打擾到你。"夏茹溪笑著坐下,服務員拿著菜單過來上茶,她把菜單遞給李文翔,他卻推拒了,示意她拿主意就好。
  "倒是不忙,隻是父母過來了,有空就要陪他們。"
  "這是好事啊,父母來了應該會把你照顧得更好。"夏茹溪一邊點菜一邊不經意地問他,"對了,我看李經理怎麽是打車來的?"
  "哎,別提了,我的車送去修理廠了,還要段時間才能取出來,明年考慮換輛車了。"
  "那豈不是很不方便?"夏茹溪把菜單合上還給服務員,又說,"老人家過來,要帶他們出去玩兒,總打車也不是個事兒啊!"
  "是啊,這幾天就帶他們到市區轉了轉,過兩天再取不出車來,就跟老板申請一輛車用。"李文翔說著笑了笑,"夏經理近來過得怎麽樣?"
  "別叫夏經理了,聽起來總像諷刺。"夏茹溪笑著說,"不嫌棄的話就叫我夏茹溪吧。最近我開了個小店,就圖個溫飽。"
  "不錯嘛,自己當老板,比看別人的臉色強多了。"李文翔安慰地說,"做哪方麵的?"
  "咱們現在是同行。"夏茹溪說,"也做文具。"
  李文翔端起茶杯遮住了臉,啜了一口便放下了,笑容可掬地說:"那好啊,以後我們可以互相學習。"
  "李經理是內行,到時候還請多多指教。"
  李文翔爽快地答應了,心裏卻閃過夏茹溪找他的各種可能。他巧妙地把話題引開,談起了一些女人不感興趣的時事政治,想不到夏茹溪似乎比他還精通,漸漸地,他從主動的位置換為被動。不熟悉的兩個人談話,誰掌握了主動權,就可以隨意選擇話題。因此,夏茹溪很快又將話題繞回到文具上。
  李文翔感到這個女人難纏之餘也慶幸服務員上菜了,吃飯時總不好談些工作方麵的話題。夏茹溪也很識趣地問起他的家人,又從手袋裏拿出很多張景點的門票,放到他麵前,"前段時間認識了一個在香港主題公園做策劃的朋友,送了我一疊門票,李經理看用不用得著,用不著就替我送人吧。"
  話說這份兒上,李文翔想推拒都找不出理由,隻好收下,順水推舟地欠了她一個人情。"這還真讓我占了便宜,我正打算周末帶二老去香港轉轉。"
  "用得上就好,就怕李經理看不上呢。"夏茹溪放下筷子又說,"我聽說李經理老家是北方的,還沒帶二老去海邊看看吧?"
  "嗯,太遠了,想過段時間再帶他們去。"
  "是不是因為沒車?"夏茹溪問,見李文翔不答,便把自己的車鑰匙推到他麵前,"不嫌棄的話,先用我的吧。"
  "那怎麽行!"李文翔趕忙推了回去,此刻他已確定夏茹溪有求於他,"我用了你的車,難不成讓你去坐公交車?"
  "我最近在家裏辦公,用不到車,扔在停車場裏也是裝灰塵。"夏茹溪把鑰匙又遞回去,別有深意地說,"這點兒小事就別跟我客氣了,也許往後要求助你的地方還多得很呢。"
  李文翔的手觸到鑰匙,又陷入沉思當中。他反複推敲夏茹溪話裏的意思,把各種可能都列了出來,最大的可能便是讓他私下為她采購產品,若是如她所說的隻是個小店麵,哪需要對價格錙銖必較。
  他轉了無數個念頭,最後站到夏茹溪的立場思考,以她的優勢應該隻有一個目的--擠兌榮鑫文具,取得給新維康供貨的資格。他暗道這女人厲害的同時,也對此有了興趣。從中取得好處是其次,重要的是他想看看這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他客氣兩句便收下了鑰匙,"你幫的這個忙我記著了,往後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就說一聲。"
  夏茹溪悠閑地喝了口茶,知道李文翔已是心知肚明,便微微一笑,"那我先謝過了。"
  李文翔把她送到樓下,說了幾句謝謝。夏茹溪搖頭笑著說:"不要客氣了,代我向二老問好。"
  下車後,夏茹溪碰巧遇上在社區打網球回來的蔚子凡,便站在原地等他。蔚子凡早就看到了是別人送夏茹溪回來的,車子調頭經過他時,他不自禁地偏頭望了一眼車裏,心底深處湧起一股暗流,緩緩匯入身體的某個部位,在那裏輕微地翻騰攪動。他強壓下這種陌生的情緒,目光冰冷地望著遠處衝他微笑的夏茹溪。
  他把網球拍背到肩上,手插在褲袋裏,加快了步伐。與夏茹溪擦身而過時,他頓了下步子,隻斜睨了她一眼,便繼續往樓裏走。
  他們會像昨晚一樣坐在電影院裏真是奇跡,夏茹溪和蔚子凡不約而同地這樣想。
  夏茹溪沒察覺到他的異常,反正在她的印象中蔚子凡永遠都是一副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樣子。她沒有多想便跟上去,等蔚子凡在門上輸了密碼,她也在他身後進了門。
  蔚子凡知道她在後麵,走得更快了,到電梯前才停下來。
  "你走得真快啊,平時也這樣嗎?"見蔚子凡不答,她咬了咬下唇,小聲說,"我想去看電影,你去不去?"
  "我沒空。"蔚子凡一步跨進電梯,轉過身對上夏茹溪受挫的眼神,當即便把頭扭到一旁。
  "哦,那正好,我也要工作。"夏茹溪也有些生氣地轉過身子,留了個後背給他。
  逼仄的空間裏彌漫著嗆鼻的火藥味兒,互不理睬的兩個人卻都凝神聽著對方的動靜。電梯門一開,兩人倒是爭著擠出去。天生性子要強的夏茹溪硬是搶先一步,蔚子凡望著她的後背發怔,不明白她在氣什麽。
  "想看電影為什麽不看了再回來?"他別扭地問。夏茹溪不理他,他反倒不甘寂寞了。
  "我沒想去看,就順口問問你而已。"夏茹溪扔了這句話給他,打開門走進去。
  "最好是這樣。"蔚子凡把網球拍扔在牆邊,又說,"我不是專門陪人看電影的。"
  "最好是這樣。"夏茹溪驀地轉過身,學著他的語氣說,"我也沒錢請人陪我看電影。"
  她學蔚子凡說話,又偷換概念,把他說成是收錢陪人看電影的角色。蔚子凡覺得自己被羞辱了,這女人簡直是不可理喻!他認為字典上有很多貶義詞可以用來形容這女人,但是向來不擅長與人爭執的他,能做的也隻是用目光譴責她。
  還沒等他譴責得過癮,夏茹溪已經當他認輸了,不屑地對手下敗將哼了一聲,昂頭轉身進了書房。蔚子凡瞪大眼睛,望了那扇門半晌。客廳裏太沉寂了,他感到意猶未盡,十分無趣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拿著吹風機嗚嗚地吹著頭發。他突然又想起兩句可以把夏茹溪反駁得無地自容的話,便興奮地關了吹風機,去了書房。
  他一打開書房的門,夏茹溪便睜圓了眼睛瞪著他,仿佛在說:你又想幹什麽?
  蔚子凡剛想起的兩句話在她那種眼神下仿佛長了翅膀,撲騰撲騰地飛出大腦。他的嘴張了張,幼稚地吐出一句:"我要用書房。"
  夏茹溪氣得不住地點頭,啪地合上筆記本電腦,走到他身前說:"給你用行了吧!"她走到客廳,又問蔚子凡,"客廳是不是也要用?餐廳、廚房、衛生間、陽台你是不是都要用?"她從沙發上拿起手袋便要出門。
  "你去哪裏?"蔚子凡叫住她。
  "去找個你用不著的地方。"夏茹溪大力地拉開門,便轉身出去了。
  他們會像昨晚一樣坐在電影院裏真是奇跡,夏茹溪和蔚子凡不約而同地這樣想。他們沒有誰去欣賞屏幕裏那個上躥下跳的蜘蛛人,而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就互相看不順眼,怎麽還會一起來看電影?
  "喂,你不是說沒空嗎?"夏茹溪忍不住小聲問隔了一個空位的蔚子凡。
  "你不是說要找個我用不著的地方嗎?"蔚子凡盯著屏幕,漫不經心地回她一句。
  "誰知道你會跟過來!"夏茹溪低聲咕噥一句,坐直身子。
  蔚子凡也不是故意跟來的。他要用書房本就是匆忙找的借口,並不是存心要趕夏茹溪出去。等夏茹溪離開後,他自然無心工作,便獨自反省了一下,說反省也不過是把前因後果又想了一遍。他不認為自己有錯,可他到底是心地善良的人,想到夏茹溪昨晚說的她從前的一些經曆,也怪可憐的。而且這麽晚了,她一個單身女孩子出門,長得還那麽漂亮,萬一遇到壞人怎麽辦?所以他也跟著出門了,在馬路邊看到等計程車的夏茹溪。他剛把車靠邊停下來,她已經攔下一輛計程車坐進去了。他隻好跟在後麵,到了電影院。
  蔚子凡在售票處找到夏茹溪,她剛買完票。於是他在她後麵補了張票,趨步上前跟她去買了可樂,又一起進了電影院。
  夏茹溪起初還跟他生氣,買了兩瓶可樂也沒給他。這會兒氣消得差不多了,才伸直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蔚子凡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目光掃到她手裏插著吸管的可樂,蹙著的眉頭微微展開,伸出手接過去,咬著吸管繼續欣賞電影。
  "連句謝謝也沒有……"夏茹溪不滿地嘟囔一句,倒沒往心裏去。
  回去的路上,夏茹溪透過車窗望著熱鬧的城市,商場掛著營業到三點的促銷橫幅,門口的人像黃蜂一樣湧進湧出。
  車裏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蔚子凡的手隨意地擱在方向盤上,皺眉望著前麵走走停停的長龍。
  到了分岔路口,蔚子凡把方向盤轉到一條僻靜的小路上。繁茂的樹葉下透出點點路燈的黃光,碩大的榕樹葉飄落在地上,車子碾過去時,夏茹溪仿佛聽到葉子裂開的聲音,她的心微微顫了一下。
  "這兩天我都沒時間去找房子,"夏茹溪說,"等得空了,我會盡快找到房子搬出去的。"
  "無所謂,睡沙發的又不是我。"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夏茹溪這樣說,卻並沒有要盡快找到房子搬出去的念頭。雖然知道自己住在那兒不是長久之計,遲早是要離開的,但她選擇了對此境地視而不見,湊合著過一天是一天。
  "如果沒有合適的就先住著,你暫時還沒有打擾到我。"蔚子凡察覺到自己的話中多少有些讓她安心住下去的意思,訝異了一會兒,便岔開話題,"你在這兒沒有親戚朋友?"
  "有一個認識的叔叔,我不會去麻煩他。他隻是我一個過世的叔叔的好朋友。"夏茹溪想起了俞文勤,又說,"還有一個人,算得上我在這城市裏最親近的人了,但我還沒想好怎麽處理和他的關係。"
  蔚子凡幾乎立刻想到了那天抱著她的男人,心突如其來地被揪痛,他竭力揮開這種心理上的不適感,"你不用跟我說得這麽詳細,我隻不過是幫你個忙罷了。"
  夏茹溪隻覺得這人很別扭,明明是他先問的,回答了他又怪別人囉唆。她仿佛怕管不住自己再跟他攀談,自討沒趣,便把唇抿得緊緊的,恨不得拿針線來縫上。
  "現在是直接回去?"蔚子凡看著前麵的路問,等了好久也沒聽到聲音。他轉頭一看,夏茹溪已經靠在椅背上睡著了。她睡覺時的神色還是那樣恬靜,平時蹙著的眉舒展開了,睫毛自然地垂下來,雙唇緊閉著,嘴角微微上翹,竟似有幾分笑意。這時的她看不出絲毫與他針鋒相對的跡象。蔚子凡減慢車速,慢悠悠地往前開著。他甚至沒找回家的路,看到路口就拐,不知不覺已經在城裏兜了好幾個圈了。
  蔚子凡承認自己對她上心了。除了十多年前那個女孩兒,沒有女人能讓他放在心上的。他太忙了,父親不斷地磨煉他,人為地製造出逆境要他突破。十七年來他都忙著跟父親鬥爭,並樂在其中,所以他抽不出時間去端詳任何一個女人。
  對夏茹溪上心是有原因的。她出現的時間正好是他獲得了父親的肯定之後,他有空閑來留意一個女人。再則,她太像那個女孩兒了,他不得不去注意她。
  他對愛情有著本能的恐懼和瑟縮。十三年前的那個女孩兒也曾讓他動心,結果卻險些命喪於她的手中。他隻慶幸自己沒有愛上她,否則他的人生便可能毀在她的手中。
  如果他再愛上與她相似的女人,那就太可笑了。
  蔚子凡仿佛驚醒過來,猛地踩下油門,風馳電掣地駛向住處。
  夏茹溪本在輕柔的顛簸中睡得正酣,突然的加速使她猛地驚醒過來。她張開眼睛便看到街邊一閃而過的景物,恍惚間竟不知身在何處。她茫然而驚惶地環顧四周,直到看到一臉沉穩的蔚子凡,仿佛才回到現實當中,懸在半空的心也落到原處。
  "別開那麽快!"她對蔚子凡說。蔚子凡不答理,依然加大油門。她提高嗓門兒,"叫你別開那麽快,聽見沒有?"
  蔚子凡被她的高音陡然嚇到了,原本開得還算平穩的他有些心神不定了。此時前麵躥出一個試圖橫穿馬路的人,蔚子凡一慌神,不但忘了踩刹車,反而還保持著原來的速度直直地往前衝了過去。路人顯然被嚇呆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千鈞一發之際,刺耳的刹車聲劃破城市的夜空,急速刹車後的跑車尾部甩到另一條道上,方才停了下來。
  蔚子凡嚇出一身冷汗,緊握著方向盤的手劇烈地顫抖著。他機械地轉過頭,看到旁邊臉色慘白的夏茹溪。她目光驚恐地盯著擋風玻璃,眼前閃過一幕幕景象--花圈、挽聯、攢動的人頭、惋惜的歎氣,還有一張稚嫩的、不知所措的臉……她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一隻手死死地抓住手刹,僵硬地保持著這個姿勢。許久,蔚子凡也聽不到她的呼吸聲,仿佛她已經死在這場未成事實的車禍當中。
  "好險,謝謝你。"蔚子凡用一種劫後餘生的欣慰語氣說。
  夏茹溪過了很久才能喘息,她的身體癱軟下來,聲音微弱地說:"你差點兒殺人了。"
  她的話像一顆炸彈丟進了蔚子凡的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坍塌了--是他的驕傲固執,碎片般紛紛落下來--他差點兒殺人了。
  如果不是她及時拉起手刹杆兒,新維康的總經理現在已經被路人和警察包圍得水泄不通了,明天這條消息就會占據所有報紙雜誌的頭條,他可以想象得到父親失望焦慮的表情,還有母親擔憂抹淚的情景。如果不是她--一個他兩分鍾前還不願意愛上的女人,他前半生的努力都將毀於一旦。
  "對不起。"他輕聲說。
  夏茹溪怔愣地望著前麵,沒有回答他。後麵有車子駛上來,他趕忙重新啟動車子。這次他專心地駕駛著,到地下停車場裏也未敢掉以輕心。
  他下車時才察覺到夏茹溪的不對勁兒。她遲遲沒有下來,他站在車旁等了一會兒,右側的車門仍沒有打開。
  他繞過車頭,打開車門,見夏茹溪還癱倒在座位上,便催促了一聲:"到了。"
  夏茹溪抬起頭看了看他,眼神仿佛在乞求他的幫助,或是要他給她一點兒時間。蔚子凡彎下腰問:"你怎麽了?"
  夏茹溪緩緩地抬起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很艱難地把腿挪到車外,倚著他的身體想站起來。剛一下車,她的身體又跌了下去。蔚子凡立馬抱住了她,仿佛抱著一團輕飄飄的棉絮。他把車門關上,扶住她問:"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夏茹溪隻是搖頭,眼睛望著電梯的方向,像是很急切地想要回家的樣子。蔚子凡攬著她的腰,配合著她緩慢的步伐,一步步地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進了電梯,夏茹溪軟綿綿地偎在蔚子凡的胸口。他擔心她是不是發燒了,便把手撫在她的額頭上,體溫還算正常。他托起她的下巴,使她看著自己,關切地問:"告訴我,到底哪裏不舒服?"
  夏茹溪眼巴巴地望了他許久,忽然眼睛一閉,淚水就湧了出來。直到進了家門,蔚子凡把她扶到自己的床上,她仍是無聲地流淚,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他一直坐在旁邊看著她的淚水不停地滑落,一道道淚痕滑過鬢角,枕巾濕了一大片。她像是失去了知覺,流不盡的眼淚從那雙空洞的眼睛裏湧出。不知道過了多久,蔚子凡發覺她的手在微微顫抖,而後聽到了細碎的抽泣聲。她的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整個身子在發抖。
  蔚子凡不知所措,隻有握住她的手,卻被她抓得緊緊的。他憐惜地用手拭去她的淚,一觸到她發熱的臉頰和冰冷的眼淚,他心裏更柔軟了幾分。然而她像被禁閉在某個可怕的世界裏,身體抖得更厲害。蔚子凡的胸口隱隱作痛,輕輕地把她整個人都抱在懷裏。
  也許是感受到了他的體溫,也許是溫暖的擁抱對她來說太過陌生,夏茹溪的目光終於不再空洞,而是詢問地看著他,那無辜、可憐又不諳世事的眼神讓蔚子凡的心跳加速。他單手托起她的臉,熟悉得仿佛演練過許多次一般,低下頭溫柔地將唇覆在她的眼睛上,而後移到她輕顫的唇上。
  離開她的唇之後,她的眼睛卻未睜開。蔚子凡也沒有繼續下去,隻是關了燈,掀開被子躺到裏麵,探出手重新把她緊擁在懷裏。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體終於不再顫抖,也不再流淚了,耳邊傳來沉重的呼吸聲,蔚子凡才閉上眼睛,安心地睡了。
  夏茹溪醒來時,明媚的陽光已經照進房間。她睜開幹澀的眼睛,陡然對上強烈的陽光,眼前的事物像是蒙上了一層暗紫色。她索性重新閉上眼睛,把昨晚發生的事回放了一遍,卻是不大敢相信--蔚子凡真的吻過她了?!
  情景太模糊了,她弄不清是自己傷心過度幻想出來的,還是真切地發生過了。這種感覺像在回憶一個記不大清楚的夢,無法逐一想起細節。
  她赤著腳下了床,蔚子凡應該已經上班去了,沙發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她又折回臥室裏,在枕頭旁和床頭櫃上都沒有找到紙條一類的東西。如果昨晚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蔚子凡應該會給她留下隻言片語,而不至於這般忽略了。
  她悵然若失地坐回床邊,手撫過柔軟的枕頭,幾乎確定了昨晚隻是自己的幻覺。可為什麽這種幻覺讓她心裏有隱隱作痛的感覺?就如同這十多年來偶爾想起他時的那種疼痛。
  這天蔚子凡也回來得特別晚,到家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夏茹溪還在書房裏工作,聽到關門的聲音便走了出來,見他還穿著西裝,便問:"今天加班了?"
  蔚子凡眼神複雜地看著她,點了點頭,便彎腰換鞋。夏茹溪站在門口,以為他換完鞋後會跟她說點兒什麽。她始終期待昨晚的事是發生過的,即使蔚子凡隻是一時意亂情迷,也好過自己胡思亂想。
  然而蔚子凡換好鞋後,卻用平淡的口吻對她說:"你早點兒休息吧。"然後徑直回房間拿衣服去了浴室,冷漠刻板得不像是一個會意亂情迷的人。
  她照他的話做,關了電腦,回到客廳蜷進被子裏。或許是怕自己再期待什麽,她強迫自己數時間。一秒鍾,兩秒鍾……一分鍾,五分鍾……蔚子凡洗澡用了二十分鍾,出來時夏茹溪已經睡著了。
  他蹲在沙發前,注視了她很久。她睡覺的樣子比醒著時爭強好勝的樣子迷人許多,如果她的性格能溫順柔弱一點兒,今天他便不會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她。傻女人,她應該不知道,要強的女人總是能讓男人撿便宜。他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是因為在心結沒解開以前,恐怕難以敞開心懷來接納任何一個女人。
  他站起身,揉了揉蹲得發麻的腿,才挪動步子回到自己的臥室。
  夏茹溪離家出走的兩個星期裏,俞文勤幾乎夜夜用酒精來麻痹自己的思維。如果大腦永遠是昏昏沉沉的,他就不必把一些事情想得透徹,例如他跟夏茹溪隻能分手。
  這段日子裏,他仍以夏茹溪的男朋友自居。跟朋友喝酒時,他提到夏茹溪總說"我女朋友"。
  朋友提醒他,"碰都不讓你碰,還算什麽女朋友!"俞文勤很不高興地反駁,"我們是要結婚的。"朋友受不了他,便奚落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看你到死的時候會不會醒。"
  俞文勤把沉重的頭擱在桌子上,"我想醒,可是醒不過來。"
  這天他沒喝酒,於惠終於又把他叫到公寓裏來。她說:"我希望你幸福,不是讓你糟蹋自己。"她坐在他對麵,雙手交叉放在茶幾上,"該說的我都說盡了,你放棄吧。"
  她把手往前挪了挪,握住俞文勤的手,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俞文勤卻緩緩地把手抽出來,"要我放棄的不隻你一個人,認識我的人幾乎都跟我這樣說,我又何嚐不知道。"
  於惠黯然地收回手,喃喃地說道:"知道還這樣。"她苦澀地一笑,"我明白,勸你放棄她,就跟別人勸我放棄你一樣。我們都那麽痛苦,可是文勤,我的痛苦比你多,除了得不到你的愛,還因為你得不到幸福。"
  她緩緩地站起身,走到呆愣的俞文勤麵前蹲下,把頭擱到他的膝蓋上。
  俞文勤撫著她的頭發問:"你真的那麽愛我?"
  於惠的眼裏頓時湧出淚水,熱淚滲入俞文勤的褲管,他感覺到膝蓋處濕漉漉的,又問:"為什麽哭了?"
  他聽見於惠用很壓抑的聲音回答:"你說呢?你問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很難過。"
  俞文勤的意誌開始瓦解,對於惠油然而生一股憐惜,就像在憐惜自己一樣。他捧起她的臉,俯首抵著她的額頭,"對不起……"
  於惠隻是哭著搖頭。他開始吻她的眼睛,舔著她鹹鹹的淚水,然後吻著她濕潤的臉頰,最後吻住她滾燙的唇……
  閃電如同出鞘的利劍,把天空劈開來,雨傾瀉而下。於惠燃盡了自己的熱情,她熟練地用雙手撫慰俞文勤的傷痛,細細地梳理他心上長出來的倒刺,一點一點地將溫暖和銷魂注入他的靈魂,使他暫時忘卻了夏茹溪,忘卻了那種掏心掏肺卻換不來一絲愛情的痛苦。
  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屋裏充滿了令人空虛的寂靜。俞文勤顫抖地抱緊於惠,頭微微一側,眼角陡然滑出兩行眼淚。
  於惠把哀傷的臉埋在他的胸口,低聲說:"忘了她吧,還有我。"
  俞文勤的身體一顫,半晌,緩緩地推開她,盯著她的眼睛說:"我也希望……我也希望愛的是你。"他擦去她臉上的淚,眼神有些掙紮,很快又堅定地說,"於惠,對不起,我做不到,茹溪在我心裏沒有人可以取代。"
  他下床穿好衣服,對著鏡子打領帶時,狠狠地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痛楚使他暫時閉上了眼睛。
  "那我呢?"於惠對著他的背影吼道。
  "我不會忘記你,但是,我希望陪在我身邊的人是茹溪。"他拿著西裝走向門口,開門時頓了一下,似在思考什麽,忽然又回頭說,"這是最後一次。"
  他衝進白茫茫的雨霧中,拉開車門坐進去,趴在方向盤上看了手機好一會兒,才發出一條信息--
  "快到晚飯時間了,我一個人也不打算吃了。茹溪,回家好嗎?"
  等了許久,並沒有消息回過來。他木然地望著這個被雨水衝刷得褪去了浮華喧囂的城市,陷入到某種沉思中。
  這沒什麽,夏茹溪想,我現在能忍受,以後就能習慣,或許哪天還會主動去握他的手。
  夏茹溪望著手機發怔,那句"回家好嗎?"粉碎了她心上硬硬的殼。回家--如果這個漂泊無依的城市有個家,無論她走多遠,也有個人在一盞溫暖的燈下等著她。
  她願意回去,即使隻是貪圖溫暖。
  "可以吃飯了。"
  夏茹溪回過神來,看著從廚房裏出來的蔚子凡,把手機收好,起身去了餐廳。窗外又淅淅瀝瀝的,這場雨就像她現在的情緒,初時洶湧,過了便不時灑落幾點。吃完飯,回家的念頭已經慢慢消退了,隻是在她工作的時候,偶爾又無端地冒出頭來。
  如果要回去倒是很簡單,她身無長物,要收拾的也就是剛買的幾套換洗衣物,牙刷、毛巾統統扔了,反正也不覺得可惜。那麽現在她為什麽不打點一下就回去?是舍不得這所目前不屬於自己的房子,還是舍不得房子裏的人?
  不管什麽原因,她早晚是要離開的。不回去,她也得尋個住處搬走,總不能一直睡沙發吧!她看了一眼在客廳裏看電視的蔚子凡,他冷凝的臉在淺黃色的燈光下柔和了許多。她與他認識十多年了,曾經那麽喜歡他--即便這樣想,她仍不能否認,對蔚子凡來說她是陌生的--一個出爾反爾、總給人添麻煩的房東。
  她惆悵地轉了個方向,麵朝書櫃,想在房子裏找出一件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離開一個地方以前,即使你對那兒已經熟悉得厭煩了,心裏也會生出許多留戀。對人也如此,離別的那一刻,會把對方看成感情篤深的知己。
  書櫃裏許多書都是自己的,她的目光掃過一行行的書名,而後躬身打開底部的櫃門,裏麵原先陳列的是一些A4紙,或是其他辦公耗材,現在放的卻是網球或是其他運動物品。她悻悻地關上櫃門,剛站直身子,又蹲下去,猛地拉開櫃門,死死地盯著網球拍下磚頭似的的東西。
  她緩慢地伸手將那個用牛皮紙包裹得方方正正的東西取了出來,和她當初放到他書包裏的一樣,表麵纏著的透明膠帶沒有開封過。或許是放置的時間太長,最上層的透明膠帶粘滿了黑色的汙垢,已經失去了黏性。
  夏茹溪瞪大眼睛,捧著東西的手在顫抖,往事零碎地飛過腦海,最後定格在眼前的是一張年輕而正義的臉龐,還有一聲低低的耳語--
  "心心,帶著這個去濱海,找江叔叔的朋友林澤秋……"
  "你在幹什麽?"一個憤怒的聲音頓時將那張模糊的臉打得粉碎。
  夏茹溪的手一鬆,那"磚頭"正好砸在腳上,她仿佛沒覺得痛,而是轉過頭來望著蔚子凡,他憤怒的眼神漸漸轉為懷疑。夏茹溪慌忙低頭,用手按住被砸痛的腳,大叫出聲:"好痛……這是什麽東西啊?"
  蔚子凡觀察了她一會兒,見她像真的被自己嚇壞了,鐵青的臉色才慢慢地恢複正常。他彎下腰把"磚頭"撿起來,很嚴厲地指責她:"你怎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
  夏茹溪抬起頭,眼睛裏的淚花在打轉,"我想找找以前落下的東西,這個有點兒像,就拿出來看看,誰知道不是的。"
  蔚子凡目光銳利地又看了她一會兒,沒看出什麽不對勁兒,便拿著東西去了臥室。夏茹溪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後麵,看到他把東西鎖到保險箱裏。她暗叫不妙,用一種很好奇的語氣問:"這裏麵的東西很貴重嗎?還要鎖到保險箱裏?"
  蔚子凡轉過身,越過她往客廳走。夏茹溪可憐兮兮地尾隨著他,他於心不忍,便停下腳步子說:"我不知道裏麵裝的什麽,是很久以前別人放在我這兒的。"
  "朋友嗎?"夏茹溪問。
  "不算。"他神色古怪地看著她,"你問那麽多做什麽?"
  夏茹溪連忙嬉笑著說:"看你這麽寶貝一個東西挺奇怪的,所以就問一下。"
  "不是寶貝這東西。"蔚子凡不悅地糾正道,那表情活像是被侮辱了。
  "不寶貝還鎖在保險箱裏?"
  "那是因為東西的主人欠我一個說法,"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她欠我很多年了。"
  夏茹溪的臉色僵了一下,勉強笑道:"好像很複雜。"她越過他,走到沙發前坐下,知道東西暫時是拿不出來了,再打探下去,難保他不會生疑,便脫下襪子,揉著被砸得紅腫的腳趾,"痛死了……"
  蔚子凡到廚房的壁櫥裏拿出棉花和藥水,扔到她旁邊,自己坐到另一端,目光定在夏茹溪身上,想仔細看一看她到底是不是當年那個女孩兒,然而夏茹溪隻是皺著眉擦藥。擦完了藥,她被電視裏的娛樂節目逗得樂嗬嗬的。直到睡覺前,她沒有表現出一絲異常,蔚子凡不得不承認,他是多心了。
  夏茹溪一夜沒睡踏實,天亮不久,她就給林澤秋打電話,約了他一起喝早茶。
  八點左右,"鳳凰樓"的客人不多。林澤秋坐在角落裏看報紙,夏茹溪剛坐下,服務員便送來了菜單。兩人隨意點了幾樣點心,又要了兩碗粥。林澤秋年近四十,相貌儒雅,說起話來也是斯斯文文的。
  他把報紙折好放到一旁,深邃的眼睛端詳了夏茹溪一會兒,"臉色很差,最近工作很忙嗎?"
  夏茹溪摸摸臉說:"工作還能應付,臉色差大概是因為昨晚沒怎麽睡。"
  "我猜也是,哪有人周末不睡懶覺的?"他笑著說,"找我有什麽要緊事?"
  "昨天晚上……"夏茹溪急著開了口,卻不知道怎麽說下去了,她偏著頭略想了一下才接著說,"昨天晚上,我看到那東西了,原來他還保存得好好的,沒有拆開過。"
  林澤秋麵色一凜,"你帶來了嗎?"
  夏茹溪喪氣地搖搖頭,"沒有,我還來不及拿出來,他已經鎖到保險箱裏了。"
  林澤秋的眼中閃過失望,"你打算怎麽辦?跟他說清楚,拿回東西?"
  夏茹溪聞言猛烈地搖頭,"不,我不會跟他說的!林叔,過去的事牽扯太多人了,我卷入危險當中是不得已的,沒必要再拉個人進來。"
  "但你不說清楚,怎麽拿回東西?"
  夏茹溪的眼神忽然變得怯懦起來,她抿著唇沉默了一會兒,"林叔,有時候我會僥幸地想,也許往後的日子都會這樣平靜,或許對不起江叔叔,也對不起……"她眼中浮起淚光,"我真的就想這樣過下去,你罵我沒用、沒骨氣都行,我真的不願去想那些事。"
  "說傻話吧!我不是不知道你受過的苦,怎麽會罵你呢?"等夏茹溪的情緒平靜了,他又說,"江為然是我的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他走了這麽多年,我沒能為他做點兒什麽,想起來就慚愧得無地自容。"
  夏茹溪把眼淚擦幹了,抬起頭說:"林叔,給我點兒時間,我想想怎麽做。"
  "我不會強迫你,如果你想平靜地過日子,那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東西就放在他那兒。"
  夏茹溪不語,眼神閃爍,林澤秋知道她又想起過去那些事了,便夾了個榴蓮酥到她碗裏,"先吃點兒東西吧,工作有沒有要我幫忙的?"
  "有。"夏茹溪拋開心事,抓住時機說,"我正在籌備兩個連鎖店的開張,林叔能不能找媒體的朋友幫幫忙,給宣傳一下?"
  適才還陷在傷痛中,提起工作又似換了個人一般。林澤秋疼惜地看著她,這樣一個纖細的女孩子,滿腹心機,誰又知道她過去承受了多少悲痛和磨難?或許正是經曆了那樣的悲痛和磨難,一顆心被割得血淋淋的,她才會麻木得失去了痛感吧!
  "我會給你安排電視專訪,也會聯絡暢銷雜誌,你安心地開張吧。"
  "對了,電視專訪會是另一個人出麵,也不能讓人知道我是老板。"
  林澤秋想了一下,笑道:"你是不是又設計誰了?"
  夏茹溪不敢抬頭,自顧自地吃著點心,含糊地應著:"沒有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出名的。"
  林澤秋對她很了解,也不去揭穿她,換了個話題:"感情呢?還是一個人?"
  他篤定夏茹溪會是單身,隻是隨便問問,當然想不到她很正經地跟他說:"男朋友算是有吧,不過我們之間有點兒矛盾。"
  林澤秋頓時沒了胃口,"什麽矛盾?"
  夏茹溪想起那天的事,窘得臉微微一紅,漸漸地又換成難過的表情。林澤秋隱隱地猜到發生了什麽事,他心痛地說:"不行就別在一起了,茹溪,你要找個能理解你的男人。"
  林澤秋安慰地拍拍她,夏茹溪慘然一笑,理解她的男人大概隻有林叔了。和俞文勤產生矛盾,她知道是自己的問題,但是並不知道要怎麽解決。她該和俞文勤見個麵了,每次這樣想,她就覺得厭倦而疲憊,不知道怎樣去麵對他,麵對以後。
  她一直以為能度過重重困境,那麽嫁給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是一件再輕鬆不過的事。然而和俞文勤交往以後,不要說相處融洽了,能給他一個好臉色都是百般努力才辦得到。
  就是這樣,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你想對他好,便是為難自己。
  她還是給俞文勤打了電話,俞文勤立馬接起來,語氣欣喜又有一絲顫抖。夏茹溪說下午到他家見個麵,他在電話那頭大氣也不敢出。夏茹溪催促了他好幾遍,他嗯了一聲,沒多說一個字,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是造次。
  俞文勤把鍾點工叫來,親自監督她把房間裏裏外外擦得一塵不染,髒衣服來不及洗,全扔到洗衣機裏,他怕夏茹溪順手打開來看,又把罩子套上了。鍾點工不高興俞文勤指手畫腳的。
  工人走後,俞文勤看著閃閃發光的家具,忽然想抽一支煙。他不在屋裏抽,走到樓道裏才掏出煙來點燃,坐在梯子上吞雲吐霧。夏茹溪就要到了,他思忖著如何跟她道歉,並保證類似的事不會再發生,否則他不得好死。那都是屁話,俞文勤這樣定義自己的致歉辭。結了婚就成了夫妻之間的義務,夏茹溪再不懂男女之事,也該有這個覺悟。
  夏茹溪兩點到的,見到俞文勤,她很是尷尬,端坐著一語不發。
  俞文勤吞吞吐吐地說:"那天……對不起,以後……"
  "別再提了。"夏茹溪打斷他,"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不,都是我的錯,喝多了就盡幹些渾蛋事兒,這段時間我連酒都戒了。"其實他昨晚還喝得酩酊大醉,說出這句話隻是他臨時決定了戒酒。
  "你不用這樣的。"
  "茹溪,你回來吧。"俞文勤終於有勇氣說出這句話,"你回來,我保證以後什麽都聽你的。"
  夏茹溪垂頭沉默了。除了回這兒,她還能去哪兒?她能在他扶著自己站穩以後,就一把推開他嗎?她心裏想這樣做,但生活是不會讓人隨心所欲的。她喜歡蔚子凡,就能跟他相認,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嗎?
  如果她同時認識俞文勤和蔚子凡,大概也不會有什麽改變。她喜歡的依然是蔚子凡,喜歡她的也隻會是俞文勤,差異隻在於時間。年輕的時候,她會堅持追尋自己喜歡的人;而現在年紀大了,她會說服自己去接受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就單純的生活而言,和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要相對穩妥許多。
  "我收拾一下,明天搬回來。"她說。
  俞文勤激動得想擁住夏茹溪,然而他不敢,隻搓著雙手,盡量鎮定地說:"那好,我去幫你收拾。"
  "不用了,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今天我還有事要處理,明天早上我會搬回來。"
  俞文勤還是忐忑地握了她的手。夏茹溪盡管說服了自己,卻還是不大適應,被他握著,像大熱天戴了副手套,迫不及待地想拿下來,扔得遠遠的。
  這沒什麽,夏茹溪想,我現在能忍受,以後就能習慣,或許哪天還會主動去握他的手。
  她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愛上俞文勤。這並不奇怪,天底下大概有很多跟她一樣的人,在不適宜的季節裏埋下花種,僥幸地以為能發芽,許久以後,芽兒沒抽出來,土裏卻爬滿了蛆和蟲子。
  偌大的會議室裏,衣著體麵的管理層幹部們雙目炯炯地盯著大屏幕。細讀那一雙雙眼睛,深藏的內容卻各有不同。狀似認真的人其實是聽得似懂非懂的,唯有用認真的表情來掩飾自己的淺薄;還有眼眸微眯看似深沉的人,其實是很辛苦地隱忍著嗬欠而已。有點兒社會經驗的女人都懂得不著痕跡地偷窺男人,那不是她們的錯,席上若坐著一位高學曆又英俊多金的男人,任何發言都不是無聊乏味的。
  蔚子凡避開那些女幹部看似精明、卻含著誘惑的目光,不悅地想著,與其開這種無意義的會議,讓這些人表演拙劣的演技,還不如讓他們滾回工作崗位,或許還能發揮點兒作用。
  認真的人還是有的,比如趙勳。在學校裏學習認真,而且是考試高手的學生,進社會後一定會保留做筆記的習慣。他不漏下任何一句"重要的發言",在筆記本上條理分明地記下來。
  蔚子凡卻沒有為此感到欣慰,他身子微微往後靠向椅背,聽著研發部經理乏味的陳詞,突然想到了夏茹溪,若是她身處這個會議室裏,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一定不會同這些膚淺的人一樣,她對工作有著極大的熱忱。
  此時他不禁後悔,那樣草率地驅逐了一個人才,也許往後也沒有機會證實他的判斷了。
  他回憶起這幾日的相處,夏茹溪是個太容易讓男人動心、且會產生征服欲的女子。被那樣一個女人喜歡著,即使孤傲冷清如他,也會情不自禁地驕傲與歡欣。這很糟糕!他明白夏茹溪對他的心意,在她清冷的眸子深處藏著刻意壓抑的感情,偶爾不經意地對上她來不及隱藏的目光,那種濃烈的深情仿佛就要從她眼睛裏溢出來,簡直嚇他一跳。
  他感到害怕,怕不久之後連他的感情也無處可藏--他會想盡辦法地得到她的一切,包括她那個從不讓人窺視的靈魂。一個堅不可摧的女人的靈魂,必定布滿了裂紋。男人總想瞧個清楚,然而看清楚後,便轉身去尋覓另一個幹淨而稚嫩的靈魂了。
  這不是蔚子凡想要的。就男女感情而言,他還有種不成熟的執念。他不看愛情小說,不看肥皂劇,卻對愛情有自己的定義。他內心盼望著那種一生隻愛一次的感情。他反感花花公子的遊戲,認為做任何事都要有意義,包括感情。所以,若是他開始一段感情,就必定要有個結果--相愛一生。
  是這樣沒錯,蔚子凡的愛情也要比常人的珍貴。夏茹溪是否有資格成為他傾其一生去愛的人,還有待估量。
  各部門經理的陳詞完畢,蔚子凡才驀然驚覺思緒已經飛得太遠。他示意讓秘書宣布散會,自己回到辦公室裏,就他跟夏茹溪之間的關係思索許久,卻並未理出頭緒,便抓起車鑰匙決定回家看看。
  夏茹溪正在打掃衛生,見蔚子凡開門進來,便把拖把靠牆立著,要趿著拖鞋的蔚子凡踩過去。
  "地板還沒幹,鞋底又沾了灰,你在拖把上擦幹淨,免得待會兒走一步,就有個髒的腳印。"
  蔚子凡依言做了,鞋底在拖把上來回蹭幹淨了,抬起頭問:"怎麽是你在打掃衛生,鍾點工呢?"
  等他走進房間後,夏茹溪便拎著拖把去衛生間清洗,"以前這房子都是我自己收拾的,既然是力所能及的事,就省點兒錢好了。"
  她清洗好拖把,又將衛生間衝幹淨了才出來,蔚子凡已經換了一套休閑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臥室你也打掃過了?"
  "你沒有鎖門,我就順便拖了地板,沒動你的東西。"夏茹溪到他旁邊坐下,又說,"房租已經到賬了,早上我給你退了一半回去。"
  "為什麽?"
  "我住了兩個星期,也應該算房租的,所以隻收你一半。"夏茹溪笑著對上他訝異的眼神,"是不是嫌我分攤得太少了?"
  蔚子凡微微搖頭,不知道怎麽接話。
  "也就這個月,下個月,你就得付全租了。"夏茹溪見蔚子凡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又說,"明天我就搬出去了,打擾你這麽久,真不好意思。"
  "你找到房子了?"
  夏茹溪低下頭,良久,才小聲地說:"找不找得到都該搬出去了,我不能總打擾你是不是?"
  "不打擾"幾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蔚子凡及時把唇抿得死緊,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夏茹溪等不到回話,便抬起頭怯怯地看著他,"那個,我們……算不算是朋友?"
  蔚子凡怔了一會兒,點點頭,又覺得這樣回答很不正式,便開口說:"應該算吧。"
  夏茹溪的眼睛一彎,會心地笑了,她的笑全無城府,澄澈的眸子閃耀著仿若星辰的光芒。
  "我沒有真正的朋友,你是唯一一個。"她的笑漸漸地黯淡了,很久之前就隻有他一個,可是她對他是懷了其他心思的。
  所愛之人被自己定義成朋友,不是徹底的放棄,而是給了一個轉圜的餘地,是一種理不清的曖昧。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旁邊,即便到死還是愛著他,他的墓碑上也不會有你的名字。
  夏茹溪的鼻頭有些酸楚,內心也蒼涼無比。這時候說出的任何話都是悲傷的,所以她也學蔚子凡抿著唇,不往外泄露她的酸楚,盡管她是那麽希望他能察覺到。
  蔚子凡叫她失望了,他茫然地站起身,倒了一杯水,便站在窗前,把一個頎長的背影留給夏茹溪。誰也不願意從自己喜歡的人口中聽到"朋友"二字,那表示他還沒有在她心裏占據一個重要的位置,她沒有愛他愛到不顧一切。當然,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他不能有這樣的奢望,可要接受這個事實還是有難度的。
  "蔚子凡。"夏茹溪突然用很輕的聲音喚他,使他不得不扭過頭,用側臉對著她。
  "嗯?"
  夏茹溪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搖頭笑道:"在這裏我隻能看到你的背影,你告訴我,你看到的是什麽?"
  他轉頭又望著窗外,神情認真得仿佛碧青的天空上寫有答案。可惜她看不到,所以她也不知道--即使他站在她的前麵,看到的仍是她的身影。
  夏茹溪搬回俞文勤家,他倒是說話算話,與朋友的來往少了,即使有不得已的應酬也是滴酒不沾。由於過多的時間都待在家裏,他也發現原本就少言寡語的夏茹溪似乎更沉默了。從早到晚,她都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工作。俞文勤隻有叫她出來吃飯,或是借著給她送夜宵,才能與她相處一會兒,大多也是他說話,夏茹溪回應得極少。
  如死水般的日子,唯一的波瀾是俞文勤的母親不時地到訪。王碧華不承認夏茹溪是她的兒媳,原先她想等著兒子帶夏茹溪上門,她可以擺擺婆婆的架子,給她難堪,讓她知難而退。她策劃了不少精彩的戲份,卻沒有等來兒子和看不上眼的媳婦。轉眼兩個多月過去了,兒子非但沒有帶著自己看不上眼的媳婦上門,還在電話裏知會她--準備結婚了,要重新裝修房子。
  王碧華向老伴兒撒了一頓氣後,選了兒子上班的時間去找夏茹溪。她認為自己找上門有些失身份,便拉了一個牌友助陣。那牌友是個刻薄的老太太,在牌桌上輸了錢,逮住誰就找誰出氣。王碧華特意在她輸了錢後帶她去了兒子家,勢必要給那個不會做人的女子一點兒顏色看。
  老太太姓馬,也生了一張馬臉,那臉一耷拉,便叫人心裏發顫。這天馬老太輸了不少錢,被王碧華拉到門口了臉色還綠得嚇人。夏茹溪正好在衛生間裏,隔了很久才開門,一看到那張綠臉,愣了一會兒,緊接著看到她身後矮個子的王碧華,禮貌地叫了聲"伯母"。
  王碧華白了她一眼,語氣不善地問:"怎麽這麽久才來開門?"
  "對不起,我剛才在衛生間。"夏茹溪側身讓她們進來。
  馬老太先在沙發上坐下,指著夏茹溪,聲音洪亮地問王碧華:"這就是你家的新媳婦兒?不是要結婚了,怎麽還叫你伯母?"
  王碧華又是氣上心頭,朝夏茹溪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馬老太用一大一小的眼睛打量了夏茹溪半晌,又說:"模樣倒是標致,給你家兒子長了臉。"
  這話聽到王碧華耳裏特別不舒服,她是叫馬老太來鄙薄夏茹溪的,誰知道這老太婆吃錯了藥,倒助長了人家的氣勢。她嘀咕一句:"長得漂亮未必是好事。"
  夏茹溪裝作沒聽見,倒了兩杯茶說:"文勤上班去了,要不要打電話叫他回來?"
  馬老太原籍東北,嗓門兒大,聞言又驚呼:"哎呀,這婆婆找媳婦,不是訓話就是說體己話,你叫老公回來不是壞事兒了?"
  她這一咋呼,王碧華再要給夏茹溪難堪便是故意找茬了。她忍下火氣說:"我是聽文勤說你們要結婚了,就過來看看,也不是要教訓你。你自己想想做錯了沒有?都要結婚了,也不去我們那邊拜會一下,順便商量結婚的事情,真是一點兒規矩都不懂!"
  夏茹溪聽到"結婚"二字仿若被針紮了一下,還好很快就平複了。
  "對不起,是我的疏忽,這段時間工作太忙了,當初跟文勤談好了,過段時間再考慮結婚的事。"
  王碧華聽到暫時不結婚,臉色緩和了一下。馬老太又插嘴進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新潮,都住在一起了,還不去領個結婚證。"
  夏茹溪和王碧華的臉色都有些窘,王碧華為兒子辯解道:"也是剛住在一起不久,這不是要結婚了嘛。"
  "就是要結婚了才不該住在一起啊!迎親怎麽辦?難道從這裏迎出來,兜個圈兒又送回來?這不搞笑嗎,哈哈……"馬老太好像以為自己說了什麽俏皮話,笑得樂不可支。
  夏茹溪很難堪,尋了個洗水果的借口躲到廚房了。兩個老太太沒人打趣了,便聊了起來。馬老太說:"親家好相處不?嫁妝辦了沒?我兒子結婚時,親家給買了輛車,家具和電器也全是進口的。"
  王碧華冷哼一聲,又瞅著夏茹溪的背影小聲說道:"你看她那麽不懂規矩,哪像有父母教過的。嫁妝?哼,她父母過世了,自己的工作也丟了,還想有嫁妝,美去吧!我家文勤等於花大價錢買了個老婆回來,他是鬼迷了心竅了!說起這事兒,我心裏就悶著慌,你也見過文勤的,說樣貌有樣貌,人又能幹,找這麽個……"
  夏茹溪擰開水龍頭,水嘩啦嘩啦地衝走了那些刺耳的話。她機械地洗著蘋果,聽見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一個蘋果洗完,皮被摳掉了幾層,指甲縫裏嵌著的都是果肉。
  她關掉水龍頭,客廳裏換成馬老太的大嗓門兒:"你這話過分了啊,人家沒父母也不是自己願意的,你們家又不缺那點兒嫁妝,還計較這些。小氣!再說了,我就看你家文勤的樣貌配不上這女孩子。這女孩兒愛他,是他的福氣;不愛他,嫁給他了,也是他的福氣。敢情你今天帶我來這兒就是聽你數落媳婦的啊,得了,你自己玩兒去吧,我還要去把輸了的錢撈回來。"
  夏茹溪聽到開門的聲音,還有王碧華追上去的腳步聲,緊接著門砰地關緊了。她端著果盤,望著空蕩蕩的客廳,那些刺耳的話似乎還在回響。
  果盤摔在地上,蘋果滾下餐廳的台階,又撞到沙發才停下來。她呆怔的眼睛眨了一下,仿佛是自己狠狠地撞了上去,粉身碎骨。
  俞文勤回來後,夏茹溪隻淡淡地跟他說起王碧華來過了。俞文勤想不到母親會對夏茹溪說些難聽的話,還以為是專程來探望她的,便拉起她的手,問她跟母親聊了什麽,是不是來商量房子怎麽裝修之類的話?
  "她和一個朋友路過來看看,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說著她往房間裏走,"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早點兒休息吧。"
  關上房間的門,混沌的夜色溢滿了窄小的空間。夏茹溪開了燈坐在床邊,掰開鑰匙上的相框,眼神複雜地看著裏麵的年輕男女,許久,一滴淚珠落到中間那張稚嫩的小臉上。
  冷咖啡就如同那個女人,冰涼又苦澀,細細地品嚐,卻有一絲淡淡的回甘。
  周末李文翔來還夏茹溪的車,順便和她吃了晚飯。韓國料理店裏,李文翔把車鑰匙還給夏茹溪,這次倒不客氣地點了愛吃的石鍋拌飯,也不忘了詢問夏茹溪愛吃什麽,儼然是做東的派頭。隔壁有兩個女孩兒在聊天,目光卻不時地往他這邊看。李文翔享受著女人的注視,扯了扯衣角,裝腔作勢地跟夏茹溪談起正事。
  夏茹溪聽他分析著各家供應商的優劣勢,不住地點頭表示讚同。她其實沒有認真去聽,無奈這些都是開場白,必須經由這些無意義的話題,然後才能切入主題。以前她倒是沒注意過李文翔的外形,大概是她心裏長年裝著一張俊美冷漠的臉,因此,李文翔這樣一個俊朗的男人,她也是在無聊的時刻才留心端詳起來。
  李文翔原籍黑龍江省的黑河,那裏與俄羅斯阿穆爾州隻隔了一條江。他臉部的輪廓也像俄羅斯人那般立體深刻,眼睛是很深的藍色,頭發微卷,麵容白皙。他微笑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柔和得不可思議。但凡女人見了,心頭便似被軟軟地觸碰了一下,免不了心神蕩漾一番。
  當夏茹溪發現這點時,也察覺到旁邊的兩個女孩子正把腦袋湊到一塊兒說笑著,麵色含羞地看著李文翔。她頓時明白過來,這男人已經把展露自己的優勢當成了習慣,而女人不但會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他,還可能把這種感覺理解為一見鍾情。
  她收回目光,巧妙地接過李文翔的話頭,進入主題:"說起供應商,李經理,有些事還得麻煩你。"
  李文翔心知肚明地笑笑,"我都叫你茹溪了,你也叫我文翔吧,大家不要那麽生疏,有什麽事你也盡管說,能幫的我一定幫。"
  "好吧,文翔。"夏茹溪在心裏暗讚他的坦誠,"我有兩個新的文具店開業,想重新找幾個比較好的供應商。"
  李文翔麵帶微笑,心裏卻想,這女人話說得含糊,是篤定了他會主動提出幫忙嗎?那他偏偏不順著她的意思,於是假裝糊塗地說:"要找什麽樣的?"
  "嗬嗬,我就是沒主意,才想讓你幫忙呢。"夏茹溪眨了眨眼睛,十分機靈地說,"文翔,你手上有幾個供應商,多采購些貨,有益無害,對吧?"
  李文翔笑了笑,"說得是,不過我畢竟是給別人打工的,你想……"
  "是我疏忽了。"夏茹溪自責道,"那畢竟是你的資源,沒理由要你白白幫我,這樣吧……"她歪著頭想了一下,眼裏閃過一道狡黠的光芒,"你願意加盟進來嗎?成了自己人,就大度些讓我占點兒便宜吧。嗬嗬,你看我這臉皮厚得。"
  李文翔心下暗笑,店鋪的收益能有多少?真正得益的部分肯定是拿到低價後,給新維康這類大公司供貨所得的營收。
  "那怎麽成?我現在沒錢投資。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不能坐享其成呀。"想到夏茹溪隻為了拿到低價,利潤低一點兒應該不會在乎,他又說,"再說了,我們也不算外人,能給你使上點兒力最好,至於其他的,你看著辦吧。"
  他的意思是讓夏茹溪自己拿捏,收益的幾成分給他,這並不是他所在乎的,因為他信得過夏茹溪的為人。退一步講,若是夏茹溪做得不讓他滿意,他隨時可以終止合作。相比起被夏茹溪拉攏,擔起責任來為她效力,這樣不受束縛,主動權還握在自己手中,顯然更明智。這已經使夏茹溪達到不欠他人情的目的,如此一來,他們是合作關係,隻要回扣給的合適,相信合作起來也會愉快。
  "那我隻能說謝謝了。"夏茹溪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李文翔的手被她輕輕一握,觸到她細滑的肌膚,他的心跳快了一拍,仿佛與她接觸的那塊皮膚有些灼燙。他勉強鎮定地一笑,"以後別跟我這麽客氣。"
  夏茹溪鬆開手,李文翔被她握得溫熱的手背漸漸地涼了。他趁夏茹溪低頭吃菜時忙把手藏到桌下,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摩挲著。
  珍梅把與榮鑫文具同樣報價的產品目錄傳給了趙勳。此時他們的關係也有了質的飛躍,趙勳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善良溫柔的珍梅,大有此生非她不娶的執著。這對於一個事業心強的男人是非常危險的,為了討愛人歡心,且不說犯點兒小錯,即使是殺人放火,在那一刻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若說以前他嘴上嚷著要幫珍梅的同時還找著托詞,現在倒是一心盤算著怎麽讓珍梅的小公司取代榮鑫文具。無奈榮鑫文具身上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他一籌莫展,對珍梅也說了實話:"你再等等,我一定會想到辦法。"
  雖然一切都在夏茹溪的掌握之中,她仍然憂心忡忡。珍梅滿腹心事的樣子她看在眼裏,自然十分焦急。她之前擔心的就是這個,珍梅以往的生活太缺乏溫情,一旦有個人真心實意地對她,她哪裏抗拒得了。
  一顆心能被苦難鑄造得堅硬無情,卻也能輕易地被溫情所融化。
  夏茹溪載著珍梅去一家幽靜的咖啡館,要了兩杯咖啡,她開門見山地說:"跟我直說吧,你是不是愛上趙勳了?"
  珍梅先是驚訝,而後輕輕搖頭,"沒有那種事,而且怎麽可能?"
  她沒有斷然否決,夏茹溪也明白了幾分。她咬了咬下唇,想了一會兒才說:"沒有最好!珍梅,並不是說你不能再去愛別人,隻是你現在的心態還不適合陷入愛情。況且你還年輕,多工作兩年,適應了正常的生活,那時再找個人來照顧你也不遲。"
  珍梅苦澀地一笑,"茹溪姐,我知道你的好意,你也別擔心,我不會愛上他。他喜歡的隻是個虛假的人,若是他知道我的過去,一定要後悔死的。所以我不會愛他,以後隻要能平靜地生活,找個老實的人過安穩的日子我就滿足了。"
  夏茹溪還是從這席話中聽出了珍梅的期望,她內心應該希冀著趙勳不要介意她的過去,能跟他假戲真做。珍梅並不是愛趙勳,她隻是太渴望愛,太渴望有個人能愛她。夏茹溪再明白不過了,若是因為心靈上的缺憾而受到了傷害,那太不值,太不值了。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當機立斷地交代:"這段時間你不要再跟他接觸了,就跟他說你要出國一段日子,手頭上的工作交接好,剩餘的事情由我接手。"
  珍梅怔了一下,隨即流露出被遺棄的失落感,卻垂著頭一言不發。夏茹溪歎了一口氣說:"我沒別的意思,你先休息一下,等我把事情處理好,你再回來上班。"
  "可我走了,你找誰幫你?"珍梅的眼睛恢複了神采,她見夏茹溪答不上來,也知道她其實還沒想到好的辦法,便下定決心說,"不,我不走!你放心,我真的沒有愛上他。我也清楚他要的是個能使他臉上有光的老婆,我的過去隻會給他抹黑。我既然知道跟他沒有結果,當然也不會付出感情。而且,現在離成功就差一步了,我會堅持到那個時候。"
  夏茹溪把嘴唇咬得發白,即使她說能想到解決的辦法,珍梅也不會相信。是了,珍梅一定以為讓她休息就是要攆她走。或許當初拉攏她時,自己說的那些無情的話使她對自己失去了信任。誠然,當時自己是在利用珍梅。但人非草木,相處這麽久的時間,夏茹溪已經把她當成夥伴來看,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到最後痛不欲生。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簽下合約,減低他們增長感情的幾率。
  "好吧,但以後你得聽我的安排。"夏茹溪盯著珍梅,見她聽話地點了點頭,又說,"我給你找一所半日製的語言學校,不管你能不能學好,起碼你要拿到文憑。"
  話音剛落,珍梅的大眼睛裏便閃爍著淚光。夏茹溪頗不自在地別開臉,喚來服務員買單,轉頭又對珍梅說:"我還有事要辦,先走了。"
  她快步離去,珍梅望著她高挑的身材出神了好半天,才端起杯子把冷了的咖啡喝完。冷咖啡就如同那個女人,冰涼又苦澀,細細地品嚐,卻有一絲淡淡的回甘。
  夏茹溪選了兩處店麵,分別是中心地段的形象店,和在小型工廠區周圍方便隨時供貨的中型店。由於是頂了別人轉讓的店鋪,便隻是翻新了一下。形象店著重於特色裝修,標新立異的嫩綠色調,以及讓人愛不釋手的各種漂亮文具。
  開店的當天,二十五歲的珍梅在店裏接受了電視台的采訪。林澤秋找了個噱頭--擁有三家店麵的年輕女老板。用意在於鼓勵廣大年輕人。珍梅盡管已經演練了一個星期,麵對鏡頭時,她仍虛飄飄地如墜夢中。不久前她還過著迎來送往的屈辱生活,而現在,她容光煥發,戰戰兢兢地談著夏茹溪事先教她的"致富經"。她想,那些姐妹會看電視嗎?看了電視又能認出她來嗎?她們一定不敢相信電視裏的人就是她,幾個月前,連她自己都不敢這樣想。
  李文翔這幾日上班別無他事,靜觀焦頭爛額的銷售部經理吳京。近日來榮鑫文具供給新維康的文具連連出現質量問題,趙勳聲色俱厲地質問他,他便隻能找負責采購的李文翔。
  李文翔揣測著夏茹溪如何推進事件惡化的手段時,也無賴地攤開手對吳京說:"供應商那邊的答複是,產品出廠前都經過了嚴格的質檢,你應該跟客戶多溝通。"
  吳京想不到的是趙勳將以往有質量問題的文具拿出來刻意找他麻煩,心裏便認定了是李文翔和供應商勾結起來了,嚷著要李文翔換一個供應商。他以為李文翔會示弱,誰知對方聳聳肩說:"那就換吧,不過得先說清楚,供應商的考察有個過程,在此期間你還得安撫好客戶。"
  他轉身便把這話置之腦後,即使他馬上找來一個供應商,吳京仍逃脫不了丟失新維康這個大客戶的命運。吳京在明,夏茹溪在暗。何況兩年的合作,夏茹溪對吳京了如指掌,隻要略施手段,勝負便有分曉。
  果然,吳京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這天,他掛著一張"茄子臉"上班,氣急敗壞地追問李文翔找新供應商的事。李文翔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又不是到商場購物,哪有那麽快?"
  吳京的臉色青紫,"你倒是清閑,知不知道新維康已經開始試訂另一家公司的文具了?聽說跟我們的價格一樣,產品也是一樣的,我就說你那個供應商有問題,一定是他們搗的鬼,把質量差的文具給我們,自己跟新維康接上頭了。"
  李文翔將手中的筆摔到桌子上,手撐著桌沿,緩緩地起身,臉湊近他,看了半晌,才點點頭說:"你真是急壞了,大腦都成豆腐渣了。我的供應商連中間商的貨都趕不過來,需要搗鬼去挖新維康那種小批量的客戶嗎?"
  他站直身子,還是打算好心地提醒了他一番,"你稍微想一下也應該明白,新維康那種大公司,文具的采購是行政經理一人說了算,他不高興要換了你,那不容易得很?如果我是你,現在就趕緊尋找新的客戶,然後跟新維康維持好關係,當個備選,沒準哪天還能回頭找你呢。"
  吳京灰頭土臉地出去了,李文翔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夏茹溪果真是個值得探究的女人,跟她合作,大概是件很刺激的事。
  趙勳取消了榮鑫文具一部分有質量的產品後,轉而要珍梅補齊。他暫時沒有向同事公布自己與珍梅的情侶關係。目前他已經有了完整的計劃,珍梅的公司被電視報道過,選擇與這樣一家公司合作無可厚非,等她的公司完全取代榮鑫文具後,隻需要一兩個月時間便可以公開關係。那時同事也隻會以為他和珍梅是在後來的合作中才戀愛的,便洗脫了徇私舞弊之嫌。
  夏茹溪隱藏在背後操控著那麽多人,卻操控不了自己的生活。俞文勤的母親總趁著兒子上班的時間來數落她一番。她為了俞文勤而忍氣吞聲,或者說為了俞文勤施予她的那份恩情忍氣吞聲。可次數多了,她也禁不住想把老太太掃地出門。而到了晚上,與俞文勤說起他母親來過時,她又用淡淡的語氣粉飾太平。
  俞文勤漸漸地也察覺到母親來過以後夏茹溪的臉色極差,甚至多看他一眼也不願意。她的表情看起來分明是在抑製著怒火,對此他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來,以前就得到過教訓,越是袒護夏茹溪,母親便越生氣。然而這樣眼看著夏茹溪受委屈,他也心疼。
  這樣的陣痛隔三差五便有一次。夏茹溪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坐在沙發上揉著嗡鳴的耳朵,忽然想起這房子是老太太裝修的,家具是她買的,連屁股下的沙發也不例外。她騰地站起身來,眼前一陣恍惚,屋裏的一切都讓她感到窒息,她拎起手袋便衝出了家門。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對於忙碌的她來說已經是件奢侈的事。走出那扇大門,外麵的任何事物都讓她感到舒心。巍峨的寫字樓,落葉飄零的木棉樹,寒風中穿著短裙的年輕女孩子……
  她經過一扇又一扇櫥窗,想起從蔚子凡那裏搬出來後就再沒為自己買套衣服了。女人沒有所愛的人,也就失去了穿新衣服的樂趣。她推開一家服裝店的玻璃門,手撫過一件件衣服,盡管她一再表示隻是看看,營業員仍然盡職地緊跟在她身後,唾沫橫飛地為她推薦。走到店的盡頭時,夏茹溪看到了一件雙排扣、束腰帶的深藍色大翻領長外套。她對大翻領外套情有獨鍾,於是便在衣服前麵駐足。營業員忙湊上來,不失時機地跟她介紹:"這是今年歐洲最流行的款式,懷舊複古,又不缺乏時尚元素……"
  夏茹溪把衣服拿到手裏,穿好後站在鏡子前,對衣服倒是滿意,就是與她本來穿的深色牛仔褲不怎麽搭配。她迅速脫下衣服,要還給營業員,哪知營業員已經拿來一條磨舊泛白的長褲。在對方殷切的目光下,她把"不合適"三個字吞了回去,進試衣間換了褲子。
  再站到鏡子前,她便不舍得脫下那件外套了。營業員誇得很賣力,也不乏真誠,讓夏茹溪覺得自己若是不買便是對不住那個營業員,更對不起自己的美麗了。
  信用卡上刷了近兩千塊,夏茹溪懶得再換回衣服,讓營業員給她剪掉掛牌後就拎了舊衣服出門,繼續無目的地逛蕩。
  女人穿上新衣服,便想給人欣賞。夏茹溪遲遲不願回家,她從這條街走到下一條街,擦肩而過的男人大多都回頭了,她卻不知道。陌生人流連的目光於她來說無足輕重。
  走了很遠,她到了僻靜的地方,又折回鬧市區。盡管無處可去,她仍不想回家,潛意識裏她心裏期待著什麽。
  街上的人流不知什麽時候散盡了,商場的燈光也暗下來,栽種著木棉樹的人行道上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冬夜的冷風簌簌地吹過--這個城市也有冷清的時候。
  她抱住胳膊,抬起一張失意的臉。已經決定回家了,她轉過身來,隔著一條馬路,路燈下站著一個人,他仍是單手插在休閑褲袋裏,遠遠地望著她,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過馬路,要不要走到她身邊。
  她也站在原處,望著他許久,然後微微地笑了。
  仿佛是等待了許久的重逢,她奔跑著穿過馬路,站在他麵前,臉上還掛著微笑,笑容裏有點兒得逞的意味。蔚子凡看出她比平時興奮,又懊惱不能鑽到她腦子裏看個清楚,那興奮程度是否與自己的相同。要知道濱海市有一千多萬人,遇上自己想見的人實在是太幸運了。
  "你怎麽在這裏?"夏茹溪問。
  "想買副新的網球拍,但沒有找到合適的。"蔚子凡也問,"你呢?"
  夏茹溪把手裏的袋子揚了揚,"隨處走走,順便買了套過冬的衣服。"
  他們並肩走在夜晚空曠的街道上,路人經過,也會多看兩眼這對俊男美女,同樣高挑的他們像是城市夜晚的一道風景。
  過了人行天橋,到了另一片熱鬧的區域,這裏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KTV、夜總會的霓虹燈閃爍,海鮮酒樓的玻璃窗裏,人們推杯換盞,劃拳行酒令。他們在熱鬧的地方卻很安靜,蔚子凡沒說要去哪兒,夏茹溪也不問,隻靜靜地走在他旁邊。
  經過一家咖啡廳,夏茹溪挨近了問他:"你工作忙嗎?"
  "嗯,去了趟歐洲,昨天剛回來。"蔚子凡也想問她點兒什麽。工作是不能問的,他心裏多少有些愧疚,而生活上的事,問起來唐突,便索性不說了。
  走到一棟施工大樓前,人行道被封了,他們隻好隨著人流走到狹窄的車道上,車子與路人擦身而過。
  "你要不要吃什麽?"蔚子凡說話的同時也站到了夏茹溪的右邊,"前麵好像有條食街。"
  "你好像經常叫我吃東西。"夏茹溪覺得太耳熟了,細想起來,和蔚子凡相處了兩個星期,除了看電影之外,似乎就是叫她一起吃飯了。
  "你說過你有嗜吃症。"
  "我也說過已經痊愈了。"
  "多吃點兒沒什麽不好。"蔚子凡把這句話當成是關心,母親就常跟他這樣說。
  "說得對,那我們就去吧。"夏茹溪很積極地往食街的街口走去。
  蔚子凡訝異地跟上去,"我以為你會反對,女孩子似乎並不樂意聽到類似的話。"
  "是嗎,有這個說法?"
  "我跟姐姐這樣說時她就很生氣,覺得我是在嘲笑她很胖很能吃。"
  "你不是獨生子?"
  "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比我大一歲,當年父親把我跟她換養了,我在她家生活了三年,她在我家生活到碩士畢業。"
  跟人換養過?夏茹溪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驚訝。三年的換養,應該正是他在小城念初中的時候,難怪那夜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應該就是被他的父母接回家了。她不能向他問個詳細,強迫自己別再深思以前的事,以免破壞了來之不易的氣氛。
  "你小時候會不會恨姐姐搶走了你的家庭,然後狠狠地欺負她?"
  "哪會那麽幼稚!換養這種事,並不是我的家庭富裕,她就占了便宜。到我家時,她也不大,應該也很想念父母吧。"
  "但她還是很幸運的。"夏茹溪見蔚子凡的神情黯淡,明白他剛到一個新家,麵臨與父母長年分離的心情,於是安慰道,"隻是換個環境而已,再壞也還有個期盼,遲早哪天還是能見到親人的。"
  蔚子凡沒接話,倒是蹙眉看著臉色落寞的夏茹溪。夏茹溪被他看得不自在,便走到街邊的鋪子買了兩串章魚丸,分了一串給他。蔚子凡不要,她便一手拿著一串,避開擦肩而過的行人,得空便用嘴咬下一顆丸子。
  "好吃嗎?"蔚子凡問她。
  "你沒吃過?"夏茹溪見蔚子凡搖頭,就把另一串硬塞到他手裏,"好吃不好吃,得自己嚐過才知道。"
  蔚子凡又送回到她的手中,"這種東西是女孩子吃的,我不要。"說完他仿佛是怕夏茹溪又硬塞給他,便加快步伐,把她甩得遠遠的。
  手裏還揚著兩串丸子的夏茹溪站在遠處,頓時感到又羞又惱,她咬咬下唇,報複性地高喊道:"笨蛋!"
  她以為周圍的人都會去觀賞"笨蛋",但前麵的路人都回過頭慍怒地盯著她。蔚子凡站在那些人當中,一臉閑適地看著好戲。夏茹溪被那些刀子般的目光盯得垂下了頭,她偷偷地吐了吐舌頭,追上蔚子凡,眨眨眼睛小聲說:"真是沒辦法,那麽多人都回頭,說明了什麽?"
  "這世上笨蛋真多。"蔚子凡的唇角微微勾起,眼裏隱隱含著笑意。
  "你也回頭了。"
  "我也不聰明。"蔚子凡伸手搶過一串丸子,咬下一個,"味道不怎麽好,喏,還給你。"他把剩下的還給夏茹溪,掏出紙巾優雅地擦嘴。
  夏茹溪覺得他很嫌惡這些市井小吃,而他優雅的舉止也使她有些窘迫加憤怒:"誰要吃你剩下的?!"然後隨手把那串丸子拋入了垃圾桶。
  "真不善解人意。"蔚子凡看著她羞窘的臉,心裏微微一動,便湊到她耳邊,嗓音低沉地說,"我隻是想讓你多吃點兒而已。"
  "是嗎?"他突然的親昵讓夏茹溪愣了許久,麵色微微潮紅,訥訥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現在知道了,那就把你扔了的撿回來吃掉。"
  蔚子凡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眼裏噙著一絲戲謔。夏茹溪立刻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想說點兒什麽以牙還牙,卻詞窮得很,隻管把一雙眼睛瞪圓了。在蔚子凡的眼中,她的樣子卻是非常委屈的表現,不由得從心裏滋生了一股愉悅感。
  夏茹溪懊惱地甩下他往前走,手裏抓著那串章魚丸子,卻沒了興致吃,又沒法扔了,想到自己是二十八歲的人了,還跟小女生一樣舉著東西邊走邊吃,裝可愛來跟人套近乎嗎?那是活該被別人耍一頓。
  不等她想好怎麽處理手上的那串丸子,一個路人迎麵撞上來,她身體一晃,那串丸子隨即飛了出去。很多人在看她,她卻顧不得丟臉了,重心不穩的就要跌倒,所幸蔚子凡一個箭步上前摟住了她。
  夏茹溪驚魂未定,抬頭看到蔚子凡皺眉的樣子,感覺自己像是蓬頭垢麵被人撞見似的,狼狽得隻想一頭撞死。
  其實從另一方麵看來,這無疑是男人交際上的失敗,不能給女人自信的男人注定不會是女人眼中的完美男人。
  "沒事吧?"蔚子凡扶正她,退了一步,保持著距離。
  夏茹溪搖搖頭,尷尬地把散落的一綹頭發掠到耳後,"沒事,我要回去了。"
  "我的車停在商業街那邊,一起過去取了,我送你回去。"
  許是他的體貼讓夏茹溪心裏好受了些,可是說出的話仍是硬邦邦的:"不用麻煩了,我自己打車回去。"
  蔚子凡固執地以為她還在生氣,又不甘心就這樣不歡而散。
  "剛剛隻是開個玩笑,你不用生氣吧?"
  夏茹溪的麵色一沉,雖然努力裝出不在乎的樣子,還是僵硬地擺著手說:"我沒有生氣,你真的不用送我。"
  她說完就轉身,卻被蔚子凡拽住了胳膊,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的臉,"你確定要自己回去?"
  夏茹溪幾乎就要說出"好"字,思索了一會兒,她擔心俞文勤會在小區門口等她,態度便又強硬起來--不能讓他知道她與俞文勤住在一起。
  重逢之後,她竭力向蔚子凡展示一個煙霧繚繞、偶爾透出一縷陽光的世界。一旦蔚子凡穿過煙霧,背後的現實和無奈會嚇退他的。
  她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盡管她不會妄想得更多,但也打定了主意:這一生,他們之間就隔著煙霧對峙,直到某個人先撤離。
  她仰起臉,在昏暗的光線裏,她閃亮的眼睛凝視著他,堅決地說:"不了,我自己回去。"
  蔚子凡把她拉近一些,伸出另一隻手抬起她的下巴,喉頭緩慢地滑動了一下,想說什麽,最終卻鬆開了手,然後轉身背對著她,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夏茹溪的雙肩垮下來。隻讓他送到附近的小區也是可以的,她望著漸行漸遠的他,隻要他肯回頭,她一定會改變主意。然而,直至他被人流淹沒,她才帶著失望而懊悔的情緒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有一個人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她純樸清秀的臉上,一雙怨毒的眼睛交替地往兩人離開的方向眺望,待兩人的背影都消逝了,她才摁下手機按鍵。
 
  【潛伏已久的暗潮】
  由猜忌變成了敵對,這就是她的盟友。她懷疑自己當初是不是看錯了人。
  俞文勤今天加班,卻也準時九點回家,平常這時候他都會下樓給工作到深夜的夏茹溪買好宵夜。他拎著美味可口的千層酥,卻沒有看到夏茹溪的影子。給她打電話,手機鈴聲從她的房間裏傳出來。他以為她隻是去了樓下的超市,倒是不怎麽擔心。
  一個小時後,他坐不住了。上次夏茹溪離開的恐懼感襲上心頭,後背涼颼颼的。究竟是何原因令她晚歸?公事?意外?再次離家出走?前兩種原因被他否定了,後一種他冥思苦想也找不出理由。近段時間以來,他按時上下班,加班會提前報告,跟朋友和其他女人基本斷了來往。夏茹溪雖然不愛說話,待他也是和和氣氣的。最後,他想到了母親。
  母親在電話中證實了下午確實來過家裏。他的恐懼加深,隨即又冷靜下來。夏茹溪若是不聲不響地離開,一定會帶上手機。他搖頭笑了笑,關心則亂,她大概被什麽事兒纏住了。
  十一點,他擔憂得在屋裏團團轉。手機響了,他定睛一看,是於惠的,便切換到靜音。自從上次說清楚後,於惠還是常給他打電話,像矜持的淑女一樣,每個電話都以朋友的名義,且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他起初對她心懷愧疚,還會客氣地應付,次數多了,便覺得煩,她還不如理直氣壯地說出自己還沒死心呢。
  於惠也是可憐的,倘若她說出自己沒有死心,不過是再被拒絕一次。在感情方麵,女人采取迂回戰術通常是兩種原因--對感情缺乏自信,或男人對自己過於絕情。
  手機響個不停,俞文勤最後還是接起來,語氣頗為不耐煩。於惠問他怎麽不高興,是不是和夏茹溪出了什麽問題。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和夏茹溪之間任何不動聽的事兒,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誰知於惠緊追不舍,然後幽怨地說:"你別騙我了,你們要是沒出問題,我怎麽會看到她跟另一個男人在街上摟摟抱抱。"
  俞文勤站在酒櫃前,看見酒櫃的鏡子中一張扭曲的臉。其實他心裏已經生了疑竇,卻仍是嘴硬:"你認錯人了吧?"
  "沒有,我看得很清楚。因為……因為那個男人是我們公司的總經理。"
  俞文勤以為是那個很照顧夏茹溪的前總經理,便如釋重負地一笑,"你們的總經理把茹溪當女兒一樣,應該是你誤會了。"
  "不是老總經理,而是新上任不久的董事長的獨生子,才二十九歲。"
  "這就更不可能了,茹溪根本不認識你們的新任總經理,又怎麽可能……"
  "我是真的看到了,隨便你信不信。"
  "我當然不信,茹溪不可能……"
  哢嚓--通話斷了,俞文勤還有更多反駁夏茹溪會做出那種事的話,可是卡在了喉嚨裏。
  俞文勤希望於惠是出於嫉妒才給夏茹溪潑汙水。夏茹溪是鐵石心腸,她不會愛上任何人。是的,於惠是因愛生恨,女人的嫉妒心太可怕了,居然可以捏造出這種惡心的事情來汙蔑自己的好朋友。一想到夏茹溪板著一張生硬的臉,還會和別的男人摟摟抱抱?那不可能,他甚至想象得出來若是哪個男人膽敢靠近夏茹溪,準會被她扇兩個大嘴巴子。
  俞文勤越想越不是滋味兒,他有種衝動--回撥給於惠,嘲弄她,譏諷她,讓她不要再費盡心機地糾纏自己。夏茹溪會跟他結婚,會給他生孩子,他們會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但他盯著電話許久,也沒有撥出去。他知道一旦撥了那個電話,表現出自己的憤怒,就意味著徹底地被於惠給擊潰了。他有那麽一點兒相信於惠說的話,懷疑夏茹溪真的與其他男人有染。
  他抬頭看著鏡子中自己因憤怒而扭曲的麵孔,狠狠地抹了把臉,努力裝出安之若素的樣子,又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試著孤傲地挺立在鏡子前,以不屑的神情來應對在大腦裏反複回響的那些話。
  夏茹溪這時候開門進來,用手撥開臉上的一縷頭發,抬起頭正好給俞文勤看到她那張心事重重的臉。俞文勤注意到她的穿著與早上出門時不同,複古而時尚的大衣使她看起來高雅嫻靜。難道她真的與其他男人約會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使他的內心無比狼狽。
  "回來了?"他表現得很鎮定,"去哪兒了?也不帶手機,我擔心死了。"
  "哦,對不起。"夏茹溪坐在沙發上輕輕地揉著小腿,大概因為走了太久的路,腿酸得抬不起來,"天冷了,去買了套衣服。"
  俞文勤聽到自己放鬆的喘氣聲,他極自然地展露出一個微笑,"就是你身上穿的這件嗎?以前沒見你穿過。"
  "嗯,還挺貴的,不過我一眼就看上了。"夏茹溪心不在焉地回答,並竭力把蔚子凡從大腦中趕出去。
  "為什麽不叫我陪你去?"俞文勤不死心,試探著問道,"你一個人去的?"
  "我出門時你還沒回來,想到你可能還在工作,就自己去了。"夏茹溪早就可以做到麵不改色地說謊,她轉移了話題,"你媽媽下午來過了。"
  俞文勤的心頓時懸起來,謹慎地開口:"是嗎?她……有沒有說過什麽?"
  "沒有,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留她吃晚飯,她說還要回家給你爸做飯,就約了下次。"
  俞文勤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若不是了解自己的母親,他真會以為夏茹溪跟母親相處得不錯。
  他疑慮未消,便隨手拿起報紙翻看,用餘光瞄著夏茹溪,"剛剛在街上看到一個和你很像的女人,不過她旁邊還有一個男人,我想我是看錯了。"
  夏茹溪目光狡黠,用很平靜地口吻問道:"是嗎?在哪裏啊?"
  俞文勤暗叫糟糕,隻顧著試探,竟然忘了於惠並沒有說在哪裏看到的,這樣倒不好對質了,"我忘了,開車經過時看了一眼,沒太注意。"
  夏茹溪知道他是看錯了,步行街根本不可能有車經過,但她也沒有掉以輕心,或許是他的朋友看到了,向他打小報告。她笑了笑說:"我的衣服是在商場裏買的,買完後就到商場附近的餐廳裏吃了點兒東西。"
  這種回答無懈可擊,俞文勤隻得暫時放下疑慮,去餐廳裏拿了千層酥。
  "我不知道你吃過了,所以買了點心回來,你還要不要吃點兒?"
  夏茹溪沒有心情吃東西,但又不好辜負他的一片好意,便微笑地接過筷子。她吃得很慢,嚼得也很慢,大腦卻轉得飛快,把在步行街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有個模糊的人影在腦海中迅速閃過,卻被遞給她牛奶的俞文勤打斷了。
  他們各自回到房間,俞文勤的心始終像被一塊大石頭壓著,難以入眠。他決定抽個時間去新維康了解一下新上任的總經理,證實他跟夏茹溪是否有過往來。
  夏茹溪與蔚子凡的再次相遇,攪亂了她平靜的心湖。她想念蔚子凡,就像是染上了毒癮。手機和一切能聯絡到他的東西,都是令她精神振奮的藥物。她拚命地想戒掉,然而每次痛苦地掙紮之後,她仍會撥出電話,聽到他的聲音就掛斷了。她在精神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過後又懊悔不已,再這樣下去隻會越陷越深。
  她隻能采取最蠢的方法來製止自己--用工作充斥自己的大腦。
  趙勳給榮鑫文具扣了一頂"以次充好"的大帽子。正值合作期滿,他順理成章地與珍梅簽訂了合約。榮鑫文具銷售部經理吳京丟失了大客戶,老板盛怒之下扣了他的年終獎。吳京心懷不滿,已萌生去意。一直擔心會被吳京追根究底的李文翔,選擇在這個混亂時期盡力斡旋,最終使得吳京免責,老板仍然將他委以重任。
  這天喝過酒後,醉醺醺的吳京扶著李文翔的肩膀,不輕不重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說句實在話,老板今天這樣對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我早走了。從今往後,咱們就是親兄弟了,在這個公司裏,你說一,我絕不說二……"
  李文翔把玩著酒杯,臉上帶著幾分佯裝出來的醉意,眼睛卻格外清明。不管吳京說的是不是醉話,他都明白要把握好分寸。老板不是傻子,若他跟吳京的關係太近了,兩人聯合起來另立門戶,挖走公司的所有客戶是輕而易舉的事。老板一旦提防起他們來,難保不會徹查這件事。到那個時候,一個吃裏扒外的采購員怎麽在行內混下去?
  他晃動著杯子,看著透明的液體,眼前浮現一張美麗絕倫的臉。他一抬手把酒倒進嘴裏,臉上顯出一抹詭異的笑--為她冒了這麽大的險,她要怎麽報答他才好呢?
  他的手微微鬆開,酒杯掉在地上,應聲碎裂。
  夏茹溪近來頻頻被邀約,並且她無法拒絕。雖然李文翔的用意昭然若揭,但他把著她的命門,要她赴約,她膽敢不從?
   她也曾委婉地告知李文翔,自己已有未婚夫,但他隻是充耳不聞,還玩笑地暗示:未婚夫,既然未婚,又哪裏來的夫!
  他的話咄咄逼人,他承認自己卑鄙了一些,然而對夏茹溪這種狡詐的女人,不逼她就等於將她放生。她夏茹溪與他非親非故,憑什麽要冒那麽大的風險幫她?
  夏茹溪的生活少有如此糟糕,每晚出去赴約都得找一個合適的借口。出門還不到一個小時,俞文勤就打來電話,問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實則是凝神聽著周圍的動靜,判斷她是否與其他男人約會。
  隻要跟俞文勤結婚,所有的麻煩將迎刃而解。可她寧願敷衍這個男人,安撫那個男人,也不肯輕易把自己交給任何一個人。想起蔚子凡時,她心尖兒的疼痛還是那樣清晰。她還不是個麻木的人,能為蔚子凡而悸動,即使是一種折磨,能擁有這種感受也是珍貴的。
  夏茹溪還有個當務之急:與新維康簽訂了合約,珍梅的任務完成了,必須把她送到一間學校去,避開趙勳一段時間。她不能讓珍梅再次毀在她手裏。讓珍梅從以往的生活中脫離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融入單純的學校生活中去。
  她一邊聯係學校,一邊招聘員工,並培養公司的銷售部負責人成為心腹,使其能獨當一麵。她自認為這樣做對珍梅是最好的,誰想珍梅卻與她越來越疏遠,並向她言明不會去學校。待她理清思緒,才明白緣由。她重用別的員工,珍梅把這種行為當成了過河拆橋,隻等著哪天踢走自己。
  她終於抽出空來約了珍梅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廳,打算與她推心置腹地談一番。
  珍梅慵懶地梳理著頭發。
  夏茹溪思考了一下措詞,開口說道:"為什麽不去讀書?"
  珍梅慢慢地梳著頭發,冷冷地說:"沒有為什麽,就是不想去。"
  她冷漠的態度讓夏茹溪感到不快,卻忍著沒有發作,隻是好言勸道:"我是為你好,學費我會幫你付了,等你畢業後還是可以回來上班。"
  珍梅眨了眨眼睛,嘴角浮出一抹嘲諷的笑。她感到寒心,這次與新維康合作所得的利益不會是小數目,學費與她應得的比起來隻是很少的一部分。如果夏茹溪真的打算過河拆橋,她憑什麽讓她如願?
  "我不會去的,再說我走了誰來應付趙勳?如果他找不到我,很可能去查公司的信息,一旦他知道你是公司的真正老板,你想得到後果的!"
  夏茹溪驚愕地看著表情陰森的珍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被她威脅。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痛心地說:"是我太自以為是了,我還以為你想去讀書呢。既然你願意跟趙勳周旋,就隨你吧。公司的事你繼續負責,什麽時候想通了要去學校,我再安排。"她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即使跟珍梅表明自己的打算,也隻會被她當成一種借口。珍梅很意外夏茹溪竟然這般爽快地回答了她,然而人一旦有了心魔,凡事便往壞處想。她直覺這是夏茹溪推諉敷衍的手段,公司是她的,而且她們之間沒有具體的協議,夏茹溪要翻臉不認賬,她也沒轍兒。這會兒她心煩意亂,隻恨自己沒個商量的人。
  她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夏茹溪沒有放過她的任何一個表情。由猜忌變成了敵對,這就是她的盟友。她懷疑自己當初是不是看錯了人。她隱藏了失望的情緒,想到了跟一個猜忌自己的人合作會有什麽後果。一瞬間,她腦中閃過處理珍梅的念頭,但她隨即狠狠地甩了甩頭。這種事不能做,她不能跟那些心狠手辣的人一樣。
  最終,她決定冒險給珍梅一次機會。她掏出錢來買了單,嚴厲地對珍梅說:"我是把你當妹妹看的,公司就暫時交給你管理。既然你覺得自己夠世故深沉,你應該想得到,我們的關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真要毀了其中的一個,另一個也絕對逃不掉。趙勳的問題是我多事,你就自己處理吧。我得提醒你的是……"說到這兒,她忽然攥緊了手,指甲深深地戳進掌心,"如果你明知道這段感情是錯誤的,還任由自己去愛他,等你遭到背棄時,也要記得愛他時的堅定不移。那樣你才不會恨他,從而否定你曾經所做過的努力。"
  珍梅仿佛被她的話震撼了,猛地抬起頭,正好從她臉上看到了傷感和無奈。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夏茹溪也愛著一個人,而且是無悔無怨地愛著。最後那句話,她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愣愣地坐在那兒,直到夏茹溪走出大門,她才轉頭望著窗外。等那輛白色"花冠"駛過咖啡廳,她已經明白夏茹溪的用意--得不到一個人的愛時,就會開始怨恨。怨恨會毀了自己的人生,毀了自己應該得到的幸福。而她不可能得到趙勳的愛。
  俞文勤從不否認自己在愛情上是個失敗者,他羨慕朋友可以對老婆呼來喝去。他的愛情失重了,一直以來,給予夏茹溪的越多,他在她心中的分量就越輕,導致了愛情天平的嚴重傾斜。
  愛一個人到了極限,也沒什麽可付出的了,這時候便想到了索取。
  俞文勤追逐愛情這麽多年,要索取的是一個結果--婚姻。
  他隱約感覺到夏茹溪的身邊又出現了一個追求者。於是,向世人宣告夏茹溪是他的合法老婆,成了他立刻要達成的心願。
  周末晚上,他好不容易才逮到夏茹溪出來倒水的機會,拉著她換鞋,軟磨硬泡地帶她到一家法式西餐廳裏。他事先訂好了座位,臨窗的位子,窗外燈火璀璨。餐廳這時候還沒什麽客人,抬頭便看到服務生的笑臉。夏茹溪鮮少來這種價格昂貴的法式餐廳,服務生的笑容使她的心莫名地打顫,忙翻開菜單,要了紅酒鵝肝批、海鮮湯和一份甜點。俞文勤要了一份煎銀鱈魚和蔬菜沙拉,特意要服務生開了一瓶波爾多紅酒。
  雪白的雕花桌布,精致的銀托盤,燭火微微晃動,地道的法國情調足以讓任何一個女人沉醉,並愛上邀她享受這頓大餐的男人。夏茹溪看著俞文勤,有點兒慌神。女人會因為浪漫的情調而愛上一個男人,愛上他所能給予自己的物質或精神上的享受。遺憾的是,她是個不解風情的女人。這頓花了三千多元的晚餐,與她平時所吃的快餐也沒什麽差別,目的都是填飽肚子。
  燭火映著她秀麗的臉龐,她的漫不經心更加凸顯出清傲的氣質。俞文勤想要灌醉夏茹溪,不想自己先陶醉了,開始想入非非,仿佛他和夏茹溪也有個浪漫的愛情故事,那麽他多年來的鍥而不舍就不失為一段佳話。那些瑣碎的往事也有如愛情電影般唯美。他為愛情拋棄了尊嚴,癡心得可以與電影裏的男主角媲美。
  點的菜陸續地端上來了,服務生開了紅酒,紅色的液體注入杯中。俞文勤舉杯,夏茹溪不大習慣,隻匆匆地喝了一口,而後低頭品嚐細膩的鵝肝。
  "公司的情況怎麽樣了?"
  "不算太壞,最困難的時期總算度過了,但是還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夏茹溪抬起頭,驚詫地望著剛走進來的一男一女,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她不由自主地盯著那個思念過很多遍的身影,還有他身旁那個氣質高貴的女人,心尖兒劃過一陣灼熱的疼痛。
  蔚子凡也看到了她。正在與身旁女人說話的他緩緩地轉過頭,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俞文勤身上。他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隻是定定地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然後掉過頭往前走,也不再繼續跟旁邊的女人交談。
  "需要什麽?"俞文勤的聲音像是一記鍾鳴,突兀而蠻橫地在她耳邊響起。
  "嗯?什麽需要什麽?"夏茹溪茫然地問。
  俞文勤歎了一口氣,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他用餐巾揩了揩嘴角,繞過長桌坐到夏茹溪旁邊,攬過她的肩說:"我知道公司剛起步時會很忙,但公司是會不斷發展的,那時會越來越忙。茹溪,我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嫁給我好不好?"
  夏茹溪被他摟著,背後涼颼颼的。她不敢去想蔚子凡或許正看著這一幕,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有種被捉奸在床的難堪情緒。反正她現在就是羞愧得無地自容。盡管如此,她還在猜測蔚子凡身旁的女人是誰,也許是他的女朋友。以前她刻意忽略了蔚子凡有女朋友的可能,然而真正麵對時,竟然殘酷得讓她難以承受。
  她輕輕地推開俞文勤,克製住自己不去看他們,而是專注地望著眼前的人。她還沒想好怎麽回答,俞文勤已經挪開椅子,牽著她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單膝跪地,仰起頭用溫柔而誠懇的語氣說:"茹溪,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如果你還不愛我,我等待著你哪天愛上我;如果你永遠也不愛我,這一生我也會善待你,一如從前地愛你。所以,請你嫁給我!"
  他吻了她的手背,夏茹溪差一點兒就要掙脫開來。她轉頭看到餐廳裏的客人以及服務生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仿佛都在鼓勵自己答應他。她有點兒怯場,想垂下頭避開那些目光。然而她窘迫不安地望向另一處,蔚子凡也一臉高深莫測地凝視著她。
  她垂眸避開他的注視,小聲地對俞文勤說:"這麽多人看著呢,你先起來。"
  俞文勤卻固執地搖搖頭,"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夏茹溪恨別人逼迫自己,大庭廣眾之下,她又不便於發作,隻能哄道:"你要明天結婚是不可能的,我明天的事情已經排滿了,等回家再商量具體哪天結婚好不好?"
  這也算是承諾了,俞文勤卻想一鼓作氣,把婚期敲定,便繼續爭取:"明天不行,那下個禮拜可以嗎?"夏茹溪很是為難的樣子。他明白自己不能逼得太急,又補充道:"最遲月底吧?茹溪,原諒我沒有耐心,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到月底還有兩個禮拜,夏茹溪隻想他趕快起來,隻好點頭答應:"好吧。"
  餐廳裏響起刺耳的掌聲,俞文勤站起來異常興奮地抱住夏茹溪,輕輕地吻了她一下,然後摟著她的腰欣然接受服務生的祝福。
  這實在是場鬧劇,夏茹溪頭痛地想。她要盡快離開這個令她窒息的地方,離開俞文勤,去外麵透透氣。一安靜下來,她拎著手袋,對俞文勤說了聲去洗手間,便急匆匆地走開了。
  她離開座位不久,蔚子凡也把餐巾扔在桌上,向對麵的女人交代了一聲,便往洗手間的方向去了。
  他緊緊地攥著那把鑰匙,掌心已感覺不到痛楚。或許,他全身都麻木了,隻有胸口那個地方疼痛著。
  夏茹溪拉開餐廳的後門,垂頭喪氣地走在走廊上。走廊兩旁有許多小房間,每個房間的門上都有標牌,這裏大概是店鋪或倉庫的後門。她無心留意,隻是聽著自己毫無節奏的腳步聲在空寂的走廊上回響著。
  當她被一個人拽住胳膊時,險些驚呼出聲,身子被扳了過來。一看清對方的臉,她便把驚呼聲咽了回去。蔚子凡一向冷漠的眼睛這時候卻燃起了怒焰,氣勢洶洶地盯著她的臉。夏茹溪駭然後退一步,卻沒有掙脫開他的手。
  蔚子凡掃視了一下四周,野蠻地拖著她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推開其中的一扇門。
  黑洞洞的房間裏充斥著灰塵的嗆人味道,蔚子凡狠狠地把門摔上。夏茹溪從突發的情形中回過神後,立刻判斷出這是個雜物間。黑暗的空間裏不能視物,她聽到蔚子凡急促的呼吸聲,便伸出手,剛觸到他的袖子,就被他的大手握住了。
  蔚子凡猛地逼近,將她抵在牆上。夏茹溪動彈不得。他從西裝口袋裏抽出白色手巾,來回擦拭著夏茹溪的唇,並附在她耳邊嫌惡地說道:"居然讓那麽惡心的男人吻你!"
  他扔了手絹,捏著她的下顎,把自己的唇貼了上去,用足了狠勁兒吻著她。他一點兒也不懂得溫柔,像是發泄一般輾轉地咬著她的唇瓣。夏茹溪踢他的腿,用手捶打他的肩,但他經常鍛煉的身體堅硬得如磐石一般,紋絲不動,死死地壓製著她的身體。直到夏茹溪嘴裏發出疼痛的輕呼聲,他才冷靜下來,用手指輕撫她的臉龐,指尖沾上了冰冷的淚珠。
  夏茹溪以為他要放開她了,試著掙紮了一下。蔚子凡又俯首吻她,換了種方式,溫柔而熱烈地吻著剛剛被他咬過的地方。他感覺到夏茹溪因為疼痛而瑟縮著,便輕拍著她的背以示安撫。
  他的手指插入她柔順濃密的頭發裏,唇在她的臉頰和耳畔遊移。在她抗議出聲以前,他又及時地封住了她的唇。夏茹溪的身體微微顫抖,漸漸地,她不再掙紮、抗拒,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的手已攀上了他的肩,生澀而笨拙地回應著他。
  一陣眩暈過後,蔚子凡給了她一點兒空間,但手仍抵在牆上。等自己的呼吸不那麽急促之後,他才用命令的語氣說:"等會兒出去就跟他分手。"
  夏茹溪的大腦混亂不堪,她暫時把這些突然發生的事拋到一旁,隻應付著他扔出來的命令:"為什麽?為什麽要我跟他分手?"
  "難道你想嫁給那個強迫你的男人?難道你真的想跟他過一輩子?"
  夏茹溪險些就說出"不想"。她不會這樣說,蔚子凡的話給了她難堪,即使是嘴硬,她也要維護自己的尊嚴,"我和他本來就是以婚姻為目的交往的。"
  蔚子凡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夏茹溪不滿地戳著他的胸膛警告他。幸好是在不能視物的黑暗空間裏,不然這樣的姿勢真會令她尷尬到滿臉通紅,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臉發燙了。
  "我不管你們以前怎麽樣,但你出了這扇門就得跟他分手!"他的手伸到她的頸後,勾著她的脖子讓她緊貼著自己,然後手緩緩地滑到她的腰上並摟緊了,"我暫時不能給你什麽承諾,但我可以保證的是,絕不會用那種低劣的手段來強迫你。"
  "你現在不就是在強迫我?"夏茹溪不甘示弱。
  "這不算強迫。"
  "那算什麽?"
  "這是一拍即合,你喜歡我不是嗎?"蔚子凡吻了吻她的耳垂,滿意地聽到她微弱的抗議聲,才說,"怎麽,想否認?給我打電話的是你,沒錯吧?"
  夏茹溪再次慶幸是在黑暗的房間裏,蔚子凡看不到她被揭穿的窘迫表情,所以她故作糊塗地說:"什麽電話?"
  "每次都一樣。我接起電話,對方就掛斷了,是你吧?"蔚子凡捧著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別想否認,你的手機號租房契約上有,你以為我不會去看那個契約嗎?遺憾得很,我的記憶力非常好,那個號碼當初我看一遍就記下了。"
  夏茹溪的身體一僵,而後挫敗地癱軟下來,"那是因為你開除我,我懷恨在心,故意報複你的。"
  蔚子凡為她拙劣的借口感到好笑,同時又氣她嘴硬不肯承認,便又吻了她,吻得她不反抗了,才離開她的唇,"隨你怎麽說,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就行了。"
  他鬆開她,不給她強嘴的機會,"我不想看到你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出去後我直接去停車場,你今晚跟他說清楚,明天我讓秘書給我找房子,你先搬回來住。"
  夏茹溪正想問他難道不管餐廳裏的那個女人了?蔚子凡卻吻了她的額頭,便拉開門出去了。她轉身還要對他說什麽,突如其來的光線刺痛了她的眼睛,她連忙閉上眼,再睜開時,門口已經沒有了蔚子凡的影子。
  她思緒混亂地走回餐廳,並沒有看到那個女人。餐桌上的餐盤還未收拾,顯然是剛離開不久。她有些納悶,那個女人是生氣地離開了,還是與蔚子凡一同去了停車場?後一種可能性讓她心裏發酸。蔚子凡剛才跟她那樣親密,車上又載著另一個女人。她不讓自己的思緒延伸得無邊無際,把目光落在前麵的座位上,才發現這時的自己一點兒也不願意看到俞文勤。但她還是朝他走了過去,極短的一段路,她想著蔚子凡的話--他要她跟俞文勤分手,要她搬回去,他知道她喜歡他……她的臉又紅了,心裏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感,腳步微微搖晃著。
  第二天,蔚子凡並沒有等來夏茹溪,甚至連她的電話也沒有等到。睡覺前,他躺在床上把玩著手機,好半天才按下那個存在通訊錄裏卻從未撥打過的電話號碼。聽筒裏傳來對方關機的提示語,他不甘心地又撥了幾遍,無一例外的是那個平板冷淡的女聲。
  不應當是這樣的!他攤開雙手,手心仿佛還殘留著她頭發輕輕滑過的觸感,還有那細膩柔嫩的肌膚,連緊貼著他胸口的心跳都那麽真實。她是喜歡他的沒錯。難道她不該今天早早地就搬過來嗎?再糟糕也不至於到現在連個電話都沒有。
  他用力地把手指插入發中,狠狠地揉搓著頭,怎麽也解不開自己的困惑。也許確實是他自作多情了。他原以為時機到了,將她的感情挑開來並接受了,她也能如他一般沉浸在愛情的欣喜中。
  他又想到了十多年前與父親同床而眠的一夜。那時他以為父親終於願意跟他親近了,可第二天就遭到了遺棄。
  正是因為無法釋懷的傷痛和失望,他才從一個溫和有禮的孩子變成一個冷漠固執的人。
  他緩緩抬起臉,等待的感覺原來如此令人煩躁。不安和焦慮爬上眉梢,此時的他一點兒也不像個成熟的男人。他在心裏教訓自己:別再去想那個讓你咬牙切齒的女人,別再露出那副可笑的自作多情的嘴臉!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整夜都睡在被子外麵,有些著涼了。盡管渾身乏力,但他還是勉強開車去了公司。開完簡短的早會,他昏沉沉地去茶水間倒了一杯白開水。
  "很早以前我不就說過嗎?俞文勤的腦袋是被門板夾了,才會愛上夏茹溪那種陰險的女人。他現在還要跟她結婚,是不是被車撞了,所以神誌不清?"
  蔚子凡心頭一凜,悄無聲息地駐足在門邊,裏麵又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你別說這種話,結婚怎麽說都是件喜事。昨天文勤告訴我時,我真為他感到高興,畢竟他們能走到今天也真不容易。"
  於惠用紙巾揩了一下鼻子,而後狠狠地捏著那團紙巾。昨晚俞文勤終於接了她的電話,可她哪裏想到那晚她向俞文勤告狀,不但沒使他們的關係破裂,反而將他們加速地推進了婚姻的殿堂。她泄憤一般撕扯著紙巾,門外突然響起咳嗽聲,令她驚愕地轉頭,望著那個緩緩離去的落寞背影,她的眼角浮現出狡詐的笑意。
  蔚子凡捂著嘴趴在桌子上,劇烈的咳嗽聲從指縫間迸出。他剛止住咳嗽,緊接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氣喘。秘書在一旁勸他去醫院,並伸手過來扶他。蔚子凡推開他的手,吃力地站起身來,移步出了辦公室。
  回到家裏,他從床頭櫃裏找出白色的小藥瓶,倒出兩粒服下,順了順氣才蒙頭大睡。
  渾渾噩噩中,他仿佛又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隻是她的聲音不如從前的清脆悅耳,而是那種令人煩躁的嘰嘰喳喳。他不耐煩地一掌揮開,似乎安靜了,才又睡了過去。
  他整夜都沒睡好,半夢半醒的,渾身的肌肉酸疼,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蜷在被子裏,一次次地入夢,一次次地醒過來。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臉和額頭感覺到一絲涼意,然後灼燙的手也被一雙細膩冰涼的手握住。他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朝那涼快地方靠過去。
  灼熱的世界仿佛下了場大雨,涼幽幽的雨絲擦過他的臉頰、手臂、胸膛……雨霧朦朧中,他仿佛看到翠綠的山穀,河麵上飄起縷縷輕煙,木棉花枝頭的花蕾輕輕地顫動,空氣中混著泥土和花朵的味道。大雨後的河麵漲高,洶湧奔流的河水卷起漩渦,裹挾著他不斷下墜……
  又是那個女人的臉。即使是夢,那張稚嫩卻可恨的臉也每次都來破壞美好的夢境。蔚子凡咬了咬牙,低咒一聲,他的眼睛已經睜開了,隻是一時還沒辦法把眼前的人與夢境中的人區分開來。
  "你剛剛喊什麽?是要喝水嗎?"夏茹溪把他額頭上的毛巾拿開,去客廳倒了杯水進來,把手心裏的幾粒彩色藥丸給他。
  "你來了?"蔚子凡挪了挪酸痛的身體,靠在床頭,"什麽時候回來的?"
  夏茹溪等他吃完藥,接過水杯放在桌上,"昨天下午打了很久的電話你才接,說話還含糊不清的,像是病了,我就想過來看看。"
  "過來看看?"蔚子凡愣了愣,"什麽意思?"
  "先不說這個。"夏茹溪轉移話題,"你怎麽了?好像不隻是發燒。"
  蔚子凡的睫毛扇動了幾下,低聲說道:"有個老毛病,感冒著涼會引起氣喘發作。"
  "氣喘?"夏茹溪的表情有些吃驚,"你不是經常鍛煉身體嗎,為什麽還會有這個毛病?"
  "是很久以前患上的,一直沒有治愈,平時適量的運動也沒有大礙。"蔚子凡不打算對她隱瞞,思索了一會兒才說,"我以前掉到過河裏,等我遊到岸邊已經沒力氣回家了。我穿著濕透的衣服在河邊睡了一夜,天亮時才被人發現,把我送到醫院後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染上了肺炎,從那之後就落下病根了。"
  "你不是會遊……"夏茹溪神情激動地接過話,又及時改了口,"那你不是很難受?"
  "平時沒覺得什麽,就是不能著涼感冒。"蔚子凡勉強笑了笑,又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像我父親說的,老天總是磨煉那些會成功的人。我想,把那次的事情當成試煉,心裏或許會好過很多。"他專注地說著話,沒有注意到夏茹溪灰敗的臉色,"雖然這樣想,可我怎麽也做不到原諒那個欺騙我、愚弄我的人,這麽多年來,她總是出現在我的噩夢裏,怎麽都忘不了……"
  後麵的話被咽了回去,他緩緩地伸出手,撫摸著夏茹溪淚流滿麵的臉,頭像是被敲了一記,有什麽東西要浮出來了,隻是他沒有機會深思。夏茹溪摟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上大哭出聲:"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怎麽會?"
  蔚子凡怔了一下,而後溫柔地笑了,"都是過去的事了。也是因為過去的事,我一直對你的心意視而不見。我沒有說過你跟那個人很像,但我現在知道了,你不是她,你比她堅強,也沒有她狠毒,你是很認真地在生活著,所以你不可能為了找樂子而罔顧他人的性命。"
  他以為這些話能安慰夏茹溪,卻想不到她哭得更傷心了,每聲哭泣都像在真真切切地控訴那個傷害過他的人。
  "別哭了,又不是你的錯。"蔚子凡安慰地揉著她的頭發。
  夏茹溪終於製止了自己失控的情緒,從他的懷裏出來,擦幹眼淚說:"你應該餓了,我去煮點兒粥。"
  她拿著空水杯準備出去,蔚子凡注意到她握著水杯的手在微微顫抖,他隻看了一眼便強迫自己調轉了視線,點點頭說:"好,麻煩你了。"
  夏茹溪把粥煮上,去衣櫃裏找了一套幹淨的衣服給蔚子凡換了,又把他汗濕的衣服扔到洗衣機裏,這才去整理客廳。
  之後,她一直在客廳和廚房裏找活兒幹,直到粥熬好了,她才去臥室喚蔚子凡到餐廳喝粥。
  夏茹溪的廚藝不精,粥卻熬得不錯。她記得小時候母親教她的訣竅:米少水多文火熬。一個小時左右,硬硬的米粒開了花兒,入口即化,配上麻油醃漬的香椿末兒,對感冒的病人來說無疑是最美味的食物。
  蔚子凡默默地喝著粥,想稱讚夏茹溪兩句,在心裏醞釀良久,仍不知如何開口。尤其是夏茹溪一直低著頭,隻在他喝完粥時才抬頭接過空碗,盛滿了又遞給他,而後繼續垂下腦袋。這種情況下說什麽都隻會敗興。
  他喝了三碗粥後便把空碗推到一邊,示意飽了。他以為夏茹溪會立即起身去收拾碗筷,因為以前她都是搶著收拾的。現在她卻把碗碟都推到一旁,用紙巾擦拭著玻璃餐桌。
  隔著空空的桌麵,她的雙手交疊,"我不能搬過來。"
  她毫無感情的一句話重重地錘在蔚子凡的心上,眼前仿佛籠罩著層層陰雲,而不久前她還在伺候他服藥,抱著他傷心地哭。她照顧了他一整晚,此刻卻遙遠得像是幾百年前的事,已經淡薄得無法回味。
  "為什麽?因為你要跟他結婚?"他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語氣尖刻。他像一個一敗塗地的人,憋在心裏的不甘隻能靠傷害別人才能發泄。或者,他不相信她不願跟他在一起,便試圖以更惡劣的言辭來刺激她說出真心話。"也許,你隻是為了錢,或許,你還……"
  更刻薄的話說出口之前,他看到了那雙黑亮的眼睛正含淚凝視著他。她不久前還緊緊地抱住他,為他心痛得大哭。他是怎麽了?怎麽能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是,我拿了他五十萬。"夏茹溪用那雙含淚的眼睛堅強地迎向他的目光,"我跟他在一起就是為了錢。"
  蔚子凡狠狠地咬了咬下唇,"那你喜歡他?你……"
  "不,我喜歡你。"夏茹溪打斷他。
  蔚子凡怔住了,他分明看到夏茹溪的眼角滑下了淚水,而安慰的話卻如鯁在喉。夏茹溪慘淡地笑了,"是真的,我喜歡你,很喜歡。正因為很喜歡你,所以我不能跟你要錢,因為我隻會在你麵前保留自尊。"
  "那你的意思是?"蔚子凡的目光移到她攥緊的雙手,他想伸手撥開時,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也是緊握著的。
  "讓我愛你吧。"夏茹溪含淚笑著,"然後,你忘了我。"
  她的笑容驚心動魄,像一把刀深深地插入他的心口,他努力地拔出來,卻比適才更痛了幾分。
  聽到關門的聲音,他才抬起頭,桌上放著一把鋥亮的鑰匙,是當初給她的備用鑰匙。他轉頭看向那扇緊閉的門,腳步聲漸行漸遠。
  是讓他對她關上門,然後放任她的心在他的門外徘徊嗎?
  他緊緊地攥著那把鑰匙,掌心已感覺不到痛楚。或許,他全身都麻木了,隻有胸口那個地方疼痛著。
  他慈愛地拍拍夏茹溪的頭,在大街上老淚縱橫地說:"語心,我的女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夏茹溪徹夜未歸,由於前晚給俞文勤打電話謊稱過要加班,他倒是沒有躺在沙發上又等了一夜。早上,夏茹溪一臉疲倦地回來,慶幸俞文勤已經去上班了,給她留了一個可以恣意發泄的空間。
  陽光已經照進屋子裏,她倚在窗前,身子浸在那片微黃的晨光裏。她仰起淚痕未幹的臉,忽然伸出手臂迎向那片冬日的陽光。手指在陽光中變成了半透明的淡粉色,臉頰卻越發蒼白,頭發、眉毛、睫毛也變成了透明的。陽光緊緊地環繞著輕飄飄的她,仿佛那片日光消逝時,也會卷著她一同消失。
  一覺睡到傍晚,窗外暮色蒼茫。俞文勤回到家後,她又如從前一般,吃完晚飯便進自己的房間工作。
  她在糟蹋僅剩不多的青春,這是她頭一次承認還有屬於自己的青春。但這不重要了,唯有每天的日升日落才能證明她又活了一天。
  俞文勤開始張羅婚事,俞京懷夫婦雖是苦口婆心地勸過,他卻吃了秤砣鐵了心。兩位老人就這麽一個獨子,這檔婚事管他們高不高興都辦定了,不高興是自己來找氣受,還不如想開些,敞開心懷接受這個兒媳,總比成天鬧心要強一些。
  王碧華不再找夏茹溪的麻煩,偶爾也帶她去跟太太朋友們喝茶、打牌。夏茹溪氣質高貴,臉蛋姣美,她的少言寡語也被太太們看成文靜、識趣。太多的溢美之詞讓王碧華暗暗高興,倒忘了曾經因為夏茹溪不懂討人歡心而厭惡她的事兒。
  夏茹溪真成了一根木頭樁子。她決心當個好妻子,至少表麵上讓人覺得她是個好妻子。她管束不了自己的心,那裏麵裝著蔚子凡,沒法把他趕出去,她便帶著這顆心嫁給俞文勤,也決計不讓人看出來。
  婚姻不一定要有感情,這世上有許多和她一樣的人,心裏裝著的不是丈夫或妻子。他們對自己的另一半溫情、體貼,使對方永遠發現不了他們心裏所藏的秘密。
  夏茹溪相信自己做得到。多少次經過電影院,多少次經過家門口,她都告訴自己:蔚子凡不在那裏麵,他在她心裏。把蔚子凡放在心裏才是最穩妥的,不用擔憂哪天他會離她而去。
  "怎麽突然要結婚了?"林澤秋提高了聲音,安靜的咖啡廳裏,客人都因這突兀的聲音而將目光投向他和夏茹溪。
  "是上次你說過的那個人?"
  "是的。"
  "你不是不愛他嗎?"林澤秋仍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夏茹溪是他看著長大成人的,追求她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鯽,她卻從未表示過對誰有特別的感情,更遑論結婚了。
  "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夏茹溪輕描淡寫地說。
  林澤秋沉默了一會兒,頷首說道:"要不要通知你爺爺?"
  "不用了,我不想節外生枝。"
  林澤秋表示同意,又問道:"那東西呢?你拿回來沒有?"
  "沒拿,也不打算拿了。"
  "你決定放棄了?"林澤秋的語氣有些責備,又於心不忍,"考慮清楚了?"
  "我不想讓他知道那段過去。"
  不能讓蔚子凡知道他喜歡的女人正是多年前傷害他的人。傷害一次就夠了,如果他能徹底忘了那段過去,平靜而幸福地生活,她可以為他放下一切。
  林澤秋從她的臉上看出了一些許端倪,他暗暗心驚,以前從沒有想到過這個可能--茹溪會把那麽重要的東西交付給他,這個人在她心裏的位置一定是異常重要的。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夏茹溪不是對每個人都無情。她拒絕那麽多男人,是因為她心裏裝不下別人了;她不是喜歡孤單,是因為要守住那個人而必須承受孤單。
  真正的愛情不是刻意地去做些什麽,而是你在不知不覺中就為他做了很多,事後才發現你放棄自己的快樂,成全了他的幸福。
  "茹溪……"林澤秋心痛地喚道,"你也應該幸福。"
  夏茹溪淡淡地微笑著,"會的。"
  隻要他能幸福。
  結婚總是有很多繁瑣的事要去處理,若是一對幸福的新人倒不會厭煩這些事。俞文勤心疼夏茹溪,把活兒都攬了下來,反正他是為此而享受著。然而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一個禮拜下來,連拍婚紗照的影樓還沒有選好。
  破壞性的事件永遠比喜事要早到一步。婚事還沒理出頭緒,夏茹溪的公司卻受到了重創。舊事重演,夏茹溪被公司解雇時,藏匿在她背後的人再次使用了同樣的手段--她公司的名字,還有她使用假學曆的事被發布在網上。這次更難收場的是,同時被貼出來的還有她的照片。
  這件事情其實並不突然,那個人起先隻在某個論壇上發布,範圍比較小,夏茹溪或是熟悉她的人沒有察覺,更沒有防範。如果沒有貼出照片,事件也許很快就被淹沒了,偏偏夏茹溪的照片讓人看過一眼後便很難忘懷。許多人到處轉載,有的是為了找出夏茹溪本人,有的純屬好奇此事的真假。
  珍梅比夏茹溪更早知道了此事,趙勳看到這張帖子的第一時間便找到了她,目的當然是興師問罪。珍梅起先抵賴,說完全不知此事。趙勳將查明的公司信息拍到桌上,激動地站起來罵道:"真是可怕的女人!事已至此還敢否認?我做夢也想不到你跟夏茹溪是一夥的,戲演得還真好,我是不是要慶幸你沒有設計我去做些違法的事?否則我現在不是站在這裏質問你,而是蹲在監獄裏腸子都悔青了!"
  珍梅方寸大亂,麵對趙勳的質問,隻能揪緊胸口的領子,身子瑟瑟發抖。半晌,她才領悟到,自己和趙勳已經走到盡頭了。想到這兒,她反倒冷靜下來,似乎和趙勳分手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了。
  "說話呀!為什麽和啞巴似的?"趙勳氣呼呼地拍著桌子,也不顧旁人的側目。
  "我沒什麽可說的。"珍梅微微抬起頭,冷靜地直視著他,"事實如你所見,我說什麽也沒用。合約雖然已經簽了,你隻要找到借口,要換掉供應商也可以。"
  趙勳一時啞口無言,珍梅的目光過於尖銳,與他來之前的預想不同。他以為珍梅會哭著解釋,會求他原諒她,就是沒想到她的態度如此強硬,他這個被欺騙的受害者倒是站不住腳了。
  "跟我交往也是演戲對不對?你對我根本沒有感情!"趙勳頹然吐出這兩句話,他是真心愛珍梅的,麵對即將失去的愛人,即使自己被她欺騙和利用也可以原諒了,他隻想弄清楚她有沒有愛過他。
  "我說有你會相信嗎?"珍梅冷笑,"如果我說剛開始隻是利用你,現在對你有了感情,你會相信嗎?"
  得到這樣的回答,趙勳的氣焰頓時高漲起來,"你自始至終都在騙我,我憑什麽相信你的一麵之詞?"
  珍梅無奈地攤開手,"看吧,你不相信,你已經先入為主地覺得我在欺騙你,我說什麽你都認為我是在騙你,所以我不說更好。"
  趙勳瞠目結舌,他完全想不到該怎麽接話。說相信她,有悖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不信她,就意味著兩人沒有繼續的可能了。男女之間,愛得更多的人總是處於弱勢。他心知肚明不能拿珍梅怎麽辦,可就這樣結束,他又不甘心。繼續交往下去,對於她的惡性欺騙,他又能當做沒發生過嗎?
  他沒想到的是,分不分手也輪不到他來做主。
  "我們分手吧。"珍梅冷冷地拋出這個決定。
  趙勳的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珍梅拎著手袋起身,"合作的事你看著辦,怎麽做我都接受。"她走下台階,又回過頭來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才說,"希望你幸福。"
  她毫不留戀地往門口走去,隻是轉身的一刹那,眼裏的淚水便洶湧而出,留給趙勳的卻是一個穩健而無情的背影。
  另一個處於風口浪尖上的人是李文翔。夏茹溪的公司取代了榮鑫文具,讓老板和銷售經理吳京大為訝異。最初沒人想得到夏茹溪是隱藏在背後的老板,一旦得知此事,倒也能想通了。夏茹溪對新維康和榮鑫文具都非常熟悉,這是她的優勢,也是她能不聲不響地擠掉榮鑫文具的原因,這是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沒法做到的。
  目前還沒人把李文翔和夏茹溪聯係在一起,但是若他們接觸得過於頻繁,一定會使人生疑。盡管得知夏茹溪要結婚後,李文翔絞盡腦汁地想要破壞這一切,現在他卻不敢冒著風險與夏茹溪有任何往來。他盡量維持平時的樣子,對吳京也不流露出惶惶不安。他也考慮到了,夏茹溪的公司受到這麽大的衝擊,婚事肯定要先推遲,便暫且安了心。
  蔚子凡把手上的合約看完後,瞥了一眼站在辦公桌前的趙勳,他臉上那種如同等待被審判的表情讓他感到好笑。蔚子凡了解夏茹溪,以這個女人的智商,要隱藏在背後得到新維康的合約再簡單不過了。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他也是不知情者之一。然而相比之下,他更擔心夏茹溪的隱私被公布出來,她的日子應該很難過吧?
  "總經理,我會盡快找到新的供應商。"趙勳忐忑不安地說。事實上,他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被炒掉,若是給老板知道他是為了討好女人才簽了這份合約,應得的處罰一定是收拾東西走人。
  "不用了,合約沒有問題,照這個價格合作下去也可以。"蔚子凡擺了擺手,又說,"你出去做事吧。"
  趙勳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鞠了個躬,趕緊出去了。蔚子凡又拿起合約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才對秘書交代:"想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網上有關夏茹溪的信息全部清除掉。"
  秘書愕然地抬頭,"這……這個有點兒難度。"他其實很納悶總經理為什麽要這攤趟水。
  蔚子凡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解釋道:"她有張照片是工牌上的照片,說明這事兒是公司內部的人幹的,我們有必要負這個責任。"
  秘書覺得這個理由說不通,但老板的臉色很陰沉,他不敢再追問下去。蔚子凡調出網頁,他又耐心地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文字,言語的惡毒程度讓他不禁懷疑,夏茹溪以前在公司到底做了多少十惡不赦的事,才讓公司的同事在她離職後還要用這種低級的手段報複她?
  "王秘書,夏茹溪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問。
  王秘書愣了愣,才說:"這個很難說,夏經理在公司一直是有爭議的人物,怕她的人很多,恨她的人也多,喜歡她的人卻很少。"
  "很少?"蔚子凡皺了皺眉頭。
  "是的,喜歡她的人大概隻有老總經理。"
  "那你呢,你對她是什麽看法?"
  "我跟老總經理的看法一樣。服侍老總經理十年,我知道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夏經理是用的假學曆,還是照樣提拔她。"
  "哦?前任總經理一直都知道?"
  "是的,他以前跟我這樣說過,麵試夏經理的時候,老總經理故意把她的假文憑翻來覆去地看,他注意到夏經理很不安,甚至不敢抬頭,這說明她並不是心安理得地欺騙別人,她也是沒辦法吧。老總經理說,像她這樣的人,一旦錄用了,肯定比別人更懂得珍惜這個工作機會。事實上,夏經理擔任行政經理後做出的成績遠遠超過曆屆行政經理。"秘書沒注意到老板愧疚的神色,仍自顧自地說著,"她用假文憑固然有錯,相比起她為公司做的貢獻,這點兒錯又算得了什麽?善意的謊言所產生的結果卻往往令人欣慰感動。夏經理為公司服務了六年,並不僅僅是對下屬要求嚴苛。比如她要求下屬加班,自己絕不會先離開,甚至加班的時間比別人更長;再比如請假,她手下有人病了,工作往往是她接手的。這些沒人知道,老總經理和我卻知道。因此看到沒有人體諒她,或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考慮,我也感到難過。"王秘書是真心地為夏茹溪感到難過、惋惜,任何一個優秀的人才都無法避免地到處樹敵。
  蔚子凡聽完後揮手示意王秘書出去,自己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遠處的紅霞。他又錯了吧,片麵地否定一個優秀的人才,將她逼到如今這種境地。難怪父親總說人沒法選擇出身,高貴如他也不值得傲慢,隻有能約束自己少犯錯或不犯錯的心靈才是真正高貴的。
  離濱海市千裏之遙的西江市舉國皆知,原因無他,大多數煙民都抽過這裏出產的一種卷煙,即使不抽煙的人也聽說過。如今市場上再也找不到那個牌子的卷煙。曾經讓西江人引以為傲的支柱產業,十多年後僅僅是人們偶爾談起的話題。
  西江市國有資產管理辦公室裏,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看著網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上麵的照片,不時地點頭,對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人說:"沒錯,是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兒。"
  "但她叫夏茹溪。"中年男人說,"您確定是她嗎,張主任?"
  "樣子不會錯,我自己的女兒一眼就能認出來。"張主任激動得連端茶杯的手都在顫抖。
  中年男人起身把一疊資料給張主任,恭敬地說:"這是她的資料,她人目前在濱海市。"
  張主任接過資料,快速地瀏覽一遍,對中年男人說:"我再仔細看看,謝謝你幫我找到她。"
  中年男人擺擺手出去了。張主任用了整個下午把資料看完,又兀自思索許久,才叫來秘書說:"你準備一下,過兩天去濱海市出差。"
  相比起那些認為夏茹溪會因公司的受挫而憂心的人,作為當事人的她表現卻太過平靜了。她既沒有慌亂地去公司挽回局麵,也沒有氣衝衝地跟每個網站、論壇交涉,更沒有憤怒地要揪出那個背後搗鬼的人。連日來,她閉門不出,窗外的陽光依然燦爛,這座南國的城市沒有冬日的蕭條。她緊閉著眼睛,等待命運的安排。這次是否能僥幸地躲過去,或是再次被卷入凶險的境地,她隻能聽之任之。
  這一天的早晨與往日並沒有什麽不同,城市裏為數不多的老人遛完狗回來,小吃攤前排著長長的隊,有人已經拿著油條邊走邊吃。馬路上的車流穿梭不息,公交站台上擠滿了等車去上班的人。人們的臉上還帶著睡意,半眯著眼睛,打著嗬欠。
  夏茹溪被俞文勤早早地叫醒了,今天要去拍婚紗照。俞文勤是離夏茹溪最近的一個人,她的公司出事後,他卻隻是在嘴上說著不痛不癢的關心話,心裏還慶幸得很。那個公司完蛋了,夏茹溪就不用工作,她當然也不好意思再要他投資。以她的學曆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所以隻能待在家裏讓他養著,他也安心了。
  所以,他風雨無阻地要夏茹溪今天跟他去拍婚紗照,也不管她是不是難過得要死。他想夏茹溪總有一天會明白,多少女人希望被人養著,卻碰不到那樣的好事兒。
  他和夏茹溪到小區門口的四川餐館裏吃了早餐,炸醬麵的味道還算正宗,油條也炸得外酥裏嫩。夏茹溪味同嚼蠟地吃完,被俞文勤牽到馬路上。上班時間到了,公交車的站台上隻有寥寥幾個人,馬路上因為車少了很多,也暢通無阻了。
  夏茹溪掙脫俞文勤的手,去報刊亭買了份報紙,攤開了邊走邊看。俞文勤在她前麵兩三步的距離,回頭笑著對她說:"你不看路,當心摔跤啊。"
  夏茹溪微笑著折好報紙,正要追上去,身後傳來的聲音卻令她的微笑凍結--
  "語心!"
  多少年不曾聽過的名字,她頓時僵立在原處。盡管她想拔腿就跑,腿卻沉重得邁不開一步。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她才緩緩地轉身,看著那個走到她麵前的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麵前的人仍然是那張國字臉,白頭發卻比以前多了許多,鬢角好似染了霜,一雙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爸……爸!"她顫抖地叫出聲。
  她回頭看了一眼俞文勤,連忙走到他麵前小聲說:"別問我什麽,你趕緊回去,婚紗照改天再拍。"
  俞文勤看了那個老年人一眼,老年人也正在端詳他。夏茹溪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又急忙說:"以後我再跟你解釋,你先回去,否則……我們之間永遠都不會有結婚這回事!"
  俞文勤受到這樣的威脅,自然不敢問下去,便點點頭說:"那好吧,我先回去,你也早點兒回來。"話雖如此,他卻不願意離開。他等不及地要聽夏茹溪的解釋,她不是沒有親人嗎,怎麽又多出一個爸爸來?她爸爸為什麽要叫她語心?
  又被夏茹溪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才不情願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俞文勤一離開,夏茹溪就被老人擁住。他慈愛地拍拍夏茹溪的頭,在大街上老淚縱橫地說:"語心,我的女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心知夏茹溪經曆了許多事,即便那些事堆積在心裏發了黴,她也不會主動掏出來曬曬陽光。
  張主任和秘書住在一個老友提供的房子裏,兩層樓的建築,前院後樓的格局。房子有些年月了,全是老式的家具,紅色的木地板脫了漆,工人打掃得很幹淨,住起來倒是很舒適。
  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媽端了茶和水果上來,張主任換了拖鞋進來,秘書便退了出去,順帶把門也關上。
  "為什麽這麽多年不回家,也不跟我們聯係?"張主任的身子微微前傾,"當年發生了什麽事,讓你離家出走,還一去不回?"
  夏茹溪規矩地坐著,雙手放在並攏的膝蓋上。
  "當年的事情您不知道嗎?"
  張主任搖搖頭,"我問了你媽媽,她什麽都不說。孩子,現在告訴我吧。"
  夏茹溪揉著手指,顯得十分不安,"我離家的前一天,哥哥闖進了我的臥室……"
  啪--臉色鐵青的張主任一掌拍到桌子上,嚇得夏茹溪瑟瑟發抖,臉上也浮現出異常驚恐的神色。
  "那個畜生!"張主任驀地站起來,在茶幾前來回踱步,嘴裏不停地咒罵,"畜生,狗膽包天地幹出這種事,要是我當初知道,非打死他不可!"他走來走去的,仿佛又想起了什麽,忙停下步子,彎下腰問夏茹溪,"後來呢?那畜生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沒有,幸好媽媽拿鑰匙把門打開了。"
  張主任露出慶幸的表情,"然後你就離家出走了?"
  夏茹溪沉默了一會兒,將一路上準備好的謊話拿出來對付他:"嗯,我怕哥哥,本來是想離開家一兩天的。事情發生以後,我一直待在車站人多的地方。後來有個人說是您的朋友,專程來找我的。他說您決定把我送到很遠的地方,我問了他很多有關您的事,他都答對了,我就信了他,以為您真的為了哥哥而不要我回去了,就傻傻地跟他上了火車。"
  她小心地觀察著張主任的神色,他應該是相信了她的話,正蹙著眉頭,也許是在苦思那個子虛烏有的人到底是誰。
  "坐了一天的火車,到了這兒,我才知道我被那個人賣給了一個離過婚的男人。那個離婚的男人要我去做不正當的事,他們太可怕了,我不敢逃跑,雖然我很想回家……"她刻意停頓了一下,做出不願回想的痛苦神情,"過了幾年,那個男的被人弄死了,我才得到自由,可那個時候我已經不能回家了。"
  夏茹溪把臉埋在雙手之間,低低地啜泣,心裏想的卻是:如果林叔知道自己被她說成是離婚的壞男人,不知道會有怎樣的表情?
  張主任倒是有幾分相信她的說辭。經常聽到年輕女孩子被無業青年騙到沿海城市賣身的事。他在西江市也算名人,別人不難知道他是她的父親,而一個離家出走的女孩兒正是最容易被拐騙的對象。
  他繞過茶幾走到夏茹溪的身邊,好似強忍著眼淚般拍了幾下她的肩,"受苦了,我的孩子,都怪爸爸沒有保護好你。"
  夏茹溪哭了半個小時才收住眼淚,她立刻想到張主任一定是從網上找到她的。也就是說,她改名的事也被知道了。為了不使他生疑,她胡亂地抹了把眼淚,"我想脫離過去的生活,就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托人給我改了名字,又造了一份假學曆,進了一家大公司工作。"
  張主任擺擺頭,"如果不發生那些事,你哪需要吃這些苦!我本來是打算等你高中畢業後就送你出國留學的。"
  夏茹溪沒正麵回答他,隨意問道:"媽媽他們還好嗎?"
  "還好,就是很想念你,也許是因為自責,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你哥哥……不,那個畜生,"張主任無比憎惡地咬咬牙,"兩年前才從國外回來,在西江市開了家公司。語心,你抽空跟我回去一趟,我一定要那畜生跪著向你道歉。"
  "不用了,爸爸,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而且最近我的公司有麻煩,一時半會兒還解決不了。"她轉過身麵對著張主任,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了他的手,"能再見到您,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哥哥那時候畢竟年輕,您也別生氣了。"
  "那怎麽行?語心,你是要回家的啊。"張主任說到這兒,腦子裏忽然閃過街上那個年輕男子的臉,他故作不經意地問,"你已經在這裏安家了?"
  "爸想到哪兒去了,我還是一個人。"
  "那剛才的男人是……"
  "是朋友。"夏茹溪跟他解釋,"一個不錯的朋友,在業務上有往來的。"
  張主任表示明白,但還想勸夏茹溪回去,"你應該也沒有跟爺爺奶奶聯係吧?他們承包了一個果園,我原本是想老年人可以打理一下果園,日子清閑一點兒,沒想到你爺爺……"
  "爺爺怎麽了?"夏茹溪做出完全不知情的樣子。
  "你爺爺患了肝癌,時間不多了。語心,不管多忙,你得回去見爺爺最後一麵啊。"
  夏茹溪攥緊裙子,克製住不要流露出恐懼。張主任看向她時,她又哭出來,然後抽抽噎噎地說:"好,我盡快把事情處理完,跟您回去。"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接起來後那邊說了幾句話,她便急切地說:"你再等一會兒,我馬上過去。"
  她掛斷電話,便站起身來對張主任說:"爸爸,對不起,有點兒急事需要我趕過去處理,明天我再來找您。"
  張主任和藹地笑了笑,攬著她的肩走到門外,又叫來秘書開車送她,交代她不要太累、注意身體之類的話,然後目送她坐車離開。
  夏茹溪在公司附近下了車。珍梅正在辦公室裏審核訂單,見她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忙收起了喜笑顏開的樣子,這個月公司利潤高漲的喜訊到嘴邊也成了--"發生什麽事了?"
  夏茹溪把門關上,狠狠地咬了咬手背,才神色凝重地說:"珍梅,不管你有多不信任我,但從現在開始,我說的話都是真的,你要認真聽著。"
  珍梅一頭霧水。夏茹溪抬起手,製止她張口說話,"我今天晚上要離開濱海市,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回來,公司就交給你了。俞文勤有70%的股份,年底結算的時候你不要忘了把分紅匯到他的賬戶上。等我走後,你替我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我不能跟他結婚了。還要囑咐他,無論任何人向他問起我,都不要透露我跟他的真正關係。另外我需要一筆錢,等會兒我會去銀行取出來。"她從手袋裏掏出車鑰匙塞到珍梅手上,"這輛車算是補償我從公司拿走的錢,如果資金周轉不過來,你拿去賣了就是,都記住了嗎?"
  珍梅茫然地看著夏茹溪,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夏茹溪露出乞求的目光。她當即也明白了,如果是連夏茹溪都解決不了的事,即使她知道了也幫不上忙,隻好點點頭。
  夏茹溪舒了口氣,拉好手袋的拉鏈就要出去,走了兩步,她又退回來,"這兩天如果有人找我,你就說我去北京出差了,要半年才會回來。"
  看到珍梅答應了,她露出欣慰的表情,"那我走了。"
  "等等!"珍梅拉著她的手臂,輕聲說:"萬事小心,我會守好公司,等你回來。"
  夏茹溪微微笑了,彎彎的眼睛中溢出兩滴晶瑩的眼淚。她拍拍珍梅的手背,然後拉開麵前的玻璃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去銀行的路上,她預訂了中午十二點飛往北京的機票。機票送到後,她到機場辦了登機手續。過了安檢,她隻在候機廳裏坐了一會兒,又出了機場。然後,她搭計程車到火車站買了一張晚上去重慶的火車票。
  到這天為止,網上有關夏茹溪的照片和資料已經清除了大部分,隻有在一些小論壇上還能搜索到隻言片語。這股浪潮已經過去,蔚子凡卻不放心,一邊催促著秘書盡快處理,一邊想著要找個借口去看一眼夏茹溪。她現在的日子太不好過了。雖然她已經拒絕了要跟他在一起,可作為曾經誤會並傷害過她的人,探望一下、安慰幾句也是應該的。
  他把玩著鋼筆,頭微微一側,正好瞄到桌上的台曆,忽然眼睛一亮。他把筆扔了,拿出手機剛要撥打,又放了下來,換了桌上一部剛安裝不久的固定電話撥過去。
  電話沒響兩聲就接了,那邊鬧嚷嚷的,夏茹溪喂了一聲,他便說:"是我,今天是交房租的日子,但房子有點兒小問題。"
  正走出火車站的夏茹溪停下步子,"什麽樣的小問題?"
  蔚子凡一時編造不出理由,隻好說:"你那個地方太吵了,這樣吧,半小時後在樓下碰麵,我帶你上樓看看,也好當麵把房租給你。"
  夏茹溪原是想推說有事的,一想到房子租給了他,有了問題自然是要解決的,既然是小問題,也花不了多少時間,而現在離發車時間還早,便答道:"那好吧,我現在過去,二十分鍾後到。"
  蔚子凡到樓下時,夏茹溪也剛到不久。再見麵仍是有些尷尬,他們都不看對方,或低頭,或望著別處。蔚子凡帶她上樓,夏茹溪在電梯裏問他房子到底有什麽問題。他並不回答,等進了客廳,他指著魚缸說:"就是這個,好像水草都快死了。"
  夏茹溪俯身看著魚缸,水很渾濁,有幾株植物的葉片已經腐爛了,上麵密布著髒髒的氣泡。她在心裏埋怨地想,現在哪還有心情管這些水草,卻還是挽了袖子,伸手進去把腐爛的草拔了出來,扔進垃圾簍裏,又接了管子,換了缸清水。
  "水草的養護比較麻煩,你不必管了,以後再有腐爛的水草,拔出來扔了就行。"
  蔚子凡歉意地點點頭,夏茹溪又問:"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
  "那我先走了。"夏茹溪也不看他,繞過他便往門口走。
  "房租還沒給你。"蔚子凡掏出錢包,數了幾十張紙鈔給她。
  夏茹溪正需要用錢,接過來也沒數就放進手袋裏。她又折回身,在茶幾的小抽屜裏找出紙筆,趴著寫收據。
  "我聽說你的事了。"蔚子凡站在一旁說。
  夏茹溪拿筆的手頓了一下,嗯了一聲又繼續往下寫。
  "你應該知道是公司的人做的,是誰你知道嗎?"
  "知道,"夏茹溪跟他說話,寫字的速度便慢了很多,"我被公司解雇的那次,也是她做的。"
  "你知道?"
  "誰對我做了什麽,我心裏都有數。上次我沒追究,這次我也不打算追究,我清楚她有恨我的理由。"夏茹溪把收據給他,倒不急著走了,而是坐在沙發上,仰著臉問蔚子凡,"網上有關我的信息都被清除了,是你幫我的對不對?"
  "你怎麽會認為是我?"
  "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別人。每個人都恨不得這事兒鬧得不可收拾,這樣他們才能看熱鬧。"夏茹溪苦笑著,"不管怎麽樣,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事。"
  "隻說聲謝謝?"蔚子凡坐在沙發上,把腿伸得直直的,十足慵懶的樣子,"你不如當成欠我一個人情?"
  夏茹溪淺笑地望著他,心裏覺得很平靜。他就是有那種力量,一靠近他便覺得安全。她幾乎忘了早上發生的事,也不記得在來這兒之前她有多急切地要離開這個城市,逃避即將到來的一切。
  "好吧,我欠你一個人情。"她向他妥協。
  "那麽現在就還吧。"蔚子凡指著牆上的石英鍾,時針指向下午兩點,"一起吃晚飯,怎麽樣?"
  火車票是八點的,夏茹溪算了算時間,如果七點左右吃完飯,時間剛剛好。下次再見麵,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光景,或許,這就是他們最後的相聚。
  "有個條件,我們就在家裏吃。"她不想出門。
  "得去樓下的超市買菜,你剛收了房租,該你結賬。"
  "那你得拎東西。"他們說著便起身,一前一後地往門口走,夏茹溪抓了抓頭發又說,"家裏的米是不是不多了?買一百公斤倒在米缸裏,給你慢慢吃怎麽樣?"
  她看不見後麵的蔚子凡瞪著她的目光,如數家珍地說:"蔬菜要買冬瓜,水果要買西瓜,花生油要買桶裝的,再買個最貴的火腿才不辜負你幫我了這麽大的忙……"
  她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嘴卻沒有停歇。她真的買了這些東西,並拒絕了超市人員的送貨。蔚子凡從家到超市往返數趟,她卻抱著胳膊在一邊旁觀。
  他們的交情不深,總共兩個多星期的同居生活,也就在廚房裏培養出了默契。夏茹溪自小聰敏,偏偏對廚具束手無策。蔚子凡見識過她笨拙地拿刀剁土豆的樣子,便吩咐她在一旁候著,也沒有要她做多少事,最多飯後指使她洗碗。
  這頓飯吃得很沉悶,蔚子凡向來話少,接觸並不多的兩個人更是找不出共同話題。而在以往總是主動說話的夏茹溪,因為早上發生的事讓她措手不及,甚至有著末日來臨的危機感,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絲笑容來。
  蔚子凡不是個遲鈍的人,上次見過夏茹溪憂傷絕望的樣子,至今回憶起那雙空洞的眼睛來還會讓他心疼。此刻他又看到了那樣的眼睛,卻不能如上次一般再邀她去看一場電影。在這種情形下,他若真是那樣做了,倒顯得是在賣弄他的體貼。況且,他知道即使帶她去電影院,也不過是讓她蜷在黑暗中哭一場,然後強作無事般地應付他。他心知夏茹溪經曆了許多事,即便那些事堆積在心裏發了黴,她也不會主動掏出來曬曬陽光。如果他自視甚高地以為夏茹溪愛著他,會主動地向他打開心扉,那麽他們最終的結果不外乎終結一段錯誤的感情。
  夏茹溪洗好碗回到客廳,蔚子凡裝作沒看到她慘淡的麵容,隻輕聲說了句:"洗完了?過來坐會兒。"
  夏茹溪看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鍾,才六點過幾分,便挨著他坐下了。她想要不要把自己離開的事告訴蔚子凡?如果不辭而別,他會不會擔心她呢?然後又想,告訴他做什麽?難不成期待他能挽留自己?且不談蔚子凡如此冷漠,決計說不出好聽的話來挽留她,即使他那樣做了,她真能動搖離開的決心嗎?
  他們仍維持著吃飯時沉悶的氣氛,如同外麵的天氣一樣陰沉沉的,使人感到壓抑。他們較著勁兒地沉默,誰也不先開口說句話。盡管這樣的氣氛並不美好,他們卻願意僵持下去,靜靜地看著熟悉的臉孔,嗅著熟悉的氣息,便不再感到浮躁。
  許久沒有聽到蔚子凡發出響動,夏茹溪終於側過頭去看他。蔚子凡卻已合上眼睛,頭靠在沙發墊背上打盹兒了。
  是該走了。她俯下身子端詳他,這是第一次看見他睡著的樣子,濃密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瞼處投射出濃重的陰影。他的睡相較平時溫和許多,雙唇如小孩子一般緊抿著,她情不自禁地湊上自己的唇,輕輕地印了上去。
  蔚子凡仿佛睡得很沉,對她的侵襲一無所覺。她手撐著沙發,小心地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了幾步,卻突然停了下來。
  她詫異地望著被拉住的手,眼睛往上看--蔚子凡已經睜開眼睛,看她的眼神就像逮住了一個逃跑的小偷,看得出他鬆了口氣。
  她正要說離開,蔚子凡的手卻猛地一拽,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他的懷裏,被他緊緊地摟著。
  "我該走了。"她的頭被蔚子凡按在胸口,隻能悶悶地說出這麽一句話。
  好半天沒有回應,她仰起頭,見蔚子凡仍將頭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這回她可不會上當,以為他睡著了,睡著的人不會有那麽大的力氣將她箍得死死的。
  "我真的要走了。"她又重複了一遍,卻沒有試著掙紮。
  "別動。"他輕聲吐出一個命令,眼睛仍然緊閉著,"你現在哪兒也去不了。"
  "可我有事,你不能這樣。"她用手推他,卻被他鉗製住了,使她緊貼著他,更不留給她絲毫抵抗的空間。
  "你也不能這樣。"
  "我怎麽樣?"
  "剛剛為什麽要吻我?吻了以後就說有事要離開,你常常這樣不負責任嗎?"他低聲指責完後低頭噙住她的唇,像是要吻回來一般。
  外麵的天色暗了,屋內暮色漸濃。她看不清他,索性閉上眼睛,任他輕咬著她的唇瓣。上次被他吻,她便察覺他吻她的時候總是會戀戀不舍地輕咬她的唇好一陣子。每當這時,他會緊緊地摟著她的身子,那種強烈而霸道的占有欲便傳遞到她的靈魂,使她深陷其中,忘記了反抗,甚至會試圖用同樣的力度抱住他。
  擁有占有欲的何止他一人。夏茹溪痛苦地想,十多年前,從暗戀他起,便在深夜獨自幻想著她與他的未來。她害怕別人看出端倪,想把這段感情藏得很深很深,卻又擔心他永遠也發現不了自己的心情。
  真的有這麽一天了,在他的身體和靈魂裏都烙下她的印跡。雖然等候的日子很長,雖然他愛的不是當年那個愛過他、也害過他的女孩兒,可她還能更貪婪嗎?
  "不管你要去哪裏,至少現在別離開。"蔚子凡摟著她又靠回沙發上,讓她伏在自己的胸口,更清楚地聽到他發自內心的話。
  已經要晚點了,夏茹溪仍然偎在他懷裏。遲一天走也可以。她知道自己又在冒險了,明明就應該沒有牽絆的,相比起這時候抽離出來的痛苦,她更願意鋌而走險。
  弄不清是誰先睡著的。大冬天裏,他們在沙發上相擁而眠。蔚子凡在淩晨醒過來,揉了揉被壓得發麻的胳膊,才看到凍得蜷在他懷裏的夏茹溪。他不自覺地溫柔地笑笑,將她抱到臥室裏,把被子蓋嚴實後,又到客廳裏倒了杯紅酒。
  他預備喝完這杯酒,暖了身體後再進去睡的。剛在沙發上坐下,縫隙裏的一張淡紅色紙片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拿起來一看,是濱海到重慶的火車票,時間是昨晚八點的。
  她的事情就是出差嗎?這個發現使他驚喜。她願意放下公事,而為自己多留一晚。也許在她心裏,他的重要程度已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
  思維敏捷的他很快察覺了不對勁兒。她公司唯一的大客戶便是他的新維康,即使她要拓展新的客戶也不至於尋到外省去,而有哪一家公司采購文具還會選擇外地的供應商呢?
  既然不是公事,那麽肯定是私事了。是不是她的家人在重慶?這個問題冒出來的時候,他頓時發現自己對她的了解真是太少了。除去名字和工作,他對她還真是一無所知。
  當下他把那張已經作廢的火車票塞回縫隙裏,將剩下的酒一口飲盡,然後回到臥室。床上的人已經換了個姿勢,側身往裏睡著。他脫了鞋上床,從背後摟著她,熄了室內唯一亮著的台燈,也合眼睡了。他已打定主意,既然決定了要在一起,猜測再多也是無用的,不如就從明天開始了解她。
  這樣的天氣讓人心情明媚舒暢,如果不暫時拋開煩惱,便辜負了這個城市冬日裏獨有的溫暖。
  夏茹溪以為第二天比蔚子凡早些醒來便可以溜走。醒來後她才發現,隻要自己稍微動一動,環在她腰上的胳膊便會收緊幾分,直到把她穩穩地束縛在他的胸口,耳邊才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如此反複了幾次,她也不再徒勞了,心想他總是要去上班的,現在便也任他去了。
  蔚子凡醒來便給秘書打電話,他的手剛鬆開,夏茹溪便朝牆的方向滾了幾個圈兒,用被子蒙住了臉--這是她第一次早上醒來後旁邊還有個男人。
  "我考慮過了,在重慶舉辦的國際信息技術峰會,我決定參加。"
  夏茹溪猛地拉下被子,轉了個身,瞪大眼睛看著蔚子凡。蔚子凡衝她微笑,而後又對著手機說:"為期三天,沒錯,你把資料準備好,待會兒送到我家裏來。"
  他剛掛掉電話,夏茹溪便靠近了問他:"你要去重慶?"
  "是啊,你很意外?"
  不會這麽巧吧?而且昨天也沒聽他說起過啊!夏茹溪後知後覺地把手伸向褲袋裏,掏出幾張紙幣來,一張張地找,愣是沒找著昨天買的那張火車票。
  "不用找了,在外麵的沙發上。"蔚子凡提醒她,"你去重慶做什麽?"
  夏茹溪這會兒心裏亂得不想答理他,又怕他真的去重慶。等她頭皮發麻了好一陣子後,才驀然想到蔚子凡會是個大麻煩--若她說去重慶,他一定要同她一起去,他選擇的交通工具一定是飛機,這樣就避免不了與他同乘,航空公司也必然會留下出港記錄。況且,若她到了重慶不聲不響地失蹤,蔚子凡沒準兒會到處找她。為今之計,她隻好放棄。不一定非要躲避到重慶,濱海這麽大的城市,她若是藏在某個角落,相信也沒人能找到。
  "這段時間太累了,原是想去重慶旅遊的,今天又不怎麽想去了,就近找個地方玩兩三天也可以。"
  要去重慶你自己去,她在心裏得意地想。以為蔚子凡會對她發脾氣,便扭過頭不去看他,誰想蔚子凡倒是用輕鬆無謂的語氣說:"那麽正好,我也不想旅途勞頓,就不去重慶了。聽你的意思好像這幾天閑著無事,就近找個地方吧,我們一起去放鬆幾天。"
  夏茹溪怔了怔,"那重慶的會議呢?你不參加了?"
  "沒什麽重要的,不參加了。"他掀開被子要下床,又對夏茹溪說,"我去洗漱,你也早點兒起床,吃過早餐就出門。"
  "等一下。"夏茹溪拽住他的胳膊,"我們出去了,那你的秘書怎麽辦?他不是待會兒要給你送資料過來嗎?"
  蔚子凡像對待傻瓜一般拍拍她的頭,"真笨啊,我沒打那個電話,你去網上查一下就知道,重慶也沒有舉辦那個什麽峰會。"
  他得意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夏茹溪,覺得她像傻瓜的樣子還挺可愛的,便愉悅地笑出聲來。待夏茹溪憤憤地要撲過來時,他已利落地翻身下床,重新拿起手機說:"這次是真要打電話了。"
  他打電話給秘書,說這兩天不能去公司,又像在故意刺激夏茹溪似的,把手機摔到她麵前,然後洗漱去了。
  夏茹溪被他這樣一戲耍,生氣過後又感到好笑。他盡管撒謊,目的不是為了留住她嗎?她心裏緩緩淌過一股暖意,可轉念又覺得真是時機不對啊,現下的狀況哪容得她去跟心愛的人遊山玩水?她越早消失,他就越安全,這才是愛他的方式。
  可她不是個高尚的人,能和他有這種親近相處的機會,她舍得放棄嗎?她若是跟蔚子凡撕破臉皮,以他的性子一定會放開她的,可她做不出那種讓他覺得她可憎的事。
  她猶疑不定,一方麵懼怕貪玩導致的後果,一方麵又為即將到來的出行而興奮。她臉上是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烏黑的眸子卻含著深深的抑鬱愁苦。未來幾天有蔚子凡的相伴,如同去享用一頓豐盛的"斷頭飯"。
  她的情緒都寫在臉上,也落入了蔚子凡眼裏。他要求自己不要去問她什麽,幾天的形影不離,他總會打探出一些關於她的事情來。
  兩人吃過早餐便出發了。錯開了上班的高峰期,蔚子凡駕駛著跑車在市內的高速公路上疾馳。天氣很好,紅紅的太陽曬著城市的屋頂,曬著路邊錦簇的花兒,大多數行人隻穿了件薄衫,外麵披一件外套。這哪兒像冬天!這樣的天氣讓人心情明媚舒暢,如果不暫時拋開煩惱,便辜負了這個城市冬日裏獨有的溫暖。
  他們很快便出了城區,一路上倒是沒什麽可看的風景,望不到盡頭的工廠區,惹眼的不是大型廣告牌,便是宿舍樓陽台上晾著的花花綠綠的衣服。約摸行駛了一個小時,已經出了濱海市,夏茹溪指著新維康的另一個工廠區說:"以前來過這裏的,廠房可比濱海的大多了。新維康像這樣大的工廠在全國有十多個,幾萬名工人,你的擔子很重啊。"
  "托你和前總經理的福,各個分公司的管理都是井然有序的,接過手來倒比我想象得輕鬆,所以今天才能擅離職守。"蔚子凡看了看她,從方向盤上鬆開一隻手,握住她的手,"這幾天算是我報答你的。還有,過去的事,對不起!"
  "你不應該和我說對不起,老總經理才是被傷害得最重的。他大半生都耗在了新維康,不該受到那樣的對待。"
  蔚子凡收回手,專心地開車,好一會兒才又開口:"對他除了感激之外,我倒不會有任何歉意。並不是因為父親是公司的大股東,便給我坐上總經理這個位置。事實上我也是經過了公平的考核,證明了我有比老總經理更卓越的才能之後才赴任的。"
  "至少不能逼得他老人家退休,也不能否認你們當初利用了我。"
  "所以我跟你道歉了。而且沒人逼得老總經理退休。在殘忍的競爭中,他既然敗了,就應該接受事實,居於下位。他不願意,選擇了辭職,這隻能說是種遺憾。"
  夏茹溪不想與他爭辯了。站在他的立場,他也是經過努力而堂堂正正地接任總經理一職的。若要他承認董事長為使他順利接任而使用了手段,這對他來說是種恥辱。自己已經被利用過了,如今和他又有了感情,難道要開倒車,再回頭去跟他理論嗎?既然不打算理論了,夏茹溪就繞開了話題,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的。陽光照得人渾身懶洋洋的,她便調整好座椅睡了。車一停穩,她又自動醒了過來。
  如墜夢中,身處的地方是她從未見過的美景。這兒應該是某個偏僻的海岸,車停在唯一的一條柏油路上。海邊應該少有人來,海水潔淨得像藍水晶一般。太陽斜斜地照在海麵上,遠處有朦朧的輕霧,海的另一邊是隱隱現出的綠色山麓。
  蔚子凡說聲到了,便下了車。此時有個年歲比較大的老人走過來,跟蔚子凡說著什麽。夏茹溪愣了一會兒,見那老人正好奇地向車裏望著,她羞澀地低下頭,便打開車門。
  下車後,一陣涼風撲麵而來,清新的柏葉香引得她看向路兩旁。路旁齊整地栽著兩排蒼翠的柏樹,路下方就是海灘了,也是她坐在車上看到的景色。很陌生的地方,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尋找蔚子凡。他站在一幢氣派的樓房前,老人轉身在前麵引路,他回頭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跟上。
  兩層的小樓房,麵朝大海的方向。房子是開放式的,有透明的大落地窗,可以將海景一覽無遺。主廳沒有隔層,不遠處是通往二樓的白色旋梯。房子的右側連著一個寬敞的遊泳池,她繞過遊泳池走進主廳。廳內的木地板擦得一塵不染,她原本是想換鞋的,抬頭看見已上了台階的蔚子凡也還穿著皮鞋,便怯怯地踩了上去。繞過沙發,蔚子凡正在旋梯下換鞋,她加快步伐到他身邊,他扔了一雙女鞋給她,便上樓去了。
  二樓有一個寬大的露台,正對著大海。客廳與露台之間沒有任何阻隔。露台用灰色的地磚鋪就,一角的短籬上攀滿了藤蔓,綠葉叢中開出無數朵淺色的小花,濾去了海風的腥味兒,隻餘花朵的芳香。夏茹溪站在客廳中央,她已經猜到這棟造價不菲的房子大概是蔚子凡家裏的度假別墅。她沒工夫驚訝,隻是弄不懂有錢人的想法。客廳與露台之間不築牆,或是弄扇落地窗,若晚上坐在客廳裏,海風吹來該多冷啊!
  "你站在那兒幹什麽?"
  夏茹溪轉過身,蔚子凡站在沙發後麵,他身後是那個老人,正衝她和藹地笑著。她也禮貌地回了個微笑,然後對蔚子凡說:"應該我問你,把我帶到這兒後你就沒跟我說過話,我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
  "這幾天我們就住在這兒。"他指著老人說,"這是郝伯伯,住在這兒的日子全靠他照應。"
  "郝伯伯。"夏茹溪脆脆地叫了一聲,"我是夏茹溪。"
  郝伯伯爽朗地笑了一聲,"夏小姐有什麽需要盡管跟我說。"他又對蔚子凡說,"你們先休息一下,午餐做好了我再來叫你們。"
  郝伯伯從旋梯下去後,蔚子凡便往沙發上一坐,"要出去走走嗎?還是在這裏坐會兒?"
  "先坐會兒吧。"夏茹溪挨著他坐下,"這是哪裏?剛剛那個是你什麽人?"
  "說了你也不知道,這處地方很隱秘。"蔚子凡敷衍地回答她,"郝伯伯從這幢別墅建好後就照管著這套房子。還有什麽問的?"
  "你爸媽會經常來這兒嗎?"這才是她最關心的。
  "以前常來,自從他們去了上海,這裏就沒人來過了。"
  "多可惜,這麽漂亮的房子卻是空著的。"夏茹溪撇撇嘴。
  "今天你來了就不可惜了。"蔚子凡微笑。
  "不來這兒還真不覺得你是個有錢人。"夏茹溪取笑道,"相比起這兒,我那套房子可真寒磣,你怎麽住得下去?"
  "我對住的地方不講究,以前住過更差的,現在簡直不敢想象那種房子能住人。"蔚子凡伸手將她攬到懷裏,"沒想到我還住了整整三年。再到後來,我讀書都是寄宿,校舍的條件也不是很好,所以對我來說,房子隻要舒適幹淨就行了。"
  "那我的房子你還滿意?"
  "不滿意當初就不會有買下來的念頭。"
  夏茹溪心裏總算安慰了一點兒,但仍是追著他問:"你為什麽滿意?"
  "很舒適,家就應該有舒適的感覺,不是嗎?"說話時一個年輕的女工端了咖啡上來,蔚子凡接過咖啡,望著遠處廣袤的大海,"像這種地方,隻能偶爾來住一段時間,住久了就會覺得寂寞。"
  "你怕寂寞?"
  "能不寂寞最好。"他攬著她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了,"誰都有害怕的東西。我怕被人遺棄,怕被欺騙、傷害,如果這些事一定要發生,也必須裝成一點兒也不怕的樣子。"
  涼爽的海風吹進客廳裏,花瓶裏的馬蹄蓮微微晃動。夏茹溪忽然覺得冷,往他懷裏靠了靠,"我最害怕的就是一些不可預知的事情,就像人類懼怕鬼神,其實是對無法預知的未來的恐懼。"
  "如果世上的事情都能被預知才可怕。你想,正是因為這世上沒有人能對自己的生死做出預測,才有勇氣活下去。若是一個人知道自己明年會生重病,後年便會上西天,那他豈不是一刻也不能快樂了?"
  蔚子凡見她冷,便從前麵的弧形小幾案上拿起遙控器,摁下按鍵,露台和客廳交接處的一道薄薄的白色門板便緩緩地降了下來,將寒冷的風擋在外麵。客廳裏隻暗了幾秒鍾,天花板上的燈便亮起來,屋裏充滿暖暖的淡黃色調。
  夏茹溪訝異那道門的設計,一時無法靜心思考蔚子凡剛說的話。她也覺得沒什麽值得深思的,各人的處境不同,他隻是說出了他的想法,不能說不對。而她的想法,也不見得就是錯的。
  又坐了一會兒,郝伯伯上來告訴他們午餐已經準備好了。兩人隨便吃了點兒,因為是冬天,不能下海遊泳,飯後就隻在周邊散散步。
  傍晚了,外麵較冷,他們便各自找了點兒事打發時間。蔚子凡在書房處理公事,夏茹溪則坐在旁邊看書,互不幹擾,然後就回各自的房間睡覺了。
  第二天,蔚子凡開車載她去了附近的小鎮。夏茹溪才知道從別墅到最近的小鎮開車也要半個小時。這小鎮真是小,人口也不多。街邊的店裏賣海產或是海螺製成的手工藝品,他們把兩條街走完,夏茹溪為了不至於空手而歸,掃了蔚子凡的興,便進了一家稍微明亮的店裏買了一幅貝殼做成的畫。這幅畫用一千多個天然小貝殼串成一棟小瓦房,用暗紫色的畫框鑲嵌。小瓦房做工精致,惟妙惟肖。回到別墅,夏茹溪把畫當成禮物送給蔚子凡,以為他會譏笑她送如此寒酸的禮物,不想他竟然收下了,嘴上卻沒說什麽,更沒有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接過畫來看也不看便扔到臥室裏,讓她失落了好一陣子。
  夏茹溪失蹤了兩天,在濱海計劃著結婚的俞文勤急壞了。當天夏茹溪跟著張主任離開,晚上他忍不住給她打了電話,卻已經關機,然後守了一夜也沒等到她回家。
  次日清晨,她的手機仍是關機。上班時間剛到,俞文勤便去了夏茹溪的公司,橫衝直撞地到了珍梅的辦公室。珍梅把夏茹溪的話轉告給俞文勤,他不可避免地崩潰了,渾身無力地靠在牆上,問珍梅緣由。
  "茹溪姐說一時也說不清楚,我想她有她的難處,不然也不會走得那麽匆忙。"珍梅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於心不忍,頓了頓,說出自己的猜測,"茹溪姐是不是遇到了大麻煩?她讓我告訴你,如果有人向你問起她,你隻說你和她不熟就行。唉,我現在隻擔心她會不會遇到什麽危險了。"
  "有困難應該跟我說啊,難道我不會幫她解決嗎?"俞文勤也想不出能有什麽危險,好歹是天下太平,運氣再差不過是被搶劫、綁架,但這兩種情況都容不得她交代兩句之後再逃走吧?
  他憤憤不平,以為夏茹溪打定主意要逃開他,咽不下這口氣,一時鬱結於胸,憋不住了。他轉身一拳捶到牆上,把珍梅嚇了一跳。然而他回過身來時臉上居然有淚。他無助地握住珍梅的手,用哀求的語氣說:"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兒,她躲起來了,是不是?你叫她回來,不結婚也成。隻要她回來,我能看到她就行。求求你,珍梅,你叫她回來,告訴她,我不逼她結婚了。"
  珍梅被他瘋狂的樣子嚇到了,慌忙甩開他的手,"我真的不知道。再說了,茹溪姐也不是那種人,等事情解決了,她會回來的。"
  "但是她要跟我分手--"俞文勤大吼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猙獰地望著珍梅。
  "梅姐……"門口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女孩兒,是公司剛招聘進來的前台小姐,她顯然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了,才怯怯地叫珍梅,"外麵有人找夏經理。"
  珍梅想起那天夏茹溪交代她的話,沉吟了一會兒才說:"我先收拾收拾,你再請他們進來。"
  前台小姐應聲離開,珍梅對俞文勤說:"你剛剛不相信,現在找茹溪姐的人來了,我先應付一下。不管怎麽樣,你要聽茹溪姐的話,不要說出你們之間的關係。"
  俞文勤的腦子很混亂,聽了珍梅的話,覺得她好像把自己當成鬧事的小孩子,也不想想他比她年長了一大截,便衝口而出:"我自己有分寸,用不著你來教!"
  他雖然氣憤,但還是尋到沙發一角,安靜地坐了下來。這時前台小姐帶著兩個男人進來,走在前麵的男人大約五十多歲,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看起來很和善,雙眸卻透出一股長年浸淫於權力中的威嚴氣勢。後麵的男人大約三十多歲,恭敬地跟在老人身後。
  珍梅笑臉迎人地走上前,指著沙發說:"二位請坐,請問二位是?"
  老人坐下來,目光掃過角落裏的俞文勤,微笑一下算是打過招呼。年輕的男人對珍梅說:"我們張主任是夏經理的父親,尋了女兒十來年,昨天終於重逢了,今天是專程來找夏經理的。"
  說話時男人給珍梅和俞文勤遞上名片。兩人看過名片後表情各有不同,珍梅的出身導致她不大了解國資委主任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官,隻奇怪夏茹溪為什麽要躲著自己的父親。俞文勤卻不同,他望向老人的神情即刻恭敬了些,卻不明白夏茹溪既然有這樣一個體麵的父親,為何從不與人說起。
  珍梅並未因為來人稱是夏茹溪的父親而掉以輕心,她惋惜地說:"哎呀,真是不湊巧,最近公司有點兒麻煩,經理為了解決問題,昨天去了北京出差。"
  張主任和秘書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她什麽時候回來?"
  "這個不大清楚哦,由於事情緊急,昨天她也走得匆忙,這次的麻煩不小,估計短時間內回不來。"珍梅接過前台小姐端來的茶,親自送到張主任和秘書手上,"按理說,別人的家務事不該多嘴的,可經理真是不像話,以前就覺得她冷漠無情,沒想到對家人也是這樣的。您看看,昨天要走,也不給您老人家打個電話。"
  珍梅故意說夏茹溪的壞話,給張主任造成自己與她不和的假象,以引開他們的注意。張主任的神情果然變得很不自在。俞文勤卻不明白,隻覺得珍梅忘恩負義,於是他陰陽怪氣地說:"老板不在就說她的壞話,也不想想是誰給你發的薪水。"
  珍梅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那副小人的嘴臉倒是更真實了。張主任沒興致理會這家公司的內部恩怨,隻對俞文勤說:"昨天我們見過麵了,我剛尋到小女,來不及跟你問候,還請原諒。冒昧問一下,你是我家語心什麽人?"
  "語心?"珍梅詫異地叫出聲。
  "是的,宋語心是她的原名,因為各種原因,她來到這裏就改名為夏茹溪了。"張主任說著掏出一張照片。
  俞文勤和珍梅湊上前看,是夏茹溪十四五歲時的照片,背景是一棟舊式洋樓。她穿著一條純白的長裙,頭上戴著天藍色的發卡,很清純的樣子。
  "這是哪兒?"俞文勤抬起頭問張主任。
  "西江市的家門前。"張主任答道。
  "原來她是西江人。"俞文勤喃喃自語。
  他的話被張主任聽進耳朵裏,想這人對夏茹溪完全不了解,便相信他們隻是普通朋友的關係。他又跟秘書交換了一個眼神,欲起身離開。俞文勤突然問:"既然茹溪是你的女兒,為什麽原名和現在的名字都不姓張?"
  "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張主任說,"但她比我唯一的兒子更重要。若是語心回來,請務必轉告她,爺爺病重,時日無多,奶奶的身體也不大好,請她一定回家一趟。"
  他說完後便起身離開,秘書向珍梅和俞文勤道了謝,又叮囑了一遍:"最後一句話,一定不要忘記了轉告她。"
  他們走後,俞文勤和珍梅麵麵相覷,均是一臉的疑惑。良久,珍梅說:"茹溪姐的過去好複雜,她昨天與養父見過麵了,照理說也應該知道爺爺病重,難道她就真的那麽無情,也不回去見她爺爺最後一麵?還有,茹溪姐既然是被收養的,她的親生父母呢?"
  俞文勤呆愣著,直到珍梅用手肘碰了他一下,才回過神來說:"我要去一趟西江。"他疾風一般跑出辦公室,珍梅追出去時連人影也見不著了。
  飛機於下午抵達西江市城郊機場,俞文勤搭車進入市區。這個西部名城應該是近幾年才繁華起來的。城市不大,馬路也窄,路旁密集地聳立著高樓大廈,顯得街道更逼仄。天空灰蒙蒙的,計程車緩慢地行駛到人口密集的市中心才停了下來。俞文勤付了錢,拎著行李包走進酒店。他把行李扔在房間後便到服務台,拿著張主任給他的那張照片,指著那棟房子問服務員認不認識這個地方。
  他是不抱希望的。誰想到服務員隻看了一眼便說出了地址,並告訴了他去那兒的路線。俞文勤感到奇怪,又問:"這地方很出名嗎?"
  服務員微笑著回答:"除了小孩子之外,西江人都知道這棟房子。十多年前,這可是西江市最好的一棟房子,住在裏麵的人也是西江市的名人。"
  "那你知道這家人有個女兒嗎?"俞文勤又問。
  服務員歪著頭仔細想了一下,又點點頭說:"知道,聽說十年前失蹤了,當年是滿城皆知的事,後來人們也慢慢淡忘了。這樣吧,您如果想了解這些事情,不如找個年紀大點兒的人問問。"
  兩人正說著,電話響了,服務員向俞文勤歉意地一笑。俞文勤覺得自己再問下去也不妥,便拿著照片出了酒店。
  他先去了那棟房子,走近了看才知道為什麽這棟房子人盡皆知。房子占地寬廣,設計得很雅致,又不乏大氣。白藍相間的瓷磚外牆,落地窗前的陽台圍著弧形的鏤花鐵欄杆。前院的空地大得可以再建一幢同樣大小的樓房。十多年前能擁有這樣一套房子,想來房子的主人非富即貴。
  俞文勤看到圍牆外停著一輛價值不菲的寶馬汽車,料想得到這家人的日子如今更紅火了。他正胡亂想著,一扇小側門打開了,裏麵走出一個衣著體麵的男人,三十歲左右,頭發梳得很整齊,相貌和張主任很像,隻是少了那股威嚴,多了年輕人的意氣風發。
  俞文勤猜想他應該是張主任的兒子,夏茹溪的哥哥。那人走到寶馬車前,突然回過頭看了一眼俞文勤,很不屑的目光,然後鑽進車裏,發動車子揚起漫天塵土,如離弦的箭遠遠地駛去。俞文勤吐出吸進嘴裏的灰塵,對這個不可一世、又沒教養的人頓時好感全無。
  他在市區裏閑逛到晚飯時間,由於沒有認識的人,終是一無所獲,隻好回到酒店吃了晚餐。一個人在房間裏自然是坐不住的,他邊看電視邊琢磨,夜晚人群聚集的地方無非是酒吧,也是最好打探消息的地方。
  想到這兒,他從衣櫃裏拿出風衣,走出酒店攔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帶他去西江市最熱鬧的酒吧。
  西江市的生活節奏較慢,夜晚也不若南方的城市有很多娛樂場所。俞文勤進了一間酒吧,空間很大,人也不少。他找到一個眼界開闊的位子坐下來,讓服務員開了瓶威士忌,便開始搜尋合適的人選。或許是他的氣質不同於本市年輕人的輕浮,衣著也很上檔次,不久便有女孩兒過來討酒喝。他很紳士地叫來服務員,給女孩兒開了瓶紅酒。聊了半個小時,那女孩兒的熟人來了,她去打招呼,又帶過來幾個女孩子。
  俞文勤挑了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人,言談時不吝讚美,哄得那女人心花怒放。雖然夏茹溪不愛俞文勤,但他的沉穩氣質卻是很吸引女人的。才不過一個小時,那女人便開始和他有了肢體接觸。俞文勤當然不拒絕,敷衍地親熱一陣子後,他帶女人回了酒店。
  到了房間裏,他的神色正經起來,拿出照片對那女人說:"許小姐,不瞞你說,我來這兒是打聽一個人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
  許小姐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妝容,才轉身接過他的照片來看。她看了好一會兒,俞文勤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了希望。
  果不其然,許小姐抬起頭說:"這是宋語心,比我低一屆的初中和高中校友。"她挑了一下頭發,把照片還給俞文勤,"這忙我幫不了,估計現在沒人找得到她。"
  "校友?"俞文勤頓時來了精神,"這麽巧?我並不是要找她,隻是想打聽一下這個人。"
  "也不算巧,十年前這個城市就那麽幾所學校,條件稍微好點兒的都在同一所重點中學讀書。宋語心是我們學校的校花,隻要找年紀差不多的人來問,沒人不知道她。"
  "那你跟她認識嗎?"
  許小姐搖搖頭,"我認識她,但她不認識我,她在學校不跟人來往。你打聽她幹什麽?"
  "說實話,她是我一個朋友的老婆,結婚兩年了,近段時間有人找到她,自稱是她的父親,可她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記憶。"俞文勤從善如流地編著故事,"我們都以為她沒有家人,這時有人找上門來,朋友一方麵擔心她被騙,一方麵又怕真有其事,就讓我來打聽一下。"
  "原來她這麽可憐呀。"許小姐的語氣十分憐憫,她用手背摩挲著下巴,慢慢地坐到床邊,"她的父親難道是張越杭?我對他們家的事情不大清楚,好像宋語心的親生父母是卷煙廠的普通工人,下崗後半年時間就雙雙去世。當時還是煙廠廠長的張越杭收養了她,並在電視上向全市人民保證會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來撫養成人。"
  父母去世?俞文勤心裏平衡了一些,看來夏茹溪也不是完全騙他的,"他的父母怎麽過世的?"
  "好像她的父親是被車撞死的,她母親隔天就自殺了。"許小姐大概有些醉了,揉著額角說,"當年我也才十一歲,雖然她父母的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西江人的話題,但過了這麽多年,我實在很難回憶起那些事。"
  俞文勤的心頭一震,他簡直不能想象夏茹溪年幼的時候會經曆這麽淒慘的事。霎時間,他對夏茹溪的怨恨減少了許多,卻想了解更多關於她的事,便又問:"她的爺爺奶奶還在世嗎?"
  "應該還在世。張越杭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因此他不但收養了宋語心,也一並贍養了兩位老人。宋語心是很可憐的,雖然她的父母沒什麽用,但年幼失怙怎麽說也是件慘事。當年她被那麽好的人家收養,人們都希望她能過上好生活。她本身也是個爭氣的孩子,成績年年排第一,人又漂亮文靜。可惜高一的時候又失蹤了,這麽多年都下落不明。唉,想不到是失憶了,難怪沒有回家呢。"
  "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她的爺爺奶奶住哪兒?然後帶我去拜訪一下。"
  "再說吧,等我睡醒了。"許小姐含糊地說完這句話,便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地睡了。
  俞文勤去拉窗簾,突然又停了下來,他怔怔地望著眼前高低起伏的樓房。西江市的江水如一條銀色的紐帶從城中蜿蜒而過,將城市均勻地分割成兩大區,對岸燈火輝煌。這是座漂亮的城市,也是夏茹溪的家鄉,俞文勤卻怎麽也愛不起來。說不清原因,他朝下看,空落落的街道上沒有行人,除了那些閃爍的燈火,這個城市仿佛陷入了昏迷。
  
  【迎麵襲來的風暴】
  這棟別墅是最好的藏身之處,她躲在這兒應該不會被任何人找到,隻要她不被找到,她和蔚子凡都會是安全的。
  夏茹溪倚著欄杆望著墨色的海和同樣墨色的天,一陣陣海風吹到身上,帶著冰冷的濕氣,鑽進羊毛衫裏。她抱緊了自己,盡量使自己暖和一些。天上沒有一顆星星,也沒有月亮。或許明天要下雨了。若是下大暴雨,海水會漲潮嗎?這棟房子離海這麽近,潮水若是漲得異常洶湧,會把房子淹沒嗎?
  她胡思亂想著,一雙手臂輕輕地從後麵環住她。夏茹溪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兒,便把身體往後一靠,"忙完了?"
  "嗯,這麽冷你站在外麵幹什麽?"蔚子凡抓住她冰涼的手,把她帶回客廳,關了門又把暖氣打開,"你別當成還在大城市裏,這裏晚上的溫度很低,稍不留神就感冒了。"
  夏茹溪隻微笑地望著他,聽他說著那些關心的話,雖然他的語氣不怎麽好,還是能令她感受到他的溫柔。也許,他從未溫柔地待過別人。
  屋裏很快就暖和起來,蔚子凡又問:"還冷嗎?"
  夏茹溪輕輕搖頭,仍是微笑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仿佛要把他看個透徹。許久,她輕柔地說:"不冷,有你在,就很暖和。"
  蔚子凡忽然有些語塞,夏茹溪的微笑和認真的目光使他很不自在。他又按了一下遙控器,左側的窗簾緩緩地往上收,玻璃窗一點點地露出來,籠罩在夜色中的海與山麓也漸漸呈現在眼前。
  他把遙控器遞給夏茹溪,"以後想看外麵,隻要按這個鍵就行了。"
  夏茹溪接過遙控器便順手扔到沙發上。她往前兩步,伸出手臂抱住蔚子凡的腰,把臉貼在他的毛衣上,"我突然有個很瘋狂的想法。"
  她第一次主動抱他,蔚子凡呆滯了,停在半空中的手許久才落到她肩上,"什麽想法?"
  "希望明天能下大雨,很大很大的雨,海水就會漲潮了。"
  "要看漲潮嗎?怎麽不早說,傍晚我就可以帶你去看,正好這房子有觀潮的地方。要不你今天早點兒睡,明早我帶你去看。"
  他低沉的聲音緩緩地淌進夏茹溪的耳朵裏,她依偎在他的胸口悄然落淚。他哪裏知道她自私的想法,想要漲潮,是希望在她擁抱著他的時候潮水可以淹沒一切,那麽他們便永遠地停留在這一刻,再不分開。
  "子凡,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貧窮是比死還可怕的事嗎?"
  "記得,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我現在知道還有另一件比死還可怕的事。"她竭力控製住自己,不讓蔚子凡聽出自己的哭腔。
  蔚子凡聽到她發顫的聲音,但他沒有去看她的臉,隻是摟緊她,"是什麽事?"
  "和你分開。"她說,"在我擁抱著你的時候,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跟你分開。"這一天遲早會來的。如果沒有和蔚子凡重逢,她的人生隨時可以結束,也許那時她會解脫地閉上眼睛。然而,現在她不甘心了,明知道自己命運多舛,卻還想去爭取幸福。蔚子凡不是說過,凡事不能預知結果才好,因為代表著還有希望。
  "和我分開,在你看來……真有那麽可怕?"蔚子凡不大確定地問,"我們沒有認識多久,你就喜歡我喜歡得這麽深了?"
  "喜歡的程度難道是用時間來衡量的嗎?子凡,你相不相信,無論我們相遇多少次,我都會在你把目光投向我的時候喜歡上你。"
  "這麽說,那天去你家看房時你就喜歡上我了?"蔚子凡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扶著她站好,盯著她的眼睛問。
  夏茹溪有些悵然若失地垂下眼皮,微微地點了點頭。
  她不太積極的回應讓蔚子凡的喜悅感減半,礙於風度,他又不能很小家子氣地追問她,便隻好把她擁在懷裏,"你不必那麽擔心,我們不會輕易分手的。"
  他捧起她的臉,吻落在她的唇上。這個吻輕柔而纏綿,漸漸加深。夏茹溪的雙手攀上他的肩,閉上眼睛感受那種欲罷不能的美妙。
  兩人難分難舍,蔚子凡不覺已吻到她的頸和鎖骨,在即將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欲之前,他驀地睜開眼睛,望著臉色緋紅的夏茹溪,退了一步,狠狠地抹了把臉,使自己清醒。
  他的突然抽離使沉溺在甜蜜中的夏茹溪也清醒了。她看到半途而退的蔚子凡,心猛地一沉,清亮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仿佛是在質問他。
  蔚子凡無地自容,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像犯了錯般小聲地說:"對不起……現在還不是時候。"
  夏茹溪的臉上寫著失望,他剛剛還說不會輕易分手,偏偏這時候又沒了勇氣。她心煩意亂,轉身背對著蔚子凡,在沙發的一端坐下來。
  蔚子凡有些狼狽,他始終保持著傳統的念頭,要在雙方都準備好的情況下才能真正地契合。剛才他並非沒有全心投入,隻是在最後一刻,他腦中閃過另一個女人的臉--不應該是女人,而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在這種時候居然想起了她,真是陰魂不散。這麽多年來,她的相貌在記憶裏早已模糊,卻在剛才那一刻忽然清晰起來。他甚至產生了錯覺,自己吻的並不是夏茹溪,而是那張青澀稚嫩的麵孔。
  那年夏天的景象好似電影片斷般呈現在他眼前。翠綠的槐樹枝探進圖書館陰涼的走廊裏,空氣中飄溢著槐花清甜的香味兒。陳舊的紅漆斑駁的木欄杆上擱著一盆仙人掌,欄杆邊倚著一個戴藍色發卡的女孩兒。
  他原本是要昂著頭走過她身邊的,卻還是回了頭,很短暫地看了她一眼。兩天後,他們班的男同學聚在窗戶前,有個男生指著外麵大聲說:"看到沒有,她就是宋語心。我昨天衝進她們教室,把情書遞給她了。"
  那個男生是學校最調皮的學生,橫行霸道慣了。然而第二天放學後,蔚子凡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那個男生被一個高中生揍得鼻青臉腫。個子很高的高中生踩著那男生的胸口,惡狠狠地說:"這副孬樣也配追我妹妹?死遠點兒,再讓我看到你,砍了你的一隻胳膊!"
  蔚子凡抬頭看見她就站在鐵門旁邊,無動於衷地看著自己的兄長欺辱別人,那漠然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場無聊的戲。
  她的哥哥朝那男生的臉上吐了口唾沫,抬頭對她說:"我晚上不回家了,你跟媽說一聲,爸爸如果問起來,要她幫我應付一下。"
  她點了點頭,仍是一副漠然的神情。等她的哥哥搭上計程車離開後,倒在地上的男生才敢呻吟出聲。蔚子凡本想過去扶那個男生,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她走到那個男生麵前,看了半晌,掏出一條素白的手帕,蹲下身緩緩地擦去他臉上的唾沫。蔚子凡看到那男生咬緊牙齒,卻還是淌下了兩行屈辱的眼淚。
  她麵不改色地把男生的臉擦幹淨,蔚子凡聽見她說:"我不能幫你,如果我跟他說別打你了,你會被揍得更慘。"
  她把手帕揉成一團,扔到地上,轉身要推門進去。那個男生卻從地上爬起來,哭著說:"我真的很喜歡你。"
  "可是我不喜歡你。"她轉過身指著自己的胸口說,"你剛剛被打,我一點兒也不心疼。"
  男生還想追上去,她已經推開門,跟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快回家吧,回家至少還有你爸媽為你受傷而心疼。"
  門砰地關上了,蔚子凡望著那扇緊閉的鐵門出神了很久,才拉了拉書包的肩帶,轉身離開。
  宋語心,她生來就是讓男人為她受傷的吧,就連他也逃不過。
  蔚子凡怔怔地望著夏茹溪的背影,猛地甩甩頭。他在想什麽?宋語心那樣冷硬的心腸不會愛上任何人,夏茹溪卻是愛他的。單憑這點,夏茹溪和宋語心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忘了那個傷害過自己的女人,他在心裏叮囑自己,眼前的人才值得自己珍惜。
  他在夏茹溪身後坐下,輕輕地扳過她的身子,卻看見她滿是淚痕的臉。他一邊用手擦著她的眼淚,一邊道歉:"是我不好,對不起。"
  夏茹溪咬著下唇,忽然撲到他懷裏放聲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積怨都發泄出來。蔚子凡拍著她的背,待她的哭聲小了些才說:"你別胡思亂想,我交往的女人隻有你一個。今天也不是你的問題,我隻是覺得若是因為我的一時衝動而發生了那些事,過後你又後悔了怎麽辦?所以我們還是等時機成熟,好不好?"
  夏茹溪在他懷裏胡亂地點著頭,心裏的難過卻沒有減輕一點兒。其實她哭的原因跟蔚子凡說的根本沾不上邊。以她目前的處境,哪還有多餘的心思來想那些事?她不僅要擔心蔚子凡哪天會發現她的真實身份,更擔心她哪天會不得已地離開他,而最最擔心的,還是和十多年前一樣--怕因為自己而使蔚子凡卷入危險當中。
  但她已經控製不了自己的心。理智上,她清楚自己該離開了;感情上,她卻想賴在這兒。她連借口都找好了,這棟別墅是最好的藏身之處,她躲在這兒應該不會被任何人找到,隻要她不被找到,她和蔚子凡都會是安全的。
  "我想在這兒住一段時間,可以嗎?"
  "為什麽想住這兒?這地方很冷清,你要買點兒什麽東西都不方便,搬回自己的家住不好嗎?"蔚子凡倒不是小氣,不願給她住,隻是有些不解。
  "我正好想休息一段時間,也不想被人打擾,這個地方最合適不過了。"
  "那隨你吧,反正這房子空著,你愛住到什麽時候都行。"
  "那我住一輩子。"夏茹溪仰起臉故作認真地說。
  "那我就不付你房租了。"蔚子凡攤開右手說,"把前幾天的房租還我。"
  "有那麽多錢還如此小氣。"夏茹溪打了一下他的手心,破涕為笑。
  蔚子凡抓緊她的手,順勢將她拉回懷裏,撫著她的頭發說:"男人對在乎的女人是大方不起來的,尤其是感情方麵。"
  "真的?"夏茹溪又仰起一張幸福的臉,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蔚子凡鄭重地點點頭,然後又把她的頭按回懷裏,"真的。"
  他們相互擁著,聽著大海傳來的浪濤聲。屋內溫馨而靜謐,夏茹溪聞著他毛衣上的淡淡香味兒,聽見他用溫柔而低沉的聲音喚她:"茹溪……"
  "嗯?"
  "把房租還給我。"
  許小姐在俞文勤的床上睡得人事不知。俞文勤原本想在椅子上將就一夜的,便把腿伸得長長的,頭靠在椅背上。睡了不久,仰著的頭突然垂下來,他醒了,用手摸摸酸痛的脖子,望著許小姐隻占了一小塊地方的床。做了半個小時的思想鬥爭,他繞到床的另一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身體卻是緊挨著床沿的。
  一覺睡醒,床的另一邊卻是空的,許小姐已經不見蹤影。他坐起身來,望著窗簾,暗自懊悔不該睡得那麽死的,現在許小姐已經離開了,他到哪兒去找人?他懊喪地又倒下去,翻了個身,想著幹脆再睡會兒,起來再想辦法。一轉頭,目光卻觸到床頭櫃上的白紙鶴。他拿到手中反複看了看,終於把紙鶴拆開了,上麵寫著幾行娟秀的鉛筆字--
  致極品好男人:
  思來想去,我不知道是該感激你昨晚收留我,還是該賞你一記響亮的耳光--你傷了一個漂亮女人的自尊心。
  總之,為了謝謝你的好心,我去幫你找人了。
  我隻記下了酒店的電話,找到人我會打電話給你。
  記住,我隻會打一次。所以在我找到人之前,你最好不要離開房間半步,這是對你昨晚傷我自尊心的懲罰。
  許靜
  俞文勤的懊喪一掃而空,他把紙條看了好幾遍,才揉著頭發會心地笑了。昨晚隻顧著打探消息,倒沒去留意許靜的容貌。仔細回想起來,她還算得上是個漂亮的女人。最難能可貴的是,以她的年紀還保存著調皮而純真的個性,怎能不讓人欣賞?
  他把字條疊成原來的紙鶴,拿在手裏玩了好半天,越來越覺得那個古靈精怪的女人討人喜歡。
  俞文勤也想過被耍的可能--她根本不會去幫他找人,更不會給他打電話。偏偏他又因為對她抱有希望而受製於她,無論是真是假,他都被禁足在房間裏了。
  他跳下床,站在窗戶前俯瞰西江市的全景。是否這個城市專門出產漂亮聰明的女人,總是能將男人吃得死死的,夏茹溪如此,許靜也如此,那麽還有多少明珠蒙塵於這塊彈丸之地?
  大約他也是個善變的男人吧,昨晚他還對這個城市喜歡不起來,今天卻又因為際遇不同,而產生了新的感慨。
  這天他倒真是老實得哪兒也沒去,就待在房間裏上網、看電視,早餐和午餐都是讓酒店的餐廳送到房間裏的。
  將近晚飯的時間,俞文勤又一次懷疑自己被耍後,床頭的電話突兀地響起來,他順手抄起話筒--是許靜打來的。
  "我找到了,你趕緊到酒店大堂,我隻等你五分鍾。"
  不待俞文勤開口,哢嚓--電話斷了。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踢掉一次性拖鞋,接著手忙腳亂地穿襪子和皮鞋,然後拿了外套和房卡就衝了出去。到電梯口時,他看了一下時間,還差三分鍾。他心裏開始打鼓,這是二十五層,如果電梯裏上下的人太多,也許就趕不上了。
  運氣還不算太差,電梯很快就到了,裏麵也隻有兩個人,他隻能祈禱下麵樓層乘坐電梯的人少一點兒。   或許是他的誠心祈禱起了作用,電梯隻在四個樓層停了一下。他飛奔到大堂,看到蹺著腿坐在沙發上的許靜,又看看表--還差一分鍾,一麵暗暗慶幸,一麵拍著胸脯喘氣。
  許靜穿著一件白色的羊毛衫和及膝的灰色格子裙,胸前垂著一串長長的藍水晶毛衣鏈,圓臉上嵌著一雙狡黠的大眼睛,深栗色的卷發垂了幾縷在胸前。她微微側過頭,淺淺地一勾唇角,頗有幾分靈動秀氣之美。俞文勤邁著紳士的步伐走過來,她也把深色呢子大衣挽在手臂上,站起身衝他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
  "速度還挺快的嘛。"
  "大小姐交代了隻等五分鍾,我敢不快嗎?"俞文勤開玩笑似的抱怨,聲音仍有些喘。
  許靜倒是一副坦然的樣子,"那是當然,沒理由幫別人的忙還要等候很久的。"
  "是是是,你說得都對,我這不是趕到了嗎?"俞文勤無奈地說,"人真的找到了?"
  許靜收起嬉笑的表情,"宋語心的爺爺一直在住院,不巧的是,我找到醫院去時醫生說他暫時出院一天,回城郊果園了。你是等著明天他回醫院,還是今天就去城郊果園?"
  "最好是今天就去吧,果園離這兒很遠嗎?"俞文勤想了一下又問,"可以搭計程車去吧?"
  "去是可以,回來的話就很麻煩。別說計程車了,那個果園隻有一條水泥路,什麽交通工具都沒有。"
  俞文勤皺起眉頭,愁苦地說:"那是什麽地方啊,怎麽會沒有交通工具呢?"
  "那裏除了水果商人的車進進出出,根本沒人去啊,要交通工具幹什麽?"許靜看他的樣子更焦急了,笑得樂不可支。待她笑夠了,才像變魔法一般拿出一串車鑰匙,在俞文勤的麵前晃得叮當響。
  "我就知道你會說今天要去,所以我把朋友的車借來了。怎麽樣,我很細心周到吧?"
  俞文勤頓時感激得話都說不出來,隻用崇拜的眼神看著許靜,仿佛她就是個天使。
  "謝謝你。"他覺得這還不夠,又補充了一句,"真的謝謝你,太感謝了。"
  "說那麽多謝謝幹什麽?又不能吃又不能穿。"
  "那你要吃什麽、穿什麽,我都買給你。"
  許靜撲哧一笑,"你還真是傻啊,別人說什麽都當真。"
  俞文勤被她這樣一取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是真的想報答你。"
  "不用了,西江人就是這麽熱心厚道的。等你回去後跟人家這樣宣傳就行了。"許靜爽快地說,"我們走吧,早去早回。"
  俞文勤從出生起就在南方大城市裏生活,以前也去過濱海市郊外的莊園,見過荔枝林和楊桃林。許靜告訴他去的果園隻有梨樹和橘子樹,他滿以為會見識一番。車從國道的分路處拐彎,約行駛了三公裏,進入一片光禿禿的樹林子。
  "快到果園了,再開五六分鍾,應該就能看到房子了。"許靜優雅地操著方向盤,一邊對俞文勤說。
  "真是失望。"
  "這是冬天呀,你選擇這個時間來,難不成還想看到繁花怒放,或是碩果累累的美景?"
  "我生活在南方城市,不大習慣冬天萬物凋零的景象。"俞文勤說著又笑了,"我太沒道理了,來這兒是有任務在身的,怎麽倒像在遊山玩水了。"
  許靜拐過一道彎才說:"等你完成任務就該回去了吧?"
  "是啊,我丟下公事來的,這兩天幾個下屬輪流打電話催我趕快回去呢。"
  許靜這次沒接他的話,俞文勤起初沒在意,隻管望著窗外。兩三分鍾後,許靜仍是沉默地開車,他不大習慣話多的她如此深沉,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說話?"
  許靜注視著前方,半晌才不冷不熱地丟給他一句:"我要專心開車。"
  她突然改變態度,俞文勤再粗心也隱隱明白了一些事,不便開口說什麽,便轉頭看著窗外那些枝葉凋零的樹,心裏多少也感到有點兒淒涼。
  許靜在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前停了車,淡淡地說:"到了。"
  俞文勤精神一振,下車走到簡陋的房子前。房子的外牆是用石灰粉刷的,被雨水浸得發黃了。門上刷著暗紅色的漆,很粗糙,門把手已經生鏽了。房子應該有些年月了。
  他叩了兩下門,聽到裏麵響起重重的腳步聲。他正納悶,老人家哪有這般腳力?門哢的一聲開了,麵前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男人,約莫二十歲,穿著一件藍色夾克外套,像是地攤貨。
  男人把他全身上下看了個遍,才問:"你找誰?"
  "請問宋爺爺是不是住這兒?"
  "你是誰?"
  俞文勤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跟這男人說自己是宋爺爺孫女的朋友,似乎不大妥。再者,夏茹溪這麽多年不回家一趟,總是有緣由的,他還是留個心眼兒好。
  "我想買些水果。"他說。
  "這個季節買什麽水果?"男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懷疑。
  這時許靜走上前來,笑著說:"他是外地商人,想趁早預訂明年的貨。這兒有個說法,預訂可以便宜些,他聽說後就讓我帶他來跟果園的主人談談。"
  男人把門打開,扭頭朝裏麵大喊一聲:"有人要買水果。"
  沒多久,裏屋傳出一個老太太的聲音:"來啦。"緊接著是幾聲費力的咳嗽。
  "你們等一會兒。"男人說完,也不招呼他們坐,便上樓去了。
  他看到這位老人都如此難過,夏茹溪為什麽不把他們接到濱海去享福,而把他們丟在這兒不管不顧,甚至不回來看一眼?
  大概過了五分鍾,老太太才從房裏走出來。俞文勤看到老太太就覺得她簡直太可憐了,不但瘦骨嶙峋,還駝著背,臉上的皺紋多得拿熨鬥也熨不平。她穿得也寒磣,一件不知洗了多少次的舊毛衣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黑布褲子也磨得灰白了,褲管卷到小腿上,腳上踩著一雙綠色膠筒靴。老太太手裏還端著一個很大的白色搪瓷杯子,應該也是用了很多年的,被拿來熬中藥了,杯蓋上沾著幹了的褐色藥汁,杯底被熏成黑色。
  "你們跟我進來吧。"
  她佝僂著身子,慢慢地往另一間屋子走。俞文勤想上去攙扶她一把,然而他突然愣住了--他看到這位老人都如此難過,夏茹溪為什麽不把他們接到濱海去享福,而把他們丟在這兒不管不顧,甚至不回來看一眼?
  許靜在後麵推了推他,他收起思緒,跟著老太太走進屋子。如果說剛剛在堂屋裏他還隻是覺得難過,進到這間屋裏,他幾乎有些害怕了。這房間隻有十來平方米,靠牆支著一張木架子床,夏茹溪的爺爺就躺在床上,蓋著一床厚厚的、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被子。也許是久病的緣故,老人的臉色蠟黃,渾濁的眼睛深陷下去,顴骨卻很高,樣子有些嚇人。
  屋裏沒什麽家具,隻在牆角放著一口大箱子,窗戶下有三把竹椅,椅子和床之間燃著一盆炭火。
  老太太指著竹椅讓客人坐,俞文勤坐下來後便說:"我是您孫女宋語心的朋友。"
  床上的老人和老太太神情俱是一驚,目光似疑似喜地盯住俞文勤。屋裏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僵,許久,老太太才低頭抹著濕潤的眼睛,轉身把門關上了。
  "爺爺!"俞文勤叫了一聲,"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給您看看她現在的照片。"
  宋爺爺指著他,想問什麽,卻隻是嗯啊了兩聲,另一隻手撐著床想坐起來。俞文勤想去幫忙,宋奶奶已經扶了他坐起來。
  "照片?"宋爺爺氣息微弱地說,"我們家心心的照片?你快……快給我看看。"
  俞文勤迅速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錢夾,把裏麵的照片取出來,雙手遞給老人。宋奶奶接過來,捧著照片和老伴兒一起看。
  那是夏茹溪在家裏工作時,俞文勤拍下來的。當時她正專注地盯著電腦,俞文勤叫她一聲,她抬起頭淺淺一笑,他便抓住時機按下快門。
  兩位老人一邊看著照片,一邊悲傷地抹淚。宋爺爺哽咽起來,手指在照片上畫來畫去,像是孫女就站在麵前,自己正撫摸著她的臉一般。
  "不該來的。"宋爺爺仍看著照片,話卻是對俞文勤說的,"你們不該來呀,心心能長這麽大,現在也不受罪了,我死也放心了。"
  他的話很矛盾,俞文勤不明白。他既然看到照片了,也知道失蹤的孫女的下落,為什麽還說他們不該來?難道自己不該帶來這個消息嗎?
  俞文勤轉而又想到是不是老人和孫女之間有什麽誤會,便像和事佬一樣地說:"您放心,等我回去後會向她轉告你們的情況,茹……語心會回來陪你們的。"
  "不要她回來,不要讓她回來!你不要跟她多嘴,我和奶奶好得很,你不要多事!"老人的話說得急,眼淚也直往下掉。他又撫摸著照片上的孫女說:"老伴兒,我們以前做錯了事,對不住兒子、媳婦,更是讓那麽小的孩子就遭了大罪,幸好孩子沒事,幸好沒事呀……"
  宋奶奶在一旁隻管用手抹著淚,聽了老伴兒的話後不住地點頭。俞文勤和許靜互相看了一眼,均很疑惑,他們摸不清老人的想法,但從老人的話裏倒是知道他們過去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俞文勤想,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有什麽好計較的?
  "語心現在開了家公司,效益很好,照顧兩位老人家不成問題。不如您跟我去濱海,我保證她一定會孝敬爺爺奶奶的。"
  他說完還望著兩位老人討好地笑了笑,卻不想宋爺爺怔了怔,突然拉長了臉:"我們不會去的,你這搞不清楚狀況的家夥趕緊離開我們家,離開西江。你再待在這兒,隻會害了心心。你要是害了心心,我變鬼也要找你算賬!"
  宋爺爺一口氣喘不上來,宋奶奶劇烈地咳嗽著,扶著老伴兒躺下了,才歎了一口氣,對俞文勤和許靜說:"你們還是走吧,我們一直有人照顧,是心心托朋友幫忙的。不管你們跟我們家心心是什麽關係,你們不是她托付的人,以後也就別來多事了。走吧,快走!"
  老奶奶說著就趕他們走。莫名其妙的俞文勤和許靜被推到門外,又聽見宋奶奶大聲嚷嚷著:"不賣了不賣了,人都要死了,還賣什麽水果。"
  砰--門關上了。俞文勤和許靜望著緊閉的門,半晌,才無奈地往車子的方向走去。
  俞文勤垂頭喪氣地走在前麵,覺得兩個老人真是古怪極了。他說不出是什麽原因,隻當宋爺爺病得嚴重,脾性也跟正常人不一樣了。
  "喂--"許靜衝他喊了一聲。俞文勤回過頭見她氣鼓鼓的樣子,頭就開始痛了。
  許靜把手揣在大衣口袋裏,歪著頭端詳了俞文勤一會兒,才譏諷地說道:"有人把朋友老婆的照片放在錢夾裏的嗎?"
  俞文勤無言以對,隻低垂著頭。許靜又嗤地笑了一聲,"想不到你是個妄想朋友老婆的低級人物!"
  俞文勤的心情本來就糟透了,聽到這樣尖刻的話,便抬起頭惱怒地瞪了許靜一眼。許靜不以為然,反而把手叉到腰上凶狠地說道:"騙人的是你,眼睛還敢瞪那麽大,信不信我把你扔在這兒,讓你自己走回去?"
  俞文勤自知有錯,便誠心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事實上,茹……語心是我的未婚妻,不過前幾天她跟我分手了。"想起那天的事,他的情緒更低沉了,說話的語氣也很無力,"我沒法厚臉皮地跟你說她是我的老婆,雖然從認識她的那天起,就希望她可以做我的老婆。但是能怎麽辦呢?她不愛我,即使我把心都掏給她了,她還是不愛我。"
  他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要是我騙了你,讓你覺得心裏不舒服,你就把我扔這兒吧,算是懲罰我騙了你。"
  不想許靜在他身後大笑起來,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錯愕地看著捧著肚子笑得好不開心的許靜,覺得十分尷尬。
  "說你傻可真是一點兒都沒有冤枉你。我要真生氣你騙我,就不會帶你來了。"
  "什麽意思?"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傻啊?昨晚我雖然醉了,你的話我可是全聽清楚了。哪個白癡會相信那麽拙劣的謊言?你以為拍電視劇啊,還失憶!況且,宋語心若真是你朋友的老婆,這麽重大的事,你朋友怎麽不親自來?"
  "你早知道我騙你?"俞文勤的臉漲得通紅,被一個女人當麵揭穿,還被罵了那麽多次,總不是件光彩的事。
  許靜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仿佛不屑回答他一般,隻扔給他一個白眼,便繞過他走到車前,"你不想從這兒散步回酒店就動作快點兒,我懶得等你磨蹭。"
  俞文勤愣了愣,喜不自勝地加快步伐。
  許靜一邊倒車一邊跟他說:"我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或許還複雜得很。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不過既然宋語心的爺爺奶奶不讓你來,你以後就別來了,沒準兒還真會壞事呢。"
  "你不說我也知道,我明天回濱海了。"
  "也好,那晚上你請我吃飯吧,算是我給你餞行。"
  "好啊。"俞文勤滿口答應,卻總覺得這話不大對勁兒,轉頭對上許靜似笑非笑的臉,"女人還是別太聰明、太強勢,總是對男人發號施令,還不讓男人占點兒便宜,誰敢跟你打交道?"
  "這世上總有那種很傻、又很軟弱的男人,如果他們沒有遇到一個聰明強勢的女人……"許靜故意瞄了俞文勤兩眼,"那他們的一生豈不是完蛋了。"
  她的話說完,車子也調好頭了。她猛地一腳踩向油門,呆傻的俞文勤被重重地摔到椅背上,這時,她才"好心"地提醒:"別忘了係上安全帶。"
  俞文勤無膽反駁她,隻朝她的側臉狠狠地瞪了一眼,就老老實實地拉過安全帶。這時他的手機響了,看來電顯示是於惠的,就把手機放下來,先把安全帶係上,才不慌不忙地接聽。
  公司的事不能耽擱,過完周末,蔚子凡便獨自回了濱海。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星期一的早會,下屬們雖然還是在他麵前做樣子,他卻覺得沒有從前那般厭煩了。當天的工作效率也很高,下班前就已經將所有的事情處理完了。
  他坐在椅子上轉了個方向,透過落地窗欣賞霞光滿天的黃昏。很久沒有這樣的興致了,他微笑了一下,拿出手機來。
  "郝伯伯,叫夏小姐聽電話。"
  他等了一會兒,把手機換到另一個耳朵,就聽到了她的聲音:"喂,蔚子凡!"
  "你怎麽知道是我?"也許戀愛中的人都喜歡說些廢話,仿佛隻要能聽到對方的聲音,重複著一句話也不會感到厭倦。
  "除了你沒人會打到這兒來找我。"夏茹溪說完這句話才坐到沙發上,揉著撞得生疼的腳趾,"忙完了嗎?"
  "待會兒還有一個和高級主管的短會,然後就沒事了。你呢,今天都在幹什麽?"
  "看了兩部電影,然後去海灘散步了,你打電話時我剛進門。"
  "一個人待著不無聊嗎?"他刻意引導她。
  "比起前幾天,今天是有點兒無聊。不過還好,我能找到打發時間的方法。"
  他有點兒失望,"什麽方法?"
  "看你的東西啊!我在你房間裏找到你高中時穿的球衣,看到你得獎的獎杯才知道你的網球打得很棒。"
  "還發現了什麽?有沒有找到你想看的,比如哪個女孩兒的相片,或者寫著暗戀某人的日記之類的?"
  "我才沒那麽無聊。"夏茹溪有些心虛,趕忙繞開話題,"下班後你是不是直接回家?"
  "應該不會。"
  "有應酬嗎?"
  "沒有。"
  夏茹溪苦悶地揉揉頭,"哦,其實……我也就是問問,你按時吃飯就好了。"
  蔚子凡按捺不住地笑出了聲,"想我過去為什麽不直說?"
  "我沒有。"夏茹溪斷然否認,為了加強可信度,她又補充道,"我又不傻,你到這兒來要開兩個小時的車,明天又要上班,怎麽可能會過來。"
  她懊惱地住了嘴,怎麽越說越像是想要他過來。分開的第一天,她始終不能適應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做什麽事時腦子裏浮現的都是蔚子凡的臉。她是想他來,雖然不忍心他來回開上四個小時的車,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想見到他的念頭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阻擋的了。
  "跟郝伯伯說晚兩個小時開飯。"
  "嗯?"
  "晚上一起吃飯,你要等我,就算餓了也不許先吃。"
  夏茹溪怔住了。不確定蔚子凡會過來時,想見他的念頭占滿了整顆心;然而他說要過來陪她,不舍得他勞累的心情又占了上風。
  "不要了,你上了一天班,本來就很累,還要開那麽久的車,還是周末過來吧。"
  "即使很累,我還是想見到你。"蔚子凡溫柔地打斷她,"是我想見你,不是因為你希望我陪你才過去的,這樣說你是不是可以安心了?"
  夏茹溪還想勸他,然而她此時握著聽筒卻說不出話來,也許是一時忘了要說什麽,隻覺得整個人突然被一種莫大的幸福感包圍了。
  "子凡,你還是……"
  "就這麽說定了,我兩個小時後到。"
  蔚子凡切斷了通話,微笑還掛在臉上。女人就是虛偽,明明就想要你過去,滿足她了吧,偏偏還要你做出一副是你自己非去不可的樣子。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抓起桌上的車鑰匙出了辦公室。他想著要不要給夏茹溪買幾本書或者幾張電影碟片過去,畢竟他不能每晚都過去。自己不能陪伴她的晚上,有幾本好看的書或者電影打發時間也好。
  他覺得自己的主意不錯,便斂起思緒,維持著平常的表情走到電梯口。等電梯時,他看到走廊的窗戶前站著一個正在打電話的員工,他記得她是上次在會議室裏說夏茹溪快要結婚的女人,便多看了她一眼。
  "西江市?你在西江市做什麽?"
  由於距離不遠,她說的話蔚子凡能聽得清楚,尤其那個地名是他所熟悉的,他不自覺地凝神傾聽。
  "我不是要管你,文勤,我知道你要結婚了,以後我不會再讓你為難的,隻要你和夏茹溪幸福,我會放棄你的。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我關心你也是情理之中……"
  蔚子凡忽然抬起頭,夏茹溪那天說的話在耳邊響起,"我知道是誰做的……這次我也不會追究,我清楚她有恨我的理由……"原來陷害夏茹溪的人就是她,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真是個陰險的女人。他收回目光,電梯已經到了四十五樓,還差三樓,他仍嫌慢,跟這種人同處一個空間,呼吸同樣的空氣,沒有比這更令人倒胃口的了。
  "什麽?你剛剛去看了夏茹溪的爺爺奶奶,夏茹溪是西江人?"
  已經走進電梯裏的蔚子凡突然聽到這句話,按在樓層鍵上的手指無意識地使了勁兒,電梯門關上後,他才收回手。他站得筆直,身體甚至沒有晃動一下,然而臉上卻毫無血色。
  夏茹溪掛了蔚子凡的電話,直想著如何打發這兩個小時。換了平時,她或許隻坐在那兒發呆,兩個小時也很快就過去了。然而等待總會讓時間變得漫長,看電影總覺得情節拖遝,去散步又不敢走得太遠,怕聽不到汽車駛來的聲音,待在這個地方簡直是太難熬了。
  快到八點時,她什麽事也幹不了,頻頻往露台上去。唯一的一條水泥路上,別說是車,就連人也沒有一個。後來她索性拿了條毯子坐在露台上,眼睛就盯著那條路。
  郝伯伯來告訴她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她回答說要等蔚子凡一起吃。九點,郝伯伯又來問了一次,夏茹溪仍是這樣回答他。她打蔚子凡的手機,起先是無人接聽,再打過去時,便被切斷了。
  他應該是臨時遇到什麽事了。想到他今晚可能不會過來,自己的等待隻是空歡喜一場,她便越發覺得今夜漫長難熬。
  十點,她去了趟廚房,聞到菜香便直咽口水,可她仍回到露台上坐著。客廳裏的電話始終沒響過,她疑心蔚子凡會往她的手機上打電話,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她打開了手機。然而等到十二點,手機和固定電話都靜默著。
  饑餓使得她的胃痙攣性疼痛,額頭上冒出冷汗。她不知道自己在疼痛中打了多少次蔚子凡的電話,不是無人接聽,就是被切斷了。身體不適時,人總是會胡思亂想,她擔心蔚子凡出事了,昏沉的大腦閃過許多不好的幻象。她明明困了,卻偏偏強撐著,仿佛隻要一睡著,蔚子凡就真的不會來了。
  她在寒冷的露台上打了個盹兒,被冷風吹醒後,胃疼已經減輕了許多,人也似乎精神了些。那條水泥路上黑黢黢的,海風穿過林子,沙沙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幽遠。露台上亮著昏暗的燈,照出她一個人的影子,她抱著雙臂,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冰冷麻木的。
  夜即將過去,路上終於亮起了溫暖的燈光,昏黃的光束照亮了兩旁的柏樹林子。那是她不吃不喝等了一夜的車!她應當是帶著愉悅的笑飛奔下樓,去走廊上迎接他的,可她卻奇異地冷靜。他始終是來了,她卻在經曆饑餓、疼痛、擔憂之後,再也找不回最初的熱情和衝動。
  她慢慢地走向客廳,蔚子凡已經坐在沙發上,撫著額頭的手遮住了大半邊臉。
  "回來了。"說出這句話,她覺得整晚的等候也值了。
  蔚子凡把手拿開,側過身對著她,仔細地看了她很久,目光最後停留在她的眉眼處,"回來了。"
  "吃過飯沒有?"夏茹溪留意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你的臉色很差,發生什麽事了?"
  她一連問了兩個問題,蔚子凡卻沒有回答任何一個,卻是看著她問:"你等了我這麽久,打電話我也不接,你哭了沒有?"
  夏茹溪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而他的話和他的態度讓她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她像是賭氣一樣,不回答他,反而扔出一個問題:"你為什麽總看著我?"
  "你很像一個人。"蔚子凡不再看她了,往後靠在沙發上,"第一次見麵,我就這樣跟你說過。你不好奇那個人是誰?我跟她有怎樣的過去嗎?"
  夏茹溪忽然緊張起來,她努力使自己鎮定後才說:"我一點兒也不好奇。"
  "那可奇怪了,凡是女人都應該好奇男人的過去。"蔚子凡諷刺地勾起唇角,"所以,來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讓你知道那個人曾經對我做了什麽。"
  他終於移開了尖銳的目光。夏茹溪的眼睛卻還是呆滯地看著別處,手偷偷地攥著衣角,因為緊張,胃又疼了。
  蔚子凡解開西裝的扣子,在夏茹溪麵前脫掉西裝,又解開襯衫的袖扣,將袖子緩緩地拉高,一個綠豆大的墨綠色印記呈現在夏茹溪眼前。
  夏茹溪仿佛情緒崩潰了一般,驚慌地別開臉,攥著衣角的手無意識地顫抖著。蔚子凡卻不放過她,野蠻地捏住她的下巴,拉近了迫使她看個清楚。
  "看清楚了嗎?"
  蔚子凡鬆開手時,夏茹溪含在眼裏的淚水也終於滾落下來。他的臉湊近她,用手擦著她的淚水,"又哭了,我最見不得你哭,每次你哭我總是會心軟。十多年前也是,如果你不哭,我怎麽會理你?怎麽會給你機會,讓你把我踢到河裏,差點兒淹死?!"
  他的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夏茹溪像是被嚇到了,抖得不成樣子,她控製不住自己,哭出了聲音。
  蔚子凡把雙手搭在她肩上,像是故意折磨她一樣,低低地喚了一聲:"茹溪……"
  夏茹溪不敢回答,絞著雙手,眼淚成串地滾落。
  "叫你怎麽不答應?還是要我叫你另一個名字才答應嗎?"
  "蔚子凡……求你別說了!"夏茹溪哭著哀求他,臉色蒼白如紙。
  "好,我不說,讓你來說。說吧,當初為什麽要把我踢到河裏?"他指著手臂上的印記,緊追不舍地問,"如果你沒有失憶,應該記得有這麽一回事吧?"
  她當然記得。這麽多年來一直對他念念不忘,一直記掛著他在哪裏,過得好不好,大部分原因是拜那晚所賜。她對他心中有愧,但也是身不由己,甚至再見麵,她都不敢和他相認。
  用一句最俗的話: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回那晚,她會用同樣的辦法把他踢到河裏。
  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從此我不記得宋語心,也當沒有認識夏茹溪。
  那天在公園的河邊,她哭夠了、發泄夠了,要把東西交給他,請求他幫忙保管時,卻透過竹葉林的縫隙看到找她的那些人正朝他們走過來。
  情況太緊急了,這兒是公園的荒僻處,遊人都不會來這兒的,往前走又是高築的圍牆。因為這片竹林很遮蔽,那些人或許還沒有發現他們。但隻要繞過這片竹林,他們便逃無可逃。她在腦中迅速地估量形勢,這兒就他們兩個人,即使她不把東西給蔚子凡,那些人還是會懷疑他。隻要他們一天沒有找出這件東西,蔚子凡就會處在危險當中。
  東西是絕對不能給他們的,否則江叔叔就白白地失去了性命。她急得六神無主,蔚子凡仍在問她有什麽需要他幫忙的。
  她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麵,腦中的念頭一閃,"你會遊泳嗎?"
  蔚子凡隻在小時候遊過泳,而且是在家裏的遊泳池裏,他不明白她為什麽問這個,但仍然回答:"會。"
  "會就好。"夏茹溪因為有了辦法,在緊要關頭居然笑了笑,"你跟我來。"
  她拉著蔚子凡走到河邊,退後一步對他說:"這條河並不寬,雖然是初春,隻要你堅持一下,相信很快可以遊到對岸的。"
  她的聲音很小,蔚子凡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蔚子凡到底年輕,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個女孩子能危害到他。夏茹溪趁他沒留心時,伸出手猛然推了他一把。蔚子凡猝不及防地滑下河堤,然而落水之前,他反應極快地抓住了一根竹子,肩上的書包滑落了。他的另一隻手鉤住書包,把書包扔到岸上後,便緊緊地抓住竹子。
  他從沒有這樣狼狽過,整個身子懸在河邊,雙眸驚愕又憤怒地看著夏茹溪。
  現在所處的地方令夏茹溪無法知道那些人走到哪兒了,看著這樣狼狽的蔚子凡,她心裏猝然疼痛,可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她這樣告誡自己,稍後就從兜裏摸出鋼筆,拔開筆帽,在蔚子凡試圖爬上來時,她攥緊鋼筆狠命地朝他的手臂上一戳,然後一腳踹到他的肩上。
  撲通一聲,蔚子凡直接掉入河中。
  他在河裏撲騰了好幾下,似乎才伸展開雙臂劃水。夏茹溪不敢耽擱一秒鍾,從自己的書包裏取出東西,裝進蔚子凡的書包中。這時候,蔚子凡正努力地向岸邊遊來。她把書包舉高,使盡全身力氣往河中一擲。書包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後咚的一聲落在蔚子凡前麵不遠處,順著水流往下漂走了。蔚子凡再顧不上其他,雙臂拚命地劃水,追自己的書包去了。
  夏茹溪一邊在心裏默念著對不起,一邊站起身來,見蔚子凡已經遊到了圍牆的另一邊,暗暗佩服他--這麽冷的天被推入河裏,居然沒有大聲呼救。想到這兒,她不禁有些後怕,若是換成其他人,鐵定會搞砸的。幸好他安全了,江叔叔拚了性命留下的東西也安全了。等他上岸後,如果打開那包東西,看到那本筆記,或許就會原諒她。
  風吹得竹葉沙沙響,她突然失去了力氣,飄飄然地跪坐在草地上。
  凡是有良知的人都會因為江叔叔生前的行為而感動,她相信蔚子凡也會的。希望他能保存好那個東西,等她有了能力,再跟他要回來。
  她默默地跪坐了幾秒鍾,拉起地上的書包站起來。那些人正繞過竹林朝她走來,其中一個人走上前來說:"終於找到你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又問,"剛剛我好像聽到這邊有什麽聲音。"
  她暗暗吐了一口氣,撿起腳邊的一塊大石頭往河裏一擲,"是不是這個聲音?"
  那人思索了一下,不太確定地說:"好像是。"
  "不是好像,就是我剛剛往河裏扔石頭的聲音。"她掏出手絹把手擦幹淨,"走吧。"
  那個男人看了一下四周,確實沒有發現什麽,才對她恭敬地說:"我來幫你拿書包吧。"
  她把書包扔到地上,徑直走了。那個男人撿起書包,拍了拍上麵的灰土,轉手扔給手下,"拿好我們千金大小姐的書包,少了什麽當心你的賤手。"說完他便緊緊地跟上她,生怕跟丟了。
  這樣的經曆誰能忘得了?夏茹溪忘不了那驚險的一幕。蔚子凡更忘不了,一個曾經令他心生好感的女生,他原以為她會在他麵前哭,對他流露出自己的軟弱,那麽她對他與對其他男生是有區別的。結果,她給他造成的陰影永遠抹不去了。
  事隔多年,至今想起來,他仍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
  "你承認你是個虛偽狡詐的女人吧?用裝哭來博取我的同情,然後把我踢下河裏。這樣的戲弄讓你很滿足是嗎?你是西江市高不可攀的大小姐,而當時生活在工人家庭的我,被你愚弄是我的榮幸!"蔚子凡靜靜地說著,語氣逐漸變得酸楚,"第二天我被送到醫院,養父母以為我隻是感冒,當天隻打了退燒針就帶我回家了。晚上又再次高燒,連續燒了三天,他們才再次把我送到醫院,而我的氣息已經非常微弱。那時我的親生父親在國外,接到養父母的電話後,連夜趕來,把我帶回濱海最好的醫院治療。"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夏茹溪把手指插在頭發裏,用力扯著頭發。
  "這麽多年了,我總想再見你一麵,也許是想聽你對我說一聲對不起,也許是想知道你當時為什麽要那樣對我,也許是想以新維康集團繼承人的身份出現在你麵前,讓你知道當年愚弄的那個人是你惹不起的。很可笑吧?凡事都低調的我,居然會有這種幼稚的念頭,你應當想象得到,我有多恨你。"
  "我終於見到你了,你就站在我麵前,裝作從來都不認識我,然後故伎重施,告訴我你有多麽悲慘的童年。差點兒出車禍的那次,你是多麽的楚楚可憐;帶你去看電影的那次,你躲在黑暗裏偷偷地流淚,是多麽的令人心疼。我同情你,憐惜你,然而你卻表現得那麽堅強。一個人的時候,我總在想,這樣的女孩子就是我想要的。所以,當我看到別的男人在餐廳裏向你求婚時,我決定要把你奪回來。"
  "在你拒絕我的時候,還說了一句讓我無法放手的話--'讓我繼續愛你,然後,你忘了我。'你說得深情又傷感,所以我把你帶到這裏來。這兒是我當初養病的地方,那時與我分別了三年的父母都在這兒陪著我,失而複得的感受你明白嗎?不,你根本不會明白。你心如蛇蠍,玩弄別人的感情,又怎麽能了解你回到我身邊時,我心裏的感受。"
  "你把我禁錮在謊言構築的世界裏。我並不是沒有懷疑過你就是宋語心,隻是我太幸福了,不敢去想幸福被摧毀的後果。每當我懷疑你的時候,就告訴自己,你是夏茹溪。我一次又一次地幫著你欺騙自己,可是當我連欺騙自己的機會都失去時,該怎麽辦?你告訴我,是該繼續愛著夏茹溪,還是報複宋語心?"
  "當我知道你是西江人時,我已經退無可退,必須麵對你就是宋語心的殘酷事實。"他神情茫然地站起身,然後緩緩低下頭看著低泣的她,"我愛過你,也恨過你。因為愛你,我不能報複;因為恨你,我不會付出。所以,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從此我不記得宋語心,也當沒有認識夏茹溪。"
  他從西服口袋裏掏出租房契約和鑰匙扔在沙發上。夏茹溪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望著蔚子凡僵直的背影,忽然追上前去拽住他的胳膊。
  蔚子凡甩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走,她卻擋在了他的前麵。
  "隻聽我說一句話,好不好?"她不顧他的冷淡態度,抓住他的胳膊,"當初我那樣做是有苦衷的,不要恨我。如果一定要分手,請你……請你把東西還給我。"
  蔚子凡終於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看了她許久,一雙眼睛裏逐漸流露出深深的痛楚。他忽然笑了,笑容有點兒瘋狂,"我差點兒忘了,能在十多年後得到你的青睞,完全是沾了那東西的光。怎麽辦呢?如果我把它給你了,你又可以去做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我不想啊,不想你離我那麽遠。"
  他的手輕柔地撫過她的臉、鼻子、下巴,然後狠狠地掐住她纖細的脖子。夏茹溪因為突如其來的窒息,憋得臉通紅。她強忍著,睜大一雙眼睛與他對視,仿佛即便他掐死她,她也認了。
  蔚子凡的心像被刀尖戳了無數個窟窿,全身的血液湧了上來,眼睛已然通紅,死死地盯著她。忽然,他鬆開了她,雙手緊緊地鉗住她的肩。
  "我是想放過你的,你卻非要逼我當個壞人。你這個冷血到極點的女人,以為隻要說一聲,我就會把東西還給你了?"
  夏茹溪咳喘不止,雙眼通紅,她勉強地抬起頭,好像跟他談判一般,"那你想怎麽樣?"
  "等我不恨你了自然會還給你。"他覺得再跟她多相處一分鍾,得到的也隻是更多的失望和傷心。他控製住力道,把她往後推了一把,走上台階,回了自己的臥室。
  夏茹溪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爭吵的時候不覺得什麽,現在隻剩她一個人了,細細回味他說的每句話,字字都是侮辱。在社會上磨煉了這麽多年,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傲氣的宋語心了,別人說幾句難聽的話還不至於傷到她,可那些話出自蔚子凡的口中便不同了。他那樣深切地痛恨她,使她好幾次忍不住想去敲他的門,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讓他悔恨自己不應該那樣誤解她。
  可是,現在這樣不正好嗎?她本就擔心蔚子凡會卷入這些事情中,就這樣分開了,他們完全成了陌路人,他不會再關心她的事,仍然可以過他的上層生活。他現在恨她,是因為他還年輕,對未來還抱著許多浪漫的理想。等他到了中年,有了一個家庭,和所有人一樣過著人生中最平淡卻最幸福的日子時,他想起她就不會再有恨了。
  盡管她這樣說服自己,卻還是很不甘心。如果沒有那些事,陪伴他走完一生的人一定是她。如今她卻要忍辱負重,為了什麽,就是因為江叔叔的托付嗎?她躲了這麽多年,難道付出的還不夠嗎?
  她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忽然覺得冷,想走回沙發上坐下來,然而剛邁出一步,小腿就開始劇烈地顫抖。她不得不又像雕塑一樣站著,挺直了背--已經沒有了靈魂,那麽做雕塑也要像模像樣的。
  夜太安靜了,天際開始露出魚肚白,林子裏有鳥類的叫聲。在最清寂、心靈又最脆弱的時候,她的手機突兀地響起,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夏茹溪一看是林叔的來電,心裏有些愧疚,近段時間隻顧著躲藏,倒忘了跟他聯係,想他應該擔心壞了。
  接起電話,林叔便在那頭嚷道:"幸好你這時沒關機,這幾天你幹什麽去了?為什麽手機總是打不通?算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茹溪,聽完我的話,你要冷靜啊。你爺爺今天出院回了果園,院方說他的病情還算穩定,不知道什麽原因,老人家到了晚上病情突然惡化,由於搶救不及時,已於淩晨一點五十五分在醫院的急救病房去世。茹溪,茹溪……喂,茹溪……"
  夏茹溪眼前一黑,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手機聽筒裏還傳出林叔焦急的呼喚聲,她眼睜睜地看著離自己並不遠的手機,整個人就像陷在泥沼裏,明明使了勁兒,手卻再也抬不起來。
  蔚子凡本想著今天不要去上班的,到天亮時才睡過去,能睡著或許因為昨天開了太長時間車的緣故。他睡得也不安穩,聽見有人敲門就立馬睜開了眼睛。他渾身乏力,困得隻想蒙上被子,叫敲門的人滾開。
  他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天花板,然後掀開被子,心想:我睡了多久?好像剛睡著就被吵醒了。
  門外是夏茹溪。早上出太陽了,陽光透過窗戶照到她臉上。她的臉蒼白得像鬼,黑眼圈很濃重,頭發亂糟糟地披在肩上,整個人像被抽幹了水分一樣,蔫蔫的,連聲音也有些沙啞。
  "子凡,我要離開。"
  雖然心裏還恨著她,可見到她這副樣子,蔚子凡也硬不起心腸來了。
  "找郝伯伯,他會安排司機送你。"
  夏茹溪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隻輕聲說道:"謝謝你!"然後虛飄飄地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飽含深情地對站在門口的蔚子凡說:"我走了,保重!"
  蔚子凡的睡意全無,又恨起她來,也不回她一句話,進屋把門摔上。躺到床上,他還想再睡會兒,卻怎麽也睡不著了。閉上眼睛就浮現夏茹溪離開前跟他說"保重"的表情。她為什麽說得那樣鄭重呢?昨晚他已經把話說絕了,難道她還想要他挽留她?
  這麽一想,他更沒法睡了。要是她一聲不吭地走了,他還不至於有什麽想法,偏偏她又做出這樣的表現,他簡直想順從她的意思。也許不用挽留,隻要跟她說句話就好,說句比昨晚更絕情的話,能讓她以後想起來就傷心的話。他突然來了精神,靠著床沿,琢磨著說什麽。可他太缺乏這類經驗,想到的話都不夠力度。
  就這麽琢磨著,外麵響起汽車駛離的聲音。他順手把被子一掀,赤著腳就衝到露台上,隻看到銀灰色的小車已經開得老遠,他即便馬上開車去追,大概也追不上了。
  隻是一瞬間的猶豫,蔚子凡看清了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想夏茹溪走,也許把她留在身邊,報複她、折磨她才會讓自己好受些。管她難不難過,總之將兩個人綁在一起,一同煎熬,等他的恨意都消除了,他會重新愛她--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然而他也是個偽善的人,決計拉不下麵子做出那種事。他表現得如此有風度,放她離開,往後便隻能獨自煎熬。
  他抓著欄杆的手微微地用力,夏茹溪,你就這樣走了,我們就這樣結束了,難道你一點兒也不惋惜嗎?
  林澤秋在咖啡廳裏找到夏茹溪時,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夏茹溪如此狼狽的樣子,他隻看到過一回。那還是八年前夏茹溪剛找到他時,當時她還叫宋語心--
  那年林澤秋在外辦公回到家,看到一個髒兮兮的女孩兒坐在門口,腳邊放著一個大背包。她穿的連衣裙的裙角又髒又破,黑皮鞋上蒙著厚厚的灰塵。
  她仰起髒髒的臉,那雙眼睛倒是又黑又亮,充滿了希望地問他:"你是林澤秋嗎?"
  他想不到自己跟一個孩子有什麽關係,可人家既然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就停下開門的動作,蹲下來回答:"我是。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她忽然站了起來,如釋重負地一笑,"可找到您了,是江為然叔叔讓我來找您的。"
  林澤秋兩年前得知好友去世的消息,當時他正在國外采訪,無法前去吊唁好友,整整一個月他都沉浸在悲痛當中。如今這個小女孩來找他,她跟江為然是什麽關係?看她的年紀,應該也有十六七歲了,不可能是好友的私生女,他在心裏思忖著。
  "你是他什麽人?"
  "我不是他什麽人,但他讓我來找您。"她也覺得沒有表達清楚意思,又說,"他走之前給了我一樣東西,本來他讓我把東西轉交給您,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東西被我給了另一個人,我已經找不到他了。"
  林澤秋越聽越糊塗,女孩兒也是很懊惱的樣子。她舔舔嘴唇,就像是說來話長,她需要喝杯水,再慢慢道來。
  "先進來吧。"
  他帶她進了客廳,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叫宋語心。他叫她坐會兒,她卻看著幹淨的布沙發,半天才說:"我想先洗個澡,換身衣服。"
  林澤秋這才多看兩眼這孩子,雖然她看起來很髒,行為舉止卻不若外表那樣粗野。他帶她去洗浴間,給她調好水溫。足足洗了一個小時,她才煥然一新地走出來,身上換了一套幹淨的素白裙子,赤足踩在地板上,邊走邊擦她那頭黑亮的長發。
  林澤秋不得不承認,年近而立的他,看到那樣漂亮的女孩子也不禁怦然心動。她卻不了解他的心思,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對麵,用手梳理著頭發,"您是江叔叔的朋友,我叫您林叔叔吧。"
  林澤秋有點兒不自然地點點頭,目光看向別處,"為然為什麽讓你來找我?"
  "江叔叔是被人謀殺的。"她神情自若地吐出驚人的話語。
  "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林澤秋厲聲打斷她。
  "我沒有胡說!"她騰地站起身,看他的眼睛閃爍著倔強的光芒,而後逐漸轉為不屑,"江叔叔沒去西江以前和你是電視台的同事,他去西江的原因隻有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沒有懷疑過他的死因。"
  林澤秋心頭一震,這小女孩兒不懼千裏之遙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並找到他,單單這般勇氣就不能把她當成一個簡單的小孩子,大概這也是江為然會把大人之間的事告訴她的原因吧。
  他的語氣軟下來,用商量的口氣說:"我們暫時不討論這件事,我早就搬了家,為然給你的那個地址,你一定找不到我的。你說說看,是怎麽找到我的?"
  她果然吃軟不吃硬,聽他的語氣好了,便慢慢地講述找來這兒的經過。一下火車,她就坐出租車去了他原來住的地方,自然找不到人。然後她又去了電視台,保安連門也不讓她進。她帶的錢雖然夠花上一段時間,然而坐出租車時,她就知道這個城市的消費驚人,不知道哪天才找得到人,也不敢到賓館住宿。
  就這樣,她白天守在電視台門口,遇到人就上前打聽。由於單位這兩年人事變動大,認識他的人並不多,兩三天也沒打聽到他的消息。她晚上睡在電視台的大門口,遇到上晚班的人,她也是逐個追問。
  "現在想想自己真笨,如果第一天就跟他們說是來找你報料的,我是滅門慘案裏的唯一幸存者,他們準會請我進去。隻要進了那裏麵,肯定就能找到你了。"
  她說話時口氣有些埋怨,頭已經困倦地靠在沙發上,眼睛也慢慢地合上了。
  林澤秋笑道:"你就是用這個辦法找到我的?"
  "怎麽可能。"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已經快睡著了,"我還是守株待兔,終於逮到一個人,他說你不在電視台,又跟我說了你家的地址……"
  後麵的話全都含含混混的,林澤秋知道她已經睡著了,便把她的腿也挪到沙發上,又拿了條薄毯給她蓋好。他蹲在沙發邊,靜靜地端詳著她的睡顏。她隻是個孩子,但在林澤秋心裏,再沒有能說服自己把她當成孩子的理由。
  晚飯時間,林澤秋才叫醒她。她規矩地坐在餐桌旁,林澤秋向她介紹了自己的妻子,她低低地叫了聲阿姨,便不再像下午那般多話。等林澤秋跟妻子開始夾菜了,她才拿起筷子斯文地吃飯。她甚至不去夾菜,仿佛為了不讓他們覺得這屋裏多出一個人似的。
  飯後,林澤秋問了她一些事。她先將江為然把東西給她,然後自己來找他的原因說了一遍。
  "既然沒了那東西,我暫時也不能做什麽。你不能回家就住在這兒,我會給你聯係學校。"
  她聽完這些話,眼睛卻瞄向在客廳裏看電視、臉色不佳的他的妻子。思索許久,也許是迫於生活的無奈,她還是點了點頭,"我隻住到高中畢業,學費和生活費請阿姨記賬,等我工作後會還給你們。另外,如果可以,您能不能托關係給我改個名字,再落個本地戶口。"
  後一件事情雖然難辦,林澤秋還是答應了她。因為工作關係,他也認識一些有權有勢的人物,隻要肯開口,倒也能辦好。
  她在他家住的兩年,他和妻子的無愛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高考過後,正當他工作最忙碌的時候,她已經瞞著他找到了一份低薪工作。他遲遲沒有看到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甚至連她的高考成績也未聽她說起過。直到她向他提出要搬去工廠宿舍時,他才去學校問了老師,得知她已經被國內一所名牌大學錄取,那所大學還是他建議她填報的。
  後來她說錄取通知書已經被她撕了。
  "讀兩年高中,隻是為了混到成年,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找工作。不去念大學,隻是為了不要背負更多的債。"
  盡管他已經和妻子離婚,盡管他以為他們是可以相依為命的,盡管他把照顧她當成了責任,但在她心裏,他始終是個外人。而生活在這個家裏,對她來說隻是寄人籬下。
  這樣一個倔強、堅強的孩子,他眼見著她從少女蛻變得成熟,無論遇到多少困難,始終再沒有流露過初來他家時那副落魄的樣子。
  他知道她內心是很自卑的,所以唯有表現出高人一等的傲氣,才不會被人發現她被自卑緊緊束縛的內心,才不會向別人示弱。
  今天她這副憔悴不堪的樣子,他原以為是因為爺爺的去世而悲傷,然而一個為親人的離去而悲傷的人,又怎麽會是魂不守舍的樣子?這種時候,他當然不會去問個清楚。
  "茹溪,節哀順變!"
  夏茹溪微微點頭,把一串鑰匙推到他麵前,"這是我家的鑰匙,房產證放在書房唯一一個上了鎖的櫃子裏,你想辦法幫我賣出去吧,盡量賣個好點兒的價錢。那個人已經從我家搬出去了,東西他沒有給我,你有空去找他要回來。雖然他不肯給我,相信如果是你去要,他還是會給的。"
  林澤秋心下已有幾分了然,她的魂不守舍,大約因為那個人的關係。
  "那個人是誰?"
  "新維康的總經理,蔚子凡。"夏茹溪念出他的名字,心裏便是一陣揪痛。她努力忽略那股痛楚,"林叔,我已經考慮清楚了,不可能躲躲藏藏一輩子,所以……"
  "真的考慮清楚了?"林澤秋明白自己是多此一問,他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當初的倔強和勇敢,隻是這一次,她更像是絕望的人那般無所畏懼。
  "你找個時間把東西拿出來。這兩年房價漲得很快,大概能賣一百多萬,還掉房貸,應該還剩四五十萬。我工作這麽多年,也就攢下這點兒資產。我知道這事兒花錢的地方多,你盡管拿著用。"
  "茹溪……"林澤秋越聽越覺得她像交代遺言似的,他心裏莫名地驚惶。
  "江叔叔是個值得敬佩的人,當初沒有人能救他,如今我們更應該了卻他的心願。"夏茹溪的神情再不若從前那樣茫然無主,而是堅定從容的,"我決定回西江。隻有我回了西江,他們才不會把注意力放在這邊,而你也更好做事。"
  "你瘋了?"林澤秋吼道,"回西江?你明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竟然還說出這種話,你想過後果沒有?"
  "我想過,但我已經決定了。"她說完站起身。
  林澤秋連忙拽住她,硬把她往門口拖,她掙紮了幾次也沒有掙脫開。
  "你是不是想把我關起來?關得了一時,關不了一世,早晚有一天要麵對的。爺爺已經去世了,我總不能連奶奶的最後一麵也不見!"
  林澤秋也許被她眼裏的光芒震懾住了,他緩緩地鬆開手,"在濱海,你沒什麽可牽掛的了是不是?"
  夏茹溪沒有回答他,在她垂下眼簾之前,他看到了她眼裏的無奈和哀傷。
  "我讓你去,但你還是要記住我說的話,人……"
  "人活著才有希望。"夏茹溪接過話來,"我知道。"
  "知道就好。"林澤秋愛憐地摸摸她的頭發,"要活著回來,找回屬於你的幸福。"
  夏茹溪仰起頭,把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逼了回去,而後對林澤秋綻開一個笑容,"林叔,你忘了嗎?我總是在危險關頭遇到貴人,然後化險為夷,所以,你不要擔心我。"
  林澤秋把她拉到懷裏,緊緊地擁著。她也乖巧地任他摟著。林澤秋的手臂緊了又緊,把這當成了最後一次擁抱,在淌下離別的眼淚前,他鬆開了她。
  "我不擔心,因為你很快就能回來。"
  話雖這樣說,他們卻誰也沒有如此樂觀。
  她疑心在濱海的那些日子隻是一個迷離的夢,幸運的是,她終於在夢的最後嚐到了愛情的甜蜜。
  俞文勤離別的這晚和許靜通宵達旦地喝酒談心。他把自己跟夏茹溪認識,到向她求婚的經過,沒有一絲遺漏地跟許靜說了,隻略去了他和於惠的糾葛。他承認這是麵子問題,無論如何,他希望自己給許靜留下一個大情聖、絕世好男人的印象。
  許靜的一雙醉眼瞅著他,艱難地點了點頭,"真是可憐。"
  俞文勤趴在桌子上,把酒瓶滾來滾去,"可憐對吧?"他拿起啤酒瓶與許靜碰杯,"為可憐人幹一杯。"
  "幹!"許靜把酒瓶舉得高高的,然後望著他吃吃地笑了,"為了可憐的師妹,我們要一口幹下半瓶。"
  咚的一聲,俞文勤的身子一歪,滾到地上。
  許靜笑著把他拉起來,"你還不服啊?得,傻子!我今天好人做到底,告訴你為什麽她可憐。"許靜看他坐穩了,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你得明白,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愛著本身就是件痛苦的事。你應該高尚一點兒,愛她就默默地付出。可你呢?偏偏低級地去糾纏她,那不是給她增添心理負擔,讓她難受嗎?你想想,為什麽她走投無路的時候不是求你幫助,而是拿感情跟你交換?因為你就是想占有她嘛!可所有人還以為她占了便宜,她是個小人。所以,你的父母朋友都不待見她。誰又想得到她是拿自由和將來的幸福作為交換的?你不但不理解她,還任由你那些親朋好友誤解她。她算是有良心了,換成我,非把你的錢花光了,然後一腳把你踹到太平洋去不可。以為自己有點兒錢,就能買到感情啊?哈,說你是傻子,一點兒也沒有冤枉你!"
  俞文勤沉默半晌,房間裏隻有許靜咯咯的笑聲。
  "我真的很傻嗎?愛一個人本來就想占有她啊,我隻是表現出來了而已,這叫率直!"
  許靜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收住笑聲,用手指戳著他的胸口,"感情是要用心的,心拐了百八十道彎兒,費盡心思地就是為了給她所想要的,明白不?"
  俞文勤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你真把我當傻子了?天底下哪有這樣高尚的人。"
  許靜沒理會他,隻垂頭把玩著手裏的酒瓶。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嫣然一笑,舉著酒瓶說:"先不管有沒有,我們為了那樣高尚的人幹杯!"
  俞文勤欣然同意,與她碰過杯後問:"這次幹多少?"
  "爽快點兒,一口幹盡吧。"許靜說完仰頭咕嘟咕嘟地喝光瓶裏的酒。俞文勤也跟著喝光了,兩人將空瓶扔到地毯上,互相看了一眼,一個倒在地上,一個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也不知道是誰先爬上床的,幸好酒店的雙人床夠大,許靜的四肢伸展得老開,占了大半張床,俞文勤仍然縮在一角睡著,胳膊懸在床沿。
  俞文勤是中午的飛機,醒來後匆匆洗漱了一下,連午飯也來不及吃,許靜便開車把他送到了城郊機場。
  "往後不會再來了吧?"等待安檢時,許靜問。
  "不一定,你也可以去濱海啊,我會好好招待你的。"俞文勤麵對這個剛認識的朋友,心裏總有幾分不舍,他又強調了一句,"真的會好好招待你的,這不是虛話,隻要你肯去。"
  "看看吧,如果被爸媽逼結婚逼瘋了,我會去找你的,你給我提供一個避難所就行了。"前麵的人已經過關了,她不得不站在黃線外向他揮手,"一路順風。"
  "有事別忘了給我打電話。"俞文勤把證件遞給地勤人員,衝著她的背影喊。
  許靜沒有回頭,隻是揚了揚手,朝機場外走去。
  俞文勤突然覺得心裏有點兒失落。他走到登機口,離登機時間還差十分鍾,便去書店買了本財經雜誌打發時間,然而卻看不進一個字。這兩天他似乎過得太快樂了,暫時忘卻了夏茹溪與他取消婚約的傷心事,一旦回了濱海,回到那所已經沒有夏茹溪的房子裏,他真的能麵對往後的寂寞嗎?如果許靜在濱海就好了,難過的時候找她喝喝酒、聊聊天,心裏就舒坦了。他正想著,手機鈴聲響了,真是想什麽人來什麽人,他微笑著接起電話,幾秒鍾後,笑容凝固在嘴角。
  掛掉電話,他拎著行李衝出了候機廳,在機場外截住迎麵跑來的許靜,慌慌張張地問:"怎麽會這麽突然?"
  許靜沒顧得上喘氣,隻是按著他的肩膀說:"我也是剛剛接到醫院朋友的電話,今天淩晨去世的。"
  "那現在怎麽辦?"俞文勤因為突如其來的噩耗而沒了主意。
  還是許靜鎮定,"你先通知宋語心,其實通不通知都一樣,我朋友說她爺爺的治療費都有人按時繳清,我想應該就是她爺爺說的那個一直在照顧他們的人。現在她爺爺去世了,她應該比我們更早知道。"
  "還是要說一聲。"俞文勤說著就拿起手機,剛撥通又掛了,"她關機了。"
  "你濱海那邊的事兒著急嗎?如果宋語心不能回來,她爺爺的後事總得有個人料理。"
  "還是先處理爺爺的事吧。"俞文勤打了個電話給公司,跟下屬交代完後,便拉著許靜往停車場去。
  "我忘了一件事,"坐上車後,許靜說,"果園裏的一塊地是張越杭給宋爺爺、宋奶奶養老的。老人家去世了,張越杭怎麽也得出麵料理後事。況且宋語心為什麽不能回來看望病重的爺爺奶奶,卻一直在暗中照顧他們,這當中肯定有古怪,我們還是見機行事的好,你說呢?"
  "哦,好,就按你說的辦。"俞文勤其實根本沒什麽主意,認識許靜後,他仿佛忘了自己在濱海是管理著一家中型公司的老板,而事事都依賴她。
  "那我先送你去酒店開房。如果張越杭治喪,想必整個西江市的人都知道,也會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去捧場,我們不愁得不到消息,去了解一下情況也不難。"
  如許靜所料,張越杭隔日便在殯儀館舉行了追悼會。俞文勤兩人均穿了全黑的衣服前去吊唁。進門處,俞文勤領了兩朵小白花,一朵別在自己的胸口,一朵遞給了許靜,他們混在人群中進了靈堂。
  老人的遺像就掛在牆上,旁邊垂著兩條雪白的挽聯。俞文勤內心十分沉痛,前天還跟自己說過話的人,今天便陰陽相隔了。他看看身旁斂眉凝神的許靜,想她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一樣吧。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許靜在他耳邊低聲說:"果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好像還有我認識的人,我去找個角落藏一藏。"
  她轉身要走,俞文勤卻一把拉住她,"為什麽要藏?"
  "西江市又不是很大,隨便拉一個人出來都是沾親帶故的。我不像你,是外地人,所以還是低調點兒好。"
  俞文勤卻不放開她,而是跟她一同轉身,"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茹溪的父親見過我,就這樣來了有些唐突,我們找個地方藏身吧。"
  他們退到一個角落裏,前麵有一堵人牆擋著,倒是沒人注意到他們。許靜附在他耳邊說:"張越杭的影響力還真大,連記者都來湊熱鬧了。你看,來吊唁的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她指著那個剛剛走到遺像前鞠躬的人說,"那是XX局長。"然後又指著後麵的人說,"那是XX主任……"許靜如數家珍地念著這些人的職位。
  俞文勤在濱海市沒見過什麽領導,來這裏倒是開了眼界。突然,他又不樂意地想,我跟她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女人家興奮什麽?我又不是這裏的人,管他哪個領導,總輪不到我來崇拜。想著,他把目光投向靈堂內。俞文勤注意到張越杭一直持重的神色有些變化,他的目光盯著門口的方向,而站在他身後的年輕人與老婦人也是愕然地看著門口。原本就安靜的靈堂,氣氛仿佛更沉重了。並不是因為悲傷,這靈堂內的人大概沒有一個悲傷的,他們隻是觀察著主人的神色,然後保持一致地往門口看。
  俞文勤也跟著看過去,眼睛頓時瞪得跟銅鈴一樣大--整個靈堂內唯一悲傷的人來了。
  夏茹溪穿著黑衣黑褲,頭發在腦後綰成一個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緩緩地跨進靈堂,眼睛一直望著牆上的遺像。俞文勤眼見著她從自己前麵走過,她的神情仿佛很平靜,步子也沒有絲毫紊亂,他卻感受到了她內心的悲傷,因為他看到了她藏在袖子裏的手是緊握成拳的--她在克製住讓自己不要失態。
  許靜當然也看到夏茹溪了,她還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拽著俞文勤的袖子問:"這是宋語心?"
  "嗯,她還是來了,隻是現在來有什麽用,人都去了,最後一麵也沒見上。"俞文勤想著為她難過,如果早一天回來,她就能跟爺爺說上兩句話了。
  "真是越來越漂亮啊。"許靜有些挫敗地說,"幸好我不是她的朋友,跟她一起照鏡子,自信心要丟光光了。"
  "我愛她並不是因為她漂亮。也許最初是的,可是她有很多的優點。"俞文勤說著又陷入了初識夏茹溪的回憶中,他覺得此時並不適合向許靜講述這些事,尤其周圍還有這麽多人,便換了調侃的語氣說,"我以為你不會跟那些膚淺的女人一樣和人家攀比。"
  許靜見他說話時眼睛牢牢地盯著夏茹溪,心裏禁不住地羨慕。而俞文勤的話又讓她覺得自己的羨慕都是多餘的,便不再與他說話了,極力以坦然的心態去注意夏茹溪的舉動。
  夏茹溪在遺像前跪下來,磕了三個頭,旁邊立刻有人遞給她一炷香。上好香後,她才轉身走到張越杭麵前。靈堂裏這時已經有人交頭接耳,或許有人已經認出她是誰。張越杭麵色沉痛地拍拍她的肩,欣慰地說:"回來就好,語心,回來就好。"
  夏茹溪不語,隻看了一眼旁邊的老婦人。老婦人卻在她看向自己時躲避地把目光移向旁邊的年輕男人。
  "媽!"夏茹溪輕輕地叫了一聲。
  老婦人這才回過頭來,冷漠地看著她問:"這些年可好?"
  "還好。"
  聽到她的回答,老婦人便像是丟了包袱一般,對她不冷不熱地說:"過去的事,希望你別計較了。"她拉了拉年輕男人,"你要是同意我說的,就叫一聲哥哥吧。"
  張越杭這時卻側過頭來,對那年輕人低聲斥道:"俊言,你給我跪下,在爺爺麵前,給妹妹跪下!"
  張俊言本是呆呆地望著夏茹溪,聽到父親這樣一嗬斥,立刻詫異地看著他,仿佛不相信他要自己在眾目睽睽下給別人下跪。
  張越杭又命令了一遍。張俊言想著在這兒下跪,別人一定以為是跪拜那個剛去世的老人家,倒也不丟臉。
  "爸爸,不用了,這兒這麽多人,給哥哥留點兒麵子。何況我欠你們家太多,讓哥哥給我下跪,我也承受不起。"
  "可是……"張越杭猶猶豫豫地說。
  夏茹溪打斷他:"爸爸,今天不要說起那些事好嗎?"
  張越杭仍是猶豫了一會兒,才勉強點頭,對張俊言說:"今天看在爺爺的份兒上,暫時饒了你,回去後再跟你算總賬!"
  他還要跟夏茹溪說什麽,後麵吊唁的人已經往這邊走過來。
  "既然你回來了,就跟我們一起招呼客人吧。"張越杭又對夏茹溪說。
  夏茹溪低著頭站在張俊言的旁邊。上來一個人,張越杭便把夏茹溪重新介紹一番。夏茹溪跟他們握手,謝謝他們的關心,做得有模有樣,倒真像是張家的人,是在給張家的長輩辦喪事。
  俞文勤心疼她明明難過還要敷衍那些人。他明白夏茹溪最不喜歡與人應酬交際,尤其是這種時候。有幾次他想衝上去安慰夏茹溪,都被許靜拉住了。他又要挪動腳步時,許靜再次拉住他,不由分說地往門外拽。
  "你拉我出來幹嗎?"
  "不拉你出來,難道讓你去攪局?"
  "我隻是想跟她說兩句話,怎麽啦?"
  許靜的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傻子!我問你,她知道你來了嗎?如果她問起你在這兒做什麽,你難不成回答她'來揭你老底的'?"
  俞文勤被她一吼,便傻愣地站在那兒。許靜把他拖到車子旁邊,"等葬禮完了以後,我去幫你找她,先探探口風。"
  她望著對自己流露出感激之情、卻動也未動的俞文勤問:"你現在還要進去嗎?"
  俞文勤搖頭。
  她大吼道:"那還不上車!"
  張越杭已經安排了人守靈,走時叫夏茹溪一同回家。
  "我生前沒盡孝道,這一晚無論如何是要守在這兒的。"夏茹溪說道。
  老婦人聞言上前對老公說:"說得是,就讓爺孫倆相處這一晚,明早就下葬了,唉……"
  張越杭聽罷也不再勸阻,"待會兒我派人給你送件厚衣服來,你要是撐不住了就回來,我讓俊言替你。"
  "謝謝爸爸。"夏茹溪環顧了一遍靈堂,"奶奶她老人家呢?"
  張越杭歎了口氣,"爺爺去世的那晚,老人家就臥床不起了,前兩天我讓人接到了家裏,也好仔細照顧。"
  夏茹溪抬起頭看他,刹那間眼裏閃過一絲陰霾,隨即又變成古井無波的平靜,"我知道了,葬禮過後,我會回家。"
  張越杭對著態度冷淡的她再也說不出什麽,又歎了口氣,便率先走出了靈堂。
  入夜,殯儀館很安靜,後麵的山頭就是墓區,貓頭鷹叫得格外淒厲,也使得這地方更加陰森可怖。所幸工人們在靈堂外圍著一張桌子打牌,偶爾因為贏錢輕呼一兩聲,讓人覺得還有點兒人氣。
  夏茹溪跪在靈堂中央,仰頭看到相框裏爺爺的遺容,那相片應該是從家裏的相冊中找出來的,大概是爺爺二十年前的照片。祭桌上的兩支燭火微微搖晃著,相片裏的臉變得模糊了,她看不真切,就不再看了。她低著頭,把眼睛閉上,痛楚變得更加清晰尖銳。
  她緊緊地捏著胸前的衣服,緩緩地睜開眼睛,望著祭桌上跳躍的燭火,心裏隻剩下惘然。時間真的在往前走嗎?她疑心在濱海的那些日子隻是一個迷離的夢,幸運的是,她終於在夢的最後嚐到了愛情的甜蜜;不幸的是,她沒有老死在夢裏。
  她沒有淌下半滴眼淚。或許因為在夢裏她總是流淚不止,現在醒過來了,心和眼眸都像幹涸的泉眼,越來越堅硬。
  她沒有看到爺爺年老力衰的樣子,沒有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樣子。照片上的他充滿活力,絲毫看不出痛苦。她哭不出來,甚至沒有傷心。
  重新上了炷香,她對著遺像默念:"爺爺,您知道我又回到了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如果我能逃過這一劫,往後一定好好地孝敬奶奶,請您一定要保佑我。"
  翌晨,天有些陰,夏茹溪抱著骨灰盒爬了幾百級階梯,在一幹捧場的人麵前親手將骨灰盒下葬。
  回到她曾經住過六年多的房子裏,望著麵前一堵藍白相間的牆,仍記得當年被張越杭帶到這兒時對她說的話,"往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了。"一夜之間,她變成了千金小姐,從此擁有一間自己的獨立睡房,睡房裏有書桌,有床和漂亮的床單,還有在電視裏才能看得到的蕾絲花邊窗簾。拉開窗簾往外看,蔚藍的天空飄過絲絨般的雲,下麵是個圓形花園。親戚們都來巴結她,幾個以前對她不理不睬的親戚從那之後常常來探望她,順便跟張越杭聊聊天--以前他們可沒有這樣的機會。
  客廳的裝修比以前更豪華、更潮流化了。在進口羊皮沙發上,一個神情局促的鄉下老太婆顫巍巍地站起來。夏茹溪在門口怔了幾秒鍾,壓下心裏翻湧的情緒,才舉步朝沙發走去。
  明明是那麽熟悉的稱呼,卻如鯁在喉,她試了幾次,才發出一個怪異傷感的聲音。
  "奶奶……"
  宋奶奶的手還捏著衣角,她勉強站直了,白發蒼蒼的頭微微抬了抬,眼淚頓時流下來。或許她還不知道隔了這麽多年應該怎麽接近這個孫女,她的手卻本能地伸了出去,撫向夏茹溪的臉。
  宋奶奶比夏茹溪矮太多了,手還沒有觸到她的臉,她已經抓住她的手,抓得緊緊的,祖孫倆一起哭出聲來。
  張家人目睹這一幕,沒人吭聲,隻沉默地聽著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哭聲很快就收住了,張越杭才走近祖孫倆,拍著夏茹溪的肩說:"見麵了就好,語心,奶奶身體不好,你克製點兒,別惹她老人家哭了。"
  夏茹溪擦擦眼淚,才扶著老人家在沙發上坐下。宋奶奶隻管盯著自己的孫女看,也不說句話。倒是張越杭和妻子一直噓寒問暖的,夏茹溪逢問必答,但也不主動說些什麽。
  宋奶奶原本就是強撐著到客廳來接夏茹溪的,這會兒已經感到非常疲倦了。小保姆和夏茹溪攙著她回到房間裏,夏茹溪本想跟奶奶單獨說說話的,小保姆卻說要先帶她去自己的房間。
  夏茹溪給奶奶蓋好被子,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空中飄散著黑色的紙灰,香燭快燃盡了,父母的臉孔想起來竟是那樣的陌生。
  臥室也變了樣子,看起來曾經被用作客房。蕾絲花邊窗簾換成了進口繡花窗簾,梳妝台變成了長形書桌,屋裏的小擺件也沒了脂粉氣。從窗戶看出去,寒冬季節,花木都枯萎了,冰冷的大理石鋪就的小徑襯得景象更加蕭條。
  夏茹溪撫著自己的手臂,覺得很冷。這寒冷的感覺也不是沒來由的,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她簡直覺得可怕。她猝然轉過身,見是張俊言,便直愣愣地盯著他,瞳孔收縮了一下。
  "妹妹。"張俊言站在她麵前,滿麵笑容地喚道。
  夏茹溪吐了口氣,心裏仍然怦怦直跳。
  "你怎麽會到我房裏來?"
  "我回自己房間,看你房間的門開著,就進來看看。"張俊言說著又往前走了一步,夏茹溪忙後退一步。他有些惱怒地說:"這麽多年沒見你了,怎麽還是一見我就躲?"頓了頓,他把夏茹溪的臉蛋看了一遍,又輕浮地說,"在外麵你好像沒吃什麽苦頭,人越來越漂亮了啊。知道為什麽我還沒有結婚?因為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的。"
  這樣直接的調戲讓夏茹溪很不安,更覺得反胃。她沒表現出來,隻是平靜地說:"我們是兄妹,你說這種話可別被人聽見。"
  張俊言碰了個軟釘子,卻放肆地笑道:"怕誰聽見?你以為我怕誰聽見?"
  夏茹溪恨極了他,倒是很勇敢地瞪著他,"你忘了昨天爸爸還讓你跟我道歉,你再這樣,我就告訴爸爸。"
  兩人對峙著,夏茹溪毫不示弱的逼視讓張俊言相信她真會那麽做。他首先轉移了目光,仍是一臉怒容,指著夏茹溪氣呼呼地說:"總有一天……你等著,總有一天,爸爸也護不住你!這輩子,你別想再逃出這個家!"話畢,他怒氣衝衝地走出去,把門狠狠地摔上。
  這回夏茹溪雖然占了上風,卻覺得煩透了,便去了奶奶的房間。宋奶奶本是睡著的,聽到開門聲,又醒了過來。
  夏茹溪悶不吭聲地坐在床邊,宋奶奶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握著她的手,聲音微弱地說:"怎麽回來了?你爺爺去了,不久我也是要走的,你這個時候回來幹什麽?"
  夏茹溪望著那隻枯瘦的手,臉色緩和了些,"我不得不回來,您別關心這些了,好好養身體。"
  宋奶奶長歎一口氣,"我就知道是那兩個人惹的事兒,冒冒失失地跑來找我跟你爺爺,我就擔心會害到你。"
  本來心不在焉的夏茹溪忽然抬起頭來,"什麽兩個人?奶奶,誰來找過你們?"
  宋奶奶從衣服裏麵掏出夏茹溪的照片,遞給她,"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其中那個男的說是你在濱海的朋友,這照片就是他給我們的。"
  夏茹溪拿過照片一看,立刻就明白俞文勤來過西江了,可能還打聽到了一些關於她的事。回到西江後,她的心仿佛死了,現在又像是被激活了一半,另一半是在為俞文勤擔驚受怕。
  "他們什麽時候去找你們的?"
  "你爺爺走的那天。老頭子也許是因為看到了你的照片,心滿意足了,所以晚上就走了。他哪知道多等兩天就能看到你,也能跟你說說話了。"宋奶奶說著就傷心起來,捶著胸口,號啕大哭,"可憐我後半輩子啊,先是送走了兒子、媳婦,還要再送走老伴兒。老天為什麽不先叫我死了,好讓你爺爺見見你……"
  夏茹溪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自己也快崩潰了。她抓著老人的手,輕輕地喊道:"奶奶,奶奶,您別這樣,別這樣……"最後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麽了,隻感到她和世上唯一的親人是最命苦的,便趴在奶奶的胸口悶悶地哭著。
  窗戶關得不嚴實,冬天的冷風從縫隙裏吹進來,不久,風越來越大,一波一波地撞在窗戶上,像是要把窗玻璃給撞碎了。
  第二日,夏茹溪出了一趟門。她跟張越杭說要到西江市裏四處轉轉。張越杭打電話給張俊言,讓他從自己的公司裏調了輛車來。張俊言不但調了一輛"梅賽德斯",還給配了個司機。夏茹溪拒絕了司機的陪同,拿了車鑰匙,自己開車去了市中心。
  她在市中心買了香燭、紙錢和當做祭品的水果和鹵肉,準備去城外父母的墓地。西江市這十年來城區擴寬了許多,路標牌上的路名,夏茹溪大多不認識,以往那些標誌性的建築物也被新建的高樓大廈淹沒了。好不容易下了複雜的立交橋,她又不知身處何方了。一路往前開,房子不那麽密集了,她把車停在路邊,放下車窗,頭探出窗外,望著遠處那座大橋,一列火車正轟隆隆地開過去。
  她記起小時候曾在橋下生長的雜草叢裏摘到過紅黴果。過了那座橋就是西江市卷煙廠,她家就在工廠附近的宿舍樓裏。知道了自己的方位,她繼續往前開車,並看了一下交通情況。這兒的車輛不多,她便決定直接拐到右邊的一條道上去。她小心地駕駛著,後麵一輛小賽歐卻莽莽撞撞地開過來,不輕不重地擦了一下她車子的車身。
  一起小小的交通事故。夏茹溪停下車來檢視,賽歐的主人也打開車門出來了,是個與她年紀不相上下的女子。女子沒看夏茹溪,隻是以很誇張的表情望著她的車:"哎呀,怎麽撞上了這輛車!"
  夏茹溪見車身隻有一點兒擦痕,心想也不是自己的車,決定好心放這個女人一馬。
  "以後當心點兒吧。"說完,她轉身要上車,肇事的女人卻拽住她說:"等等,這是你家的車嗎?"
  夏茹溪納悶她為何這樣問,又想到那個家算不算是她的家呢?然後她抗拒地搖頭,"不是。"
  "那這車一定是別人幫你借來的。"女人一臉沮喪,又指著車牌號說,"聽說上次有兩個人在酒樓的停車場裏見到這麽好的車,就站在旁邊拍了張照片,結果被車主人張俊言董事長和他的保鏢看到了,把他倆打得很慘啊。"女人臉上是懼怕的神情,眼眸裏卻閃過鄙夷,"拍張照片都被打,我還把車給撞了,這次死定了!"
  夏茹溪雖然也憎惡張俊言,不過怎麽說現在也是她開著這輛車,聽這女人說起張俊言的惡行,臉上不覺露出幾分羞愧。她一點兒也不想女人知道自己跟張俊言的關係,隻想快點兒脫身,便掙開女人的手,"你別害怕,我保證你不會有事的。"
  女人還是緊緊地抓著她,眼睛斜了斜。夏茹溪敏感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有輛黑色的車停在路邊。
  女人小聲說:"怎麽會沒事?那輛車裏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夏茹溪頓時警覺起來,狐疑地望著拽著她的女人。
  "我是俞文勤的朋友許靜,一直想找你來著,但是你家門口那條街上每天都有些很凶的人來來往往,我隻好找這個機會了。"
  夏茹溪驚訝了一下,正要問俞文勤在哪兒,許靜直起身笑道:"我們走到橋下麵去,假裝商量和解,怎麽樣?"
  夏茹溪鎖好車,率先往橋下走。許靜看了那輛黑色的轎車一眼,而俞文勤正站在離那輛車十多米的站台上遠遠地望著她們。
  橋洞旁邊密密地長著半人高的草,已經枯黃了。橋邊是個小土坡,西江市的鐵路剛建好時,許多人爬到土坡上去看火車。夏茹溪曾經也被父母帶到土坡上去過,羨慕地望著車窗裏那些被火車帶到遠方去的人。父親許諾她,到放假時,就帶她坐火車去北京。那是老實巴交的父親對她許的最大的諾言,卻沒有實現。後來西江市又建了機場,人們又去看飛機了。這土坡被人冷落了,成了個偏僻的地方,隻有些情侶圖清淨,偶爾來這兒幽會。他們顯然覺得這地方不值得珍惜,隨意丟棄易拉罐、紙巾、煙盒之類的垃圾,如今已是髒亂不堪。
  夏茹溪仰望著那小土坡,似乎記起了父親的樣子。父親性格懦弱、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說是無能,他在工作上沒有絲毫建樹。
  "這個地方變化很大吧?"許靜在她身後說。
  "嗯。"夏茹溪淡淡地應了聲,"俞文勤在哪裏?"
  "就在這附近。那天他也在靈堂裏,隻是你沒有注意到。"
  夏茹溪秀眉微蹙,慶幸俞文勤沒有同她一起來,擔心他在這個地方有危險。
  "你叫他趕緊回濱海,越快越好。至於原因,我現在沒法跟他解釋。"
  許靜沒有立刻回話,隻是看著夏茹溪的側臉,"我想,你至少得給他個理由吧?不管你愛不愛他,他是為你而來的,你卻連麵都不見就要趕他走。"
  夏茹溪沒料到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對俞文勤心中有愧的她倒是語塞了。
  "我有我的難處,有些事我不能說,希望他能諒解吧。"
  "你對我別起疑心,我在西江市出生、長大,你家發生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
  夏茹溪緊抿著唇,並不言語。她仔細想了想,俞文勤是外省人口,那些人不至於對付他,而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你好像知道些什麽呢。"夏茹溪隔了好一會兒才說,"若是平常人,直接上門來找我就行了,何必大費周折?"
  "西江市誰不怕張俊言啊!隻要是有關他的事,我不謹慎點兒,沒準兒會死得很慘!"許靜頓了頓又說,"而且,我隻是個小律師,打打離婚案子。憑著職業的敏感,覺得你和張家的內情挺複雜的。不過你放心,雖然我好奇心重,但也不會多事。"
  夏茹溪心想,好奇心重的人不會多事才怪了。她決定跟這個女人不要再有任何交集。
  "那就最好,我的話你轉告給俞文勤。既然你說過不會多事,也不用管我給不給他交代了。"
  許靜也不要求她非得給俞文勤一個交代,原本隻是想傳達給她這樣一個信息--俞文勤是珍視她才來這兒的,不應該對他有所苛責。
  兩人默默地走回去。夏茹溪見那輛車還在,目光稍稍轉移,便看到俞文勤站在遠處的公交站牌下。冬天天氣本就陰霾,像是彌漫在人心中的哀愁怎麽也抹不開。寒風吹過,俞文勤拉緊了大衣,雙手摟在胸前,始終望著她們。
  這種對望的場景真淒涼。夏茹溪的鼻子一陣發酸,他是在濱海那個氣候溫暖的城市裏長大的,從沒有受過這種寒冷。
  俞文勤仿佛很想過來,卻又有百般顧慮。他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他終於鼓起勇氣往前邁步時,夏茹溪卻轉過身去,鑽進了車子裏。
  許靜扶著車門,見夏茹溪低垂著頭。待她仰起臉來時,許靜看到了她頰邊的淚水。
  "他是個好人!"
  許靜緩緩鬆開了手,她清楚這句話的含義--不管他們有什麽樣的過去,俞文勤究竟愛她有多深,到此時都結束了。
  車駛離的那一刻,俞文勤也停下了步伐,眼前模糊的景象裏隻有許靜一個人的身影。她或許是麵朝著他,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她慢慢地朝他走去,什麽也沒說就把他抱住了。
  也許,自此刻開始,傷心的過去都應該忘掉吧,記住這新的開始。
  夏茹溪的父母安葬在離城區三十公裏的一座山上,墳地在山窪裏。冬天下過雨的早晨,濃稠的白霧氤氳在兩座淒寂的墳頭,一條泥濘的道路蜿蜒而過,通向遠處的玉米地。村民們大都沿著這條路去地裏幹活,但無人順路去祭拜。墳前因為無人踩踏,野草瘋長得鬱鬱蔥蔥,已經掩蓋了墳頭。
  夏茹溪把黃紙和香燭放到地上,撥開兩邊的枯草,用腳踩出一條小徑來,才抱著紙和香燭跳下斜坡。擺上祭品,燃起香燭,她一張張地焚燒著黃紙,開始回憶父母的樣子。
  山上冷風徹骨,淡藍色的火焰借著風勢吞噬著黃紙。空中飄散著黑色的紙灰,香燭快燃盡了,父母的臉孔想起來竟是那樣的陌生。她連忙雙膝跪地,額頭抵著濕冷的泥土,磕了三下才直起身,然後眼神飄忽地望著麵前的兩座墳。如果當年不發生那些事,父親這時候或許正在哪個工友的家中下象棋,母親或許一邊看電視,一邊嘮叨著她的婚事。爺爺也已經去了那邊,應該團聚了吧?她的唇輕輕地動了動,目光穿過雨霧,仿佛在跟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對話:我會侍奉好奶奶,她要很晚很晚才會過去。
  回到張家,她直接去了奶奶的房間。奶奶靠床坐著,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見到孫女進來,她轉過臉輕聲問:"去過了?"然後眼角便有淚水淌下來。
  夏茹溪點點頭,走到床邊坐下,無奈地低喚了一聲:"奶奶!"
  "你怪我和爺爺嗎?"宋奶奶用袖子抹淚,又哽咽地說,"這麽多年了,想起你爸爸最後一次來家裏,我還給他臉色看,我就……"說著又傷心地哭起來,話也說不下去了。
  夏茹溪抿了抿唇,握緊那隻枯瘦的手,"不怪了,這事兒怎麽也追究不到您頭上。"
  "我們也是沒辦法。你爺爺一直都是騎著三輪車,四處給人拉貨,做點兒臨時活計才能養家糊口。三個孩子,也就養活了你爸爸。就靠那點兒收入還給你爸成了家。我們也不指望你爸媽那點兒微薄的工資給我們養老,所以你爺爺一大把年紀了,還是騎著三輪車風裏來雨裏去,給我和他掙點兒生活費。"
  宋奶奶幾次都傷心得說不出話來,但每次哽咽後,她仍是堅強地開口了:"你爸和你媽那麽年輕就死了,我跟你爺爺白發人送黑發人,都傷心得也想死了算了。但是想到還有你,還要給他們辦後事,那時候又沒錢,買不起兩塊墓地,隻能運回我的老家,在村子後麵的山窪裏找塊地下葬。心心,我跟你爺爺心裏也苦得很,這一生哪裏有一天順心的日子?原來想著張家收養你,你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夏茹溪沒有去聽後麵的話,對於爺爺和奶奶,她一直替父母擔著一份歉疚。他們含辛茹苦地把父親養大,沒享過一天清福。哪料到父親無能,死前沒能給自己在世上掙得一席之地,死後也沒錢買個葬身之處。爺爺奶奶不但後半生都承受著這麽大的創痛,還時時刻刻被愧疚之情折磨著。
  他們根本不用愧疚,父母的悲劇並不是他們造成的。她也不能一一追究那些將她父母推向絕路的人,因為父母麵對命運的壓迫時還不夠堅強,所以他們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唯一的女兒。
  而她這個被命運推向黑洞裏的人,究竟有沒有值得感激的事呢?應該有的,也許就是她跟蔚子凡的相遇、重逢,並讓他也愛上她。
  有人說,最幸運的事莫過於你愛的那個人正好也愛著你。如果非要她感恩,那便是這件事了,她黑暗的生活終於有了一線光明。
  蔚子凡搬回了父親在市區給他安排的豪宅。從那天之後,他再沒見過夏茹溪。他刻意地壓製住對她的想念,也不去打探她的任何事。然而,總有那樣靜謐的夜晚,風吹得書房的窗簾輕輕地晃動。想起以前,自己與夏茹溪各自占據著書房的一角,他們都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偶爾抬起頭,便看見夏茹溪正在看著他。她撞上他的目光,立刻驚慌地低下頭去。
  他從文件堆裏抬起頭,忽然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書桌那一端,窗簾下仿佛有個身影坐在那兒。夜風吹起了窗簾的一角,他眨了眨眼睛,那兒卻隻有一張空空的椅子。他悵然若失地用手撫著下巴,眼睛仍然盯著那兒出神--再沒有她了。
  被一種無法抵製的寂寞感擊垮了,他拿起手機,撥出她的號碼,聽筒裏傳來一個冰冷而機械的女聲:"您所撥打的用戶已停機……"
  他緩緩地放下手機,知道自己那次便已將她徹底地驅逐了。他發呆了很久,鬼使神差地點開網頁,給那個號碼充了值。
  他似乎沒什麽變化,低調地生活,沉穩地工作,隻是發呆的次數多了起來。無事可做的時候,他沉默地望著窗外,然後在手機上按下她的號碼。
  無論撥打多少次,聽筒裏傳來的是那句重複的話。這種聯絡工具再也無法找到她。
  久而久之,他相信這個電話再也不能接通,隻是撥打她的電話已經成了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
  他當然也知道,染上一種習慣很容易,要戒掉卻很難。
  早上,他剛到公司,手機便響了,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看到那個號碼,他的心狂跳了一陣,緊張而期待地接起來,卻令他失望了,聽筒裏傳來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蔚先生您好,我是XX地產公司的,您租下的那套房子現在要出售,請問您是否還有購買的意向?"
  蔚子凡因為失望而有些惱這個人,剛要拒絕,轉念又問:"現在要賣了?我可以買,但要跟業主談談。"
  "是這樣的,業主目前並不在濱海,我安排您跟委托人麵談行嗎?"
  蔚子凡恍然,難怪她的電話怎麽也打不通,原來她早就決定了要毫不留戀地斬斷與這兒的一切聯係,甚至連房子也要賣掉了。他卻一遍遍地撥著她的手機,現在還要買下她的房子。她決意拋棄的東西,他卻要再拾回來,真是傻氣又可笑!
  想歸想,他仍是對那個人說:"待會兒我會派人給你送訂金去,你盡早安排我跟委托人見麵。"
  這個下午,蔚子凡與林澤秋頭一次見麵。林澤秋將他視為情敵一般,迅速地打量他一遍後,便暗暗在心裏較量--年輕有為,外形英俊灑脫,加上不流於俗的高貴氣質,林澤秋最後隻好安慰自己,兩人或許根本沒有可比之處。他心知難得這樣一個碰麵的機會,最重要的是先拿回東西。
  收起遐思,在地產經紀人的熱情介紹下,他向蔚子凡伸出手。蔚子凡輕輕一握,淡淡地瞥了林澤秋一眼,"夏茹溪人在哪兒?"
  林澤秋被他無視了,雖不計較,也沒有大度到老實地回答他的問題。他接過文員小姐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才不疾不徐地問:"你找她做什麽?"
  "既然如此,我跟你多說無益。你轉告她,我現在不恨她了,放在我這兒的東西,隨時可以來拿。"說完他作勢要離開。
  "等等!"林澤秋叫住他,又跟地產經紀人說,"您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們想單獨聊聊。"
  地產經紀人本來就因為他們不是談房子的事而有些鬱悶,林澤秋這樣一說,他的臉色有些為難。蔚子凡聞言也轉過身子,疑惑地看看林澤秋,又把目光落到地產經紀人的臉上。地產經紀人剛收了訂金,這會兒被他盯著看,心裏有點兒慌,便起身出去,順便把門也給帶上了。
  屋裏隻剩下兩個人,蔚子凡坐回椅子上。林澤秋清了清嗓子:"我本來也要去找你的,茹溪讓我向你拿回東西。"
  "你是她什麽人?"蔚子凡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放在你那兒的東西,正是茹溪要交給我的。"林澤秋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恨她,但我想你一定沒看過裏麵的東西,否則你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了。"
  "我不會低級到隨便去動別人的東西,即使是在她那樣傷害了我以後。"
  林澤秋看蔚子凡的眼神裏多了幾分讚賞,"裏麵的東西與你無關。不過,你該物歸原主了。"他掏出一張紙條,連同一張身份證遞給蔚子凡,"你看看這個就明白了。"
  蔚子凡接過來看,是夏茹溪手寫的字條,讓他把東西還給一個叫林澤秋的人,並蓋了她的私人印章。他把紙條收起來,核對了一下身份證上的名字後,還給了林澤秋。
  "她人在哪裏?"
  "回西江了。"林澤秋的語氣隱含著濃濃的擔憂,"我現在也聯係不上她。"
  "真回去當大小姐了?"
  "我沒你這麽樂觀。你不了解茹溪,也不知道她經曆過多少事。大小姐?我倒真希望她有那麽好命。"
  "難道不是?"蔚子凡仍是嘲諷的語氣,但神情已逐漸變得疑惑。
  "不是。"林澤秋見不得蔚子凡提起夏茹溪時一臉的譏諷,想到夏茹溪是那麽重視他,也許連她冒著危險回西江都是因為他誤解了她。林澤秋覺得有義務為她解釋,在不觸及那件事情的前提下。
  "夏茹溪這個名字是我替她取的。你應該知道她以前叫宋語心,姓隨她的親生父親。你說她是大小姐,應該是她被收養以後,那家人姓張。"
  "她被收養過?"
  "十歲那年吧,她遭逢了最大的不幸,父母雙雙過世。"林澤秋沉思著說,"那事兒得從二十年前說起,茹溪的父母是西江市卷煙廠的兩名普通工人,月薪總共不到三百塊。以那時喲收入水平,一家三口也能勉強生話,這回雙雙失業,煙廠許諾一次發給他們的生話補貼還不到五千抉,且一時不能拿到手。
  那年的一個傍晚,茹溪的父親宋誌和沒吃飯,悶坐在客廳裏猛抽煙,母親辛霞則在表旁邊哭表著臉,猶似世界末日。
  茹溪,那時還叫宋語心,當車隻才八歲,家境雖普通,也是被誌和兩夫妻捧在手掌心裏長大的。自他們失去工作後,便不如往常一樣,晚飯後帶如到街上散步,給她買棉花秘或爆米花,除了從早到到晚麵對麵的啊唉聲歎氣,他們幾乎不做任何事。他們都是初中畢業就出來工柞,一直以來,從事的職業的便是卷煙廠的的流水錢上,簡單而繁複的活計。他們沒市別的生存技能,學曆不夠,機關或企業裏的工作是找不到了。那時候的就職範圍很狹窄,我一份無論好差的工作都要靠關係。有些好心人也給他們介紹過一分工炸,比如誌和也做過會計,保全人員,起重工,辛霞當過商場營業員,招待所服務員,但都因他們以前鮮少與社會接觸,專業知識或經驗不夠,年齡又偏大,不能很有效的吸納新的知積,因此,每份工作都是幹一段時間便不了了之。
  存款已經用得差不多了。誌和身為一家之生,麵對妻女信任的神情,他考慮再三,決定放下身段,買了輛三輪車,厚著臉皮讓父親帶著去找點活計。有時是給菜市場、私人小商店送貨,辛霞也開始在家按些手工括,織毛衣手套,後來又給都要上班的年輕夫婦帶孩子。
  起初生活還勉強能維持,雖不如上班時收入豐厚,一天三頓飯和女兒的學費倒是能保征。但圈煙廠瀕臨到閉,陸續喲與凡人下崗,西江市就業就越發緊張。短短一年,市裏光三輪車就多好幾百輛,誌和人太佬實,不會說話也不會巴結,一天下來接不到幾件話計,便隻好舍近求遠,到城郊火車站附近拉客人,依據長短,每人每趟收個五毛一塊的。誌和起早貪黑的忙碌,為了多睜幾塊俄,他晚上十二點還守在火車站,等候淩晨到站的乖客,送完了幾趟,踩三輪車的雙腿已是疲軟不堪,回到家,往床上一倒便睡,早上用水試一試就出門了。時間長了,他的臉上積了黑垢,太陽一曬,汙黑的一層油反光。他頭發不剪,胡子不刮,一件衣服穿上身半個月也不換下來洗,邋遢得完全符和車夫的形象。
  在年幼不懂多的女兒眼裏,卻覺得父親變太厲害了。以前他上班時,他穿著於淨的工作製服,飯前飯後洗手,睡覺錢也會洗澡,出門前把頭發抓得油光發亮,那時候的父親是很體麵的工人階級。假日裏,學校組織學生去煙廠參觀,語心和同學聊天,也常常嬌傲她說起父親就在這裏工作。
  現在,他簡直不敢和父親湘認了。有天中午,她和問學一起回家,經過一個街口,見到父親正坐雇那輛破舊又生了鏽性三輪車上,抽著那種市場上最便宜的,沒有過濾嘴的香煙,糟蓬的頭發拈滿了灰,寒酸得不成樣子。他的腳步慢下來,看了眼身邊的同學,突然害怕她們知道這個人就是她的父親,是和她每天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的人。她覺得太丟臉了,趁父親沒落轉頭看到她之前,她低頭勿勿過了馬路。
  生活往往會更殘忍他把人通迫到是投無路。西江市為了雄護城市形象,開始禁止三輪車拉客營運:誌和失掉了這唯一的營生,家裏已然無米下鍋。他開始像親威朋友借錢,拆東牆補西牆。借得最多的就是他們的父母,兩大妻已壯仲手向年邁的父親拿了好幾次錢。
  老年人也沒多少收入,兒子借錢,把他們村棺材本捅了個大窟窿。兩拉佬人家就開始責怪什兒媳婦兒沒用,不但沒享到他們的福,倒還被托累了。以後兒子在去,僅冷著一張臉,言語上也不客氣。誌和麵皮薄,也知趣,往後也不再上父母家了o  
  語心已漸漸樣爭,也能體諒心疼驚父母。她聰明,成債優秀,在學板成績特別別好,便常常借口去問學家玩,蹭頓飯吃。偶爾趁人家不注意,順手往書包裏塞個雞蛋或是饅頭帶回家,告訴毋親是問學送的,第二天可以有省掉午飯了o  
  次數多了,同學的家長也才所發覺,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頂多讓自己的孩子少跟她來往,因此,他的父母一直不知道她染上了偷得惡習。沒人管束,她的膽子越來越大,順手牽羊的本事也越來越高,自人家家裏拿掉的東西從開始的饅頭或胡夢卜,變式了鹵茶和雞蛋。她的百胃口變大,膽量也隨之增長。有次到老師家裏吃飯,見旁變的壁櫥上放著大半包奶粉,她以前也喝的,知道這東西很貴。管不住自己手癢,拿了枕柱書包裏塞,老師正好從廚房出來的老師當場抓住,氣衝衝她領著她一道去她家,連同她的父食在內表訓了一晚了。
  誌和盡管生活艱苦,卻也最瞧不起那偷雞摸狗的勾當。老師一走,他“砰”的關上門,閃著怒焰的虎目狠狠的瞪了眼害怕得低著頭的女兒,抬起腿,一腳把女兒踹到牆根跪下。語心疼得大哭。辛霞心疼女兒,連忙護住語心,也跟著哭了。誌和理誌上不能饒恕女兒犯的錯,感情上上又愧對女兒,畢競是因為他沒用,才使得女兒去偷那麽貴的東西。他悶悶她吸完一支煙,也是到妻女麵前跪下,一家三口抱著痛哭。
  到那之後於心便不再偷東西。誌和夫妻還沒來不及感到欣慰一張勒令搬遷的通知貼到了他們的門上
  演唱在兩年後正事宣布破產銀行決定拍賣現有資產和土地用以抵債包括值不了幾個錢的木質的職工宿舍。
  這無不是將一家人臂上絕路,維持每天有米下鍋上存在著困難那還能拿出錢出去租房。誌和共同妻子商量後決定去煙廠拿回拖欠他們的那筆事業補助。
  失業兩年他們也曾多次找過相關領導,但都是一句敷衍:在等等。事實上跟廠領導有關係或是給領導送禮的人都已經拿到補助單父母不懂這些人情世故再則家裏實在沒錢真要他們拿上好的煙酒送人大概他們也覺得虧了,而不願意這樣做。
  他們隻能相信再等等就能拿到錢,便一直被拖延延下來。恰逢這兩年工資大幅增長,物價也飛漲起來,五年塊錢相比兩年前,已然貶值不少。誌和覺得不能再托了,盤算著無論如何也要把這筆錢馬上拿到手。
  他們又去找了相關領尋,哀求並苦述自己的困境.,領尋一腳撓在茶幾上,悠閑扣著煙,卻做出很為難的樣子說:你們上個月來找我就好了,你看,挑這個時候來,領導和財務都去了省裏,忙著和鄰市籌建省廠生產點的爭,要不,你們再等等?
  催他們搬遷的人來得更加的頻繁,對他們說話居高臨下,少不了威脅和辱罵,誌和受盡了屁辱,哪還等得了喲。忿恨之餘,他把心一橫,決定找說話最起作用喲領導?一西江市卷煙廠廠長兼黨委書記張越杭。
  那麽大的領導不是說見就見到的,被拒在門外多次,誌和跟辛霞便每天在張越杭家附近的那條路上守著。
  張越航遊客專門的司機,他出門都不必走路的,誌和隻能冒險爛了領導的車
  他和妻子連續守了4天,第五天早上,誌和終於看到張越航的專車開過來。他激動衝到馬賭中央,雙臂伸開,示意車停下。但那車並沒有減速,而是車頭一拐,開到另一條道上把誌和遠遠弛甩在後麵。誌和不甘心放過這個機回,跟著那車一路狂奪,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嘶喊:停豐!張書記停車!
  這是他留在時間的最後一句話。幾秒鍾的時間,後麵一抽高速行駛的小車,一時來不及刹牛,他的身體往後向車身飛去,後腦括軍了擋風玻兩,腦漿迸裂混著血水濺在擋風玻璃上。
  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安靜下來他紋絲不動的躺在馬路上,路人的瞳孔因震驚而極具的收縮,目光隻看到留在玻璃上的黏糊糊的血漿。把目光投向那個在馬路中央上身體上,眼看他撞上護欄,他們的瞳孔才因震驚而極劇收縮,然後看到並列的腦漿塗了一地,灰色的水泥馬路被鮮血染紅。
  辛霞在旁邊目睹了一切,她當時就瘋了,奔到丈夫的屍體前,隻看了一眼,便暈了過去。幾個好心人把她送去醫院。
  語心那時正在上課,班主任將她帶到醫院時,他看到毋親發狂的扯著自己的頭發,一縷縷的青絲從她的手上散落到雪白的床單上,和綠色的她板上。醫生和護土站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語心覺得毋親的樣子太陌生、太可怕了。她走到門口便不敢進去,班主任輕輕推了推她,她才怯祛她走到毋親身邊。說來也怪穆青見到心語後瘋狂的麵容頓時破定下來。她翻滾下床,猛他把心語抱著緊緊的,然後撕心裂肺她哭出來。
  悲痛欲絕的哭聲響徹了整層病房,病人們紛紛誦到門口看熱鬧。語心埋在毋親的胸前,感覺自己會要被悶死了。她一麵大口喘氣,一麵試著掙脫,就要掙脫出時,卻陡然聽到母親發出肝腸寸斷的聲音:“爸爸死了,爸爸剛才死了呀!"   身體一僵,驀然睜大的眼眸迸出兩行眼淚,喉嚨裏裏斷斷續續她發出害怕的哭聲。待她一真正她明白過來時,眼淚便像開閘的供水,傾瀉而出。
  母女倆袍著哭到眼晴幹澀,再流不出淚水了,才允許別人靠近。第一個走近她們的是班主任,他說誌和的屍體也運這到這家醫院了。在外麵等了很久的交警也這時進來,麵對孤兒寡毋,也隻是安慰,這種時候,他們沒法提起公事。
  夜裏天涼了,語心凍得發抖,膝蓋骨也跪得發棄。爺爺又進來勸兒媳婦兒,讓孩子先回去休息。辛霞看了眼神充滿了渴望的語心終於鬆了手。語心雙腿發麻,已行不能走路了,爺爺隻好背著她,向外才走了幾步,辛霞又追上來,把語心袍著杯裏一兩分鍾,她用毋親獨有的溫柔深深的吻了了女兒的額頭,便讓爺爺背走了。
  淩晨,守靈的人大部份都在打瞌睡,語心的奶奶幾夜沒合眼,終於撐不下去,被著一條被子,靠著椅子睡著了。辛霞獨自是出靈堂,回到住了十來年的家。她做到梳妝鏡前前,拿起梳子,把淩亂頭發梳理得整齊光澤,往後館了個髻。鏡子裏照出一張麵容憔悴的臉,眼晴深深的凹了進去。她拉開抽屜,把已經過期兩年的化扮品擺到台麵上,撲粉,描眉畫眼影眼線,塗上口紅,精致的裝扮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
  滿意的放下口紅她又從衣櫃裏找出丈夫兩年前買給她的衣服,總共也沒穿過幾次,衣服已抖開,便散發出嗆人的樟腦丸味,她穿戴整齊走到屋子中間把頭伸進已經接好的椅子上,一腳提滾了椅子。
  天剛亮,於心被爺爺叫醒,爺爺向她拿鑰匙要先去他家拿東西再到靈堂。她懂事的起床與爺爺一同回家。鑰匙在孔裏扭了半圈兒就打開了而她推門的時間卻慢長得像過了幾十年……
  有人說,當人悲仿的時候,時間也停止了走動。
  清冷的晨風從他身後吹開了木門,“咚”的一聲指到牆上。她看到昨天還抱著她的母親懸在橫梁下,頭無力她向下歪垂著,額頭與下巴慘白,又略徽發青,雙叛和唇卻是豔紅色,看起來更偉詭異駭人。
  她還想再確認是不是毋親,後麵一雙手蒙住了她的眼晴。他被身後的爺爺往後拖到牆邊,蒙住他眼晴的手剛鬆開,又聽到門關上的聲音。爺爺進了屋裏,隻剩他一個人站堆空空蕩蕩的走廊上,如走到走廊前,踏著木板發出   “吱咬啞啞”的聲音。眼前的一初好像都在轉動,脫漆的木頭欄杆,堆在走廊界頭的蜂窩煤,母親每天做飯的樣爐子,還有一台半自動的洗衣機…
   她好像坐在摩天輪上,眼前的事物越轉越快,耳邊忽然響起父親和毋親的笑語聲,小客廳裏她頭戴粉紗巾紮成的花,筆直的站在沙發前,練習學板晚會上要唱的歌,父親母親微笑著看他,嘴裏卻說著工廠的趣事…
  然後她什麽也看不見了,小小的身體往後倒在地上。
  辛霞趕上了與丈夫一同下葬。語心抱著母親的遺像,沿著那條泥濘的道路走一個大坑前。親友們把棺材放進早就掘好的大坑裏。她沒掉一滴眼淚,奶奶在旁邊偶爾與她說話,她沒有回答。她似乎已經忘記怎麽說話了。直到一鏟鏟的土覆到棺材上,再看不到了,她才做出驚人的舉動,猛地跳到坑下,一麵用手背抹去一波波湧出的淚水,一麵奮力地扒開土,然後用小手死勁兒地拍打著棺材蓋。  
  她哭聲很大,嘴裏還吐出一些含糊的話語,站在坑邊的人聽不清楚,直到爺爺也跟隨著跳下去,把她抱出來,才聽到她一直重複地說一句話:“媽媽,去了那個世界,即使後悔了也不能再回來,你再也不能回來看我了。”  
  周圍的人看得無不動容,他們用鐵鍬往坑裏灑土,眼淚也不知不覺的落下來。奶奶擦了眼淚,從爺爺手裏接過語心,說著一些安撫的話。語心仿佛沒聽清見,他終於哭鬧完了,才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跟奶奶說:“我知道,爸爸媽媽死了,他們不會再活過來了……”
  喪事過後,語心沉默了幾天,行為忽然變得詭異,臉上也總是呈硯出恐具的神情。渡過了最初的傷痛,他總是想起母親在橫梁下的那幕,尚為年幼的心靈蒙上了對鬼神恐俱的陰影。她常常看到毋親那張恐飾的臉,起初她還以為是幻覺,後來她再不相信有那麽真實的幻覺,她甚至好幾次伸出手去棋,觸到的明明是毋親和細滑的皮膚。那張臉太嚇人了,她駭然躲到桌子下麵大哭,母親的臉又不見了,但不用多久,那張臉又出現在眼前。漸漸湘信,那是毋親死後變成鬼來看她了。可是,母親分明是來嚇她的。
  她不吃不喝,奶奶整日陪著她,稍微離升一會兒,回來便要到桌子底下,或者床下把她袍出來。她不能再去上學了,爺爺給她辦了休學,又常常買些香味濃鬱的食物放到她的麵前,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這個辦法成效顯著,一聞到食物的香味,她便尋著味道找過去,然後乖乖她吃東西她患上了嗜吃症。隻要一吃東西,就不會看到母親的臉了。她依賴上了食物,不能停下來,隻要沒有東西吃,她就感到難受感到恐俱。
  誌和夫妻死後不久,煙廠領導送來了早該給的五千塊錢,又多加了兩幹塊的撫恤金。爺爺棒著那些俄,看著眼神呆滯、嘴鼓鼓的孫女,毫不客氣的把來的人哄出去,一邊推攮著,一邊悲情地說:“人都死了,你現在送錢給誰用?"
  西江市的工人連續幾天都沉浸在一種悲痛的情緒當中。他們大多也是下崗工人,也仍在為了求生而辛苦地持紮著。就表在他們去世不久的某個晚上,卷煙廠的幾個領導在全市最豪華的舞廳包廂裏,遞拾一位聞機而至的記者一個裝有兩萬塊錢的大信封。
  擇秋說完這些多情,子凡已經帶他到家裏。天色已晚,子凡默默地起身,到臥室裏把東西拿出來,還給擇秋。
  “她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子凡抬眸望著窗外的幽暗的燈光,那句話此刻在他耳邊震響,“貧窮是一件比死還可怕的事,我怎麽也想不到,這是如親生經曆後才有的感慨。”
  擇秋低頭看著東西,眼裏閃過一種睹物思人的悲仿。子凡不知那種悲傷何來,他隻沉浸灘剛剛聽到的事情裏,想起茹溪,憐惜之情哉胸口彌慢開來,他險些沒遏製住要立刻找到她的衝動。
  “那家人對她嗎?”子凡很想知道她後來還有沒吃過苦,盡管她當初對他做出那樣過份的爭,現在他卻覺得一定是有理由可以解釋的。
  “具體情況式我不清楚。”擇秋垂眸掩飾自己的表情,以防子凡看出什麽端伲。
  事情太過複雜,若要單論張越杭夫婦對待茹溪,倒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他知道更多的內情,當初收錢的那個記者是他派去的,誌和夫妻的死常被人議論,有知情者也向人敘述原委,對煙廠領導的諸多質疑開始大街小巷傳開,已引起了省領導的重視。那個喪失職業道德的記者收了錢後,便為挽回悵張越杭的形象而出謀劃策。
  他出了個主意,讓張越杭權養遺孤,並著手寫了   一篇非常煽情的報道。人們看了以後,不但同情宋家,可憐且擔心年輕失枯的孤女。張越杭在收養宋語心時,他在電視上淚光閃閃他對全市人氏保證,會視茹溪已出,撫養這可憐的孩子。這一善舉,成功的安撫並收買了一顆顆滿懷悲憫的心。
  不久,破產的西江市卷煙廠正式被省卷煙廠接管,並在距西仁市一百公裏的鄰市耗資一億建了新的廠房,作為省煙廠的生產點。一個聲名赫赫的大廠,背負著銀行幾億的巨款,使上萬工人夫業後,能這鮮簡單的被偷換成一個生產點,而張越杭依然是定代表人,穩坐新廠第一把手的交椅。
  擇秋想到這裏,十分無奈地長歎了口氣,又抬頭跟子凡說:“我不知道你跟書茹溪究竟有什麽誤會,即使你對我而言,隻走個陌生人,但是為了茹溪,我願意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證,她絕對是值得別人傾其所有去愛的女人。”
  說完這句話,他也想到了茹溪交待他賣掉房子的事,他決定再考慮考慮,如果自已能想辦法籌到足夠的錢,就能不賣這套房子,他相信茹溪一定可以安然無恙的回來。
  澤秋走後,子凡一直呆坐表沙發上幾個小時,他甚至沒有換過坐姿,卻也無法沉著冷靜地思考任何事。直到十二點鍾響,他才自沙發裏起身,恍然覺到,還有一肚子的疑問沒有跟澤秋問個清楚。他再打電話給地產經紀人,要澤秋的電話號碼,地產經紀人火氣很大地跟他抱怨:”這個業主有毛病,委托人又撤銷了售房代理。”
  子凡也沒再追問澤秋的聯係方式。他的思緒太混亂了,沒理清之前,他不急著了解有關茹溪的更多事情。
  茹溪自回到張家後,便閉門不出。日子過得太慢,對茹溪而言,她就如同被帶上了絞架,已經抱著將死的決心,而行刑的那刻那刻卻沒到來。所以,他又心生希望,也許事情有轉寰的餘地她和林叔不一定就是失敗者。
  她如不若以前那來死氣沉沉,偶爾與張俊言碰麵,他甚至會微笑,雖然換來的冷臉。
  年底,西仁市迎來了幾個省裏的領導。市政府的新辦公大樓竣工,省政府陳秘書長貓帶著省長的賀詞來慶祝。市長領著十幾位基層領導迎接。剪彩後,又濃西江市的五星級酒店接風洗塵,張越杭也位列其中
  席上,周市長麵帶誠懇和友好的舉杯:“敬陳秘書長感謝省長和秘書長對本市的大力支特。”
  陣秘書長客氣地擺擺手,“我並沒才做什麽。
  市長灑了一眼張越杭,再向陳秘書長表情就不像開始那般討好。他打起了官腔:“雖然我上任不久,也知道多年前西江市卷煙廠能被省未煙廠接管,全憑陳秘書長一句話,我也聽說過本市的各項工作開展,都得到了陣秘書長鼎立支特,西江市的展離不開稱秘書長,我代表西江市人民感謝您!"
  說罷,市長仰首將杯裏的酒飲盡。陳秘書長擇端著酒杯,臉色起初隻有些不自在後來發覺在坐的眾人也都不看他,就變得有些難看了。席上還有一部份人兩位銀行行長以及另外幾位幹部,則是看戲一般地盯著張越杭。
  突然冷場,氣氛有些僵硬。陳秘書長尷尬地喝完酒後,便失了胃口,不再向桌上的山珍海味伸回筷子。宴席不歡而散,一行人走到飯店門口,市長又一反常態地握著陳秘書長的手,“今天招待不周,幸好晚上還安排了節目,希望能讓陳秘書長盡興”
  陳秘書長自然知道這是客套話,就推卻道:“我有些累,今天就到這裏吧。”
  市長並不盡心的說了幾句挽留的話,便各自離去了。
  張越杭回了趟家又去了陳秘書長下榻的酒店。陳秘書長遞給張翅杭一支煙張翅杭給點了火,吐雲吐霧一陣子後陳秘書長長緩緩開口,“有問題了。”
  張鼓杭拿煙的手滯在半空,透過煙霧看了陳秘書長一眼,才惶惑的吸了口煙,靜待陳秘書長後麵的話。
  “省長這兩天常跟紀委的人見麵吃飯。昨天,我跟省長提起要來西江,他用杯疑的目光看了好一會兒,才冷淡的答應了。”
  張鼓杭仍然麵色沉著,隻是眼晴卻泄露出一絲慌亂,他吸了口煙,“連秘書長也沒打聽到什麽消息?"
  陳秘書長把煙遞給張翅杭看,然後歎息一聲:聽說省紀委的人去了那裏,名義上是視察工作,但有人跟我說,他們已經暗地裏找了幾個人談話。”
  陳秘書長抽的煙走西江新出產的精品煙,張翅浙,一看煙頭便知道他說的是鄰市建的新廠。去的是省紀委,而不是市紀委的人,很有可能是陳秘書長也一並被查了,饒是他再沉著,心裏也慌亂了一陣子。
  “西仁新上任的是市長正好是從鄰市調過來的,對那邊設的生產點也應該很熟悉。他根李副秘書長是同鄉,早上碰到李副秘書書長,他的群子很神氣。我猜想是不是紀委已經拿到了什麽切實的征據。”陳秘書長摸了兩把染黑的頭發,話鋒一轉,“我再過三年就退休了,兒子女兒也早就移民到了國外,想早點退下來,享受幾天安逸的生活。把你弄到國資委主任這個位置上,算是我對你進了最後的力。我勸你也早點做打算,先不說那個記者的事被鬥出來就是你兒子多年犯下的事,加上巨額國有財產的流失,這些帳一並算後果是很嚴重的不過我倒可以跟你保證,隻要我有能力一定會關照好你兒子。”
  張越杭的麵部因他的話抽搐了一下。陳秘書長說得再明白不過,他退休以求自保,跟了省長多年,就是念著舊情,省長也會保下他。而自己的靠山隻陳秘書長,他一旦退了,就沒人再能保住自己了。陳秘書長最明顯的用意是,你張越杭反正難逃一死,隻要不將我供出來,往後還會替你關照俊言。張越杭緊硼著臉抽著煙,心裏有股“萬物瞥空”的淒涼,因果報應是終於來了。許久,他撚熄煙,“也不一定非要走到那步田地,宋家的女兒現在在我家裏,當年她跟記者走得最近,應該可以從她嘴裏套出點什麽,如果連她也不知道那些資料的下落這世上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當年的事也不會被抖出來。“你說的也有道理,如果那些資料賑災她手裏手裏,早就去檢舉了,不至於這麽多年才翻舊案。不過,萬事還是小心為上,你先從如那裏打聽,我也再想想辦法。   "
  張越杭吃了陳秘書長這顆定心丸,還算滿意地回到家。然而,陳秘書長一回到省裏,便向省長遞交了自己的一份病曆,提出病退,到兒子定居的新西蘭療養。
  消息傳到張越杭耳裏已經是三天後,而那時張越杭已無暇親自往省時找到陳秘書長質問。
  茹溪仍是放心不下文勤,懷著能再遇到許靜的僥幸心理,她一大清早便開著車在市區裏瞎轉。
  文勤已經在酒店裏收拾東西,準備回濱海。許靜跨腿坐在一旁,用棉簽掏耳朵,”真的下午走?”
  文勤折衣服的動作停頓一下,傷感地點點頭。
  “我請你在西江多玩幾天也不行?”許靜扔掉棉簽,走到他旁邊,霸道地把疊好的衣服打亂。
  文勤沒有如她預料地發火,而是轉身坐到床邊,用手搓了幾把臉,捏著下巴道:“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能做什麽,她也不需要我。”
  “你沒聽清楚嗎?”許靜可不管他的傷感,一手擰起他的耳朵,“是我請你在西江多玩幾天,你提她幹什麽?”
  文勤被擰痛了耳朵,傷感的情緒頓時一掃而空,粗魯地打掉許靜的手說,“公司還有事,哪能跟你一樣,成天閑晃的。”
  “那又如何,一個離婚律師閑得很,那代表西江市民風淳樸,夫妻感情和睦,這是好事兒。”她用腿輕輕碰了文勤兩下,低頭曖昧地問,“真不不多留兩天?”
  “我---”文勤瞠目望著她湊近的臉,拒絕的話吞了回去,“我,考慮一下---”大概他也覺得被個女人調戲,自己卻緊張是很沒麵子的事,便於工作驀地抬頭,別扭地發問,“你說說看,有什麽可玩的?”
  “你留下來自然就知道了。”許靜站直身體,挨著他坐下來,“但是,若你走了,就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
  文勤已經把她三天兩頭的恐嚇威脅當成了家常便飯,許靜能這樣對他說話算是溫柔的了。
  “那好吧,我再多待兩天,現在去哪裏?”
  他以為馬上就要出門,便開始穿鞋。回頭卻見許靜已經倒在床上,打著嗬欠說:“這幾天都在熬夜,你等我睡醒再說。”
  她一覺睡到黃昏,吃中飯也不願起來,文勤也隻好待在酒店裏。茹溪自然是碰不到許靜的,兜了幾圈就往回開。
  俊言這幾天的日子很是難受,昨晚被父親指著鼻子大罵到深夜,心裏著實憋火。今天為了躲避父親,睡到日上三竿,待父親出門後才起床。正巧在二樓走郎遇到剛回到家的茹溪,便攔住她盤問:“去哪兒啦?”
  茹溪愛理不理地應了聲,“出去轉轉。”然後便繞開他走了。
  昨晚父親罵他後,他已經知道目前的處境,盡管他是個耽於色欲的人但茹溪很可能會毀他一生。前途和性命攸關的事兒,對茹溪那點美色的貪戀也變得微不足道了,現在茹溪冷漠以對,自是讓他火星三丈。他一把將她扯回來,狠狠捏著她的手腕兒,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地吼道:“我們家養大你,你就用這種態度來回報我們?”
  茹溪忍著痛,咬緊唇不答理他。俊言最討厭她這副倔強又死不屈服的表情,他又用另一隻手捏起她的下巴,試圖用更難聽的話來激怒她,“你自己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幾年前要不是我媽,你早就上了我的床,看你還有臉見人不?---媽的,你不就是個普通工人生的賤種,忘了是我家給你吃好穿好,讓你過上了上等人的生活,你卻這樣忘恩負義。。。。。如果不是我家收養你,你早陪你那餓死的父母下地獄去了----”
  他辱罵得痛快,多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還嫌不過癮。直到“啪!”的一聲脆響,他才住口。捂著發痛的左臉,他側頭看著氣得顫抖的宋奶奶,目露凶兆。
  這輩子除了他爸外,他沒挨過任何人的耳光,也沒人有那個膽量。他一時惡向膽邊生,鬆開茹溪,一把揪住宋奶奶的衣領,拳頭捏得“咯咯”響,茹溪飛快地抱住他的手臂。
  俊言被茹溪死死的攔住,看著宋奶奶還在指著他罵,滿身的怒火,激得額頭上的青筋都突現出來了。他一把掙脫開茹溪,將宋奶奶猛力一推,隻聽著一聲悶響,宋奶奶孱弱的身體飛出去,頭猛地撞擊了一下牆根,然後便無力地歪倒了一旁。
  “啊!----”尖銳的叫聲劃破了房裏的寂靜。
  茹溪怔在那裏,仿佛經曆了很漫長的時間,才走到奶奶身前,顫微微地伸出手探向奶奶的鼻息,非常地微弱,漸漸的,她的指尖發涼,一直涼到心裏。
  她極輕地抱著奶奶,地板上淌著一灘鮮紅的血,托起奶奶的頭,溫熱的粘液至指縫間滴到地上,奶的眼淚洶湧迸出,放到奶奶的胸口上的另一隻手,已感覺不到起伏。
  一分鍾前還活生生的人,已成了一具屍體。
  茹溪無法接受這麽殘酷的劇變,眼睜睜地看著世上唯一的親人就這樣死在自己眼前。她抹幹眼淚,側頭盯著俊言,布滿仇恨的眸子已經通紅,表情淒厲得駭人。
  作惡的人其實很膽小。俊言仗著父親的權勢,對生意上的對手從不手軟,他傷害過很多人,也頂多是致殘,卻是沒有背負過人命的。待他意識到自己殺了人,對剛死的人立刻有了一種深深的恐懼,而現在茹溪仿佛要將他活剝生吞的樣子,更是將他嚇得魂飛鬼散。
  他驚惶地向後退了一步,跌跌撞撞地就往樓下逃。茹溪怎麽肯就這樣放過他,緊跟著追下樓,順手抄起茶幾上的水果刀,追上正在開門的俊言,把刀舉得高高的,無比狠絕地刺他的後背。
  仇恨已經蒙蔽了她的理智,那一刀完全沒入了俊言的肉裏,她想著要將他千刀萬剮,然而,那刀刺進去後便無法拔出來。徒勞了好一陣,她的理智也在緩慢地更醒。眼睛能清晰的視物後,她看到痛得蜷曲在地上的俊言,頓時也像是全身的力氣被抽空一般,癱坐在地上。
  門忽然開了,一陣寒冷的空氣席卷她全身.陽光流瀉進死氣沉沉的室室。茹溪呆呆地望著嚇傻了的小保姆.還有她身後跑來的四個打手。或許是麻木得忘了一切,對於自己接下來會遭受到的待遇,她沒有絲毫的恐懼。
  俊言蜷縮在地上,如同一隻負傷的野狗般.發出痛苦的嚎叫。茹溪垂眸看著他,冷酷而鄙夷地勾了勾唇角.她的眼神降了譏諷再看不出其他的情緒,甚至連恨都沒有。在她潛意識裏.也許覺得地上這隻比畜牲不如的東西,根本不配她來恨。或者,她的譏諷的目光並不是衝著俊言,而是對這個混沌的世界,因為她腦子裏隻有一個詛喪的疑問…奶奶死了,凶手為什麽還活著?!
  她斜眼睨著衝進來的打手,其中兩個已經將俊言扶了起來。他的臉孔因劇痛變得扭曲猙獰.一麵怕死地嚎著要馬上去醫院,一麵指著茹溪惡狠狠地說:“把她關起來!”
  茹溪被兩個男人連拖帶拉地塞進車裏,為了防止她喊叫.當中一個人緊捂住她的嘴。車子一路到了城外.行駛完了一條窄小的踣,便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四周都是被掘得千瘡百疾的山.植被破壞嚴重,灰白的石頭猙獰地裸露出來。山下散布著亂石,中間的空地建了一排工棚,廢棄的采石設備扔在一旁。
  這裏應該是張俊言的一個采礦點。茹溪無心為了被毀壞得如此不堪的生態環境惋惜。她被關進其中一間工棚裏,微仰頭看,石棉瓦破了好幾個大洞,或許是被飛石砸的。正想著.便被石頭絆了一跤。她趴在地上,借著那稀少的光亮,看到兩張生鏽的鋼絲床.床上什麽也沒有,一如這個黑暗的工棚,貧瘠得隻有兩張鋼絲床。到鋼絲床上坐下.靠著牆.她聽到隔壁傳來聲音,是剛搜走她手機的那個男人,他的聲音低沉.   “你去山上撿點柴回來,再打電話讓兄弟送個睡袋,今天可能要在這裏過夜了。”
  另一個男的嗓門兒很粗,“隻兩個?不給那個女人一個嗎?太冬天的,又是荒郊野外,萬一東死了怎麽辦?”
  突然沒了聲音.茹溪閉上眼睛,現在是中午,一天溫度最高的時候,她就已經被凍僵了,還能熬過今夜嗎?“以前沒關過女人.我也不清楚董事長的意思,”聲音低沉的那個男人說,“這樣吧,讓他們送兩個睡袋.晚上我守著,你再回去拿床被子來,別被其他人知道。”茹溪嘴角動了動.她可以安心了,至少今晚不用被凍死。
  一陣腳步聲後.又是許久的寂靜。茹溪知道那個男人撿柴去了,像夜一樣黑的棚子裏,隻有那幾線亮光.而那已經足夠支撐她的求生意誌。
  已不去想剛去些的奶奶,那隻會讓她喪失生存的勇氣。她絕不能死在這裏,絕不能讓他們把奶奶挖個坑隨便埋掉!她必須想些其他的事打發時間,能多熬過一天,就多了份希望。
  她按著自己的胸口,感受心髒有規律的躍動.眼裏流出仇恨的淚水。她想起了很多人,爺爺奶奶.父母.子凡,文勤,林叔,甚至還有江叔叔。唯一有著美好回憶的就是子凡.隻有他置身與那些肮髒的事情之外。
  自從與澤秋見麵以後,子凡總是心神不寧.一種永遠會失去茹溪的恐懼感索繞在心頭。他常常在半夜裏被惡夢驚醒,夢裏的情景永遠是茹溪額角流著汩汩的鮮血,無力地向他伸出手呼救。他嚇醒後第一件事就是迅速拉開燈,邊喘氣邊抹去額頭的汗水,然後蜷在床頭發抖。
  每到那時,耳邊總會響起一句話:還有另一件經死還可怕的事,就是和你分開。如果跟他分開是那麽可怕的事,為什麽她還不回來?除非?…除非她就要死了!子凡驚愕地睜大眼睛.為什麽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他竭力說服自己是在胡思亂想,寧願茹溪是騙取他的感情,也不願她的生命是真的受了威脅。
  若是真的呢?若是她現在真的有危險,該怎麽辦?他一生都要活在失去她的悔恨中。
  他拿起桌上的機票.是明天中午飛住西江的。無論如何,他必須走這一趟。當年她踢他下河,讓他險些葬身魚腹,又差點死於高熱肺炎,僥幸活下來,也礙於不能治愈的氣喘病頗多顧忌地活著.難道,他不該了解真相麽?
  茹溪的思緒被隔壁的關門聲打斷,拾柴的那個人回來了。她聽到一堆枯柴落地的聲音,一陣混亂的聲響過後.又寂前下來,茹溪猜他們已經生好了火,同時,也燃起了她對溫暖的渴望.環顧陰冷的棚子,她蜷著身體,四周的空氣仿佛凍結成冰。確壁的兩個人開始聊天.茹溪聽他們說著以前受張俊言指使,關了多少競爭對手,打殘了幾個檢舉他挖礦而破壞綠色生態的人,都是些很暴力的事件,茹溪聽得難受,對張俊言的仇恨猶如一塊巨石壓在心上,她真辛望開始那一刀刺中的是張俊言的心髒。
  張越杭眼皮跳了一早.中午接到的電話也證實了那是不祥的預兆。他先剄醫院裏,他的妻子臉色慘白地坐在手術室外,一見到他,便“哇”地聲哭出來。俊言正傲縫合手術,借這會兒時間.張越杭找到俊言手下的一個打手問了情況,囑咐他們好好照看妻兒,便回了家。
  屋裏死了人,小保姆害怕死了,趁著那陣混亂跑回了家,張越杭開門進屋,走上階梯的盡頭,便看到一具屍體平放在地板上,死未瞑目。他走近些,看到那雙瞪得很大、含著對世間無限怨憤的眼眼。他竭力平靜地蹲下身,卻總感覺背後被詭異的陰影籠罩著,就像是他身後站了一個人,正用一雙怨恨的眼睛灼灼地盯著他的後背。風拍打著窗戶,他嚇得跳起來,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兒。
  總是經曆過許多事的人,他立刻找來一塊白色的桌布,蓋住了那雙令他心驚肉跳的眼睛。張越杭有了末日來臨的危機感,自己也是半截身體入土的人,也開始相信因果輪回,自己跟兒子造下這麽多的孽,早晚會報應、然而,他也僅僅是心裏畏懼,陳秘書長說他難逃一死,那麽已經是滿身罪孽了,還有什麽事是值得去權衡的。
  即便他知西江可以隻手遮天,市長也得讓他幾分,然而,在這個強調人權法製的社會,再沒有比一條人命更重要的事兒了,現在這種命運攸關的時候,為了不節外生權,他當即叫來兩個打手,讓他們把屍體抬到郊外的老墳場挖個坑理了。晚上,兩人回來報告事情已經辦好,張越杭又吩咐他們去找到小保姆,一番威逼利誘後,小保姆拿錢連夜去了外地。
  看管茹溪的兩人分給了她一個盒飯,凍了一個下午,捂著熱乎乎的飯盒,就著那點微弱的光,她吃著雞腿肉,心裏   不知道該不該感謝那兩個人還給她飯吃的人。她不能不想到,這也許是她人生當中的最後一餐飯。
  吃完飯後,其中一個男人拿了床被子給她,裹在被子裏,凍僵的身體很難暖和起來,過了一個小時,四肢的血液仿佛又開始流動,她才才覺得溫暖了一點。
  隔壁的兩個人一直聊天,在靜得詭異的夜晚,使她感到不那麽害怕了。正當她心存僥幸,以為今天安全無虞,夜裏能睡個好覺時,張越杭來了。
  門一開一關,寒玲的風撲到她的臉上,她的心髒也因恐懼而劇烈地震顫著張越杭把蠟燭固定到鋼絲床架子上,在茹溪的對麵坐下。搖曳的燭火掠過他陰沉的臉,他沉默地看著茹溪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我已經把你奶奶送進醫院了,讓公安機關介入調查。”   他頓了頓,很富有感情地說,“語心,領你到我家來的那天,我就把你當成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對你和俊言,我太多都護著你,這你是知道的,所以,俊言這次也會得到應有的懲罰,隻是,我仍然遺慨事發時不在家,而現在,也挽回不了老人家的生命。
  茹溪初時驚訝了下,懸著心也放回原處。然而,看著張越杭的臉,她又覺得他還有有話沒說完,便垂頭不語。
  “自從你父母過世後,我們一直是最親的人.”張越杭又說,“你不告而別那麽多年,我和你媽媽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你。你能體會做父母的心情嗎?語心,如果你對我跟媽媽稍微有點感情.你說,為什麽要幫著一個外人?在生活上照顧你,關心你的是我們.那個江為然什麽都沒有給你,你為什麽還要帶著他來對付自己人?”
  茹溪重重了闔上眼睛,她就知道不能對這種人抱有任何希望,“爸!”她這一聲叫得極為諷刺.“為什麽您會突然提起江叔叔?他去世那麽多年了。”她學著張越杭,裝傻充愣。
  張越杌怔了怔,陰沉的臉上兀現一分不耐.“江為然死的前一天晚上,不是來找過你,告訴爸爸.他來找你做什麽。”
  “他帶我去逛街。”
  “語心!”張越杭厲聲喝道,然後霍地站起身.踱到牆邊.又踱回來。他忽然站住,然後坐到茹溪的床邊.握著她的手問:“還是不打算跟我說實話?我告訴你,你不要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我們才是你的家人!你想想,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煽動,你何須去濱海賣命的工作?我可以供你去國外最好的學校讀書,可以給你最上乘的生活條件…以前的事也就罷了.你不能執迷不悟啊,語心,聽我的,回到家裏來,我支持你創業.保證在三年內,公司的規模此俊言的礦產公司大一倍,你不是有男朋友嗎?等你們結婚的時候,我也會給你一筆豐厚的嫁妝,讓所有的女人都羨慕你。”
  茹溪默不作聲。說不動搖是假的,能夠走出這間黑屋,後半生都不用再躲躲藏藏、提心吊膽地過日於.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如果她靠向張越杭這邊,她有的是時間去求得子凡的原諒.然後順利地嫁給他。
  但是,她能在這個時候背叛林叔叔?如果她將一切說出來.照頓她多年的林叔,下場也許會跟江叔波當年一樣。她怎麽能為了自己的幸福,把林叔推向萬劫不夏之境。
  何況,就是因為有張越杭權勢的庇護,張俊言才那樣橫行霸道,無法無天,奶奶也才因此喪命。張家算得上是她的仇人,她更不能認賊作父,享受著出賣良知換來的安逸生活。
  有些罪是不可以寬恕的。她不能懷疑張越杭話裏的真實性,殘暴的人,性格裏往往還有陰險的一百,或許,待她說出一切後,西江市便會多出一個失蹤人口。
  她的心不寒而栗,睫毛無辜地閃動兩下,“爸,我並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麽,哥哥這次太過份了…奶奶是我僅剩的親人,到現在,我腦子裏隻反夏想著,奶奶死了.她死了…除此之外,什麽事我都沒辦法去想。”
  她用手棒著頭,傷痛這時才如浪潮襲向心頭.奶奶是死了.跟母親一樣,瞪著這個世界離開的。母親死了這麽多年,她再沒有見到過,奶奶也是一樣,永遠都不能見到了。
  她的喉嚨發出一聲悲痛的呻吟,抬起森然的臉.聲音嘶啞地質問張越杌:“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縱容他?為什麽讓他做那麽多的壞事?”
  張越杭被她吼得身體一晃,中午去世的老人家.還有多年前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也回憶起來。大冬天的.他的額頭直冒冷汗,燭火照著他蒼白駭人的臉,他的嘴唇動了動,“語心…”抓著床沿的手一使勁,他看向茹溪的眼神帶著一絲惡毒,倏忽即逝。
  茹溪望著跳躍的燭光發怔,張越杭也不發一語。憎惡跟仇恨的情緒在寒冷的棚子裏緩緩消散.張越杭到底年紀大了,受不住冷,加上在這樣一個陰冷昏暗的棚子裏,他也心虛.不想再待下去,便側首道:“我隻問你,江為然有沒有給過你什麽東西?你別裝傻.老實跟我說了,我們就還是一家人,你考慮清楚。”
  良久,他伸出於,準備去撫摸茹溪的頭發.茹溪一偏頭躲開了。張越杭失望地搖頭歎氣,背過身去走到外麵。門剛關上,他招來一個打手,低聲耳語幾句,便離開了。
  茹溪聽到汽車駛離的聲音.裹上被子正要躺下,門忽然大力地被人推開,那個給她被子,又給她盤飯的打手衝到她麵前,揚起手,粗暴地摑了她一個耳光。茹溪被摑得身體一歪.連人帶被她滾到床下,額角磕到床架上,她覺得頭要炸開了,鼻頭湧上一股熱潮.鼻血汩汩地流出來。
  那人順手扯走了她身上的被子,門開得大大的,冷風灌進來,她因為頭痛,暫時感覺不到冷,隻趴在地上.等著頭頂的那陣劇痛過去。
  “受點兒冷.你的腦子才清醒。”男人說完拿著被子走了。
  茹溪聽到他們在外麵給門上了鎖,頭痛減輕了蚌,她靠著床坐在地上,腿伸得直直的,手也垂落下來,軟得像一灘泥。
  這世苦盡早是要受的。她仰起頭,擦去鼻下的血清,被摑的半邊臉腫了起來,像火燒一樣灼熱地痛著。她知道.隻要現在敲幾下牆壁,叫來那幾個人,張越杭很快又會回來。說出一切.她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
  她抱著涼透的胸口.蜷縮起采。在安靜黑暗的環境裏,尤其是遭到虐待以後,人的思想會異常活躍。茹溪想到了很多,例如死亡本身並不可怕,盡管從古到今有那麽多關於天堂地獄的傳說,卻沒有一個死過的人活著回來敘述他死後的情況,所以,人們才對那種死後的未知直到恐懼。她的父母,江叔叔,爺爺奶奶先後都見了.死者留給世人的隻有生前的回憶和一塊墓碑。父母死的時候.她年幼無知,即使遭受到那麽大的創痛,也沒有足夠的智慧讓她很有條理地去分析傷痛的源頭,進行自我醫療。江叔叔是將她從傷痛中解救出來的人,父母去世後.他來到她的身邊,耐心地引導她一步步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那時的她,早上醒來,像暴躁症病人一樣.在家徙四壁的屋裏跟陀螺一樣地打轉,到處尋找吃的。其實她是必須要找點事做,來忘記父母的死,母親的臉孔,還有她成了孤兒的事實.在努力忘記這些事的同時,她也忘記了快樂,忘記了生命的意義。
  一個沒有思想,隻有對食物才有知覺的人.就如同一個低等動物一樣,尋到食物時,才會產生原始的興奮。失去思想,也就失去了辨別能力,對於食物,她並不挑剔口味,所以.她吃過鹽和味精,甚至喝過醬油。
  如果死後的一種可能是全無知覺地長眠於地下.那時的她.不會比死了更好。所有的人,甚至連爺爺奶奶都認為她已經徹底的完了,他們能做的隻是,在他們的能力範圍內免許她吃一些正常的東西。江叔叔是那時采到他們家的.他以高價租下了爺爺的一間空房。他總是用溫柔憐憫的目光看她.又不若其他人那般,把她當成個沒有知覺的怪物。盡管她的雙眼永遠呆滯地看向一處.臉上除了木然不會有其他的表情,他仍是套每天帶她出去蕩秋千,跳格子.玩彈珠。雖然大部份時間都是他一個人在玩,他的身形總在她眼前晃動,他開心的笑容.他誇張的肢體動作,積年累月的,一點一點地刺激她對外界的感官,使她漸漸地回憶起父母死前她會做的一蚌事,就是所有小孩子都會做的事。
  食物對她失去誘惑力時,她也複學了。江叔叔開始在外麵忙碌,他常跟父母以前的同事來往。張越杭收養她後,江叔叔也選擇某天來跟她告辭,說要去鄰市的卷煙廠工作。
  不會是她病愈後對盛情上的第一個清晰的認知。她清楚地對江叔叔說出“不想你走”時,江為然驚訝又興奮她抱起表情苦苦的她,向她保證下個周末還是會回來看她,並帶給她好吃的零食和玩具。
  她並不如道江叔叔具體做什麽工作。到張家後.上乘的物質條件讓她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從來沒有那樣的體驗,想要什麽隻要向張越杭開口就能得到;不想寫作業,沒上來教訓她;看電視到淩晨,也不會有人催促她去睡覺。
  她得到了極大的自由,同時產生對物質的貪戀。張家最不缺的就是錢,而她,最缺的就是管束。
  如果不是江叔叔每個周末回來探望和訓誡.也許她會變成另一個張俊言。
  俊言對她好得讓她意外。到張家時,俊言已經上初中了.張越杭那時也已經去了鄰市的煙廠上班。無人管束他們,俊言常常是一連幾天夜不歸宿,偶爾他會去學校接她,帶她跟他的朋未一起吃飯,去錄像廳或是成年人才去的舞廳。
  他抽煙,喝酒.跟小圈子裏的朋友賭博,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甚至感到新鮮,很願意跟他去見識普通學生見不到的場麵。如果課堂上太沉悶了,她甚至會期待放學後在校門口看到叼著煙的俊言。
  男女之間的微妙,她也是從俊言那裏得到啟蒙,出去玩的時候,她常常看到俊言樓著哪個小女生。她覺得驚奇的同時,臉也會害臊地發紅,心裏卻隱隱地有些莫名的興奮。男女之防.在她心裏不再是需要謹守分寸的了。
  江為然察覺到她的變化.總是旁敲側擊地教育她。看到他穿著幹淨、沒有折褶的襯杉,溫柔而憂稚的樣子.她拿出俊言做比較,每次都讓她鄙棄打扮得妖鹿鬼怪的俊言。同時,她心裏也會發出幾分自慚來。
  俊言不久便讓她反感了。小學畢業後,他也開始像對待其他女孩子一樣地對待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摟著她的肩.或是牽她的手。有一次他喝醉酒了,當著很多人的麵,先是摟.後是撫摸她的手臂,似乎這樣還覺得不過癮,索性把她拖剄腿上坐著。
  看別人親熱感到興奮.那是一種著好戲的心理,若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自己鄙棄的人,那就叫人惡心了。那天她沒給俊言一點麵子,掙紮一番,雙腿剛落地,她就一鼓作氣她跑回家.往後便刻意地躲避著俊言。
  初中生活,她對生活的唯一不滿就是俊言的糾纏,這也算不得什麽,俊言懼怕父親,不敢太明目張膽地欺負她。
  何況,每到周末,江為然總是會來找她,帶她在公園裏散步,或是在夜市裏吃宵夜,她總是靜靜地聽著江為然用他那清朗的嗓音講一些有趣的事。他大概是她見過的最博學的人.他說的故事是如從來沒有聽過的,他講的笑話也沒有一個是不能讓她發笑的,他看事情的視角和觀點都異於那些庸俗的人。
  他才華橫溢,慍文儒雅,使她一度認為他是西江市最有學問的人,博古論今,簡直無所不曉。她從未想過江叔叔有一天也會跟父母一樣地離開她.死亡的來臨粹不及防。那十周末,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江為然。在冷飲店裏.她吃著冰淇淋的同時,也注意到江叔叔的臉上沒有過去的笑容,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裏隱藏著濃重的憂鬱。他看了她很久,才輕揉著她的頭發說:“心心,你想過離開這個地方嗎?”
  “沒想過,”她想也不想地就回答,忽然.她又偏頭思索了一下,才以手托著下巴問,“江叔叔要離開這裏嗎?如果你要離開,就把我也帶走吧。”
  他很無奈地搖搖頭,“我想離開,但是可能走不了了。”
  茹溪很多年回憶起這幕時,他會有那種無奈的表情,多半是他已經預料一自己的死,並悟透了死亡本身的意義。後來他帶她去了公園.那個偏僻的河邊,竹葉被風吹得沙沙地響。他們並肩靠著大石,河對麵是一片寂靜的林子,幽幽的燈光在林子前閃動,清冷的月升到半空,月輝輕柔地滑動.一個比往常悲涼的夜。
  “你總是問我為什麽來這個地方,”他低低地說,“我是為尋找一個真相而來的。你父母去世時.我們新聞組接到一個匿名人士的電話,說了你父母的事情。新聞組開會決定,派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同事過來調查…很遺憾,他被收買了,回到台裏.他顛倒黑白地說你父母隻是生活的弱者,這件事沒有任何新聞價值,反而是簡短地寫了一個報道.頌揚張越杭收養遺孤的仁義行為。”
  她側頭看他.眼裏帶著一絲驚愕的憤怒。江為然伸手搭在她肩上,安撫地輕輕一拍,又說:“我和組長私下質疑真實性,商量過後,決定讓我再來趟西江。”
  “來到這裏後,聽到了很多為你父母感到惋惜和不平的聲音。我見到了你,一個讓我痛心的可憐孩於。我決定留下來,查清事實的真相。”他轉頭看她,喉嚨裏逸出一聲歎息.   “兩年的暗地調查,加上在鄰市新建工廠搜集到的證據,我確定了,張越杭曾跟很多官員勾結.貪汙挪用公款,致使工廠破產。”他頓了頓,痛心疾首地垂下頭,“你不知道有多誇張,僅僅是綠化園區,一棵普通的樹居然花了十幾萬;他們和官員打牌.密碼箱裏鎖的是上百萬現金~   而你的父母,卻因為拿不回該拿的五千塊錢而失去生命。”
  他眼裏泛起憤慨的淚光,把她緊緊的摟在懷裏.久久凝噎不話。
  父母的死,她從未怪罪於任何一個人。那蛙貧苦的日於裏.父親為了一塊錢,足
  足要踩上半個小時的三輪車.軋完大半十城;母親給別人帶孩子,看人臉色,一天也隻能拿到五塊錢。那麽辛苦而勤勞地活著,但那些人呢?隻要他們少打一圈牌,把錢還給父母.也許她那對可憐的父母就還活著。
  她在他懷裏劇烈地顫抖,憤恨的情緒就快要把胸口脹得爆炸了,江為然撫著她的頭發,柔柔地話語讓她鎮定下來,“我一直不想告訴你真相,就是不希望你產生仇恨和憤世嫉俗的心理。你要記住,盡管世上有那麽多良心泯滅的人,也還是很多官有正義或的好心人.不然.我也找不到那麽多的證據。”
  他忽然不住下說了,隻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等了許久,她抬淚痕斑斑的臉,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憂傷,“聽我說,他們已經知道,我的記者身份.周旋了這蛙天.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回濱海,東西是肯定帶不出去的,也太冒險。你還是個孩子.他們應該不會懷疑到你。”
  他捏了一下她的肩,私開後又拍了兩下,才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用牛皮紙包裹的東西。她茫然伸手.接過來掂了掂,很沉。
  “這裏麵就是?”他微微點了下頭.“如果我能順利出去,會找人來接你,帶你一起離開。”他對上她忽然明亮的眸子.偏頭避開了那份熱切的希望,“如果我出了什麽事,你就帶著這個去濱海.找我的朋友林澤秋。”
  她的心驟然一緊.東西從手裏失落,砸到她的腳上。他蹲下身拉起來,問了她疼不疼,見她堅強地搖搖頭.便把東西裝進她的背包裏,又拿出紙筆,寫下一個地址和電話,“這是林澤秋的地址,他會照顧好你的。”
  當他寫下那個地址時.其實他就已經在屈服和死亡之間做出了選擇。現在想來,他會把她拖進這件事裏.是因為他心裏那種寧死也不屈服的正義感始終覺醒著。如果當年他交出那些東西,那麽他現在也還風光地活著.她也不會知道父母的見是張越杭間接導致的.也如同多年前她患嗜吃症時一樣,沒有思想,沒有辯別能力地活在富足的生活當中。
  如果能像那樣活著,未嚐不是一種幸福,可惜她知道了真相,便不能再欺騙自己,苦行屍走肉一般地活著。
  回到那個家,她進臥室鎖上門,用裁紙小刀割開纏繞著長方形盒子的透明膠袋,掀開蓋子,裏麵是一個筆記本,裏麵記裁著江叔叔幾年來的工作筆記,也有一些個上感想。筆記本下麵是賬本和資料,資料上都是他幾年明查暗訪的記錄,有些人是她認識的,是父母以前的同事,也有些陌生的名字。她放回那些資料,又打開筆記本,最後一頁字跡潦草.顯然江叔叔寫的時候心情紛亂複雜,塗塗改改了很多次,
  捏著筆記奉硬硬的封麵.她激動地讀完整篇日記,依稀知道了江叔叔害怕的原因…他預料自己會死,想必也有過強烈的思想鬥爭.最後卻是骨子裏的正義感占了上風,所以,他把東西交給了她。
  她清楚地意識到應承他,就意味著將與他一樣地陷入危險當中。她還年少,有股無知無畏的衝動.使她願意犧牲掉本該平靜的未來。
  她牢牢地記住了他走前叮囑她的話,“千萬記住.如果我死了,心心,你帶著這個去濱海,找江叔叔的朋友林譯社。”
  她把東西用膠帶封好,這時的她還沒有料到事情會演變到多麽殘酷的地步,甚至,她不相信江叔叔會死.她認為那是他多慮了。
  張越杭那晚仍在鄰市。她躺在床上,黑暗中,如睜著一雙閃亮的眼晴望著天花板。隻這麽一晚.世界全變了。這個她巳經習慣了的家,變得讓她憎惡;而她嘴裏喊著的父親,卻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她冷冷地勾起跑角。除了江叔叔,她對這個荒謬世界的一切有種徹骨的絕望。
  半夜,她趁著俊言和張母熟睡後,帶著東西,赤足摸到後院,打開布滿灰塵的雜物間,把東西藏在層層木頭之下,盤算著過半個月,再轉移到另一個地方。
  第二天一早,她若無其事地吃完早餐,背起書包去學校上課。放學回家,如照常先回到房間做功課.保姆喚她下樓吃飯。她意外地看到張越杭也坐在餐桌旁。強迫自己斂起憎恨的情緒,她低眉順眼地坐到俊言旁邊。遲遲沒有等到開飯,也沒有聽到誰說話.她才詫異地抬頭。張越杭看了她一眼,神色猶豫,像是在思考如何措詞。
  “語心,你的江叔叔今天早上車禍身亡了。”
  她的背僵得發直,眼睛越過張越杭的頭頂.望向窗外。盡管她努力地睜大眼睛,後院的熟悉的尋數仍熬史得棋糊不請。她也無法思考了,腦袋裏“轟轟”作響,嗓子裏發出零零碎碎的聲音.“什麽~   我聽錯了吧? ”
  她拚命地說服自己是聽錯了,讓她窒息的空氣裏卻傳來張越杭理智而冷酷的聲音: “他是我的員工.我是專程回來處理此事的。”
  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惶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張越杭卻攔住她,把她帶到沙發上.撫著她的頭發安慰,“我知道他很照顧你,但是人死不能複生,你別太傷心了,不是還有我們嗎?”
  “我知道人死不能複生.”她無法控製地朝他大吼,“不如道的是你們,你們永遠也不能體會失去親人的痛苦.否則你們就不會…”理智忽然從歇斯底裏的情緒中冒出來,並成功地阻止子她暴露自己,“你們就不會這樣來安慰我。”她微弱地補上這麽一句。
  張越杭也許因她的話有一瞬間的內疚,但他沒有線毫地流露出來。當他要接著安慰語心時,卻見她已經撥起身,飛快地跑上二樓,“砰”地關上臥室的門。
  父母的死,她還不能準確地表達出那種傷痛的感受。江為然的死,則讓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死亡,帶給人的是一種無法戰勝的悲傷。
  她又一次地選擇了逃避現實.不去參加江為然的追悼套,不去看他下葬。她沒有做出過激的事來.因為她已經想不出該做什麽,滿腦子想的都是江叔叔也跟爸媽一樣,再也不會活著回來。
  她平靜地認清了這個事實.卻不代表能夠接受。失去了江為然陪件的日子,她簡直變了個人,少女所喜歡的一切,如昂貴的衣服鞋子對她來說不具任何吸引力。一個隱忍悲傷的人.獨自緬懷著失去的親人朋友,注意力會用在了思考上。有人常常看到她望著窗外發呆很久.其實是她的思緒早就遊離得很遠很遠,連她自己也一時無法將思緒牽回來。
  夜間強勁的風凶猛地拍打著工棚,荒郊野外,如同是鬼哭神喙,一陣陣地此起彼伏。黑洞洞的工棚裏.隔壁的兩個人顯然已往睡著了,茹溪記不起已經多久沒有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絲溫暖.沒有一點人味,也許她死後到了會驚奇地發現.原來地獄就是這個樣子。
  她躺在地上,對這種環境已經害怕得忘了發抖.也許是在這樣一個大冰窖裏,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停止了循環。她沒有了知覺,隻有大腦在模糊地懷疑著自己的腿是不是沒有了.但她的脖子僵得不能轉動一下,她不能低頭證實腰以下的部份是不是都已經消失了。
  離死還有多久?她渾渾噩噩地想著,很快吧.因為她的鼻孔好像也要結冰了,她是這樣感覺的。一不能呼吸,隻需要幾十秒的時間,她就可以去另外一個世界了。
  她的意識越來越薄弱,靈魂似乎已經在恍惚迷離中飛出了身體。她好像在做夢,濱海溫暖的兩居室裏.她和子凡坐在沙發上,麵前燃著一個大火爐,火光映照著子凡的臉,然後.她抬起頭.對麵坐的是父母和江叔叔,他們跟子凡說著什麽話…她的意識又突然在這刻清醒過來,知道剛剛的一切都是幻覺,她就快要被凍死了。
  清醒的神智維持不到一分鍾,她又陷入幻覺中。惡劣的環境讓她的肉體承受了無限的痛苦,美妙的幻覺又使她精神上感到愉悅,不堪負荷這樣的折磨,她開始神經錯亂,微弱地發出一蛙支離破碎的囈話聲。
  當她遲鈍地察覺到麵前站著一個上的時候.她認不清是誰.吃力地睜開眼睛,隻看到一團黑影。許是她剛剛才夢到子凡,一時還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的差別。
  她微微動了一下唇.用她自己才能聽的聲音疑惑地問:“子凡?”
  那人把一樣東西擲到她身上.又看了她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茹溪是很久之後才發覺擲到她身上的是一床被子,她的手能機械地動了,才用被子包裹好身體。血液似乎又開始流動了。原來進來的是看管她的人。
  回到冰冷的現實.她知道自己還沒有死,不管還要受過多少苦,至少她暫時死不了了。她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失望,埋在被子裏的臉流出了滾燙的眼淚。
  子凡自那次奄奄一息,被父親接走以後,就再沒言來過西江這個地方。早上十點、,他走出機場.計程車在同通往市區的高速公路上行駛,淡金色的陽光斜掠過車窗,鱗片一樣的薄雲飄浮在很高的天上。天空還是和他記憶裏一樣湛藍,路邊大片的田野裏堆著稻穀垛。
  到酒店放下行李,他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狹窄的小路。雖然一路上感覺這個城市的變化太大,進到繁華的老市區裏,仍和從前一樣,一謝沒有工作的人在街上遊蕩,這些人看起來是那種常年無所事事的悠閑,而他後來去的國內和國外的哪個城市,都不曾見到這種人。西江人的遊手好閑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怎麽能餓著肚子一邊似是抱怨說著俏皮話,一邊又拿著吃飯的錢去打麻槳,或是。到處竄門兒三五個聚在一起海吹胡侃。
  這也走個千年旁城,經曆過數年的戰爭磨難,祖輩們都奮起才反抗,最後仍是改變不了被占領,被奴役的命運。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曆史淵源,年輕一輩的人都沒有汲取教訓--努力也不會成功,不如及時行樂。
  所以,這個城市大概是全國資源最豐富,經濟發展卻最緩慢的城市。
  如果不是為了茹溪,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回來這裏。
  許靜帶著文勤遊覽了幾處名勝古跡和西江的自然風光,冬天的千年古城在冰霜中傲然挺立。文勤撫摸著古人用智慧建造的城牆,感歎物是人非,千年後,城牆已然完好而建造的匠人們一灰飛煙滅,曆史裏甚至找不帶一絲痕跡。人的生命隻是短暫的幾十年,而城牆卻是永恒存在的。
  他鬱悶的心不知道為什麽豁然開朗了,在浩瀚的曆史中都不能站得一次之地又何必在短暫的生命力那麽重視自己的痛苦。
  “除了得到她的愛你還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例如讓你短短的幾十年後的更精彩;或者,抓緊時間再去找下個值得你愛的人。”站在旁邊的許靜側頭跟他說。
  文勤望了好一會,許靜的栓加上那個染上一抹紅暈,她別扭的移開臉文勤忽然淡淡一笑,"走吧我有些餓了。”
  離中飯的時間尚早,他們先回酒店,許靜不像以前那樣活多,文勤卻一反常態的問起她很多事,許靜有問必答,氣氛是他們認識以來最和諧的一次。
  “說真的我必須得回濱海了,公司的事不能扔下太久。”他們一起跨入酒店,文勤說,間許靜的神情有一絲黯淡,她又笑道,“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去跟我玩短時間。”
  許靜停止步子,轉身麵向他,揚起臉還他一個微笑,“暫時我還不想去哪裏。如果你真的有事可以先離開,有空我會去找你的。”
  文勤有些失望,然而他又不知道該怎麽跟許靜表達,他是滿杯期望地邀請她去而不是隨口說說的。
  “許靜,我是想--”他想直截了當的跟她說,餘光忽然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從他身邊走過。他驀地抬頭,望著那個走到門外的身影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是租下茹溪房子的那個人。於惠曾跟他說過,她看到茹溪跟這個人在大街上摟摟抱抱。
  文勤猜到他來西江來做什麽的,剛剛平靜的心又泛起了醋意。許靜推了推他,他才回神,見門口的人已經拉下一輛出租車,文勤歉意地看了許靜一眼,想也沒想,就追了出去。
  許靜緊跟在後麵,文勤攔下後麵一輛出租車時,她也跟著鑽進車裏。
  子凡依循記憶找到茹溪以前住的那個房子,藍白相見的雅致建築,他還不知道這裏藏汙納垢,裝著說不清楚的血腥惡意。滿以為馬上就可以見到茹溪了,僅下車走到鏤花大門外,伸手按下門鈴。
  門起初隻開了一道小縫,然後就開得大大的,一個衣著打扮貴氣,麵容卻恨悴不堪的婦人站在門邊,她疑或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陌生人。
  “請問,宋語心乏不乏還住這裏?”子凡很禮貌地問。
  婦人身體抖了一下,子凡看到她臉上瑟縮的表什,不明所以,他隻當時看錯了。這時婦人身後走來三個人,都擠到門口站著,為首的中年男子目光在他身上巡梭了一遍開口問:“你找語心?你是她什麽人?"
  “我是她的朋或,從濱海來的。”子凡老實的回答。
  中年男子,也就是張越杭,眸裏斂聚著算計的光。他猜測這人的身份,千裏迢迢地追來這裏,也許是因為聯係不上那丫頭。如果是這樣,那他們的關係絕不會簡單。
  早就該想到過若江為然真把東西給了那丫頭,她不會傻到自己留著,很可能轉交給了別人。她失蹤十多年都沒有任何風吹草動,他一度僥幸地以為,江為然把東西藏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直至死也沒有機會告訴任何人。昨晚回到家他才想明白,語心之所以離家這麽多年,近段時間才回到家,極可能是她回來前就把東西交給了一個更能沒事的人。否則怎麽會巧到她剛   回來沒多久,省紀委就去了部鄰市調查。
  他想不到那丫頭的心機競這麽深,自己乖乖回來,讓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漸浙放鬆:了警惕。也許她在回來前就已經把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殺個他措手不及,使他連思考對策,疏通關係的時間都沒有。
  張越杭斂起後悔的情緒,換上一副微笑的麵容,“語心去了鄉下探望親戚,這兩大暫時不會回家。”
  “有沒才電話可以聯係上她的?”子凡問。
  張越杭思索了會兒,問:“你找她有急事嗚?
  子凡不假思索的點頭,“是,我想盡快找到她。
  那我派車送你去,也順便接她回來。”張越杭說著轉向旁邊的一個年輕男人使了個眼色,“你送這位先生去。
  子凡始終是把張越杭當成茹溪的家人,年少時也知道茹溪在這小院兒裏住了好多年,他沒生疑。向張越杭道過謝後,便跟著那個人上了車。
  他們一離開,張越杭望著駛離的汽車,又對剩下的那個人仔細的交待了幾句,便轉身進到屋裏,對上妻子害怕的眼神,他甚至沒油說一句安撫的話。
  車子開到山裏的小路上,子凡看到周圍幾乎沒有莊稼地,到處是被掘得石頭裸露的礦山,有幾條小河的河水已經汙黑,水麵浮著白色的泡沫。有路過一兩處水井,井水幹涸,井池裏的汙泥裂開了幾道縫。他開始言了點警覺心,這地方怎麽看都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沒有深想,隻記起十多年前,也隨養父毋到過鄉下,那時青山綠水,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蝌蚪和小魚,而現在,眼見處都是汙濁不堪,仿佛空氣裏都含有毒素。
  車在工棚前停下來,子凡才覺得事情不妙。他知道自己上當了,而在濱海時做的夢也很可能應驗—茹溪是真的遇到危險了。這樣想著,他手心擔了把汗。人一旦產生了危機感,對周遭事物的洞察力也變得及其敏感。他看了眼前排穿著一件黑茄克的司機,後腦下方的頸部育一條食指長的刀疤,從他偏頭看向車內的眼神,子凡更加確定了他不是一般人,一個普通的司機不會有那樣凶狠的眼神。
  子凡回想起他一路上頻頻看到後鏡,這說明後麵還有車跟來,極有可能是他的問夥。想到這裏,他揪緊了背包,因為要上飛機,他沒有攜帶刀具一類的防身武器,現在他的臂包裏隻有錢包手機跟護照,而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很累讚的羽絨服。
  司機已經下車,工棚裏又走出來兩個人,朝他坐的車走來。他們歪著頭,一副如同詩看一隻掉進圈套的獵物的表情,斷不會是來我他聊天的。
  子凡遲遲不下車他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故意很慢地脫掉,後麵又來了輛車開進來,下來兩個人
  他自嘲的勾起嘴角,三個人他還有勝算。運氣好點,也許還散逮住一個問出茹溪的下落。而五個人再加上刀棍一類的武器,他活著出去的機率不大。
  他鎮定地下車,那些人也一臉凶相地朝他圍擾過來,大概他們看到他斯文的樣子,太過輕敵手上竟沒有拿任何武器。子凡又看到了希望,他迅速估量形勢,這些人不可能是輪番跟他單打獨鬥。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為首的製服,才可能占到憂勢。
  四個人把他圍在中間,形成一個半圓。子凡退到身體抵住車身,越過那沙人,看著站在圈外的那個身材與他一般高的黑臉男人。他抓著背包的帶子飛快的扔出去,朝那些人虛晃一圈又收回來。幾個人本能的後退躲進,把他圍得緊密的圈兒頓時有了個突破口。
  不待那些人做出反映,他左腳向後蹬上車身,錯力使自己的身體飛出去,右腳在半空一個漂亮的旋踢,擋在他麵前的人已經被他踢到在地,落地後他調整好身體的平橫,靈活的轉個身,快跑兩步到那個黑臉的男人前。
  黑臉的男人站在外麵看清了他的動作,子凡原本打算偷襲他的腹部,那人反應極快的用手擋住了,反倒是伸拳出來,給子凡的右臉一擊。
  從他出拳的方式,子凡判斷他是慣用左手的,便繞到到他身體右邊,照他的眼鼻、下腹狠狠地攻擊。
  子凡以前為了防身,按受的是正規武術訓練,而他的對手顯然是不懂理論,卻因為常常打架,實戰經驗豐富的那種,打鬥時完全不講章法,隻憑反應迅速見招拆招。勢均力敵的情況下誰呀沒辦法將對方三兩下解決掉。
  另外的幾個人傻眼了,他們看得眼花繚亂,兩人打鬥的動作和位置轉換得太快了,即使想幫同夥的忙,也不敢貿然上前,怕不小心反倒傷了自己人。而且,他們很篤定的認為,這個看起來很瘦削的男人是不可能打贏的。
  然而,不到兩分鍾,子凡擊中了黑臉男人的左眼,膝蓋又予他的腹部一次狠擊,使對手徹底敗下陣來,最後,他捏起拳頭以很強的爆發力擊中對手的太陽穴後,黑臉男人直直地倒在地上,眼晴因為視線模糊糊而拚命地睜大。
  子凡沒顧得上喘口氣,後麵的人一擁而上,圍攻過來。混亂中,他看不請形勢,更無法冷靜的思考,手忙腳亂的抵禦攻擊就己是很吃力了。
  茹溪模糊的聽到外麵有混亂的響聲,昨晚被凍得太厲害了,寒氣入到肺腑,醒來時的她的頭很暈,全身乏力。躺在床上,聽到外麵鬧哄哄夫雜著呻吟的聲音,她才確定外麵是打起來了。她不敢確定是不是有人找來了這裏,可能是林叔已經知道被關起來了,所以找了人幫忙;也可能是文勤,後來找不到她,就找到這地方來了。
  無論是哪種特況,她都應該振作起來呼救,叫人知道他被關在這間棚子裏。她拖著沉重的身體,連滾帶爬的到了門邊,捏起拳頭.把鐵門擂得轟轟震響,停了手,她便大聲喊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子凡已經應付得由些來累了,挨打的次數比他打別人的次數多了幾倍,他的臉上已掛了彩,胸口也痛得仿佛快要裂開了。空氣中陡然傳來茹溪的聲音,他驀的一征,眼晴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其中一個工枷的門被搖的晃晃響。。
  他疑惑又帶著一絲欣喜的喊道:“茹溪?是你在裏麵?"
  突然,他的後腦被人結結實實他打了一拳,眼前一片天旋他轉,耳邊如響雷一般的轟鳴著。他碎然倒他,像冰雹一般拳頭和腳尖落到他的肩上,背上,腿上,皮膚承受著接踵而至的撕裂的劇痛,漸浙的,他的神經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疼了。茹溪聽到子凡的聲音便如遭雷般地坐在她上:他想到了林叔和文勤來救他,獨獨沒有想到子凡的原因,就是因為她不願子凡被牽連進這事,而受到任何傷害。外麵的情況他沒辦法看到,屏息等了許久,也沒弄聽見子凡回話的聲音,隻聽到那些人憤怒地喊著“打死他!打死他!”。
  她猜測得到,子凡的處晚一定很糟不,或許--
  她不敢再想下去,拚命地捶著門,聲嘶力竭的朝門外那邊喊:“別再打了,叫張越杭,不要再打了,你們去叫他來。”
  外麵沉寂了很久,她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來,緊接著是開鐵門的聲音,待那鐵門汾開,她迫不及待地拉開門。兩個人托著臉上全是傷的子凡,像扔米袋一樣的,把他扔到棚子裏。
  茹溪立刻撲了過去,手撫上他被打得變形的臉,心裏一件狡痛。他的黑色毛木上密布著成色的腳印,衣角已經被撕破了,線頭托得長長的,牛仔褲上滲出了暗紅色的血跡,一腳穿著名牌運動堆,而另一隻腳隻剩襪子,鞋子已經不知所蹤。
  她緊咬著唇,眼淚撲獲獲地滾落。用一種很陰沉很壓抑的聲音對那沙人說:“告訴張越杭,可以殺了我,但是這個人不能有事,她抬起臉,決然地道,你們要是再敢動他,就是死兄張越杭也別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麽。”
  門邊陡然響起一個暴戾的聲音,“用繩子把他吊起來。茹溪轉頭,見說話的走一個黑臉男人,他的臉上有剛添的新傷,也許是被子凡打的。他認出他是看守她的男人之一,很有可能就昨晚給她被子的人。有人已經拿了繩子過來,仰頭尋找好掛繩的地方。另外兩個人彎下膝,拖著子凡的雙腿。茹溪趕緊他們之前,用整個身體護住子凡緊緊的抱著他。
  她與那些人爭奪著這具生命力已經很衰弱的身體,又低著頭,叫人看不出她害怕的表情。她勉強用一種冷笑而嘲笑的語氣說:“你們是為錢為了得到庇護,才替張越杭父子做了那麽多助紂為虐的事嗎?那你們也快活不了幾天了。”
  那幾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黑臉男人走到她麵前,“你說的什麽意思?
  “張越杭卻已經失勢,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吧?一旦他被查辦,為了減輕罪名,你們想,他會不把罪都推到你們頭上?"
  “說這種話,我們就會相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你們可以先去打聽請楚,如果我說的是假的,你們再回來問我們也不晚。”
  黑臉男人的表情看起來已境開始動搖,他沉吟了會兒,使眼色叫那些人出去。然後他走到茹溪麵前,用扭重的聲音說:你說的那些很像是危言聳聽的話,雖然嚇唬不到我,但還是說服了我給你們留點餘地。
  他用一種讓人看不懂的眼神看著茹溪,直看得茹溪心又驚起來,才緩緩起身,走到外麵。門被鎖上,屋子裏又陷入黑暗中,隻剩崖頂的一線朦朧的光亮照著躺在地上的子凡。茹溪全身鬆懈下來,適才隻是抱著一絲優幸,強壯鎮定的先聲奪人,她甚至沒來得及想,如果失敗,他們當真把子凡吊起來,她怎麽看得下去?更不去想像她的心奮被撕裂成什麽樣子。
  她拿過被子鋪到地上,又把已經昏迷的子凡挪到被子上,俯下身去,貼到他耳邊。
  沒發出聲音以前,她的唇就已經恐俱得顫抖。一種不單單隻是恐懼的複雜情緒,夾雜著擔憂,愧疚,更多的卻是無法麵對。她不知道喚醒子凡後,會以多憎恨的目光來看她,前一次讓他在冰冷的河邊過了一夜,染上了痼疾;而這次,他是會落下殘疾,還是跟她一同喪命在這裏?
  他顯然不是為了救她而來的,否則,知道她被關雇這裏,他不會是那種疑惑的語氣。無論如何,她又害了他一次,不會有人大度到原諒一個使他生命兩次受到威協的人。
  她心虛得不取去看他臉上和身上的傷,仿佛是她喪心病狂地把他毒打了一頓是的。她隻能抱緊他,把臉貼到他的耳後,懊喪又難過地喃喃:“你會恨死我的,這次一定會恨死我?”
  “誰說的?”
  沙啞虛弱的的聲音打斷了她第幾十聲的重複,她禁了聲,緩緩的抬起頭,張圓了嘴和眼晴。透過那抹朦朧的光線,茹溪看到子凡像是想對她笑,然而他隻是扯了下嘴角,然後“噓”了一聲。他看起來很痛。
  “你…”隻說了一個字,她發現自己的喉喲發不出聲音了.也可能是有太多要表達出的話,驚訝的.難過的.心疼的,愧疚的全緒在了嗓子眼兒,千頭萬緒化為一聲哽咽。
  子凡那張臉上,一塊塊烏青發紫的傷痕,眼睛周圍腫了起來,他自己還不知道俊美的臉已經毀了.似乎還想像住常一樣露出溫柔帥氣的笑容來安撫他,這樣子看起來實在是很滑稽可笑。茹溪承認自己也想到了這點,她沒有成功地笑出來,眼角一彎,幾滴晶瑩的淚水落到子凡臉上。
  “誰說的?”子凡又問了一遍。他抬起手.微顫著手朝她的麵頰伸去,像是要給她揩去淚水。茹溪在他伸到一半時截住,放回他的腰側緊緊握住,眼淚畸啪嗒啪嗒地滴到他的臉上,“我說的.我都恨死自己了…”
  握著他的手被輕輕捏了一下,子凡望著她.眸色溫暖而而柔和,“那你是說的,我現在就想著出去後怎麽把那幾個人給收拾了,還沒想到要不要恨你…”他想話調輕鬆一點,但一看到了她腫起的臉頰眸子像被針剌痛了,喉嚨裏逸出一聲低低的詛咒,“我要知道有人這樣對你,那天一定不讓你走,在我身邊,沒有誰敢這樣粗暴地對你…”
  “子凡,別說了,你越說我越自責…”她泣不成聲,“你不如道情況,也許你還要受不少的罪.也許我們推本不能活著出去。”
  “是嗎?”子凡微微扯開嘴角,他的傷正令他承受著椎毀心肝的痛,然而,他強忍著,也許他能試著安撫她.使她不要那麽激動,“無論如何,我們不會再分開了。是死是活又有什麽重要的?”
  他當然不能死在這裏.也不能讓她死在這裏,選樣說,隻是讓她不要那麽詛喪,如果失去了信心.那就出死無疑了。
  “聽我說,茹溪.不要再自責了,不是你非要我來的,我會到這裏來找你,完全是因為我放不下你.”他很驚訝自己受了重傷還能說這麽多的話,但他說得越來越吃力,聲音也開始含混不清.“不知道他們會給我們多少時間,現在我,必須要休息一下,我的頭受了傷.問題應該不是很大…”其實他有幾次想吐,都忍了回去,他明白大腦受到了程度或輕或重的震蕩,應該不算很嚴重,否則他一定吐出來了,“你在我旁邊躺下采.能睡多久是多久。”
  他的眼睛往身側瞥了瞥.茹溪會意,側身在他旁邊躺下未,拉住兩邊的被頭往中間一裹,頭放在他肩膀上方。
  “很疼嗎?”
  “別說話了.睡吧!”子凡已經撐到了極限,說完這句,他闔上眼睛。茹溪不敢再打擾他.縮在他身旁,緊握著他的手,手指頭都不敢動一下。屋裏寂靜得隻有彼此細微的呼吸聲.偎著子凡的身體,她安穩地閉上眼睛。
  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在這樣一個冷酷得如地獄的地方.她不但沒有死在這裏,子凡竟然躺在她身邊。死活的確不是那麽重要了,確切地說,沒有重要剄她費精力去想,而活下去的欲望正在迅速膨脹…如果能活下去,她就能一輩子躺在他旁邊…這世上不是沒有她可掛念的.最讓她放不下的就在旁邊。
  她輕閉眼畔,正要睡過去,耳畔卻響起一十棋翱的聲音.“茹溪!”
  她確定是在叫她,應了一聲,欲要勸他快休息.又聽到他說:“我剛剛忘了…”
  “忘了什麽?”她輕輕問。
  “吻我!”他不能動,隻能低低地命令。
  茹溪的呼吸一窒.沒腫的那一邊臉顴也發起燙末。用手撐起身體,她傾身靠近。他的眼睛仍然閉著.疲累得仿佛下一秒他就會沉沉地睡過去。
  她的心被憐愛的情緒脹得滿滿的,綿軟地酸痛著,禁不住地用手撫摸著他頰上一塊完好的肌膚.將自己柔軟的雙唇覆上他巳破皮的下唇。
  她用舌尖輕柔地舔舐傷口.血的腥甜味濃濃地充斥著口腔,強捺下想吐的不適反應,她持續地吮吸著他的唇.直到他的嘴微微張開,舌尖互相抵觸,溫情而貪婪地纏繞。這樣不帶任何欲望的吻,仿佛隻是撫慰對方疲倦的心靈,向對方傾訴憐惜與珍視的情感。
  久久地,他的呼吸平息下采.發出一聲滿足地喟歎,“行了,乖乖睡吧。”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茹溪一定會氣岔吧?是他自己要別人吻的,未了卻說得是別上纏著他不放一樣。
  然而不知為何.她心裏卻不合時宜地湧上一股喜悅,像是一注清澈甘甜的清泉繞過全身,灌注到心田.那裏立刻有一朵火紅的花蕾怒放開來。
  “子凡,昨天到今天我一直遺憾著一件事,”她以為他已經睡著了,聲音很低,語氣卻很富有激情.   “我遺憾以前沒有找到機會跟你說,不管是宋語心還是夏茹溪,都同樣愛你.十三年前.我就愛你了,從第一眼看到你。”
  她翹起嘴角.要以微笑的麵容入睡,一個很沉很疲倦的聲音卻灌進耳朵裏,“傻瓜,初中三年.我唯一記得住名字的人就是你。”
  她不得不又眼開眼睛.意外又驚喜地盯著他的耳側。很快,她眼裏的光彩又黯淡下來,還沒開始又一輪的為往事自責,又聽見他很不耐煩地說:“不是因為你把我踢下珂。”
  他真的累極了.還沒有進入深度睡眠,又社她的聲音吵醒,雖然很不耐煩,卻忍不住地要回答她。
  “快睡,不許說說了。”
  “女人不要總是說對不起,”子凡微微皺眉。
  “那會讓人覺得她的男人不夠寬宏大量,”他的聲音暗啞.話氣裏帶著一絲玩笑的輕快,“說到這裏,我倒要問問,如果他們學三流電影那樣.拿我來要脅你,你怎麽辦?”
  “沒別的辦法,他們想知道什麽,我就說什麽.一句話也不摻假。”
  子凡的胸腔裏發出一陣悶笑,“我就猜你會這樣說.不過.這樣想一點錯都沒有。”他依次捏著她手指的關節,來回地摟個不停,“真是傻…我說我自己,居然到現在才發現.其實你把我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如果你一早就妥協,大概不會受這種罪。”
  茹溪隻笑不答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我想他們暫時不會來找我們的麻
  煩。”她說了張越杭已經失勢,這些人並不笨,他們肯定會先去打聽情況,這就給他們爭取了時間.“你的傷怎麽樣了,大概要多少才非恢複?”
  “不用太久,雖然被上敲了一根子,並沒有打中要害.那陣頭暈一過,就不會有大問題了。身上的傷也不是很重,我側躺在地上,護住了各個要害部位,傷就集中到了背部,腿部和手臂上。不過,要是再多挨幾下,估計骨頭就得斷上一根兩根。”這樣說隻是更合邏輯地安慰她。事實上,他受的傷比說出來的嚴重很多,胸口痛得像是被撕了個大口子一樣.不能到醫院檢查,他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內髒出血了。如果是這樣.他能不能活下去,還真是懸得很。
  “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你.”他又說,“因為茹溪你堅強得近乎自私,性格獨立得讓人討厭,你從不給人添麻煩,準確的說,是你自認為沒有給人添麻煩,其實每次你都讓人煩惱得很。所以.你必須自私得徹底一點,尤其是這種情況下,不想成為我的累贅那就照顧好自己.一旦有活命的機會就不要放過。”
  茹溪的神情開始不安.因為一直同他說話,她險些忘了自己處在這種性命攸關的節骨眼兒上。子凡這樣說.恐懼又襲上心頭,她的雙眼瞬間呆滯,頓時不知該說什麽。
  “不,這樣不行.”她霍地坐起身,強烈地搖頭,“隻要我說出一切就會沒事的,他們不敢隨便殺人.更不敢殺你…”
  她說到最後聲氣很弱.張越杭沒有什麽不敢的,十幾年前殺了江叔叔,他仍然可以在西江呼風喚雨;十幾年後.他的兒子又殺了她奶奶,這樣一個滿身罪孽的人,沒有什麽事是他不敢幹的了。
  子凡探出手嵌住她的下巴.話氣柔和地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沒問過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見茹溪呆呆地望著她,以手撫摸著她的臉,“因為以目前的情況,沒有什麽事比你活著更重要,他可以不去管自己會身陷囹囫的原因,寧可糊裏糊塗的遭這趟罪,也勻不出精力去追根究底,他必須打起百分百的精神,著善如何才能周全地保護好她。“別哭”他指去她的眼淚。茹溪卻因為他的那句話徹底崩潰了,淚水如同進棚裏的雨,落個不停。
  於凡的手微用力,使她躺回床上,臉貼著她的臉,纏綿地吻著她的耳側,歎息一聲後說:“要哭就哭吧,哭完聲就堅強起來。不要擔心我,也不一定我就會出什麽事。跟你說這些話,隻是因為讓你照顧好自己,總是沒錯的。
  再堅強的人,有了依靠後部會變得軟弱。茹溪也是如此,即便她相信子凡隻是希望她可以強大到保護好自己,然而,她又怎麽不能去想子凡會死掉的可能,失去了依靠,那又如何能不絕望?
  哭聲時斷時續,夾雜著子凡試圖鼓勵她振作的細話,宛如一出最煽情的悲劇,戲已近尾聲,彼此的心都被一種悲痛絕望的情緒震憾著。
  張越杭到這地步,的確是沒有什麽不敢做的事了,他有死刑犯那種喪心病狂的變態心理,可有人卻想勸他回頭是岸、陳秘書長雖然主動提出病退,也不是全無憂慮的,對於張越杭這種窮途未路的人,他是再了解不過的。
  下午,他打了電話給張越杭,目的既是試探,也是警告。他在電話裏說:“老張啊,你活了一大把年紀了,這一生敬畏你的人不少,佩服你的人也不少。聽我一句,我會盡力保住你,別再搗出事來了啊。
  張越杭冷哼一聲,摸了摸兩鬢幾撮淒瓊的銀發,“秘書長已經退休,就不必來為這事’兒勞心費神了。
  陳秘書長沉默了會兒,聽筒裏隻剩微弱的電流聲。他試探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張越杭顯然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不肯輕易罷手,就變換了語氣,話重心長又似推心置腹地勸道:“人老都老了,該看開的也應該看開了,死後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權勢和錢財這身外之物你更是帶不走的。
  張越杭半天沒說話,隻把兩隻眼睛盯著空白的牆壁,臉上的神情看不出在想什麽。陳秘書長等了會兒又說:“我的話已經說盡了,也知道勸你也是白勸。昨天晚上,我又夢見那個記者了,當年那事兒,讓我這麽些年都沒安心過,也安不下心。老張,我不相信你就沒有受過良心的譴責,喂喂,老張喂?”  
  張越杭把聽筒扣回去,手久久地按在聽筒上.劇烈地顫動著。他的臉有些灰白.眼睛茫然而驚恐;或許連他自己也說不請楚這種神態代表了他內心的何種情緒,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頭發,想逃避大腦又回憶起的那些事兒,越是逃避,一些零碎的片斷卻愈加的清晰.七七八八拚湊在一起,讓他本就膽膽顫顫的心更瘋狂地戰栗著。
  他已經記不清當年哪來的膽量做出那項決定。其實按照當時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做更多的思想掙紮。知道姓江那小子是記者,而且已經掌握了足以將他跟陳秘書長以及其他相關官員送去吃牢飯的證據時,正值西江領導班子換屆。陳秘書長那時還是一個政府辦公室主任,不出意外,就是下屆的副市長。
  當時他雖然是個國營卷煙廠的負責人,因為陳主任以及一幹官員的庇護,權勢可稱得上是一手遮天.而陳主任則更懼怕那些證據被抖出來,前途盡毀。那晚他們在酒店裏商量.張越杭是體製外的,姓江的又在他的煙廠裏,自然是由他來解決。
  他先走老路子,找了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去接近姓江的.一來二往,兩人的感情如膠似漆,他以為時機成熟了.便在酒店裏設宴招待江為然。沒想到姓江的那樣硬氣,人剛到齊,發觀自己的女朋友與他認識,把臉一板,當即就走人了。
  動殺機純粹是沒有其他辦法了。那頓飯,已經表明他們如道了姓江的身份,跟女大學生也分手了,後來又試過托人給他塞紅包.裏麵的存折有二十萬存款,第二天就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來。羅硬兼施,對別人能行得通的辦法,到姓江那兒全碰了壁。張越杭一籌莫展,陳主仕催得又急,不住地打電話來問情況。此時,監視他的人傳來消息,姓江的已經有離開的打算。
  陳主任說:“趕緊解決了,那宋家的事兒慘得很.抖出來不定有多大麻煩。事也是你惹出來的,當初你要是停了車,把補助金的事給他解決就沒今天這世麻煩了”
  兩年前,如果他知道宋誌和攔他的車隻為了要回五千塊錢.他一定會停車,並讓下麵的人予以解決。那麽絕不至於會引起社會的轟動,而使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破產的卷煙廠。計劃是那麽完美,卻想不到五千塊錢和兩條人命,勾出了比滔天大浪更光湧澎湃的可怕情緒~   社會大眾的同情和憤怒。險些把他的計劃全盤打破,進到暗無天日的牢裏.
  回憶起宋誌和的死,他除了懊悔跟內疚外,還有一個作用是想到了另一個完美的計劃,他夏製了一起與兩年前一模一樣的車禍事故。
  沒有人起疑,甚至是姓江的親屬和領導來到西江,也隻能認同這是一起意外事故。
  他還沒有給陳主任打電部報告,出事後的兩小時內,陳主任便來電話了。張越杭第一次聽他用驚駭得不敢置信的話氣問他真的是意外事故?”
  張越杭還沒有回到西江,派去的人回報他消息後的兩個小時內,他一直陷在一種慌亂不安的情緒當中,陳主任這一問,他咽了咽口水,大半晌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總算解決了。
  “老張你-¨陳主任說不出什麽了,沉默了許久,才長長地歎息一聲,掛了電話。
  張越杭知道陳主任後麵沒說出來的話是什和,姓江的雖然永遠不能張開嘴說話了,他們卻得擔心不要再出新的事端。
  清理姓江的遺物之前,派去的人把他的宿舍翻遍了,也沒找出相關他們的證據。張越杭心裏始終理下了一個隱患,他懷疑過所有與江為然接觸過的人,獨獨沒有想到自己的養女,也許以為他那時的思維根本不會相信,江為然會把拚了性命不要的東西交給他身邊的人。
  宋語心一直是個冷漠孤僻的少女,張越杭對她沒有多少感情,隻是懷著一份令她失去父母的內疚,盡力地去照顧她。相處那蝗年,她除了比同齡孩子早熟又少言寡語外,張越杭沒察覺出她有什麽異樣。
  善後的事處理完,他才有功夫來注意這個養女,那時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他從鄰市打電話回家,叫妻子喊語心聽電話,準備問問她的學習情況,再者,他也擔心俊言仍然在騷擾她,妻子說語心吃完飯就在後院待著,保姆看到她頂著一頭的灰塵從雜物間裏出來,沒洗澡換身衣服就出去了。
  他一向多疑,雖然沒有過多的往那方麵想,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派了人滿城找她。找到她的人回報說,她隻是去了公園散步,沒有接觸其他的人,她的書包裏除了課本和作業本也沒有其他東西,而且,他們也在竹林那片搜過,沒找到什麽。
  內心深處,他對語心是懷著一份歉疚的、然而,為了權勢和俊言的前途,他在一條歪路上越走越遠,如今已經回不了頭了,即使宋語心與當年的事無關,也不能放過她。一旦她出去,為了她奶奶的死,也不會善罷幹休。
  張越杭臉上的表情不斷地變化,開始是自責內疚,沒過幾分鍾,那種表情完全消失,變換成一副陰狠毒辣的樣子、
  到最後,連陰狠的表情也沒有了。他點了煙,好半天沒有吸一口,煙霧緩緩升騰,他的眼睛空洞洞的,臉上隻餘下了沉沉的疲倦。
  事態像泡了水的麵包,不斷的腫脹擴大。今天來的這個人,他不能確定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然而會找到這個地方來,與那丫頭的關係肯定不一般,找不到人也不會輕易罷手:他匆忙下了那個決定,也沒有考慮到這個人背後還有些什麽人,如果他在西江出事,是不是還能遮掩得住。
  他從沙發裏站起來,就連這麽個簡單的動作,看起來也是做得很緩很吃力的。外麵已經下雨了,雷嗚電閃,一道道青光映照出他的麵孔,最後定格自他臉上的是一種厭倦礙無以複加的絕望表情。他很希望有道閃電穿透窗戶劈中他的頭頂,讓他碎然死在這個他已經越陷越深的軟泥澤裏。
  上樓時,餐廳裏亮著明亮溫馨的燈光,妻子喚他吃飯,原本要搖頭的他看到要桌上己經擺好了五個菜,碗筷卻隻有兩副。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便回身走到餐桌旁邊---三十年來,他頭次想陪妻子吃頓晚飯。
  “越行--”他的妻子抬起臉,向來麻木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畏怯。她的眼神猶豫,凝注著丈大雙鬢的白發,好一會兒有又開口:“當年.是我讓語心走的--”
  話沒說完,張越杭一個重重的巴掌甩過去,他的妻子先是反射性地捂著臉,眼裏徐著淚水。她輕輕的放下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左頰衰老的皮膚上赫然留下幾道紅痕。張越杭儼然一個被冒犯的國破家亡的君王,心裏滿是因絕望而惱怒的情緒要發泄。下一個巴掌要甩過去時,他看到妻子花白的頭發,揚在半空的手竟然顫抖起來。
  他曲起四根手指。用食指指著著哭出來的妻子,抖了半晌,他發出一聲既非憤怒也非諒解的無奈歎息—她就是個通奸叛國的軍人,他也是奈何不了的。他收回手,默默地站起身,聽著那微弱的令人憐憫的哭泣聲,如同瀕臨死亡的哀哭,他像是又老了十歲,步履蹣跚的走出大門。
  許靜花了整個下午的時間,隻找到兩個願意幫忙的人。這兩個人一個是警察,一個是檢察官,他們又各自拉一個朋友進來。許靜和文勤都說不出前因後果,幸好他們一聽許靜說她的朋友被非法囚禁,性命堪憂,不禁義情填膺,沒多追問便表示要幫忙。
  當中又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許靜向文勤介紹他是刑偵中隊的,也是讓領導頭疼的人物。每每有案子要偵破時,他體內就產生一種無法節製的興奮,這種情緒往往可以支撐他連續三四天不眠不休地查案;也因為他的這種情鍺,辦案時隻憑一肚熱血,不屑於組織上拖泥帶水的部署而單獨行動。
  許靜跟文勤開玩笑:“小李幹不了兩年估計能要脫下這身警服,被組織除名。
  她又指著另一個看著,白淨斯文,眉宇間卻透出一股英氣,目光銳利的男人說:“這是趙檢,跟小李一樣,我們都是大學同學。”
  他們帶來的朋或也是許靜認識的,並不是很熟,碰了幾杯酒後,大家放開嗓子囔囔幾句,立馬跟在娘肚子裏能認識似的,稱兄道弟起來。
  文勤覺得這種話一投機,立刻就付出滿肚熱忱的交友方式很受用。濱海是個冷漠的城市,即使是多年的朋友,也是堅持有福同享,大難臨頭各自飛。他佩服許能有這麽些朋或,更欣賞這些性情中人,不知不覺就多喝了幾杯。
  因為晚上還要行動,一瓶白酒喝完,都自覺地把酒杯倒置,說起正事來。最後,他們經商景一致決定.走司法程序顯然是行不通的.受害者也撐不了那麽久.隻有
  冬季天黑得早,又下了半天的雨,白晝的剛一隱沒,幽深的黑幕瞬間覆蓋蓋在廣闊的大地之上,潮濕的寒氣變本加厲地侵襲而來。夜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幾束手電筒的光穿透沉沉的黑暗,光線投射到地上,輕微的腳步聲“喀喀喀”,突兀而怪異的響起,聽起來似乎有種不願打破沉寂的克製。
  許靜縮了縮脖子,恨不得把頭都縮進大衣領子裏,好焐熱凍僵的臉。文勤拉著她的手走到岔路口,左邊的小路上兩束手電筒的光一閃一閃,照著荒蕪的田埂,小李和趙檢把環境摸清後,便快步走過來,與他們會合。
  趙檢往工棚的方向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小李直按去敲門,我們埋伏在門邊--許靜,你自已找個地方藏好,等我們把爭情解決了,你再出來。”
  “你們小心一點。”許靜說完,擔憂他看了文勤一眼,輕手輕腳走進草叢裏。
  五個人關掉手電簡,邁著極輕的步子朝工棚的方向走。小李對這種事顯然是駕輕就熟,他走得比別人快,也沒有發出聲音來,隻一會兒就站在門前。等後麵的人到齊,都分別靠門邊站著,他抬起手敲門。
  “裏麵的有人沒有,有的話出來接受檢查。
  “檢查什麽?”屋裏才個人回了話。
  “最近有個外地的犯罪團夥流竄到西江,我們要搜查嫌疑犯是不是躲藏在這裏。
  “我們是本地人。
  “如果是本地人就挨個出來登記。
  “那你們等一下。
  朝門大約堆兩分鍾左右後打開,一個男人扶門站著。小李拿手電筒超他的眼晴一晃,趁他用手擋時,抄起手電往他頭上猛的一敲,一手將他落地上,閃個身兒就進了屋裏。
  站在門兩邊的人一湧而上,手電光束齊刷刷地照著屋裏.加上小李剛撂倒的那個,總共五個男人.三個圍在火邊,還有一個躺在床上,這會兒已經驚惶地坐起來。
  文勤不會打架,他被同伴格到最外圍,很快就開始了一場惡鬥。
  子凡和茹溪在小李敲門時就已經醒了過來.他們興奮地跟彼此對望。茹溪一天沒吃飯喝水,兼之昨晚受凍.入夜體溫驟升,全身灼灼地痛著。她怕影響子凡休息,沒有呻吟出聲。這時陡然興奮,勉強也撐不下去,眼前驟然閃過火光跳躍的幻覺後,便一頭倒在子凡懷裏。
  張越杭接到來電報告說有公安檢查後,便打擊了公安局詢問,得知流竄團夥、搜查嫌犯全是子虛烏有的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當下帶幾個人,乘車火速趕往正鬧著事的郊區。
  趙檢和小李已經製服了兩個人,給他們上手銬時.另外三個人趁機竄到屋外,被尾隨而來的兩個人纏住.隨即又打了起來。文勤眼見餘下的一個人去開另一間工棚的鎖,便偷偷地跟了上去。
  門被推得大敝開來。正因茹溪發高燒而焦慮不堪的子凡抬起頭,隻見一團黑影旋到床邊,他還未做出反應,傷痕滿布的臉上又重重地擺了一拳。顧不上痛,懷裏一空,茹溪不見了.他的心也狠狠一沉…
  一束朦朧的光線照進屋裏.子凡順著那道光遲鈍地轉頭,耳邊傳來兩個聲音,一個是射出光線那頭,文勤驚慌而激動,又混合著憤怒的叫嚷聲;另一個是…他的心急劇下墜,沉到黑不見底的深淵…茹溪發出摧心毀肝的呼痛聲。
  外麵的人全都在這時進了棚子,與子凡同時看到殘忍的這一幕…茹溪麵朝上仰躺著,一個粗壯的男人扳過她的左手,匕首鋒利的刀刃哧啦一下地削過她的手心,手掌裂開一道大口子.白肉外翻,很快又被血水染紅。
  他一連削了兩刀.手電筒的光照著茹溪頓時失去血色的臉,還有因痛苦而緊擰的眉頭。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文勤先一步奔過去,然而,他在離茹溪半米的地方停了下來。那人已經把刀刃按在她的脖子上。
  相較於急躁的文勤.子凡既沒有痛心憤怒地衝過去救人,也沒有平靜得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緊抿著唇.神情專注地盯著茹溪和那個男人,就連手電筒的光束射到他的臉上.他的目光也未移開,那雙深邃如夜空的眸子陰鷙而冷酷地注視。
  這樣的形勢.隻有他一個人看清,茹溪貼地的右手摸索到一個饅頭大的石頭,偷偷抓在手裏。子凡意識到這個人挾持茹巨後並沒有說過話,仔細一看,那人拿刀的手微微發顫。
  他忽然轉頭問文勤:“你一起來的真的是警察?”
  文勤點點頭,看向站在門邊的小李。子凡順著他的目光找到了一個看不清臉部輪廓的男人,跟他說:“他們大概不相信你是警察,你亮一亮證件。”
  小李從認袋裏掏出證件晃子晃,銀色的警徽在黑暗裏閃著鏗殼而神聖的光輝。挾持茹溪的男人驚惶地一怔.原本蠢蠹欲動的人也規矩地站著。子凡知道自己猜對了,不管他們背後的人勢力多大,下麵的流氓對警察卻天生有著一種恐懼心理,那麽他也沒有膽量當著警察的麵殺人。或許就連他挾持茹溪,也隻是基於一種搶人心理。至於那毒辣的兩刀.可能是氣急破壞。
  顯然,雙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優勢。這時一個男人走進來,子凡借著微弱的光,認出那是下午被他打倒在地的人。
  男人一進來就用他粗重的聲音說:“警察查的是外地犯罪團夥,卻抓本地人,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你們非法拘禁,故意傷人這也算是誤會?”小李冷冷地質問,又撥高聲音。“還不把人放了.難道要再加一條綁架罪?”
  男人低著頭一言不發.沒讓手下放人,也沒釋解什麽。小李按捺不住,又說了一通關於綁架犯罪的嚴重後果.卻沒有說服對方,男人始終不動如山站在那裏。
  沉默地對峙了幾分鍾時間.子凡餘光瞥到茹溪的手緩緩抬起,他突然大聲道:“別上當,他們是在拖延時間.根本不可能放人。”
  他的話音剛落.隻聽見後麵一聲慘叫,挾持茹溪的男人棒著頭歪到一旁。早做好準備的子凡一個箭步竄上前.抓到茹溪的右手,把她扯到自己懷裏。
  屋裏又是“平平砰砰”的打鬥聲。子凡轉到一個角落裏.執起茹溪受傷的左手,從被子上撕開一塊布條給她包紮。同時,他還要防著那些企圖近身的人。後來文勤擋在他們麵前時.子凡才能專心誌致地纏繞布條,看著血浸染到麵條外麵,他的痛心和憤怒也是這時才表現出來。每當聽到茹溪微弱的呻吟,他的雙眉便擰到一起,神情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
  隻剩下三個人.還有一個是頭部受了傷的,趙檢和小李跟另外兩個朋友,挨個將其餘兩個人製服.銬在床頭。
  小李狠踢了其中一個流氓的屁服,還未鬆口氣。許靜慌慌張張地從外麵跑進來,見裏麵的情景愣了一下.便急急地說道:“我看到路上閃著一排車燈,大概是他們的同夥來了。”
  “MD,”小李啐了一聲.“老趙,你扶一下那個男的,我背那個女的;許靜,你在後麵鎖門.趕緊撤!”
  小李說完蹲在子凡麵前,子凡猶豫了一下.便把茹溪扶到他背上。趙檢過來問他:“還能走不?”
  子凡點點頭,趙檢拉著他的胳膊要扶著他。子凡卻收回手.指著已經對著茹溪出門的小李說:“我自己可以走,你們保護好她,她才是這些人的目標。”
  他的手撐著牆站起身,胸口的撕扯的疼痛經過一個下午的休息,已經減輕了些,便走近一個被銬著的人.脫掉他的皮鞋給自己穿上,逕自出了門。
  許靜在後麵鎖上門,其中兩個人往右側的小路離開.趙檢和小李一行人住早已探好的一條比較偏僻的山路走去。為了逃避別人的視線,他們都關了手電,腳下的路全靠摸索。偶爾抬頭往前看.山裏樹木的黑影層層疊疊,起一陣風,一大片的黑影左右來回地搖晃波動.竟然有種漂在廣渺的海上的錯覺。
  枯草和樹葉踩著悉悉卒卒,下了雨的路滑,子凡受了傷,而文勤則是不熟悉山路,他們落後了一些。文勤走在前麵,忽然問道:“你沒事吧?要我扶你嗎?”
  “不用了,我還行。”子凡簡短地回道。
  他們沉默地往前走了段路.文勤停下來,攙著他的手臂,感覺到子凡別扭地要推開他,便說道:“你省點力氣.中午我都看到了,再說,你還要照顧茹溪。”
  子凡掙脫的動作一滯,就隨他攙著。兩人尷尬地行了段路,文勤又說:“我真不想扶你,如果再早些時候多好.我知道你要騙走茹溪,一定會把你推到山下去。”
  子凡隻勾了勾嘴角.沒回答他。文勤換了種滿不在乎的語氣,“你怎麽辦?準備娶她?她的脾氣很壞.話說回來…”他望了眼把他們落下好遠的幾個人,“西江女人的脾氣都不怎麽好。”
  “事情都還沒弄清楚.”子凡終於開口,“我不如道她以前受了多少苦,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天能平安無事她逃出去,她這一生都會幸福。”
  “那可沒準兒.你能保證你自己不傷害她?”文勤用譏諷的話調問。
  “遭遇過這些事情.甚至連命都差點沒了,以後隻要想起今天,我還有什麽不能包容的?”
  文勤怔了怔.低頭看路.也不再說話了。拐過一道彎,地勢變得平坦,前麵的人已往打開了手電.一條小路蜿蜒向下。子凡知道這應該已是山腰,離危險比較遠,暫時安全了。他懸著的心這才落回原處。
  “現在說這些還早.她發著高燒,又受了傷,被折磨成這個樣子,我現在就擔心不能及時治療。”
  “不會有事的。”文勤肯定地說。
  後來他們再沒有交談過。
  用了兩個小時.他們才走到公路上。小李和趙檢一路上換著背茹溪,這時下山也已經累得腿打顫。趙檢脫下大衣鋪在地上,把茹溪放到大衣上躺著,子凡立刻蹲下身,輕喚了茹溪兩聲,沒有得到回答。
  “她已經陷入昏迷當中了,”趙檢說,“也好.可以減輕點痛苦。”
  子凡憂心如焚地緊皺雙眉,“醫院離這裏多遠?”
  小李和趙檢麵麵相覷,兩人又同時看向偎著文勤休憩的許靜。許靜硬著頭皮上前,蹲在子凡旁邊道:“離這裏最近的地方是一個小鎮,鎮衛生所的醫療條件不好,如果他們治不好.照樣會轉到城裏。”
  子凡聞言雙眉擰得更緊了。許靜又說道:“而且…哦,我必須要跟你們道個歉,我們隻能幫到這裏.趙檢和李警官都必須盡快趕回城裏。張越杭不會善罷甘休,一旦他們不在城裏.肯定會被懷疑,而我…我的父母都在西江,若是被人發現今晚的事有我的份兒.他們也很危險…”
  子凡抬手打斷她,“不用說下去了,你們己經幫了太忙.要是再連累你們說不過去。這樣,你們先搭車回城.我再想辦法。”
  “雖說幫不到什麽.就這樣扔下你們走,我們也做不出選樣的事,”小李也走過來蹲下,他拍拍子凡的肩膀.“也算是生死患難了,我攔輛去省城的車,五個小時車程,你女朋友應該撐得住.到了省城,你可以送她到大醫院治療,也脫離了張越杭的控製。”
  小李說完憋實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子凡望著他,一時感激得不知道該說什麽,等他想道謝時.小李已經站到公路的另一邊跟趙檢打了個手勢。兩人拿出自己的證件,向遠處開過來的一輛長途載客車招手示停。
  運氣還算不錯.這輛長途汽車是要途經省城的。子凡抱起茹溪走到車門前,見小李出示了證件.正跟司機說什麽。他轉身問文勤:“你是跟我們一起走吧?”
  文勤走近,看了眼茹溪.搖搖頭說:“相信你能照顧好她,”說著他退了一步,站在許靜旁邊.攬著她的肩說,“她是因為認識我才拉著朋友冒這個險的,我不能扔下她一走了之。”
  許靜仰起臉.驚訝又歡喜地望著他,臉頰在黑夜裏微微泛起紅暈。她低下頭,輕輕踩了文勤一腳,“顛倒黑白.你來西江都是我在照顧你,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張越杭父子發現.估計這會兒都被剁成肉醬了。”
  文勤被數落,好像線毫不覺得失了麵子,隻是側首迎上她凶悍的目光,淡淡微笑。子凡也輕輕笑了聲。
  這時小李從車上下來.告訴子凡可以上車了。文勤從衣袋裏拘出手機和錢包,把手機和一疊現金塞到子凡的褲袋裏,“回到濱海後,記得把“新維康,所有的培訓任務都交給我們公司做。”  
  子凡怔忡地望著他的臉好一會兒,才釋懷地點了下頭。
  趙檢走上前來,子凡借著車燈,這才看清他斯文俊雅的臉.完全不像那個在工棚裏對罪犯下手粗暴狠辣的人。他微笑著說,“聽說你是大企業的繼承人,我們可是衝著這個才冒險救你的。要是我跟小李因為這事兒被開除了,你得還我們一份人情,看看能不能給我安排個法律顧問什麽的事兒…小李嘛,雖然沒啥能力,人還莽撞,給他個保安當當.想他是能勝任的…”
  話沒說完,他的肩上就重重地挨了小李一拳。被趙檢這樣胡說一通,小李竟然有點不好意思.他把胸膛一挺.訥訥地跟子凡道:“別聽他胡說,我們就是看不慣有人邈視法律,無法無天.才插手管這檔子事的…你快上車吧,就算我們倒黴,被處罰了,也不會怪到你頭上來。”
  子凡凝神看著小李輪廓堅毅頑強的臉,又仍是一臉嬉笑的趙檢,臉頰微紅的許靜,最後停在文勤臉上.他的眼神依然充滿愛戀地望著被自己抱在懷裏的茹溪。子凡突然間喉嚨一緊.仿佛有很多話梗在嗓子眼兒,很艱難地,他才輕聲說出一句:“我記住你們了.我們會再見麵的。”
  他轉身上了車,找到一個空鋪把茹溪放下。車徐徐地開動,他把手支在車窗上,跟站在路過剛認識的夥伴揮手道別。
  張越杭晚了一步,手下的人在四周搜查未果.天寒地凍的.又是夜裏,不管張越杭再怎麽震怒.他們也不肯再住深山裏去。張越杭無奈,望著蒼涼的野外,仿佛這就是個陰森森的地獄.一處沒有生命的死寂之地。
  他清楚事情已經大到不能收拾了。回到家中,他在客廳裏枯坐一夜,窗外的夜仿佛更黑了,風吹得漫天遍野的黑影住他席卷而來,呼嘯的風聲詭異像是鬼魂的嚎叫,在他耳邊震響。不如道過了多久,他才敢抬起頭,房子的燈光更得黯淡淒涼,窗外泛起微藍,陰雲散開.一縷令他悲哀的陽光滲透進屋裏。他望著牆上反光的大鏡子,裏麵照出了他蒼老憔悴的臉孔,那曾經威嚴得使人生畏的雙目,此刻竟含著恐懼的淚光。
  子凡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像這樣漫長。五個小時車程,茹溪一直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她的眉頭始終難受地緊皺著,抱著她隻覺得抱著一個火妒,她的體內就像是有一團火焰往外竄一樣.是烤著骨髓和皮膚。不知道她有多難受,幸好,她的神智不夠清醒。車一停下,子凡抱著她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醫院。茹溪被推進急診室,他在走廊上焦慮不安來回走動.路過他身邊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起先還不覺得,中途他離開一會兒去洗手間.一抬頭看到鏡子裏那個鼻青臉腫,衣服髒汙破舊的人,他習慣地往後看.身後空無一人。他忙掏出文勤的手機給濱海的秘書撥電話,講完電話,才有勇氣走出洗手間。
  兩個小時後,茹溪被診斷為急性肺炎,轉到了單人病房。醫生勸子凡去包紮一下,他置若罔聞.靜靜地坐在床邊,盯著茹溪那隻被包紮得嚴實的手。剛從那種可怕的壞境裏逃出來.他的神經仍然緊繃著,仿佛離開茹溪半步,她又會受到傷害似的。
  茹溪慢悠悠的睜開眼睛,被突如其來的陽光刺痛.闔上眼睛,淚水就從眼角滑落下來。回到這兩天她已適應的黑暗當中,額頭被覆上一隻柔軟冰涼的手,她想起來,就是子凡.又睜開了眼睛。
  窗簾子已經拉上了,房裏的光線很柔和,子凡一臉擔憂的湊近,“已經退燒了,或覺好點兒沒有?”
  “這是哪裏?”她環顧四周,照了照眼晴。
  “醫院裏,”他坐到床邊,手探到她的腰側,緊緊地摟著她,這才覺得緊張,“沒事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茹溪用右手環著他的脖子.也用力地回抱他。眼裏有著不可名狀的歡喜,一會兒又掉下淚來,顫著嗓子說:“真的?真的已經出來了?”
  “嘿,別不相信.所有的痛苦都過去了。等你痊愈,我就帶你回濱海,”子凡撐起身體,手指劃過她的臉.“你可以去見你的朋友,還有你公司的員工,你想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要知道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進食。
  難掩心痛地皺起眉.他俯下身吻了她的額頭,喉嚨裏逸出一線溫柔得不可思議的聲音,“往後,你隻要相信我就好。”
  就是獲得自由了.茹溪有些懷疑。父母和死,江叔叔的死和放在子凡那裏的東西,禁錮了她二十多年.那種每天擔心著被迫害的日子,終於過去了。茹溪抿著唇,忽然猛烈地搖頭.“還沒有,林叔跟你拿走東西了嗎?他不一定能鬥過去他們。”
  “你別激動.”子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鎮定下來,與他對說,“我跟你保證,不會再有人傷害到你。你什麽都別想,把病養好,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我會處理的。”
  連日來的傷害.她的情緒已然超出自我調節的範圍之外。她透過眼淚凝視著他,他坦然平靜地迎接了她的目光。相著了許久,茹溪把臉埋到他的肩窩裏,低低地逸出細碎的哭,“奶奶死了,在我麵前被人殺死的。”
  子凡身體微傾.更緊地摟住她。他沒說話,也知道茹溪並不需要他為此表露出任何情緒。能安慰她的.隻是抱緊她,讓她把悲痛的負擔分給他,相信他會為她做任何事。
  茹溪又昏睡過去.子凡的手抽離她的身體,手指沿著她的明顯凸起的顴骨,滑到尖細的下巴。難以置信.才一個月不見,她竟然消瘦成這個樣子。他懊悔剛剛不該讓她想起傷心事。
  秘書走進病房的在情很戲劇話,老板的糟糕的形象要視若無賭就已經憋得很辛苦,走近些看到床上睡著的人有幾分眼熟,他揉著下巴回想,嘴巴筱地張大,實在憋不住了,嗓子裏發出一聲咳嗽,立刻又對上佬板不悅的目光,隻好繼續憋著。
  子凡看到門外站著六個人,叫專護進來交待幾句後,就示意秘書和其他人全站到門外,白己也走出去,輕輕帶上門。
  “公司原來的行政部經理夏茹溪,“子凡明知秘書認出來了,還是正式做了介紹,“調你們過來,就是為了保護她,回濱海以前,務必做到萬無一失。”
  秘書端詳著老板的臉,對他臉上流露出的憐愛之情感到意外。他對老板與那位夏經理的關係已有幾分了然。暫時,他還不敢對老板和夏經理遭遇到了什麽事,擔心自己會對此產生好奇,而他顯然不能這樣,作有等旁板吩咐他一些事特做,也許會從中了解些眉目。
  子凡從他手上按過換洗的衣服,“你先找間酒店住下來,我這幾天就待在醫院裏。”
  他折身去了洗浴間,打算好好清理一下白己。門正對著一麵大鏡子,他看到自己的神色冷凝,臉上那些傷卻徒增疲憊,一副滑稽的樣子,連他自己.也搖頭失笑,心想著盡快要讓臉複原,最好是她醒來時,可以像變魔術一樣變回以前那張順眼的臉。
  他換了身幹淨的衣服走到二樓、,找到護士給他的傷處林了藥叱,到這時他才想起肚子早餓壞了。正要打電話叫秘書去買點吃的回來,又想到比他餓了更久的茹溪,突然失了胃口,“   剛摸出的的手機又放衣袋裏,這時,手機卻響了,接起來聽竟然是茹溪虛弱的聲音。
  他一鼓作氣跑回病房,茹溪歪頭看到他,原本緊張的神色放鬆下來,勉強的露出一個微笑,“去哪了?”
  “就在樓下”子凡做到床邊,“不相信我以為我丟下你走了?”
  “哪有,我隻是—”茹溪欲言又止,專溪的望著子凡,臉上流露出羞赧之色,“隻是以為一醒過來就會看到你。”
  “結果看到的走個小姑娘,所以,你很失望?”子凡接過話頭,茹溪越加羞澀的過頭去,嘴角卻帶著笑。子凡心裏一高興,把茹溪的臉輕輕扳過來人就吻住她。
  專護去買了粥回來,子凡接過碗,一勺一勺她喂給茹溪。這個舉動多少有些肉麻,何況旁邊還有人看著。茹溪不好意思張嘴,偏頭把目光移到專護臉上說:“把碗給小雲吧?
  子凡不答理她,照舊把匙羹送到她嘴邊,“吃飯時別說話。
  茹溪本來就餓極了了,反正是拒絕過了,既然他絲毫沒有妥
  協的意思再說什麽倒覺得是討回了一個便宜。心安理得她吃下半碗粥,胃有些疼,子凡不說什麽她也不想吃了。
  茹溪養病的日子,子凡臉上的淤青紅腫開始消散,俊美的臉和棱角分明的五官,總引來擴士頻頻投來的仰幕的眼神.無奈他平時不輕易出病房,能碰到他一次實在罕見,也就隻能給人留個去想。
  “醫院裏都傳遍了呢,這間病房裏住著一個漂亮的女患者,家屬也英俊,兩人看起來感情很深,也J好登對啊。”專護小雲跟茹溪說。
  “是嗎?”茹溪把水杯遞給小雲,挑眉看著被女醫師纏住的子凡,表麵看來他們是在討論她的病情,子凡問得很仔細,女醫師答得更仔細。好半天穿白大褂的女醫師翩然而去子凡走到床邊,茹浮就笑開來,
  “女醫師接觸過多少病人,帥哥氣的男病人也不少吧,怎麽就根那些沒見過男人的一樣。”
  “也許她是很急著把自己嫁出去了。”
  子凡不動聲色聽著她刻薄的嘲諷,這兩三天她三不五時地就要鬧上一回。他果沒有問過剛剛那個女醫師,他或許會根以前一樣,隻笑笑就敷衍過去。這次他一瞬不瞬地盯著茹溪,平靜的神色反到高深莫測,叫茹溪看不出他在想什麽,數落兩句她也無趣的閉上了嘴。
  他拉起她的手,仍然盯著她問:“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會一直陪著你?
  茹溪頓時啞口,她黯然地調開視線,望著窗外半晌。
  “我想出院。”
  “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二‘”子凡仍然甩那平靜得沒有任何感情的語氣說。
  茹溪仿佛聽見自己腦袋裏有什麽東西轟地炸開了,眼前白茫茫的什麽也看不真切。這幾天以來最熟悉的那種莫名焦燥的情緒堵在胸口,她就像個滿滿的煤氣灶,期待有人狠狠的摔到牆上,完美地爆發出來。
  還沒有想到她就那樣做了--'掀開被子下床,赤足拚命的往外跑。子凡卻拽住她的手很粗暴的一把扯回床上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怒氣“哪兒也不許去”
  緊接著,專護小雲看到自已剛剛才說的感情很深的兩個人在床上相互撕扯,準確地說,是茹溪胡亂掙紮時小雲覺得那就是撕扯壓製著她的子凡的衣服、頭發。太野蠻也太不雅觀的一幕,小雲覺得那是最沒素質的夫妻打架時的真實情形。
  連續一陣玻璃瓶碎裂的聲音,空中飛濺起藥液和玻璃碎片,床頭櫃上的幾大瓶葡萄糖粉身碎骨的分散在地板上,小雲一麵蹦蹦跳跳的躲開那些傷人的碎玻璃渣子,一麵瘋狂的盯著女病人手裏高舉的藥瓶或水杯。
  “哐當!”連電話機也被摔到子凡腳邊,他閃躲了一下,茹溪趁機赤足跳下床。眼看就要赤足
  踩上一片鋒利的碎玻璃,子凡一個箭步上前踩上那塊碎片,茹浮的腳則是安全地落在他的腳背上。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他的腳背上,鋒利的碎玻璃割破了他的腳踝。
  小雲見慣了病人發無名火的情形,也對躲避傷害習以為常,然而子凡腳上的那道很深的口子卻讓險些叫出出聲來。
  她適時地捂住自己的嘴,吃驚的看著子凡僅是皺了一下眉,就拖著那隻流血的腳,把茹溪摁回床上,自己的身體覆上去。從他的身下響起一串歇斯底裏的叫嚷:“我想出院我不要待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要跟這些陌生的人接觸。”叫嚷聲夾雜著嚎啕無助的哭聲,她的聲音漸弱,轉為嚶嚶的哭泣,“你離開一會兒,我就擔心你把我扔了;有兩個人進來,我就害怕是那些壞人找來了;晚上你一睡著,我就從惡夢裏醒來,夢見你被他們打死了,我知道該相信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懷疑。子凡,帶我回濱海吧,你說過回去後就不會有人來傷害我了--求求你,帶我回去!”
  子凡緩緩的鬆開大哭的她,眼裏滿是憐惜:他坐起身,把她拉到懷裏、溫柔地撫著她的秀發,“你肯說出來就好”
  “對不起,明明就是一起逃出來的,你也沒有扔下我,怎麽還能去懷疑你呢?
  “剛剛醫生也說了,你不信任我才是正常的,這代表你有那種病態的依賴心理。你隻是因為遇到了那些事加上生病,情緒不大穩定。等我們回濱海就好了。
  他用手擦幹她的眼淚,不急不徐地從口袋裏掏出兩張機票,攤在她眼前說,你看,這是晚上回濱海的機票。’
  茹溪怔怔地望著那兩張票,遲鈍的抬起頭,露出小孩一群迷惘的神情。子凡撩開遮在她眼前的亂發,深情地凝視著她,然後堅定地吐出承諾:“我們一起回去。”
  小雲已蹲在地上收拾碎玻璃渣子,看情形猜測他們不會再打起來後,她從醫藥箱裏拿出繃帶和藥酒,又跪在地上檢查子凡腳上的傷。
  “幸好玻璃渣是刺進去的,傷口不長,不用縫針。蔚先生,我先給您包紮一下吧。
  兩個正享受著幾天以來最融洽的氣氛中的人,因他一語都低下頭。茹溪一眼看到地上的血跡和他腳上的傷,募得回想起剛才那幕,愧疚得簡直想殺了自已。子凡倒是簡單的應了一聲,便抬起腳,給小雲擦藥。
  藥酒塗在傷口周圍,免不了會滲到傷口裏。鬧騰的時候不覺得多痛,這會卻是痛徹心扉,仿佛心被人攅住了,狠狠往外拽樣,生死活扯的疼著。
  茹溪見他忍痛忍得眉頭打了個結,下唇被咬得發白,額頭都冒出冷汗,更是愧疚得無以言以對,心裏權衡著是不是要馬上一頭撞死在牆上。隻有幾秒鍾,他又忘了以死謝罪的荒唐主意,為子凡心疼起來,擦藥和包紮的整個過程,她的心就像是話生生地被淩遲了一便。
  小雲去洗手間清洗,子凡衛.門一關上,就很自覺地回過頭安慰:“現在己經不那麽疼了。”
  茹溪雙唇一撇,像犯了彌天大錯一般,撲到他懷裏,抱著他的手臂“哇”地哭出來。哭聲高低起伏,既自責又難過,狀似一時還收不住,倒使不會哄人的子凡無計可施了。
  “怎麽辦子凡?怎麽辦?我怎麽會是這種混蛋?
  陡然聽到這麽一句,子凡差點笑出來,一對上他那張滿是自責的臉,他忽然明白,內疚恐怕又成了她的一項沉重的心理負擔。
  “別哭了,你先給我倒杯水,再把地上的碎玻璃收拾了
  他一說,茹溪當腳止位了哀哀的哭泣,很用力的點點頭,“好!然後赤足跳下床折到床頭櫃前倒水。
  幾秒種後她愧疚的說:“沒有被子了你等會會我去找護士拿。”
  他很有精神的抬起腳就要往外衝。子凡拉著她道:“算了,等會兒讓小雲去拿,你先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吧。
  哦,哦好,他一秒鍾也不耽擱的彎下身,撿地上的碎玻璃。
  子凡摸了下巴歎息一聲,居高臨下的望著她的頭頂笑了笑,便仰躺在床上慢悠悠的說,穿上鞋,小心點,別紮著手和腳了。”
  “嗯,不會的,茹溪繼續用右手麻利的撿著碎玻璃頭也沒抬的說,:“你累不累,累就睡會吧,睡著腳也不會疼了。”
  子凡聽到他的話,側身把臉理在枕頭裏,防止自己笑出聲來。笑夠了,他才又一本正經的發號施令“那你快點收拾,收拾完了陪我睡會兒。”
  “嗯,好,好,你等一會兒,一會兒就收給好了。
  現在無論子凡說什麽,她都惟命是從,並且還是帶著很愉快的心情去做這些事。子凡歪著看她忙碌的身影,暗自想著:希塑這家夥一覺睡醒,內疚能減輕一些,他可想不出有多少要他為自己做的事。
  下午做完了全麵的身體檢查,肺炎已經根除手上縫合的傷口已經愈合狀況良好,醫生囑咐過一個禮拜每天擦藥,半個月大概就可以拆掉紗布了。
  小雲和秘書收拾好行李,
  子凡和茹睡便在幾個保鏢的保護下去了機場。兩個小時的
  航程,他們補於回到了雙方都感到安全的濱海。子凡一路牽著他的手從機場走來前來按機的車裏,上車便情不自禁地把茹溪拉到杯裏,激情而熱烈地擁吻。
  “終於回家了。”他說。這一趟家回得多麽不容易!回到子凡的住宅,是位居頂層的三層豪華複式樣,屋內明亮寬敞,相比起茹溪去過的那套海邊別墅來,這裏隻有潮流簡約得讓人覺得冷清的裝修,少了那種心曠神怡,令人神醉的熱帶風精。
  “為了以房萬一先住在這裏,而且你也要習慣,也許我們會長住。”子凡洗完澡換了套衣服
  清爽地坐在茹溪旁邊。
  一股茶樹油的清香味飄進茹溪的鼻子裏,,從進屋那刻起的不安漸漸散了。她朝子凡無所謂地點點頭,給她這種房子住,好像還是委屈她似的。不過他也能明白子凡為什麽不願意住在這裏,房子太大就顯得孤獨淒清。他也沒時間打理這套房子,住這裏就必須得請個工人,以他孤傲獨立的性格,大概不習慣有人常年照顧他。
  吃過晚飯,人放好水,茹溪不聽子凡的勸告,堅特要去洗個澡,子凡拗不過了隻好吩咐傭人先放好水
  並讓小雲用保鮮膜裹在纏了紗布的手掌上,以防進水,
  傷口感染惡化。盡管整套房子安裝的是中央空調,暖氣很足,洗完澡出來,客廳裏的高檔家具
  排列的整齊有序,桌麵上都太幹淨了,沒有一點雜亂的東西擺放著,給人的感覺是這房子剛裝修好,還沒有人住過一樣。難怪子凡會喜歡她的小家,裏麵的每樣東西都是她親自買回來,家居擺放也是她費心思布置得的。也許他並不是不喜歡這套房子太大.而是因為沒有人為他和這個家花心思。
  回到睡房,子凡坐在椅子上看書,腿翹到桌子上。茹溪進來後,他拉過她的手,給她拆手上的保鮮膜,手摸一摸,紗布沒有浸濕,才又拿了毛巾給他擦頭發。
  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攤在手中的毛巾托起他的黑亮柔順的發絲,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揉搓著,做得卻是那麽自然和撚熟。對著鏡子,看到她燦若含星的眸子,稱著那張病泱泱的臉,他的心不自覺地疼了一下。
  “很累了?”
  茹溪輕輕搖頭,手摸了一下頭發,水珠被毛巾吸幹了,微微的濕。她抓住他的手扣在胸前,頭往後靠著他的胸口,“還好,可是剛回來,興奮得沒有一點睡意。”
  子凡把毛巾扔到桌上,手搭著椅背,“那我陪你。
  “你不累嗚?我病了這些天,你也沒怎麽休息。
  “習慣了,以前加班也通常是幾天幾夜隻打個盹兒, ”子凡拉她起身,“坐沙發上吧,我幫你吹幹頭發。
  茹溪跟他走到沙發上坐下,把頭枕在他腿上,暖風吹到臉上和發絲上,她的眼皮越來越重,似睡非睡得過了好一會兒,他感覺到自己被抱到床上,蓋了被子,額頭上承受了一個濕潤的吻後,床邊的重量一輕鞍,她本能的伸手去抓住子凡的衣角。
  “我沒睡著。”她勉強睜開一雙迷蒙的眼晴。
  子凡看著那雙睡意朦朧的眼睛和思緒遊移不定的神情,此時的她分明是很脆弱很無助的,說出的話卻不是要他陪她。
  他不知道她的偽茉是否在很多年前就娘成了習慣,苦不說苦,累不說累,傷心難過都是用一種漠然的神情來表現。如果聽不到她的哭聲,沒有聽過她的故事,沒有與她親身經曆過劫難,或許永遠隻會對她產生一種可怕的誤解--以為她是個冷酷無情、虛偽狡詐的女人。
  很奇妙的,他的心裏湧起一股衝動,子凡急初的想對她表達他要照顧她一生一世。其實他早就打草好了,這個念頭在他潛意識裏恐怕已經轉過千百遍,隻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不顧一切地緊緊摟著她,今生今世一刻也不鬆手。
  “傻瓜我現在就在你身邊。他的手從她的腰後穿過緊緊的環住,健碩的身體完全覆蓋住她的,吻上那雙仍然極力想顯露自尊和頑強的眼晴.他低沉而嘶啞地呢喃。
  “要多久你才肯相信,跟我在一起與從前不一樣了,我是絕對可以保護你、讓你依賴的人。”'
  “我沒有不相信。茹溪被他抱得太緊,沉重的軀體壓著她.慌亂的心跳大概已叫他知道這是句假話。要怎麽跟他說,自從江叔叔死後,人她便不再敢相信任何一個人可以保護她到永遠。誰讓她是個不吉利的人愛護她的人都先她離去,除非她也以死求得解脫,除非她隻能孤零零的在世間的泥潭裏掙紮。
  子凡,我不是不相信你我隻是怕—”她的聲音微微發怵,後麵的話說不下去了。並非她懼怕死亡隻是害怕她還活著,最愛的人卻先離開留給他無法戰勝的悲傷而自己仍然深陷在那個遲早會沒頂的泥潭裏。
  胸口像是被剜了個大洞,剖出的心己經痛到麻木,她也想忽以萬分篤定的態度回應:不相信你還能夠去?相信誰?
  她不相信的是這個荒唐陰暗的世界。時光是太無情又傷人的床西,一路滑過,在她心上刻下的深深淺淺的傷痕,讓她篤信自己的生命不會出視奇跡般的陽光。
  溫暖隻有一刹那,爾後又是她熟悉透了的冰冷和黑暗。
  她回應著他激烈的吻,帶著一種毀滅性的絕望與他纏綿,揮霍者此刻不多的溫暖。落地窗外夜色漸濃。
  頂層豪宅仿佛與天幕相接.她的身體和靈魂虛飄飄的,遊離與現實世界之外,身體四周也仿佛緩緩築上一道屏障。他對子凡的熱烈越發她無所感知,擁抱他的手麻木地垂下。
  睡衣扣子被解開時,她卻陡然睜圓眼晴,靈魂墜入的那個世界,往事紛至杳來,如問一幕幕令她詭異不安的幻覺在眼前閃過,頃刻前溫暖被驅逐幹淨。
  又是那種令她惡心得反胃的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聲,承載著罪惡和淫欲的大床,不會少了她熟悉的黑暗,她的手被反剪在臂後,空寂裏的房間裏響起衣帛撕裂的聲音。
  “茹溪,茹溪--”子凡抓著她左手的手腕,防止她無意識的掙紮再次碰到傷口。
  他叫了她很多聲,然而都是徒勞,隻能任她瘋狂地掙紮。
  她這種狂亂迷離的眼神她曾經見過,那次他開車險些撞到人後,她就是這樣的眼神,整個人都像是被禁錮在另一個悲傷的世界裏,有一層日積月累的隔閡使她總是要在許久之後才能衝破,回到真實世界。
  終於,又如上次那樣,在掙紮的精疲力竭之後,她像失去了靈魂一樣躺在那裏,空洞的眼睛劃出一顆晶亮的淚珠。
  他重新把她抱回懷裏,在她耳邊重重地歎息。多久,這些事什才會真正成為過去?
  當她轉過臉來,目光定定地看著他時。子凡吃了一驚.還以為他會同上次一樣.直到睡過去,神智也不會清醒過來。
  “茹溪,聽得見我說話嗎?”他輕聲問。
  看了他良久,茹溪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一頭紮進他懷裏。她是不是已經恢複了對外界的感知子凡心裏還存著疑問,倒不敢再莽撞了。
  “我該告訴你那些事。”茹溪的聲音很低、微微顫抖。
  “雖然我總希望你離這些事遠遠的,可是命運就是這麽奇妙,我想把你推得遠一點資.在關健時刻,終究你是沒逃過。我不能對這個世界懷有感激之情,對你,卻傾注了我少得可憐,也是所有的情感。”
  子凡不語,靜靜的等她說下去。
  若溪調整了一下身體,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處,愣愣她望著大花板好一會兒才說:“第一次來濱海,我也年是從那個家逃出來的。住下來一晃就是八年。大多數時候,我都忘了過去的事情,有時甚至疑心以前是不是真的那麽悲慘地活過。這並不是說明我樂觀現,恐懼和悲痛其實是殘留在了心裏更深的她方,一旦勾起,就變成了你看到的那個樣子,我完全不能自已--”
  她的聲音聽起來作空渺,像是從遙遠的海麵上飄來.讓人產生一種無法遏製的欲望,想漂洋過海去追溯那神秘而悲哀的起源。
  子凡凝神聽著她協用淒婉的聲音訴說那些他已經知道的事,然而她親口說出來,那些在她人生中紛至杳來的悲劇,竟慘絕人寰到讓她毛骨悚然.他知道了更多的事,她年少時唯一的溫暖江叔叔,以及他的猝然遇害--"
  同樣殘忍的事,經曆過不同於打了防疫針。江叔叔死後,我的意誌也,幾乎隨他一同死去了。如果不是他留下的那件東西,如果不是答應了一個死者生前唯一的囑托,在
  在知道父毋死的真相後,除了死,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當時的那個家。
  她仰頭逼回淚水,嘴角微微翹起,似笑非笑,“死   到臨頭的人還有愛情,這聽起來很荒謬是麽?並不完全是這樣,在我對真相一無所知的時候,就喜歡你了--也許你想不起來那個下午,在圖書館走廊上,我刻意與你巧遇很多次後,你終於回頭看了我一眼。”
  子凡拚揍起一悠模糊的記憶,在校門口、在學樓大堂,教室前的走廊上,總有個陌生越來越熟悉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
  她每次出現的角度都不一樣,有時候是看牆上的黑板報,輕輕一旋身,匆匆忙忙地看他一眼,忙又羞澀地低下頭去;有時候是自牆角出來,經過他身旁時,偏頭看他一眼;也有那種情況她已經走到他前麵去了,又忽然轉過身,目光一對上他的,又越過他,看到一個認識的同學,便走回去,走過他時,仍投給他很熟悉的一次注視。
  不能否認,也許就是那麽頻繁的眼神讓   他記住了她。圖書館走廊上再一次相遇時,他才會回頭,也因此才會記位她,甚至十多年後,一直記得她的名字。就連後來的重逢,他也是以一個名字來判定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事隔這麽多年,我還記得你那天穿著一件炭黑色開裙的校服,黑色的皮鞋,鞋尖沾了點灰。我鼓起好大的勇氣才敢抬頭看你,先是看到你寬潔的前額,秘視線慢慢往下移,是你濃密又很英毛的眉毛,再對上你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就慌忙移開了臉。”他臉上帶著平靜而羞澀的笑,像是又回到了那個青澀的年代   ”是不是我用了太多的的修飾,你覺得那不是真實的,還覺得我在胡編亂造?事實上,還遠不隻這
  些呢,我記得更遠的床西,圖書館樓下的槐花開了.吹來陣風.帶著槐花清甜的香味,也是那陣風,把我額前的發絲吹到眼晴裏,我本能的眨一眨眼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
  她又回到了那個與現實隔閡的世界裏,沉思的訴說那段美妙的感情”真是好段的一次相遇對麽?為什麽我還能說得這麽詳盡?因為我不知道偷偷地回味過多少次,每次回想,都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子凡低頭看到適才衝動時,她睡衣上麵兩顆被他解開的扣子。,
  長指一伸,伶落的扣上。對比她純真的暗戀剛發生的那幕盡管是情之所至,仍是顯得粗鄙不堪。
  他在她的顫頭額下一吻,沮柔而真摯的與他她視,仿佛這溫馨的畫麵才更符合那段回憶的場景。
  “在我心裏,你是美好得不可企及的,我那亂遭遭的生活當然不能讓你涉入進來,江叔叔出事時,你也快畢業了。我既無心再去思考對你的感情,同時也清楚,你離校以後,這段感精也永遠隻能珍藏了。沒想到那麽巧的,那晚我想把東西轉移到一個安全地方時,竟然遇上你了。如果張家的爪牙沒有找到我,或許我就把床西交給你,以後再跟你拿,也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更不會讓你險些死掉--”
  她把那晚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遇,記掛在子凡心裏十多年的解釋,他終於給他了,簡短的一句話:她為了保護他,迫不得已。然而他並沒有為這個解釋而懊悔白己對此怨恨了很多年。這個心結早在他沒發覺的時候就已經解開了,也許知道她是宋語心後,趕是走她的那晚;也許是撥她電話不通後,不斷的產生她坐書房的某個角落的幻覺,醒後什麽也抓不住,獨自舔償著寂寞與失落的衣晚。
  結果不應該就是這樣麽?當他愛上她的時候,就不再認為她是個虛偽狡詐的女人。他甚至想過,她有來不及對他說的苦衷。弄誇張一點,也許在十多年前,他就這樣隱隱地為她開脫。
  誰讓他無法忘記她,便隻好耿耿於懷。
  那晚雖然平安度過了。我卻還記掛著你是不是平安的離開公園了,後來很多天裏都沒有傳出有人溺水身亡的消息,我放心了,卻沒想到怎麽都找不到你了。”她任然平靜的微笑,微笑裏含有一絲慶幸,逐漸轉為悲涼。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是被家人接走了就擔心那天他們會不會有所懷疑,進而查到你。我提心吊膽的過了幾個月,張家一直沒什麽動靜,他們對我和以前沒什麽差別,我猜你還應該是安全的。
  張越杭對她撤下防心,她卻覺得這都是平靜的表象:張越杭冒著風險謀害了江叔叔,卻沒有找到相關證據,相信他也是寢食難安的。
  茹溪回想起那些,很不可思議,她居然做到了,張家沒有對她產生懷疑,她暗地裏攢零花錢當路費,假日裏去書店裏看地理雜誌,了解濱海那個陌生的城市。
  張家雖然富裕,張毋卻不會主動地給她很多的零花錢,她畢竟是被收養的,不能跟張俊言一樣,缺錢的時候就跟毋親討。節假日雖然有張越杭的下屬給她壓歲錢,一年也就一回。她通過一些書籍雜誌,了解濱海那個城市收入高訪費離,要長久地在那裏待下去,必須厚積薄發做好萬全的準備。
  何況,爺爺奶奶也在西江,她要走也得帶走他們。。
  她的計劃是讀完高中,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學,那時張越杭的戒心應該完個消除了,她再借口讓爺爺奶奶去探望他,然後帶他們一起消失。
  “這個計劃最終也胎死腹中。”她勉強一笑,神精也變得凝重。
  女孩兒發育後一年一個樣,高中時她已經出落得很美,張俊言的私生活也越發的放浪。張母管不住他,平時也就遵照張越杭的話,防著他對養女做出什麽不能對大眾交待的事來。然而,張母總不能整天整夜守著他,張俊言常常見縫插針的對她性騷擾。
  “平時他都回來的很晚.,我也是早早的回房反鎖門睡了:那天晚上,大概是八點多鍾,張太太跟保姆在一樓客廳裏看電視,。我洗完澡要回房睡覺,居然碰上一向晚歸的張俊言。他照樣對我糾纏不休,嘴裏噴出濃濃的酒酸味.我都要吐了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哪知道他醉醺醺的一推就坐地上了。我沒理他,從他身上跨過去就向臥室跑,可還是沒能在他追來前關門--”他很是羞於啟齒,說到這裏,就不再往下說了,幸好,我當時大聲叫喊,張太太及時阻止了。”
  子凡的臉因為憤怒微微發青,從他緊握成拳的手可以看出,
  他努力的克製自己不要發怒。這種已經過去的事發生時他也不在他身邊如今隻能是默默的聽著。若是幼稚得把怒火發泄出來
  罵一堆無用的言詞,反而讓茹溪嗽到更加屈辱。
  “當天晚上,張太太怕他不甘心再來惹事,就陪我睡了一夜--”她們倆大概都是一夜沒睡,張母不時地翻身歎氣,有時候還會發出幾句抱怨的咕噥聲,茹溪知道她是對自己不滿,張越杭近幾年對張俊言的放蕩不成氣深惡痛絕,如果不是親生兒子,估計早就攆出家門圖個清靜。張母也許沒有錯歸到茹溪身上,然而總發生類似的事兒,她煩不勝煩,自然也就嫌茹溪是個禍害。
  天亮時,她叫醒若睡,用手理了兩把頭發,那雙總是在張越杭麵前流露出怯懦的眸子,在早晨的陽光下有著堅定的光澤,“你應該也不想再待在這個家裏了,我給你一筆錢,去哪兒都行,越遠越好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初聽時太興奮了,沒有權衡就點頭答應。然後她想到了爺爺奶奶,可是她管不了那麽多了,想著去了濱海,再想辦法接他們出來。
  “張越杭到濱海找到我時,我才知道,張太太軟弱怕事,張越杭找到我時張俊言侵犯我的事她提也沒提,隻說我是離家出走。這樣一來,張越杭對我又起了疑心,等林叔找了可靠的人回西江打探到訪息,我才知道,張越杭明著在郊區弄了片果園給爺爺奶奶養老,實際上是讓他的爪牙把爺爺奶奶監視起來。而那時的我,即使心焦,除了扳倒張越杭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
  窗外黑森森的夜空有種深不可測的神秘,屋裏突然靜下來,子凡也沉默。他們忽然不知道如何批繼續下去。茹溪或者認為該說的事已經說完了,而子凡則是情緒太過複雜,若一個人經過那麽多事還能堅強地活著,別人的安蔚便是廉價無用的。他甚至不能再將心裏那些“相信他”的話再說一遇,那同樣是很廉價的幫助和寬慰。
  “在濱海.雖然總要為一些爭名奪利的事煩心.並會做出一些違背心願的決定,可我覺得那是最正常不過人生不就是這樣嗎。
  茹溪側首瞥了子凡一眼,再次打破了沉寂,有時候會想,也許永遠不能再見到你了吧。被關在工棚裏,設想了千百次,如果不能跟你重逢那些證據,那些證據你設育給林叔,張越杭至今在西江仍是一手遮天、當然,他有可能某次政治異動的變更中成為犧牲品,可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永遠都不會有人知。畢竟都過去二十年了,誰還能找出證據說明明他買凶殺了江叔叔,林叔現在掌握的切實證據也頂多能證明他貪汙受賄,我爸爸枉死街道頭,媽媽不能麵對悲劇和未來的艱辛而自殺,江叔叔被謀害,這些都不能一命償一命,況且,殺死我奶奶地張俊言.他還能逍遙法外。我絕不忍忍受這樣的收場,隻要我還活著--”
  她說這些話並不是咬牙切齒懷著一槍憤怒和仇恨語無倫次,而是用平緩的語調,條理清晰一字一句他地說出來,卻更讓子凡心驚。他這樣冷靜的態度,不知道是承受了多少次在生死之間反複的抉擇和煎熬,才能夠超脫生死.如果他沒猜錯後麵她會說的話--
  “所以子凡,我並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因為你被卷進這件事裏,就依賴你,等著你來保護我。我不能再承受一次最愛的人先我而去的悲傷,尤其在這種時候,會徹底擊垮我的意誌。”她頓了頓,伸出手摟住他的膝,“因此,即使你為了自保外,還有保護我的能力,我也必須保護自己,不出什麽事故,可是,我太弱了,也想不出該怎麽做。”
  子凡非常意外,默不作聲了好一會兒,收回摟著他的手,枕在後腦下麵,“坦白說,我以為你會說出另一番話,例如跟我分手之類的。”
  “我那樣做過兩次,把你推開,結果還是社你受了連累:”她頓了頓,又低聲說,“對不起--”
  “並不是責怪你。自從你的江叔叔死後,你就變成了一個絕對獨立的個體。我能理解。”子凡翻個身,吻了吻她的發頂,“盡管你那樣想我很高興,但是我還是要說,除了跟著我寸步不離以外,你不需要做什麽。”
  茹溪蜷起身子,把頭理在他的胸口,“你上班怎麽辦?
  “也跟我一起”
  “可是一”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一種異樣的感覺自胸口緩緩地漾開
  仿佛是聽懂的暗夜裏花朵的細雨彼此間有了一個來自遠古深奧卻不言而喻的神秘約定
  燈光不知道什麽時候黯淡了。他炙熱的目光穿透迷蒙的水霧望進她的眼灰深處,衣衫無聲的滑落,手掌一寸一寸的遊移在.清涼柔滑宛如絲緞的肌膚上,空氣中甜膩的氣息濃稠的似乎   永遠也化不開來。
  陽光從不對濱海吝備,炎夏暴雨陣陣,雨腳剛收住,一雙無形的大手已殷勤地給城市上空被了一層明媚耀眼的金沙;冬季北方天寒地凍,濱海卻是一連幾個月的陽光普照,天空蔚藍,雲絮潔白而飄逸。
  濱海人才抱怨著生括在這個城市要承受高強度的壓力,離開以後,卻會想念這裏純淨的天空,和與天空同一顏色的大海。
  茹溪吃完回到濱海後的第一份早餐。工人收拾餐桌,她讓出空間走到窗邊。坐在窗邊的子凡端著一杯咖啡,腿上攤著一份早報,晨光落在他未幹的濕發上,黑發更其烏黑油殼的色澤。
  這是他們正式同居的第一個早晨,茹溪走到子凡麵前仍恍若夢中。桌上放著一個白色的大禮盒,束著金邊藍絲帶。
  “你先去換永服,我看完這段新聞就出門了。”
  他把沉重的盒子造給茹溪,臉被報紙遮住,陽光之下麵對麵仍有幾分尷尬和無錯。
  茹溪沒問,進臥室裏打開盒子,是價格昂貴的某名牌毛衣,黑色緊身束腰,袖口往外敞開,配一條新教掇有亮片的絲巾和鉛灰色動長褲,敲好展現出茹溪完美的女性身段和高貴優雅的氣質。
  “還算合身。”子凡換了套黑色西服,風度超然的倚在門邊。
  “什麽時候買的?”茹溪眼裏充滿驚喜她問。
  子凡微微一笑,並沒有答她,隻招了下手,示意她過去。茹溪依言走到門前,他攬著她,俯在他耳邊道:“該走了跟我回家一趟。
  茹溪原本跨出的腳又收了回來,看著
  一臉詭秘微笑的子凡,她的神情迷茫而膽怯。子凡複又拉她往前走了一步:“原本是昨天晚上就要回去的,我擔心你太累應付他們太辛苦,才約了今天早上見麵。”
  茹溪沉默著,胸口起伏不平,子凡在外地遭受暴力傷害的事老董事長應該有所耳聞,或許她住院那段時間也是不斷的催促的回濱海,父母對子女的擔憂一想便知,子凡心裏想必也是著急見到父毋的,好容易回到濱海了,遊因為顧及她有延遲了一夜。
  而今他還有可以退縮的理由嗎?
  這位政界商界都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茹溪盡管在他的公司裏工作了近六年時間,有幸見麵的次數卻是十個手指頭便數的過來。
  蔚仲凜事務繁忙獨生子未能接任重任以前經營公司還要忙於應酬各行各業的交際。
  走進被環山掩隱的古樸大宅,沿著翡翠綠的人工湖,曲折狹長的青石板小徑延伸花木扶疏的幾進式複古房屋,讓人聯想到幾百年甚至是更久以前名人隱士的居所。很難想像,聞名遐邇的通訊業大亨就坐在其中的一間房間裏,幾分鍾後,便能一窺她真實的生活麵貌。
  會客廳的光線灰暗,竹窗子的縫隙透進幾道晦暗的光線,目光觸及到的是些暗色家具,擺放著不知年代的各種古董。從陽光明媚的室外乍進屋裏,茹溪的心因過度緊張而微微一顫,所幸子凡一路都牽著她的手,給了她抬頭正視這一家之主的勇氣。
  蔚仲凜頭發灰白,寬闊的額頭有幾道明顯的橫紋,正襟危坐在褐色真皮沙發上,濃眉下是一雙老成持重的眼睛。他的臉和神態跟子凡並無多少相似之處,子凡俊美的耀眼,冷漠而疏離;葳仲凜五官平凡,一幅慣於克製的沉穩麵孔。
  葳仲凜旁邊的中年美婦便是蔚夫人,年近五十,保養得當,如同三十歲的女人那般風華無限,韻味十足。子凡的外貌大約是遺傳自母親。另一側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親女人,大概在三十歲左右,貌美成熟,衣著頗具品味,茹溪看出她身上穿的那件大衣,與自己穿的這套出自同一家頂級的時裝設計公司。她不由得看向她的臉,竟有幾分眼熟,仔細回想,上次文勤在法式餐廳上求婚,偶遇子凡,那位與他共進晚餐的女伴不就是她?
  她的心髒被撞疼了一下,一路上好容易骨氣的勇氣瞬間化作烏有,調頭若不是子凡牽著她的手,險些就克製不住地調頭往門外逃了幹脆。
  葳仲凜和蔚夫人以不同的目光打量著茹溪,牽著嚴肅,後者好奇;也許是茹溪除了漂亮以外,在沒有其他的內容供他們審視的,蔚夫人先移開目光。淚光閃閃的向子凡說:“可算回來了,這會吃了大苦,我光是聽到就擔心害怕的哭了,你是怎麽聽過來的呀?”
  “媽,打電話時不都已經說了沒是嘛。”他牽著茹溪到沙發上坐下,工人端了茶上來擋住了子凡望向父母的視線,他的頭側了側,攬著著茹溪說,“幸好我及時去了,否則沒人知道她受著什麽樣的虐待。”
  蔚夫人眉峰微微聚攏,撇了眼茹溪。茹溪局促的低下頭去,不叫人看到她的臉色。蔚夫人深深的歎了口氣,“這世上膽大包天的人真是不少。”說著,她看了眼丈夫,示意他說點兒什麽。
  葳仲凜揉揉下巴,,喉嚨裏發出一聲響亮的咳嗽,架子端得十足了才慢悠悠說:“夏小姐,你尚在公司時.我做了個讓大家都不大愉快的決定,現在--”他的話音威嚴的雙眸裏聚集了精光朝茹溪射去,“現在子凡救了你,就算是一筆勾銷了吧。”'  
  茹溪的身子微微一抖,子凡察覺到了,便抓著她的手放到膝蓋骨上輕搓,然後遞給父親一個責怪的眼神。蔚仲凜視若無睹的喝茶、把那雙常年為公司事務殫精竭慮的眼睛隱藏鳧鳧的水霧之後。蔚夫人抿唇不語,會客廳裏的空氣像膠水凝固了一樣。
  一聲輕笑逸出,茹溪抬頭,那個年轉女人眼角的笑容還未清退,她難堪得快要惱怒了,這個家裏的空氣簡直叫她窒息,這兒的人和她也不是同一個世界的,暖氣仿佛隻在他們的周圍聚攏,她全身發冷,手指頭更是冰冷得直哆嗦著。
  這時門外又是進來一個年紀很輕的男人,端正清秀的臉孔,西裝領帶他穿得一絲不苟,頭發梳的整潔得更是讓人看了就想上前去揪一把,將他渾身身上下齊整的秩序打亂一番。他帶著端正的笑容走到女人旁邊坐下,坐得規規矩矩了,才問:“怎麽就見你一個人在笑?"
  這個小插曲讓茹溪暫時忘記了難堪,隻盯著那個男人和女人,女人的兩手已經挽住了男人的胳膊男,笑得偏頭往他肩上一靠,茹溪的臉子混亂得跟漿糊似的。
  “我笑什麽?”或許是一本正經的眼睛都盯著他,女人也漸漸笑的沒趣,甚至連她自己都懷疑其實是沒什麽值得她笑得。她掩一掩嘴,換了副端莊的麵孔,然而看起來很假,“其實呀沒什麽好笑的,不過客人不了解爸爸,所以有點緊張。”
  茹溪不悅的咬咬唇,盡管低著頭,她還是感覺到那張新鮮麵孔也對他投來了注視,心裏一陣煩躁。幸而子凡看出了他的克製,清理清嗓子跟女人道:“別太過分了。她現在沒心情來猜你們的用意,你要好心就直接了當的吧。”
  “夏小姐你應該記得我吧”女人說,“那擦在西餐廳裏別人給你下跪,你可是猛盯著我和子凡看的。”
  茹溪這會是連死的心都有了,輕輕掙脫出子凡握著的手。子凡握住不放,氣不過瞪了女人一眼,被她不甘示弱她蹬了回來,還振振有詞的跟他說:“是你叫我直截了當的。”
  “姐!”子凡是真得有些生氣了。
  茹溪卻因為這滿是怒氣的聲音而猛然抬頭,壓心裏的巨石轟地一下全碎了,灰飛煙繚地弄不清狀況
  “行了行了我不逗了。”女人收住笑聲跟茹溪正經的道“那天我剛回國,住那間酒店裏,順便讓子凡陪我吃頓晚飯,誰知道你一離座子凡跟著就要去洗手間我等多久他都不回曰來,隻好自己回房間了,哈哈對了,我是她養姐,這位--”她指著旁邊的男人說,:“是我老公曲輝,你應該隋子凡叫他姐夫--”
  “別聽她瞎說,曲輝才27歲,.年紀比你還小,叫名字就行了。”子凡往後一靠,腿伸得長長的,另一隻手插在褲袋裏,用一副慵懶的神態來表示對夫妻兩的蔑視。
  這時蔚夫人微微一笑,插嘴進來道:“說了多少遍,年紀再小也該叫姐夫。”她的聲音在吵鬧聲中顯得格外的溫柔和藹。
  茹溪神色迷茫的望著她的臉,徒勞地想掙紮出這團混亂的思緒,好像剛明白了點兒什麽,又更糊塗了。
  “夏小姐,我們一直擔心子凡,見到他沒事總算寬了心,也沒來得及歡迎你來做客,請包涵。
  意科之外的道歉讓茹溪慌亂,又有些受寵若驚,她擺擺手,連說了幾個沒關係,蔚夫人不住地客套著道著歉,眼見著形式沒完沒了,”
  蔚仲凜說道:“午飯還早,說說正事把,子凡剛回國不久,他的能力言限,夏小姐,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希望能盡快解決。
  這家人到底算是什麽意思?她心想,以前也見過文勤的父毋,她馬上能從他們的神色和語氣裏感覺出來他們不喜歡她,然而現在沒有很尖銳的言辭,也沒有很熱情的表示,這樣不鹹不淡的她心裏完全沒底。
  他的同伴低頭嗬出口氣,搓了搓沒戴手套的手,“聽說惡少進醫院了,那之後就沒見過這大門敞開過。”他朝同伴走近了些,把聲音又壓低了幾度,要告訴別人,還有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有個在政府工作的親戚說,市長下了決心要拔這個瘤。”
  “都爛成這樣了,還拔得出來不?就算拔出來了,誰知道又會不會長出個新瘤來,咱們還不是照樣受痛?"
  “不管長不長新瘤,拔了舊的咱們總還才點兒盼頭不是?
  “唉,你說得對,一真要拔了,我炮送他上路。
  “哢一一”男人壓抑地笑出聲,另一個也咧開嘴無聲地大笑著。
  他們越走越遠遠,身影漸漸模糊在清晨的薄霧中,留下一串仿佛生了鏽的鈴鐺在微風裏響起的暗啞笑聲。
  透過那重重層層深鎖的門
  張越杭坐在客廳裏來回踱步,那上乘羊毛質地的西褲緊緊包裹著兩條微顫的雙腿,他狂吸著猛煙,踱幾步又坐回沙發上,拿起茶幾上那幾張紙再看了一遍,眼睛絕望的合上,板上,複睜開望著對麵神色憂患的俊言和他多年的夥伴—那個穿著黑傑克的男人他的組織常年替張越杭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這些都是真的?”他問
  男人把手上的護照和身份證給張越杭,指著照護照上的小照片說:“那天關的人的確是他,我查了他的身份,濱海市“新維康”票團的總經理,是老板葳仲凜獨生子,蔚仲凜不但是優秀企業家還是省政協委員,我們惹到了惹不起的人。”
  “新維康?我在國外時酒聽說過,同學也有在這家公司工作的。”俊言搶著補充,臉上競還隱隱有些興奮,似乎他很為自己的見識多廣而得意。”新維康有幾萬名員工,主要生產銷售—”張越杭的是陷落在兒子的臉上,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那惡又無奈的神情仿佛隻要一見到那無知的臉
  就要忍不住地要罵一句:怎麽會有這樣的蠢材?
  他把護照,身份證一樣樣地摔回茶幾上,臉上的皺紋像是更深了些,如同一個蒼老得瀕臨死亡的人,無意識地低聲喃喃:“到頭了,一切都到頭了。”
  茹溪回到“新維康”的辦公大樓,當初她很不名譽他被子凡攆走,如今她個又被子凡拖著手跨進來。闊大的辦公區,並未如她想像中那樣要麵對一張張譏諷漠然的麵孔。顯然,子凡早就體貼地打點過了,一路走到子凡的辦公室,隻有少數幾個短短的注視了他們幾秒鍾,便低頭幹活,連一個嫉護的眼神也設有。茹溪做了充足的心裏準備,能這麽平靜地渡過,簡直讓她感到有些失望了。
  茹溪最不想見的人是她。這個念頭並沒有盤踞在她的腦海裏多長時間,隻是在是廊上碰到她的那一刹那,她對這場重逢自然而然地心生厭惡。
  恨一個人,甚至是厭惡一個人,那個人都需要在自己心裏占有一定的份量,刻薄點說:於惠還不夠格。
  許久不見,他對衣著的品味似乎提無懈可擊、幹練明麗的印象--她如果對方是個對時尚觸覺不太敏感的人的人。
  茹溪一眼就眼出她是東施效顰,大概是在短時間內惡補了時尚雜誌上明星模特的穿衣打扮風格,款式倒是符合,顏色和整體的搭配就讓懂行的人見笑了,簡而言之於惠想通過來改變自己,卻是一個錯誤的嚐試,她看起來不對勁極了。
  顯然,她慮偽陰險的性子也沒有改造過。茹溪看著那張熱情過度的臉想著。如此,她也不妨耐助性子,同於惠不鹹不淡的聊了兩句,想尋個機會一走了之。
  “你跟蔚總在一起了,那文勤呢,他一定很傷心吧? ”
  不知怎的,茹溪限不合是以的想起了善良機敏,膽大仗義的許靜,忍不住地對於惠不耐地勾勾唇,若不是死裏逃生的經曆讓她心懷感激,也因此有了一顆寬容厚道的心此刻他真會譏諷這個女人一兩句,文勤身邊的人輪也輪不到你。
  她有資格這樣刻薄,若不是於惠三番兩次的將她的照片散布到網絡上,張越杭怎麽會找到她?她又何至於次次被逼得走投無路,甚至險些喪命於西江。而她那無辜可憐的奶奶也不會死--
  霎時間她不能抑製的對於惠充滿了恨意,問時,心底又冒出一個聲音:該來的遲早會來。源於本性的善良慢慢占了上風,猶豫了一會她競然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撚頭—寬恕麵前這個愚蠢的女人吧,她其實很可悲。
  良久,她的手被人班住:子凡待她鬆開手後,指腹輕揉著那幾道深深的印痕,沉著臉對於惠說:“於經理,麻煩你去一趟人事部,我想.一個心術不正、極力鑽營的人不適合待在倡導寬容友愛的公司裏。”話落,他把茹溪落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遞給她,換了副低柔的嗓音說,“走吧,文勤剛剛給你打電話,說他回濱海了,約了我們見麵。”
  茄溪憐憫的看了臉色蒼白的於惠一眼,同子凡轉身往電梯的方向走。
  她和子凡滿以為會奮見到許靜.到了約定的地   點,卻見文勤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迷離恍惚的盯著麵前的一杯咖啡。他們走近了文勤側頭露出一個微笑,眼睛卻仿佛還看著某個很遙遠的弛方,一時回不過來神。
  他站起身主動握了子凡的手.像兩個熟識的故人,拍了拍彼此的肩膀。子凡一坐下,茄溪就問文勤:“許靜呢?許靜為什麽沒來?"
  文勤沒應,過了一分鍾,他有抬起一雙略微失神又自責的眼晴,“她說暫時不來。”
  茹溪隱隱有猜到了原因,沒有追問下去。三人喝著茶,文勤與他們說起了小李和趙檢的情況,那天他們回到西江不久,便有人來探問,趙檢和小李一口咬定在同學家(許靜)家裏打牌,也就順利地蒙混過去了。他又說到許靜那天找他倆幫忙營救茹溪的經過,言辭間自然地流需出一抹自豪.隨後又是一副很失意的樣子。
  “你是怎麽認積這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的?”茹溪笑著問。
  “當初你失蹤後--你的養父來找你”我聽說你是西江人,就想去那裏打聽你的過去,說到這裏他不大自然地看了子凡一眼,而子凡也想起來,茹溪失蹤的那段時間正好是他跟去了海邊別墅。兩人為有悠避諱,子凡索性留給他們一個敘舊的地方大方地坐到另一桌去。
  “我們在酒吧裏認識的,起初我當她是個不正經的女孩子,就帶她回酒店了。仿佛是為了極力否定當初那此荒謬的想法,“她正好跟你是校友,說了些你的事我請她幫忙打聽你爺爺奶奶的住處,雖然當時沒報什麽希望,,可是她很熱心的幫了忙,幫了我許多。
  “她幫你是因為喜歡你吧
  “我想也許是一見鍾情吧,雖然我想不通像許靜那樣優秀的一個女孩子怎麽會喜歡上我--”他說著臉上也散發出明糟糕的是,“我現在還不能給她承諾,因為還沒有忘記你。”
  他驀然抬頭的瞬間眼裏印著深深的痛楚。茹溪的心口猛然被壯疼,茫然不知所措得望著他,“文勤”
  “嗬--”他苦澀的幹笑一聲,”這樣說並不是我還壞著某種期望,也不是要讓你內疚為難。我是為了許靜。如果一開始遇到的是她,不用懷疑,我愛她會像愛你一樣深。”
  茹溪不忍看他那樣失魂落魄的神態,在她猶疑的握住文勤的手後,心裏依然沒有停止自責。
  “其實許靜的性格跟你很近,我分不清是移情作用,還走發自內心地喜歡。她的一顰一笑都令我想到你,有時候甚至會把你們搞混。我想,我若要毫不含糊的愛她,就必須要有一個單獨的空間來徹底忘卻對你得感情。徹底的忘記--”他重複了一逸,無助得看著茹溪,似想從她臉上找出他要抓住的東西,“你不會怪我吧?"
  “不,不會的。”茹溪輕輕搖頭,“我現在很幸福。”
  文勤把目光落在鄰桌的子凡身上,“我知道,”他緩緩抽出被茹溪握著的手,每縮回一寸他的神情就多了一份留戀。,“這是我給不了你的所以我不再期待了。”
  但我們是永久的朋友,你在我心裏跟子凡是同等重要的。”茹溪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錯過自己的幸福。
  下午的陽光猶她金色的瀑布,流到城裏的街巷裏。他們在巷口分別,文勤眸子在璀璨的陽光下含著真誠的祝福,沉靜的回首微笑。
  決定放棄一段感情的時候,他己經明白,唯有放手讓愛的人獲得幸福,才會在往後的某一天裏,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
  茹溪和子凡沒有回公司,他們決定去看看對珍梅,沒有通電話,就直接去了他一手創辦起來的公司。她現在很喜歡這種充滿了未知的感覺,去的路上,她和子凡說起自己的猜測:“也許那寫間寫字樓已經換主人了,珍梅要真這麽沒用,那我的眼光也太差勁了。”一會兒她又說,“會不會她拉到好幾個大客戶,我一去就變成百萬富翁了。”
  隔著玻璃門,茹溪看到前台小姐已經換了一副陌生的麵孔,她的喉嚨一緊,害怕的心怦怦直跳,一旁的子凡拍了拍她的肩,指著前台小姐頭頂上方的公司LOGO打趣說:看來,你成百萬富翁的可能性又多了一點”
  他們推門進去,茹溪正要讓前台小姐通報,旁邊響起一個遲疑的、不大確定的聲音:“茹溪姐--
  她方抬起眼眸,還未轉身就被結結實實的抱住,珍梅的手箍著她的脖子激助她叫著:“真的是茹溪姐,你終於回來了。”
  茹溪聞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安心的懷抱,那是她送給珍梅的一瓶法國名牌香水,仿佛回到了一個安心的懷抱,她全身放鬆將下巴擱到真沒的肩上。
  “嗯,我回來了”
  在內間辦公的員工這時都聚攏到了門口。珍梅鬆開茹溪仍抑製不住興奮地跟前台小姐和員工說:“我們的老板回來了。”
  有幾個佬員工上前圍住茹溪,七嘴八舌地問候。珍梅撥開他們,拉著茹溪便往裏間跑,她等不及了要知道茹溪去了哪裏,做了什麽,還有公司的一大堆的事要向她報告。茹溪卻頓住步子,把丟在身後的子凡拽上前,跟珍梅介紹道:“等等,別忘了還有個人--我男朋友。”
  珍梅看到那個仿佛所有光華都聚集一身的男人,他微翹起唇角的笑容如同陽光一般炫目,那雙漂亮的眼晴卻泛著月光一報清冷的光芒。真是個英俊又奇怪的男人,明明就站得那麽近,卻讓人覺得冷漠又遙不可及。
  也許,沒有哪個女人會對這樣一個男人存有非份之想,顯然,他就像那種畫報上的男人,傾注再多的愛慕也得不到回應。
  珍梅赧然一笑,“你好!真實沒想到,你跟茹溪以前的男朋友差距好大,當然是他比不上你。”
  她的話讓子凡嘴角的笑容擴大,珍梅更羞慚了,茹溪則是捂著嘴笑得樂不可支,她拍拍珍梅的肩,“好了,我們先進去吧。”
  “公司的情況怎麽樣了?”茹溪到了裏間,喝著文員倒來的茶問。
  “銷售額逐月穩定地增長,由於你當初聯係的供應商價格低,又發展了一些新的客戶。”
  “很厲害呀。”茹溪真心地誇讚道。
  “那也是你當初給了我機會,何況,我沒有做什麽,倒是李先生幫了我不少忙,也教了我很多東西。”
  “李先性,說的是李文翔吧,她可不會忘記那段同李文翔周旋的日子。以她對李文翔的了解,除了利益以外,另一個讓他熱忱助人的動力就是色了。難道當初李文翔沒有從她這裏撈到好處,就掉轉頭找珍梅了。
  她也相信是另一個可能,李文翔再沒有見過她,甚至是下落不明,適逢珍梅接替了她的工柞,長期相處,滋生出感情也是正常的。
  她原想跟珍梅問個清楚,給些合適的勸導和建議,轉而又想,這些事都是需要珍梅自已去經曆的,她有那樣的過去,心恐怕也堅硬得很.受傷的未必是她,再則她要適應新的注活,就得學著如何處理好自己的感情。
  “也別總是顧著工作,你這個年紀,有合適的男孩子也該考慮一下了。”她說完輕輕地噓了口氣,仿佛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說出這句話來,或許她想用一個嘮叨的毋親對女兒的形式,表達她對珍梅的關心
  珍梅聽了她的話.絞著兩根手指頭,把頭把頭垂得更低,她聽著自己麻木而沉重的呼吸聲,唇動了幾下,像是要說出什麽難言之隱一樣,然而,最終她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大概沒有哪個男人會接受我的過去。”
  子凡一直聽她們說,這會兒屋裏突然靜默下來,靜得仿佛窗外陽光的流動都有了聲音,撇到茹溪一副找不出合適的話勸解為難的樣子,他想起來的路上,茹溪與他說起有關珍梅的的那些事,還有下車前她的那句:她要得到幸福簡直太難了,可是,我依然希望她可以。
  “你要讓別人按受什麽?”他問,“如果是你現在的樣子,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按受。關鍵是你自己能否忘記那段過去,若是連你自己都不能,那麽你永遠都是過去的那個人,也不要期望什麽了。"
  珍梅的眼裏閃動著疑惑受傷的目光。茹溪忙摟著她的肩說:“他說的沒錯,你現在是這家公司的管理人員,隻要有足夠的自信,付出更多的努力後,你還會變成另一個人,無憐你以後遇到哪個男人,他參與的是你的未來。”
  聰明的男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既然無法穿越時間,把她從汙汙不堪的世界裏解脫出來,便隻能釋懷。雖然這樣想沒錯,然而,珍梅有沒有那種運氣碰到這樣一個好男人呢?
  茹溪覺得,子凡的建認才是最現實的,徹底隱瞞那段過去,謊話說得多了也變成了真的了,如果連珍梅都以為那些歲月是虛幻的,別人更加不會懷疑了。
  子凡照樣給她們留了個說私話的空間。在珍梅的追問下,茹溪隨意聊起了子凡的背景,還有昨天他們去看的電影,子凡很紳士的替她拿著爆米花和大衣,出電影院,又體貼他為她披上大衣,她說子凡照顧她簡直無微不至,她相信世上再沒才哪個男人比子凡更完美的--她敘述的時候免不了有些誇張,偶爾也會心虛地想:我這是跟她在炫耀嗎?隨後又立刻否決:不,不是這樣,隻是我太幸福了,這種幸福已行超出了我的預期,所以不得不將幸福誇大,聽著的人才會體會得更準確些。
  她原本隻想說兩三件事就打住了,覷見真沒的神情仿佛很為她開心,她便管不住自已那張源源不斷往外傾吐的嘴,子凡的優點似乎到明天也說不完似的。
  她也並不是要每個人能體會她內心的喜悅,就如同品酒氣味最濃烈的往往是你端起酒杯送往唇邊的那一刹那;而幸福,卻是你還在期待卻已觸手可及的時候。
  以往的她像一隻被關在屋裏的蜜蜂,一鼓作氣地朝著花草搖曳、陽光明媚的地方飛去,每次卻都是撞在玻璃窗上,現在,那扇窗戶打開了,她即將飛出去,到那片被陽光照耀的花叢中去了。
  與澤秋見麵的那天早上,子凡接到從上海傳來的好消息張越杭家的小保姆先一步被警方找到,已經在當日被帶回西江錄口供。
  “比我想像中的順利多了”澤秋欣慰的說,“我還在尋找新一輪的證據,為然留下的那些資科不能證明張越杭雇凶殺人。
  “能找到嗎?”茹溪問。
  “難!”澤秋深歎了口氣,“都過去了二十年了,當年的目擊者不好找,車禍肇事者也早就被送到國外。不過、再難我也要找出來--’”他的鼻尖忽然一件刺痛,紅紅的眼圈兒裏模糊了一層水光,哽咽了一下。他的聲音更有力,仿佛每一下都敲到了實處,“我對不起為然,這麽多年了,他冤死這麽多年了…… ”
  “林叔--”茹溪拍拍他的手背,“不能怪你,他們的勢力太大了,而你手上也沒有證據,所以,你別自責了。
  澤秋斂住自己失態的情緒,把臉別開,牙齒咬了兩下唇,慢吞吞的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差點忘了,房子我沒賣,現在看來,有你男朋友一家介入,也不需要花到什麽錢,鑰匙你拿回去吧。”
  手裏的鑰匙很冰冷茹浮握住,鑰匙尖兒戮著手心的疼仿佛能提醒她,是真實的,一切都結束了。
  “茹溪!”
  “嗯?”
  澤秋的視線落到鄰座那個喝著咖啡的身影上,他優雅的的神態沒有絲毫不耐,一個小時,他沒有東張西望,隻是偶爾看看這裏,看到茹溪說著愉快的說著話,他便過頭去,唇角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意。
  “前二十年吃的苦老天會在後半生加倍補償你:
  茹溪很自然的看了子凡一眼,子凡也恰好回過頭來,交融在一塊兒,柔和而泌歎勁空問.
  淡金色的陽光在周圍緩緩流動,他們的目光交融到一塊,柔和而溫暖的空間不能再多出一個人。
  張俊言和張越杭拘捕歸案,兩天後,警察到張越杭供出的郊外墳場挖出了茹溪奶奶的屍體。與此同時,當年西江市卷煙廠國有資產流失案也在審理當中。
  茹溪和子凡回到西江,奶奶的屍體被火化後理葬在爺爺的墓地旁邊。茹溪在爺爺奶奶墳前默默的跪了很久,待她站起來時,兩腿因發麻險些又坐回地上,子凡眼疾病手快的扶住她。茹溪伏在他的肩土、緊要的牙根直打著顫,兩行透亮的眼淚瘋狂湧出。
  緊緊擁抱著她,子凡把一枚戒稍悄悄地套走她的左手的食指上,然後握緊那隻冰涼的手,“讓我照顧你!"
  山頭冷冽的的霧不知道什麽時候散清了.一縷罕見的陽光從山的那頭照射過來,靜靜的照耀著寂靜的矮鬆,茹溪微眯著含淚的眼,看著指間那晶瑩透明的光芒,輕輕點了下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