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一輩子暖暖的好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9-03-13 11:25:27

  第一章 孟緹
  九月的晚上,因為秋雨剛過而氣溫微涼。天空是深深淺淺的墨色,好像扯開的一襲華麗幕布;遠近的教學樓在夜色中燈火通明,大扇大扇的玻璃窗帶著讓人震驚的亮度,遠遠看去,好像鑲嵌的幕布上的寶石,華美而瑰麗,宛如串起來的珠鏈。略帶潮濕的水汽撲進三樓走廊尾部的階梯教室,跟兩百多人呼出的氣體奇妙的融合在一起;在攪拌上一點說話聲,呼吸聲,書頁翻動的聲音,就構成了大學教室裏最基本的味道和氣氛。
  三百人的大教室幾乎滿的,人頭一個挨著一個,幾乎找不出空位。對這門叫《現代文學賞析》的選修課而言,這個出勤率簡直高得讓人覺得可怕。
  相比身邊熱血沸騰的同學們,數學係大四女生孟緹十分地鎮定且疲憊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雖說新學期開學才兩個星期,但她這麽勤奮的人自然不會覺得開學的那段時間很輕鬆,昨天晚上寫完了作業,又撈起了剛買的小說看起來,一看就是三個小時,到淩晨兩點才睡下。今天一天不用說都是昏昏欲睡,熬完了一個白天想回家去睡覺,結果被同班同學兼室友王熙如死拉活拽的扯到教室裏上選修課。
  她用“你這個人真是令人發指”的眼神地看著她,然後拍拍她的臉,用嚴厲但隻有身邊人可以聽到的聲音指責:“睡啥!起來!你平時不都很認真的嗎!”
  孟緹還是趴在胳膊上,隻是把麵對桌子的臉朝右轉了九十度,有氣無力地說:“不是還沒上課嗎,攪人清夢是不道德的行為。老師來了再叫我——”
  王熙如的手臂從她脖子後繞過去,捧住她的臉,強行把她的頭板起來麵向講台,才說:“已經來了!自我介紹這個環節都過去了。講台有這麽個大帥哥上課,你居然睡得著。老師看了你若幹眼了你居然一點自覺性都沒有,真是匪夷所思。”
  時間果真是“逝者如斯”,她才趴著睡了沒幾分鍾,居然都上課了。孟緹揉揉眼睛,頓時挺直了腰板,換上標準的正襟危坐的姿態。雖說是無關緊要的選修課,但畢竟是第一堂課,坐在教室的第五排的中間位子睡覺,自然是引人注意的。受良好家教影響,尊敬師長的觀點深入骨髓,孟緹對大學裏課程有一種微妙的態度:實在沒辦法上課也就罷了,一旦坐在教室裏,就要好好聽課。
  果不其然,講桌前還真有一個穿著白衣長褲,麵如冠玉,身段修長勻稱宛如模特的年輕男人站在那裏;他站得筆直,用低沉悅耳的聲音照本宣科。
  “按照現代文學史家的觀點,整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發展的第一期。新文化運動之後,魯迅的小說集《呐喊》、《彷徨》和郭沫若的詩集《女神》問世。這些作品成為現代文學的奠基石,而魯迅、郭沫若則成了現代文學的奠基者……”
  他手裏拿著厚厚的課本,三分之二的時間看著書,剩下三分之一的時間則看著課堂,孟緹單手支著頭,盯著他看的時候,他清亮的眸子也恰好掃到她身上,幽深如海,轉眸間閃過的光彩透露出某種微妙但細究起來找不到痕跡的信息,讓人恍惚有種錯覺,好像他眼底隻有你一個人。
  “我說他在看你吧,”王熙如趁機低語,“就這個眼神,你睡覺的時候,看了你好幾回了。大概是才到新學校當老師,麵子薄,不好意思叫醒你。”
  “你怎麽也現在才叫我!”
  王熙如摸了摸下巴,“我推了你兩次,你不醒啊。”
  孟緹對帥哥其實是有免疫力的,但再怎麽克製,驚豔之色還是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來。側頭低聲問:“他叫什麽名字?文學院還有這樣的老師?為什麽以前從沒見過?”
  言談間眼角餘光看到老師轉身過去,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剛剛提到的兩個名字。他身材修長,肩膀寬挺,腰身緊致,有著一雙筆直的長腿。孟緹盯著他的背影想,長得太好真是罪惡啊。
  “他剛博士畢業,才來咱們學校,自然是第一次上《現代文學賞析》這門課,”王熙如指了指黑板一角,“看來還是沒睡醒,黑板上不都有嗎,趙初年趙老師,仔細看。”
  黑板上果然寫著的他的名字,辦公室電話,電子郵箱。孟緹讚賞地看著那首漂亮的粉筆字。那筆字明顯是練習過的,也許還練過多年,頗有歐體風格,風流倜儻,揮灑自如;阿拉伯數字和英文字母也相當不錯。不過作為一個選修課老師而言,他留給學生的信息實在太多了。對選修課這種無關輕重的課程,大家關心的隻是考試問題。
  課已經開始了十分鍾,孟緹不得不打強精神聽課。可他講課的質量跟他出色的外表幾乎成反比,基本上是照著課本念一念,連簡單的抑揚頓挫都沒有,就跟現代文學本身一樣枯燥。若不是那完美的音色還有相當程度的吸引力,否則教室的一半人都睡著了。
  文學這種科目,喜歡的人自然會用心,用整個靈魂來愛;不喜歡的,怎麽灌輸都是無用的。
  好容易熬到一個多小時,眼見即將下課,孟緹倒是振作了一點精神。
  趙初年環顧教室一圈,走到講桌後方,站在黑板前放下課本,從桌上拿起另一份文檔模樣的東西,從厚度和模樣判斷,是名冊。他這個舉動讓每個同學都異常吃驚,因為一般來說,老師都是在上課前點名,他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坐在前排的某個女生高高舉了手,大聲問:“老師您是要點名嗎?”
  “對。”
  教室裏有了輕微的騷動,趙初年於是露出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化解了本來可能引發的說話浪潮。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扣了扣桌麵,隨後示意同學們保持安定,不緊不慢開口:“我點名,不是為了記同學們的遲到,隻是純粹地想認識大家。在我看來,認識我每個學生都有必要的。我看過名單,你們基本上是理工科的學生,也許會對文學欣賞這樣的課程沒有興趣,我完全能夠理解。而這並不是重要的選修課,期末也是開卷考試,隻要大家會翻書就能過,所以大家不必擔心。”
  王熙如搖搖頭,感慨地歎息:“就算是選修課,這老師也當得太輕鬆了。”
  “更輕鬆的老師也不是沒有。”孟緹笑了笑,支著頭看講台上的那個人。
  時間掐得正好,點完了名,下課鈴聲準時響起。王熙如回了實驗室繼續忙她永遠忙不完的數據,孟緹覺得現在時間還早,可以在教室再上會自習再回家,於是沒挪位置,把桌上的課本從《現代文學欣賞》換成了數學專業書。
  畢竟剛剛開學,功課不緊,上這門選修課的大都是大二的學生,顯然都沒有上自習的欲望,兩百多人就像加熱的酒精般一樣逃逸揮發,教室很快空了大半,隻有幾個女生留了下來,圍在趙初年身邊問東問西。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孩子甜美大方,一個個嫩得好像能掐出水來,眸子裏盛滿了期盼,問題一個接一個,愛慕之心絲毫不加掩飾,坦坦蕩蕩得孟緹自愧不如。
  趙初年課上得不怎麽樣,對付女孩子卻很有一套。從容得體,有進有退,並且沒有半點不耐煩,大概是習慣了這樣的情況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別人問“趙老師,可以隨時找你問題嗎”,他回答“關於這門課的問題都可以問”,問“趙老師,您經常看郵件嗎”,他回答“肯定看,不過隻回複有關於課程本身的”,打太極打得那叫一個出神入化,真是每句話不離課程,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得到了張三豐的真傳。
  孟緹時不時抬頭他們看一眼,在聽到“趙老師,你有女朋友沒有”這個問題時終於沒忍住,撲哧一笑,人就趴在了桌麵,笑得肩膀瑟瑟發抖。這劇烈的一笑,使得她沒聽清趙初年的回答,笑夠了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最精彩的一幕顯然已經過去了,隻看到那幾個女孩子撅著嘴唇,麵露遺憾之色,然後沮喪地離開了教室。
  看來這位趙老師肯定是有女朋友了。小女生灰心喪氣成那個樣子,看上去也十分可憐。這些微的同情心在腦中剛一閃過,看到趙初年明顯鬆了口氣,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又彈了彈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走了過來。
  孟緹眨眨眼,下意識回頭朝教室後方看過去,看看自己身後有沒有什麽人跟趙初年認識,當然除了一排排空位置她什麽也沒發現;滿心詫異扭頭過來,趙初年已經走到了她身邊,雙手撐在臨近走道的課桌上,用恰到好處的語氣跟她招呼:“你是孟緹同學?”
  “啊,我是,”孟緹驚訝地睜大眼睛,“趙老師,您找我有事?”
  她大腦高速運轉起來,想著她到底是什麽時候引起了這位年輕英俊的男老師的注意——莫非是上課時睡覺的行為引起他的不滿?王熙如說他看了自己好幾眼來著。不過他看起來十分通情達理,不會睚眥必報到這個地步吧。
  趙初年低著頭,不動聲色的往她手上的書頁上一掃,臉上的微笑更深了些,“剛剛點名的時候忽然發現,你和另外一個數學學院的同學是選這門課的唯一兩個大四學生,我有點好奇。恰好看到你下課了沒有離開,所以跟你打個招呼。”
  這件事情簡直是孟緹的心頭恨,每每提到簡直恨不得以淚洗麵。念到大四才莫名奇妙地發現自己選修課的學分沒有修滿,這對從來品學兼優勤奮刻苦的她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她嗓子發幹,糾結地笑了一聲,“其實我選修課學分沒修滿,我同學是陪我一起來上課的。所以隨便選了一門據說容易過的。”
  “原來如此。”趙初年微微頷首,很了然的模樣,孟緹愣是覺得自己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一點失望和遺憾的味道。
  這種表情孟緹從小到大見得多,老師經常會有這樣的感慨——好容易發現一個可造之材,結果不是適合自己需要的木料,難免覺得心有不甘。
  所以趙初年說:“難怪你一上課就在睡覺。”
  “對不起!我知道老師備課上課很辛苦,”原來他真的記得,孟緹窘迫得手足無措,剛想站起來,可桌椅間的空間實在太過狹小,才一起身,腿就撞到課桌,又跌坐了回去,她滿臉都是難堪,“下次不會了!我那時候不知道已經上課了……真是對不起。”
  “沒關係的,你坐好。”趙初年微微挪了下腳步,朝她再走近一點。
  遠看趙初年時就覺得這個人很高,估摸不會低於一米八;走近了才覺得他絕對不止這個高度,孟緹幾乎要仰著頭看他。他低著頭,白熾燈光從上澆下來,幾乎是把他的臉劈成了半明半寐的兩半,分明的五官竟然有了一種濃烈的色彩,宛如油畫裏的人物。陷在暗處的那雙眼睛幽幽的亮著,動人心魄。
  想起老師站著自己坐著似乎有點不合常理,但如果邀請他坐下或者站起來就是一幅促膝長談的模樣,也有點不太好;她大腦裏天人交戰,幾秒種過去了,趙初年看著她盯著自己眸光閃爍,像是在為什麽發愁的模樣,就說:“怎麽了?”
  孟緹有點尷尬,想著自己居然一眨不眨的看著老師這麽久,真是太不禮貌了,連忙說:“沒,沒什麽。”聲音都結巴了。
  趙初年笑意深了些,說:“雖然你是逼於無奈選的這門課,但是文學本身來說,我覺得是有學習的價值的。”
  “我沒有說沒價值,實際上,”孟緹情緒鬆懈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回答:“我雖然學數學,文科成績並不壞,未必輸給文學院的同學。”
  “是嗎?”趙初年展顏一笑,仿佛發現某塊稀世珍寶,高興的情緒一點沒藏,“孟緹,有紙筆嗎?”
  孟緹手忙腳亂的把手裏的鋼筆遞給趙初年,又從筆記本上取下一張活頁紙順著桌子遞過去一點。
  現在這個年頭,大學生用鋼筆的還真不多,趙初年握著纖細的鋼筆,沉甸甸的十分壓手,筆上還帶著她手心的溫度,他下意識的把筆握得緊了點,彎下腰,在紙上寫上自己名字,郵箱,手機號碼。
  趙初年把紙筆交還給她:“雖然是無關緊要的選修課,如果有學習上的問題,隨時找我都可以。”
  想起他上課的水準,孟緹抿了抿嘴角不讓笑意露出來:“啊,好的。”
  趙初年單手扣在桌麵上,沒有離開的意思,彬彬有禮地問:“基於禮尚往來的道理,你的手機號呢?能不能告訴我?”
  大概這短短的幾分鍾已經吃驚了太多次了,甚至淡然得不需要想理由了。真不愧是學文的人,要個電話號碼也如此斯文有禮。孟緹低著頭無聲地笑了笑,重複他剛剛的動作,也扯過紙寫了手機號碼給他。
  趙初年收好號碼,直起身來,微笑:“那我們下堂課見。”
  趙初年離開後若幹分鍾,孟緹還在雲裏霧裏沒緩過勁,一會想想趙初年離開的背影,一會低頭下意識去看紙上那排藍黑墨水的字跡。字如其人未必對每個人都適用,但用在趙初年身上還真妥帖極了。字跡瀟灑好看不說,那串手機號碼顯然是經過挑選的,十分好記。不是不納悶,趙初年的行為,到底算什麽意思呢?舉動實在做得太露痕跡。被人搭訕她並不陌生,但被英俊到這個程度的男人兼老師搭訕主動還是第一次。
  忽然很慶幸幸好教室沒什麽人,如果王熙如同學在場,恐怕早就興奮得大呼小叫了。
  作為大四開學初的第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插曲,孟緹被這件事情搞得有點心緒不寧,幹脆提早結束了自習回家去。她基本不住學生寢室,並不是不喜歡,實際上她很喜歡集體生活,不過實在被宿舍的曲暢同學逼得沒辦法。曲暢是有任何光亮和聲音都睡不著的人,對孟緹睡覺之前必看半小時書的行為深惡痛絕,並且還用很憤怒的語氣說:“你的習慣也是習慣,我的習慣就不是習慣?你爸媽都是學校的教授,家就也在西門外,為什麽不回去住,要跟我們這些外地人擠宿舍製造麻煩呢!”
  孟緹隻能灰溜溜地在開學一個月後回了家。在一個地方長大,在一個地方念書的最大後果就是你對這個學校的一草一木甚至比對自己手心上的紋路還要熟悉。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閉著眼睛從教學樓騎回教職工宿舍區。
  宿舍區樓房都是一個樣子,整齊劃一,很具有迷宮的效果。連聰明如王熙如第一次來時都險些迷路。
  房屋並不高,不超過六層,掩映在一片片樹林之中。道路上異常安靜,跟學校這個時間的熱鬧完全是兩個概念,偶爾有騎車自行車醒過。
  孟緹漫不經心也飛快騎著車,也不管風吹得頭發亂飄,她伸手把吹散的頭發壓倒耳後去,單手握著車把一拐彎,發現林蔭道旁停車場上某輛輛熟悉的車剛剛熄火,因為曾經坐過若幹次的緣故,一眼就認出來是樓下鄭家的車,隨後她看到鄭柏常從車子裏走出來。
  鄭柏常是本校文學院院長,五十歲出頭,但並不顯老,戴著眼鏡,因為書讀得太多的原因身上有骨老牌知識分子的儒雅,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涵養也絕對是一流水準。從有記憶開始,他們兩家就樓上樓下的住著,鄭家三樓,孟家四樓,平常互通聲息,關係極其好。孟緹父母不在國內這段時間,也托了他們照顧。
  記憶中的鄭?爻4永炊際親際鄙舷擄啵?裉焱砩險餉賜聿趴?倒槔矗?鄉居行┮饌猓?灘蛔《囁戳順底右謊郟?穀豢吹礁弊?獻呦賂鏊圃?嗍兜納磧啊?
  三四年不見了。
  她整個人因為震驚和意料不到都凝固住了,下意識握緊了車把上的刹車,呆呆停在了路中間。
  她知道這段時間他會回來,卻沒想到,居然是今天。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就狹路相逢。
  柔和的路燈光芒照亮了道路,也把那個人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幽黑的背影在燈光下緩緩地移動,先打開背後車廂,再取出兩個行李箱和一個旅行包,目光猛然巡弋過來。
  “阿緹?”悅耳並帶著冰晶一樣質感的男聲傳過來。
  孟緹渾身一個機靈,渾身頓時解凍,試圖讓自己露一個美好的笑容。她深吸幾口氣,推著自行車走過去,手心沁出了汗水,幾乎連把都握不住,她聽到自己心口“撲通撲通”的響聲,好像要震碎耳膜。
  明明覺得自己幾乎堅持不下去,還假裝鎮定自若地招呼:“鄭大哥,你回來啦。”
  鄭憲文扶著行李箱把手,對她溫柔微笑,說:“是啊,我回來了。”
  孟緹也跟著一個笑,不想也不敢多看他的臉,一邊把車推到樓下的車棚子裏,背過身去鎖車,一邊轉頭看向駕駛位上下來的鄭柏常,用平日的態度跟他招呼閑聊。
  “鄭伯伯,剛剛還想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呢。原來是去機場接鄭大哥了。”
  “是啊,我也沒想到憲文提前回來了,事先都不說一下。”
  孟緹跟著父子倆一起走進樓道,還幫著鄭憲文拎起了那個旅行包,看起來裝得鼓鼓的,但怪異的很輕。這一片房子都不高,最高不過六層,因此沒有電梯。三個人的腳步聲音不會太低,加上說話聲,聲控燈應聲而響,橙色的燈光在扶手和樓道上靜悄悄的遊浮。
  離家三年多的兒子終於回國,鄭柏常十分高興,跟孟緹說:“今天太晚了,明天給鄭憲文接風洗塵,你柳阿姨親自下廚,小緹你下了課就早點回來吃飯。”
  從小到大,在鄭家吃飯的次數根本數都數不清楚,而且孟緹也十分懷念柳阿姨那一手堪比飯店大廚的手藝。但因為鄭憲文也在,孟緹平生第一次對去鄭家吃飯產生了畏懼心裏,第一反應就是拒絕,然後又為了使自己的話顯得可信,編了個理由:“鄭伯伯,我恐怕來不了,我明天晚上有選修課——”
  “逃掉逃掉,一節課而已,沒什麽大不了。老師真要扣你學分讓他來找我。”鄭柏常揮了揮手,那個態度實在讓人很難相信他就是傳說中猶如羅刹般嚴厲的鄭院長。
  基本上是一錘定音的口氣,孟緹默了默,說了句“好”。
  鄭憲文瞥一眼她,小姑娘眼神僵硬地直視前方,手裏的旅行包一會換到左手一會換到右手,手指死死並在一起,抓著袋子不鬆手,用力太大,幾根手指都有些蒼白。
  她一緊張就這個坐臥不安的樣子,幾年過去,這些小細節還是一點沒變。鄭憲文拍拍她的肩膀,伸手過去拿過她手裏的包,指了指自家的房門:“已經到了。阿緹,要不要進來坐坐?”
  “暫時不了。”孟緹說得很真誠,雖然鄭家從來沒把她當外人,但現在人家一家人擺明了要團團圓圓的慶祝一番,自己在那裏戳著總不是那麽回事,當然更重要的是,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也好,我現在也是一身糟,”鄭憲文看到她後知後覺的哆嗦了一下肩膀,像是在逃避自己手掌的溫度,微微一怔,才說,“明天記得早點過來,我給你帶了禮物。”
  “嗯,好的。”
  孟緹悶悶跟鄭家父子道別,再上了一層樓回家,拿出鑰匙開門。家裏自然是沒有人的,她洗了個澡回到臥室,拿著課本《數論》看了會,扯過練習冊做了幾道題,又背了會英語單詞。才把因鄭憲文回國而略微有些起伏的心情平穩下來。趴在床上,打開床頭燈,繼續看昨天晚上未看完的小說。
  小說叫《逆旅》,據說也是她癡迷的作家範夜的作品之一,也是她昨天才在網上買到的書。
  範夜是最近十多年來國內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三年前因病去世。他平生有著大概十餘部長篇小說,數十篇中短篇小說,總字數數百萬。能寫出這樣龐大的數量的作品,作者算得上驚人的勤奮,但對孟緹來說依然不夠看,遠遠不夠看。他的每一本作品她都看過並且不止一次,能買到的全都買了,不能買到的也從圖書館裏借出來複印了裝訂成冊。她記得住他每一部小說的名字和情節,甚至主角都如數家珍,至於精彩的文章段落甚至背得滾瓜亂熟。
  在信息時代,了解一個人並不困難,孟緹癡迷範夜作品的同時,自然也不會放過對她本人的了解。她自以為對範夜算是了解到骨頭了,可最近在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翻到一篇三年前的隻出版過五期的某個文學雜誌,上麵的某篇文章居然說他還有一個寫文的筆名,叫枯槐,並且在這個枯槐的皮囊下的幾部作品,才是他這輩子最真誠的作品。
  得知這個消息後,孟緹就開始滿世界搜羅一個叫枯槐的小說家,可惜實在線索太少,繞是現在網絡四通八達,圖書館資料齊備,也難以找到相關線索。
  最後才在某個專賣舊書的網站上找到了這本《逆旅》,她跟買家商量了很長時間,花了比定價高出十倍的價格買了回來。現在她把這本寶貝書捧在懷裏,深感自己的明智——隻看了一眼,就被迷住了。

  第二章 家宴
  大四的課程其實不算太緊,但所有人更顯得忙碌。絕大多數人都懷著考研的念頭,考得上就念,考不上就工作的想法,忙忙碌碌的準備著。
  大學三年,孟緹一路順風順水,成績在係裏都是前三,保研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因為父母也是學校教授的關係,她沒有別人那麽大的壓力,唯一的問題是研究生跟哪個老師,完全不用為以後憂心。
  因為想著晚上那頓不能不去吃的飯,孟緹這一天延續了昨天的狀態,老是莫名的走神,魂不守舍,上課的筆記都記得亂七八糟。
  吃午飯時王熙如笑話她:“你這個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失戀了一樣。”
  大概比失戀還慘。孟緹用無意識的拔了拔筷子,訥訥說:“其實是……鄭大哥回來了。”
  某次跟王熙如大被同眠促膝談心時曾經提到過這件事情,王熙如一聽就有數了,“嗬”了一聲,饒有趣味地說:“啊,是你那個初戀?”
  “不是初戀,八字還沒一撇呢,”孟緹低著頭發呆,“隻是我偷偷的暗戀而已。”
  當年的事情永遠是心底的一根刺。有記憶時就跟在大她五六歲的鄭憲文後麵滿院子跑玩,鄭憲文又聰明又會玩,院子裏的小孩都很喜歡,但他對她永遠是最好的。小孩子玩耍打架,鄭憲文永遠護著她——什麽好東西都留給她,別人欺負了她更是不會放過;連親大哥孟徵都會冒出一句深刻的感慨:“憲文倒更像你的哥哥。”
  現在回想起來,孟緹根本無法回憶自己什麽喜歡上鄰家的大哥哥,女孩子的意識覺醒之後,眼睛裏就隻看得到他一個人,任何其他男生都入不了眼。不過年輕差距到底橫在那裏,她上初中的時候,他已經上了大學;她進高中時,他大學都畢業了。三年一個代溝,他們之間的有差不多兩個代溝,完全不在可以交流的層麵上。咬著牙默默暗戀了好幾年,看著他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終於在十八歲生日時鼓足勇氣表白。
  她記得自己那時候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紮著十分淑女的公主頭,臉紅得跟那個季節的櫻桃一樣,怯生生地站在他家書房裏,等著他的下文;而鄭憲文那時隻是放下手裏的繪圖鉛筆,皺起眉頭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說的不是中文,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那個眼神就像一盆冰雪腹地的冰水澆下來。孟緹臉皮再厚也知道這次徹底的表錯了情,鄭憲文對她好的原因可能很多,唯獨不是她想的那回事。
  果然,在她雙腿發軟,幾乎想要奪門而出時,他走過來抱住了她,摸摸她的頭發,溫柔的開口:“阿緹,對不起,我讓你誤會了。可我隻當你跟若聲一樣,都是我妹妹”。
  事情雖然過了三年,孟緹想起當日的情況,那句話響在耳邊,敲在心上,激得她氣血逆流,眼前一片五顏六色的星星亂飛。
  “這麽多年你都沒忘記他我也不知道該說你什麽好,”王熙如看到她那個魂不守舍的樣子就歎氣,“你啊,這麽多年都忘不了我也真是佩服你。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吧。”
  孟緹渾身哆嗦了一下,“一棵樹上吊死”這個灰暗的未來,決定不談自己的困惑,立即調轉了話題跟王熙如談起出國的問題。
  王熙如這個朋友是大學三年來孟緹最大的收獲。她是北方人,性格仗義,說一不二;個子卻像著南方人,嬌小玲瓏,身段勻稱,麵龐清秀。永遠的年級第一名,專業課成績強大到無敵,數論可以考滿分,論文寫到很多老師都讚賞,想不佩服都不行。她從三年級就幫老師做課題,那真是數學係永遠的王者。她也完全不是死讀書的類型,寒暑假都在打工掙錢,從家教到飯店服務生到圖書管理員,沒有她不會的事情。
  女孩子太強悍了往往乏人問津,她顯然就是一個絕佳的佐證。從進校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好在她也並不在意,一心撲在學業上,希望出國深造。學基礎學科的人,要想站在同行業的巔峰,最好的路子是出國深造。
  係裏有交換生的名額,但學校並不是她心儀的那幾所,因此自己也在聯係,暑假時兩個人準備好了資料,也試探性地把自己的申請寄到美國的幾所大學,不過目前還沒有回音。
  王熙如吃了口西紅柿,猛然想起昨晚收到的郵件,說:“我沒辦法陪你一起上選修課了,我找了個兼職工作。”
  孟緹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什麽?”
  “一個高三輔導學校的數學老師,每周上四節課,每次三百。”
  這個輔導班頗有名氣,孟緹念高三時曾經聽過,也有同學在那裏上學,安全性還是有保障的;更重要的是一個月下來收入也很客觀,至少比單人家教劃算多了。
  “在哪裏上課?你哪有那麽多時間?”
  “平時兩次,周末兩次,平時的課程跟選修課的時間有衝突。”
  王熙如說了地名,是在本市另一個小區,跟學校距離有些遠,沒有地鐵,太遠沒辦法騎車,公車來往一次至少需要兩個小時。
  “還有你正在寫的那篇論文怎麽辦?”
  那篇數學分析論文其實是兩個人一起寫的。王熙如從大三就跟著院裏的宋漢章教授一起做課題,履曆表上本來已經十分好看;但錦上添花總是好事,而她也的確有那個能力,所以有時候也會在宋教授的指點下單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她也就會拉上孟緹跟她一起幹活。
  “那就隻有麻煩你多費點力氣了,”王熙如笑眯眯地,“好在也快完了,這個暑假咱們也沒有玩啊是不是。”
  “上課的地方挺遠,我家的鑰匙你有,如果晚上回來太晚就直接過來,”孟緹說,“選修課也不是什麽大事吧,到時候去考試就行了,你本來就是陪我去上課的,我幫你跟老師說一聲。其他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王熙如微笑了,握了握她搭在桌子上的手。兩個人的關係到這個地步,也不用再客套了。
  去國外念大學,就算能拿到外國大學的獎學金,但自己那筆錢也是不小的花費。王熙如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工人,家境並不太好,因此這部分錢全需要她自己掙。
  有王熙如這個得可以去評選全國十佳大學生的優良榜樣,孟緹頓時覺得糾纏自己一早上的那點破事根本不算什麽——說到底,隻有衣食無憂生活優越的人才會為了所謂的感情傷春感秋,她深深唾棄自己長這麽大了還一點出息都沒有,很快振作起來。下午上完課後她匆匆回了家,在衣櫃裏翻來覆去看了好久,終於找到合適的衣服,然後下了樓。
  是鄭憲文給她開的門。他跟昨天晚上的打扮不一樣,穿著套過去的白衣服灰褲子,站在那裏還是一樣的耀眼,簡直不能直視。昨天晚上太暗沒有看清楚他的樣子,此時一瞥,才驚覺三年多的時間竟然已經過去了。他樣子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可氣質比以前更是好多。孟緹掩飾般地笑了笑算是招呼,然後低頭換鞋,微微抬起目光,就可以看到他手腕上的襯衣紐扣散著,露出結實的手腕。
  鄭憲文拉她進屋,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記得我走的那時候,你還才剛到我下巴吧。現在比以前長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真是大姑娘了。昨天晚上我一時都不敢認你。”
  “那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何況三年呢,”孟緹笑眯眯,眼角餘光瞥了眼屋子,又側耳聽了會動靜,發現客廳裏除了她和鄭憲文,再沒別人,好奇地問,“鄭伯伯,柳阿姨呢?沒在家?”
  “我爸一會就回來,似乎還帶了客人。我媽在廚房做飯呢。你是不是還要問你小聲姐?她剛打過電話,在路上。至於其它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嬸,他們都有事,今天不過來。周末時我們一大家人去飯店吃。”
  孟緹抿嘴一笑,鄭憲文一口氣把她的話都說完了,一時間都再無可說。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後都笑出來。若幹年相交的默契再次回來,好像他真的隻是她的哥哥。
  鄭憲文翻箱倒櫃的找東西,問她:“喝什麽飲料?”
  “不要忙了,”看他居然在翻客廳的櫥櫃,孟緹哭笑不得,“那櫃子裏放的都是酒,鄭大哥,你別忙了,我真要喝東西會自己弄的。”
  “也是,我還跟你客氣什麽,”鄭憲文大笑出聲,“我都三四年沒回來了,你恐怕比我了解什麽東西放在哪裏吧。”
  這倒是沒錯,孟緹從小就喜歡來鄭家玩,跟自己家同樣格局同樣大小的屋子,因為裝修風格完全不一樣,給人的感覺也是兩樣。鄭家整體格調素雅,每個房間都可以看到書,每個房間都掛著素雅地字畫;靠近陽台的客廳角落還有架立式鋼琴,小時候鄭憲文經常坐鋼琴後麵安靜的彈奏。
  傍晚的陽光暖意十足,照耀得客廳宛如被金沙覆蓋;鄭憲文坐在沙發上,一雙長腿交疊在一起,也在打量當年的小女孩,發現她真是長開了,十八歲時整個人尚有一點稚氣和嬰兒肥,臉蛋跟蘋果一樣;現在完全長大成人,亭亭獨立,整個人美好得像是荷塘裏探出頭的新荷,介於未開開放之間;在人群中一站,效果堪比半開的嫩荷與滿堂翠葉。
  孟緹熟門熟路的從客廳一側的壁櫃上取出一套紫砂茶具,又取出一罐子茶葉,小心挑了一小撮出來,扭頭說:“鄭伯伯喜歡喝毛尖。鄭大哥你喜歡什麽?”
  “我都無所謂。”
  “無所謂嗎,”孟緹看了看熱水器,“看來隻能用開水泡了。”
  敲門聲很快的又想起來,孟緹離門口最近,放下剛剛注滿熱水的茶壺,說了句“聽這個敲門聲,肯定是鄭伯伯回來了”,於是過去開門,在那跟鄭柏常熟練的招呼後,大大吃了一驚——鄭柏常身後的那個麵帶微笑的年輕人不是趙初年又是誰。
  沒想到自己那麽快就遇到了昨天晚上才認識的老師,她迅速地側身讓人進屋,眼神在趙初年身上來回滾了兩圈,語氣匪夷所思:“趙老師?”
  趙初年認識鄭柏常完全不奇怪,一個是文學院的副院長,一個是文學院的老師。但今天這頓飯擺明了是家庭聚宴,而他說到底還是個外人。來這裏是做什麽?
  趙初年也相當吃驚:“孟緹?你怎麽在這裏?”
  鄭柏常看了兩人一眼,問:“你們認識?”
  趙初年笑著解釋:“是啊,鄭院長。孟緹上了我的選修課,所以認識了。”
  鄭柏常點點頭,待他換好鞋後進屋後,招手讓鄭憲文過來,為幾個年輕人互相介紹:“這位是文學院新來的老師趙初年,這是我兒子鄭憲文,孟緹是樓上孟教授,張教授的女兒,我們看著長大的,基本上是我半個女兒。”
  趙初年對孟緹微微一笑,隨後伸出手跟鄭憲文握手:“鄭先生你好。”
  兩個男人的手在空中一握,鄭憲文露出禮貌的微笑,“趙老師真是青年才俊。”
  “鄭先生過獎了,您才是。”
  兩個人一來一往地客套著,恰好柳長華興奮地推門從廚房過來,帶來了一身的食物香氣。她目光在客廳一掃,看到趙初年時很快笑了,熱情的招呼:“哦,小趙你來了?你們還站著幹什麽,坐坐。要喝什麽?吃點什麽?”
  說完這話她好像才想起自己係著圍裙,自己手上還拿著鍋鏟,吩咐鄭柏常:“老鄭,去給人倒喝的。”
  雖說柳長華待人熱情,但這麽熱?榛故僑妹鄉揪醯糜幸壞悴皇視Γ?勻恢O芪囊彩欽庋?醯茫?嶁閹?骸奧瑁??然爻?堪桑?孟窆???恕!?
  柳長華恍然大悟的“啊”了一聲,轉身進了廚房,走出兩步又回頭:“小緹,來廚房幫我看看鍋。”
  孟緹本來就不想在客廳呆著陪這幾個人聊天,高興地應了一聲就循著美妙的食物香氣鑽進了廚房。
  鄭憲文看著她蹦蹦跳跳鑽進廚房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深了:“還跟那時候一樣嗎,聞到吃的就這麽高興。”
  趙初年笑了兩聲,接話:“是嗎?”
  “她是很喜形於色——”鄭憲文隨口答話,笑著側過臉去,卻在那一瞬間看見了趙初年的表情,聲音戛然而止。
  他實際上並不是那種心細如發的人,可偏偏注意到了他那微妙的神態變化:趙初年的眸光還停在孟緹消失的方向,雖然那裏現在隻剩下半虛掩的門;可臉上那客套的笑容頓時裂開了一道口子,嘴角就迅速閃過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笑意,溫柔得讓人覺得吃驚。
  今天下午自己的母親就把這個趙初年的情況介紹了一遍,他知道趙初年跟他一樣年紀相差不大,剛到本校擔任講師。做母親的人說話總喜歡誇大其詞,言辭中把趙初年誇得真是天上有地上無;沒想到趙初年看上去還真是當得起母親的評價。沒想到已經認識了孟緹,並且看上去甚為熟悉。
  客廳裏電話響了,鄭柏常去接電話,鄭憲文笑著請在趙初年沙發上坐下,拿起剛剛孟緹泡下自己卻一口都沒喝的那壺茶,“趙老師,隨便坐。”
  趙初年用頭一次拜訪別人家的態度,彬彬有禮環顧一圈客廳,指著牆上的字畫,路出驚訝之色:“這是傅先生的字畫,別處真是難得一見。不愧是書香門第,衣冠世家。”
  不愧為文學係博士,眼力絕佳,鄭憲文的視線也在字畫上停留片刻,又微微一笑:“這傅先生贈給我祖父的。詩書繼世,孝友傳家,是我家祖訓。不過我學了理科,有違祖訓啊……”
  “學問本身是不分文理的,”趙初年搖頭一笑,“魯迅、郭沫若轉而從文;錢偉長,蘇步青棄文從理,都是一時之典。”
  這話恭維得恰好到處,鄭憲文也忍不住想這個趙初年還真是讓人驚訝的善於言辭。
  這邊的鄭柏常掛上電話,回頭聽到兩個人聊得十分好,主客關係分外融洽,頓時欣慰:“年輕人是應該多交流。”
  趙初年剛想開口說話,門卻開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妙齡女子風風火火闖進屋子,劈裏啪啦把手裏的包往最近的沙發上一扔,她容貌漂亮,身材姣好、著裝入時,一雙鳳眼飛過來,在趙初年身上停了片刻,又看向自己的父親和哥哥。
  鄭憲文對妹妹一笑,不動聲色的喝茶,鄭柏常則頷首,很滿意女兒歸家的速度,做了今天第二次介紹:“小趙,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女兒鄭若聲。若聲,這是趙初年趙老師。”
  孟緹一進廚房就深深地陶醉了。
  廚房相當混亂,桌子上什麽食物的材料都有,鮮肉,牛肉,香菜,白菜等等;兩個灶上放著陶瓷湯鍋和高壓鍋。柳長華揭開湯鍋,往鍋裏丟了把香菜,土豆燉牛肉的香氣就從燉鍋裏飄出來,溢滿整個廚房。那個香氣真是人間難尋。孟緹深吸了口氣,笑問:“柳阿姨,到底要做多少菜呢?”
  “難得憲文回來了,自然要多弄點。這幾年他在國外,都瘦成什麽樣子了。”
  當母親的總是會覺得孩子流落在外吃不飽穿不暖,孟緹很有點感慨想起自家母親,小時候參加個夏令營回來,稍微被曬黑了一點,當娘的都心疼的不行。其實鄭憲文完全沒瘦,氣色極佳,手臂結實有力,健康得可以馬上去參加奧運會。
  柳長華把土豆燉牛肉從灶上拿來,又放上另外一鍋藥膳。作為遠近聞名的內科大夫,柳長華的藥膳在教職工家屬間都是出名的,不單單滋補,味道更是人間極品,據說還曾經發生過病人“千金求一方”的佳話。雖然起初她對來吃這頓飯很猶豫,現在這點猶豫真是被那醇美誘人的香氣熏得一幹二淨。孟緹掀開鍋蓋,那燉的恰好好處的芋頭和烏雞看得她熱淚盈眶,沾沾自喜的想到今天晚上能喝到那美味的湯,真是來對了。父母離開這一個月,她天天吃食堂,學校食堂的飲食水平簡直不要說了,好容易找到一個改善生活的機會,真是讓人不能不激動。
  柳長華一點點切著黨參,又指揮孟緹去洗菜葉,問她:“小孟,你看到那個趙老師吧?覺得他怎麽樣?”
  孟緹隨口回答:“我上過他一節課,感覺人蠻好的。”
  “是啊,真是個好孩子。開學前一個星期,我去學校找老鄭就看到他了。他在院辦公室辦跟老師商量這學期的課程,早上第一節大課的課別的老師都不願意上,全扔給他,他笑容都沒變一下就全接下來,斯文有禮貌。這些都不說了,這孩子也長得真是俊,真是精神。我看著都喜歡,你覺得跟憲文比怎麽樣?”
  孟緹抿嘴一笑,心說這個又沒什麽指標怎麽比較呢,含糊地說:“半斤八兩吧。”
  “對啊,所以我準備把她介紹給你小聲姐,”柳長華滿意地笑了,“你小聲姐那個脾氣啊,要有一個人包容才好,而且模樣還好,她總不會再挑三挑四了。蠻配的,是不是?”
  小聲姐是說的他們的女兒鄭若聲,是小了鄭憲文的兩歲的妹妹,也是一個院子從小玩到大的。這兩兄妹雖然同母所生,但看上去並不太像。鄭若聲在銀行工作,外表能力都很不錯,所以眼界太高,一直沒有男朋友。柳長華為了她的事情真是操碎了?模??部吹礁銎酵氛?車母哐Ю?腥司拖虢檣芨????
  孟緹在心裏琢磨了一會,昨天晚上那幾個大一女孩子灰心喪氣的麵孔浮現在眼前,決定婉轉地提醒她,“我覺得趙老師應該有女朋友了吧?”
  “沒有,我前段時間就讓老鄭試探過了,他說沒女朋友。” 不愧是柳阿姨,做好萬全的準備工作再下手。
  這答案讓孟緹微微有點詫異,但還是從善如流,“那應該就沒問題了。”
  柳長華長歎一聲,隨後滿懷希望掀開鍋蓋,聞了一下:“總之,希望這次能成。小聲也別再挑三揀四的了。”
  鄭憲文一進廚房就聽到這句,臉上神色似有點不以為然:“媽,你太著急了,小聲又不恨嫁,別老把她往外推。趙初年這個人不簡單,您不應該這樣就叫爸把人帶到家裏來,這事還要再看看。”
  “我還不夠了解?”柳長華說,“你爸都拿他的檔案回來看過的,學問好,進退有度,還要怎麽樣呢。”
  鄭憲文略一沉思,“不好說。”
  柳長華眼睛亮了亮,“小聲見到人了吧?說什麽了沒?第一印象怎麽樣?”
  孟緹也豎起耳朵湊過來聽,鄭憲文的目光全被她亮著眼睛等八卦的模樣引過去了,好氣又好笑,覺得實在難以表述,一隻手扣住她的肩膀拉過來,“媽,你問阿緹好了,問她對這個趙老師第一印象怎麽樣。”
  “很好啊,”孟緹嘖嘖了兩聲,回想昨天那堂選修課的空前盛況,“上課的時候,女生們就差尖叫了。”
  “所以啊,那個人對女人太有殺傷力了,”鄭憲文說,“自然若聲對她的第一印象也不會太差,所以我才有些擔心。”
  “你擔心過頭了,”柳長華一錘定音,“每個人都有缺點,也有優點。你媽我看人這麽多年,沒錯的。”
  那頓飯完全談得上賓主盡歡。起初的主要話題是鄭憲文。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優秀,在國外時跟老師同學合作的項目在國際上就得到了大獎,聽說他要回國,國內的多家知名的建築設計研究院都主動跟他聯係。他回來之前定選了待遇最好的一家,恰好總部就在本市,下周開始上班。
  然後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都轉移到這頓飯本身,其他人都是嚐過柳長華的手藝,倒不覺得如何驚豔;相比起來趙初年的對飯菜讚不絕口,他又是學文的,進退有度,還偶爾引用典故,稱讚得柳長華眉開眼笑,隻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越看越可愛。
  “多吃點,”柳長華給他夾菜,“以後經常過來家裏玩。”
  趙初年笑著,微微頷首:“鄭院長柳醫生不介意就行。”
  “怎麽會介意,”柳長華笑了,看向鄭若聲,“小聲你說是不是?”
  這話大有探口風的意思。如果說之前趙初年就隱約猜到這頓飯有相親的意思,現在就更確定了這個意圖,麵色一緊。
  鄭若聲對相親這種事情早就司空見慣,回了句:“他什麽時候來玩都無所謂啊,反正我也不住家裏。”
  柳長華瞪女兒一眼,再看趙初年,明知故問:“你家裏是哪裏人?家裏的情況呢?”
  完全是丈母娘問女婿的架勢。孟緹不管不顧的往嘴裏塞東西,同時側耳傾聽著趙初年的回答。她才知道趙初年二十七歲,跟是鄭憲文是同齡。他是本市人,在北方上的大學,本科學軟件工程,還拿了個微電子的雙學位,並且這兩門課還學得非常之好;碩士忽然轉行念現代文學,到了博士念學文學理論。因為在北方呆的太久有些厭倦,懷念南方家鄉青山綠水,幹脆回來在大學找了份工作。他父母很早過世,上麵還有個爺爺和大伯。
  柳長華聽得點頭,就問:“你爺爺和大伯時候做什麽的?”
  “做生意,是商人。”
  “噢,不錯。”
  孟緹心說難怪他上課水平不高,原來根本是半路出家學的文科。她把嘴裏的香甜芋頭咽下去,又喝了口湯,讚歎:“真是理科生轉文科生的優秀例子啊。”
  趙初年坐在她對麵,看著她吃得滿臉紅潤,像是剛剛洗過的蘋果一樣,忍不住微微一笑:“你有興趣,現在考研考文科還來得及的。”
  鄭若聲笑了一聲,“爸,給孟緹開個後門吧。”
  鄭柏常不以為然,“胡鬧。”
  “不了,我不像趙老師你一樣能幹,金融學雙學位學得我都要死掉了,”孟緹搖搖頭,“作為愛好還行,真要去學那個東西我可吃不消。”
  趙初年表示讚同:“也是。”
  鄭憲文一直在不動聲色的觀察他,這個年輕老師看著孟緹,眸子裏滿是神采;他心下有不愉快的情緒閃過,夾起過一隻燉的鬆軟的雞翅膀放到她碗裏,還細心的給澆上了醬料。
  這頓飯吃到現在,意思實在太明顯不過,鄭若聲就算對趙初年這個人十分滿意,但還是鬱悶這樣不經她同意悄悄安排的相親。她心裏憋著一口氣,又從不是被人家牽著鼻子轉的人,眼珠子一轉,盯上了鄭憲文和孟緹,笑眯眯:“說起來,你念書的時候在女生中不是挺受歡迎的嗎,追你的女生沒一個團也有一個連,怎麽在國外這幾年,也沒給我找個嫂子回來?也不學學人家孟徵大哥呢。”

  第三章 逆旅
  鄭憲文從小跟這個妹妹鬥法,太清楚對方的伎倆,夾了塊魚肉挑出幾根大刺後放到孟緹碗裏,才慢條斯理回答:“我不能給你找個外國嫂子啊,黑眼睛黑頭發很好。我對外國人的基因不感興趣,也不打算製造混血兒後代。”
  其他人還沒來得及什麽表情,孟緹倒是先被剛剛那塊魚肉卡住了,臉漲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鄭憲文又好氣?趾眯Γ?焓峙呐乃?暮蟊常?襠?勻裟悶鸌約旱奶勞氳蕕剿?擲錚?擔骸翱茨悖?蝗爍?闈潰??慍浴!?
  鄭若聲“撲哧”一聲笑,“阿緹你怎麽還被他嚇成這個樣子,他的真麵目你三年前就該見過了吧。我真該說你這幾年一點長進都沒有。不過哥哥,你太寵著她了,連魚肉都要剔了刺,哎,我都要嫉妒了。”
  孟緹咳得眼睛都要紅了,好容易抬起頭來,瞪著鄭若聲。她跟鄭若聲雖然從小也是到大,其實關係並不太好。小女生多少都有點戀兄情節和以自我中心,恨不得全世界都圍著她轉,鄭若聲的情況算得上非常嚴重,自然對孟緹這樣奪走一部分兄長的鄰家小妹妹有偏見。孟緹長大一點之後,也很理解這件事,盡量避開跟她正麵接觸。
  鄭柏常搖頭,嚴肅了表情:“什麽真麵目,說話這麽難聽。不要說那些有的沒有的,憲文是你哥哥。”
  “是啊,您也知道他是我哥哥,”鄭若聲撇嘴,“他的事情還八字沒一撇,隻知道催我,這算什麽回事啊,顯然重男輕女,厚此薄彼。”
  柳長華放下筷子:“你哥哥是男孩子,自然應該有事業了再成家,不能讓人家女孩子跟著他受苦。你不要跟我說男女平等,我不信那套,男女在婚姻家庭上本來就沒辦法平等。再說前幾年你哥哥在國外我們也管不到,你以為我跟你爸像電話線似的,可以伸長一隻手到太平洋那邊去,指揮他幹這個不幹那個?”
  鄭若聲沒說話,偷偷瞄了眼趙初年。他低著頭,對這場家庭紛爭毫無幹涉的意圖,修養好的不了。
  那頓飯吃完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幾個人閑聊數句,鄭家父母都有“飯後百步走”的習慣,下樓散步去了。孟緹幫柳長華洗了碗後,趴在客廳的陽台上看下去,路燈是早就亮的,站在這裏可以看到帽子一樣的綠色樹冠。
  客廳裏的幾個高學曆的年輕人正在愉快的說話,笑聲時不時的傳過來,起初還聊著在學校的工作怎麽樣,很快話題都轉到時政經濟。
  孟緹歎氣果真是想著差距太大,真是沒什麽共同話題,直到鄭憲文忽然揚高了聲音:“阿緹,過來。”
  於是她滿吞吞蹭回屋子裏去,鄭憲文拉她坐在自己身邊,拿過茶幾上一個方方正正的長盒子遞給她,笑語:“送給你的禮物,打開看看。”
  孟緹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那句“有禮物送給你”的話,頓時喜形於色,一邊拆一邊問:“啊,禮物嗎,謝謝謝謝。是什麽?”
  鄭若聲說:“我打賭是書,我哥除了書就沒送給你其他的。”
  鄭憲文慢條斯理說了句“那你可猜錯了”,然後不再說話,看著孟緹含笑不語。
  結果拆開才知道,竟然是套精致的化妝品還有小瓶香水。跟想象裏的圖書差的太遠,孟緹還沒反應過來,鄭若聲倒先叫起來:“啊,跟我的完全一樣。哥你開竅啦!”
  鄭憲文笑著應了聲:“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我也是買東西前才想到孟緹也是大姑娘了,大姑娘都是愛美的吧。”
  孟緹臉微微一紅:“鄭大哥,謝謝,謝謝你的禮物。”說歸說,不過卻抱得更緊了。
  她高興起來整個人臉龐瑩瑩生光,興奮勁頭跟當年那個小女孩收到她禮物一模一樣。鄭憲文:“你高興就好。”
  鄭若聲瞧她一眼,到底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皮膚光滑如玉,忍不住打趣,“不用化妝品,真是傳說中的天生麗質,看你小時候的樣子,真想不出你會長成今天這個模樣。”
  趙初年剛剛一直在麵沉如水的喝茶,什麽情緒都看不出來;現在似乎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也看了過來,眸子裏有層霧氣,掃過之處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銀輝。視線在她身上一停,仿佛是在估量和測算她小時候的模樣。
  雖然孟緹從來不用化妝品,終日素麵朝天,但也不妨礙現在的心情愉快得可以飄起來了,她完全不在乎鄭若聲說了什麽,迎著趙初年探究的目光一笑。
  視線對上後,趙初年說:“不過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天然去雕飾,不需要別的什麽點綴。”
  年輕女孩子被人誇獎,總是會高興的,孟緹再怎麽矜持,還是有些微喜色露出來,但良好的教養讓她竭力控製住大部分的欣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鄭憲文拿起茶杯放到孟緹手上,順口把話題扯到了學校和學院上。幾個人再閑聊數句,直到片刻後趙初年起身告辭,他說自己不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裏,家住的有點遠要提前回家;孟緹想著還要跟趙初年談王熙如的事情,跟著他走了出去。
  兩人站在走廊,孟緹叫住他:“趙老師,跟我一起上你選修課的同學王熙如,她以後都沒辦法來上課了。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實在是沒辦法,我幫她跟你請個假。”
  趙初年完全不以為意,仿佛心神都不在這裏,淡淡開口:“我一般情況不會點名,她來不來都沒關係,記得來考試就行。”
  雖然知道他十分好說話,但得到這麽利落的回答孟緹還是有點不適應,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偏偏趙初年說了剛剛那句也沉默下來,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並不長的寂靜裏,聲控燈一瞬間忽然滅了,明暗交錯的一瞬間,孟緹看到他今天帶了一個晚上的笑容一瞬間消失殆盡,卸下微笑麵具的那張臉完全沒有意料中的疲憊,反而帶著尖銳的冷峭,好像藏於劍匣裏的寶劍,經過千錘百煉而鑄成,在月光中不待完全抽出,那些微的寒光已經從縫隙裏透了出來,涼浸刺骨。
  夜色裏呼吸分明可聞。
  孟緹感覺趙初年的輪廓逼近,??
  世界上寧靜的地方也許就是圖書館和晚上的大學校園了。
  夜色裏遠處的房屋影影綽綽,樓房和樹木被夜色所滋養,看上去比白天拔高許多。教學樓的光芒閃爍成了一片,時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老師騎車從他們身邊經過。夜色舒緩得好像一首鋼琴曲,搖動著沙沙的樹葉,偶爾有葉子飄落下來,就像詩歌一樣美麗。這樣的景色多年來雖然看慣了,但竟然也不厭倦。
  湖邊還有一點殘荷,水汽帶著蓮葉的清香撲麵而來。趙初年放慢腳步:“你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是啊,我在這裏長大的,”孟緹環顧四周,心裏蕩漾著溫熱的情緒,笑得彎起眉毛,“所以實在熟得很,也很有感情。”
  汙染嚴重的大城市,看不到多少星辰,連月亮都掩映在了雲層之後。她臉上有種朦朧的月色光輝,趙初年被觸動,伸手取下她肩上的一片柳葉捂在手心:“吃飯的時候聽到鄭院長說你父母都不在國內?他們去哪裏了?”
  孟緹說起這個就眉飛色舞,半點沒留心到他的動作:“他們去美國照顧我嫂子了。上個月我哥打電話回來說我嫂子懷孕了,但是胎位好像有些不正需要人照顧,我哥工作又忙,沒辦法照顧,打電話回來求助。我嫂子爹媽忙得很,但是不會英文,沒法去美國了。我爸媽恰好去年退休了,就飛過去了。”
  “他們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在家?你不怕嗎?”
  孟緹實在覺得他擔心的地方很可笑,忍不住真的笑出聲:“喂,趙老師,我是大人了好不好,明年都二十二了。我同學哪個不是千裏迢迢一個人來上大學的,好多同學寒暑假也不回家的。何況我還是本校的地頭蛇呢,誰敢惹我。再說我一個人在家挺好的,住大房子,沒人管,想幾點睡就幾點睡。”
  趙初年眸光閃動,“嗯”了一聲:“你哥哥怎麽樣?對你好不好?”
  趙初年站住了期盼地等著她的話,他眼睛很亮,視線所到之處,就像是一片溫暖的陽光。她詫異自己這個念頭的形成,抿嘴笑了笑,說下去:“我哥他比我大十二歲,整整一輪,大概年齡上的差距太大,我們不太有共同語言,他話不多,但是很疼我。我哥很聰明,學習好體育好,大學畢業後就去了美國,現在是飛機工程師。我現在有數學專業上的問題都是問他。”
  “他很聰明,學習好體育好,”趙初年下意識重複了一句,看著她開懷的模樣,就問,“那你們兄妹很長得像吧?”
  “唔,真要細究的話,大家都說我們兄妹倆其實不太像,”孟緹撇嘴,“我哥很瘦,可我就像個肉團子一樣,滾啊滾的。”
  趙初年露出了今晚第一個吃驚的表情,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瘦的肉團子。”
  “小時候像肉團子,我是高中的時候才瘦下來的,”孟緹說,“我媽說,她生我的時候四十出頭了,算是高齡產婦,身體條件不太好,所以我生下來營養不良,跟個小豆丁一樣,他們怕養不大我,帶我看了中醫,什麽補就讓我吃什麽,於是越吃越胖……”
  趙初年專心聽著,把捂熱的那片柳葉放到衣兜裏,說:“孟緹,什麽時候把你肉團子的照片給我看看好不好?”
  “不行,”孟緹堅決予以拒絕:“說起來都沒臉見人,怎麽可能給你看照片呢!他們都笑話我是小糖墩,若聲姐還說我胖的看不到五官,團一團就可以直接上球場當球踢了,我那純潔的幼小心靈啊,受到了嚴重的傷害……”說到這裏她撇到趙初年臉色微變,猛然頓住了聲音,“若聲姐也就是開玩笑,我們那時候都小呢。趙老師你別放在心上,若聲姐人挺好的,也很漂亮。”
  “沒有的事,你想多了,”趙初年擺手,“我不知道這頓飯有相親的意思,鄭院長說去他家吃頓便飯,我根本沒想那麽多,禮物都沒來及準備,更不可能當麵拒絕。”
  孟緹打斷他的話,連連搖頭:“你不用對我解釋什麽。鄭伯伯一家人蠻好的,趙老師你不妨考慮一下。更何況鄭伯伯怎麽說都是一院之長,對你以後在學校的發展也有好處——”
  趙初年猛然停滯留了腳步站在原地,孟緹起初不查,走了幾步後發現他沒跟上來,連忙轉頭想要笑著問一句“趙老師你怎麽不走了”,卻發現他站在路燈下,嘴角還是帶著好看的弧度,但眸子裏的暖意和笑意都蕩然無存,“孟緹,你活了多大歲數,談過幾次戀愛了?居然這麽喜歡與人執柯作伐?”
  她再怎麽遲鈍也能感覺到趙初年這話說得綿裏藏針,未必是惡意的嘲諷,但藏在字詞裏的不滿和奚落濃得好像要從他身上濺出來。孟緹的臉“唰”的就紅了,心說好好的你搶白我一頓做什麽,我也不願意多管閑事,不過是為你考慮,你不領情就拉到,用得著這種語氣嗎。她忍了忍,把心裏話一個字一個字咽下去,也再沒心思再陪他散步,當即收住了笑容,伸出手指了指前方。
  “是我胡說八道多管閑事,”孟緹不再看他,“前麵就是學校西門了,趙老師你現在應該知道路了,我回去了。再見。”
  她的道別幹脆有力,說完扭頭就走。起初是氣的自己一片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後來又覺得自己多事,老師稍微和善一點就沒了分寸,別說他們沒什麽交情,就算有深刻的交情還有道深言淺的道理啊。
  她一路走一路做為這次不歡而散的事件做心理建設,最後回到家時,心情基本上回複了平靜。洗完澡躺在床上,習慣性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發現有兩條未讀短信,發信的手機號十分眼熟,她對數字天生記憶力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是趙初年的手機號碼。她握著手機略微愕然,昨天趙初年問她的電話號碼時,她並不真相信他會打過來,也壓根沒記在手機裏。
  打開短信,第一條隻有簡單的三個字“對不起”,發送時間就在她兩個人剛分開不久;第二條是前幾分鍾的,“剛剛說話口不擇言,十分難聽,孟緹,很抱歉。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機號,我是趙初年。”
  怎麽說對方也是她的老師,這樣低聲下氣的跟她道歉怎麽都說不過去。孟緹連忙回複過去,字打到一半,被趙初年的來電打斷了。電話一接通,在她開口說話之前,趙初年就立刻說:“孟緹,對不起。”
  電話那邊風聲呼嘯而過,吹得趙初年的聲音也不甚清晰。
  孟緹心頭一緊,連忙說了好幾聲沒關係,“趙老師,我手機沒帶在身上,到家才看到短信,剛想著回複呢,你就打電話過來了。其實是我不好,沒風度掉頭就走,趙老師你別放在心上。”
  趙初年鬆了口氣,“那就好,總之你不要誤會。我脾氣不是太好,被人踩住了尾巴就暴跳如雷。我以後會注意的。”
  “趙老師,你脾氣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我都無地自容了。”孟緹存心緩和話題,“你是在回家的路上?”
  “對,在車子裏。”趙初年聲音壓得很低。
  隨後兩個人同時靜下來,關係緩和之後總會出現這種尷尬的情況,就好像兩隻剛剛爭鬥過的動物談和平,每走出去一步都在變相的試探。孟緹很難接上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隱約覺得如果她不掛電話,趙初年是絕對不會主動說起“再見”這兩個字,於是說:“哦,好吧,趙老師你一路小心。”
  趙初年說:“晚安。”
  放下電話孟緹有點心神不寧,琢磨了一會趙初年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始終不得要領,也就放棄這個想法;拿起枕邊的《逆旅》這本書時,又是另外一種心態了。
  《逆旅》這本書隻有一百多頁,薄薄一本,講的是一位單親父親帶著兩個孩子忙忙碌碌地生活。它跟範夜其他的作品並不完全一樣,風格差得很多。範夜其他的作品比較商業化,情節相對而言更加富有可讀性,帶著某些慣性和套路。他的小說裏,事件往往起始於一個偶然或者一個細節,然後,事件越滾越大,人物的心理開始走向偏執,從而做出讀者做夢都想不到的結局,偏偏還順理成章。讀起來,激動時讓人喘不過氣,低沉哀婉時能騙的讀者大把眼淚。
  可這本《逆旅》完全不一樣。
  小說洋洋灑灑十萬餘字,寫了前後大概半年的時間發生的事情,敘述沒有任何技巧,一味的平鋪直述,每個字分解到半年裏的每天,成就了整部小說。沒有提到單身父親為什麽是單身,也從來沒有出現孩子的母親,連路人都極少出現,更沒有什麽對話,文筆細致到讓人膽寒,可以想象出作者寫下這些情節時,腦子裏浮現的畫麵。
  孟緹再次翻到小說的第一頁。一開頭就是衣衫襤褸,疲憊憔悴的父親帶著兩個孩子出現某條小弄堂裏。
  叮咚。叮咚。
  昨夜的雨水凝結成龍眼大的珠子,喳喳作響的滾過房梁上的黑陶瓦片上,從屋簷邊上接二連三的砌落下來。瓦片上生了厚厚密密的青苔,張牙舞爪一層堆在一層的屍體上。太陽是個半透明的薄膜片貼在空中,陰霾密布的天空花瓣一樣枯萎著,就像帶著兩個孩子走進胡同巷子的那個男人的臉,薄得隻剩下一層皮,手指一捅就破,下麵是露出森森的白骨。他身後跟著個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吃力地抱著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帆布背包,被刺骨的寒濕凍得麵皮青紫。
  那是條彎彎曲曲的巷子,就像無數條爬行的蚯蚓和水蛇,長的沒有盡頭,昏暗而幽深,走完一段還有一段。兩邊的房子沉默地看著對方,牆壁的顏色太過晦暗,以至於看不到任何窗戶;牆麵潮濕斑駁,鋪滿了滑膩膩的青苔;那些色澤暗淡的大門,劣質的木頭被水泡過,飄出一股腐爛濕蘑菇的氣味。
  不平的青石板路,幾塊疊石忽高忽底,小小的灌木從泥土縫隙中掙紮著綠了牆角邊,水溝裏的蚊蟲像人的聲音一樣叫著飛起來。遠處有人生起了煤爐,白茫茫的煙灰飄過來,被地上的水汽澆得七零八落;背孩子的男人挪動著了僵屍般的腳步,佝僂著身體走過去。生爐子的是個胖得驚人的中年婦女,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柔和的線條,渾身的肉都在跳動,一雙眼睛睜得銅鈴大,對這個闖入福來巷的外來者表示憤怒。
  男人背上的孩子不知人事的睡著,頭發稀少,眉毛顏色極淡,前額光禿禿,看不出男孩還是女孩,臉色是不正常的紅潤,偏偏又透出一股病態的蒼白。男人把孩子的重量轉移到左手,騰出了右手——那隻手上有無數的裂口,還有幹涸與未幹涸的血跡。男人沉默著,那張臉太過枯槁,連愁容都看不到,從瘦得隻剩下骨頭的手指從褲兜裏摸出一遝零散的紙幣。
  男孩終於抬起那勾著的頭,蒼白的上鑲嵌了一對漆黑的眸子,那用不甚熟練的當地方言開口:“我們,要租房子。”

  第四章 書店
  孟緹渾身冷汗地從噩夢中醒過來。
  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坐在床上呆滯了一會,大腦慢慢回魂,拿起床頭上的鬧鍾一看,時間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到了七點半。她想起早上第一節有課,立刻慌手慌腳地換衣服,動作太快,拿衣服時竟然吧《逆旅》掃到在地上。她心疼地撿起來放回枕邊,衝進衛生間洗漱。真是毒害無窮,這本小說就是放置了若幹年的醇酒,看第一遍還不覺得如何,第二遍時效用就猛然揮發出來,細節太過真實,連做夢都是那條蛇一樣的巷子,自己在巷子裏徘徊,不得解脫。
  這個時間自然是沒辦法再吃早飯了,連用微波爐熱一下牛奶麵包都是奢侈。她隻來得及梳了下頭發,抓起書包和鑰匙就出了門。
  一路狂奔到樓下,恰好碰到拎著早點晨跑步回來的鄭憲文。一臉神清氣爽的鄭憲文驚訝的看著她,她匆匆打了個招呼,一邊開著車鎖一邊想,所以鄰裏的青梅竹馬就這點不好,自己什麽亂七八糟衣冠不整的樣子都見過,怎麽可能還有未來。
  她推著車子出了車棚就要上路,鄭憲文一把攔住她,準確無誤把手裏的豆漿和糯米飯團掛在她車把上,簡單地吩咐:“帶去教室吃,別餓出胃病。”
  一瞬間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他習慣性的照顧她,她也很自然習慣性的接受。
  孟緹自然不會跟他客套,飛快短促地“嗯”了一聲就騎車走人。晨風從脖子上灌下來,涼涼的柔柔的,澆得十分舒服。
  王熙如已經在她們的固定位子上坐下了,不前不後的,十分有利,她迅速竄到她身邊坐下,上課鍾聲準時響起。認真讓課時時間倒是過得飛快,很快第一節小課結束,王熙如看著她完全不顧形象的大口喝豆漿,囫圇吞糯米團子的模樣,倒笑了:“難得看到你在教室吃早飯啊。”
  “我也不想的,鄭大哥非塞給我。”
  王熙如笑眯眯:“才一回來,你們的感情就突飛猛進了?”
  “絕對沒有的事情!”孟緹一個激動,差點把豆漿噴出來,“我們一直這樣。”
  王熙如直搖頭:“不要激動,注意影響。你怎麽也是本院第一美女,代表人物,請不要給本院丟臉。”
  “江湖女兒不拘小節,”孟緹豪氣萬千的擺擺手,示意她看後排,“周明,什麽事情。”
  周明作為本班班長也是前學生會得力幹將,是負責向大四數學係一班傳達各種命令的人,對孟緹和王熙如而言,他的出現往往意味著幹活和下苦力。果然周明清清嗓子,就開始說:新生這周末入學,需要有人迎新,希望兩位氣場強大的美女師姐能夠坐鎮數學學院迎新台,充當美好的門麵。
  孟緹不理解:“以前我們去還可以理解,現在我們都大四了啊。大二大三的幹嘛去了?我本來打算周末抽一點時間逛書市,熙如還要打工,更去不了。”
  周明知道孟緹心軟好說話,於是笑眯眯作揖:“孟大小姐,書又不會長腿跑掉,下周再去書市吧?迎新也就是做做樣子,不用每時每刻都在,你稍微露個臉就行。”
  孟緹想了想,的確沒什麽太好的理由好拒絕,就這樣被趕鴨子上架。她對平大和數學學院是很有感情的,能做一點事情一般來說也不會推辭。更何況是迎新迎慣的了人,小時候在學校裏轉,看人家迎新,長大了自己上陣,多一次也不算什麽。唯一預料之外的,老天仿佛是要跟所有的新生人作對一樣,天氣詭異的燥熱著,才平息兩天的秋老虎卷土重來。早上和傍晚還好,中午才真是熱的一群人像鍋上的螞蟻,恨不得亂跳。
  當然,熱隻是一個方麵,有時候男生不在也要幫著帶路,還要隨時負責回答學生家長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一個周末過去,整個人嚴重脫水;同時也光榮完成了任務,那些新鮮的大學生門大都記住了大四的美女師姐,那可真是美人如玉如蘭,性格更是溫柔耐心,待人周到,關於她的各種資料很快流傳到學院的各個角落。
  孟緹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後來者學習的榜樣,周日的傍晚終於得了空隙溜掉,跑回去洗了個澡就蒙著頭大睡了一覺。跟人打交道是最累的,在炎熱的夏天跟人打交道更是折磨。
  睡醒了都到了晚上,她慢悠悠的從臥室晃出來準備找點吃的,王熙如一臉疲憊的上門,她上足了一天的課回來,宿舍的熱水器卻無可挽回的壞掉了,過來她家洗澡。孟緹立刻伸出雙手歡迎,趁著王熙如洗澡的時候叫了外賣。
  外賣的味道還是不錯的,王熙如洗了澡精神也好多了,兩個人坐在客廳吃完了飯,孟緹清理完茶幾,又伸手提了提她的書包,沉甸甸的,一隻手都險些舉不起來,她搖搖頭,說:“你還是別太賣力了,又上課又寫論文,怎麽忙得過來。我看著都覺得心疼。”
  “沒事,”王熙如從書包裏抽出幾本書看起來,視線從書頁上飄過來,看上去倒神采奕奕的,“更辛苦的時候我都熬過的。”
  這到的確沒錯。王熙如這個人孟緹認識三載,別的不敢說,但那股子毅力著實叫人佩服。為了實現夢想出國深造,這三年來,幾乎每天早上比別人先起床一個半小時,站在湖邊的花園裏背單詞背課文,聽碟糾正自己的發音。成績那麽好,完全在情理之中。
  兩人一人占了一隻客廳的沙發,王熙如存心說著輕鬆的話題,跟她打趣:“對了,我回來的時候宿舍那群姑娘們正在聊你呢。說你的行情是越來越好,你迎新的這兩天,不少小弟弟們都在打聽你呢。”
  王熙如這個人讀書固然是一等一,談起八卦來也不輸給任何女大學生,孟緹聽著就好笑:“你又是哪裏聽來的?”
  “你不住宿舍自然不知道了,我可住了這些年,有什麽不知道的,”王熙如笑盈盈,“說真的,孟緹,大學四年,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大家都有這個感覺。你大一的時候還有點嬰兒肥,現在可真是美人如玉。”
  孟緹摸摸臉,不可置信:“真的?”
  “我像是隨便誇人的人嗎,”王熙如用一種接近觀察的目光看著她,手在牆壁上的大幅家庭照上一指,“你自己看看你以前和現在的差別。不過,倒是越長越不像——”
  她微妙地頓住了語氣,孟緹本想追問下去,剛要說話,卻被被來訪的鄭憲文打斷。他提著個西瓜和大堆水果零食站在門外,孟緹又驚又喜,立刻把人迎進屋子。
  鄭憲文把兩個袋子放到她手裏:“我媽本來想讓你下去吃西瓜,我想你迎新被曬了一天,未必肯動。就給你拿上來了。西瓜是涼的,已經凍了半天了。”
  這話真是暖到心裏了,孟緹感激涕零的點頭:“謝謝鄭大哥,真是麻煩你了。”
  除了西瓜,袋子還有若幹的水果,楊桃,橘子,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小紅果。鄭憲文說:“看看喜不喜歡。這些都是我爸的朋友送孩子來讀書時,帶來的當地特產,據說很有特色,我吃著還不錯。”
  “好的,我去洗洗。鄭大哥你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吧。”她說著轉了個身,看到王熙如寶貝模樣摟著書,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抿著嘴角直笑。孟緹看她笑得大有深意,輕微的窘迫一閃而過,趕緊為兩人介紹了一下就抱著西瓜進了廚房,拿起菜刀,把西瓜切得啪啪直響。
  王熙如深諳“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道理,神情坦然的看了鄭憲文一眼,這個年輕男人的氣度外表果真是萬裏挑一的水準,難怪孟緹暗戀他多年。
  她微微頷首:“你好。”
  麵前的女孩容貌清秀,眸光清澈,隱約透出一股子聰慧;鄭憲文坐下,回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你是小緹的同班同學?也是數學係的?”
  “我們本來還是一個宿舍的。”王熙如順手把手裏的書扣在淺色的茶幾上。
  鄭憲文看到了茶幾上的那本看上去很粗糙的英文書,外國某些大學的入學指南,自然的接上話:“你打算出國?”
  “是有這個打算的,也寄了好多資料出去,不過一直沒回複呢。總之還是要看運氣了。我聽說你……我跟孟緹一樣叫你鄭大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鄭憲文說,“聽說什麽?”
  “我聽說你剛從國外回來,想問問你,申請國外大學的時候,有什麽經驗嗎?”
  鄭憲文當年是公派留學,跟王熙如的情況不太一樣,不過認識的人多,前前後後還是知道不少,自然也能聊得上話題。
  孟緹切完西瓜出來,客廳裏的兩個人不但認識並且熟悉了正在聊著關於出國的話題。鄭憲文麵帶微笑,完全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自己知道的經驗都傾囊相授,王熙如頗為專心的聽著,一幅努力消化的模樣。孟緹端著水果盤子靠在門邊等了一等,看著兩人話題差不多告了一個小一段落才走過去。
  三個人吃著西瓜,孟緹順手就開了電視,鄭憲文在家裏本來就吃夠了,嚐了一塊就放下了。他坐在孟緹身邊的沙發上,隨手從掂量起茶幾上的幾本書,拍拍封麵,有點吃驚:“想不到你還在看範夜的小說。我現在連這本書講的什麽故事都不記得了。”
  孟緹扯過紙巾擦汗了手,才說:“我還是很喜歡,可以說百看不厭吧。”
  她第一次接觸到範夜的小說就是在鄭憲文送給她的十五歲生日禮物裏,跟著一盒糖果放在一起。但領她上路的人現在早就沒有了那種迷戀,而她還陷在過去不能自拔,看在外人眼底,想必也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愚蠢吧。
  她亂七八糟的想著自己的事情,鄭憲文換了個話題:“你同學打算出國,你怎麽想的?你成績不是很好嗎?”
  孟緹啃著西瓜,順口就說,“我肯定不會出去。”
  她回答得雖然快,但語氣十分篤定,絕對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想法。鄭憲文問:“為什麽?”
  “原因很多,嗯,一部分是為了我爸媽,”孟緹扔掉西瓜皮,扯過紙巾擦擦手和嘴,“我哥已經在國外了,我要去再去,晚年誰來照顧他們?有個病痛怎麽辦?”
  “你出去了也不是不回來,我不就回來了。”
  孟緹不以為然:“可是我爸媽年紀比較大了,我不在的時候出了什麽事情怎麽辦?鄭大哥,你也知道,我們一家的血型稀少得很,國內隻有我。我承受不起那個萬一。讀書麽,修行在個人,哪裏都是念。就算到時候沒辦法跟國際接軌,不還有王熙如同學嗎。她總會拉我一把,是不是?”
  王熙如早就把自己偽裝成一棵不會說話的植物,此時恰如其分的接腔:“如果有那麽一天的話,當然。”
  這推心置腹的說法,鄭憲文聽到耳朵裏卻格外安心,渾身都輕鬆了,說:“那就好,我很支持。阿緹,你的決定,我都是支持的。”
  孟緹忍不住笑了,歪著頭看他:“鄭大哥,你明天開始上班了吧?也不知道是不是習慣國內的工作環境。”
  鄭憲文笑出聲:“別為我擔心。”
  說真的,孟緹是肯定不會為他擔心的。在她的印象中,鄭憲文從來也不是個讓人擔心的人;而她第二天就陡然忙碌起來,無暇去思考別人的事情。
  她跟王熙如忙碌了一個暑假才折騰出來的那篇論文,前兩天終於交到數學學院宋章漢教授手裏審核。本以為是篇完美的文章,可沒想到被發現這篇論文從建立數學模?塗?技撲愕氖焙蚓統雋宋侍猓?閃瞬鈧?晾迨е?Ю鐧拿?蟆A礁鋈蘇駒謁握潞旱陌旃?依鍰?擔?隼詞繃?薅伎薏懷隼矗?
  於是除了上課,兩個人也在沒日沒夜的蹲守實驗室商量,晚上一起回孟緹的家,坐在床上討論,提出一個方案就否定一個,一切都不那麽容易。忙碌一個暑假才完成的論文現在要從根基上修改,重新開始搭積木的工作,怎麽也得花很長的時間。
  而王熙如現在還有補習班的課要上,孟緹自覺肩上的任務也重起來。她很清楚自己跟王熙如在數學能力上的差距,雖然兩個人看上去的差距是第一名和第二名,實際上她自己也知道絕對不止那麽簡單。王熙如整理的筆記,看的書,有一半的內容她都不懂,好在她另一個讓人不得不服的強項就是找資料——隻要網上存在的資料,她基本上沒找不到的,這麽邊看邊學,就撐到了十一。
  對別人而言,十一是假期;對她和王熙如,完全是黑色的折磨。十一前最後一個星期的選修課後,下課後趙初年特地攔住她,試圖約她去近郊旅遊,結果孟緹哪有閑心在乎這個,擺擺手就拒絕了,抓起書包就匆匆去了實驗室。
  往年的假期她多半是出去旅遊渡過,今年真是心裏遺憾得簡直要崩潰,算題算到鬱悶的時候跟王熙如執手相看淚眼——這種錯誤真是一生一次足矣。
  其中最頭痛的當屬計算,實驗室的計算機實在不太好,稍微複雜一點的方程都要算個幾個小時;那篇數論的論文根本就是純理論,需要的除了計算還是計算;孟緹琢磨了一下,一拍大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王熙如大喜:“你有主意了?”
  孟緹胸有成竹:“你就安心的去教導你的高三學生吧,累了這麽久,這兩天咱們歇一歇好了。”
  她雖然有了念頭,但自己還是不敢亂拿主意,趁父母那天打電話回來時說了這件事情。
  孟思明隔著越洋電話感慨說:“還記得我小時跟你講的小數點的故事嗎?”
  “知道的知道的,加加林的故事嗎。”
  “所以說,認真兩個字是世界上最難的,”孟思明說,“你們開始上錯了道,導致一個暑假的成績報廢。損失之大異常慘重。”
  孟緹最怕說教,小雞吃米般點頭:“爸我知道啦,先幫我想想辦法啦。”
  到底是做父親的有臉麵,雖然退休了,但說話做事還是有人應聲;孟緹很快就在計算機學院找到了曾經的學生、現任計算機係副教授歐永明,借了那台計算機學院剛剛花了近千萬買的高配置的小型機,從下周起,每天晚上可以七點到九點用兩個小時。
  這事讓人振奮,於是第二天一早她就奔過去找歐永明把這件事情定下來,歐永明十分好說話,示意不礙事,什麽事情都交代得十分清楚。從計算機學院出來,心中鬱結之氣頓消,覺得世界真是海闊天空憑魚躍。
  時間尚早,孟緹想了想,十一假期到了尾聲,還是應該抓緊這最後的時間把想幹的事情做了才是。於是騎車出了校門,拐了個彎去學校附近的書市。
  孟緹人生一大愛好就是逛書店,尤其是舊書店。學校西門外就有個大型書市,也是本市最大的圖書批發市場,大部分時候去都是人滿為患的樣子。如果遇到什麽活動或者節日,書市就徹底淪為了廟會。
  那一片舊書店就在置身書市的角落。沿著主幹道緩行,拐入第四條分叉的小巷,就是舊書的天地。這條小巷遠並不寬敞,兩岸的店麵都不大,青磚房屋,站在窄街兩旁臉對著臉,用自己的方式昭昭於世。
  時間尚早,很多店麵才剛剛掀起了一半的卷門簾,陽光傾斜著投射進來,把舊書店染得半明半暗,就像店裏那些發黃的書頁本身,宛若一副色調溫暖的油畫,暖意始終不散。
  舊書店是孟緹購書的根據地之一,買舊書也是她從父親孟思明教授那裏繼承下來的根深蒂固的愛好之一。雖說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中文圖書都可以在圖書館或網上找到,可她還是喜歡把書捧在手裏的感覺。而舊書店比起新書店,往往帶著更多的人文感懷,所以有人說,凡是愛書的人,沒有不愛舊書店的。
  她在此地曾經斬獲無數,有著無數傲人的成績,戰利品裏包括一套三折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上世紀50年代的書局版李白全集,還有幾本據說早已失傳的禁書,還有很多人從未想過世間會有這樣一部書存在的偏僻書,例如談鬥蛐蛐的書,她就買了不同的三本。
  常年的積累,孟緹逛舊書店早就積累了一套自己的經驗,也練就出了火眼晶晶,最主要就是不怕髒,不怕麻煩,而且很多時候,還有一點點運氣這個東西。
  以前孟緹逛書店並不帶什麽目的性,就像是站在海上漁船中的漁夫,扔下了網子,並不期待撈上某一種特定的魚;今天她目的性強很多,也隻為了一個作家過來。其實心裏也非常清楚希望並不會太大,她在網絡上都找不到蹤影的書,甚至連評論都看不到一篇的小說,在舊書店裏找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不過意外總是會發生的。其實都是熟悉的店,舊書基本上看過了,她一來就直接問老板,“有沒有什麽新書?”
  四十多歲的中年的書店老板樂嗬嗬往紙箱子裏一指:“這裏呢,小姑娘你慢慢看。不過還沒整理修複呢。”
  那一箱子的書略顯潮濕和綿軟,隨便一碰就煙塵漫天,書頁沙沙作響,仿佛在低沉哀婉的哭泣。好多書甚至淳樸得連封麵都沒有,看到一本略整潔的書都會讓人眼前一亮。
  這個事實簡直讓人震驚。孟緹心理想自己今天真是有運氣啊,先那本書迅速翻了幾頁,那熟悉的文筆她不論如何都不會錯認——扉頁上還有藍色的印章,寫著市圖書館的字樣;隨後翻到版權頁,日期清清楚楚寫著這是十年前的第一版,印量和《逆旅》一樣,居然隻有五百本。
  孟緹激動得不可抑止,覺得雙手哆嗦;她都驚訝自己為什麽可以這麽鎮定的把書收在懷裏,繼續用有條不紊的速度翻看箱子裏可能出現的範夜的其他作品。久尋無果,最後才覺得,大概今天的運氣已經用盡了,這才站起來,把書拿到收銀台前問老板“多少錢”,同時拿起大大的斜挎包,拉開拉鏈,開始翻找錢包。
  然後就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頓時想起,昨天晚上把錢包拿出來居然忘記塞挎包裏去了。孟緹懊悔得血液倒流,熱氣上湧;連忙說:“我馬上回去取錢,老板你把書留在這裏,千萬不要讓人買去了。”
  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好說話,老板笑著安慰說:“人有失蹄。別著急,慢慢回去拿錢。我把書給你留著。多久都行。”
  孟緹騎著車,拿出參加奧運會自行車比賽的勁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路狂奔回家,又拿了錢包回來。說來也是,明明知道那本書就在哪裏不會跑掉,可心裏那個急,好像火星砸到了腳背。她自覺動作很快,前後還是用了五十分鍾。重新回到舊書店前,人幾乎虛脫,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老板從店裏出來,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立刻搬出張凳子讓她坐下。
  孟緹剛一坐下就把錢遞過去,“書給我吧。”
  老板搖搖頭,卻沒有接錢,滿臉為難的看了看孟緹,“半小時前,有個年輕人來逛了一圈,說也要買那本書。他說願意出十倍的價格。”
  大凡商人,對稀有的商品總是待價而沽的。孟緹愣了愣,好事總是坎坷,讓人中途橫差一杠子的事情尤其異常惱火,她“唰”的站起來,變了臉色哼了一聲:“他給你多少?十倍,我也能給!你把書拿給我!”
  “呃……不光是錢的事情,”老板心說今天怎麽這麽巧,一個兩個都是來要這本書的,還都拿不到誓不罷休的模樣,伸手朝對麵那家掛著簾子的舊書攤,“他剛剛過去那家店裏,說是要等你回來,你們倆先談談看吧。”
  “談?有什麽好談的!”
  隻想怒氣衝衝的給那人一點顏色看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心愛之書豈容他人覬覦!
  一想到此節,孟緹哪裏還忍得住,一捋袖子,擺出個不達不目的不罷休的女霸王態度走了過去。對麵那家書店主要經營建國之前的舊書,孟緹曾經多次光顧,那套書局第一版的《古文觀止》就是在這裏淘到的。店裏裝修得十分古樸,連地上的帶著凹印的長磚都帶著古雅的味道,更不要提掛在門口的青色布簾,在陽光下懸垂紋路自然圓潤,繡著的幾株翠竹活形活現。
  孟緹吸一口氣就跨上了台階,邊在腦子裏構思說辭,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文思猶如泉湧。於是氣定神閑的抬起頭來,伸出手臂朝簾子探去,不過一瞬間的功夫,簾子從裏被人挑開。簾內那人身穿素色衣褲,風度閑雅,手指挑著布簾,因被陽光耀到了眼睛而微微一眯,眸子裏光華氤氳流轉。竟是畫中人物。

  第五章 南浦
  孟緹大腦一片空白,心跳如鼓,腳後跟下意識一挪,竟悄悄後退了一步。站穩之後呼吸慢慢定下來,若無其事般抬頭看過去,這次鎮定得好像戴了惟妙惟肖的人皮麵具。她今天穿著溫暖明亮顏色的衣服,笑容溫婉,彬彬有禮:“趙老師,你怎麽在這裏?”
  趙初年在挑簾時沒有想到孟緹就在外麵,顯然吃了一驚,喜色真摯的讓人覺得感動:“孟緹,你也在逛書店?真是天涯何處不逢君,好巧。”
  的確夠巧的,孟緹抿著嘴角笑起來,身後老板已經叫起來:“對的,小姑娘,就是他也要買那麽本書。”
  醍醐灌頂,原來兩人都衝著一本書來的,兩人對視一眼,視線一對上同時都笑了。趙初年點頭之後再搖頭,感慨不已:“我真是太意外了,完全沒想到那個先我一步看上這本書的女孩是你。”
  孟緹嘴角微微揚起,雖然麵前這個人是老師,但她也絕不可能放棄《蒙塵》。看著趙初年那張嘴角輕揚似笑非笑的臉,她頓了頓,才說:“趙老師,你不要指望我孔融讓梨。那本書是我先看到的,我親手從那個舊書箱子翻出來的,”她舉了舉手,“你看我手上現在還有很多灰,總之,絕不可能讓給你的。當然,借給你複印沒問題。”
  “蠻不錯的提議,不過……”趙初年看到她表情越發認真嚴肅,笑了笑把話說完,“再加一個條件好不好?”
  “什麽?”孟緹緊張地看著他,生怕是什麽割地賠款的條件。
  “我可以隨時跟你借這本書看,怎麽樣?”趙初年笑語,“保證不會弄壞。”
  “你確定?”孟緹反問,趙初年找到對這本書的期望不會低於自己,原以為會大費口舌,肚子裏裝滿了一籮筐的草稿,結果這樣就解決了。落差實在太大,她不可置信地眨眨眼,“這麽簡單的事情當然沒問題了。”
  “你既然想要,我不論如何都不可能跟你爭。”
  話說的極其誠心,孟緹別過頭去,心說那你還跟我提條件呢。
  兩個人回到書店前,這是順利無比。孟緹付了錢,也不顧書上的灰塵,把書拿在懷裏,才慢慢長舒一口氣。
  書店老板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來掃過去:“看你們剛剛聊得很好,原來你們認識呢。難得看到都喜歡這本書的人啊,真是有緣分,你們倆也算是知音了吧?”
  孟緹讚同:“說起來沒錯。”
  趙初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吧。”
  孟緹的自行車就在書店外,因為剛剛太心急,根本沒鎖,鑰匙還掛在車鎖上晃悠,亮亮的十分晃眼。此時見到,孟緹才有點後知後覺的害怕。趙初年說了句“以後小心點”,在她之前就伸手推過車子,示意她走在他身邊,慢慢走出書市。
  “還生氣嗎?前兩周我每次約你,你都不肯出來。”
  “什麽?我生氣?”
  孟緹嚇了一跳,想了一會這個莫名其妙的生氣從何而來,半天後才想起那天晚上的小小不愉快,連忙一疊聲的否認。這段時間趙初年經常給她電話或者短信,約她出來或者說請她吃飯,孟緹有時候也詫異,明明他的課很多,跟大學的學生一樣不得空,周一到周五很多時間都在學校裏忙碌,怎麽就會那麽有空閑約她。
  但是論文讓她焦頭爛額,所以對待邀請無一例外都是拒絕,連話都不想多說。趙初年應該察覺到她的偶爾的不耐煩,不多說什麽,往往在電話裏說一句“那你忙吧”就沒了下文。這些細枝末節被想起來,孟緹無比愧疚,一五一十把重寫論文的事情講了一遍。
  趙初年長長呼出一口氣:“原來如此,借到了機器就好。”
  今天早上起床後孟緹就興奮到了現在,覺得今天這天實在是運氣太好了,沉浸在借到電腦和買到書的欣喜中,熱血衝上腦門,她就把那台電腦天花亂墜的吹噓了一通,趙初年含笑不語,末了才說:“我知道。”
  孟緹這才想起趙初年也是有軟件和電子學位的人,自己顯然是班門弄斧,就像皮球頓時泄了氣,訕笑了兩聲,“嘿嘿,是啊。”
  時候差不多到中午,趙初年看了看天色:“我們不談那台強大的計算機了。你為什麽非要買那本《蒙塵》?”
  孟緹難得遇到一個知己,興奮的和盤托出:“這是我喜歡的作家範夜的書,據說枯槐是他的筆名。我前段時間無意中看到一篇文章講的,所以現在才到處找他的作品。”
  真不愧為文學係博士,若換了其他人聽到這個消息,肯定得大跌眼鏡,他還眼皮都沒多眨一下,微微頷首:“嗯,枯槐的確是他的筆名。不過幾乎沒人知道這件事情。那是《讀書手記》上的文章吧?我記得那本雜誌隻出版了半年就倒閉了,你居然能看到,也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孟緹比他激動得多,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連鄭伯伯都不知道枯槐和範夜的關係,你居然知道?難道你也跟我一樣喜歡他嗎?研究過他嗎?他還有什麽作品?我現在就像大海撈針一樣,東找西尋的找他的書看,不過除了一本《逆旅》,還有手上這本,什麽都找不到了。”
  她劈裏啪啦說著,一看就是鬱悶多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趙初年順勢握住她抓過來的手,柔軟而美好,幾乎摸不到骨頭。他安靜地聽他講話,麵帶微笑注視她她期盼的臉龐一會,片刻後露出笑容:“你說這麽多,讓我怎麽回答?我對範夜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或許比你多一點,收集了很多跟他相關的資料,他的書我也盡可能的找了。”
  孟緹兩眼放光,猛然從他的手掌裏掙脫出來,抱住他的胳膊,幾乎都要撲到他身上:“啊啊,你有什麽資料?”
  趙初年不動聲色,笑容不改:“範夜筆名下的小說並不難找,我猜你都有,不過我是本著收集的目的,不用的出版社,不同的版本差不多都找齊了;枯槐這個筆名下的小說,沒有多餘的版次,但我也收集了三本。如果加上你手上的這本,就是第四本了。”
  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孟緹覺得自己隻剩下驚歎的力氣了,恍在夢中。她眼睛本來就大,睜圓了完全是一雙杏眼,這麽呆呆看著趙初年,如漆的瞳孔閃著亮光,一絲若有似無的愧疚浮上心頭。
  “那個……趙老師,”孟緹小心翼翼跟他打商量,“原來你比我還喜歡他,而且已經收集了那麽多,我還跟你搶書,真是太不厚道了。這樣吧,你等我把書複印一份,然後我就把這本《蒙塵》還給你。”
  趙初年終於沒忍住,腳後跟踢起自行車支架,放開把手就撫了撫她的頭發,柔聲說:“謝謝你肯割愛。不過現在,已經沒這個必要了。”
  孟緹“啊”了一聲,又說:“你那裏的書,我可不可以借來看看?”
  “你要看什麽時候都沒問題,今天去看都沒問題。”
  渾身的血液在血管裏沸騰,有一種劇烈燃燒的狀態,孟緹一把拽趙初年的胳膊:“今天?好啊好啊。走吧走吧。”
  她激動如此,趙初年有些意外,看了她一會,“馬上就到中午了,現在買菜回去做飯來不及了,我們在外麵吃了在再回去吧,怎麽樣?我請客。”
  “好的好的,”孟緹連連點頭,“有人請吃飯嗎,那實在是太好沒有了。”
  趙初年回身跨上自行車,對孟緹點頭:“上來,我們先回學校把你的自行車放回學校再去吃飯,然後去我家。我看你的車很結實,帶我們兩個人不成問題。”
  孟緹跳上後座,從後扯著趙初年的衣襟。趙初年騎著車,三下兩下就從書市裏拐出去,上了大路回到學校。帶著水汽的風從臉頰吹過,陽光從眼前跑過去,年輕男人的身體在白襯衣下麵若隱若現,似乎可以看到筋骨的曲線,柔韌而溫暖。
  兩個人回到學校,就進在某棟路口旁教學樓停車場放好了自行車。附近教學樓的出來的學生三三兩兩朝食堂的方向走去,稍微有些猶豫,趙初年是她的老師,長得真是太好——據說,雖然他才來平大不足一個月,但文學院差不多每個人都認識他,而他還上著三門選修課,學生都散布在全校各個學院各個年級——跟他坐在食堂吃飯,關注度可想而知。
  其實根本不用走到食堂,現在兩個人還隻是站在路上,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看過來了。趙初年低低一笑,手一探撈起她的手,半拉著她再次朝校門口走過去。
  孟緹一頭霧水:“啊,做什麽?”
  “你不會以為我想請你在食堂吃飯吧?”
  “我的確是這麽想的,不然我們去哪裏?”
  趙初年感受她手心的溫度,同時某種叫拘束的情緒也傳了過來,他拍拍她的頭,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跟我走就對了。”
  那容貌如此炫目,對比得陽光竟然像冰雪一樣,一縷縷融化在他的鬢發間。
  結果他們從學校正門出去,穿過天橋走到對街,再步行幾百米後,兩人在某輝煌的大廈的中餐廳坐了下來。
  正是吃飯的時間,餐廳已經有不少人。環境優雅,整體色調是明黃色,屏風、隔牆、扶欄,還有流水潺潺,把裝飾得宛如江南園林。服務員小姐一個個修長婉約,美豔動人。真是一個很有誠意的的餐廳,請人來這裏吃飯,真是表現了足夠的心意。
  趙初年拿過菜單給她,孟緹看了下價格,價格並不太離譜,但也不便宜,她眼睛在菜單上打轉,卻完全沒看進去,隨便點了兩樣就應付過去。趙初年用很自若的語氣跟服務員交談點菜,她在心裏暗自琢磨了一下,等服務員離開之後才說:“那個,趙老師……你借我書,還請我吃飯,讓你這麽破費真是不好意思。下一次換我請你吧。”
  趙初年眸光柔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用跟我客氣。至少等你工作了再說吧。”
  “那不知道還得多少年呢,”孟緹擺手,“我很快可以拿到獎學金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我不會忘記的。”
  “咱們見麵的機會很多,”趙初年微笑,“不用著急一時。”
  的確是這個道理。孟緹也放棄了跟他的口舌之爭。
  菜很快就送上桌,分量不多,盤子卻很大,小小的雙人桌居然就排滿了。孟緹忙了一個早上,還騎車在學校書市間來回幾次,早餓得前心帖後背,不客氣就大塊朵頤。
  相比之下趙初年反而斯文得多,仿佛吃飯並不是他的主要目的,更多時間都在給孟緹夾菜,甚至還幫她挑出魚刺,魚肉放到她的碗裏。
  孟緹哭笑不得,放下了舉著筷子的手,“趙老師,你吃你自己的吧,求求你別管我了……”
  “嫌我做的不好?”趙初年若無其事地笑,“上次在鄭院長家吃飯的時候,我看到鄭憲文也這麽做,而且你也沒說不好。”
  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說,孟緹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於是點點頭承認:“鄭大哥跟別人不一樣……他從小就很照顧我,小時候我不喜歡吃魚,他都把魚刺挑了喂我吃,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習慣。”
  趙初年神色不變,連醞釀情緒的瞬間都看不到,帶著我自巍然不動的從容表情,“那你把我當成他就可以了。”
  孟緹搖頭:“不可能的。”
  “為什麽?”
  “他跟別人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誰都替代不了。”
  幾問幾答之後兩個人都怔住了,同時放下了筷子。孟緹一瞬間心裏開了鍋一樣,懊悔自己說錯了話,隻盼望趙初年沒聽出她的弦外之意,想用笨拙的言辭補救,可說了句“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張口結舌的愣住了,也沒了下文,不論如何都說不下去,雙手下意識去尋個支撐的東西,隻好重新抓起了筷子捏緊後發怔;趙初年盯著她片刻,然後垂下了視線,伸手去剝了隻蝦子放在空碗裏,連同那隻裝滿剝得雪白晶瑩的蝦碗推到孟緹麵前,這才忍俊不禁地笑開:“我跟你開玩笑的,隨口追問了兩句。瞧你緊張的那個樣子,到底是小姑娘,真是一點玩笑都開不起。”
  緊張氣氛頓時奇妙地化解掉,孟緹鬆了口氣,瞪他:“誰說我開不起玩笑?”
  趙初年抽過紙巾擦了擦手,慢條斯理地笑起來,聲調全然是最溫柔的哄人語氣:“對對,是我錯了。不說這些了。吃飯吧。”
  當然,說到底他們也隻有兩個人,不論怎麽吃,還是剩了很多菜。趙初年找來服務員打包,還滿滿當當的裝滿了四五個飯盒。孟緹勤勞的把袋子抓在自己手裏,跟著趙初年離開了餐廳坐電梯下了樓。
  沒想到趙初年去了這棟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地方大得一眼看不到盡頭。孟緹以為這裏是離開大廈的捷徑,沒有多問,乖乖跟在他身後。兩個人在停車場轉了幾圈,趙初年在某一輛簇新的銀灰色轎車前停下,又熟練地拉開副駕位子旁的車門,才轉身過來,對目瞪口呆的孟緹點頭示意:“上車吧。”
  眼神掃到汽車的標誌,孟緹滿臉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你……你,居然有車!”
  “有的,我一直把車停在這裏。”
  趙初年低聲笑了,把她推到車子裏關上門,自己隨後也上了車。
  孟緹繼續眼神發直的狀態,喃喃自語:“有車就算了,還這麽奢侈的!?
  難得看到她這樣僵硬的表情,趙初年身體不受控製,傾身過去拍了拍她的臉,撥開她前額的幾縷發絲。她皮膚猶若柔荑,手指忍不住稍作停留;然後才幫她係好安全帶,又發動引擎,穩穩把車倒出了停車場,才慢條斯理問:“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有車嗎?”
  “不是不能,”孟緹緩過神,搖頭,“我隻是納悶,你的收入怎麽可能買的起這麽好的車子?難怪你一直作風低調,不把車停在學校,真是太招搖了。我爸媽工作一輩子都沒買輛車,嘿嘿,說起來還是學校的教授呢……當然不是買不起,隻是買得起時我爸媽都老了,壓根開不動也不想學,還考慮著給我和我哥攢錢買房子呢,當然現在不用操心我哥了,隻有我一個人。”
  “我倒是忘記你爸媽都是教授了,大學老師的工資水平你也許比我還要清楚,更何況我才剛工作是不是?”趙初年笑著安撫她,“我雖然沒什麽錢,但我好歹還有個爺爺和伯父啊。這車不是打家劫舍來的。還有什麽問題,一起問了。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隻有一個問題,”孟緹盯著他的眼睛,仿佛想用意念力把他的身體看出一個洞來,“你每個月的工資夠你這輛車的開銷嗎?”
  趙初年哈哈大笑,車子上了寬敞筆直的公路,風灌進車廂,吹開了他的頭發,“勉勉強強吧。”
  見過車之後,孟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淡定,因此在見到趙初年的車子駛入南浦一帶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沉著得好像一個見慣世情的老人,一個問題都沒有,好像跟這棟屋子的主人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而自己來過此地若幹次了。
  其實她沒想到趙初年住在這種地方。
  這一帶地處市郊,前幾年才修好,房子大都是私人的度假別墅。環境極佳,背靠著一座叫南山的小山丘,腳踩在流水旁,流水從南山中而,帶著樹木青草的氣息,在山腳下凝成一個深碧而潺然的大湖,視野好得令人發指。道路不寬但是極其平整,灌木修建得很整齊,車子行駛很久後才會看到一棟類似度假山莊的別墅。在孟緹所知道的傳說中,在這一帶的有地產的人無不非富即貴。
  孟緹先下了車,站在院子裏,觀摩著那棟獨門獨棟帶花園的房子,等趙初年把車停好。花園鋪滿青草,空出了車道。她用評判的眼神看了看屋子的結構和恍若蘇州園林的院落,想到了這裏和市中心的距離五十分鍾的路程,心說難怪他要開車上班。
  趙初年從車庫出來,問她:“屋子怎麽樣?”
  看上去的確讓人覺得舒服,孟緹清了清嗓子發表感想:“還不錯,風水書上說,山管人丁水管才,這個地理位置真是沒的說。”
  “你還看風水書?”
  “風水也是建築學的一部分,我偶爾會翻著看看。”
  趙初年拿出鑰匙開門,隨口問:“因為鄭憲文的關係?”
  孟緹驚訝於他的敏銳,側頭回答:“嗯,建築學的書挺好看的。”
  屋外環境奇佳,穿過巨大的陽台進到屋子裏,竟然是另一派天地。原以為跟外表相得益彰的豪華氣派裝修沒有看到,反而異常簡樸,地板光鑒可人,牆壁白得讓人覺得晃眼,客廳裏隻有沙發茶幾和兩大盆冬青樹,完全沒有什麽多餘的家具,連個電視都沒有。
  好像看到一個金碧輝煌的盒子,自然以為裏麵是珍寶,結果打開後發現,裏麵空空如也。落差實在太大,以至於都不知道說什麽感想。孟緹左顧右盼一會,怎麽都看不出活人或者說其他活人存在的證據,忍不住問:“你一個人住這麽大這麽空的屋子?”
  “我是一個人住,”趙初年莞爾,“不用這麽失望吧。”
  “能不失望嗎,以為可以看到傳說中的豪宅,你這屋子裝修得還不如我家呢,”孟緹感慨萬千,“趙老師,沒想到你對住的地方這麽不講究。我始終覺得,覺得房子還是要有點人煙氣息比較好。”
  “更差的地方也住了那麽多年,倒沒什麽關係,”趙初年不以為意,“樓上裝修得好些,我們馬上上樓去。這屋子本來是我二伯父的,他就喜歡安靜簡樸。他幾年前去世後,這屋子基本上就閑置了下來。我爺爺知道我要回來工作之後,臨時找人打掃一下,略微搬了些家具進來,就成了你看到這個樣子。”
  “啊,原來如此。”
  “抱歉讓你失望了。既然你不喜歡的話,我過幾天讓人搬一套家具電器進來。你喜歡什麽樣的家具?什麽風格?梨木還是紅木?”
  本來孟緹完全是玩笑,但沒想到趙初年居然當了真,而且不但把道歉說的推心置腹,連征詢意見的話都說的那麽真摯。孟緹不好意思,好歹是第一次參觀他的屋子,哪能隨便品頭論足。須知屋子就像一個人的臉,說人家的臉不好看,是多麽不禮貌的事情。
  她立刻調整態度,眉眼彎彎地笑語,“不不,是我失禮在前。你的家隨便怎麽都好,我的話不要在意,這裏雖然簡樸了點,但是很幹淨。趙老師你很能幹,我看這裏,房間怎麽也有七八間吧,還不算兩個客廳。”
  “我沒有這麽勤快的,阿緹你真是高看我了,”趙初年搖頭笑了笑,“每個星期本家那邊的大宅都會來人來打掃。我每周做幾頓飯就不錯了。”
  孟緹這兩個月也是一個人住,聽這話實在是深有感觸:“沒錯,跟我差不多。好在我家的房子也就百多平方,我自己也勉強可以打掃。爸媽去美國後,我家廚房兩個月沒怎麽開火了,啊,也不完全是,我還是煮過方便麵的。不過你跟我情況不一樣啊,你完??梢曰乇炯遙??胰艘黃鸌。??呂瓷焓址估湊趴詰納?睢!?
  “那天晚上你不是說,一個人住感覺很好?”趙初年說,“我也是這麽覺得的。要不要參觀一下房間?”
  “參觀是肯定免不了的,不過廚房在哪裏?我去把這幾個飯盒放到冰箱裏。”
  廚房就在一樓,有著大麵積的窗戶,通風采光很好,光線斜照進來,照亮了房間裏小小的吧台。拉開冰箱,十分空曠,有半箱子牛奶,還有幾根蔫掉的小蔥和幾隻皺巴巴的老薑,完全符合趙初年剛剛那句“每周能做幾頓飯就不錯了”。
  相比一樓,二樓的裝修的確要好多了,牆上有許多精致小巧的壁燈,鋪著厚厚深褐色地毯,踩上去就像行走在雲端,一點聲音都沒有。
  最舒適的房間就是主臥室,麵積大得驚人,比樓下那個寬敞的客廳小不了多少,深色的床罩和深色的窗簾,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遠處的湖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床頭的牆麵裝飾簡明,懸著兩盞精致的壁燈,拉上窗簾時,整個居室異常靜謐。
  孟緹矗立窗前,喃喃說:“我記得有句詩,窗前流水枕前書,說得就是這種景色吧。”
  潮濕的微風吹走她頭發和身上的香氣,趙初年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光滑的頭發,輕聲說,“那首詩的原文是,亂雲堆裏結茅廬,已共紅塵跡漸疏。莫問野人生計事,窗前流水枕前書。”
  詩是很好的,孟緹在心裏咀嚼這二十八個字片刻,回頭看他,眼底是滿滿的好奇,“可是,書在哪裏呢?”
  “過來。”
  他穿過臥室,一把拉開窗戶相對的巨大窗簾,又推開玻璃滑門。
  孟緹睜圓了眼睛。原來,臥室書房是連通的,是用了玻璃滑門和窗簾隔開的。
  她之前已經想到趙初年的書一定很多,還是沒想到多到這個地步,宛如一個小型圖書館。一排排書櫥士兵列隊般站著,鋪滿層層疊疊的書籍,縱橫交錯如阡陌叢林,整個書房砰然生輝,隔斷了世間塵囂。

  第六章 蒙塵
  下午的陽光彌漫進來,落在那一排排紅木書架上,那排書架顯然都有了相當的年頭,卻擦得十分幹淨十分沉著,連木頭都帶著書頁的味道,好像年老的讀書人的邀請姿態。
  不是沒有見過這麽多書,學校圖書館不知道大成什麽模樣,可作為私人藏書而言,這麽多,簡直就是夢想之所在。
  偌大的書房仿佛被分成了三分,其中兩份塞滿了整整齊齊的書架,另一份中則更像是閱讀室,書桌電腦是少不了的,還有一套精致的小茶幾凳子和沙發,都放置在合理的地方。
  她看了看這驚人的偌大書房,又回頭看了看淡定微笑的趙初年,反複若幹次,覺得嗓子發幹,才舔了舔嘴唇,喃喃說:“居然比我家和鄭伯伯家的書還多得多啊。趙老師,有這麽多書,你是什麽感覺?”
  趙初年在書房裏的長沙發上坐下,托著下巴,笑意溫柔:“坐擁書城之樂,獨占書中風光。你願意的話,在這裏多住幾天,享受一下了卻身外事,關門閉戶夜讀書的感覺就知道了。”
  “就算住幾天了這些書也不是我的,”孟緹的眼神流連在書上依依不舍,“你才搬過來沒多久吧,居然可以把書房布置成這種模樣,我實在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部分書是我二伯的。對他來說,人生最大的樂趣,第一是小提琴,第二是書,第三是藏書,”趙初年收拾著書桌,“我的書隻占了小部分。”
  除了書之外,最讓人注意的自然是房間裏的電腦了,超大的顯示屏,機箱也比一般的機箱大了兩倍,更像是服務器;除了計算機本身,設備也很驚人,震驚的看著那套設備:,打印機,複印機,掃描儀,傳真機,幾乎所有的電腦配件都齊全的,可以當做一個小型辦公室。
  看見複印機的時候孟緹眼睛就亮了,她可一分鍾也沒忘記正事,取下斜挎包放在沙發上,拿出那本《蒙塵》,問:“我本來還打算去外麵複印,沒想到趙老師你這裏這麽齊全。我可不可以借一下複印機?”
  趙初年開了空調,“隨便用。”
  三百多頁的書,複印過程不會太短,但這個下午也就剛剛過去一兩個小時,也沒什麽著急的,孟緹站在複印機前,重複著機械枯燥的動作,順手拿起一張複印好的內容頁看起來。看著看著就有感而發,洶湧的迷惑湧上心頭。
  “我其實不能理解。七八年前範夜已經是當時最紅的商業作家之一了,我記得《訪客》那本書有過百萬的銷量還被拍成過電影,他為什麽還要用別的筆名寫本印量隻有五百本的小說?”
  趙初年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阿緹,你覺得範夜是個什麽人?”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稱她“阿緹”了,但他叫起來如此的隨意很親切,她也去沒去糾正稱呼上的細節,慢慢思索他的問題。
  太像課堂上提問的意味,孟緹不由得謹慎起來,斟酌了才回答:“其實之前我沒有想過要追根問底地了解範夜,反正他向來神秘著稱,信息也不多,連張照片都看不到。吃雞蛋不必認識下蛋的母雞,我很讚同這句話。而且喜歡一個人不等於喜歡要從頭到尾的了解他吧。實際上很多時候了解了,反而會讓人失望。”
  趙初年沉吟,“那換一個問題,你喜歡他的作品,是什麽原因?”
  高二之前,她對範夜這個人的了解隻能算得上是隻聞其名而已。她家中藏書不少,她可以進出大學圖書館,可以看的書數量驚人,並沒有太多耐心去讀某一個人的小說。對中學生來說,流行小說的誘惑顯然更大。若不是鄭憲文送的生日禮物,她也許一輩子跟範夜無緣。毫無疑問,範夜的小說是出色的商業小說,他似乎也不掩飾這一點,情節大多詭秘難解,很驚人卻不嚇人;可讀性自然十分強,同時並不流俗,屬於你猜到開頭猜不到結局的類型,在市場上有出色表現又會得到評論家一致好評。
  “他的小說能讓讀者和評論家都稱讚,是有道理的,”孟緹想了一會,才說,“很好看,想象力很豐富,情節不落俗套,他是我見過同時寫著許多題材都那麽出色的人,懸疑題材就不說了,甚至還有科幻小說,每一部都讓我覺得讚歎——其他作家總有一部分讓我覺得不太好,讀他的書,每一本都餘音繞梁。這是我在讀其他作家的小說裏感受不到的。”
  孟緹記得自己那時候匆匆讀完一本書便又讀另一本,為每一本書所陶醉,對哪本書都不感到滿足,幾個月後轉身回來看,才發現自己中毒太深。
  趙初年就問:“也就是說你沒仔細分析過?從來沒想過他作品的表象下是什麽?”
  “表象?分析?”孟緹從忙碌的複印過程從扭頭對趙初年一笑,“趙老師你是文學博士,跟我不一樣的。我隻是想要看看他換了個筆名寫的書而已。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肯定想著找找看,找到一個合自己心意的作家,挺難的。”
  趙初年從後麵看著她的背影,修長的身材,馬尾活撥地輕輕跳動著。他微微笑起來,起身離開書房。
  好容易複印完了整本《蒙塵》,孟緹長長鬆了一口氣,裝訂好,回神過來鬆了口氣。鋪著格子花布的小餐桌上,整齊的擺著茶葉和各種點心。趙初年坐在茶幾上,把茶水倒入茶杯,嫋嫋蒸汽就生了起來。
  這個樣子倒像是下午茶的模樣了,孟緹笑問:“趙老師,你還有喝下午茶的習慣?”
  “是給你準備的,”趙初年對她招手,“這裏有兩把椅子。”
  “謝謝,那我先不吃了,”孟緹搖頭,“你不是說範夜的其他作品都有,在哪裏?”
  “那個書架都在你背後,”趙初年端起茶杯放在唇邊吹了吹,“找到了就帶書過來坐。”
  書果真都是在的,就在那個梨木書架上,他的作品占了半邊。趙初年果然沒有說大話,整整齊齊一排作品看過去,從範夜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到現在,每個出版社的,每個版本果真都有,孟緹想起自己的小書櫃,不過一排五十餘本而已,人家的大書櫃,占了足足三排;她感慨萬千,就看到了在枯槐名下的那四本書。
  取下來一看,竟然都是舊書,有一本殘破得封麵都沒有了,扉頁上蓋著某圖書館的淺藍色印章,大概是圖書館處理過的舊書。除了她已經有的那本《逆旅》外,剩下兩本的名字她之前從未聽過,一本叫《驚雷》,一本叫《白雁》。
  當下真是欣喜若狂,她取下書,抱著蹭到小餐桌旁,眼巴巴的看著趙初年:“趙老師,把書借給我複印好不好?”
  趙初年隻是微笑,笑完了拿起一隻熱氣騰騰的茶杯放到她手裏,笑容溫暖,“當然可以,你把書拿走吧。阿緹,但是你不覺得隨時過來我這裏看書更好嗎?”
  可以借走原書,孟緹太過興奮,腦子隻聽到了前半段話,忙忙地點頭,“好啊好啊,趙老師你可真是好人。”
  趙初年指著孟緹放在桌子上的幾本書,“枯槐這個筆名的小說具體的數量無法考證,但從他兩年出版一本小說來看,應該不會超過六部小說,因為是在不同的出版社出版的。我打聽過,差不多是他自費出版的,因為太晦澀,印量很少,也沒怎麽發行,甚至在國家圖書館都沒有全部的登記,我花了好幾年才找到了這三本。如果算上今天的那本,四本。”
  “對的,我在國家圖書館網站上搜索過,”孟緹說,“我以為隻要寫過小說都會留下痕跡的,但他幾乎是刻意把自己變成一個幽靈。”
  “他那時候已經是很有影響力的作家,做到這種事情也不困難,”趙初年說,“總之,你慢慢看書吧,最好先看你今天找到的《蒙塵》,這是枯槐名字下最早的一本小說。”
  “這是自然的。”
  孟緹看書專注,是雷都打不醒的類型,她就坐在趙初年的書房,感覺範夜的小說,《蒙塵》的小說,就像一根套索般吸引著她。
  這本書也跟《逆旅》一樣,談不上情節,沒有前因後果,言辭中帶著幻想和夢遊般的痕跡。故事說的是一位年輕的富家公子放棄學業離家出走,沒有證件,身無分文,隨身帶著一隻口琴和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他睡大路,躺公園,什麽都做過,甚至還親手埋葬過兩個無家可的流浪漢。他依靠不停的打工賺取路費去下一站,起初流落街頭;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認識了各種各樣的職業的人,見了各種的詭異或者無法理解的風俗人情。
  他不停的流浪,流浪,直到認識了一位年輕的酒店女招待,她身世坎坷然而難得的保持了一顆善良的心,盡管自己的生活那麽窘迫,可時不時還會給路邊的乞討者,甚至流浪的貓狗送飯,兩個人在公園裏認識了。
  ……
  “天氣冷了,你願意去我家嗎?”女孩子問他。
  她麵容十分年輕,化著和年齡明顯不符的妝,眼角的眉線已經模糊了。薄薄的衣服緊緊圍在身上,衣擺比膝蓋長不了多少,裹腿的黑褲子下是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顯得整個人細長單薄。她身上有著廉價脂粉香氣,風塵的氣息,可一雙眸子清澈得驚人,閃光如寶石,恍若有人在她眼底打翻了一隻墨色染缸。
  他問她:“可以嗎?”
  女孩子伸出手來,手指微微彎曲著,扣住他的手心。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在那個春寒料峭的夜晚,他經曆著另一段不知名的命運,在暮色蒼茫之中跟年輕的女孩子並肩而行。城市裏的貧民區有著嘔心的氣味,不過他們都已經習慣了。流浪者帶著茫然無措神情行走在髒兮兮的街道上;貓的叫聲一聲纏綿過一聲;左側是坍塌的圍牆,裏麵圈著一棟火燒後的樓房廢墟,被夜色吞噬。不知名的植物貼著牆壁角落,靜靜地開放著幾朵淡粉色的花。
  她住在陰暗的小閣樓裏,吱吱呀呀的樓房,沒有光亮,每一步都要摩挲著前進,到處都是灰塵,到處都是蜘蛛網。地麵潮濕而油膩,彌漫著木頭腐朽潮濕的氣息。女孩子身形纖細,有著細白的脖子,脖子上的短發細柔,如遊絲貼在皮膚上。她因為缺乏營養臉色蒼白,唯獨雙唇殷紅如血。
  沉重木門後的小房間裏光線很差,房頂上開著一扇小小的老虎天窗,一束月光斜射下來,像是舞台上的燈光,把屋子裏唯一的桌子巧妙地砍去了一角;他跳起來,跳到桌子上,站在那方寸大小的舞台之上,猛然展開雙臂,低低念著《麥克白》的台詞——
  “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後一秒鍾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這本來應該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結果卻變成了尾聲。至此戛然而止。
  很多時候,閱讀也是要有緣分,有時候緣分不到,對這部作品的理解就到不了心領神會的境界。例如在寒冬臘月看《罪與罰》,文章裏的陰鬱就會浸到骨子裏來;又或者是在春暖花開的三月,坐在草地上閱讀《湘行散記》,那些帶著原始風情邊地情調會讓你周圍所在都變成田園牧歌;而現在,她坐在她平生見過最好的書房裏,在舒適適宜的氣氛下閱讀這一本小說,竟然覺得渾身發冷——明明反差那麽大的環境。
  整本書仿佛變成了貯蓄陰寒之氣的容器,隻待時機成熟,陰氣就從字裏行間,發黃枯萎的書頁縫隙間不絕如縷地滲漏出來,蔓藤一樣從腳背纏到了手腕,最後侵入了大腦,使人體會到揮之不去的逼人寒意。
  孟緹最後被手機鈴聲叫得回神過來。電話那邊的鄭憲文地說了飯店名字,又說等她過去吃飯就掛了電話。她思緒根本不在這裏,掛上電話終於略微清醒了一點,一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了,懵懵懂懂地站起來,抓起書和挎包出了書房。趙初年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她在一覽無餘的臥室看了一圈,沒有人。
  二樓除了臥室書房之外,還有兩間屋子,一間一推門就開,空空如也,隻有一架人字梯和數隻大箱子;另一間屋子門戶緊閉,敲門沒有反應,怎麽看趙初年都不會在裏麵;她下了樓,在一樓找了一圈,終於在廚房看到他。
  下午還空曠潔淨的廚房變了個樣子,夕陽照進廚房間朝西的窗戶,趙初年係著圍裙,卷起了袖子,站在流離台前切著肉片,頭發上染了一點金色的陽光。孟緹從來沒看到有人係著圍裙還這樣好看的。旁邊桌子上散亂的放著幾個大的超市購物袋,裏麵全是各種新鮮蔬菜肉類蘑菇蝦,孟緹懷疑他把超市架子上所有精裝的菜品都拿了一份回來。
  孟緹站在門口愣了好一會,腦子裏一團亂麻,才問:“趙老師,你在做飯呢?”
  趙初年看到她抓著包愕然的模樣,也有了數,眼神微微黯淡了,但還是笑了笑:“阿緹,難得你來了,我自然下一次廚,免得被人日後說無酒可留客。對不對?”
  “你什麽時候去超市的?”孟緹很是不安,都有些心虛了。
  “下午你在書房看書的時候,我就順便去了一趟。我也不會弄太難的菜,就會簡單的,待會嚐嚐我的手藝怎麽樣?”
  看到他那種不加掩飾的期盼神色,孟緹心口一麻,聲音不自覺低下來:“趙老師,對不起啊,我要回去了。我跟鄭大哥約好了,要回去吃飯……”
  趙初年手上沾著油,些微的反射著光亮。他的手撐在流理台上,靜靜看著她一會,沉默地轉身過去,那個轉身的姿態生硬得好像生鏽的零件,英俊的側臉好像被像某種烏雲覆上了,落寞不已,那個表情看得孟緹心髒一陣狂跳,洶湧的愧疚湧上來,逼得她想要說一句“我就在這裏吃飯好了”,話都衝上了腦門,另一種掩埋在心裏深處的不安情緒也湧了上來,硬生生的打住了這句話,換上另一句:“對不起,我應該早點說的……我沒想到我在這裏呆了一下午。”
  “沒關係的,可以理解。”
  趙初年沒有回頭,關掉了火,伸手在水龍頭下,洗了洗手,又摘下做飯的圍裙扔在廚房的小吧台上,這才轉身朝門口走過來,麵容已經恢複了平靜:“既然留不住,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送你回去吧。”
  孟緹低低地“嗯”了一聲,別開目光不去看他的臉:“趙老師,送我到附近的公車站就可以了。”
  趙初年走到她身邊,抬起手,手指從她鬢角的頭發上拂過,略略有些潮濕,“我像是這麽糟糕的主人嗎。接你過來,自然也會送你回去。別說傻話了,走吧。”
  回市區遇到了一點堵車,孟緹說了餐廳?牡氐愫兔?鄭???魯凳比純吹街<伊叫置靡泊憂『麽憂懊嫻某鱟獬瞪獻呦呂矗?叫置靡桓鎏嶙糯蟮案猓?桓霰ё攀?的塑埃?餃吮糾淳統さ煤茫?駒諑繁擼??秩茄邸?
  趙初年說:“他們兄妹都在?”
  “對啊,”孟緹頷首,“今天是柳阿姨五十五歲的生日。我差點忘記了,下午的時候鄭大哥打電話提醒我這件事情我才想起來。”
  提起這件事她還是很抱歉,趙初年隻是寬容地笑了笑,沒說什麽。
  孟緹側過頭看了看趙初年的側臉,想起那天在鄭家那頓飯,也不知道趙初年跟鄭若聲現在關係如何,問:“趙老師,你跟小聲姐發展得怎麽樣了?”
  “我們沒什麽也不可能有什麽,你不要亂想,”趙初年迅速開口,“那天之後我跟她見過一次,我把話都說清楚了,事業未立,現在不想談戀愛,結婚更是不可能。”
  恐怕趙初年拒絕人恐怕都積累了一大堆的經驗,反正帶著完美的笑容張嘴就編理由,讓人找不到生氣的理由。
  “這個理由還真是好笑,”孟緹“撲哧”笑出來,指了指自己坐的車子,“趙老師,開這種車子的人還在說事業未立,真是我最近聽到最冷的笑話了。”
  趙初年深深看她一眼,表情誠懇:“那你幫我想一個理由怎麽樣?”
  “哪裏要我幫呢,你應對女孩子很有辦法吧,”孟緹不以為然,“我記得第一節課的時候,下課後不是好幾個女孩子圍著你嗎,你怎麽打發掉他們的?”
  “我當時說,我有女朋友,”趙初年也不諱言,“不過,她們的情況跟鄭若聲不一樣。”
  “嗯,是不太一樣,但我還是覺得,你跟小聲姐還是很般配的……”孟緹正要說話,瞥到趙初年眸子裏滲出點點暗光,就像那個晚上他搶白她那時那種眼神,立刻來了個臨時刹車。
  趙初年何嚐不知道她咽下去的半句話,傾身解開她的安全帶,輕鬆地一笑:“想說什麽就說,不要欲言又止的樣子。”
  “鄭伯伯為人耿直,未必在學校為難你,不過你還是有準備比較好。他喜歡喝茶,那種極品的毛尖他最喜歡,”她手放在車門上,下車之前又補了一句:“總之,趙老師,今天謝謝你了,書我會盡快看完,然後還給你的。”
  趙初年伸手撫平了她衣服上的皺摺,微笑道別:“阿緹,謝謝你的指點。”
  下車後孟緹加快了速度,三兩步就在餐廳門口追上了鄭家兄妹,兩人回頭看看她,鄭憲文想起剛剛一晃而過的身影,又想起酒店外剛剛駛走的車子,自然地詢問:“你是坐那輛車過來的?”
  孟緹不善於說謊,很快點了點頭。
  “剛剛我們無意中看到了一眼,車子裏的人影有點像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飯店裏滿是食物的香氣,美味不可方物,但鄭若聲的臉色不太好看,三個人走近酒店大堂,她沉默了一會,猛然想起什麽,“送你來的那個人是趙初年?”
  那目光灼灼的樣子讓孟緹哆嗦了一下,原來她看到了,也不再隱瞞:“是啊,小聲姐。”
  鄭若聲冷笑了一聲,鄭憲文拍拍妹妹的肩膀,看向孟緹:“那車是他的?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大學老師而已,怎麽會有那麽貴的車?”
  跟她開始的疑惑一模一樣,孟緹想了想,趙初年肯定是不希望關於自己身份的事情外傳,但既然已經被人看到,也隻能一五一十的說:“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隻是從他的話來聽,他的爺爺伯父好像非常有錢。”
  鄭若聲冷笑,“原來還是個公子少爺,我還真是看錯他了,事業未成,嘿嘿,還真是事業未成呢。”
  孟緹沒說話,想著當夾心餅幹的味道真不好受。趙初年這個謊話的水準實在不高,居然這麽快就被人給戳破了。
  鄭若聲微微皺起眉頭,猛然問他,“孟緹,你又怎麽跟他在一起?”
  孟緹就怕她不問,於是迅速地把今天在舊書攤巧遇到他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又拍拍挎包:“我跟他借了書回來了。至於送我,因為他住的地方實在偏遠,連公車都沒有,實在沒辦法。”
  鄭若聲表情淡淡的,聲音刻意的帶著輕快:“就這樣?”
  “對的,就這樣。”
  鄭若聲不再言辭卻不太相信,目光冷冷在她身上一掃;那種眼神讓孟緹沒來由的想起小時候被她嘲笑為“小胖墩”的經曆。明明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可舊日陰影到底還是不會散去,精神條件性反射得地緊張起來,連肩膀不自覺都繃緊了。
  鄭憲文攬過她的肩膀,示意她落後一步,看著自家妹妹在侍者的帶領下進了預定好的那間包廂後才對孟緹說:“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不要跟她生氣。沒什麽壞心眼,但因為趙初年的事情,心裏不舒服。”
  現代社會的相親就像吃飯一樣,但鄭若聲向來心高氣傲,向來隻有她拒絕別人,這下子被人拒絕,心裏絕對不會舒服。
  孟緹點點頭說:“我知道的。”
  她不是個會說謊的人,也不會存心隱藏,一舉一動就是答案。
  這話鄭憲文心裏咯噔一下,招來把手裏的蛋糕盒子交給侍者拿進去。
  “你知道什麽?難道趙初年已經告訴你他跟若聲談不攏?”
  孟緹隱約覺得不好,但問題的走向已經不是她能控製了,在鄭憲文探照燈一樣洞若觀火的的目光下,反而支支吾吾起來:“他是跟我提了下。鄭大哥,我沒有去主動打聽他的私事,也沒問他,趙老師自己說的。”
  鄭憲文說不清楚什麽感受,看她那個忐忑的樣子,搖搖頭說:“難得遇到一個誌趣相投的人,你們有話題也不奇怪。不過他畢竟是學校的老師,走得太近的話,肯定會傳出不好聽的流言。”
  孟緹鬆了口氣,“我知道。”
  鄭若聲從包箱裏探出頭:“你們兩唧唧咕咕說什麽呢。”
  鄭憲文回了句“沒什麽”,拉著孟緹進包廂。包廂裏有兩張大桌子,因為是柳長華五十五歲的生日,很多鄭家在本市的親戚都會過來。鄭家是標準的書香門第,親戚眾多,從曾祖父那一帶就是讀書人,一大家人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不過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話題卻不帶任何書香氣,都是油鹽醬醋實打實的生活。
  柳長華是這頓飯的主角,說話也最多。
  酒過三巡,菜品豐富可口,她這個過生日的人卻歎了口氣,忽然感慨:“生日不生日都沒什麽要緊。我最遺憾的,是小聲還沒有嫁出去,我也遲遲抱不了孫子。”
  鄭若聲一聽這話喜悅散了大半,五官抽搐了一下,“媽,今天生日不能說點開心的事情嗎!非要提這個。我說過啦,我的事情不要你們操心。”
  鄭柏常不滿:“你怎麽跟你媽媽說話的,今天就算再不愉快都要忍著。”
  柳長華是真的很憂心,表情那叫一個遺憾:“我本來以為你跟趙老師能成的呢,結果還是不行啊。小聲你就不要太挑剔了,平時溫婉一點,不要凶巴巴的像要咬人的樣子。小時候這樣也無所謂,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
  不提趙初年這碼事還好,一提起來鄭若聲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以她的性格,被人拒絕這種事情本來是絕不會說出口的,可此時竟然怒上心頭:“媽你這次可料錯了,人家可看不上我。我再溫婉也沒有用。”
  鄭若聲的姑姑“咦”了一聲:“怎麽會?我們家小聲又漂亮又能幹。大嫂,那個趙老師是什麽人?”
  “是柏常他們學院來的新老師,我瞧著很不錯。”柳長華再次把趙初年誇了一頓。
  鄭若聲聽完,牽動嘴角,無聲地笑了笑,“媽,說真的,你不要再提這事兒了,就跟笑話一樣。他那麽有錢,又怎麽會看得上我呢。”
  不光柳長華吃驚,連鄭柏常都罕見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有錢?”
  鄭若聲推了推正在啃雞翅膀的孟緹,“我是不知道的,你們問她吧。”
  孟緹沒想到兩三下矛頭猛然轉向指向了自己,隻好停止吃飯,簡單地把自己知道情況都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內疚,雖然趙初年沒跟她說過要她保密的事情,但從他平日裏行事低調,把車子停在校外就知道他不喜歡張揚。他今天帶她去他家,也是因為相信她吧。
  鄭柏常聽罷,摸了摸下巴:“很難得,確實難得,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一般來說富家子弟多紈絝,趙初年還真是沒一點驕奢怠惰的脾性,連驕傲都看不到。”
  聽到鄭柏常這個評價,孟緹頓時放下心來。她記得父親評價過,鄭柏常這個人很像上個世紀的老知識分子,為人溫潤,寬而有製,和而不流,分得清楚公私,不會以私人的感情妨礙到工作裏,隻要他不對趙初年產生偏見就好。
  柳長華略一沉思,拍了拍鄭若聲的肩膀,安慰她:“既然沒緣分,也就算了。”
  鄭若聲給母親夾了菜,“我本來就無所謂,是您還惦記這事呢。”
  關於鄭若聲的話題到了死角,下麵的話題自然轉到了身為大哥的鄭憲文身上,一大家人很自然地問了問他有沒有談戀愛結婚的打算,姑姑嬸嬸都表示要介紹某某家的姑娘給他認識,聽得孟緹不住拿眼角往鄭憲文臉上看過去。
  鄭憲文倒是早就預料話題會發展成這個樣子,聽著隻是微笑;鄭若聲看不過去,插嘴:“哎,你們就別操心了,我哥要找女朋友,不就是一招手的事情嗎,那麽受歡迎啊……”說著捅了捅孟緹,很開心地笑了笑,“是不是啊,孟緹。”
  孟緹怎麽也沒想到鄭若聲會使這招,一瞬間怔了,然後才神態自若地舉起筷子去夾菜,埋頭吃飯,甕聲甕氣地“嗯嗯”了兩聲,“沒錯。鄭大哥向來所向披靡的。”
  鄭憲文看一眼鄭若聲,皺著眉頭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隻看到自己的妹妹撇了撇嘴別過頭。他笑了笑,抬頭看了一圈周圍的親戚,說:“我不著急,你們不要操心了。”
  “這倒也是。”
  很快有人聊起鄭憲文現在的工作。鄭憲文自己謙虛,但總有人知道,現在設計院發展十分順利,上司原來是他大學時候關係要好的某師兄,正負責某個商業大廈的設計,終日忙碌不堪,就連這頓飯都是擠出來的時間,從設計院過來吃一頓飯還要趕回去。
  大概是真的很累吧。孟緹在吃飯的間隙偷眼鄭憲文,他下巴的線條似乎有了一點銳度,好像真的瘦了一點。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覺得,還是當年的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鄰家大哥。

  第七章
  孟緹再次做了個噩夢。
  她走入了小說裏,那些神氣活現的印刷宋體字一點點的扭曲起來,就像童話裏的場景,字們站起來,跳動扭曲著,幻化成綿延的街道,幻化成各種建築,建築大抵都是殘破的,就像小說裏描寫的一樣,隱約有火燒的痕跡。場景曆曆在目,但確實一個絕對孤寂的世界,看不到任何人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一道無形的牆橫在她於現實之中。
  她想,我怎麽走到小說裏來了呢。她四下漫步,卻踩到了軟軟的東西,詫異的低下頭去,卻看到了蜷縮在道路中央的小土貓,那是最常見最普通的品種,渾身都是黃黑的條紋,因為寒冷而簌簌發抖。她蹲下去,伸手想把它抱起來,卻在碰?叫∶ㄉ硤宓囊凰布湫蚜斯?礎?
  醒過來渾身冷汗,下意識拿過手機看時間,卻發現一條未讀短信,是趙初年發過來的,簡單的一行字“秋來夜長,露重濕衣。明日風雨如晦,記住多添衣物。”
  雖然幾十個字,胸口卻溫暖起來,一點點驅散了頭頂噩夢的陰霾。
  自從有了範夜作為橋梁,自己和趙初年來往比以前還要日益密切,電話短信都沒少過,一般都是問候和提醒,提醒她最近正在變天了,明天要下雨了,注意添加衣物,預防感冒,不要太忙了注意身體,按時吃飯等等。
  她很啼笑皆非,“我爹媽都不像你這麽無微不至啊。我知道的,謝謝關心。”
  趙初年就說:“你現在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她那兩周確實苦不堪言,白天的課程和修改論文已經讓人頭大了,偏偏還總是噩夢連連,睡不著,自然精神不濟,甚至在寫計算程序的時候都險些睡過去。堅持幾天後王熙如越發擔心,她笑了笑,指著那小型機那龐大的機身說:“我就是有點困,你快弄吧,隻有兩個小時給我們用,一分鍾都等不了。”
  王熙如也重新投入到一行行代碼上,深深感慨現代科技的神奇之處:“是啊,幸好認識你了,不然我去哪裏弄這麽一台好幾百萬的機器啊。”
  沒幾天關鍵的數據宣告完成,論文也收了尾,宋教授知道他們這麽快弄完了,詫異得很,問了情況,倒是笑了笑,鏡片後的視線在孟緹身上一滾,讚許不已:“雖然這個辦法相當投機取巧,但是,人聰明!腦子活!這還是要鼓勵的。”
  孟緹笑得罕見地矜持:“宋老師您過獎了。”
  宋章漢算是數學學院的中流砥柱,孟緹很想跟著他念研究生,可惜並不容易。宋章漢看起來像好好先生,十分好說話,可骨子裏卻很嚴苛,在必要的時候完全不講情麵,對她曆來十分不客氣。
  例如去年期末考試,同一張問題,同樣的答案,她的答案就是會比王熙如低上好幾分。實際上明明她的字寫得比王熙如還要規正漂亮一點。
  王熙如也納悶,終於忍不住:“宋老師好像對你有偏見。”
  孟緹歎了口氣,在太陽下踢著路邊的石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當年高考孟緹嚴重發揮失常,重點高中年級前十的尖子生成績一塌糊塗,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她死撐著不說原因,於是自己蒙著被子哭了一晚上。若是別人,哭死甚至後悔死的可能性都是有的,但她有對身為大學教授的父母,想方設法的弄關係才進了本校的數學學院。
  同學們大都不知道這段內情,但老師們肯定非常清楚了。有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這大學四年,孟緹都感覺都像是被釘在了恥辱柱上,徹底的洗心革麵重新做人。說到底,這四年拚死拚活的讀書,保持了跟高中一樣的作息規律,懷著某個堅定的信念——隻要她現在成績足夠好,就不會有別人再想起她那昏暗得暗無天日的高考成績。
  好容易結束掉論文,精神上得到了徹底的放鬆;睡覺也睡得安穩,但怪夢比起以前少多了,整個人的精神麵貌徹底改觀。連上趙初年那乏味的選修課都提起了精神,勤奮的在書上勾勾畫畫。
  上課的同學比起以往少得多了,趙初年也不介意,再也沒有點過名。他每堂課照例照本宣科,照例不少女生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眨都不眨。例如孟緹後麵那幾個大二的女生,整節課就聽到她們放肆的笑容和肆無忌憚的談話內容,什麽麵向五官,腰圍身段等等,基本上從頭發八卦到了鞋子。孟緹臉上鎮定,心裏卻琢磨著趙初年聽到這話估計吐血的心情都有。這節課上下來,她耳中全是幾個女生嘰嘰喳喳的聲音,趙初年課上講的內容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雖然也的確沒什麽可聽的。
  結果那天下課後接到了趙初年的短信,人群都還沒散開,他一邊應付幾個女生的問題,一邊清理講桌上的講義。孟緹拿著手機暗自詫異,想不通他哪裏有這個時間發短信。短信內容簡單,約她出去學校附近的小店吃宵夜。
  孟緹回了信息,迅速開始收拾課本紙筆,最後還是她先離開了教室,走到了教學樓的門口等他出來。
  入口出燈火通明,趙初年很快就從樓梯上下來,兩人一招呼後就立刻離開。
  閑聊數句後,趙初年問她:“論文寫完了?”
  “大功告成!昨天交給老師了。”
  “難怪我看你整個人都精神了。”趙初年揚眉微笑,“不過這段時間,範夜的兩本書你看了嗎?”
  “沒有,趙老師你要的話,我複印一下過兩天就還給你。”
  “我沒有催你,你什麽時候還都可以。”
  “那我幹脆不還給你好了。”孟緹存心玩笑。
  “那你就留著。”
  孟緹瞪他一眼,詫異於他的大方,趕緊補充:“我開玩笑的,君子不奪人所好。”
  趙初年笑了笑,“不過,我以為以你對他的喜愛程度,不眠不休的也要看完小說。”
  “如果我有時間的話,的確會不眠不休的看完他的小說,”孟緹頓了頓,想著怎麽形容才好,“不過很奇怪,我一看他的小說就會做噩夢。我第一次看《逆旅》的時候,連續噩夢了兩天,平時也想不起來都很好,隻要睡過去,小說裏的那些情節總是在我腦子裏跳出來;我想著這也許是巧合吧,不過我發現似乎不是。看完《蒙塵》之後,連續噩夢了好幾天,老夢見小說裏那些場景,情節啊。”
  趙初年愕然,站住了教學樓的旁邊,一樓教室裏的燈光落到他臉上,明明滅滅的,他臉沉下來?
  此時他的眼神銳利宛如刀鋒,聲音也壓下去了,完全不像嗓子裏出來的,倒像是從胸膛裏壓出來的響動:“你都夢到了些什麽?”
  那冷峻的表情看得孟緹不由自主心慌意亂,下意識咬咬唇,後退一步,喃喃說:“那個,也沒什麽,都是小說裏出現過的場景在夢裏回放。路上的小貓啊,狹窄的巷子啊,舊屋子,破舊的閣樓,下雨天水漫進屋子啊這些。沒什麽太有趣的東西,電影蒙太奇似的,一些錯落鏡頭的回放。”
  趙初年追問:“還有呢?”
  “哎,大概還夢到了一些,小說裏描寫得越細致的場景我容易夢到,”孟緹聳肩,趕緊結束掉這個話題,“大概是是我前段時間被論文折騰得精神緊張。這幾天就沒事了,也沒什麽夢,一覺可以睡到自然醒。看來,人果然不能高負荷運轉啊。”
  趙初年深深看一眼她,表情聲音趨於柔和:“那我們先就不說了,去吃飯吧。”
  兩個人去了學校附近的小店,吃著滾燙鮮美的小餛飩,趙初年問她:“你上課的時候在笑什麽?”
  孟緹心裏偷樂,卻一本正經開口:“我後麵那幾個女生在談你的八卦,我聽著就忍不住笑了。”
  “我看到她們了,一個半小時都在說話,原來是在談我。”趙初年卻沒有問下去,對她們的談話內容完全不好奇。
  孟緹準備好的話沒機會說,隻好換上一句不痛不癢的:“你還真是眼觀八路耳聽八方。”
  “隻要站在講桌前,課堂上一切小動作都盡收眼底。”
  “這話我爸媽也說過,”孟緹點點頭,“不過如果你課上的好一點,保證粉絲還要多些。”
  趙初年垂下視線片刻,笑容裏帶上了一點莫名的情緒,連餛飩都不吃了,那分明是尷尬和局促不安,“我就這個水平了,以前在學校裏上課的時候也懷疑過,我大概不是不太適合當老師?”
  沒想到他那麽介意,孟緹後悔說錯話了,連忙補救,“哎,趙老師,其實也不是,教學技巧這種事情要學習的。”
  趙初年聽著,很虛心學習不恥下問的模樣,格外專注看著她:“你覺得我上課需要注意什麽?”
  孟緹放下筷子,支著頭想了一會才說:“你有先天條件,上課麽,我爸說學生總喜歡輕鬆的,你再生動一點就好,說點學生喜歡聽的八卦。”
  趙初年於是就微笑著點頭,滾燙餛飩的蒸汽縈繞在他麵前,孟緹悄悄別開了眼睛。
  那天的事情過了孟緹也就沒放在心上,直到下一堂選修課。趙初年猛然變了風格,一改過去死板的照本宣科,上課也生動多了,不再局限課本上的東西,時常引經據典,還時常講一些有趣的八卦。例如魯迅和胡適間的恩怨,還有當時民國初年文人的間的恩恩怨怨一些事情,完全是天馬行空,在座的學生都是理科生,多半隻知道中學課本裏的魯迅,一聽這些冷僻八卦,倒是都來了精神。
  趙初年幹脆放下了課本,又從魯迅談到泰戈爾,從泰戈爾談到諾貝爾文學獎,最後談起中西方文學。
  “中國的文人寫文的目的跟西方作家不一樣,中國的文人自古以來,就承載著載道言誌的理念,寫文章是為了清澄天下,或者抒發報複和信念;不過於此相對的,西方作家更隨性一些,西方文學的最高境界,往往跟宗教有關係,更像是一首屬於自己的詠歎調……”
  不愧是文學博士生,果真不是浪得虛名。隻要他認真起來,那種站在講桌前的氣度還是可以迷倒一群人。
  或許是他在課上發表的那通讓很多人來了精神的言論,課間休息的時候有人舉手提問:“趙老師,你看過很多書吧,最喜歡那位作家?”
  提問的是個女孩子,就在她的前兩排。孟緹對她有點印象,大概是大二,長得很俏皮可愛,打扮入時,比這個教室的女生平均水準高出了若幹個檔次。每節課她都坐在最前麵中間的位子,占據了那麽好的地理位置,下課後經常問趙初年問題。男生總是偷偷摸摸的看她,還有人在上課時候傳紙條給她,孟緹就曾經幫過一次。
  迎著女孩期盼的眼神,趙初年略一沉吟後回答:“談不上最喜歡這個詞,準確的說是感興趣。”
  “啊,是嗎?”那個大二的女生異常驚訝。
  孟緹驚訝於這個答案,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眼趙初年。他家裏明明有一個驚人的書房和滿櫃子各種版本的範夜的著作,可沒想到他居然不喜歡他。
  趙初年侃侃而談:“勞倫斯說,我為自己而藝術。我覺得最好的作品就是真實。對讀者而言,文學家是各種各樣的,每個作家要表達的東西都不一樣。作者就像海洋裏的信號燈一樣,每閃一下就代表著不同的意思,怎麽理解全憑讀者。作家毫無疑問的在作品表達一些東西,問題是,我無法確定自己讀到的那些內容就是作者的真實。所以我一般懷著謹慎的態度。不會讓自己喜歡上某一個無法確定真實的作品和作者。”
  年輕的女孩子笑眯眯:“趙老師,你從理科轉向文科是因為什麽?你理科成績似乎蠻好的樣子,本科的時候還跟幾個同學搞過一個很新潮的網站吧。”
  趙初年眉梢微挑,笑容不改:“你怎麽知道?”
  女孩子歪了歪頭:“查一個人的資料又不難的。??
  孟緹很清楚現在互聯網的威力,不過她從來也沒想到過去調查趙初年,沒想到他的經曆遠比他自己說的還要豐富。
  教室裏大部分人都是理工科的學生,幾乎沒人想到趙初年這種文學老師居然也搞過互聯網,頓時來了興趣。教室裏的話聲頓時小得多了,目光紛紛看過來,一幅不等到下文不罷休的模樣。
  趙初年扶著額頭,想了想說:“我為什麽轉文科,是因為被某個作家和他的作品影響了。一本書對一個人的影響可能非常大,甚至會完全扭曲其人生道路,當然,我也受到了影響,使我從一個本來很有前途的CEO變成了這種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模樣。”
  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女孩子追問:“啊,是什麽作品對你的影響那麽大?”
  上課鈴響了,趙初年笑著站回講桌前,“我覺得,寫作是完全私人的活動,閱讀也是。”
  那席話一直在孟緹腦子裏徘徊不去,然後才想起自己借了書這麽久再次忘記還給他。實在是前段時間寫論文太忙了。她的生活高度自律,也算是個理智的人,再怎麽喜歡某本小說,也不會因此而玩物喪誌。
  第二天她就帶著從趙初年那裏借來的《驚雷》和《白雁》去複印了一下,轉身就去了文學院。她在網上查了查趙初年的課表,知道他下午還有課,現在這個時候肯定還在學校。
  十月走到了尾聲,樹葉開始變黃和脫落,天氣已經有了深秋的寒意。作為全國排名前十的綜合性大學之一,學校裏的教學樓各有氣派。和數學學院大樓相比,文學院顯得很浪漫,文氣俊秀。外種植的楓樹抹著一層金色陽光,異常耀眼。孟緹熟門熟路的進了大樓。
  趙初年和幾個年輕的講師共用一間辦公室,是在文學院的幾個大的辦公室裏,她上到二樓,伸手敲了敲走廊邊半掩的門。
  明明屋子裏有人壓著嗓子說話的聲音,可遲遲沒人開門。
  孟緹從半敞的門裏看過去。辦公室並不大,也一覽無餘。趙初年和另外一個男人站在她視線盡頭的某張桌子旁邊,低聲交談。
  趙初年還是慣常的休閑打扮,白襯衣外罩了件淺色的擋風外套,襯得手長腿長;他微微低著頭,慢條斯理翻著桌子上的某個文件夾,顯得悠閑散漫。
  他對麵的那個男人本來模樣還算英俊,穿著剪裁十分合適的西裝,現在五官盡數扭曲,大概是咬著牙齒,臉部肌肉緊繃,目不斜視的眼睛裏全是燃燒的火焰,看上去就好像一顆即將要爆炸的定時炸彈,隨時可以把趙初年炸成齏粉。
  孟緹微微皺起眉頭,那個人實在不太像學校的老師。
  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趙初年還是一貫的淡定,可那個男人卻猛然一捶桌子,憤怒男聲猛然在辦公室炸響,“你他媽不知道是哪裏撿回來的野種,居然想騎到老子頭上去!”
  就像有人在那個聲音裏放了把火,充滿了讓人震驚的憤怒和力度。不過那股憤怒也就僅僅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屋子裏安靜了片刻,似乎是發脾氣的人中氣不足,為了逞能吼了一句後,後麵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像窺見了某種不該窺見的秘密,孟緹一時都愣住了。趙初年還是那種沒表情的模樣,完全不為所動,嘴角以極緩的速度挑上了一絲莫名的笑紋,張張嘴說了句話,那個男人臉色巨變若幹次,一捶桌子,朝門口走來。
  真是沒挑對時間。孟緹剛剛提起腳要閃人,沒想到門卻被人“呼啦”一聲拉開,那個年輕男人殺氣騰騰的從屋子裏走了出來,狠狠一摔木門,“哐當”撞在鎖上,震動得整條走廊都在嗡嗡直響;孟緹雙耳發麻,站在門前略微一愣,竟然忘記了讓路。
  因為有人擋住了去路,男人煩躁而憤怒,陰沉著臉朝她一揮胳膊,仿佛是趕跑什麽討厭的蚊子蒼蠅。看上去是輕描淡寫的動作,力氣卻大得驚人,孟緹感覺冷風從臉上刮過,一陣大力襲來壓住她的肩膀,打得她踉踉蹌蹌,朝後連退好幾步,先撞到了肩膀,後腦勺也在牆壁上磕了兩下。
  其實這些都是一瞬的事情。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金星亂飛,孟緹憤怒地抬起頭,剛剛想憤怒地指責“你打到了人難道道歉都沒有一句,連基本的禮儀都不知道嗎”,可那人早不見了,她隻聽得到皮鞋踩得地板咚咚有聲,在整個樓梯間一層層回響,給摔門聲加上了完美的腳注。
  孟緹揉著後腦勺,氣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自己怎麽遇到這麽個不懂禮貌的人渣;一瞬間破口大罵甚至殺人的心情都有,可卻在看到趙初年三五步從辦公室衝到自己麵前的時候沒了脾氣,他很著急,大概臉都變了顏色,孟緹還沒看清楚,就被他摟住了肩膀。
  趙初年是被門的響聲驚動了,出來看到孟緹扶著頭站在門外,聯係到各種聲音,嚇得臉都變色了,當即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一隻手隔著頭發,謹慎而仔細的摸著她的頭頂,急促地問:“阿緹,撞到哪裏了?疼不疼?一定很疼吧,啊,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因為太緊張,連邏輯都沒有了。
  趙初年的手在她頭發間活動的感覺讓孟緹心裏泛起古怪的感覺,她側了側身子想從他的掌心下躲開,可惜整個人被他攬住根本躲不了,隻能抬起手撥開他的手,但怎麽比得過他的力氣,隻好說:“還好,現在沒剛剛那麽疼了,不用去醫院。”
  趙初年並沒有因為她的話而感覺到寬慰,還是很緊張,半抱半扶的把她拖進門內,按在椅子上坐下,“撞到頭了不是小事,讓我看看,現在頭暈嗎?”
  “剛剛是有點暈,現在?
  她頭發又柔又亮,並不是那種純黑色,在中午的光線中泛著淡淡的栗色。她紮著很高的馬尾,趙初年小心的解開皮筋放塞到她手裏,才發現原來她的頭發比自己想象還要長一點,好像蔓延過脖頸的絲綢。他看著她的後腦勺,低聲問:“你是來找我的嗎?怎麽事先不給我打個電話?”
  “是啊,”孟緹分散了注意力,才散去一點的怒氣凝聚起來,“沒想到一來就遇到這種倒黴事。趙老師,那個人是誰啊。”
  趙初年眸子裏光芒一冷,手指一點點分開那柔軟如絲的頭發:“對不起。我會讓他給你道歉的。”
  “趙老師你認識她?”
  “是,”趙初年言簡意賅,“他是我堂兄,趙律和。”
  孟緹納悶,“他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吧,來學校幹什麽?”
  “自然是找我的麻煩,”趙初年小心摁了她頭上的幾處,“這裏疼不疼?這裏呢?”
  “不疼不疼,不過他——”孟緹扯玩著手裏的皮筋。她不是多管閑事的人,硬生生把“為什麽找你的麻煩”咽了下去。
  欲言又止的感覺就好像生吃了雞蛋一樣不舒服,猛然收住的痕跡如此明顯,趙初年又怎麽會聽不出來,停住了手說:“他是我大伯的大兒子,是名正言順的長孫,可惜爺爺不喜歡他,比較偏愛我這個沒爹媽的孫子。但是家產隻有那麽多,所以我們一直存有芥蒂。”
  他解釋得很清晰,孟緹卻聽得頭皮發麻,抽了抽嘴角,不掩驚奇和好奇地笑起來:“你說得很像豪門恩怨啊。”
  “這跟是不是豪門沒有關係,隻是人性而已。就算隻為了蠅頭小利,也會發生兄弟鬩牆的事。”
  孟緹“嗯”了一聲,然而兄弟反目到底不是什麽好事,她自己兄妹和睦,不是太能理解這種同室操戈欲致對方於死地的激烈感情,想著說什麽妥當的話安慰他,卻訥於言辭。
  她在肚子裏打腹稿,趙初年卻毫不客氣的打斷她的思緒,聲音繃得緊緊的,“阿緹,你頭受過傷?還是做過手術?”
  “啊?沒有啊。”孟緹納悶。
  趙初年盯著她的頭頂,“你頭上有條五六厘米長的疤痕。”說著指腹穿過她的頭發,小心翼翼的從那道舊疤痕上掠過去,“這裏,感覺到了嗎?疼嗎?”
  “開什麽玩笑啊,我腦袋上怎麽會有疤,”孟緹根本不信,伸手朝頭頂探過去,趙初年抓住她的手指,引導她摸到了那道疤痕,“我摸著很正常啊,哪裏有疤了?是胎記吧?你肯定看錯了。”
  “我不會連胎記和疤痕都分不出來,仔細看上麵還有縫合的痕跡,”趙初年沉吟片刻,斟酌著開口,“不過大概是很老的傷了,顏色都淡了。但在當時肯定是很嚴重的傷痕,而且還是額葉上方。難道你這些年都沒有感覺到疼痛或者不適?”
  孟緹撇嘴,剛認識起就領教了趙初年小題大做的本領,現在果然更了解了一點,“沒有,我一直很健康,當然也很聰明。我腦袋從來也沒疼過。趙老師,你不要說得那麽嚴重。”
  趙初年沉默了一會,用手指慢慢梳理著她的頭發,用考量地語氣開口,“把皮筋給我,我幫你把頭發紮起來。阿緹,也許是我多心了,但還是檢查一下比較好。你家人不在國內,後天是周六,我來接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孟緹抽了抽嘴角,從凳子上跳起來,“完全沒必要。”
  雖說人是跳起來了,可頭發還抓在人家手裏,頓時扯得她呲牙咧嘴,疼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趙初年被她的劇烈反應驚到,頓時鬆了手,輕輕攏了攏頭發,揉著她的後腦勺,“對不起,很疼嗎?”
  沒來及的說話,門吱呀一響動,另一位年輕老師走了進來。
  他是跟趙初年同時進大學的另一位年輕老師路吟,也就二十多歲,剛剛吃了飯回來,手裏還拿著隻飯盒。因為酒足飯飽,他心情看起來十分好,笑嘻嘻地開口:“趙初年,沒想到你還幫人梳頭啊,你女朋友?怎麽之前不通知一下。”
  趙初年還沒來得及說話,孟緹臉漲得通紅,一把把頭發從趙初年手裏奪出來,高聲說:“不是!我是學生,來找趙老師有事的!”
  “我理解的,師生戀傳出去總是不太好,”路矜說,“不過都是大學生了,也沒什麽。稍微注意點影響就好。”
  孟緹幾乎要吐血,這個人自說自話的水平真是太高超了,認定了什麽就是什麽,竟然竟然完全聽不進她的話。
  回頭看了看趙初年,他對她攤手一笑,臉上也是很格外無奈的表情:“路吟,我們沒什麽,別誤會。”
  “哎,是嗎?原來不是你戀人啊,”路吟打量一陣孟緹,很遺憾地對趙初年點點頭,“我剛剛想誇你眼光不錯呢,小姑娘很漂亮,配得上你。”
  孟緹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承認否認都不好,唇動了幾下,幹脆徹底閉上,轉了個身,胡亂地抓了抓頭發重新綁好。趙初年在這個時候展現了良好的風度,對著同事表情愉快地微笑著:“我倒是希望我眼光可以一直不錯。”
  孟緹想起父母說自己當老師時候的事情,忍不住在心裏感慨,現在的年輕老師怎麽一個比一個開放。辦公室的大門又被推開,接二連三的老師都吃了飯回來了,孟緹哪裏還敢在呆在這間辦公室裏,抓起書包就跟趙初年告辭走人。
  果然忙中容易出錯,走到門口時才想起自己居然忘記了本來的還書目的,但又不想現在返回辦公室給老師們取笑,想著幹?嘣嫉認亂淮渭?媼恕?
  正午陽光新鮮燦爛,三三兩兩的學生騎車飛馳而過。孟緹走出大門的一瞬,被陽光曜得眼花;眼角餘光注意到停在路邊的某輛車忽然發動了引擎,飛馳而去。
  居然有人在大學校園裏這麽囂張跋扈,孟緹微微皺起眉頭,然後才想起那個端坐於車中的人,和那一閃而過的側臉,麵色陰沉,眸光陰晴難辨,正是趙律和。

  第八章 白雁
  雖然孟緹對自己頭上的傷痕並不在意,但趙初年似乎上了心。接下來的幾天,孟緹在學校裏碰到過他幾次,他都有心無心的談起這個話題,中心都是勸她跟著他去醫院檢查。他的誠懇就和孟緹覺得自己十分健康,不想去醫院的想法一樣堅定,領教過那份堅決後,趙初年終於不再提及。
  那是正是中午,他下午還有課,沒時間多談,歎了口氣就離開了。
  在第一節上課後,王熙如第一次跟趙初年離得這麽近,瞧著趙初年的背影,吸了口氣直感慨:“哎,近了看,好像更帥了。唔,為什麽你總能遇到帥哥?你那個鄭大哥也是。”
  孟緹“哈哈”笑了幾聲:“我運氣比較好嗎。”
  “我看也不怎麽好,不是表白被拒了嗎,”王熙如笑眯眯,“話說回來,你頭上怎麽有舊傷?聽趙老師的語氣好像很嚴重。”
  孟緹擺手,“談不上什麽嚴重。我可一點感覺都沒有。”
  “沒問題當然最好,”王熙如說,“問問你父母怎麽回事吧。”
  “等他們打電話回來了,我再問問看吧。”
  “這才對——”
  聲音被手機鈴聲打算,戛然而止。王熙如從書包裏摸出手機,一看到號碼就皺起眉頭,作勢欲掐,但猶豫幾次後,還是拿著手機煩躁地說話。她脾氣一向很好,講電話的時候都是細聲細氣,溫柔可人,這樣無奈的表情孟緹還是第一次見。看來王熙如最近似乎過的也不怎麽如意。
  一通電話說了十多分鍾,直到兩人走進教室才告一段落。兩個人坐下,孟緹捅捅她:“怎麽了?為什麽那麽鬱悶?”
  “我帶的那個輔導班的一個高三的學生,死纏著我問題。”
  上課時間未到,上自習的人也寥寥無幾,她們兩人坐在空曠的前排,小聲說話也沒關係。
  “你哪有那麽多時間理他啊,你就是個輔導班老師,哪裏負責那麽多,”孟緹為她不平,“讓他去問他數學老師啊。”
  “我說了,”王熙如捏著拳頭,“他也不肯,我經不住他纏,給了手機號,就更麻煩了。”
  “咦,這麽主動,被小弟弟瞧上了,”孟緹笑容詭異,“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王熙如王老師。”
  王熙如淡定地看她一眼,一幅大量能容的樣子。
  孟緹覺得她可能沒聽懂自己的意思,於是補充:“師生戀。”
  “我剛剛還沒說你呢,”王熙如反駁,“我跟他是師生戀,你跟趙老師,趙初年算什麽?”
  孟緹睜大眼睛,手裏的筆跌落在了桌子上,濺出了點點墨水,“你說什麽?”
  從來不知道王熙如這麽伶牙俐齒。被人抓住了把柄就是現在的感覺,無地自容,臉也不可抑止地熱起來,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這麽說了,但一時間訥訥,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連為自己辯解都說不出來。趙初年對她,確確實實太周全了,無可指摘。
  一瞬間被審問者變成高高在上的審問者。王熙如神氣活現地嗤笑一聲,指了指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機,“你跟趙老師那點事,還想瞞我嗎?我不過就是接了學生的幾個電話,哪像你,電話短信沒斷過吧,一起吃飯都吃了若幹次了吧,連你頭上的舊傷都知道。”
  “那個,舊傷是湊巧發現的,我們恰好很知己,很誌同道合。”
  王熙如托腮,頗有風度地拿手指敲了敲桌子,“知己?騙誰呢。別辯解了。承認跟趙老師有關係又不丟你的臉,反而讓人羨慕,例如我就不介意跟他傳緋聞。交代吧,你們怎麽好上的?前段時間忙著改論文,沒時間問你,現在說吧。”
  “什麽好上的,說的那麽難聽,”孟緹幹笑了幾聲。
  “若要人不知啊,除非己莫為,”王熙如歎口氣,“你漏洞太多了。我們天天在一起,總會發現紕漏的。前幾天晚上你們一起吃飯了吧,被楊明菲看見了。她回來繪聲繪色的描述說,趙初年那雙迷人的眼睛就沒離開你身上,簡直是要把人看融化了,不是情侶簡直沒人信。”
  孟緹隻好不說話了,深深感慨自己引火燒身的本領,歎服王熙如轉移話題的功力真是爐火純青。
  王熙如覷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趙老師挺不錯的,人那麽帥,心底也挺寬厚的,又關心你。”
  話音一落,王熙如的手機忽然就震動了,王熙如看一看號碼,立刻皺起眉頭;孟緹可算抓住機會了,試圖反擊回去:“你還是解決掉自己的麻煩再說吧,嘿嘿,小心人家找到學校。”
  王熙如捏著手機扶著額頭,連跟她還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似乎最後兩個人都不沒能討得對方的便宜,但王熙如的話確實讓孟緹心中起了不安。他的手指穿過頭發的感覺依稀還在,是極其溫柔的撫摸,像是溫暖的水漫過頭發,或者微風的力度。她扯了扯頭發,想著如果傷疤如果真像趙初年說的那樣嚴重,她又怎麽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上完自習回到家後已經是十一點了,站在樓下看到鄭家客廳燈火通明,先回去放了書包就去敲門。她知道鄭柏常和柳長華向來睡得早,現在還在客廳的人多半就是鄭憲文了。他最近忙著設計,早出晚歸,果然一問才知道,他也剛剛回來不久,應該是吃了宵夜才回來的。開門之後就跌坐電視對麵的長沙發上,像是覺得客廳的燈太亮,拿手蓋住了眼睛。西裝扔到一旁,襯衣解開了幾顆扣子,深藍色的領帶解了一半,歪歪斜斜掛在脖子上,襯衣下的鎖骨隱隱約約。
  走得近一點,就能聞到他身上還帶著酒精和食物的香氣。孟緹詫異:“你喝酒啦?”
  鄭憲文對她的來訪毫不意外,手還蓋著眼睛,“今天設計圖全部完成,這是我回國第一個設計項目,自然喝了一點。”
  孟緹比他還興奮:“啊,恭喜啊。完成就好。是什麽樣子的商業大樓?”
  “過兩天給你看圖紙,”鄭憲文揉揉額角,“阿緹,給我拿杯水。”
  “好的。”
  孟緹很快拿著溫度適宜的水杯放到他手裏,又從衛生間洗了條熱毛巾出來,幫他擦臉。他看來是喝了不少,臉頰都是紅的,被酒液一激,眼睛亮得嚇人。真是劍眉星目,眸光投射到哪裏,她的臉就熱到哪裏。
  回來後第一次跟他這麽近距離,他的呼吸掃過了她的臉。孟緹沒來由的想起了三四年前的某一個相似的夜晚,那時候似乎也是這樣,他也是剛剛完成某項設計,喝醉了酒被人送回來,躺在沙發上打盹不願意起來,別扭得像個才上高中的大男孩。恰好鄭家父母都不在,她就像個小丫鬟一樣跑來跑去地服侍他,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反正一直以來她都是他的小跟班。
  照顧他洗臉喝水之後,孟緹幫他脫衣服脫鞋,本想著幫他擦身子,這時他猛然睜開眼睛,一把拉她入懷,把她壓在身下,眼睛還是一樣的亮,一句話不說捧住了她的臉,吻了上去。
  那時候的孟緹完全蒙住了。她是暗戀鄭憲文若幹年,看過了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忍不住想,暗戀其實也並不需要讓他知道,自然做夢都沒想到跟他接吻。
  雖然那段時間鄭憲文身邊的確沒有女朋友,但之前他身邊從來不缺人,從高中開始就是如此。孟緹還記得,經常有漂亮的女孩子在樓下等他幾個小時,還是她去告訴鄭憲文有人來找他才不緊不慢下樓去。鄭憲文的每個女朋友都是國色天香知書達理我見猶憐,對比得她就像是路邊的圓滾滾的醜小鴨或者歪脖子樹一樣難看,絲毫不敢存著覬覦之心。
  可沒想到鄭憲文居然吻她,並且極有耐心,舌頭一點點舔著她的唇,熟練地撬開她的牙齒,跟她的舌頭卷在一起。酒精讓他有點沒有分寸;也讓孟緹昏頭轉向,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是無意中掉入什麽電影場景中。漫長的唇舌交纏後她整個人都傻瓜掉了,也不知道是因為缺氧還是震驚,就像塊被格式化的硬盤空白著,或許還有幾條壞道。
  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很想問問鄭憲文這算是什麽,可鄭憲文卻趴在她身上睡著了,臉貼著她的臉,唇蹭著她的脖子,表情十分安靜。
  鄭憲文她認識了一輩子,是極有自製力做事也很有分寸的人,有過那麽多女朋友但沒有一個真正找過他的麻煩。他就算是喝醉了,也不像會酒後失德胡亂吻人的人。於是她沾沾自喜地想,鄭憲文那麽吻著她,也不會完全不喜歡她吧,忐忐忑忑地思考了好幾天,最終才敢鼓足勇氣去告白。
  這重重的前塵舊事讓她雙手都哆嗦了,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他的臉和形狀優美的唇。
  “好了,我自己來,”鄭憲文看見她握著毛巾的手指直顫,嘴角的笑意不穩,歎了口氣,放下喝空的水杯後從她手裏拿過濕毛巾,拉住她的雙手坐到自己身邊,“阿緹,這麽晚了有事吧?”
  孟緹這下子才想起自己的來意,迅速點點頭問:“是想問一點事情。鄭大哥,我的頭小時候受過傷嗎?”
  鄭憲文“嗯”了一聲,前傾了身子,把毛巾慢慢擱上茶幾,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孟緹指了指後腦勺,背過身去,自己撥開頭發,摸索了一陣:“大概是這裏吧,我看不到,不清楚。這裏有道疤嗎?”
  順著她手指的滑動,鄭憲文看清楚了她頭上的傷疤,五六厘米長,依稀有著縫合的痕跡,顏色已經很淺了,但跟頭皮的顏色還是不太一樣。可想而知當年受傷時的痛苦。
  他伸手覆在傷疤處,手心的熱度隔著頭發傳過來:“是有條傷疤的,還不小。是不是最近疼起來了?”
  “沒有呢,不疼也完全沒感覺,”孟緹無所謂的搖頭,轉身過來看他,“無意中發現的。但我一點也不記得什麽時候腦袋受了傷,估計著應該是我讀小學以前的事情,鄭大哥你記得嗎?我那時候天天跟著你轉。”
  鄭憲文慢慢呼出一口氣,大約是在思考。但很快,他疲憊地搖了搖頭,像是覺得頭暈,起身去倒水:“大概有這事吧,大概也沒有。你小時候喜歡到處玩,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摔的了。我有點糊塗,完全沒有印象。”
  他喝酒喝得太多,看來是真糊塗,走路的時候身形都有些晃悠,個子高的人搖搖晃晃實在惹人擔心,人影在屋子裏亂晃;在飲水機前方更是頭暈得厲害,水沒能入水杯,反而順著拇指滴下來。孟緹看得一驚,心裏想著幸好這水是涼的沒有燒開,立刻搶過去扶起他到沙發上坐下。他半躺在沙發上,微微眯起眼睛,側過身子,用帶著點點星光的眸子盯著她。
  孟緹臉上的熱度再次攀升,哪裏敢直視他的眼睛,微微偏了偏視線,注意到他眼瞼下有新月形的淺淺陰影。
  他累成這個樣子,孟緹不忍心再用自己的小事打擾那麽疲憊的他,“不記得也沒什麽要緊,我就是順嘴一問,不是什麽大事。鄭大哥,你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吧。”
  “嗯。”
  “那我上樓了。”
  “阿緹,”鄭憲文叫她的名字,“這麽多年過去了,舊傷應該是痊愈了。不會有什麽大礙的,你不要別放在心上。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立刻就告訴我。”
  孟緹莞爾:“我知道的。”
  鄭憲文靠在沙發上,闔上眼睛,點點頭。
  他那個樣子讓人擔心。孟緹其實是想扶著他去床上坐下,但當年的事情陰影猶在,實在沒了勇氣,隔著門縫最後看了他一眼,輕輕的帶上了門。
  回到家後她還不想睡覺,翻著前段時間寫論文時用的參考資料打發時間,電話倒是響了。一般情況都是父母打電話回來,但這次,打電話過來的人卻是孟徵。
  孟徵這些年平均兩年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呆得時間都短,有一點空閑時間也是忙這忙那,各式各樣的聚會一個連著一個,以至於每次跟這位哥哥可以說的話都很少;兩三周一次的電話聊天裏也就是例行的問候了,你們身體好不好,嫂子肚子裏的孩子怎麽樣了,工作忙不忙等等。
  大概是年齡差距實在太大,孟緹其實跟孟徵其實共同語言不太多。在她最初的記憶中,他已經上了高中了,然後去了外地上大學;在最簡單最日常的回憶裏,他在數學學院叱詫風雲時,她才剛剛開始學兩位數的乘法;他出國深造的時候,她才開始學四則運算。
  孟緹驚喜地道了好:“哥哥,你今天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不忙嗎?”
  孟徵說:“今天我休息。”
  “爸媽怎麽樣?大嫂呢?”
  “他們陪文君出去散步,十分鍾後應該回來了。”
  孟緹這時才發現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忙問:“哥哥你感冒了?”
  “不礙事,”孟徵切入正題,“剛剛憲文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發現頭上有傷痕,問我知不知道原委。”
  印象中孟徵總是忙碌不堪,往往兩三個月也聽不到他一句話。沒想到孟徵現在忽然關心起這樣的小事,孟緹心裏很是詫異的。印象中孟徵不是這麽細膩的人,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的,身上總有一種傲氣和清冷的氣質。孟緹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看到他什麽時候情緒激動過。就連上飛機的前一刻,他也是那副沉穩的讓人覺得天塌下來也頂得住的表情,伸手擁抱父母和妹妹。
  “鄭大哥啊,真是,”孟緹心裏溫暖,鄭憲文也好,孟徵也罷,不論怎麽說都是關心她的。心裏的溫暖擴散開來,身體都熱起來,“我就是順便問問他而已,他還告訴你了嗎?真是小題大做。”
  “這不是小題大做,是謹慎。”孟徵把話說得一板一眼。
  還是孟徵一如既往的說話風格和態度,孟緹在電話這邊吐了吐舌頭,“嗯,我知道。”
  “你是五歲多快六歲時摔的頭,”孟徵說,“在學前班時跟同學玩遊戲,腦袋撞到教學樓轉角的磚頭上,當時流了不少血,老師把你送到了醫院。”
  孟緹絞盡腦汁地想了想,“我不記得了。”
  “你那時太小了。”
  孟緹握著話筒,撇嘴,“反正上小學之前的事情基本都不記得了。”
  “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記得,”孟徵問她,“阿緹,你怎麽發現頭上有傷的?”
  因為距離感,孟緹對孟徵滿心的敬意,在某種程度上比鄭憲文還要尊敬一些。她本就不善說謊或者找借口,略微猶豫後把自己撞了頭,趙初年查看傷勢的發現舊傷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孟徵。
  孟徵聽罷,沉吟著開口:“趙初年?是新來的老師?”
  語氣清清淡淡,什麽都聽不出來。但到底是兩兄妹,孟緹雖然覺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他,還是隱約覺得自己的兄長心裏或許有一絲不快,連忙補充:“他人很好的,柳阿姨都很喜歡他,還打算把小聲姐介紹給他。”
  “希望他靠得住,”孟徵不再多言,“你一個人在國內,凡事多小心。”
  “我記住了。”
  因為孟徵的電話來帶的興奮感長久不散,而此時又不想看書,孟緹在櫃子裏翻了翻碟,撿起了《訪客》的電影版看起來。
  《訪客》是範夜最有名的小說,如果說在這本小說之前他隻是中等知名度的作家,那之後他就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由於小說實在太紅,自然而然的有電影公司買下了版權,拍成了電影,是當年的大製作,導演是重量級的,製作班底陣容豪華,男女主角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明星。
  小說改編成電影總會損失掉許多東西,往往會引起無數原著粉絲的口誅筆伐;但這部《訪客》的口碑卻相當不錯,評論家難得保持了一致意見,都認為劇本沾了小說的光。
  小說本身十分精彩好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容貌極其俊秀的年輕人,他精於騙術,有著優秀的直覺,憑借絕佳的外貌、風趣的談吐,淵博的知識,機敏的急智,還有魔術師的手段,騙過了一個個富商和千金小姐。他騙的東西千差萬別,鑽石、珍珠、名畫、古玩等等,都不致命;而且被騙的人,往往意識不到自己珍貴的藏品早已不見,還在惦念著他曾經的好處。直到一對機敏的富家兄妹發現他的伎倆,跟著展開了異常艱苦的鬥智鬥勇過程,最後年輕人被送進了監獄,可兩周後,年輕人卻從監獄裏消失了,哥哥大發雷霆的回到家中,隻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和妹妹流下來的信,有人回來告訴他,妹妹跟那個年輕人私奔了。
  這篇小說十分考究,研究的也很多,範夜沒有花太多筆墨去寫那些被年輕?
  於是另一個矛盾呼之欲出。通篇都隱含著諷刺和嘲笑,借助那個年輕人的口吻,把所謂的有錢人上流社會諷刺得連地上的渣滓都不如,某些小細節的描寫甚至帶著惡意。
  看完電影孟緹還沒有回過身來,平生第一次有了徹底探究範夜的欲望,不是以前那種泛泛的了解。她回屋開了電腦,打開瀏覽器開始搜索相關信息。其實早就知道搜索的結果——跟他的盛名不符,網絡上關於他的消息永遠都是千篇一律的;跟他本人相關的信息一點也看不到,看不到照片,查不到出身和來曆,更無從知道他的本名。
  既然網頁搜索不到,孟緹又進了幾個數據庫,一一搜索下來,找到了不少與範夜有關的論文,都是文學評論,依然看不到他本人的消息。好像這個人是憑空外星球掉下來的,沒有出身,沒有來曆,連公告他的死亡都是出版社而不是家人。
  他寫了十幾部小說後無聲無息的去世了,一丁點人間的凡塵都沒有帶走。
  那個晚上孟緹再次陷入到光怪陸離的夢境裏去,她在夢裏和以往的帶入自身角度不同,是俯瞰出現的。
  她觀摩著範夜的生活。
  他晝伏夜出地寫作,寫得累了,就喝一口濃濃的茶,沒有墨水了,就穿過陰暗小巷出去買墨水。雨仿佛還要下。地上很滑膩,空氣濕漉漉的,潮潤得象沾了水的棉花,連被雨浸泡後的苔蘚味道都那麽清晰。
  因為睡得不沉,她很早就醒過來,去湖邊背單詞,然後去食堂吃了頓早飯,總算回複了一點精神,才精神抖擻的去上課了。
  一天倒是過的平靜無波,除了楊明菲同學湊過來地問她跟趙初年的事情。
  孟緹覺得解釋很麻煩,但還是不能不解釋:“明菲,我隻是跟他借了幾本書而已。”
  楊明菲點點頭,壓低了聲音:“我還正擔心你們有什麽關係,正想提醒你呢。我昨天下午出門,在附近的醫院門口前看到他和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在一起,兩個人擁抱了一下,他拉開車門,彬彬有禮請那個女人上車。他開著那車名貴得很,怎麽都上百萬,哪裏是窮老師可以買得起的。”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楊明菲驚訝於她的遲鈍,搖了搖頭:“你看趙老師長成那樣,肯定某些有錢的中年女人願意在他身上花錢的。”
  孟緹總算知道什麽是人言可畏以訛傳訛,嚴肅了表情:“不是的,趙老師不是那種人,明菲,你不要亂想。這一點,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證。”
  楊明菲也很單純,隻是比別人更善於發現八卦,聽到孟緹這麽說,吐了吐舌頭:“啊?我誤會了嗎?抱歉。”
  孟緹拍拍她,“你那個支教的名額怎麽樣了?”
  “不知道呢。”楊明菲苦著臉。
  說的是去西部支教的名額,整個學院裏有兩個名額,孟緹的專業就一個。支教為期一年,回來直接保研。在傳說中,支教學生去的北疆雖然偏僻,但風景極美,所以從大三下學期開始,對這兩個名額有興趣人數還不少。楊明菲成績算中等,但強項是能說會道,能歌善舞,跟係裏院裏的老師上上下下關係極好,因此希望挺大。
  當天課程結束之後,孟緹再次去找趙初年還書。考慮到昨天的事件,事先先打了個電話問情況,趙初年那時候正和一群年輕老師在外麵吃飯,於是約了當天晚飯後在辦公室見麵。
  跟王熙如吃了晚飯,兩人就在食堂門口分道而行。一個離開學校去輔導班上課,一個則去圖書館上自習,直到趙初年打電話給她。
  到底是秋天了,日短夜長的規律正在發揮著作用,離開圖書館時天黑得都眯起了眼睛。孟緹進辦公室的時候,其他老師走的走散的散,隻剩下趙初年一個人還在辦公室批改學生的作業,走筆如飛,一揮而就,本子翻得刷刷直響。
  孟緹當即就黑了臉問:“你改得這麽快,有沒有看清楚他們寫了什麽?”
  “內容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什麽,我主要按照字的好壞給分。”趙初年說著又扔了兩個本子過去,仿佛那本子是燙手的山藥。
  就算他速度那麽快,也隻改完了一半。他主要上大一大二的課,還多半是大課;孟緹在心裏默算了一下他的學生總數,深深覺得學校果然不遺餘力地壓榨年輕老師,趙初年也真是不容易,委婉地建議:“你可以帶回家去批改啊。”
  “我不把工作帶回去。”
  “那你這樣得幹到什麽時候啊,”孟緹咋舌,她拿過一份作業看了看,立刻欲哭無淚,“這是中文係的學生?連我都知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是《論語》裏的啊,他們怎麽連這個都搞不清楚?”
  趙初年忍不住微笑,“阿緹,不要拿你自己為參考標準,實在是遠高於平均水平了。”
  “謝謝你的誇獎,”孟緹拖過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攤攤手,“趙老師,給我個學生成績表,我幫你謄成績。”
  “不用了,你等我幾分鍾,我就可以把這個班的作業看完。”
  “放心好了。我是熟練工,從小幫我爸媽謄成績了。咱們分工合作吧。快點解決了你也快點回家。”
  她執意如此,而這種小事也沒什麽好計較的,趙初念也沒有不應允的道理。於是兩個人一個批作業,一個謄分數,偶爾閑聊幾句。
  很快的孟緹抄完了一個班的成績,猛然想起自己來這裏的意圖,從書包裏拿出《驚雷》和《白雁?坊垢?猿蹌輳?靶恍荒懍耍?嶽鮮Α!?
  趙初年拿過書放進抽屜,“這兩本看了嗎?”
  孟緹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有。”
  趙初年關切地看著她:“擔心看完之後做繼續噩夢?”
  “呃,怎麽說呢,是在做夢,不過跟以前的又不太一樣……我發現我好像有點理解他了,不能像以前那樣看他的書了,每部都要仔細想一想,需要消化一段時間。”
  “消化的情況如何?”
  “昨天晚上,我昨天晚上看了《訪客》的同名電影,覺得真是好看啊,”孟緹說,“然後忽然感受到一些隱喻。”
  “例如?”
  “你看小說的結尾,在那幕華麗的大戲之後,一切變得空空蕩蕩,”孟緹說,“我查了查他的資料,覺得他是個很矛盾的人,期盼被認同但不被認同,鄙視富人卻又擺脫不掉陰影。他懷念過去卻害怕失去現在。不過,作家本人就是無數矛盾的集合啊,有著複雜經曆的人才能寫出深沉而多變的作品。”
  趙初年深深看了她一眼,“很準確。”
  “臨時的一點感想吧。”孟緹抿嘴笑了。
  “如果你要更深的了解他,我隨時可以為你回答。”
  孟緹卻搖了搖頭,“謝謝你,趙老師,不過,我暫時沒有那個打算。他的世界對我來說太沉重了,也許我沒辦法接受。”
  趙初年表情黯淡了一瞬,也不強求:“你什麽時候想好了就來找我。”
  “嗯。”
  她把最後一個分數抄在名冊上還給了趙初年,又回了圖書館去上自習。
  或許是因為王熙如不在的原因,也有些心不在焉,幹脆先回了家睡覺。作息跟她平時差距很大,半夜的時候忽然醒過來,再也睡不著,在床上翻滾了幾個來回,最後赤腳跳到地上,翻出了自己複印的那本《白雁》。是的,雖然跟趙初年信誓旦旦地說“不想了解他”,但還是放不下。
  孟緹想,這位已經去世的作家是多麽的高明啊,就像死諸葛算計活司馬一樣早已算計好了她,他用奇妙的文字布下了天羅地網,不容分說地將她一次次帶進夢裏。她就是被蜘蛛絲網住的昆蟲,在文字編成了蜘蛛網中激動和戰栗。
  殘秋的風剛剛滾過去角落,初冬的第一場雨就來到了,澆得天地間木落草衰,萬物凋零。落日餘暉中,最後一隻白雁飛過城市上空。它無力地噰噰嘶叫,孤獨地振翅飛翔,去往一個不知道盡頭的遙遠南方,滑落在漸行漸濃的暮色中。
  夜幕沒有給人以等待的色彩,不留餘地地黑沉下去,冰冷的寒夜到了。
  小閣樓上窗戶像半張開的嘴,嗬氣成霧;玻璃上貼滿白霜。窗戶背後的房間狹小得宛如鴿子籠,又或者是個狹小的手工作坊,四壁伸手可及,牆釘上掛著幾條繩索,晾著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衣物,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有。牆上貼著舊報紙,桌上、床上是散落的紙片,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空氣跳蕩了幾下,趿拖鞋的聲音一下一下地近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抱著孩子的男人走進來,拉上窗簾,從書桌下拖出炭盆烤火取暖,朝裏吹了口氣,暗紅的木炭堆裏立刻蹦出極亮的火星;鐵架子上的掛著的小水壺似乎忍受不了這個熱度,嘶嘶作響。
  熱氣徐徐上升,近近地迫在眉睫,男人滿意的歎了口氣,他懷裏的嬰兒放在床上,拉過印花的棉被蓋住那個睡得香甜嬰兒,隻露出眼睛和鼻子。
  男人俯下身,吻了吻嬰兒的麵頰,走回書桌前。那張桌子又破又舊,布滿深淺不一的劃痕,宛若步入古稀的老人。漆片剝落大半,餘下的部分晦黯發黑,連沒有人知道它本該是什麽顏色,也沒人知道它最近是什麽顏色。一張桌子雜貨鋪般的,堆著高高的稿子,密密麻麻的字跡;還有大堆的參考書,字典辭典,莎士比亞,唐詩宋詞,都是極舊的書,高高一摞,露出殘缺不全的邊角。
  他從混亂的稿子裏翻出幾張紙片,讀了起來,然後提起鋼筆寫了下去。火盆裏的炭火偶爾炸“噗”一聲,炸出一丁點火星,很快湮滅於空中。
  門鎖處響起幾聲金屬的碰撞聲,那是鑰匙在鎖孔裏旋轉的脆響。木門很快被人推開,年輕女人推門而入。她提著好幾個袋子,裹在笨重的大衣裏,跟那削瘦的身體並不相稱。
  她像一朵被荷葉包圍住的蓮花,小小的臉微笑著,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
  書桌前的男人回頭,放下了筆,離座而起。
  ……

  第九章 車禍
  孟緹被電話吵得從冰冷的閱讀裏驚醒過來。她定了定神,放下《白雁》,才拿過手機,摁了接通鍵,那邊說話的是一個從未聽過的男聲:“請問你是孟緹同學?”
  “啊,我是。”
  “你的朋友王熙如遇到了車禍,麻煩你過來中心醫院一趟。”
  孟緹從床上彈起來:“什麽!什麽?車禍?她有沒有什麽事情?”
  “你暫時可以放心,我們剛到醫院,她沒有什麽大事,神智很清晰。”
  “啊,謝謝你,”孟緹的手開始抖,“我能不能跟她說句話?”
  孟緹的心完全揪著,片刻後電話那頭的人換成了王熙如,孟緹要哭了:“你怎麽回事?”
  王熙如聲音虛弱:“阿緹,你先過來再說。”
  一掛上電話孟緹就開始換衣服,然後抓了挎包收拾了一下,翻出父母留下的幾張銀行卡,當時說的是應急的時候用,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然後拉上門就往樓梯上衝下去,因為太急基本上沒看路,想著這麽晚了也不會有人在樓梯上上上下下於是橫衝直撞地奔下台階,結果沒幾步就撞到了人。
  抬起頭才發現自己太心急撞到了晚歸的鄭憲文。他應該也是才回家的樣子,臉色微微有點潮紅,身上還帶著些微的酒氣和格外濃鬱的海鮮香氣。那香氣熏得她幾乎要暈掉,不過此時哪裏顧著這麽多,點點頭急衝衝說了句“鄭大哥你回來啦”就要繼續以驚人的速度往樓下狂奔。
  鄭憲文看她裹得嚴嚴實實,頭發還散著,很像剛被人從床上叫起來的模樣。心知她肯定有急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朝自己懷裏拉過來,“怎麽了?”
  孟緹掙紮兩下不得,就拉著她那人是鄭憲文也覺得惱火,急匆匆地說:“我去醫院呢,熙如遇到了車禍。”
  鄭憲文一驚,反而拉著她上了幾步台階,一邊開門一邊扭頭表情嚴肅的命令:“等我換身衣服跟你一起過去。車禍的後續很麻煩,大半夜一個女孩子出門不安全。”
  “不用了,我打車過去就行。鄭大哥你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
  孟緹再次掙脫他,她也實在沒心情在大半夜的跟鄭憲文糾纏;鄭憲文瞥她一眼,甩開她的胳膊,進屋前冷冷扔下一句:“你什麽時候學會跟我頂嘴了?”
  一句話噎得孟緹半死,沒時間跟他多說,癟了癟嘴就把臉轉到一邊,心說我為你好不想讓你麻煩,你為什麽不聽呢。但也不敢真走,站在門口跺了兩下腳,愈發心急如焚,回頭一看,鄭憲文已經出來了。
  他換了件外套,那種海鮮味道頓時散去了。他走過來,然後拉著她下了樓,從宿舍後門門離開。
  天氣有些涼,他握著她的手仿佛怕她走掉一樣,站在路邊招手出租車,又說:“我喝得有點多,不敢開車。”
  孟緹點頭:“安全最好。不過鄭大哥,你怎麽又喝酒了?少喝點,對身體不好。”
  “今天見了大廈的投資方,我是主要建築師,躲不掉,不得不去應酬了幾杯,”鄭憲文揉了揉額頭,也是頭疼得無處消解的樣子。
  大半夜並不難打車,道路寬敞十分好走。出租車司機一路狂奔,二十分鍾不到就到達醫院。一到醫院問了情況,終於在外科大樓找到了剛剛入院的王熙如,在急診室裏,醫生護士圍在她身邊檢查。
  醫院的味道永遠不會讓人愉快,所到之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愁容滿麵的病人和病人家屬,從來看不到笑容的醫生和護土,但他們相互交換著默契的眼光。王熙如臉色慘敗,因為疼痛整張臉扭曲得不像話,眼瞼下都隱約發青,臉頰也有了幾處細小的擦傷。她的衣服褲子剛剛被剪下來換了病號服,扔下來的衣服上沾著血。
  孟緹握著她的手,手心冰冷,她也著急,一疊聲的安慰:“熙如別怕啊,我在這裏。”
  王熙如虛弱的點點頭,死死抓住她的手,動了動唇,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大概是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一瞬間臉上血色盡失。
  孟緹知道她的意思,連忙安慰:“我暫時不告訴你父母。”
  同屋的還有一位大叔,看上去情況比王熙如好一點,躺在那裏,抓著一位護士的袖子,破口大罵:“他媽的小兔崽子,他在哪個病房?老子現在就要去揍死他!以為開這個好車就了不起啊!喝醉了還是嗑了藥,這麽衝進路中間,要死自己滾去死,別拉人下水!”
  護士輕言安慰:“你安靜點,等身體好了再去教訓也不遲。”
  一位年長的醫生摘下口罩,示意其他幾人把王熙如送到急救室;到目光在鄭憲文和孟緹身上一掃,最後停在鄭憲文身上:“你們是她的朋友?”
  鄭憲文摟住孟緹的肩膀,竭力平緩下她不停的發抖,點頭:“對,醫生,她情況怎麽樣。”
  醫生說:“還在檢查,估計是胸前瘀傷和小腿骨裂,還有好幾處擦傷。具體的情況等片子出來再說。總之別擔心,雖然相比其他幾個人重一些,但比起很多車禍來,並不是太嚴重。既然你們來了,先去交了費用吧。”
  鄭憲文鬆了口氣:“沒有性命之憂就好,”又問,“在哪裏交費?”
  “一樓大廳。”
  孟緹這時才緩過來,深吸兩口氣,又點點頭,說了句“我去”,又問:“到底是怎麽受傷的?當時的情況到底怎麽樣?”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醫生搖頭,“交警一會就到,到時候他們也會過來。”
  孟緹定定神,轉頭跟鄭憲文說:“鄭大哥,你等我下,我去交費。”
  “一起去吧,也不費什麽事情。”
  因為半夜的緣故,大廳裏比白天少了很多人,也不用排隊;光鑒可人的地板上,稍微大了一點力氣就會砸出腳步聲。鄭憲文拿出卡要墊付,孟緹一驚,哪裏想讓他付錢,連忙阻止:“我這裏有的。我帶了一堆卡出來。先不論賠償,我們至少還有保險的,可以賠付大半,不用麻煩你再周轉一次了。”
  大廳很空曠,兩個人都壓低了嗓子說話,鄭憲文搖頭:“我怕你沒錢。”
  “你以為爸媽沒留錢給我?”孟緹露出個進醫院後的第一個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寬慰鄭憲文還是自己。
  付款的時候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收款的電腦忽然壞掉了,長而古怪地叫了一聲之後就黑屏,收款員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大概實在不擅長電腦,孟緹指點了好幾次,摁這個鍵那個鍵,可她怎麽調試都不好,孟緹盯著那黑屏幕,聽著硬盤風扇傳來的古怪嘶叫聲,覺得頭頂都在冒煙。
  “你們這是什麽破電腦啊!收這麽多錢,還在關鍵時候出問題!還有你,連個安全模式都進不去!”
  收款的女孩子不樂意了,上了一晚上夜班沒想到還被人指責,沒好氣的說:“你怎麽說話的!也不是我讓它壞的是不是。”
  鄭憲文拍拍她,隔著窗戶對上夜班的女孩說:“你這台電腦看起來要休息睡覺了,換一台收款吧。”
  鄭憲文的笑容極具殺傷力,就像這個寒冷晚上裏的一道光芒,年輕的女孩子頓時覺得情緒被安撫下來,依言換了台電腦,這下子總算把錢交上去了。
  孟緹本來都怒了,聽了這句覺得實在氣不起來,冷著臉把卡給了過去。
  墊付了一部分醫藥費後,兩個人才走上去,空空蕩蕩電梯裏沒什麽人,孟緹說著又神經質的自言自語,沮喪的一頭撞上了電梯牆壁:“中午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熙如那麽倒黴啊……哎,骨裂啊,那得多疼啊,多長時間好不了啊……”說著又震怒起來,想起公車司機的那番言論,憤憤踢了電梯門,“那肇事者為什麽還活著!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她陷入了某種自說自話的狀態,聽的鄭憲文隻想歎氣,一把抓住她的手,拍了兩下說“稍安勿躁”,拉著她出了電梯。
  走廊裏十分熱鬧,比他們剛剛下樓時熱鬧多了。兩位負責的交警也來了,還有一位神情憔悴的中年婦女和一對中年夫妻,看上去都是傷者的親朋好友。醫生對鄭憲文和孟緹點頭,示意他們過去:“這是那個受傷大學生的朋友;現在人基本上齊了。你們可以談談看。還有那個小車司機的家屬剛剛也已經來過了,不過似乎有事臨時走開了……啊,來了,他們把喻副院長一起叫過來了?”
  一群人順著醫生的目光,同時回過頭去,幾位家屬都是咬牙切齒,兩位警察則鬆了口氣。
  結果看到情況的他們吃了一驚。來者堪稱浩浩蕩蕩的隊伍,五六個人,走在最前麵中間的一位是個五十開外的中年人,帶著眼鏡,麵無表情,從他行走的氣勢看來,他毫無疑問是這群人的主心骨和關鍵人物;他左邊是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孟緹心說這大概就是那個喻副院長了,右邊確是她做夢都想不到的人,趙初年。
  這是個什麽狀況,孟緹傻眼了,大腦完全無法消化。鄭憲文也忍不住吃驚,說:“怎麽是他們?”
  趙初年看到她也吃驚了一下,幾步奔過來上上下下打量她:“阿緹,你怎麽在醫院?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事,熙如出車禍了,”孟緹有點明白了,冷淡回應,“趙老師,你又怎麽在這裏?”
  “跟你一樣,”趙初年說了一句,又轉頭看那個表情陰沉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說,“大伯,這是我的學生,其中那位被撞傷的大學生也是我的學生。”
  男人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麽,看了眼交警,低沉地開口:“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說話氣勢逼人,加上身邊那幾位同伴跟班,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因此哪怕聲音並不高,但落到每個人耳朵裏都跟鼓點一樣,有了個明確的概念。警察咳嗽了一聲,“好吧,既然大家都在,我們就談一談事發經過,明確責權。”
  自然不會有異義。孟緹費了一會功夫才弄明白王熙如是怎麽遇到的車禍和受的傷。
  王熙如在補習班上完了課,跟平時一樣搭公車回學校。這個時候的公車已經沒什麽人了,整輛車上就兩個乘客,再加一個司機隻有三個人。公車走到淮中路時,遇到了紅燈略微一停,在等變綠後重新發動起來,朝左的岔路拐了個彎。
  這時不知道哪裏衝出來的轎車就撞了過來。公車司機是老司機了,反應迅速,及時的拐了個彎,才避開直接相撞,小車直接撞上了公車尾部。王熙如恰好坐在尾部的角落,這一撞愣是把她從汽車後排直接撞飛到了前排,造成了骨裂和擦傷,手機同時四分五裂;公車司機和那位乘客都受了輕傷,小車司機因為有安全氣囊的保護,除了輕微的腦震蕩,也沒受什麽大的損傷。
  而那位肇事者的確是酒後開車,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高得嚇人,並且就是趙初年伯父趙同訓的兒子趙律和了。
  孟緹想起前兩天在趙初年的辦公室的驚鴻一瞥,火苗一下子就起來了,冷冷瞥一眼趙同訓,心說你怎麽能教出這個極品的兒子,沒好氣地嘲諷:“趙老師,原來撞人就是他啊,前兩天推我不算,今天撞車險些害得熙如骨折,真是好得很啊。你們說怎麽辦吧?別想糊弄過去。”
  說到最後,刻意提高了聲音,果然趙同訓朝她看了一眼,眸光冰冷,一點暖意都看不到。孟緹渾身一僵,忍不住想,這個男人到底是用什麽做成的,居然會有這麽銳利的眼神。
  鄭憲文不明白她話裏所指,但那滿腔怨氣是聽得一清二楚,摁住她的肩膀輕聲寬慰:“阿緹,冷靜點,這個時候,口頭上的便宜沒用,”說完平靜地,就事論事地對著趙同訓和趙初年開口,“既然肇事者是趙律和,也是升恒趙家的人,那應該一切都好商量了。”
  趙初年露出個不置可否的笑容,看著孟緹,在她和鄭憲文相握的手上停了一會,才點頭說:“阿緹,別擔心。會給你和王熙如說法的。”
  說到“說法”兩個字他抬起頭來,看了其他兩位受害者家屬,表情異常真摯。
  趙同釧身後大概是秘書模樣的人跟他低語幾句,他聽罷略一思索,點點頭:“我兒子引發的事故,我代他向各位賠禮道歉。醫療費我們會全部負責。至於精神損失費也會賠償給各位。喻副院長,醫療的事麻煩您了。”
  他說最後這句時已經把臉轉向了那位喻副院長,後者點頭:“那是自然的,趙先生。”
  兩人說完這話,轉身就離開了,兩人身後的隨從自然跟著離開,隻留下了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年輕男子。他自我介紹說姓劉,是趙同訓的秘書,然後也沒有多話,直接跳到賠償一事。他還真不愧高級人才,處理事件井井有條,從頭到尾態度都好得無可挑剔。至於賠償的數字,實在是很合理甚至可以說的上慷慨,本來還憤憤不平的其他兩位家屬頓時平息了怒火。
  顯然兩位交警也這麽覺得,鬆了口氣,相較於其他的車禍事件,這件車禍事件處理得又快又迅速,各方都沒有怨言。
  連孟緹都覺得賠償數字實在是沒法挑出問題,想找茬都找不到;張了張嘴又閉上,但還是不甘心,可趙同訓已經離開了,隻有把矛頭對準趙初年:“那熙如連課都上不了,又怎麽辦?”
  趙初年看著她:“她不是還有你這個好朋友嗎?”
  孟緹不做聲,冷淡地別過頭去不看他。兩位交警很快就做好了登記走人,趙初年跟那位劉秘書低語數句,他會意地頷首,迅速收拾好文件離開了。
  走廊上的人剛一散去,包括司機和另一位受傷的乘客被人從房間推了出來,唯獨王熙如還在急救室。
  孟緹真是心急如焚,原地來回打轉。趙初年去了走廊盡頭的售貨機買了兩罐熱飲,給了鄭憲文一罐,剩下的一罐遞給她,孟緹眼皮不抬,手都沒動一下:“我不要。”
  趙初年有些無奈:“你這是遷怒。”
  “不是。”
  雖然嘴上否認,她也知道這樣的行為極其幼稚,純粹的遷怒。開車撞人的不是趙初年,實際上這次事件能順利解決也許一定程度是因為趙初年的麵子,不過她總忍不住想到,如果王熙如再傷得嚴重一點又怎麽辦。聽到事件經過後才後怕的勁頭猛然湧上來,幾乎要把她整個人都掀翻了。心情糟糕,態度也實在好不起來。
  孟緹皺眉,“你怎麽不去看看你那個堂兄?他住在哪裏?”
  “他轉移到了特護病房,我跟伯父下來之前已經看過了,”趙初年好脾氣地解釋,“你也聽到醫生說了,他因為腦震蕩,在昏睡。”
  孟緹想起陪在他們叔侄兩身邊的那位喻副院長,心知趙律和肯定轉移去了最好的病房,甚至還有最好的醫生,心情陰暗起來,看一眼趙初年,嘴角扯出一個笑:“昏睡啊。醒得過來嗎?”
  “應該明天醒。”
  孟緹“哼”了一聲,“居然還會醒。”
  話出口前其實情緒還是克製了的,些微的怨憤和一丁點的幸災樂禍到底倒沒能全部藏住藏,細心的人自然能聽出來其中那“怎麽不撞死”的意思。趙初年眸子一閃,神色如常;鄭憲文卻變了臉色,凝眉:“孟緹,這麽大了反而不知道知禮識度?我是這麽教你的?”
  他從沒這麽嚴厲的教訓過自己,孟緹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在別人家人麵前說這種“咒人死”的話,怎麽都是不禮貌的。
  她垂下頭看著趙初年的鞋說了句“對不起”,找了張離兩人很遠的椅子坐下,根本靜不下信心,轉頭看著走廊盡頭發呆,揉了揉臉提精神。自然是一片黑,窗戶虛掩著,冰冷的風灌進來。
  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落在趙初年眼底,他皺了皺眉,看著鄭憲文:“你沒必要說得這麽重。阿緹隻是氣極,我並不介意。”
  “你不介意是你的事情,但不等於她連這些做人的道理都不知道。”
  身後的門動了一下,醫生推著王熙如出來了。
  幾乎是下一秒,孟緹就從凳子上彈起來,奔到床邊。她腿上上了夾板,胸前也上了藥,醫生給她打了鎮痛劑,鎮痛劑看上去讓她陷入了昏睡,但並沒有緩解她的疼痛。平躺在病床上,臉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眉心痛苦地糾結著,移動病床每前進一步,整個人似乎就抽搐一下。
  醫生護士把王熙如送入病房,小心的安頓好。孟緹坐在病床旁發怔,眼睛漲的發酸,小心的緊了緊被子,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她本想在醫院裏守著一宿,著等她醒過來,醫生說沒有必要,以鎮定劑的分量,不到明天中午不會醒過來。
  看著她沒有絲毫離開的念頭,趙初年勸說:“阿緹,先回去吧。”
  孟緹好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依然目不轉睛看著王熙如恬靜的睡臉,用自言自語的聲音說:“我很喜歡熙如,她對我真的很好,你都想象不到。我寧可自己受傷也不希望她受這種苦。”
  那樣靜謐溫暖的場景,不論是趙初年和鄭憲文都不忍心打擾,兩個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後的離開的病房,站在門外,借著病房裏橘色的燈光無聲地看著。
  趙初年有所觸動,低語:“她們的感情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一些。”
  鄭憲文跟他距離並不遠,夜晚醫院的走廊十分安靜,這話倒是一個字不落的落在他的耳朵裏。於是聽不出語氣地開口:“阿緹從小到大都沒什麽朋友。王熙如應該算是她第一個好朋友。”
  趙初年仿佛不理解:“沒有朋友?她怎麽會沒有朋友?”
  病房裏還有其他病人,兩個人說話聲壓得隱約而低沉。
  鄭憲文想起她小學初中時的模樣,那時候她很胖,整個人十分不靈活,笨手笨腳,參加什麽活動都會被人笑話;雖然模樣還不算討厭,但絕對不會有人喜歡跟她做朋友;高中後朋友多了些,但大概是曾經的陰影還在,那些同學似乎總到不了她心裏。
  趙初年聽完這番話,臉色難看了幾分。看他的反應,鄭憲文更加證實了心中的預感,沉默了一會。
  孟緹從病房出來,再次來到走廊才發現趙初年和鄭憲文站在門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臉上都有稀薄的困倦,看神色是在等她出?礎VO芪腦謖飫鍤潛厝壞模?謔強聰蛘猿蹌輳??推?匚剩?罷嶽鮮Γ?閽趺椿姑蛔擼俊?
  “我在等你,送你回家。”
  鄭憲文說,“我會送的。”
  “我覺得多一個人不是壞事,”趙初年說得異常誠懇,“現在也不好打車了。”
  這樣的邀請實在難以拒絕,孟緹還是猶豫,求助地看著鄭憲文。
  鄭憲文念頭一轉,客氣了兩句,“那就多謝了。”
  三個人去了醫院的停車場,看到趙初年的車,鄭憲文也不是全無感慨,搖搖頭才說:“今天看到你之前,我真是沒想到你是升恒的人,也沒想到趙同訓是你伯父。”
  孟緹剛剛就覺得這個名字異常耳熟,但一時半會還真是想不起來,好像在霧水裏遊泳,就問:“升恒是什麽?”
  鄭憲文歎口氣,想著她還真是對社會上的事完全不了解,於是解釋:“本市最大的房地產集團升恒,我手上那棟商業大廈就是給他們設計的。”
  孟緹總算是懂了,“鄭大哥,那你認識他們了?”
  “趙律和的話,幾天前有過一麵之緣,因為大廈方案的事情。”
  孟緹抽了抽嘴角,費力的把臉別開看向遠處。雖然之前已經知道趙初年非富則貴,還是沒想到居然來曆這麽大,而且繞老繞去,跟鄭憲文拐彎抹角的扯上了關係,一瞬間覺得時空倒錯,世界原來這麽小。
  回程的時間不長,孟緹一路上盡力克製自己才沒睡過去,因此還在車子裏就跟趙初年道了謝,車子一停穩就迅速拉開車門準備上樓,走幾步後才發現鄭憲文並沒有跟上來,而是還坐在車子裏跟趙初年交談;她稍微等了等,才跟他並肩朝宿舍樓道口走過去。
  夜色濃重,萬籟俱寂,又刮起風來。遠處的樓房若隱若現,象沒入一個黑沉沉的深潭裏。兩個人都是修長身段,一高一矮,看上極為般配。趙初年看著兩個人閑聊著走向宿舍樓,沒忍住,搖下車窗,出聲叫住了她。
  孟緹退回幾步,走到車旁,聽到他說:“阿緹,我堂兄的所作所為,我真的很抱歉。你生氣我很能理解,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遷怒我。”
  孟緹抿著嘴,身體還有點顫抖:“我後怕,不知道該怎麽做。”
  她看上去冷靜多了。趙初年問,“你通知她父母了嗎?如果她父母有什麽意見和要求,都告訴我們。”
  “……還沒有。”
  “你應該盡快通知她的父母。”
  孟緹有些為難,“不行啊,我答應她暫時不告訴她父母的。”
  “她現在雖然已經是成年人,還是在父母的庇護下。她這次受傷不輕,受傷情況也需要父母知道,沒有兩個月時間沒辦法徹底痊愈,這麽長的時間,你們瞞不了家長,”趙初年說,“你既然那麽關心她,那麽站在她父母的立場考慮一下,是願意等過兩個星期才知道女兒出車禍還是一開始就坦誠以告來得好?”
  孟緹猶豫不決,求助地看了眼鄭憲文,發現他也微微頷首表示同意,“你的確應該告訴她父母。朋友的作用不僅僅是在困難時的庇護,也需要直言。孟緹,你一個人是照顧不過來的,就算有同學,大家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的,未必有那麽多時間。明天去醫院勸一勸她,讓她有數,然後再通知她父母,最好她父母能來一個人專門照顧。”
  “可是她家家境很普通,家裏還有身體不好的老人。不然她不至於這麽辛苦的去當補習班的老師。”
  孟緹有點跟他們都說不清楚的感覺,趙初年就不要說了,他大概都數不清楚自己的錢;鄭家也是相當殷實,鄭憲文收入極高,大概很難理解那種父母兩人供養一個孩子和兩位老人的困難之處,“平市消費水平那麽高,她家不是本地人,如果父母來長期照顧,負擔很不小的。”
  “這都是小事,”趙初年搖了搖頭,“所有的費用都應該由我們負擔。升恒有幾處酒店,有一處就在醫院旁邊不遠,她父母來了可以直接住進去。阿緹,這樣你還有意見嗎?”
  完美的提議,周到的考慮,孟緹輕輕點頭:“好,謝謝。謝謝你。”
  “等她父母到了,記得聯係我。”
  “嗯。”
  趙初年對他微微一笑,慢慢升上車窗,將車子掉了個頭,這才走了。
  在外麵站了一會,冷風灌進脖子和耳朵,孟緹反而有點清醒,一個晚上的焦灼過去,大腦回光返照似的清醒,她跟鄭憲文上樓梯,一疊聲的跟她道謝。細想起來,如果不是他在,這一晚上她也許脾氣發作過無數次了。
  鄭憲文卻一直凝眉不語,心事重重的樣子,送她進了她家門後,卻沒有立刻下樓,問:“你跟趙初年究竟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孟緹那時候正從飲水機接了水喝,不解回頭看過去,“什麽?”
  鄭憲文說:“要我再重複一次嗎?”
  孟緹老老實實地說:“這學期一開學啊。”
  “他很喜歡你。”這句話卻不是問句了,是篤定的陳述句。
  孟緹漲紅了臉,連連擺手:“鄭大哥你誤會了,不是這麽回事。趙老師隻是老師而已。”
  “那是你對他,不是他對你。”
  孟緹放下水杯,最後一個動作沒做好,滾燙的水星子飛濺在她手上。她知道趙初年對她是好得不正常,沒有老師會對學生這麽好。從第一天見麵開始到今天晚上的若幹細節浮現在腦海,趙初年的音容笑貌簡直像錄像帶一樣刻在她的腦海,連他笑起時微微上挑的眼尾都那麽清晰。她詫異自己為什麽記得這麽牢固,也為他這麽無聲無息融入她的生活而震驚。鄭憲文照顧她十多年,在某些事情上的細心?潭榷疾蝗縊??
  她咬了咬唇,求助地看著鄭憲文,“我該怎麽辦?”
  鄭憲文站在客廳的燈光下,影子在地上濃成一團,他說:“你還跟小時候一樣,我說什麽你都會相信,都會照做嗎?”
  孟緹傻傻地點了點頭。
  鄭憲文笑容溫暖了一點,就像小時候一樣,伸出雙手捧住了她的臉,小心地親了親她的額角,“阿緹,我無法建議你什麽,我不希望我的存在影響到你的選擇。這些事情,你要自己想清楚再決定。你長得這麽漂亮,有人喜歡你並不是壞事。但趙初年不一樣,你要注意防備一些,多留個心眼。他毫無疑問是個聰明人,很有可能比你我想象的還要聰明,我不希望你失了先機,或者是被蒙在鼓裏,明白了嗎?”

  第十章 丁雷
  孟緹第二天上了半節課,然後花了點時間去跟老師,代替自己和王熙如請假。眾人隻知道王熙如人緣也不錯,笑傲數學學院,怎麽都想不到她也會這麽倒黴的出車禍。老師不無允許假期,同學們則自發組織起來湊了錢,準備趁隨後兩天的周末去醫院探病。
  同學們那麽關切,孟緹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別人上課的時候,她回到王熙如的宿舍,簡單的收拾了幾套她的衣服,還有她常看和正在看書,還有她的電腦筆記本,本來以為東西不多的,居然愣是塞滿了一隻大大的旅行包。
  這麽大的包沒辦法放在自行車後座,她琢磨著怎麽帶著包去醫院,手機響了,是趙初年打來的電話,問她在什麽地方,他馬上過來接她。
  孟緹覺得不對,問:“趙老師,下兩節課你似乎有課吧。”
  “我找了人代課,”趙初年重複問題,“你在哪裏?”
  孟緹不論如何都不想他現在過來,立刻說:“我已經在車上了,嗯,就快到醫院了,不用麻煩你了。”
  “是嗎,”趙初年靜了一會,說,“那好吧。”
  她走一路喘一路的把包從宿舍拎出來,平時騎車也就三五分鍾的路,因為走走停停,愣是費了十多分鍾才拎到了校門口,又在校門口,等了片刻後才打車去了醫院。
  中心醫院算是市裏的幾個規模較大的醫院之一,下了車還需要在醫院裏兜很大一個圈子才能到病房。孟緹提著包十分費勁穿過醫院前那個偌大的花園,到了病房。
  雖然她十分心急地趕來醫院,不過王熙如的麻醉藥效猶在,還沒有醒;她剛剛想鬆一口氣,卻看到病房角落那隻沙發上坐著看報紙的趙初年。她楞在當場,一瞬間竟然有種說謊被抓現行的感覺。
  趙初年從報紙上方對她露出個意義不明的笑,不緊不慢地問:“什麽車子這麽慢?走了大半個小時才到?”
  趙初年是在辦公室窗口邊看到孟緹的。
  他一早就到了學校,以連請若幹頓飯的代價麻煩路吟代他的課,然後回到文學院收拾書本,期間給孟緹打了個電話被拒絕,片刻冷不防的從窗戶看下去,卻看到她拖著個笨重的大包,費力笨重的一步步朝校門挪過去。趙初年想,原來不知道孟緹也會說謊話的。
  時間太倉促,連個謊話都編不出來。孟緹僵在原地,勉強笑了笑,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好像有人扇了她一個耳光,臉火辣辣的熱起來。
  好在趙初年不打算給她帶來更多的難堪,沒有繼續問下去,一手扔下報紙,站起來:“暫時不用著急。我問過醫生了,王熙如可能還要幾個小時後才醒。阿緹,既然我們都在醫院裏,跟我去照MRI吧,我已經聯係好了醫生,現在去就可以直接照,不會費很多時間。”
  孟緹抬起頭,有點茫然,“MRI?”
  “你頭上的傷,我始終不放心。”趙初年耐心安慰,簡直把她當做了未入學的孩子。
  孟緹實在無法理解他的思維,原來他還惦記著她頭上的舊傷。一時間無奈居多,壓低了聲音簡單的拒絕,“趙老師,我說過了啊,我不去。”
  趙初年凝起眉頭,“你還因為王熙如車禍的事情遷怒我?”
  “這次真不是。”
  他明明已經很不耐煩了,還是強忍著不悅,“阿緹,別刻意跟我唱反調。你平時不願意去就算了,現在人都在醫院裏,順便過去檢查,十分鍾的事情,不太麻煩。”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久以前就開始謀劃這個事情了。孟緹一言不發的走到醫院走廊,等趙初年跟出來之後才開口:“趙老師,我真的不是要跟你唱反調。我明明好好的為什麽要去照核磁共振?好像我明天就要死掉了一樣。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你別自作主張,幹涉我的生活行不行啊?”
  話一出口就知道說得太重,但是想收回也來不及了。果然看到趙初年表情一點點難看起來,愈發冰冷,陰沉得好像每年這個季節的天氣;偏偏他的聲音異常平穩,一點波瀾都感覺不到,因此也就顯得毫無感情,又或者是被她氣得吝於付出一點情緒。
  “我不想幹涉你的生活。既然你不去,我也沒辦法強迫你。等王熙如醒了後,你問問她需要什麽,隻要我們能提供的,都會提供。”
  趙初年扔下這句隱含震怒的話後就摔手而去,孟緹不敢再看他。依稀覺得身邊刮過了一陣風,送來他身上青草的氣息。
  她定了定神,盡可能的把這件讓人不愉快的事情拋之腦後,回到病房照顧王熙如。她拿過毛巾幫她擦了擦臉,去醫院的食堂打了點粥,就安心的坐下看書做題,等著她醒過來。旁邊病床上的病人也還在睡,一時間屋子靜謐異常,走廊上時不時傳來腳步聲和移動病床上。
  有時候側頭看看病房裏的花園,雖然天氣漸冷,但草木茂盛,仿佛在歌唱一般。
  王熙如在午飯後才醒過來的。孟緹其實並不善於照顧人,還是照顧簡單的洗漱一下,又喂她喝了點粥,在她臉上的擦傷處抹上藥,等她精神好一點,才握住她的手,把昨天她入院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次。
  王熙如聽著她說起這些事情,深知她昨天晚上過的不甚如意,她知道自己不用跟孟緹客氣的,可看著她大大的黑眼圈,眼眶還是紅了。
  聽到這麽多細節,歎了口氣,但表情看上去還是輕鬆的:“人到倒黴的時候,走平路都會栽跟頭。好吧,我的人生經曆又豐富了一次。”
  孟緹問她:“昨天晚上你為什麽那麽晚才回來?我記得你上完課也不過九點吧,回來也就一個多小時。”
  王熙如說起這件事就忍不住地咬牙切齒:“才一下課就被人纏住了,被個學生拉著脫不了身。”
  “誰?”問完了卻靈光一現,“啊,是那個一直給你打電話發短信的學生?”
  “是啊。”王熙如咬了咬唇,狠狠的點頭。
  若是平時孟緹也許會笑話她兩句,現在王熙如的樣子看得她心疼,實在沒了情緒,把手機遞過去:“你的手機摔成片了,學校那邊我已經通知了,用我的手機跟你父母家人聯係一下。”
  “我爸媽?”王熙如撥浪鼓一樣的搖頭,動作太劇烈扯動了胸前的傷口,“不行不行,我媽那個人不經嚇的,聽說我出了事,非哭死不可。”
  孟緹就把趙初年昨晚勸她的那番話依樣畫葫蘆的原原本本的說了一次,最後提到不用擔心費用,身體才是最重要的。王熙如反複的思量著,苦笑:“趙老師都考慮得這麽周到了,我也不能說什麽了吧。”
  “對的,”孟緹說,“而且我覺得父母的接受能力未必像你想象的那麽差,對他們有信心一點。”
  王熙如輕輕“嗯”了一聲,滿臉感慨,“我沒想到那個撞人的司機居然是趙老師的堂兄,居然來頭這麽大,這麽有錢。真人不露相啊。”
  孟緹歎口氣,“你沒想到的事情多了,我也沒想到。”
  “大概也因為你跟他的這層關係,賠償的事情這麽容易解決。”
  “這個我覺得不會,趙家大概隻是想把這件事情壓下去而已。反正他們有的是錢,無良的地產商,呃,我聽鄭大哥說,據說升恒趙家還有其他產業,”孟緹搖了搖頭,然後振作起來,“不論怎麽說,有錢總比沒錢好,你也不要去補習學校那邊兼職了,反正這筆錢也夠用了,就算在國外也可以用一陣子了。”
  王熙如露出個蒼白的苦笑:“嗯,我知道的,也不能真去告他啊。民事調解的最後結果還是賠錢。凡是總要向好的方麵想吧,隻是錢再多有什麽用啊……實在是疼啊,昨天晚上,疼得我恨不得死過去算了。”
  孟緹心下惻然,眼眶都紅了。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探身過去,不觸動傷口的抱住她。
  她那樣難過,王熙如也後悔自己把話題說得沉重了,勉強笑了笑,拍拍她的後背,“阿緹你實在太貼心了,你對我這麽好,我都想娶你了。”
  孟緹一個沒忍住,笑得跌坐回椅子上,說著“嗯嗯”,王熙如有心情開玩笑就好。
  緩過來之後,王熙如先給補習學校那邊打了個電話,三言兩語的說完,求助地看了她一眼:“麻煩你去一趟補習學校那邊,幫我拿一下這個月的工資吧。”
  腿傷就是這樣,看似不太嚴重,不過會導致行動不便。孟緹把她的書和筆記本全放在她一隻手可以夠到的地方,連連叮囑她給父母打電話後才離開。
  補習學校坐落在某棟高層大廈裏麵,占了兩層,環境並不差,是個願意讓人呆在裏麵的地方,因為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十分安靜。
  孟緹按照王熙如的說明先找了趟負責人,是個戴眼鏡的中年老師,姓馬,對王熙如十分欣賞,先是惋惜運氣不好出了車禍,然後讚不絕口誇讚她的水平。
  “當時她來應聘的時候,我看她隻是個大四學生,還不願意用她,她給我看她大學四年的成績單,我說成績不能說明可以當好老師,她聽了二話不說,當即就拿起高三的數學課本隨便給我講了一節,嘖嘖,真是不錯,生動活潑,思維靈活,還貼近生活,有些老資格的老師都不如她。”
  孟緹跟著他去財務處領錢,順便看了眼教室,比普通學校的教室條件是好了許多,窗明幾淨,大約二十套桌椅,條件倒是無可挑剔;進入耳中的是對王熙如的讚許,繞是起初心情不好,也慢慢好了起來。
  “她自己也經曆過從不喜歡數學到喜歡,所以很知道怎麽可以激發學生的興趣,也知道他們想聽什麽不想聽什麽,”孟緹說,“您看她也不像死讀書的樣子吧。”
  “這倒是的。”
  很快拿到王熙如的這個月的錢,用信封裝著,她清點了一下,簽了個字就打算走人,卻沒想才走幾步,被走廊上的喧嘩堵住了去路。
  引起喧嘩事故的是個年輕的男孩子,滿臉英氣,半邊肩膀上掛著隻鬆垮垮的書包,在這樣的天氣裏隻居然穿著一件短袖T恤,腳上則是一雙白色的球鞋,整個人熱氣騰騰的,看起來似乎剛剛運動了一場。
  他現在就攔住了補習學校的某位工作人員,惡狠狠的表情,一幅要吃人的模樣:“把王熙如的資料給我!她是哪個大學的?”
  孟緹怔了怔。
  工作人員似乎也很無奈的樣子,很懇切地說:“同學,我們不能透露她的個人資料。?憧梢源蛩?隻?宜?救恕!?
  “我打過了,根本沒有人!昨天晚上起就打不通電話了!”
  孟緹抽了抽嘴角,終於明白王熙如頭痛的根源了。估計這就是那個一直纏著她的那個牛皮糖一樣的學生。
  看見男孩渾身散發著火焰,一幅不達到目的不罷休的模樣,孟緹想了想,走過去打斷兩人的談話:“我是王熙如的同學,你有事就問我吧。”
  年輕男孩頓時轉身過來,眼睛就亮了:“啊,是嗎是嗎?她在哪裏?”
  工作人員大鬆了一口氣的模樣,連忙說:“對的對的,你問她吧。”然後迅速的撤回到房間裏,順手就帶上了門,似乎還可以聽到鎖門的聲音。
  孟緹歎口氣,跟男孩點點頭:“那我們出去說罷。”
  她是心平氣和,可那個男孩實在是著急,一路都在追問,尤其是在孟緹說了句“她出了車禍”後,整個人更是像吃了火藥的豹子,連她補充說“不是很嚴重”都聽不下去,同樣一個問題可以翻來覆去的問個幾十次,大概因為著急偏偏嗓門還不小,整個電梯都充滿他蘊含火藥的聲音,劈裏啪啦,好像隨時都可以炸起來。
  孟緹脾氣再好被他吵得頭痛,也顧不得電梯裏的其他人,劈頭蓋臉地吼回去,“你大呼小叫幹什麽?你有十八歲了吧,還跟個孩子似的要不到糖果就要哭要鬧!不是你,熙如會出車禍嗎?”
  男孩頓時懵了,就好像本來圓滾滾精力旺盛的皮球一瞬間被戳破,電梯裏三三兩兩的人看過來,目光帶著現代人慣常有的看熱鬧的探究。電梯門“叮咚”彈開,炫目的光線傾斜進來。人群流出電梯,又有人擠進來,孟緹冷哼一聲,誰也不理地擠出了電梯,果然聽到身後的急促的跑步聲,一隻手鐵箍扣住她的肩膀。
  “喂,你等等!你還沒告訴我王熙如怎麽樣了!”
  孟緹釘子一樣在原地站住,慢慢把身子轉過去,看了看自己肩上那隻手,骨節突出,十分有力,養起臉看看男孩英氣的臉,露出個笑:“你叫我喂也就算了,王熙如怎麽也當過你的老師,你就這麽沒大沒小嗎到處亂喊人嗎?”
  男孩比剛剛沉著了一點,已經不為她的氣勢所逼,窘迫也隻是一閃而過,反而加大了力氣扣住她的肩膀,繼續用一種堅毅不拔的神情盯著她的臉,說:“你先告訴我王熙如怎麽樣了我再放你走。”
  孟緹感覺到肩上的刺痛,她也不著急,慢慢眯起眼睛,朝大廳某個方向看了一眼,揚起另一隻能動的手臂,對著男孩身後的某個方向招了招手:“保安大哥,麻煩你過來一下,有人恃強淩弱,嚴重威脅了我的人身安全。”
  她聲音略略抬高了八度,勝在悅耳清越,恰好正是下班的時候,在這棟大廈上班的白領陸續看了過來。從身形的大小和和男孩憤怒的臉、緊繃的手腕來看,的確是男孩用粗魯無禮的辦法挾持女生。雖然不知道這兩個人鬧的是那一出戲,還有部分人認為是男女朋友鬧別扭,但已經足夠激起民憤了。
  實際上不等保安過來,已經有人開始大聲譴責了:“欺負女生算什麽本事?”
  “有話好好說,凶神惡煞的幹什麽,好像要吃人一樣。”
  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是需要有本錢的,最起碼的是臉皮厚。男孩似乎還沒修煉到可以被眾人批評而麵不改色的程度,臉一點點的變紅,但死活不肯放手,惡狠狠盯著孟緹,一遍遍地重複說著:“你不能走。”
  孟緹再一次感受到了王熙如的煩惱,這種場合下還不肯放手,真是夠難纏。
  保安很快走過來,問:“什麽事情?”
  孟緹指了指男孩,鎮定地說:“我被這個人纏上了,他不肯放手。”
  保安很了解的點點頭。麵前的女孩子的確非常漂亮,電視裏女明星都不如她好看,被人纏上實在是太正常了,不足為怪,隻是沒想到這麽年輕的男孩也幹起這種勾當。保安正義感頓生,清清嗓子,手撫上了懷裏的警棍,嚴厲地看著麵前的男孩。
  “放開她,我對欺負女人的流氓一向不客氣。”
  男孩大概一輩子都沒被人當做流氓,渾身顫抖了好幾下,臉龐上怪異的戾氣頓生,揮著一隻拳頭對保安大吼:“老子不是流氓!你給我滾遠點,小心老子對你不客氣!”
  保安一愣,怒氣頓時上來了,也不說話,拿著對講機找人。
  男孩再次把注意力轉到孟緹身上:“你別蒙我!你說你要告訴我王熙如出了什麽事情,我才跟你下來的!”
  孟緹瞥他一眼,淡淡開口:“你這個表情算什麽回事?看上去恨不得一口咬死我。我是答應告訴你,但求人之前要先懂禮貌,不要張牙舞爪大呼小叫,必要的時候低下身子,”說話間察覺到肩上那隻手鬆了鬆,迅速的退開數步,然後跟幾位趕過來的保安點頭,“那就麻煩你們了”,一挑眉毛,揚長而去。
  站在大廈外隔著玻璃朝大廳看過去,男孩被保安圍住,氣的暴跳如雷。
  孟緹忍不住笑了。這番教訓讓她覺得自己十分有做教官的潛力,十分快意,滿麵笑意地乘公車回了醫院。
  給父母打了電話之後,王熙如覺得異常疲倦,靠著靠墊喘息不停。想著父母在電話裏的震驚和焦急,心裏忍不住的酸楚。護士扶著她靠床坐好,她笑著道了聲謝謝。手裏握著孟緹留下來的手機,直到手機外殼開始發燙才慢慢放下。
  麻藥的效力慢慢過去,一陣一陣的疼痛從小腿上傳來,好像肌肉和骨頭正在打架,用這樣的方式嘲笑她這個無能為力的主人。
  王熙如咬著牙跟疼痛鬥爭,?鋈惶?矯擰爸ㄑ健幣簧???芬豢矗?猿蹌炅嘧潘??罕ё胖徊遄畔駛ǖ幕ㄆ孔囈?葑櫻?噸背?約鶴吖?礎?
  想起孟緹早上那番話,王熙如擠出個笑招呼:“趙老師。”
  趙初年走得近了,把水果籃放在她床邊,又放下那隻花瓶,淡淡的幽香頓時飄散過來。
  “你這是……”
  趙初年陳懇地跟王熙如鞠了個躬,“你也許聽孟緹說了,害你變成這樣的是我的堂兄,他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引起了事故。實在很抱歉。等他稍微好一點,我大伯會讓他親自來向你道歉。”
  香氣馥鬱提神,回味悠長,王熙如覺得疼痛散了不少,也恢複了一點精神,“趙老師,麻煩你了。你不用跟我道歉,不是你撞的我,我還是分得清楚的。”
  趙初年看著她一動就立刻痛苦地皺起了眉頭,立刻摁著她的肩膀:“別動。”
  王熙如隻好不動了,趙初年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那一籃子水果,“你喜歡吃哪幾種水果?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幹脆全買了。”
  王熙如感動之餘也有些頭痛,這麽多水果撐死她她也根本吃不了,放在病房肯定是要壞掉的。不過別人都送上門了,也不好拒絕,隻能說:“趙老師你太客氣了。”
  趙初年微微垂了垂目光,歎口氣,“我這個堂兄有時候是飛揚跋扈不聽人勸,對不起。”
  豪門子弟或多或少都有這個毛病,王熙如也不是不知道。說實話,對肇事者的怨憤也不是沒有,憤怒地時候恨不得連他的家人一起詛咒,可看到趙初年那張真摯的臉,因為熬夜也些微有些疲倦的模樣,也實在恨不起來,心裏某個角度甚至還有些感動。畢竟做錯事的不是他,反而還要幫著處理後續的事情,也很辛苦。
  王熙如無奈:“吃一塹長一智,我隻能這麽想了。”
  趙初年拿起一隻梨問她喜不喜歡,王熙如點點頭,他從籃子裏抽出一隻小小的水果刀,慢慢削起皮來,跟她閑聊。
  “說起來,孟緹不在嗎?早上我來看過你一次,那時候她剛來。”
  “她去我兼職的學校拿我打工的工資了,我現在什麽都幹不了。”
  “你們的感情很好,一般的姐妹兩都沒有你們這麽深的感情,”趙初年說,“昨天晚上我看著都很感動,真是很惹人羨慕。”
  “是啊。”王熙如微微笑了,“沒錯,能在大學時候認識這個朋友,我真是再無遺憾了。”
  趙初年眸光微微閃動,並不掩蓋自己對這個話題的興趣,“嗯,孟緹是很善良。她說寧可自己受傷都不願意看到你躺在病床上。”
  “真是傻姑娘,”王熙如闔上眼睛,溫暖地笑了,“別人對她一份好,她就回報十分。”
  趙初年用循循善誘的語氣引誘她說下去,“是這樣嗎。”
  王熙如隱約猜到趙初年想問什麽,也想聽到什麽,笑了笑,睜開眼睛問:“趙老師你喜歡她嗎?”
  趙初年沒想到她居然這麽直接的問出來,心裏感慨這個女孩的聰明果然不僅僅表現在成績單上,她身上的確跟一般人有不一樣的地方。他也跟著微微一笑,很坦蕩地承認:“是的,我很喜歡她,她實在太像我妹妹了。”
  “啊?”王熙如也一愣,沒想到裏麵還有隱情,吃驚地都忘記了身上的疼痛,“你妹妹?你有妹妹?”
  “是的,”趙初年麵露追憶之色,“我有妹妹的,我唯一的妹妹。”
  他把削好的蘋果遞到她手裏,用低沉緩和的嗓音說起妹妹,整個人都沉浸在另一種精神狀態裏,宛如百煉鋼立刻變為繞指柔。那是無法矯飾與偽裝的感情。
  “我妹妹比我小了快六歲。大概十五六年前,我們因為一場變故失散了,這些年我都在找她。”
  王熙如腦子裏問題一個接一個,也問詫異出來,“十六年前?那你妹妹不過幾歲吧,小孩子樣子變得挺大的,你怎麽判斷誰是你妹妹誰不是?世人皆知孟緹是孟教授的女兒,絕不會是你的妹妹啊。”
  趙初年垂下目光,靜靜地沉默了一會,削梨的動作也停滯了,長長的果皮晃悠悠垂在空中,拖到了地麵。病房忽然變成了冰窖,而他則因為寒冷,人都被凍僵了,動彈不得,隻有睫毛細微的抖動著,像是昆蟲扇動著透明的翅膀。陽光從窗外照射過來,畫筆般雕出了他眉目間的陰影。
  如此近距離地看著他,王熙如竟然有點挪不開視線。
  他把削好的梨放在遞到王熙如手裏,才在她飽含憐憫的目光下開口,“我知道的,我這大概是移情作用。隻是看到孟緹就忍不住想起我妹妹,總想把最好的東西全都給她,補償這麽多年她的辛苦。”
  王熙如低聲歎了口氣,她並不會勸人,也知道那些不痛不癢的關懷隻是在對方傷口上再撒一把鹽,於是也沉默了。
  孟緹回到醫院的時候天已經晚了,中午的時候她已經把醫院摸熟了,在醫院外買了些水果、鮮花才進了病房。
  王熙如坐在床上,小桌上放著筆記本,因為胸前的傷,她姿勢十分古怪,但聚精會神的狀態,完全沒注意到她回來了。
  孟緹走過去看了一眼,她正在看一篇英文論文;滿屏幕都是複雜的矩陣,她把水果放在床邊的小桌上,笑眯眯地打招呼:“我買了水果回來。”
  “已經有了,”王熙如被打斷了思路,看清楚來人是孟緹後下一瞬間露出開心的笑容,“買什麽啊,你破費了。”
  孟緹這才發現地上那隻大得驚人的水果籃和櫃子上的那隻青瓷花瓶和瓶子裏的漂亮百合花,明明她離開前這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
  “這些是誰送來的?”
  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孟緹有點失語,片刻後才“哦”了一聲。
  王熙如靠著墊子,表情也有些困惑:“他先是因為他堂兄的事情跟我道歉,謝謝我不計較什麽的,最後跟我要走了銀行賬號。做人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很完美了,弄得我都不知道說什麽。”
  孟緹點點頭:“他是很周全,百密不疏那種。”
  王熙如仔細端詳著她的五官,“他還問了問你的事情。”
  “問我?”
  “你猜他說什麽,”趙初年走後王熙如睡了一覺,疼痛散了不少,精神比起下午更好了一些,“他說你很像他失散的妹妹,所以他很喜歡你,對你特別好。”
  這倒是前所未聞。孟緹睜大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他失散的妹妹?”
  “對,他就是這麽說的,說起他妹妹的時候,他真是黯然神傷的樣子,我看著都替他難過啊。他啊,大概是把你當感情的替身了。”
  “也不知道他怎麽錯以為我是他妹妹的,兄妹應該都很像吧,你看我跟他哪裏像了?”
  孟緹有點哭笑不得,同時心裏某個角落終於慢慢放下心來。原來趙初年隻是認錯人了。
  “也不能這麽說,你跟你哥哥就完全不像啊,真要比起來,你還是更像趙初年一點,至少你們都是雙眼皮,”王熙如搖頭,“雖然你的確不是他妹妹,他也很清楚自己找錯人了。你沒看到他垂頭喪氣的樣子,那麽英俊的一個人黯然神傷……哎哎,看得我好難過。要讓學校的女生看到他這樣,估計爭著搶著當他妹妹寬慰那顆受傷的心啊。”
  孟緹眼珠子一轉,“妹妹是沒有的,弟弟卻有一個啊。”
  “嗯?”
  孟緹嘿嘿笑起來,“我今天可是幫你好好教訓了一下那個經常打電話過來纏著你的學生了,”說著想起離開時候看到他被保安生拉活拽帶走的模樣,微笑變成了大笑,“那孩子實在太不懂禮貌了,不教訓他一頓他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分寸吧。”
  王熙如仿佛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你做了什麽啊!”
  孟緹眉飛色舞地把下午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尤其不忘形容他的臉色:“那個青青白白的樣子啊,估計恨死我了。”
  王熙如的臉本來就蒼白的臉失去了最後一縷的血色,呻吟了一聲。
  孟緹以為她身上疼,一驚,站起來:“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你說的是丁雷?”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個子很高,看上去像是鍛煉過的。”
  王熙如看起來好像就要哭了,“你以為我一直容忍、不敢惹他的原因是什麽?他成績很差,脾氣暴戾,是他們學校的老大難,打架鬥毆什麽都幹。他已經參加過一年的高考了,沒考上,所以他父母才送他來補習學校。他是我見過最小心眼最睚眥必報的人,我親眼見到過一次,一起上課的同學,有人稍稍頂撞了他幾句,他下課後就帶人把人打得半死;還有一次,隻因為一言不合,他在路邊給了個女生一耳光。”
  孟緹凝眉一想他今天的行為,果然是飛揚跋扈囂張得很,於是慢慢冷笑一聲:“這種人就應該好好教育。”
  王熙如咬牙,憂色形於色,“我擔心他對付你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孟緹不以為意,拍怕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別擔心,我也不是傻站著讓人欺負的類型是不是,隻要在學校裏,我都土霸王地頭蛇,誰敢欺負我啊,哈哈。”
  她笑得有點刻意的張狂,略微疏解了王熙如滿心的憂慮。

  第十一章 距離
  周末的兩天過得異常熱鬧,周六那天班上的同學三個一群兩個一伍都來看王熙如。大四上學習本來是最繁忙的時候,複習的準備考研的,找工作的實在是太多,同學們還抽出寶貴時間前來,不能不讓人感動。年輕的麵孔聚集在醫院裏,充滿朝氣,又那麽陽光,病房裏熱氣騰騰。雖然這份熱鬧開心跟醫院低調的氣場不和,但好歹也是個調劑,說說笑笑,連帶著通病房另一位骨折的病人都心情好起來。
  同學們湊了錢,買回來帶來了一大堆王熙如吃不完的水果,最後在王熙如的勸說之下把買來的東西都帶了回去;前腳送走了最後一批同學,連輔導員和團委的老師後腳也來了。兩人都是來探病兼關懷的,帶來了係裏老師的慰問,還幫著解決了保險的問題。
  那一份份深深淺淺的情意,不論如何都是叫人感動的。王熙如心情很好,身上的病痛似乎都消失了。
  王熙如的父母是周日清晨坐火車到的。她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穿著打扮相當樸素,看上去就是很節省的人。從西到東,從北到南,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坐得兩個人疲乏不堪,五官跟王熙如頗有相似之處。大概是因為出門的時候著急,連行李都沒怎麽帶。
  王熙如的父親看上去有些顯老,鬢角的頭發有些斑白;母親跟王熙如模樣十分相似,兩人沒有多說什麽話,就一臉憂色的說要去醫院看看。
  孟緹領著兩個人朝外麵的汽車站走,說:“伯父伯母,你們別太擔心。”
  王父不善言談,用帶著濃濃的口音的普通話道謝:“謝謝你啊,孟同學,這麽大清早的過來,麻煩你了。”
  王母有些局促,借著清晨的晨光仔細地打量她,想起女兒說她父母都是大學的教授,果然好教養,一看就是知書達理的姑娘,“熙如總跟我們說起你,今天總算見到了。小孟,你對我們家熙如真是好啊。”
  “沒事,我們是好朋友,”孟緹說,“其實她對我更好的。”
  不過也實在沒時間跟他們客套,雖然隻是清晨,但火車站門口依然人來人往,已經很有中午人山人海的架勢;孟緹英勇無比地搶到一輛出租車,然後招手讓王熙如的父母過來。
  上出租車後孟緹總算送了口氣,跟司機說了地名,跟王熙如父母說笑兩句,拿起手機給趙初年打電話。按號碼的時候其實是有點猶豫,周五那天那麽尷尬地被他抓到說謊的現行,最後還跟他鬧得不歡而散,簡直像一記耳光打在他臉上。因此這兩天一直避免跟趙初年聯係,直到現在沒辦法才勉強打了電話過去。
  結果是意料之外的手機關機,她繃緊的心髒頓時放鬆下來,隨後感受到了更大的憂鬱,從來沒遇到過他聯係不上的情況,而自己也沒他家裏的電話。轉念一想,現在時間還早,也許他還在睡覺也不一定。不管怎麽說,現在去醫院是最要緊的事情。
  一家人在醫院裏相見,確實讓人感動的事情。王熙如的母親看著她臉上的擦傷和裹著石膏的腿,眼睛都紅了,好在沒有眼淚下來,抓著女兒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通,說了好幾句“怎麽這麽瘦了”才放下心來。
  然後孟緹介紹了王熙如的醫生給他們認識,帶著他們去醫院食堂吃了頓早飯,又給帶了王熙如帶了粥回來。
  一家人安安靜靜地用家鄉語說著話,時不時的露出笑容,王熙如的母親一口口地喂王熙如吃早飯。孟緹悄悄離開病房去走廊,再次給趙初年打了個電話,手機依然不通。這個時候已經快九點,他怎麽都該起床了,她懊惱在原地打轉,益發後悔自己沒他家裏的號碼。
  周末的學校肯定沒有人,她皺著眉頭想了想,走到隔壁的醫生辦公室問那天晚上給王熙如急救的馬醫生:“請問趙律和先生住在哪間病房?”
  她態度彬彬有禮,馬醫生有點驚訝:“你幹什麽?”
  “我隻是找他問個電話號碼,”孟緹說,“您看我像去鬧事的樣子嗎?”
  醫生笑了笑,就她瘦而單薄的樣子,的確不像是去鬧事的,反而讓人擔心她會不會被欺負。醫生帶著她走到窗口,指了指遠處的某棟樓,“他住在那邊的特級病房,不過,你去了未必看得到他。”
  “嗯,試一下吧。”
  所謂的特級病房果然不一樣,孟緹滿肚子腹誹,見個人還要預約。總台護士打了內線電話進去問了問,期間孟緹憤憤地把臉別到一邊,盯著牆紙上的花紋,半晌後那邊才回話,她才得了許可進去。
  她按照護士的指引上了樓,腳步放得極輕,最後才到病房,抬起手臂叩了叩門。很快有人開了門,卻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兩鬢斑白,麵容很是和善。
  孟緹說:“我找趙先生。”
  她笑著點頭,讓開門:“請進吧。”
  進去後才發現完全是賓館一樣的房間,除了淡淡的藥水味道,簡直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裏是病房。裝修得十分精美,還不失整潔,常用的家電一樣不缺。窗簾拉到了一旁,早上的陽光透過玻璃滲透進來,融化在地上。大概還開了暖氣,屋子裏溫暖得她幾乎要出汗了,保守估計比走廊上的溫度高了好幾度。
  想起王熙如的房間,不免怒火中燒,又有些感慨,果然是有錢人住的地方,連病床都比一般的病床更氣派一些。趙律和坐在那張床上,悠然吃著早餐。他除了腦袋上纏著繃帶,一時半會看不出跟正常人有任何不同。
  做好心裏建設後她才跨前一步:“趙先生你好。”
  趙律和抬起頭看她一眼,放下了勺,扯過麵巾紙擦了擦嘴角,露出了一點點笑容,用驚人的禮貌開口:“請坐。雖然我不認識你,不過你是今天第一個來探望我的客人,不論怎麽樣我都很感謝你。”
  孟緹沒想到趙律和居然會這麽有禮貌,倒是嚇了一跳,見鬼一樣看著他,眼睛睜得圓圓的。
  趙律和微笑了一下,看向她身後說“吳媽,我不吃了,麻煩收拾一下”,然後等著她的吃驚的勁頭過去,態度親切而友好,“我不知道你在吃驚什麽,不過我猜你找我有事,那請說吧。”
  一旦沒有了孟緹第一次見麵時那種暴怒的氣息,就能看出趙律和的長相實在不錯,及時頭上纏著繃帶都還稱得上容止有度。孟緹迅速收好驚訝的臉,清清嗓子說:“我是王熙如的同學,”這個名字讓趙律和有點茫然,見狀孟緹迅速補充,“王熙如就是在這次車禍中,你撞傷的那個大學生。我叫孟緹。”
  “啊,是嗎,很抱歉。”趙律和微微欠身,但這個欠身的動作做的也不甚利索,但足夠讓孟緹看到他睡衣下帶著淡淡血絲的繃帶。
  正在收拾碗筷的吳媽一把扶住他,用叮囑的口吻說,“阿和你不要亂動,忘記醫生怎麽說的嗎,臥床靜養!”
  “吳媽你別擔心,我沒事,又不是紙做的,耐得住磨,”趙律和舒展眉頭,看向孟緹,“我今天早上才醒過來,現在腦子其實還是一團糟,有時還會幻聽,就像一堆蜜蜂在蜂房裏同時扇動翅膀的那種聲音,不過今天早上好一點了。”
  這話形容得十分巧妙,文學性十足,孟緹都覺得自己耳朵裏也要嗡嗡起來了。
  “所以我也沒來得及問詳細的情況,聽說已經處理好了。對你的同學,我真的很愧疚,她傷得重不重?”
  “小腿骨裂,胸口受到了撞擊有一點內傷。”
  “什麽時候可以痊愈?”
  “問題不太大,休養兩個月就會好。”
  趙律和鬆了口氣,“沒大事就好。真出了事我可是萬死難辭其咎了。不論怎麽樣,我會盡力補償給你同學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說的就是這個情況,孟緹困惑,這個趙律和給她的印象前後反差實在太大了,上次在文學院的老師辦公室撞見他時,他明明就是個飛揚跋扈的男人,怎麽現在變得比誰都有禮貌。難道是車禍把他的腦子撞壞了?當然這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她納悶地開口,“你父親已經補償了。”
  “那就好,”趙律和微微頷首,“等我好一點就親自去道歉。不過既然不是補償的問題,你找我的原因是又是什麽?”
  “那個,我是問你知不知道趙老師,嗯,也就是你堂弟趙初年家裏的電話。”
  這個名字好像石塊投入池塘,濺起了奇特的化學反應,趙律和本來平和的臉上有片刻的扭曲,溫文爾雅的態度也消失了片刻,眼底多了一層可以說戒心和防備的情緒,然而這些情緒又更像是表麵的東西,其下的微妙情緒則已經不是她能讀懂的。
  “你找他做什麽?”和剛剛的語氣已經判若兩人。
  孟緹說了說王熙如的父母的事情,又補充了一句,“他的手機關機了,我一時半會也都聯係不上,所以過來問你知不知道他家裏的電話。”
  趙律和嘴角挑起一絲模糊的笑紋,那裏麵暗藏著無數的譏諷和嘲笑,極其刺眼。“哦,原來他還做好事啊。我還真應該對他刮目相看了。”
  孟緹片刻無語,完全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麽鬧得這麽難看,真是水火不容,不忌憚外人的存在,明擺著撕破臉。
  她認真地看一眼趙律和,“趙先生,你不要這麽說他,趙老師人很好。”
  趙律和對這個話題仿佛有了興致,“怎麽個好法?”最後的“法”字拉的又高有長,十足的玩味,聲音好像帶著尖銳鉤子,從皮膚上割過去,絕對不會讓人舒服。
  孟緹完全不想搭腔,一開始就知道這對兄弟間的問題極大,絕不是她一個外人能插手的和多話的,忍了又忍,發現自己的修養遠不如想象的那麽好,還是說:“至少車禍的那天晚上,我聽說他是最早到醫院裏來看你的人。”
  趙律和忽然歎口氣,語氣包含憐憫,“他恐怕隻是來看我是不是死了吧。你還真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
  “接觸他的人都會知道他的為人。你一個人的意見說明不了什麽。”
  孟緹不想再跟他就這個問題談下去,很快地轉移了話題:“趙先生,我們不說其他了。我來隻是想問問趙老師家的電話而已。”
  吳媽正在把各種碗碟放進那隻保溫飯盒裏,一聽這話,放下手裏的工作,“律和,初年少爺住的是以前二少爺的那棟屋子吧?那裏的電話我記得張助理那裏有,要不要打個電話去問問?”
  “不用了,我可以處理。吳媽你先回去。”
  “好的,我中午再過來。”
  門被帶上後,趙律和對孟緹頷首,伸出手指敲了敲病床上的小桌,表情裏什麽都看不出來,“這件小事不用擔心。孟緹,麻煩你把電話給我。”
  孟緹從床頭櫃拿起電話的話筒遞到他手裏,同時看到他手臂上也纏著一圈圈的繃帶。其實她很難對他產生同情,覺得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不過看到他渾身都捆著繃帶,明顯地受傷也不輕,那股子恨意奇特地消散了不少,安心地站在原地聽他打電話。
  這時侯才發現趙律和手臂並不十分靈活,剛剛吃飯的時候他用的左手還算正常,可因為電話線的長度,接電話沒辦法用左手,隻能用右臂舉著,下臂十分無力貼在身上,全靠上臂勉勵支撐。他處理事情很幹脆,三言兩語交代了事情;其間問了問孟緹王熙如父母的名字,最後放下話筒,有點疲倦地對她笑了笑,“我已經交代過了,讓他們住進附近的麗景酒店,距醫院也就幾百米,你知道那裏嗎?”
  “嗯,知道。”
  每次來醫院或者離開的時候都會看到麗景酒店,相當氣派一棟大廈,外表看上去就很不俗,在一堆高樓大廈的建築中十分醒目,印象中不是四星級就五星級的。
  趙律和繼續說:“你帶你同學的父母過去,讓他們出示身份證就可以入住了。我已經交代了關經理,會給他們特別的關照。”
  “好的,我知道了。”孟緹客氣疏離地道了謝,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心情也輕鬆下來。
  “不足掛齒的小事,這也是我應該做的。”趙律和微微頷首,話卻說得極其誠心。
  孟緹欠欠身就要離開,不料剛剛一側身子,就被趙律和從後麵叫住,“趙初年當老師當得怎麽樣?”
  孟緹完全拿不準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能模模糊糊地回答,“同學們都很喜歡他。”
  趙律和嗤笑了一記,“是嗎?喜歡他的恐怕也隻有女生吧。”
  孟緹心下不豫,一句一頓開口,“他是好老師,課很多,帶的班級也很多。每天批改的作業都是一大堆,每天早上一到學校,就馬不停蹄得忙到晚上八九點才能回去,有時候周末都不能休息,其他的老師都沒他那樣盡責。但我從來沒聽到他一句抱怨,在學校裏人人誇。”
  “他自己要當老師,也沒有人逼他,”趙律和伸手撫上胸口,皺眉低聲喘息了一會,問她:“孟緹,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有點眼熟。”
  當然眼熟,孟緹憤憤地想,上次把我推到牆上撞得我眼冒金星的難道不是你嗎?虧你還好意思說我眼熟。然而她不會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靈光一現後,換了個話題:“趙先生,趙老師有個妹妹嗎?”
  趙律和驚訝於她為什麽說起這事,凝神看她一眼。站得筆直的女孩子,不卑不亢,容貌十分出眾,就像古典仕女圖裏的美女,在這件病房裏一站,好像陽光從門口照了進來。他見慣了各種美人,也忍不住覺得麵前這個比他見過的大部分年輕女孩子都漂亮得多。
  他仿佛想起了什麽,記憶深處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但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玩味地看她一眼,“據說是有一個,但是被人拐走了。這麽多年不見人,應該是早就不在了。”
  “據說?”
  “我沒見過,也隻是聽說,”趙律和觀察她的神色,“據說我小叔離家出走那些年裏的確生了個小女兒,不過我二叔最後隻帶回了趙初年一個,所以,我沒有見過這個妹妹。”
  孟緹輕輕“噢”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麽,欠欠身就離開了。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趙律和沉思片刻,手指下意識敲著桌麵,輕微的疼痛從指尖傳來,慢慢擴展到手臂,因為疼痛他微微蹙了眉頭,但很快又舒展了表情,拿起枕邊的電話,撥了號碼。
  “呂秘書,幫我查一個人。她叫孟緹,是趙初年在平大的學生。”
  當天晚一點時間,孟緹就帶著王熙如的父母去了麗景酒店。這段時間並不是旅遊旺季,但某個協會的某個重要的會議在酒店召開,大廳裏人來人往,熱鬧不堪,那聲音簡直要把人的耳朵都震破了。因為喧鬧,酒店那本來高雅尊貴的氣氛也淡去了不少。
  這樣讓人頭痛的環境,更不要提已經坐了幾十個小時火車的王熙如父母。孟緹讓他們坐在沙發上等了等,自己去問大堂前台,在緊張的間歇問了忙得團團轉的前台小姐:“請問關經理在嗎?”
  前台小姐也從忙碌裏回答了一句,伸手指了指旁邊的男人:“他剛剛帶客戶上樓出去了,一會回來,黎經理在。你有什麽事情跟黎經理說也是一樣。”
  那個黎經理的銘牌上寫著黎正君,看起來年紀不大,孟緹不知道這件事情能不能解釋清楚,硬著頭皮說:“是趙律和先生讓我來找關經理的,他說讓我同學,王熙如的父母住在這裏。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讓他們兩位過來辦一下手續。”黎正君頷首,打斷她的話。
  沒想到這麽快就解決這件麻煩的事情,簡單的登記之後三個人就跟著他上了樓。果然趙律和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房間環境不錯,黎正君也完全展現了服務行業從業人員的最高水平,麵帶微笑,體貼細心,完全不用他們操心什麽事情。
  在客房轉了一下,孟緹總算是放了心,說:“謝謝黎先生。”
  黎正君微笑:“趙初年先生兩天前就跟我打過招呼了。”
  孟緹迷惑:“不是趙律和?”
  “不是,”黎正君說,“好了,二位慢慢休息,住多久都沒有問題。我去大廳處理事情了,有事就請撥內線叫我。”
  他離開之後,王熙如的父親看了看房間,這間屋子比一般的標準間大一些,還有個大陽台,城市風格一覽無餘。做事實在太周到,實在是讓人連找茬都找不到理由,他歎了口氣,“能有地方住,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王母握住孟緹的手,再三道謝:“小孟,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看你也那麽累了。我聽說你們學校跟醫院蠻遠的,你們課也多,以後就不要常來了,學習要緊啊。”
  孟緹立刻說:“沒事的。”
  王熙如現在有了父母的照顧,孟緹安心下來,搭公車回學校。因為困倦無比,結果在車上都睡著了,坐到了終點站才被司機叫下來,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身體再搭上返程的公車坐回學校。她也不是萬能的超人,這幾天已經把所有的能量耗幹了,但那股疲累確實實實在在沁入到了骨子裏麵。
  睡醒了已經是晚上了,這時才拖著疲倦的身體去洗澡,洗完澡後人精神了一點,哪裏也不去了,在廚房裏翻出了包方便麵聊以果腹。
  吃完後她打了個電話去醫院問了問王熙如的情況,得到一切都好的回答後,再次給趙初年撥了過去。電話接通後,她想起前兩天的不愉快,言語格外的小心,完全是照著禮儀書般的用詞,謝謝他給王熙如的幫助。
  趙初年平淡地說了句“不用跟我客氣”,又問,“你今天去見了趙律和?為什麽不找我?”
  “對的,是見了一麵,”孟緹詫異他消息的靈通,並無意瞞著他,“我今天早上怎麽都聯係不到你,我本來想去問問他你家裏的電話,他就直接打電話聯係了酒店。”
  “今天是我的疏忽,連手機什麽時候沒電都沒發現,不過,”趙初年沉默了片刻,“前兩天為什麽不告訴我她父母要過來?周五那天我們在醫院也碰見過,這兩天你隨便什麽時候找我都可以。不過你一直沒給我電話,我幾乎以為你不想見我,或者說避開我了。”
  孟緹握著手機的手在出汗,她知道自己的臉是滾燙的。其實現在趙初年連發怒都算不上,但每個質問都像是釘子一樣楔入心口。這段時間趙初年對她的照顧一一回想起來,她艱難地補充:“避開?沒有啊,我……我隻是……”
  趙初年聽出她的踟躕和慌亂,壓低聲音苦澀地歎氣,“你不願意照MRI就算了,隻是我這個人就那麽讓你不高興嗎?看到我都討厭嗎?”
  孟緹咬著唇,手心都是汗,“我,我不是的……”
  趙初年靜了靜,轉了話題,“阿緹,我不願意讓你為難,隻是實在不應該去找趙律和,你以後最好離他遠一點,他不是什麽好人。”
  兩兄弟在對對方的憎恨上倒是驚人的一致,連說法都相差無幾,也不知道有什麽刻骨的仇恨,憎恨對方到這個地步。
  孟緹有點不知茫然沒吱聲,趙初年淡淡開口,“記住了嗎?”
  “我是肯定不會再去找他的,”孟緹搖搖頭,“不過早上你堂兄也說了類似的話。不過我看他跟我想象的不一樣,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你的意思,難道不通情理的是我?”
  即使隔著聽筒也能感覺到趙初年聲音冰冷起來的僵硬和不快。孟緹深悔多管閑事,兩個人的關係不論多好,某些禁區也是不能越過的。她也知道有些仇怨一旦深起來之後是沒辦法化解的。她緘默片刻,調整好情緒後才說,“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一個外人是不應該多說什麽。”
  她頓了頓,在這個電話變得進一步不歡而散之前迅速開口截住了話斷,“總之今天謝謝你,晚安。”
  她回到書桌前坐下,伸手推開窗戶,目光所見,夜色中萬家燈火。

  第十二章 意外
  習慣兩個人一起吃飯上課上自習後,孟緹很快認識到,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日子是寂寞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圈子。
  尤其是在食堂吃飯時,真是顧左右而扼腕,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係裏其他幾個女生都要準備考研,學基礎學科的女生,隻要成績還過得去,考研容易一點。
  她兩天去一趟醫院,把複印的筆記轉交給王熙如。其實作為王熙如同學而言,大四這幾門課對她來說並不成問題。孟緹有時候都在懷疑她大腦的構造是不是跟一般人不一樣。明明一個係的,王熙如看得津津有味的論文不少她都看得一知半解。
  差距橫在那裏,不承認都不行。
  很快保研的政策下來,孟緹的事情相應地增多,見導師,選專業,各種手續毫無波瀾的辦下來,一點意外都沒有;這幾天最激動的事情莫過於從美國寄來的王熙如的錄取通知了,並且還是她最心儀的其中一所學校。
  孟緹當即就逃掉了下午那節並不太重要的課,帶著信封就去了醫院。
  王熙如怔了怔,手裏的書都掉在地上了。她哆嗦著雙手拆開信封,果然一份藍色的大學通知書安靜的躺在裏麵,同申請的獎學金也得到了通過。
  孟緹抱著她就親了一下:“恭喜恭喜。”
  這是王熙如入院以來聽到的最好消息,蒼白的臉上竟然都有了些血色。她手抖了幾下,眼淚都要下來了,還是忍住,回抱她:“謝謝你,阿緹。”
  一家人實在是高興,經過醫生同意後,推著張輪椅推著王熙如出門在醫院附近據說是最好的一家飯店吃了頓飯。
  讓人驚訝的是吃飯的時候遇到了鄭憲文和趙律和。她起初看到的是趙律和,還在心底納悶他為什麽不在醫院裏躺著有居然閑心跑出來吃飯,隨後就看到他身邊那個人居然是鄭憲文,後麵還有好幾個人,無不衣冠楚楚。估摸著是鄭憲文的同事和趙律和的副手。兩個人在那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裏十分顯眼。
  鄭憲文穿著一身深色的西裝,孟緹跟他認識了這麽多年,他什麽樣子都見過了,甚至連他沒怎麽穿衣服的時候都見過,偏偏從來沒見過鄭憲文穿西裝的模樣,他沒有打領帶,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孟緹隔著數張桌子,看著他跟同事微笑的模樣準備走上二樓包廂,竟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也不知道是否應該叫住他。
  倒是鄭憲文先發現她的,他已經走到了二樓的台階上,跟同事和趙律和低語了幾句,在孟緹詫異的目光下,趙律和跟他一起走下來。
  鄭憲文先是很自然地問了王熙如的病情怎麽樣,又跟王熙如的父母打了聲招呼,最後才看向孟緹,問:“你們怎麽有空出來了?”
  孟緹頓了頓後才說:“熙如拿到大學的通知書了。”
  “哪所學校?”
  孟緹說了校名,鄭憲文轉頭看向王熙如,誠摯地道謝:“恭喜,很能幹。”
  兩個人因為有過一麵之緣,也不用客氣,王熙如抿嘴一笑:“謝謝你,鄭大哥。”
  孟緹等鄭憲文跟王熙如閑聊完後才問:“鄭大哥你怎麽在這邊?”
  “下午的時候我和幾個同事過來看這附近的工地現場,新大樓由我們設計,恰好遇到了也在那裏查看工地的趙先生,順便就在這裏吃飯了。”
  孟緹於是看向跟著鄭憲文走過來後就沒說話的趙律和,有點吃驚。怎麽都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工作狂,腦袋都沒好就跑出來工作了。
  趙律和誠摯地跟王熙如和她的父母道歉,倒也完全不避諱,說是自己撞了人,把責任完全推到自己身上,保證以後會改正雲雲,一席話說得感人肺腑。王熙如的父母也是老實人,既然女兒的傷可以養好,而對方賠償了那麽多,現在又真誠地道歉了也隻能苦澀的笑一聲,認命了。
  兩個人說完話就上樓去了。王熙如的父母知道趙律和是撞了女兒的那個人,卻不知道鄭憲文是誰,雖然他做了自我介紹但要從一個名字判斷一個人還是太難了,問女兒,“那個鄭先生是誰?也撞了你?”
  王熙如解釋:“不是的不是,阿緹的鄰居,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大哥,是個建築師。我受傷那天,他也來看我的。現在大概是工作關係跟那個趙律和有聯係吧。”
  “哦,這孩子看著就挺能幹的。”
  遇見鄭憲文是那天晚上第一個插曲,第二個插曲應該就算是侍者送來的一瓶紅酒和一個精致的小禮盒。沒有誰點了酒,幾個人麵麵相覷,侍者麵帶笑容地解釋:“這個禮盒是趙先生送的,說表示歉意;紅酒是樓上的鄭先生請的,他說喜事臨門,自然要以酒慶賀,祝王熙如同學學業進步。”
  王熙如抬頭看向樓上,當然沒有人,隻有朱紅色的欄杆醒目。她跟孟緹對視一眼??臀剩骸罷飭窖??骺刹豢梢醞耍俊?
  “酒已經付錢了,至於這個禮盒,我們也隻是轉交而已。”
  孟緹隱約覺得事情有些脫離她的想象,略一沉吟後抬頭看侍者,說了句“酒的話,開吧”,又看王熙如,示意她打開盒子看看是什麽。
  結果不看不要緊,一看一桌人都驚訝了,盒子裏靜靜躺著一串銀光閃閃的珍珠項鏈,看上去就怎麽都不會便宜。王熙如的母親連連搖頭,“熙如,收好,讓人退回去。”
  王熙如根本不需要母親強調一次,立刻讓侍者拿回去,又說:“應該給我的賠償我會收下,但那已經足夠了,這件禮物我不會接受。”
  她態度異常堅決,侍者無奈,為幾個人斟好紅酒後離開。走到二樓,敲了敲包廂的門,待到同意後進屋,彬彬把禮物退還,又把話轉述了一遍。
  趙律和微微一頷首,示意旁邊的秘書收下,稍微中斷了一下討論大廈設計和建築問題,看了鄭憲文一眼,且笑且歎:“你預料得很準的,王熙如還真的不肯接受。我本來是誠心的表示歉意。那天晚上我實在是失策,喝得太多,醉得很了。”
  鄭憲文說:“趙先生,孟緹是我看著長大的,她交的朋友多半跟她的個性差不多。”
  “確實很有傲氣,”趙律和頷首,“據說是趙初年的學生,似乎我堂弟對她蠻好,很讓我吃驚啊。”
  說得好像話裏有話,暗潮洶湧;鄭憲文是絕不會在意人家兩兄弟糾葛的人,沉吟著接了句話:“趙初年對孟緹是非常不錯,不過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一般而言,老師都很喜歡阿緹。”
  趙律和支著頭,表示同意:“確實是個很聰明很美麗的姑娘,不卑不亢,連我都很喜歡。第一麵就見到就覺得很親切。”
  鄭憲文心裏咯噔了一下,麵孔上還神情自若:“趙先生,你對阿緹的讚美我就代她收下了。”
  他這話說得綿裏藏針。趙律和的花心風流是出了名的,在無數流言中,他的女性關係極其混亂。據說他很有能力,目前在升恒內職位不高就是因為他身為董事長的爺爺對他亂搞男女關係極度不滿之故。不論他的長輩怎麽對他不滿,但到底身份還是在那裏放著——爺爺是董事長,父親是總經理,從來也沒人敢得罪。
  鄭憲文自信也有傲氣,更有出眾的能力,不會去依靠或者討好誰;不過說到底他比較是建築師,此時還代表了設計院,搞得太難看實在不好,不鹹不淡回他一句,阻斷他可能對孟緹的心思就行。
  趙律和沒料到他這麽回答,微微笑了笑:“你很回護那個小姑娘。既然如此,鄭先生,我提醒你一下,你要對孟緹多看顧留心一點,那個小姑娘實在太單純。”
  事情牽扯到了孟緹,鄭憲文下意識上了心,“留心什麽?”
  “趙初年。”
  鄭憲文眉梢跳動若幹下,想起孟徵打給他的那通電話,沉默不語。
  趙律和根本沒有喝酒,卻拿著酒杯晃了晃,別有深意地凝視杯子裏酒液的光芒,“我以前以為他不喜歡女人,或者更準確的說,他不喜歡任何人。我堂弟這個人,絕不會因為女孩子長得漂亮就會去刻意地追求和討好。男人對女人究竟怎麽回事,你不會不知道,總是期望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麽,趙初年要的,就絕不僅僅是男女之情。”
  鄭憲文凝起眉頭,開口正要說話,趙律和被身邊的呂秘書叫住了,秘書對他使了個眼色,遞給他一隻手機,輕聲提示:“是董事長。”
  趙律和神色頓時就變了,站起來跟滿桌眾人頷首示意,拿著手機離開了包廂。
  片刻後他才回來,對滿桌眾人抱歉一笑:“爺爺來醫院看我了,他知道我從醫院偷跑出來,大發雷霆。沒辦法,我現在回醫院了,大家好好吃。”
  “啊,慢走。”
  他離開後,鄭憲文若有所思,他身邊的同事,也是設計院的副院長倒是笑了:“趙律和說起來也很飛揚跋扈一個人,提到他爺爺就像老鼠看到貓,讓他往西他都不敢往東的。”
  鄭憲文側頭過去,沉吟著開口:“趙律和的爺爺,升恒的董事長,我記得是叫趙伯光?他是個什麽人?”
  “趙伯光,聽過他名字的人不少,真正知道,或者說見過這個人的不多,他也從來不接受任何記者的訪問,”副院長說,“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傳奇人物,不依靠祖業,回國發展,白手起家,起初是做貿易,發展大了改地產,眼光精準,也有說法是狠絕。這幾十年一直順風順水。”
  鄭憲文若有所思。
  副院長感喟得很,“你看看他把升恒發展成了什麽樣子就可以了。我也是在好幾年前參加某個酒會的時候見過他一麵,那時候他七十歲吧,看上去跟五十來歲的人一樣。這幾年更少露麵了,大概也是身體不好,公司都交給大兒子處理了。”
  “他們一家人看上去矛盾不少。”
  副院長頓了頓,發現一群同事都湊了過來,一幅興趣盎然的模樣,催他說出下文,於是搖頭笑了,好整以暇說下去:“似乎目前還好。趙家的老爺子三個兒子死了兩個,隻剩下一個老大,就是趙律和的父親趙同訓,父子倆一樣有冷酷的手段,再加上一個能幹的趙律和,自然是長子獨大了。嗯,還有個女兒,二十幾年前就移居國外了。”
  “原來如此。”
  副院長也是鄭憲文在學校的導師,深知他不是關心這些八卦的人,笑語,“難得你對趙家有興趣。”
  鄭憲文搖頭:“隻是隨便問問。”
  孟緹和王家三口吃了飯又回到病房裏,興高采烈聊了很長時間孟緹才離開。她們兩個人總是不缺話題,任何話題都可以聊得很契合;加上兩個人都很高興,聊起來就沒個盡頭,其他人也插不了嘴;最後看時間,已經過了十點了,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
  因為實在是心情太好,晚上喝了點酒,雖然不是使人昏頭轉向的量,但足以讓身體發熱,走過醫院的花園穿過大門時,腳下有些無法控製的飄忽。
  盡管心裏有一絲王熙如即將離開的遺憾,但說到底還是高興的。她帶著莫名的感慨環顧四下,卻些微一怔。
  醫院外的停車場上,有一輛似曾相識。她驀然站住。其實車子潛伏在背光的暗處,窗戶反射幽暗的光,車廂黑黝黝一片,無法分辨。她的目光從光滑的外殼挪到車牌上,倏然一驚。毫無疑問,這是趙初年的車。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躲到樹後,隨即才想起他應該不會在車內,頓時鬆了口氣,從樹後站出來。在夜晚,車子褪去白天的鋒利,像個沉睡的豹子。
  孟緹想,大概他是來醫院看望趙律和的吧,雖然他們兄弟不和,但也未必是全不關心。
  她繞過停車場,走上了公路。華燈初上,漫步街頭,看著各種顏色的燈光把這個城市的五髒六腑也攪得沸沸騰騰,三三兩兩的行人結伴而行,神色匆匆,猶如步行於某部電影中。
  忽然有人從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住她。
  “喂,你等等。”
  聲音中的生硬感讓她覺得熟悉,於是站住,皺眉轉頭過去,看到了熟人。身後那個大個子的男生背對著路燈,臉上的表情並不真切,一雙眸子卻猶如火燭。
  孟緹瞥他一眼,那一丁點醉意蕩然無存:“丁雷?”
  丁雷陰沉沉地開口:“我有事找你。”
  “那就在這裏說吧。”
  “大街上不方便,附近有家咖啡店,我們去那邊。”
  丁雷身上那劍拔弩張的緊張感讓孟緹心生警惕,王熙如那天的話響在耳邊,孟緹微微退後了一步,“對不起,我對你要說的事情沒興趣。如果你要找我,明天來大學。”
  說完轉身就要走,可怎麽都沒有料到,一雙手從後襲來捂住了她的嘴,那動作是如此的純熟,一丁點聲音都沒讓她發出來;她感覺到大事不妙,身後去摸衣兜裏的手機,就被丁雷反扣住了雙手,迅速的拖入路邊兩棟樓房間的某條小巷。
  孟緹幾乎是被他半拖半拉的帶走,步調實在很難跟丁雷的步調保持一次,整個人踉蹌不穩,幾乎沒什麽時間去看周圍環境的變化,隻能隱約感覺到他們穿過了大概兩三百米的小巷子,最後才停下來。
  丁雷這時才放開手,狠狠踢了她的小腿一腳。孟緹跌跌撞撞前行幾步,險些摔倒。好容易穩住平衡,環顧四下,才知道竟然已經被丁雷帶到了廢墟之中——巨大的拆遷工地一眼望不到盡頭,看不到任何人煙,半拆遷的房屋早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粗糙抽象的立體圖案;地上的水泥板鋼材散了一地,兩頰龐大的機械停在路邊,就好像怪異而笨重的巨獸;一盞路燈在遠處幽幽的閃亮著,仿佛在宣告在一個森然可怖的氣氛裏,幾乎不用任何加工就可以去排恐怖片或者懸疑片。
  這完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環境。然而環境本身並不是最可怕的。
  時間猶如停格般靜止了。
  下一瞬間,丁雷揮了揮手,另外兩個的人影從各個方向暗處浮出來,在燈光下漸漸露出痕跡,堵住了她可能離開的每個方向。
  兩人的麵孔並不清楚,看上去跟丁雷一樣高大,絕對不是什麽好人。孟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鎮定,然後直視丁雷,冷冷開口:“丁雷,你要做什麽?窮極無聊,想學電視上的黑社會綁架人嗎?但就算是黑社會,也不會聚集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女人。”
  丁雷暴跳如雷,衝過去抓住孟緹的外套,揚起手就要打下去,但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硬生生收回那一掌,改把她扔出去:“你讓我被當成流氓!我今天就給你點顏色看看!”
  孟緹後退幾步,感覺到小腿重重擦過地上的水泥板,疼痛頓時輻射開;她倒吸了口涼氣,冷著臉看向丁雷:“你知不知道現在的行為算什麽?你好好說句話,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又能怎麽樣?你長這麽大了難道沒人教過你暴力不能解決問題?我起初認為你還有一點對熙如的關切之情,好歹把她當成你的老師。可你呢,就這麽對她的朋友?”
  有人怪笑起來:“丁雷,這女人膽子還蠻大的嗎。”
  聽聲音還是個年輕的男孩,孟緹朝說話人看過去,說:“其實我覺得你們膽子更大,也不知道你們滿十八歲了沒有,大概當少年犯也不夠格了。有句話你們知不知道,人笨不要緊,跟對了人才是王道。跟著丁雷一起來欺負手無寸鐵的女生,你們大概很有成就感吧?”
  那人哈哈大笑起來,像是覺得聽到什麽最驚人的笑話一樣。
  “還挺伶牙俐齒的,不知道用刀在她臉上劃上幾道她還能說不說得出話來。”話音落下,孟緹竟然真的看到那個人從懷裏抽出把雪亮的尖刀,她隻看到刀片反射的光芒和那刺耳的笑聲,呼吸都顫抖起來。
  “我覺得劃臉不好,”陰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孟緹轉身過去,冷不防卻被人擒住了下巴,她看到猥瑣的臉和色迷迷的眼睛,“長得這麽漂亮也實在是難得,不如先讓我玩玩再說,也不知道上了床還是不是這麽會說話。”
  士可殺不可辱,孟緹總算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沒想到活了這麽大,第一次被這麽猥瑣地男人人這麽輕薄,熱血湧上來,她忍無可忍,一腳踢過去,在那個人放開手的一瞬間推開數步,抓起地上的半截磚頭就砸了過去。
  那個人反應居然很快,險險地避過,聲音卻不由自主高了幾分:“媽的,也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這麽帶勁。”說著伸手就要抓孟緹的肩膀。
  孟緹腿一軟,丁雷臉色難看起來,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誰讓你動她的,你他媽的看A片看多了!”
  孟緹小步小步往後退,同時看到最後那個男生對這兩人的紛爭似乎沒什麽興趣的樣子,站在原地玩著刀子好整以暇得觀看戰況。
  粗話髒話一摞一筐地說,似乎也沒了忌諱;孟緹趁幾人不注意,悄悄俯身抓了一把石頭,縱身跳上廢墟,按照直線距離奔跑,廢墟堆的盡頭就是丁雷帶他進來的小路。
  速度就是生命,一咬牙壓下所有的恐懼心,忍住腳疼,從磕磕絆絆的廢墟山丘上穿過去,隻聽得腳步聲真真逼近。
  她個子修長,腿也很長,跑步速度很快,雖然比起專業運動員差了很多,但百米成績在院裏的運動會上也是拿了獎的。可現在情況不對,一旦跑起來才知道剛剛小腿的撞傷遠比她想象的嚴重,而她身上的書包此時也成了負擔。
  她跳下最後一塊水泥板後一回頭,果然看到幾個人影一前一後的追過來,她一揚手把手裏的石塊扔出去,繼續回身狂奔;小巷子遙遙在望,加快了腳步。
  人太心急就難免顧首不顧尾,都沒有想到居然踩到了水窪,腳下一滑就超前摔倒在地,在些微的路燈下,她眼看著地麵朝自己眼前逼近,手摁向地麵,迅速的一側頭,右臉就跟磕磕絆絆的地麵來了個親密接觸。這一下摔得她眼冒金星,整張臉頓時熱辣辣地疼起來,耳朵都在鳴叫,牙齒不慎咬破了嘴唇,嘴裏都是鹹鹹的味道。
  好容易支著手臂坐起來,回頭一看,黑色中丁雷和他的同夥的不過幾米之遙。
  無可抑製的恐懼襲擊上心頭,她在壓迫的絕望和渾身的疼痛中再一次掙紮著要站起來,可那根本就是無用功,身體太疼,所有的勇氣都用完甚至透支了,渾身鼓不起任何力氣,那一瞬間絕望得恨不得死過去;可下一秒,不知名的力量從手臂上傳來,有人從後抱住了她的雙臂,扶著她站起來。
  這個晚上已經驚嚇夠多,但還是感謝那個幫助她的人。她咬著唇,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看到月光下趙初年的臉,五官分明,英俊猶如神邸。
  孟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眼淚頓時就滾下來,可嗓子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聲音已經不聽大腦的使喚了,隻能死死抓住他的袖子不鬆手。
  趙初年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拭去她的臉上的泥土,又從大衣裏掏出紙巾擦了擦她的嘴角的血跡,又扶著她在路邊的殘缺牆壁上坐下,一展手臂脫下半長的黑色風衣“唰”一下展開,披在她身上。
  孟緹怕冷似的抓著大衣的領口,無聲地看著趙初年。
  趙初年摸了摸她的臉,柔聲說:“阿緹,別怕,乖。你先等我一下。”
  他轉身朝著孟緹的來時路走過去,看著剛剛追過來的丁雷以及他的同夥,眸光是徹底冷卻的,在幾人的麵孔上來回掃了一次,以絲毫沒有溫度的語氣開口:“是你們幾個找她的麻煩?”
  丁雷一遲疑,沒有說話。
  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年輕男人個子很高,穿著白色的襯衣,好像在黑暗中發光一樣。雖然看不太清楚臉,但從他一步步走路過來的姿態也知道他絕對不是好打發的神色。他的聲音聽不出怒氣,冷到極致,但恐怕也是怒到極致,狠到極致了。
  有人不耐煩起來,冷笑:“從哪裏滾出來的就給我滾回去,老子——”
  話音未落就被人扇了兩個耳光,聲音是如此的響亮,讓所有人都驚呆了;丁雷更是目瞪口呆,他自認為是打架高手,可根本沒有看到這個男人是怎麽移動同夥麵前,又是怎麽出手的,茫然側頭,隻看到同夥被打得站不穩,踉踉蹌蹌後退了若幹步,這麽黑的夜晚,居然也可以看到他兩邊的臉迅速的紅腫起來,鼻血正大滴大滴地濺落地麵。
  丁雷知道這次麻煩大了,但他也是不肯示弱的人,絕對不會在強敵麵前說出半句軟話,一咬牙一拳就朝趙初年打了過去。這樣宛如市井流氓間的鬥毆看在行家眼底自然是毫無章法,趙初年側身閃開,一隻手扼住他的手肘,另一隻手輕巧扣住他的肩胛骨,幾個手指一用力,清脆的“哢嚓”一聲和丁雷高聲的慘叫同時響起。
  孟緹坐在斷牆上,目瞪口呆看著丁雷抱著軟軟的右臂癱坐在地上,聽著他一聲接一聲的慘叫。她呆若木雞,從來不知道趙初年居然有這麽好的身手,簡直是從武俠小說中提到的高手,幾秒之內局勢全變。
  她腦子發昏,可目力還是不錯,閃過的刀光劃過眼前,她驚慌失措地立刻叫出來:“趙老師,你左邊那個人有刀!”
  趙初年哪裏需要她提醒,在看到刀光的一瞬間抬起一腳踢了過去,這一腳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氣,一聲悶響和骨骼的“哢嚓”聲之後,就隻看那人重重跌落在幾米後的地上,刀子也斜斜的飛了出去,大概是撞到了石塊,撞擊聲音異常悠長。
  丁雷不叫了,坐在地上吼:“你他媽到底是誰?”
  “你們幾個給我聽好,”趙初年沉聲說了這句,語氣微妙地一頓,閑庭信步般踱了幾步,彎腰撿起地上的刀子,閑閑地吹了吹刀鋒,走回來在丁雷麵前緩緩蹲下;月光照在刀背上,反射進丁雷的眼睛,他忍受不了地轉移了視線。
  趙初年神氣自若,扼住他的下顎把他的臉轉過來,麵對自己,用刀身敲敲麵無血色?畝±椎牧常?喚舨宦?絛?迪氯ィ?翱叢諛忝腔鼓昵岵恢劣諤?蘅刪紉┑姆萆希?醫裉煜熱墓?忝恰P』旎煨芯讀⒖談?沂樟玻?綣?偃夢抑?濫忝瞧鄹喝跣。?橋率侵宦繁叩牧骼嗣ǎ?葉薊脊頁瞿忝撬?釁鄹汗?畝韻螅?涯忝撬偷郊嚶?鍶ィ?懈鋈?迥輟V劣詼潦椋?鞘且槐滄傭疾揮迷儐肓耍?母鮁?;嵋???蔚姆溉四兀俊?
  “當然這隻是最光明的手段,至於讓你們殘廢癱瘓那是最簡單不過的。你們這樣三天兩頭打架的人,什麽時候出點事故都是正常的吧。如果想試試半身不遂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大可以繼續囂張跋扈下去。反正你們已經是父母的恥辱了,所以我猜,不會再介意給父母添一輩子麻煩的。畢竟養兒不教父母之過,對不對。”
  孟緹一瘸一拐地走到趙初年身邊,從遠處看著地上那幾個十七八歲的青少年,又看看趙初年的側臉。她絕對不同情他們,也隱約覺得趙初年這番話豈止是威脅,讓人肝膽俱裂都是可能的。
  趙初年站起來,隨手一扔刀子,貼著丁雷的鞋子釘入地上,入地寸餘,給這驚心動魄的一個晚上加上了完美的腳注。
  趙初年轉身過來,跟孟緹的視線恰好對上。她眼睛裏已經沒有了剛剛的恐懼,更多的是驚訝。趙初年一把打橫抱她起來,朝小巷入口走出去。
  孟緹何嚐被人用這麽親密曖昧的姿勢這麽抱過,一時間身體和大腦同時僵硬了,理智不知道從那個角落跑出來,指揮著她的四肢掙紮了一下。
  掙紮完全無效,趙初年反而抱得緊了些,低下頭,鼻尖蹭著她柔軟的頭發,溫柔地低語:“別動,乖啊。讓我抱抱你,你的腿好像傷到了。”
  他衣服和身體都有好聞的味道,孟緹覺得自己幾乎都要睡過去了。明明有著安靜而幹淨的氣質,為什麽剛剛可以麵不改色的說出那樣一通話。
  孟緹仰頭去看他。抱著她的這個年輕男人鼻子高挺,直視前方,下巴微微有些揚起,曲線有一種令人心折的弧度,在夜色中透著淡淡幽藍。顴骨下有著淡淡的陰影,像一道經久不散的刻痕。他有著濃而細長的眉毛,顏色比竟然比此時的夜色還要深上一點,像是夢境一樣深刻的顏色。

  第十三章 月夜
  走出小巷子才發現,趙初年的車就停在巷子外麵的公路上,車窗上被貼了許多黃色的罰單。
  他在幾個路人詫異的目光裏放下孟緹,拉開車門扶著她上了車,完全不著急開車,自己坐到駕駛席,先開了暖氣,又探身過去,用自己的風衣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才從衣兜裏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中心大道這邊有幾個學生受了傷,請馬上拍救護車過來。詳細地址是……”
  在車子中重新落座後孟緹的正常思維才慢悠悠地回來。看著他掛了電話,孟緹擔心起那幾個孩子的傷勢,趙初年出手似乎不太輕的樣子,正想開口詢問,趙初年先說了:“他們不會有大礙,我下的手心裏有數。”
  孟緹傻傻地“哦”了一聲:“那就好,我怕萬一那幾個高中生真出什麽問題……”強烈的後怕讓她大腦發昏,話都說不完整,“趙老師,如果今天不是碰到你了嗎……我……我真不知道……”
  趙初年默默伸出雙臂擁住她靠向自己,頭壓著她的左肩,仔細地梳理她的頭發。
  “阿緹,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了。”
  他胸膛也微微震動著,每個字都是最好的鎮定劑。
  “……嗯。”
  趙初年無聲無息的擁抱她很久放開。他的懷抱異常溫暖,孟緹實在不想離開,蜷了蜷身子,縮在車座裏,輕聲問:“趙老師,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剛從醫院看了趙律和出來,就看到你蹦蹦跳跳的在路邊走前麵走,又跟一個男生說話。我本來想叫你,不過接了個電話,就幾十秒,抬頭的時候卻看不到你了,”趙初年頓了頓,“前幾天王熙如跟我說過你可能得罪了她在補習班的一個學生,所以我很擔心,下了車找了找,在巷子裏兜了好幾圈終於看到你跑出來,又摔倒了。”
  說完他伸手過去,擦拭過孟緹的嘴角,那裏還凝著一點猩紅的血。
  “謝謝你救我,那天的事情,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孟緹垂下視線,有點不敢看他。
  趙初年發出一聲近乎歎息的感慨,“阿緹,我不會跟你生氣。”
  “我不想跟你鬧不愉快,”孟緹絞著手指,“我不想去照MRI,因為沒有必要。我真的沒事的,我問過我爸媽還有鄭大哥了,他們都說我腦子沒什麽事情。”
  趙初年“嗯”了一聲。
  孟緹把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喃喃自語。
  “哦,我也真是,算是犯小人了吧。我那天怎麽都沒想到居然惹了這麽瘋子神經病,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呢?這個社會又沒有,我長這麽大,第一次遇到這種人。”
  平時隻看到她的活潑可愛,無助成這樣則是前所未見。趙初年覺得自己心髒被人惡劣的揪住,氣都喘不過來。這種事情,絕不能再發生第二次了。
  他寬慰她,“今天被我這麽一嚇,他們大概一輩子也不敢再恃強淩弱了。這種十幾歲的小混混,多半是家庭不幸,又被電影小說影響後才變成這個樣子,其實是沒有什麽膽量的。一次被打怕打狠了,很長時間都會夾著尾巴做人。別擔心,我平時也會找人盯著,一次教訓不夠再教訓一次。”
  “這樣就好了。”
  孟緹鬆了口氣,拿下趙初年的外套檢查了一下,說:“趙老師,今天晚上謝謝你了。那個,我身上都是泥水,弄髒了你的衣??3底右彩恰!?
  “沒關係,不要跟我客氣。”趙初年很快發動了汽車。
  此時才很慶幸醫院跟這裏不遠,兩個人在急診室簡單的檢查了一下,孟緹主要是臉上的幾處擦傷和小腿的撞傷,看起來驚人其實沒有大礙。醫生很快開了幾種藥,又在醫院略略清洗了臉,護士擦傷了藥膏之後,兩個人才離開了。
  衣服是早就不能見人了,但誰也不會關心這個。街道上大幅的商業廣告和各種招牌的霓虹光管,把夜空映照成一片彩虹。
  孟緹頭靠著車窗沉思了一會,抬起眸子看著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臉,連額角都有擦傷,忍不住哀歎一聲:“我跟熙如怎麽那麽倒黴,真是難兄難弟了,也不知道同學們明天問起來說什麽。”
  趙初年發現自己不能不承認這個事實,一笑置之,“這到也是。”
  孟緹回頭去看他,“趙老師,你到底是跟誰學的功夫?”
  “從師不少,主要是爺爺要求的。”
  “你爺爺?”
  趙初年放慢車速,神色有點遠,側頭看到孟緹好奇的模樣,明明臉上到處是傷,怔了怔。他不願意讓她失望,又怕自己分了心神。把車子停穩了才說:“我是十一二歲上下才回到趙家的。回來的時候獨自一人,自然被人欺負。所以就開始學防身之術。國弱則百事衰,更遑淪個人?”
  孟緹看著他,不知道如何開口,隔靴搔癢的安慰沒有必要。但現在就有些明白他跟趙律和之間的恩怨從何而起,也隱約明白了他對他的妹妹為什麽念念不忘。童年時代的心裏創傷往往是一輩子的事情。
  她猶豫了一會,摸了摸自己的臉:“那個,你有個妹妹吧,我真的跟她長得很像嗎?”
  “趙知予。”
  “嗯?”
  “我妹妹,她叫趙知予,”趙初年聲音溫柔,好像念著世界上最美的詩,“知識的知,給予的予。”
  孟緹低頭沉思,片刻後頷首,“這是個很好的名字。”
  隻可惜,名字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趙初年看了她很長時間,好像被燙到那樣,無聲地把頭轉向一邊,垂下了視線,沉默了一會,說:“你們很像,她……”又是艱難的一頓,“今年應該跟你一樣大了。”
  剛剛像切蘿卜一樣教訓那丁雷那群人的趙初年忽然變得柔軟起來,“跟你一樣大”那幾個說到最後,聲音都在一抽一抽地發抖。有那麽一個瞬間孟緹懷疑他是不是要哭出來了。她忙忙地安慰,“別傷心啊,趙老師,你妹妹她一定活著的。”
  “……嗯。”
  “那個,”孟緹猶猶豫豫開口,“不介意的話,我當你妹妹好了。啊,我不是說我可以取代她,我肯定不如你妹妹的……但如果你把我當成趙知予心裏會好過一點,我不介意的。趙老師,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了……”
  她知道這個提議十分愚蠢,也有些不經大腦,可在趙初年那種深沉的悲哀下,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不提出這個建議。
  她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趙初年那麽難過的樣子她此生絕對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趙初年過了一會才對這句話有了反應,摸摸她滿是擦傷的臉,輕輕笑了:“阿緹,謝謝你的安慰和憐憫。不說其他了,我送你回去。”
  車子很快開到學校。
  眼看著教職工宿舍樓在望,趙初年沒有把車開到樓下,停在了宿舍區外的小廣場邊上。孟緹很明白的他的心態,說到底兩人還是要在這個學校呆下去,總是要低調一點才好。
  路燈照進車廂,孟緹正要感謝趙初年送他回來,結果卻吃驚地看到他熄了火,拿好車鑰匙扶著車門回頭跟她說:“走吧。我送你進屋。”
  “其實也就幾步路了,趙老師你先回去休息——”孟緹看到他被那件自己弄髒的外套,想到可以回去把他的衣服弄得稍微幹淨一點,於是猛然刹住話端,輕微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孟緹的腿現在倒是好多了,起初的疼痛過去,現在剩下麻木的鈍疼感,好像冷得過頭痛覺都不那麽敏銳了;臉上的擦傷更敏感,迎著風持續地疼痛著,沒有任何中止的信號,好像被人毒打了一頓。
  疼痛使她微微蹙著眉頭,趙初年立刻問:“臉上還疼?”
  孟緹搖了搖頭:“還好。”
  側頭看到趙初年關切的眼神,一時間也恍惚了,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如果他妹妹還在的話,有個這麽關心她的哥哥,是多麽幸福。
  回了家,屋子裏的溫度比外麵高了不少,宜人的溫度中,臉上的鈍疼感散了不少,孟緹招呼趙初年進屋,伸手去開了燈。在燈光下現在才發現客廳亂糟糟的,簡直一塌糊塗,窘迫地回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趙老師,屋子被我弄的很亂……你不要笑我。”
  趙初年正在好奇地打量屋子,“沒關係的。”
  這是他第一次來她家,格局自然和樓下鄭柏常家差不多。一百多平米的屋子,或許是因為父母都是理工科教授的原因,裝修得規中規矩,大理石地板,電視的樣式有點老,不及鄭家的素雅,牆壁有著溫暖的黃色,光影錯落有致。
  客廳中央擺放著套一圈木沙發,前麵的漆木茶幾上堆了一遝書,攤開個厚厚的筆記本;趙初年翻了翻那堆書,幾乎都是數學相關的資料。
  孟緹走進書房,從趙初年手裏取過書包扔在桌上,長呼出一口氣來,定了定神,回到客廳,開了飲水機燒水,說:“趙老師你隨便坐,不要客氣。”
  “我知道,我不會客氣的。”
  說歸說,趙初年卻沒坐下,站在沙發前仔細看著牆上的大幅家庭照,“這兩位是你父母,這個戴眼鏡?氖悄愀綹緶穡靠慈掌謔俏迥昵罷盞模俊?
  “嗯,對的。這是我上高二的時候照的,”孟緹站到趙初年身邊,指著照片興致勃勃地介紹,眼神明亮,笑容如昔,再不見剛剛的陰霾。
  “你身邊的人是?”
  “啊,我嫂子,”孟緹興致勃勃介紹,“那時候我哥第一次帶我嫂子回家,呃,那時候還不是嫂子,我叫她文君姐。我哥跟她是留學時候認識的,新媳婦上門我爸媽很高興,來特地把隔壁樓的汪伯伯請過來照的,他是專業攝影師。”
  照片大概寬三四十厘米,足夠大小,五個人的表情都很輕鬆。背景是春光燦爛的花園,趙初年很快辨認出就是樓下的小花園;孟家的父母坐在最前麵的兩張藤椅上,五十多歲的人不會年輕到哪裏去,表情很是溫和,一看就是高級知識分子;後排中間是一個五官清俊戴著眼鏡的男人,自然就是孟徵,他右手邊那個留著齊肩短發的俏麗女子毫無疑問是他當時的新婚妻子,他們感情看上去很不錯,她很親昵的挽著他的手臂;孟緹站在孟徵的左手邊,穿著寬鬆的娃娃衫,那時候的她還有點虛胖,典型的蘋果臉,線條圓潤豐滿。
  趙初年自顧自地微笑起來,“你那時候很像壁畫裏的唐代仕女,芙蓉如麵柳如眉。”
  孟緹試圖撇了撇嘴來展現對他恭維的不屑,卻牽動了嘴角的傷口,隻好立刻收斂表情,淡定地回答,“不用這麽委婉的,直接說我胖不就好了。”
  趙初年看了眼她,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阿緹,你是胖是瘦,我都不在乎。”
  因為太累太困,孟緹整個人都陷在沙發裏,眼神有點迷茫,喃喃說:“怎麽會無所謂?誰會喜歡胖姑娘。其實這張照片的我已經瘦了很多了,小時候更是難看得很。”
  趙初年在她身邊坐下:“上次你說給我看你小時候的照片,現在可以給我看看嗎?”
  “嗯,你等一下。”
  她去書房拿了本大相冊出來遞給趙初年,“我跟我哥的照片都在基本上這本裏麵。不過我的照片不是很多,我不喜歡照相。”
  “我慢慢看。”
  “在這之前先換一下衣服吧。”
  孟緹把趙初年帶到了另一間臥室,拉了燈打開衣櫃,解釋說:“這是我哥的房間,衣服也都是他的,也都是幹淨的。趙老師,你外套上有些泥點子,你先脫下來,換上件你喜歡的衣服。趙老師,你把衣服留在這裏,我明天送去幹洗。”
  她平時沒在意過趙初年穿什麽,隻依稀覺得他喜歡黑白二色,衣服很少重樣;從她剛剛摸著那件風衣的絕佳質感來說,絕對不會便宜。上選修課的時候,也曾聽到其他女生挖空了所有的褒義形容詞,來評價趙初年的外表衣著。
  趙初年看著衣櫃,衣服掛的整整齊齊,都偏深色係,是外套的常見模樣。一望可知衣櫃的主人非常有條理,聯係到照片上那個戴著眼鏡看似沉默寡言的年輕男子,這個素未謀麵的孟緹大哥的形象立刻生動起來。
  孟緹看著他遲遲不挑出衣服,自己動手取了件雙排扣的褐色風衣,一揮雙臂呼啦啦展開,踮起腳尖披在他身上,“我哥的衣服雖然沒你的好,樣式也有點老,但還是很暖和的。趙老師你不要嫌棄啦。”
  “不是,我怎麽會嫌棄,”趙初年迅速穿好大衣,“不是說觀屋可以知人嗎,我想,你哥哥是個很有條理的人。”
  趙初年穿孟徵的衣服比較合身,孟緹滿意地笑了,“這話有道理。我哥哥很有憂患意識,是那種恨不得把自己的人生畫成格子,做成框架的人。”
  “好像很成功。”
  “是啊,我哥那叫一個聰明啊,”孟緹笑得眯起眼睛,但臉部皮膚卻被扯疼了,立刻收了笑,蹲下身抱出衣櫃下方的木箱子,打開蓋子,“你看,這裏麵都是他的獎狀。”
  各種各樣的獎狀,從三好學生,優秀學生,到各種競賽的各種級別的獎,哪裏是獎狀,完全是一箱子驕傲。
  趙初年翻動著那些獎狀,聽不出感情的“嗯”了一聲,“他的確很能幹,不過對你,壓力就很大了吧,處處都要跟他比較。”
  孟緹搖頭,“不是,如果要這麽比較我簡直可以不活了。從小到大,我身邊的這些人,我哥,鄭大哥,小聲姐,哪個都比我聰明能幹。我最好的朋友熙如都比我厲害得多。我爸媽對我沒有任何高要求,他們根本不在乎我成績好不好,平安長大就好了。”
  她一幅很想得開的樣子。趙初年摸了摸她的臉頰,頷首,“阿緹,你去洗個澡吧,出來後我給你上藥。”
  身上的確早就是髒兮兮的,孟緹也表示同意:“好的。”
  洗完澡後人都輕鬆多了,換好暖和的衣服,大致吹幹了頭發才浴室出來。
  趙初年坐在客廳裏,坐在沙發上看著那本相冊。他穿著孟徵的衣服倒也還合身,青鬱鬱的頭發修剪得整整齊齊,中指插在正在看的相冊中間,好像讀著一本回味悠長的小說,很長時間才翻過一頁。趙初年坐姿非常標準,脊背挺得筆直,不協調地僵硬著,整個人好像在沙發上生根發芽,連動彈都忘記了。他是如此地入迷投入,根本就沒發現她站在身邊很久了。
  孟緹輕聲咳一下,“趙老師,相冊有這麽好看嗎?”
  趙初年如夢初醒地抬起頭,目光深邃,卻沒有說話。客廳的燈光本該是靜止的,也忽然在他臉上流動起來,最後蔓到脖子和喉結,渾身流淌著清冷的氣質。
  從他剛剛要相冊開始,孟緹心裏就有數,他雖然是在看她的照片,看她這些年的成長軌跡;可心裏想的,除了趙知予不會有別人了。
  趙初年修長的手指在相冊上輕輕劃過,在某張照片上點了點:“這是你的照片嗎?”
  孟緹彎腰掃了一眼,是個抱著巨大布絨熊的小女孩,熊擋住了大半個臉,路出一隻眼睛和光滑的大腦門。
  “是我啊,大概兩三歲吧。我媽媽說我當時哭著喊著要這隻熊,不得已給我買了,我拿到熊後很高興,抱了足足一個星期都不鬆手呢。”
  一瞬間趙初年神色莫測,好像被石頭驚擾到的湖麵,但很快趨於平靜;他低下頭去,目光停在另一張照片上,“這張也是?”
  “是啊,我的一周歲照。”
  “你跟小時候相比,樣子差很多。”
  “這是很正常的,小孩子什麽都看不出來,我哥也是這樣的,小時候和長大完全是兩個人啊。而且我起初太瘦,後來太胖,”孟緹翻了一頁相冊,“趙老師你不要笑我,不論哪一種都很難看就是了,所以我也沒有什麽照片。”
  趙初年沒有繼續看下去,疲憊地搖搖頭,手指頭動了動,慢鏡頭一樣緩緩合上相冊,好像全身最後一份力氣被抽走了,連抬頭都沒了力氣。
  屋子裏靜得嚇人,燈光晃了晃,好像要熄滅了。孟緹從他手上抽走相冊放在茶幾上,在他麵前半蹲下,握住他的手:“趙老師,我知道你在看什麽。你別難過。剛剛我的話是真的,我不介意被當做趙知予的替身。不過我可能做得不好,但如果你看著我會高興一點的話,我都會陪著你。”
  好像被子彈擊中了心髒,趙初年怔怔看著他許久,很長時間裏視線抓不住一件實物,孟緹的眸光閃爍,匯成一條閃爍的河流。
  她瞳孔裏全是自己的影子,她的那雙小手包住自己攥成拳頭的雙手,趙初年覺得指尖都在顫抖,聲音也不受自己控製,他從嗓子眼擠出一句:“阿緹,真的嗎?你真的願意陪著我?”
  不論如何都沒想到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讓他受到這麽大的震動,他那麽欣喜,震驚,好像不可置信。孟緹心裏那個本來就堅定的念頭更加堅定,她一字一句地開口:“直到你找到你妹妹為止,我都會陪著你。”
  趙初年沒有再說任何話,抽出雙手,輕輕擁抱住她,在她額角蜻蜓點水的一吻。
  “阿緹,你做你就好了,不用當知予的替身。你們雖然很像,可我不會認錯。”
  那是個很輕的吻,沒有就像羽毛劃過脊背,疑惑是微風拂過麵頰,輕得沒有重量,好像怕傷害到到她,帶著契約似的虔誠。
  屋子裏怎麽會這麽安靜,孟緹想,那個吻明明是沒有聲音的,怎麽在我的身體裏產生了回音呢。
  他很快放開她,端詳她片刻,跟照片上的那個起初瘦骨嶙峋,後來胖得好像充氣氣球般的小女孩完全不一樣,她整個人比小時候瘦了一圈,身段修長;而臉部的大輪廓光滑,小線條棱角分明,介於瓜子臉和鴨蛋臉之間,多一份太胖,少一分太瘦,一分一毫都恰到好處。
  真的是一張很美的臉,可惜現在那張臉已經變得有點滑稽,在醫院上的藥膏在洗澡過程中自然已經被洗掉了,明亮的燈光下那麽多的擦傷纖毫畢現,好像精美瓷器上的裂痕,細碎而雜亂。
  趙初年拿過茶幾上的藥袋子,“我給你上藥。”
  治療擦傷的藥是透明的黃色小軟膏,塗在傷口上會來十多分鍾的刺痛,不過相比起王熙如的痛苦來說,也不算什麽。
  趙初年的手不小,但做這種細致的事情居然做得很好,下手比醫院的護士還輕,沾著藥的棉簽從臉上輕輕的擦過去,好像螞蟻在臉上爬過去,微弱的刺痛後一陣清涼。
  趙初年隨後又處理了一下她腿上的傷口,澆了一點紅花油,然後用繃帶在小腿上捆上兩圈就大功告成。
  孟緹伸手壓了壓繃帶,捆的力度正好,不緊不鬆,她放下褲腿,跟趙初年道謝。
  趙初年搖搖頭,又伸手指了指客廳對麵的書房:“我剛剛看到書房裏有架揚琴,阿緹,你還會演奏揚琴嗎?”
  “會一點吧,小時候學過兩年,”孟緹有點不好意思,“我沒什麽音樂天分,不像鄭大哥那樣音樂天分很高,恐怕現在我隻會最簡單的曲子。”
  “哦?我可不可以點播?”
  看到趙初年期待的眼神,孟緹想了想走到書房,一把掀開蓋住揚琴的幕布,抓起兩隻琴竹夾在手指中,另一隻手從琴架下抽出本曲譜翻開,回頭問:“你要聽什麽?”
  趙初年自然跟著她來了書房,整個人嵌在打開著的門框裏,作為背景的客廳燈光耀眼,像一副超現實的四維畫麵。
  “什麽都好,不過我記得以前上大學的時候聽過音樂係有人演奏過一曲《春江花月夜》,”趙初年說,“調子宛轉悠揚,你彈奏這個怎麽樣?”
  “真是為難我了。你怎麽選這麽難的?我好幾年沒摸過琴了,”孟緹伸手摸了摸那些粗粗的琴弦,用指甲敲了兩下,“不過也算巧合吧。就《春江花月夜》我還有點印象,初中時我用這首曲子參加比賽,練的次數是最多的。你讓我先試一下音,看看能不能想起來。趙老師,你在沙發坐著吧。”
  “好,洗耳恭聽。”
  到底是久不摸琴了,生疏的一聽可知。演奏揚琴一靠記憶,二靠琴感。可她的記憶好像生鏽了,次次擊錯,手指顧不過來;學理科太久,腦子裏除了公式還是公式,音樂是什麽都快忘記了。她本來也不是樂感很強的人,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順暢地演奏,一日不練就手生,還要費神的去看譜,擊出的樂曲不是跑調就是結結巴巴,就像沒有潤滑的嗓子,或者是半夜怪叫的鳥兒。
  很長時間後才稍微順起來。在那偶爾流暢的音符裏,孟緹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眼前浮起的畫麵——
  春江潮漲,江海難分,明月東升,光照萬裏江海。漁船停泊江岸,雁聲劃破長空;江岸的石塊被流水衝刷千百年,抹去了所有的棱角。那隱蔽的縫隙中卻有生命,那是在春雨中滋長出碧綠的嫩芽。
  待到一曲終了,孟緹才鬆了口氣,回頭去看趙初年:“趙老師,我彈完了……”
  聲音戛然而止。趙初年靠在沙發上,竟然已經睡著了。孟緹簡直是愣住了,他居然可以在這麽糟糕的配樂中睡著並且還睡得很好,那需要何等強韌的神經。
  認識趙初年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他完全處於被觀察的角色。
  他整個人都陷在沙發裏,身體微微傾斜靠著沙發後背,雙手隨意地擱在腿上,手指微微彎曲著,貼著沙發。他平時經常微笑,此時收斂了笑意,一派平和,好像她剛剛演奏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催眠曲一樣。或許是因為那份平和,麵孔上甚至有一種奇異的光輝。
  孟緹實在不願意攪人清夢,但不能讓他就這麽睡下去,輕輕搖了搖他,“趙老師。”
  看見趙初年疲憊地睜開雙眼的一瞬,她簡直要被愧疚擊倒:“趙老師,你困了?想睡覺去我哥的臥室裏睡吧,沙發上太涼。”
  趙初年的目光迷茫了片刻,很快清醒過來,一怔之後局促地道歉,“我睡著了?真是抱歉啊。你演奏得很好,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不要再給我帶高帽子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孟緹完全不信,啼笑皆非地搖頭,“不過,現在已經不早了,也該休息了吧。你今天晚上就別回去,那麽遠的,就在我家住吧,睡我哥的房間好了。”
  “不,你一個女孩子單身在家,讓人看到不好。”
  也是這個道理,說起來也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確確實實惹人嫌疑。孟緹有些為難,“你現在這麽困,開車沒法讓人放心啊。”
  這次趙初年倒是從善如流,打了個電話,聽他的意思是讓趙家的司機來接;孟緹也放下心來,兩個人閑聊數句,趙初年再次叮囑她記得擦藥後才下了樓離開了。

  第十四章 暗潛
  休息對傷口有奇特的作用,有時候可以不治而愈,例如王熙如臉上的細小擦傷在睡一覺後就消散不少;有時候卻可以使外傷更嚴重,例如孟緹。
  第二天,她本來隻是擦傷的右半邊臉以誇張的速度腫起來,跟食堂的包子一樣,皮膚緊梆梆的難受不說,連穿毛衣吃飯說話都有困難,整張臉氣球一樣,連右眼都睜不開了。她站在鏡子前小心翼翼的摁了摁腫起來的地方,皮膚上立刻凹下去一個個小坑,長久不散。唯一慶幸的就是腿好多了,走路雖然有點瘸,騎車沒有大的問題。
  她早出早歸,躲躲藏藏地避開熟人。卻沒想到剛走到樓下,就跟下班回來的鄭憲文來了個照麵。結果鄭憲文一個健步就走到她麵前,沉著臉,“你的臉怎麽了?”
  “那個,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一開口才知道臉腫了,說話時麵部肌肉一抽一抽的,雖然並不太疼,但足以讓聲音異變,好像計算機處理過的聲音。孟緹知道自己的樣子極其難看,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他昨天自己的遭遇,化繁為簡提綱挈領地說,“昨天晚上從醫院回來,出了點事,摔到了,臉撞到地上。哎,不但五體投地,臉也跟地麵來了個親密接觸……”
  她臉上的傷的確不像是被人砸的,紅腫的地方上看到沙石劃過的印記整齊,塗著亮亮的藥膏,看上去有點可憐,還有種輕微的滑稽感。鄭憲文這才略微放了心。
  “以後小心點。這個擦傷還在臉上,要是臉有什麽問題怎麽辦?”
  孟緹擺手:“開了藥了,醫生說不出一個星期就會好,不會毀容的。”
  鄭憲文這才放了手。
  女孩子無不愛美,她也不例外,恨不得縮在家裏不出去;但課不能不去上,尤其是今天要去院辦辦手續簽字等等,於是就腫著這樣一張有礙觀瞻的臉出門去了,回頭率極高。不論走什麽地方都有人看著。孟緹在學院裏也是有名人物,傷了臉,遺憾的人實在很多,尤其是男生,總是看她一眼就很不忍心唉聲歎氣地別過頭去,雖然他們似乎都掩飾了再掩飾,可那股遺憾始終還在。
  所以說,美貌寓於凝視者的眼中,自己完全做不了主。
  她自覺早就過了為容貌自卑的年齡,但不是完全不在意。青春期的時候她也把容貌看得很重要,也曾經很羨慕鄭憲文那些美麗動人的女朋友,大概是那些年把所有的自卑心都耗盡了,現在反而有些坦然,當再胖一次好了。
  當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了躲開眾人的盤問,能不出門最好還是不要出門的好,那天課後又去了趟醫院。
  因為工作原因,她父親幾天前就回去了,就剩下王熙如的母親照顧她,到底是自己的母親照顧,知根知底的,王熙如心情也挺好,身體康複得很快。
  正在對著電腦寫論文的王熙如一見到她的臉就驚得花容失色:“你怎麽了?”
  “稍安勿躁。天要下雨,我要摔跤,也是沒辦法的,你不要激動,容我慢慢道來。”
  孟緹告訴王熙如大致的情況,同時讓她當心丁雷和好好養病。
  王熙如開始捶床,恨得直咬牙:“他果真找你麻煩了!還好趙老師在啊,阿緹,如果你真出什麽事情,我會愧疚一輩子的。”
  “沒事,我受的傷哪有你重呢。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王熙如覺得背上都是冷汗,因??笈亂簧焓腫プ∶鄉荊?盎購夢壹塹酶嫠噠嶽鮮α耍?盟?囁醋拍鬩壞恪!?
  孟緹正想問她這事,“我還想問你,你為什麽告訴他?”
  王熙如掙紮了下身子,拉著她坐下,才說:“雖然你不放在心上,但丁雷那個人我實在沒辦法放心。你大大咧咧,不把我的勸告放在心上,你的家人也不在身邊。其他人我暫時聯係不上,也隻能想到趙老師,你們都在學校裏。雖然他是把你當成他妹妹,但關心是真的啊。”
  “關心的的確確是真的,”孟緹指了指自己的臉,“我啊,天生就長得很喜慶嗎。看來我這輩子,真是很有當人家妹妹的潛力啊。”
  “這倒是,你那個鄭大哥就不要說了,趙老師也是,一個兩個都當你是妹妹,”王熙如表示強烈同意,“不過所謂的哥哥和情郎之間又不是不會變質,有時候也會轉換的。”
  “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就是了。”
  她的玩笑緩解了王熙如的憂慮,王熙如盯著她瞧了一會,默默別過臉,猛然歎口氣:“我忽然想起了諾德。哎,對稱啊,對稱是多麽重要的數學概念。果然是美的來源啊!”
  孟緹恨不得咬她一口:“雖然我左右臉的確不對稱,我一點都不希望你用我來打比喻。”
  王熙如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碰她腫起來的半邊臉,“你這麽好的皮膚,如果真留下個什麽疤痕怎麽辦?”
  “醫生說沒事,我的體質似乎也不怎麽留疤痕的。”
  王熙如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看我額頭上的傷,小時候被玩竹子被割傷了,現在還是看得到。你這麽漂亮,傷到臉了就太遺憾了。所以,阿緹,平時謹慎一點,好嗎?”
  孟緹抱住她的胳膊輕輕搖晃,“我知道了。”
  “以後你也別來了,腿也是一瘸一拐的,”王熙如命令她,“下次來醫院的時候我要看到你的臉恢複正常,聽到了沒有?”
  “嗯嗯,好。”
  一直以來,所有的朋友裏,隻有王熙如會這樣無條件的誇獎她鼓勵她。明明自己出了車禍躺在病床上起不來,心裏想的,掛著的依然是她。這份情意,她不論如何都不會忘記。
  餘下的幾天內,隨著那越來越腫越腫越誇張的臉,她經受了大量目光的考驗。在所有人中,趙初年顯然是最關心他的,再三叮囑她千萬別忘了擦藥。
  平時隻要有空,兩個人都會找機會在碰個麵,起初還有個理由,例如還衣服,送藥等;後來趙初年不在找任何理由,中午的時候必然課打電話給她,如果她中午有空就中午一起吃飯,晚上有空就在一起吃晚飯,如果都沒有空,那必然也會碰麵。
  這個學校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定好一個地方碰麵不是難事。相比之下,可怕的流言反而是更讓人不得不小心提防的事情。雖然孟緹覺得她和趙初年之間不論如何都算不上師生戀,但看在別人眼底恐怕就跟鐵板上的釘子一樣確鑿無疑。而且群眾的觀點往往十分樸實和頑固,不論當事人怎麽解釋都沒有用。
  在校園裏結伴而行的時候,也會遇到認識他們的同學,兩個人也都神色自若的應對過去。值得慶幸的是,同學們畢竟都是成年人,什麽沒有見識過,接受能力也很強,再不會像初高中生那樣一驚一乍了。
  那段時間趙初年領著她走遍了學校附近大部分有名的飯店,每次都不重樣,有煲湯的,有燉粥的,還有補身體的。每一家都各有特色,滾燙溫暖的食物進入胃裏,全身的筋骨一點點被燙得發軟,然後鬆散開來。
  孟緹心裏很清楚,明明晚上他還有選修課上,但還是抽出時間陪她吃飯,這份心意,讓她心口臉頰都在發燙。她有時候覺得,如果趙知予還活著,肯定是早就被趙初年嬌慣壞了。趙初年對她的用心和周全到了驚人的地步,如果對象是趙知予,恐怕寵得更是沒有底線。
  周末的時候,趙初年接她出去吃飯,這次選的地方不在學校附近,他壓根就帶著她直到市中心,是城市的繁華地段,商場林立。
  傍晚的陽光貼著地麵照過來,在光滑的地磚上反射光芒,孟緹看到了某家奢侈服飾店櫥窗裏模特的衣服,稍微誇獎羨慕了幾句,趙初年就立刻把車停在路邊,拉著雲裏霧裏的她下了車,走近店裏,讓店員拿下那套衣服給她試。
  孟緹楞楞看著趙初年,費力的思考我到底什麽時候表現出一定要買這件衣服的情緒呢,一時間茫然了,有點不知所措。
  趙初年不明所以:“你不是很喜歡嗎?”
  孟緹把衣服還給店員,拉著趙初年走出店裏。他們站在冬日的路燈光芒下,孟緹嚴肅地問他:“我要什麽你都會給我嗎?”
  趙初年神色不變,說:“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都可以。具體的,你說說看。”
  孟緹頭疼,沒好氣地指了指他停在路邊的車:“你的車,你的房子,能給我嗎?”
  “你要的話沒什麽不可以。”
  說完這話就真拿出車鑰匙要塞到她手裏。
  孟緹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用啼笑皆非的目光打量趙初年的神色;趙初年從容鎮定,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趙初年那雙眸子閃動的輝光是隱隱的興奮,孟緹一瞬間有種錯覺——他等著她說這句話很久了。
  孟緹扶額,好笑又無奈:“趙老師,我們要談一談。”
  “嗯,”趙初年點點頭,拉著她拐進了附近的飯店,“我們先坐下吧。”
  到底是周末,那間裝修精致的飯店人已經很多了,趙初年找,不必像以往那樣吃了飯就匆匆趕回學校,也有了足夠的時間說話。孟緹在心裏斟酌著如何開口,趙初年仔細打量他,沒有什麽食欲,麵帶憂色:“阿緹,好幾天都過去了,怎麽你的臉還沒有好?明天再去醫院看一看吧。”
  “唔,再等等吧,其實沒事,就是看著嚇人,”孟緹不利索地開口,“我知道我現在有礙觀瞻了。”
  趙初年搖搖頭,“不是的。”
  孟緹看著他誠摯的表情和真誠的憂色,心底微微一歎,指著自己誇張的臉問出來,“趙老師,如果我上你第一節選修課時是現在這個樣子,你大概就不會主動跟我搭話要電話了吧?”
  趙初年愕然,“你怎麽會這麽想?”
  他驚訝成那個樣子讓孟緹堅信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這個念頭,她有點迷惑,側頭看著他:“趙老師,我不相信你妹妹會長成我現在這種豬頭樣子……”
  孟緹這話半真半假,大部分是玩笑的意思。沒想到趙初年在聽到“你妹妹”三個字的時候仿佛都被凍住了,那抹愕然就硬生生地凝固在了眼底,嘴角也抿成了一條線,仿佛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無所適從。
  “抱歉,趙老師,我沒有拿你妹妹開玩笑的意思,”孟緹說,“但這個問題實在沒辦法回避。”
  “你有什麽問題,我都聽著。”
  他一幅聆聽的模樣,好像師生關係顛倒過來。孟緹覺得有點微妙的荒唐,她給他倒了茶,輕聲開口:“趙老師,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你破費。我知道你的經濟條件應該是超過我可以想象出的程度,但是我不希望總是你花錢。”
  孟緹說的是這幾天的事。兩人接觸太多,在一起吃飯次數太多,總會不可避免的牽扯到金錢關係。她好幾次提出自己付賬,趙初年根本不留給她機會,好幾次她悄悄地地要去結賬,卻被告知已經早已經付賬了。某次她多了心,趁著去洗手間的時候跟服務員要了賬單,看到價格的時候眼角愣是跳了好幾下。
  她覺得自己跟趙初年陷入了奇怪的怪圈裏。那天她在感動之下說出可以當他妹妹的替身這句話時,完全沒想到以後會有這麽多麻煩。如果她以趙初年的妹妹自居,絕不應該跟他計較所謂的金錢,但這樣好像變成了她占趙初年的便宜;如果她用錢跟他劃清界限,趙初年又會一臉難過,心如死灰的模樣。好像她不論怎麽做都是錯的。
  趙初年壓根沒想到孟緹在大好的氛圍裏說起錢來。他聽完她的話,反問:“你跟孟徵鄭憲文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也要跟他們算錢嗎?”
  孟緹拿著勺子攪著碧綠的茶水,清澈得就像人的眼睛:“他們不一樣的。我到底不是你妹妹啊。”
  趙初年表情異常沉靜,一眨不眨的盯著他,黑玉般的眸子裏似乎都迸出了一點異樣的褐色色澤,“那天晚上,你跟我說的話都是騙我的?其實什麽意義都沒有?”
  “不是的不是的,”孟緹捶了捶自己的額頭,懊惱的想自己撞的是臉不是腦袋啊,可怎麽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於是立刻補救,“如果在外人眼底,恐怕隻會認為我利用自己跟你妹妹長得很像,就占你便宜吧。”
  “我沒有這麽想過。”
  孟緹握住他的手,“趙老師,我真的不願意跟你說起錢啊什麽的。但你看,我們兩的差距就橫在那裏的。從小我爸媽就教我潔身自好,不貪他人財物。”她頓了頓,在腦子裏搜刮了一句古文來證明她的話是多麽的擲地有聲,“有句話說,何必曰利,唯有仁義而已。”
  “這句話應該我跟你說才對。”
  趙初年說完這句,在孟緹的注視中,露出一個無聲的笑容,“不過,阿緹,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就是怕在錢上欠我太多是不是?我們先別談這個了,等你獎學金下來了再說吧,我記得快了吧?”
  “呃……是啊。”
  “那就行了,到時候請我去遊樂園好了,我知道市內新開張了一家冒險主題公園不錯。”
  孟緹納悶:“啊?你喜歡遊樂園?那裏是小朋友最喜歡的遊樂園吧,你不覺得我們兩個成年人去遊樂園裏很不協調嗎?”
  “我不覺得不協調。找個周末去吧。等你的臉上的淤腫稍微好一點。”
  簡單的一句一錘定音地宣告了這個話題的結束,也堵住了她所有的話。服務生送來他們點的菜,趙初年興致很高的一一介紹給她,之前的話題,再也無人提起。
  因為這段時間臉腫得太難看,又因為保研事情確定暫時可以放鬆,她完全不想去自習室被人參觀,在學校門口跟趙初年道了個別,回了家學習。
  回到家後還想了想今天晚上跟趙初年的談話,她真沒想到趙初年原來這麽有童心。想著不覺好笑起來。
  在家裏看書的效率就是不如在自習室,氣氛也差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傷的原因,很快就覺得疲憊,想休息一下後再看看書做做題,卻聽到了敲門聲。時間也不早了,鄭憲文和柳長華站在門外,提著大小不等的兩隻袋子,鄭憲文手裏還端著一隻砂鍋。
  孟緹立刻迎兩人進屋。
  鄭憲文一看她就皺眉:“這麽幾天了怎麽臉還是沒好?”
  孟緹扭曲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柳長華指揮鄭憲文把砂鍋放進廚房的冰箱裏,又用標準的醫生眼神盯著孟緹的臉研究了一會,搖搖頭:“你這個孩子,爹媽不看著就摔成這樣。你的皮膚雖然好,也太嬌氣了,小時候連擦紅汞藥水消毒都過敏,現在還好點,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柳長華忽然頓住語氣,歎息地看著她,“過好幾天了吧,前幾天憲文就說讓你來拿藥,你這孩子也不來,結果臉上的淤血到現在還沒有消。”
  柳長華拿過塑料袋,一隻裝著蘋果桔子,另一隻則裝了些藥。她取出包裝樸素的藥品來,遞給孟緹:“這個是中成藥,效果比你現在那個應該好一點,你擦擦看。”
  孟緹感激涕零:“謝謝您柳阿姨,您對我真好。”
  “你爸媽不在,照顧你也是應該的,你也一直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柳長華麵帶笑意的說完這句,臉色忽然一變,嚴肅地盯著她,那眼神是標準的長輩看著犯錯的晚輩,“所以,小緹,你不要在你爸媽出國的時候,做什麽不好聽的事情。你到底是女孩子啊,別人傳起話來不好聽。”
  孟緹一頭霧水,“啊”了一聲,求助地看著一旁的鄭憲文。鄭憲文看起來也有些驚訝,皺眉:“媽,你說什麽?”
  柳長華表情異常嚴肅:“前幾天晚上你是不是帶個男人回來了?”
  孟緹頓時想起趙初年送他回家的事情,尷尬地點點頭。雖然是這裏住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說起來不是教授就是副教授,但一個人的眼睛也不會光盯著書本不放,人多自然嘴雜,稍微一留心就很自然地發現東家長西家短,確確實實什麽秘密都藏不住。
  “我也是今天才聽到有人說起,傳得很不好聽,說勾肩搭背摟摟抱抱什麽,還說那男人跟你進了屋就一直沒出來,”柳長華鄭重其事開口,“雖然現在社會開放,我也知道你們年輕人喜歡晚上出去玩,但是,社會有一些道德觀念,還是要嚴格遵守的。你可不能在你爸媽離開之後就帶男人回來。”
  孟緹輕輕點了點頭,不打算辯解什麽,這個時候提到趙初年絕對不是個好主意。趙初年和鄭若聲的事情讓這位一直看著自己長大的鄰家阿姨再一次感覺到失望,而她和趙初年的事也沒辦法隻用三言兩語說清楚,與其讓人誤會,不如緘口不言。
  柳長華交代完藥膏怎麽使用站起來要離開,鄭憲文說:“媽,你先走,我跟阿緹說幾句話。”
  “好。”
  柳長華走後鄭憲文先帶上了門,用格外嚴肅的眼神盯著孟緹,有點不明所以,看著他發怔。
  鄭憲文坐在沙發上,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孟緹,淡淡開口:“阿緹,那天送你回來的人是不是趙初年?”
  孟緹舔著嘴角,沒有立刻回答。不過眼看著鄭憲文臉色陰沉下來,不得不連忙補充:“鄭大哥,其實是我受了傷,他開車送我回來的。”
  到底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怎麽會不知道她簡單話語裏藏著的大幅刪節的內容,鄭憲文不耐煩更生氣孟緹瞞著他,一拍茶幾,震得茶碗發顫。鄭憲文厲聲說:“那天晚上,我在飯店碰到你的時候還好好的。你還騙我隻是摔了一跤!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伴隨著那一聲震動,孟緹隻覺得自己的心口也顫了一下。她長這麽大,從來沒看到鄭憲文這麽生氣,身上的那股怒火幾乎要燒了房子。孟緹不敢再瞞,一五一十的說了經過,鄭憲文聽完沉默了一會,但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她的臉,臉更陰鬱了,“當時為什麽不叫我?”
  “情況太忽然了,我根本沒時間打電話……”
  “趙初年救了你之後為什麽不打給我?難道我不能送你回來?”
  孟緹啞然,咬著唇沉默不語。
  鄭憲文越發生氣,“第二天早上我問你怎麽了,你還要瞞我!”
  怒氣像狂風暴雨壓過來,孟緹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條件反射瑟縮起來。
  “你被人盯上了他恰好出現救了你,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
  “就這麽巧吧,”孟緹沒想到他居然說出這樣的話,愕然地看著他,“鄭大哥……你這話難道是在懷疑什麽?”
  “趙初年這個人你了解多少?”鄭憲文聲音尖銳,幾乎有了咬牙切齒的力度,“我讓你跟他保持距離,我跟你說的話你不聽?”
  “不,我不是不聽的……你的話我怎麽會不聽,”孟緹咬著唇,“鄭大哥,你為什麽這麽不喜歡趙老師……”
  鄭憲文語氣毫無溫度:“你才這麽大,說到底,你懂什麽?你們又是什麽關係,居然這麽辯護他。阿緹,你不會沒有察覺到,他對你根本不是老師對學生的照顧,一開始就是衝著你來的。”
  “我知道,”孟緹訥訥開口,“他跟我說過了,他說我很像他的妹妹,所以對我特別好。”
  “妹妹?”鄭憲文一怔,臉上的怒意好像被個瓶子吸走了;他慢慢在心裏咀嚼這個詞若幹次,很快又冷了眉目,“很多男人都用妹妹當借口的,你知不知道?”
  “他沒有騙我。再說,為什麽他不能有妹妹?你也有妹妹啊,”孟緹深吸一口氣,不徐不疾地跟他解釋,“鄭大哥,是這樣的。他妹妹從小跟他失散了,怎麽都找不回來。那麽小的女孩子會遇到什麽事情,他大概每天都在被這個問題折磨……”
  鄭憲文猛然一拍茶幾,劇烈的聲音讓孟緹驚恐得睜大眼睛。聲音太響,蘋果桔子從袋子裏滾到地上;茶杯上虛掩著的蓋子也晃了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鄭憲文的神情瞬息萬變,宛若風雨欲來。胸口起伏,像有頭妖怪在他身體下蠢蠢欲動。他說話聲音一直穩重,即使發脾氣也是克製著語氣;此時聲音好像水衝破了堤壩,忽然高了好幾度,刺耳地冷笑一聲:“孟緹,你這麽大的人了,這麽蹩腳的借口你也信?”
  孟緹愕然,震驚地看著他。鄭憲文一直風度很好,從來不會大聲訓人,小時候的她不論多麽愚笨,一道題反複的錯,他也沒對她發過這麽大的脾氣。
  孟緹垂下視線,劉海蓋住眼皮,隻有聲音異常清晰,“鄭大哥,我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了。我不覺得他在騙我,他對他妹妹的感情,很真摯,是絕對裝不出來的。趙老師對我很好,我不想……也不會傷他的心。”
  “孟緹,你是不是覺得人不如新?”
  “啊,不是的。”
  鄭憲文搖了搖頭,“霍然”站起來,一言不發大步走向門口。孟緹怔怔站在屋子裏,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和門被拉開的聲音,然後一句生硬冰冷的話就傳了過來。
  “既然如此,我就不說什麽了,你好自為之。”
  門“唰”地一聲被帶上了。孟緹勾著頭,看著茶幾上的那袋子藥和腳畔的那隻蘋果,覺得大腦一片混亂。
  如果有可能的話,她的確很想衝出去跟鄭憲文道歉。起爭執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在她有限的感知裏,她甚至都沒想到自己還能跟他頂嘴。
  時過境遷,她到底也不是當年的孟緹了。

  第十五章 愧疚
  臉上的傷在柳長華的良藥下一日之內就有了大幅好轉,可心底還是沉甸甸的。原以為跟鄭憲文的關係像石頭一樣牢不可破,但事實證明,這石頭也是中空的,完全不可靠。她憋著一口氣,不想跟鄭憲文道歉;但實際上也根本沒機會遇到他。
  有時候柳長華叫她去吃飯,飯桌上也從來不見他,問起來都是說他最近太忙。
  柳長華就歎氣:“孩子大了就留不住了。若聲要在外麵住,憲文也不回來。還是小緹好啊,一直留在爸媽身邊。”
  鄭柏常不以為然:“孩子大了,自然不想跟父母一起住。孟緹以後也是的。”
  “隻要我爸媽不趕我,我肯定不搬的。”孟緹說。
  “你爸媽哪舍得趕你,”柳長華說著就給她盛了碗湯,“他們再也找不到這樣聽話的女兒了。哎,要是小聲有你一半聽話就好了。”
  孟緹抿嘴笑了笑,看著隻有三個人的飯廳,悵然若失。
  在鄭家吃得酒足飯飽後回家,就接到了父母打回來的電話。孟緹自然報喜不報憂的,隻說自己保研的事情很順利,孟思明笑了幾聲,連聲說好,又說:“但是學習還是不能放鬆的。”
  孟緹連連點頭,想起他在電話那邊看不到,趕緊補上一句:“爸,我這次沒給你丟臉吧。”
  她還是對高考的事情耿耿於懷,孟思明笑著搖頭:“傻孩子啊。丟臉都沒什麽要緊,你好好的就行。”
  孟緹心裏一陣暖流慢慢趟過去,整個身體都暖和了。
  孟緹提到王熙如的事情,說如果她明年去美國後,請他在美國的時候多多照顧。
  以前在孟徵麵前提過王熙如好幾次,他對這個姑娘也有所了解,“嗯”了一聲,“原來通知書都到了。你同學很厲害。”
  “是啊。”隻要是跟王熙如有關,孟緹都是不遺餘力的誇獎。
  她興致很高,誇了一長串,孟徵就問:“她離開後,你不會難過嗎?”
  難得孟徵居然會問這麽感性的問題,孟緹堅持吃驚得握不住話筒,“啊”了一下才說:“難過是肯定有的,但那是告別時候的事情。現在不用還透支,我隻為她高興啊。”
  “既然王熙如都可以選擇出國,你為什麽不行?我可以幫你聯係學校。”
  孟緹很幹脆地拒絕,“我還不想出去。”
  孟徵似乎預料到了她的拒絕,停了停說:“總之,你考慮一下,反正還有半年你才畢業。”
  雖然鬱悶的事情很多,好事也不是一件都沒發生,例如獎學金總算在大半個學期姍姍來遲。有錢總是好事,相比之下臉上腫痛都不算什麽大事了。
  到了周末,腿基本痊愈,臉上的腫脹也消了,周末時孟緹拿著上課的筆記和王熙如的獎學金去了醫院。
  幾天不見,王熙如的情況大有好轉,複健上了軌道,杵著拐杖可以沿著走廊散散步,還可以去花園逛逛。孟緹和她兩個人坐在醫院的陽台上,裹得嚴嚴實實,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說著班裏同學的情況。
  在醫院的日子不論怎麽悠閑也總是難過的,不過王熙如總能找到自娛自樂的辦法,看書做題——她是真把學習數學當成了樂趣,加上她母親的監督,維持著十分規律的作息。
  兩個人正聊著天,王熙如的母親卻對孟緹使了個眼色。孟緹找了跟借口跟著王熙如的母親來到走廊,問:“阿姨,怎麽了?”
  王熙如的母親麵有憂色,指了指走廊盡頭:“小孟啊,那個男生你認識嗎?”
  順著她的手指看出去,丁雷站在走廊盡頭的門口前不停轉圈;那麽高一個人,突兀得好像平地上立起來的會移動的棍子,格外惹人注意。
  “我認識,”孟緹頓時沉下了臉,“他來幹什麽?”
  “哎,起初是送東西,水果啊花啊什麽的。但這幾天都像幽靈一樣的在病房附近打轉,我好幾次看到他扒著門口看,怪嚇人的。”
  孟緹心裏波濤起伏。王熙如對丁雷一直是客客氣氣,因為怕得罪他後惹事,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為她的事情後,王熙如對丁雷一反常態,也不知道丁雷到底記恨了沒有。
  “他有沒有對熙如怎麽樣?”
  “這倒沒有。他帶著一堆東西來探病,我也不好趕他走,我有兩次看到熙如罵他。他也聽著。小孟,熙如跟他到底是什麽關係?……是男朋友嗎?”
  “不是的,阿姨,”孟緹沉吟,“別擔心。我去跟他談談。”
  現在不比那天晚上的情況,孟緹定了定神,把手機捏在手裏,打聽好了醫院保安處的電話才朝他走過去。走廊並不長,但也足夠丁雷轉身過來並且看清她了。孟緹不動聲色地繼續前行。丁雷散亂的眼神在掃到她身上時一下子就?繃耍?謝秀便鋇鼐拖褚桓雒斡握摺K??治趙諞黃穡?蠢賜丫實母觳慘丫?由狹恕?
  孟緹提高警惕:“你又想幹什麽?鬼鬼祟祟地當偷窺者?”
  丁雷一瞬間揚起了拳頭,渾身炸了一下,好像貓科動物被挑逗時的反應,但他很快克製了情緒,聲音還是粗糲的:“我不是,我是來看王老師的!”
  “咦,叫王老師了?”孟緹是真的很驚訝,頗有成就感地想,那天晚上他真是被趙初年教訓得夠慘,以暴易暴的確有著非常好的效果。但始終不敢完全相信他,頓了頓才說:“要去見熙如當然可以,不過你先跟我保證,不要玩什麽花樣。”
  丁雷表情十分僵硬,緊緊咬住腮幫子,心不甘情不願地皺著眉頭,惡狠狠盯著她。
  孟緹覺得自己不能跟他一般見識,如果自己也瞪他,這談話就沒法進行下去了,於是問了句:“你手臂接上了嗎?”
  一提到手臂,他表情立刻變了。此時有風從窗口吹進醫院的走廊,他明顯瑟縮了一下,緊張地四下查看。
  孟緹估計著他不敢再鬧,平心靜氣地開口:“他現在不在這裏。”
  這話丁雷情緒放鬆下來,糾結的濃濃劍眉也舒展了片刻。孟緹現在才發現他雖然個子高其實還是個孩子而已。其實丁雷長得並不壞,皮膚是很健康的棕色,眉宇間還有些英挺,露出一點孩子氣的表情。
  孟緹對他雖然戒心沒去,但光天化日之下,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裏,沒什麽可擔心,指了指最近的一排座椅:“坐下吧,我問你一點事。”
  丁雷很快地掃了她一眼,又梗著脖子看向走廊的牆壁,硬邦邦地問:“什麽話?”
  “你不願意坐那就站著吧,”她心裏動了動,問他:“你真的擔心熙如?”
  丁雷點了點頭,支支吾吾“嗯”了一聲。
  “為什麽?她隻是補習班的老師而已。”
  孟緹問得直接,他臉卻紅了一下,好像有人在他下巴底部燒了一把火,那絲殷紅慢慢從下巴擴展到了整張臉,棕色皮膚於是變成了詭異的暗紅色,像在紅墨水裏浸過,但看上去不再殺氣凜凜和強硬。
  “我覺得她上課上得很好,比我見過的所有老師都好,”丁雷垂著頭,猶猶豫豫說出來,“我數學成績那麽差,可聽了她的課,那些題目都會做了……她很聰明,跟她說話感覺很舒服,我真的很羨慕她……”
  孟緹歎口氣,說:“你跟我過來。”
  兩人來到王熙如的病房門口,隔著門上的玻璃看過去,異常熱鬧的病房,大約四五個人都在探望臨床的病人,還有兩個小孩子在房間裏跑老跑去;在這喧鬧的場景中,王熙如麵沉似水,端坐在病床上,背脊筆直,以移動小桌為書桌,拿著筆伏案計算,好像這裏是學校的自習室。
  孟緹瞥一眼丁雷的側臉,不輕不重地說:“你如果能以她為目標的話,就應該好好學習。”
  丁雷絞著手指,想推門但是又不敢,像千百年的頑石一樣沉默著。他是個藏不住表情的人,想什麽都寫在臉上。
  孟緹心思一動,一把拉開門,把他推進了病房。
  他愕然回頭,瞪著孟緹:“你幹什麽?”
  “何必偷偷摸摸,有什麽話就說清楚,跟我過去。”
  這麽多年的朋友,孟緹很清楚王熙如進入學習狀態後真是雷都打不動的狀態,走過去後拿手在她麵前一晃,說:“我帶了人來看你。”
  王熙如抬頭,看到孟緹時後展顏一笑,可那個笑容在瞥到丁雷後硬生生的收住了。她把手裏的鉛筆摁在計算本上,取而代之是尖銳的話語:“我不是讓你滾嗎?看到你這張臉就惡心。怎麽又來了?你又想幹什麽?”
  丁雷瑟縮了一下,腳步移動著就要後退。
  見狀孟緹哭笑不得,這麽個大男生在王熙如麵前好像條虛弱的小狗一樣,那種暴戾的性子不翼而飛,連脾氣沒了,隻餘下看人眼色的本領,時刻高度謹慎,情況不對就打算逃竄。
  “熙如,別生氣,我帶他來的,”孟緹說。
  “你還真善良,”王熙如沒好氣,“臉上的傷都好了?”
  “天天在醫院裏當遊魂也不是個事情,”孟緹在病床邊坐下,握住王熙如的手心,“嗯,熙如,雖然我可能看走眼,但我覺得,也許他現在吸取了教訓,大概改了一點。”
  王熙如嗤笑了一記,輕蔑十足,明顯是對著丁雷的,然後才一句一頓地開口:“改?真的會改嗎?你那些豬朋狗友怎麽辦?”
  丁雷訥訥說:“王老師,我不敢了。”
  王熙如有種重拳沒處使的感覺,隻說:“我告訴過你,你對我不滿可以衝著我來,但不要對我的朋友。雖然我也不能對你怎麽樣,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會原諒你。”
  “嗯,我不會了,”丁雷聲音都在發顫,“我會考上大學的。”
  王熙如嗤之以鼻,“等你考上後再跟我說,反正說大話也不要錢的。”
  丁雷臉色青青白白,嘴唇動了動想說話,但什麽都沒說出口,又很快垂下頭去;不再說話,朝王熙如鞠了個躬就垂著頭轉身離開了。高大的男孩子,長腿寬肩的,偏偏耷拉著腦袋,怎麽看都是灰心喪氣的模樣,像隻被遺棄的小狗。
  孟緹站在病房窗口,看著他的背影穿過馬路,消失在人群之中,才慢慢的回頭,“我算看出來了,他很喜歡你吧,恨不得拿你的話當聖旨。”
  王熙如異常疲憊:“被這種人喜歡,會短壽的,大腦裏好像缺了根筋一樣。”
  “隻有這樣,才不會不可救藥吧。”
  “如果他真的學好了,我真是謝天謝地了。隻要他別找你的麻煩就好?恕!?
  “應該是不會了。”
  “那就好。”
  孟緹吃過午飯後就離開了醫院,她走到公車站,順手買了份報紙才上了公車。
  報紙的周末版總是比平時的稍微好看了一點,中間還有著若幹張大幅的樓盤廣告,漂亮得簡直可以直接去參加攝影展了;孟緹凝著眉心看著廣告下方“升恒地產”幾個字,又想起了趙初年,心裏驀然一動。
  扔下廣告,看了幾眼新聞,很快翻到了文娛版,照例是八卦新聞,各路明星出場上演分分合合,有些意氣風發,有些黯然神傷,看著也頗熱鬧。
  不過她的目光很快就被另一則新聞吸引過去,某知名導演表示要範夜的小說《故國》改編成電影,並且正在全國範圍內廣泛甄選男女主角。當然這並不是什麽太驚人的新聞,引起孟緹驚訝的卻是這則裏的一句話——
  “本片的編劇將由著名作家沈林擔任,他是範夜的崇拜者和追隨著,他目前正在為範夜的平生傳記收集資料。因為我們耳熟能詳的這位知名小說家是如此的神秘,他的平生對大眾而言是一個難解的謎題。這本傳記,也許會給我們來另一個真實的範夜。”
  這個叫沈林的作家孟緹之前從未聽過,不過她說到底也是理科生,雖然在理科生中她也算是博覽群書,但這個文壇——如果真真存在的話——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隻要你願意,容身之地相當大,這樣介於很出名和之間的作家一抓一大把。
  一回到家孟緹就查了查這個沈林的相關信息,得知他是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作家,時不時擔任一下編劇,文學期刊上定期出現他的作品,出過兩三中短篇小說集,寫過兩部電影劇本一個電視劇劇本。他應該在一定範圍內有名氣,但報紙上的“著名”二字顯然就是過譽了。他的文章,可以看出範夜對他的影響極大,字裏行間都看得到範夜的影子。
  這種相似性並不是抄襲,實際上連模仿都算不上。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其實沒什麽可比性,兩個人寫作的題材也差得多。
  可相似就是相似,十分微妙,好像一個不能訴諸於人的秘密,隻有最熟悉他們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差別,好比烙印一樣印在了他的文風裏。語言文字就是作家的基因,連基因都被範夜渲染了,寫出來的東西毫無疑問落下了範夜的痕跡。
  她滾動著鼠標查資料,有點心神不寧,那句“最後一隻白雁飛過城市上空”的句子忽然劃過腦海;這段時間因為王熙如和自己輪番受傷,那本《白雁》隻看了開始幾頁就放到了一旁,很久都沒有再碰過,很自然的,噩夢也遠去了。
  也許現在應該重新拿起來了。
  尖銳的聲音忽然從樓下響起來,像是木料或者金屬劃過地板的聲音。她一驚,立刻下了樓,懷著自己的心事下到三樓,卻看到鄭家房門大大敞開,鄭若聲叉著腰站在樓道裏,指揮著兩個滿頭大汗的工人小心翼翼把鋼琴搬出來。
  鋼琴琴身已經用厚厚的半透明薄膜包裹住,但依然可以從擦得極其光亮的琴腿上看出保養的程度。鄭若聲拍著樓梯扶手,心急如焚地不斷強調:“你們小心點,先抬腿再遞琴身,千萬別擦到門,這架鋼琴很貴的。”
  孟緹傻了眼,在樓梯上楞了好幾秒鍾才反應過來:“小聲姐?這是做什麽?你要把鋼琴搬走?”
  “搬家而已,別這麽大驚小怪的。”鄭若聲回頭看了眼她。孟緹注意到她沾了一手的灰,她打扮一向漂亮入時,現在也穿著老舊藍布衣褲,胡亂挽著頭發,一看就是搬家中的人必有的灰頭土臉狀態。
  “另外,不是我搬家,是我哥。”
  “啊?”
  “我哥要搬出去,他這幾天沒空,我就代勞了。”
  “鄭大哥要搬出去?為什麽?”孟緹徹底糊塗了,“他在自己家裏住得不好嗎?”
  工人們已經把鋼琴從門內順了出來,三個人一人抬著一個支架,竭力使鋼琴懸空;鄭若聲囑咐這個囑咐那個,又跟著走了好幾步,看著工人把鋼琴搬走後才說:“我都在外麵住,更不要說我哥了。他早就買了房子裝好了。”
  “他不是才回國兩三個月嗎?”
  鄭若聲匪夷所思地看著她,“你以為我哥這幾年在國外光讀書了?”
  孟緹隱約想起那次柳長華生日時聽到的話,似乎的確提到了鄭憲文在國外讀書時,也參與設計了一些大型的建築項目,肯定有部分收入。建築師本來就是高薪行業,再說他還有父母支持,可以買起房子也不奇怪,是她太大驚小怪了。她有些輕微的傷心,這麽大的事情,鄭憲文居然一個字都沒有跟她吐露過,都要搬家了居然一點跡象都沒有。
  鄭若聲顯然也這麽覺得,“看來我哥沒告訴你他要搬出去了。你們鬧矛盾了吧?難怪這幾天我哥提到你的名字臉色就難看得很。”
  孟緹垂著頭,輕聲呢喃:“他大概對我很生氣。”
  幾個工人又搬出了鄭憲文房間裏那隻巨大的書櫃,搬家公司捆得嚴嚴實實;還有人抱著一隻平淡無奇的大紙箱子。
  “等一下,這裏哪裏的箱子?”
  那個搬家工人非常年輕,有點稚氣未脫的青澀,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他站住,解釋說:“在衣櫃頂上發現的。”
  “我不記得我哥給我的清單裏有這樣一個箱子啊,到底是什麽東西?”鄭若聲一把掀開紙蓋。
  孟緹就在她身邊,目光也掃了過去,一見之下,卻愣住了。
  箱子裏沒有太多東西,收拾得非常整齊,是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禮品包裝盒,看上去很有些年頭,最上放著還有數張卡片。鄭若聲隨手翻開了一張,“咦”了一聲。
  箱子才一打開孟緹就徹底明白,這是她這十多年以來送給鄭憲文的生日禮物、元旦禮物、新年賀卡等。現在想來,除了一套古建築畫冊外,送的禮物其實大都很愚蠢,畢竟是中學生,也沒有多餘的錢買禮物,東西大都是自己親手做出來的,花花綠綠的賀卡,蹩腳的十字繡,還有一盒子五顏六色的紙星星——當時大概腦子真是短路,怎麽就會沒想到,鄭憲文這樣一個大男生怎麽會喜歡這樣女性化的小物件。
  不過他一直風度極好,從來也沒有說過自己是不是喜歡她送的禮物,隻是笑著說“謝謝”就放到了一邊。
  原以為他早就扔掉了。
  孟緹眼眶有點熱,好一陣子沒法出聲;鄭若聲草草翻了翻,“嘖”了一聲,“你送給我哥的禮物,沒想到他還那麽小心的收著,竟然連點灰塵都沒有。回來這段時間他應該都擦過一次的。我給他的禮物早不知道被他放哪裏去了。”
  孟緹接話也不是,不接話也不是,大概是被玻璃杯裏五顏六色的星星晃花了眼。
  “好了,拿走吧。”
  鄭若聲揮了揮手,讓工人把箱子搬下去,又正了正色,繼續說下去,“我哥這麽寵你,你實在不應該惹他生氣。這麽久了他還沒消氣,你捫心自問,從小到大,他什麽事情不順著你?”
  “是我不對。”
  自從那晚之後,她好幾天沒有看到鄭憲文了。她知道她惹他生氣了,若是以往,早就打電話過去了,但現在實在不行。鄭憲文對趙初年的成見實在太深,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化解的事情。隻怕跟他一個言語不和,關係越發僵了。
  她這個反應是意料之外的,鄭若聲也有點奇怪,“孟緹,你不是一直喜歡我哥嗎?他說東你都不敢往西,怎麽能跟他鬧成這樣?以前我的確不支持你們,現在嗎,隻要我哥喜歡,我也沒什麽意見了。但我還是不會叫你嫂子就是了。”
  孟緹臉漲得通紅,站在樓梯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哥這個人啊,如果不是跟你鬧得不愉快,大概也不會這麽早搬出去。”鄭若聲重重歎口氣,“別倔強了,我把他的地址給你,你什麽時候過去找他,親自賠禮道歉吧。”

  第十六章 迷宮
  孟緹從來沒想到這麽大了還會去遊樂園玩耍。
  昨晚想著鄭若聲的話,睡得實在不好,還夢到小時候去遊樂園玩的事情,明明起初夢見的是鄭憲文,他們坐在那隻巨大的搖擺龍舟上晃啊晃,蕩得高高的,好像要飛上了雲間;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牽著她手的那個人變成了趙初年,他給她買粉紅色的棒棒糖,又親了親她哭得亂七八糟的臉,說“別怕別怕,哥哥在這裏”。
  夢做得太多,早上就異常的疲憊,腦子的某個角落還存在理智,告訴自己的星期天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沒想到八點就被趙初年從床上叫起來,理由是一會遊樂園的人就會多起來不好買票;她飛快的洗漱完畢下樓,就在學校附近的小廣場旁看到趙初年,坐在車裏對她招手。兩個人先去吃了早餐,隨後才到遊樂園,老遠看到那氣勢恢宏的大門和門前的攢動的人頭,她才明白趙初年的決定很正確。
  即使還不到九點,但是排隊的人已經有了十多位了。多半是父母帶著小孩子,氣勢恢宏的大門前實在熱鬧。
  今天確實是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一絲風都沒有,金色的陽光落到地上就融成了糖漿化不開,烘托著遊人的陣陣笑聲,叫人一聽一看渾身都暖了,實在適合出來遊玩。
  趙初年找位置停車去了,孟緹就去買門票。結果不買不知道,買票後到本遊園指南,翻了翻知道現在這種主題公園的價格已經到了十分離譜的境地,隨便一個小項目都是好幾十,最熱門的某個遊戲更是上百。
  她嘖嘖感慨,忍不住跟趙初年是說:“我記得小時候沒這麽貴啊。上小學的時候鄭大哥帶來我來玩過幾次,我記得最後也就花了一百多吧。”
  趙初年翻看著印刷精美的小冊子,他也吃驚現在遊樂園價格到達了如此的地步,某種類似愧疚感的感情在胸前油然而生,皺了鴉翅一樣的眉,“我也沒想到價格居然這麽高。這樣再讓你請我就不合適了,我出錢好了。”
  這個提議讓孟緹連連擺手:“那怎麽行,說了是我請你的。”
  趙初年沉吟:“不行,我不能讓你花這麽多——”
  “沒什麽的,我獎學金好幾千呢,”孟緹站住了,打斷他的話:“趙老師你再跟我計較錢的事情我就生氣了。”
  她神色都嚴肅了,是真的在生氣了,趙初年拉著她的手,微笑:“那我不說了,好不好?”
  那時候兩個人過了檢票口,慢慢走在遊樂園的那個超大的廣場上,地上還有一群正在吃食的灰羽毛鴿子,遊人走近後它們就一展翅朝遠處的摩天輪飛過去。
  這個主題公園以冒險為主題,內容就是各式各樣的探險活動,山穀探險,秘密通道,其實也就是新主題,項目倒還是以前的那些,但是換了個包裝加上一流的環境和設施就真是不一樣了,連工作人員的素質也是極佳,遇到問題笑容滿麵作答。
  趙初年指著橫穿公園的翻滾列車問她:“怕不怕?”
  孟緹雄赳赳氣昂昂地拍了拍手:“怕?我怕什麽!”
  開始玩了才知道其實這個主題公園不僅僅是為了小朋友開放的,不少比他們看起來還大的人一樣玩得不亦樂乎。
  不愧是新修的主題公園,驚險的效果真是十足。小列車載著他們從幾十米的高空俯?逑呂矗?宰永鋃偈備∠殖觥胺閃髦畢氯?С摺保蛔?判〕翟諂岷詰南鐧覽鋟榪翊蜃?鋇酵坊柩芻ǎ?鄉疽哺??腥艘黃鵂飩校?咚僭碩?欣浞繅還曬傻毓嘟?ぷ永錚?卸問奔淥禱岸疾煥?髁恕K擋瘓?攀羌俚模?髏鞔竽院芫?返丶撲闋潘俁群圖鈾俁齲?芮宄?刈約嚎隙ㄖ?啦換岬糲氯ィ?繕硤宓姆從ν耆?忱肓死碇牽?貌??那樾饕謊?簧佟?
  可跟她一起參與了所有項目的趙初年卻一幅沒事人的樣子,除了頭發稍微被吹亂之外,臉色幾乎沒變,甚至還在微笑著;她也不得不擺出完全沒有被嚇到的模樣,滿臉都是無所謂,沉穩地、頗有氣概地揮手,“走,下一個。”
  言簡意賅,眼神異常鎮定,邁步的節奏也十分穩健。一對小情侶一直跟他們在一組,那男生看了眼孟緹,跟自己那嚇得癱軟在地上路走不動的女朋友說:“看看人家啊。”
  女孩子虛弱得很,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瞪了孟緹一眼,聲音高了好幾度:“人家好,那你去追啊。”
  孟緹抽了抽嘴角,扯了扯趙初年的衣袖朝下一個項目進發。
  一個上午之後,最後終於歇下來,孟緹站地麵時臉都發白了,腿肚子直哆嗦。玩得盡興,也嚇得夠本,這一年驚嚇的分量在這一天都用光了,也許還透支了也不一定。
  她鼻尖被吹地通紅,趙初年看著她強自鎮定的模樣,估摸著她也快撐不下去了,指著他早就看到的一家店說:“去歇一歇,再吃午飯吧?”
  孟緹樂得有台階下,連連點頭,“啊,好的好的。”
  那家店有著尖尖屋頂,淺黃色牆壁的哥特式風格的快餐屋,也賣很多精美的小點心小蛋糕,現在人還不算太多,兩個人在點了餐就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暖融融的陽光透進來,幹燥的暖風從暖氣管吹過來,整個人立刻暖和了。
  兩個人吃著奶油蛋糕喝著熱牛奶,孟緹抱著玻璃杯暖手,看著趙初年。他穿著淺色的風衣,露出了襯衣的衣領,在這間溫暖的小屋子裏,耀眼得好像夜空裏的星星。那個穿著女仆裝的服務員眼神全都在他身上,明顯牛奶和三明治的分量明顯要足一些。
  孟緹詭異地笑了兩聲,趙初年抬頭看她一眼,把自己的餐盤跟她的換了一下。
  這下子有點哭笑不得,孟緹要換回來,可趙初年已經鎮定自若地拿著三明治咬了一個缺口。孟緹瞪眼之後自己撐不住笑了,跟他閑聊:“趙老師,其實完全看不出你這麽厲害,那麽刺激的遊戲你是怎麽坐到麵不改色心不跳的?”
  趙初年看著她微笑不語,想起剛剛從遊玩中時她迎著陽光的側臉,臉頰瑩然生輝,白皙裏透著色澤驚人的紅潤,因為興奮和刺激,本來就比常人大的眼睛裏更是光華流傳,有一點點光在她那雙墨如點漆的眸子閃爍,隻有眨眼時才會短暫的消失,下一次出現時比前一次更亮。
  於是他停了停才說:“我隻是比你的膽子稍微大了一點。”
  “比我膽子大的人可不多的,就算你比我膽子大也沒有什麽好驕傲的,”孟緹笑出來,支著頭去看窗外,感慨:“其實還是蠻好玩的,很驚險,我好些年沒這麽大喊大叫了,有一種直抒胸襟的感覺啊。”
  趙初年看著她笑了笑,說:“長嘯一聲天地開吧。下午我們換平淡一點的項目。”
  下午兩個人先去玩了所謂的暗黑迷宮。那是間黑漆漆的屋子規模巨大,從外看大概有幾百個平方,屋子的黑暗程度比伸手不見五指好不了多少,隻有七八米高的頂端掛著個幾瓦的小燈泡——要借著的這麽一點微弱的光芒拿到位於迷宮中心的寶物再走出來,而還會跟妖怪厲鬼正麵接觸。這實在是很艱巨的任務,孟緹聽到旁邊的遊客說,這個迷宮的成功率極低,每天最多隻有幾個人可以拿到寶物。所以入口處的工作人員一再強調,有心髒病,身體不好的,膽小的,懼黑的絕對不要進入。
  兩人站在入口處不遠,就聽到不知道哪裏傳出來的尖叫聲,給這個迷宮的難度加上了完美的腳注。站在門口一眼看去,黑沉沉一片,顯得森然可怖。孟緹吸了口氣,回憶了一下電影裏的迷宮,說,“我想起哈利波特了。”
  趙初年伸出手臂:“挽著我,別走掉了。”
  孟緹挽住了趙初年的左臂,順著兩個人走入某條不能回頭的道路。忽然想起某位詩人說過的一句話,自然把人們困在黑暗之中,迫使人們永遠向往光明。黑暗中身體的感覺最真實,心跳的頻率,他手心的溫度,食指上還有著厚厚的繭。她聞到他衣服上有種被陽光曬過的清新味道,讓人想到森林和海洋,又像冬天雪夜歸人帶進屋裏的一股清新水汽。
  幽暗的地方往往也十分陰冷,溫度似乎也比外麵也低得多,孟緹覺得有冷風鑽進脖子,他身體的氣息又實在暖和,好像暖爐一樣,忍不住朝他身上靠過去了一點。趙初年察覺到她細微的動作,另一隻攀過來,覆住了她的手,輕輕拍了拍,說:“阿緹,別怕。”
  “我不怕,我膽子可大了,不怕鬼怪不怕黑,就算半夜一個人看鬼片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趙初年用鼓勵的語氣問:“是嗎?”
  孟緹順手打開一個不知道從哪裏飛過來的白骷髏,很高興地說起往事,“當然這話也有誇張的成分,不過我膽子確實比一般女孩子大一些,大二的時候我們去春遊,那座山上有個無名山穀,據說每到下雨天就有鬼怪之聲,有不少人都死在那裏還是什麽的。我還專門跟幾個男生在下雨天過去看了看熱鬧。才發現其實就是回音啦,那山穀的結構很奇特??械閬裉焯車墓乖歟?匾衾椿刈不鰨?梢哉鸕春芫謾!?
  “阿緹,不要這樣了,”趙初年心口一震,站住了,摸索著撫上她的臉,另一隻手臂擁緊住她,“不知道的地方不要亂去,知道了嗎?出事了怎麽辦?很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我……我沒辦法再忍受一次了。”
  趙初年聲音壓得很低,有點沙啞和淒楚,最後那幾句話幾近懇求;他抓住她的手,固執地等她的答案;孟緹輕輕應了一聲。
  趙初年這才放了心,帶著她拐了個彎,進入了另一條黑漆漆的巷道。
  孟緹心裏卻有事,有什麽事情如鯁在喉,她心不在焉地跟著趙初年的腳步,遲疑著問:“再忍受一次?你……剛剛想起你妹妹了嗎?”
  趙初年片刻後“嗯”了一聲,放慢了腳步。他好像被人正麵擊中了,手指微微發抖,整個人更是氣息不穩。
  孟緹後悔地直抓頭發,輕聲問:“趙老師?我又讓你想起你妹妹了?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趙初年苦澀地開口:“不是的,你沒有錯,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知道怎麽開口。”
  “嗯?”
  “我最後一次見到知予,是個下雨的晚上。大概是淩晨兩點的樣子,四周也是這麽黑暗,沒有月亮,我帶著手電,但是根本照不了多遠的地方。我著急去找醫生,她跑不動了,又不想拖累我,說坐在路邊等我……可我回來的時候,她就不見了。那時候她雖然隻有五歲半,但很聽話很乖,絕不會亂跑的……”
  他記得那個晚上,是南方的梅雨天氣,綿綿不絕雨而細如遊絲,落了足足一天,但依然沒有停歇的跡象。兩個半大的孩子走在路邊的水窪旁;三更半夜,路上行人稀少,路燈大半都壞掉了,隻有遠處兩站蒼白的水銀燈,仿佛有眼疾老人的一雙疲倦的眼睛,白眼仁多,靜靜看著街道。陳舊房屋參差不齊,陰森森排列路旁。
  孟緹從他長長的沉默裏聽出了許多感情,趙初年在提到他妹妹的時候,總會虛弱好像隨時都要死過去。那種難受的情緒感染了孟緹,心髒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反複揉捏,眼睛鼻子酸澀難忍,連呼吸都要停滯了。
  然而此時說什麽話都顯得蒼白無力,孟緹站住了,費力的抬起頭去看趙初年的臉,除了一個模糊的輪廓,黑夜把一切都變成了煙霧和液漿,他的表情都看不到,連些微的情緒都融化在黑暗裏了。她從嗓子眼擠出一絲微弱的聲音,什麽都說不出來,幹脆放開他的胳膊轉而展開雙臂摟住他的腰,試圖傳遞一些溫暖過去。
  這個溫情的擁抱衝散了趙初年心頭的所有抑鬱和沉重,無聲的回抱住她,他下巴擱在她的頭上,聞到她頭發上的花香,伸手摩挲著她的頭發,微微笑了;“阿緹,你真的很善良。”
  “我當然是好人了。”孟緹抿嘴一笑。
  “不說這個了,”趙初年拉起她的手,“繼續走吧,也不知道找到了迷宮中心有什麽驚人的禮物。”
  “唔,別是什麽惡心的東西就好,”孟緹看到前方的岔路口,扯了扯趙初年的衣服,“趙老師,這邊走。我記得我們進來後拐了兩個彎,都是朝左,再拐一次就回到原點了。就算不會原點也肯定不對。”
  趙初年說:“不是,我們拐了兩個彎,一個朝一個朝右。我出門的時候看了地圖。如果現在右拐的話,是死路。”
  孟緹言之鑿鑿:“我對方向的記憶力很好的!”
  趙初年沒跟她反駁,愉快地笑,“那就按你說的走吧。”
  結果就真如他所言,遇到死胡同了。孟緹無奈地笑了兩聲,想著自己肯定是因為剛剛因為趙初年關於他妹妹那番話擾亂了心神記錯了。可明明他好像更難過,怎麽會沒記錯呢?於是訥訥說:“那個,看來是我記錯了。”
  趙初年語氣卻分外輕鬆,聲音都是戲謔,“知道錯了吧,那就回去重走。”
  孟緹這下子真是不敢再有意見,乖乖跟著他在迷宮裏繞來繞去,一路上打敗妖魔鬼怪無數,有時候也會遇到別的遊人,因為太暗,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行走,周圍此起彼伏、一聲迭一聲的尖叫就像墨融進了水裏,看不清楚了。
  不過有一聲尖叫稍微顯得不一樣,因為隨後就響起了一個男人“有人昏過去了,麻煩來人救命”的聲音。兩個人同時站住了,眼看著都走到了中心但已經沒心思去管,孟緹皺著眉頭,竭力辨別聲音的方向:“似乎在側前方,就是咱們剛剛過來的那條路。”
  “去看看。”
  趙初年凝神聽了一會然後拉著孟緹朝左邊的岔路小跑過去,高聲說:“你們在那邊不要動,我們馬上就到。”
  原以為聽準了聲音找準了路,很快就能找到呼救的人,可兩個人在附近繞了好幾圈也沒有看到。這裏已經是迷宮的中心,能走到這裏的人不多,而圍牆又高得很,也不知道除了他們還有誰聽到了呼救。
  兩人走到一條岔路口,孟緹略一沉吟,放開趙初年,拿出手機照著路,說:“趙老師,你走這邊的路,我往這邊走看看,兵分兩路好一些。”
  趙初年一口回絕:“不行,你走丟了怎麽辦?”
  “不會的,這地方才多大?再說還有工作人員,”孟緹肯定地跟他一揮手,邁開腿朝另一條路小跑走過去,趙初年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
  “不論找到沒找到,五分鍾後都要給我打個電話。”
  “知道了。”
  在漆黑的迷宮中,孟緹的身影很快消失;他猶豫了一下拐上另外一條路,一路辨明聲音,在兩三個拐彎之後就找到那個呼救的男人,拿著手機一照,地上躺著個年輕的女孩子。
  趙初年臉一沉,當即半蹲下去,手指準確地探到她脖子的動脈上,察覺到還在穩健的跳動,皺眉去看男人:“她嚇到了?心髒病?”
  “不是不是,她沒有心髒病,一直身體很健康,不然怎麽敢讓她進來。忽然就昏過去了,我剛剛做了一點急救措施,好像還沒有醒過來。”
  呼救的男生看到來了人,而且是個個子極高的男人,心下大喜,急衝衝地說,“我一個人弄不動她,麻煩你幫我把她扶起來,送她出去。我在左邊你在右邊。”
  地上的女孩子有些胖,而且昏過去的人特別沉,一個人弄不動也是正常的,趙初年點點頭,蹲下身從左扶起女孩,跟站在右邊的男生同時用力,一起扶起了她。
  趙初年自然是記得路的,在他的引導下,幾兩分鍾後,兩人已經看到了出口的光芒。工作人員連忙上前迎接,邊問了情況,邊從趙初年手裏接過了那個女孩子,門外,救護車和醫生已經在等候了。
  醫生熟練地給女孩給她掛上生理鹽水,進行身體檢查,趙初年略一退開,拿出手機給孟緹打了個電話。
  電話那頭卻遲遲無人接聽,趙初年心下一急,有人拉住他道謝也無暇顧及,大步朝迷宮裏走進去。
  在裏麵走了不少,再打了個電話都無人接聽,最後反而是自覺地手機叫起來。孟緹在電話那頭氣喘籲籲:“我沒找到人……你找到了嗎?”
  趙初年鬆了口氣,“我已經把人送出去了,你在哪裏?”
  “哦,那就好,”孟緹說,“我剛剛想起我手機是震動,一直沒聽到響,趙老師,對不起啊。”
  “不說這些了,快點出來。”
  “那怎麽行,”孟緹輕快地笑了,“趙老師你在外麵等我吧,我找到寶物再出來。”
  “你知道路嗎?”
  “我認方向很準的,放心吧。”
  掛上電話後趙初年還有著隱約的擔憂,他覺得自己實在沒辦法在外麵站著等她出來,幹脆朝迷宮深處走過去,仔細地辨明道路,聽著聲音,然而迷宮中道路實在太多繞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孟緹,隻能先行離開,重新走回到出口時,卻跟另一條路出來的孟緹在門口碰了個麵,她興高采烈,抱著個小盒子。
  趙初年揚眉微笑:“你倒是比我想象的快一些,裏麵是什麽?”
  “我說了我方向感很好嗎,”孟緹喜滋滋,“這個盒子在迷宮中心放著,不知道裏麵有什麽。”
  在暗處中呆了太久,出來看到明亮的光芒總會覺得不習慣,孟緹在陽光下站了片刻緩過來,把盒子交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且笑且歎地讚美了孟緹若幹句;拿出鑰匙打開了盒子,裏麵整整齊齊放著十多張公園的全票招待券,旁邊的人滿心羨慕,一個勁地誇她怎麽那麽好記性,孟緹笑得神采飛揚,“天生的,我方位感好得很。”
  在眾人的羨慕的目光中她頭輕腳也輕,簡直要飄起來了飛入雲端,欣喜感許久不散。趙初年忍不住笑了:“你幾何學得不錯吧?”
  “是非常不錯,”孟緹更正他,拿過招待券遞過去,“趙老師,你要不要?拿去送人做順水人情吧。”
  “你留著吧,我不要。”
  孟緹本來還想再勸,又想起趙初年不會連幾張票都買不起,抿抿嘴,把出口的勸說換成了另外一句,“那我回去拿給熙如她們吧,她腿好了就可以過來玩了。”
  “很好的主意,”趙初年微笑,“我們去坐摩天輪。”
  此時的摩天輪籠罩在陽光下十分耀眼,那一節節透明的車廂,像一串亮晶晶的水滴子掛在上麵。七八十米高的摩天輪和幾百米高的大廈相比,又是另外一種感覺,人就像像一個站在它底下的小娃娃。一圈將近三十分鍾,據說走到最頂端的時候可以俯瞰整個城市。
  摩天輪的車廂很小,車廂整潔,玻璃擦得相當幹淨。可容納四個人,除他們還有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孩子和她的媽媽,年輕的母親十分安靜,小女孩很聽話,紮著兩根小辮,趴在玻璃津津有味看著地麵上的人越來越小。
  輕微的聲音有節奏的響起來,緩緩上升的感覺不錯,好像有人搖晃著嬰兒床。長久地盯著窗外也會疲勞,孟緹很快把視線收回來,些微地困意浮上了心頭,雙眼都難以睜開。
  趙初年怎麽會沒有注意到她的疲憊,攬著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低語:“困的話,靠著我睡一會。”
  “嗯。”
  她是真的困得厲害,頭一枕上他寬挺的肩膀就睡著了。對麵年輕的母親看著他們,目光在孟緹動人的眉宇間停了停,露出個笑。趙初年也回了一個笑容,但沒有人說話,一時間車廂靜謐異常。
  孟緹中途醒過來一次,那時候摩天輪已經爬到了最高點,地麵上的人都縮成了小點,遠處湖泊縮成了一塊玲瓏的藍玉,映日閃耀猶如寶石。而頭頂的天空不過咫尺距離,仿佛觸手可及。擁著她的趙初年低著頭默默無聲看著她,沒有說話實際上也無法說什麽。他眸子異常溫潤,色澤跟平日裏截然不同,那麽英俊的男人溫柔起來簡直像在謀殺;孟緹自覺心跳頓時快了一拍,重新閉上眼睛,靠在他的肩頭。昏昏沉沉時若有似無的念頭飄進了腦海,他透過她到底看到了誰,又或者是看到了別的什麽往事。

  第十七章 歎息
  離開遊樂園時已經是下午了,太陽偏西,陽光幾乎是貼著地麵照射過來,把兩人的影子連同憤怒都拉得老長。趙初年看了看時間,說:“謝謝你請我玩了一天。去我家吧?我做飯,怎麽樣?吃完飯我再送你回去。”
  孟緹想起?諞淮穩ニ?沂鋇牟桓娑?穡?⒕斡可閑睦矗?ψ諾閫罰骸澳馨壯砸歡儻沂敲揮幸餳?摹U嶽鮮Γ?也乓?恍荒憒?夜?矗?裉焱嫻煤芸?摹!?
  “那就好,”趙初年眉目間都是難掩的喜悅,“我們先去超市好了。”
  兩個人聊著天朝遊樂場大門走去,趙初年很詳細地問她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孟緹不是挑剔的人,說“什麽都好,不用顧忌我”,趙初年正要說話,不過手機卻響了。
  屏幕上顯示的是全然陌生的號碼,還是接聽了。
  孟緹在他身邊站住,等著他接電話,電話裏有隱約的聲音,嘈雜得很。
  趙初年的好心情顯然被這個電話破壞掉,表情不豫,微微凝住眉頭,說了句“我一會過來”然後掛了電話,看向孟緹,表情裏無奈和歉疚兼而有之:“阿緹,偏偏遇到了意外情況。我研究生時的同學過來出差,在火車站被人偷了錢包手機,寸步難行。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嗎,”孟緹十分了然,“不過被偷了錢包手機是很麻煩,簡直想起來就頭大,你先去火車站吧。”
  “不,也不會這麽著急。我先送你回學校。”
  “又不是一個方向,你送什麽?”孟緹驚訝地搖搖頭,“火車站本來就人多,你同學肯定很著急了,別讓人家等著。我自己搭公車回去就好。”
  公車站就在遊樂場大門外左側幾十米的地方,並不遠,趙初年看了看,稍微放下心,伸手整了整她的衣服:“阿緹,回去路上小心點。”
  “好像車子來了,我不多說了,再見。”
  孟緹跟趙初年道了別一路小跑過去,敏捷地跳上了公車。公車在城市裏轉了圈,路過市中心的某站時卻忽然想起昨天鄭若聲給她的地址,他買的房子所在的小區,一時衝動就下了車,試探著找上門去。
  她心裏有數,如果不快點跟鄭憲文說清楚,拖得越久兩個人關係就越來越僵了。
  她其實並不抱任何希望,沒想到竟然一路順利。沒有保安攔住她,大廈的大門也是敞開。一鼓作氣走到了門口。摁門鈴時也隻是試試看,沒想到門很快就打開了,暖氣和眩白的光芒撲麵而來,這間屋子光線極好,孟緹一瞬間隻覺得刺眼,片刻後才看清鄭憲文。兩個人都沒想到在這裏遇到對方,一時間兩個人都愣住了。
  鄭憲文相當驚訝她現在在這裏,一怔之後說:“阿緹,你怎麽來了?”
  聲音裏沒有任何喜悅。孟緹站在門口尷尬得要命,硬著頭皮說:“鄭大哥,小聲姐說你搬出來一個人住了。我想來看看你,跟你道歉。”
  鄭憲文對她的道歉置若罔聞,皺著眉頭:“來之前怎麽不給我打個電話?”
  “我手機沒電了……”
  鄭憲文“嗯”了一聲,依然矗立在門口,沒有請她進屋的意思。
  他臉上的不快清清楚楚,絕不是歡迎的模樣。鄭憲文一直以來都不喜歡別人進他的房間動他的東西,孟緹咬了咬唇,跟他道別,“鄭大哥,你忙吧,我先走了。”
  鄭憲文微微點了點頭:“好,我有空了跟你聯係。”
  孟緹勉強笑了笑,鄭憲文這次的生氣真是大了,這麽幾天了依然不給她好臉色。她黯然的欠了欠身,就要離開,卻被屋子裏傳出來的清脆女聲叫住了。
  “小姑娘你等一等。憲文,怎麽不請人進來坐一坐?”
  孟緹愕然的抬起頭,隻看到鄭憲文身後站著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從一片白光裏走出來。她看上去跟鄭若聲一樣大,五官明媚,打扮得十分得體,穿著高領的白色毛衣和深色牛仔褲。
  鄭憲文神色不豫,低聲問:“你怎麽出來了?”
  被問到的女人輕輕快快的一笑,大方而有得體,“我聽到說話聲就過來了。沒想到你都不讓人進屋,我實在看不下去。”
  說完又看向孟緹,對她招手,滿麵都是笑容:“我猜你就是憲文常常說到的那個孟緹小妹妹了吧?快進屋吧。”
  孟緹連連搖頭:“不,不了,你們聊。”
  “快進來,別客氣。”
  情勢如此,鄭憲文也不好再說什麽,側了側身,從鞋櫃拿出一雙拖鞋放在地墊上,返回屋內。那個年輕的女人則沒有挪位,抱著胳膊笑眯眯站在玄關,等著孟緹換了鞋,笑著拉過她的手一起進屋。
  這樣熱情和自來熟的人,孟緹之前從未遇到過,等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後,她第一個問題就是:“你是……”
  她自我介紹:“我叫宋沉雅,是鄭憲文的朋友。”
  孟緹連忙說:“啊,你好。”
  她這時才有空打量鄭憲文的這套屋子,總麵積大小不知道,但客廳非常大,裝修得非常漂亮,昨天鄭若聲搬的那架鋼琴靜靜放在客廳轉角的台階上,大概是因為鄭憲文沒有來得及打掃的緣故,包裝還在。孟緹很想保持禮貌,不要左顧右盼,可眼睛始終不夠用,架子上的青花陶瓷,牆紙的紋路和顏色,連桌子的顏色跟屋子的風格都如此搭調,在夕陽的光芒中異常溫暖。
  “屋子不錯吧,”宋沉雅笑道,“果然是建築師的屋子。”
  孟緹詫異地側頭過去,看著她:“呃,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我是心理醫生,猜人在想什麽是我的拿手本領。”宋沉雅始終麵帶微笑的,主人般的給她斟茶倒水。那麽熟練的姿態,肯定跟鄭憲文關係匪淺。孟緹匆匆忙忙到了謝,掩飾情緒的喝了幾口水,把茶杯放在茶幾上。
  然後才發現茶幾上居然有厚厚一遝書和雜誌,看題目都是《兒童心理學》、《兒童記憶》、《記憶的缺失和誘導》等,一看就是極其專業的書籍。
  那是數行用紅筆圈起來的字。
  “有人認為,孩子從來不會撒謊,他們能夠準確地回憶他們大部分的過去經曆,而且,他們接受暗示影響的程度決不比成年人更甚。
  但更多心理學專家的研究認為,年幼兒童通常不能對幻象和現實作出分別,他們極易受到暗示,而且,他們實際上不可能對過去的事件提出可靠的證詞。與年長兒童和成年人相比,年幼兒童更易於受到暗示影響,也更傾向於產生記憶歪曲。……
  年幼兒童及額葉受傷的患者所表現出的記憶虛構,為我們提供了令人震驚的證據表明,對往事的某一回憶的主觀經驗,可以同時既是令人確信不疑的,又是完全錯誤的……”
  書被猛然左側伸過來的手合上了,書頁並攏間迸出一陣風。
  孟緹抬起頭,看到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的鄭憲文探身過來,拿過書隨手放在那一大堆書裏,隨便插了進去。兩個人的視線不期而遇的對上片刻。
  想起他那麽忙,孟緹詫異地開口:“鄭大哥你原來對心理學有興趣啊。”
  鄭憲文手臂搭在沙發扶手上,很輕鬆適宜的表情:“書都是宋沉雅的,我隨便翻翻而已。”
  “噢,這樣。”
  宋沉雅拍了拍那遝書,漫不經心翻了翻:“對,書是我的。今天過來拜訪憲文的時候,就帶過來了。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兒童心理學。”
  “噢,”孟緹沒話找話,“那一定很有趣吧。”
  “一般來說心理學都很無趣,甚至是悲哀的。”宋沉雅搖搖頭,收攏了手裏的書,略帶歎息開口,“尤其是對兒童而言。”
  孟緹對這個啞謎不明所以,“呃?”
  “兒童時代是一個人最重要的階段之一,兒童的心理也是最微妙和單純的。一點點小事都可以改變一個人。兒童的心裏發展就像種子的生長一樣,稍微風吹草動就會破損,甚至連記憶也不真實了。”
  這話題越來越遠了,孟緹聽得茫然無措;鄭憲文不做聲地看了她們片刻,呼出一口氣來,搖搖頭笑了:“又開始賣弄了。這樣的專業知識她不懂的。”
  孟緹臉上一熱:“是啊,宋醫生,對不起,讓你對牛彈琴了,我確實不懂的。”
  宋沉雅拉過她坐到自己身邊,慢慢收住了笑容,“那我們說一個實際的案例好了,剛剛我就在跟你鄭大哥討論這個案例。怎麽樣,你願意聽嗎?”
  孟緹連連點頭,“當然了。”
  “我導師以前接過一個案子。這個案子是警察送過來的,要求我導師給一個控告自己父母的二十歲女孩做心理評估。女孩言之鑿鑿地說自己小時候被父母嚴重地虐待過,因此很困擾。長大之後也不敢接觸任何人,並要將父母告上法庭。她關於虐待的描述十分真實和生動,每次說起來都聲淚俱下;但我導師找到她家做調查時卻發現,她父母都是有口皆碑的好人,而所有的鄰居都作證說她父母對她簡直是溺愛,絕對不可能有任何的虐待。”
  “啊?這是怎麽回事?”
  “是很奇怪吧,”宋沉雅說,“最後我導師在一係列調查研究後才發現,女孩的那段記憶是虛假的。她在很小的時候,大概三四歲,曾經目睹過鄰居的孩子被父母嚴重虐待,毒打致死的事情;那時候她就受了刺激,長大一點後又為自己沒辦法幫助這個可憐的鄰家孩子而自責,然後不由自主把鄰居孩子的經曆轉移到自己身上,因而產生了這段可怕的虛假記憶。”
  孟緹著急地追問,“後來怎麽樣了?”
  “告自然是無法立案,可是她對於自己有沒有受到虐待的事情,依然保持懷疑態度,”宋沉雅歎了口氣,“我導師這樣優秀的心理醫生也不能讓她完全打消疑慮。她的腦子已經一鍋粥,實在無法糾正。”
  孟緹迷惑不解,“那怎麽會這樣呢?”
  “所以我說兒童的記憶很脆弱的,”宋沉雅搖頭。
  孟緹了然地點點頭,“心理醫生的工作看起來確實不輕鬆。”
  “這倒是。”
  宋沉雅展顏一笑,拿過身邊的挎包取過一張名片遞給她,拉起她的手,“心理學還是挺有趣的。就算你不喜歡心理學,也不會妨礙我們成為朋友是不是?小緹,歡迎以後找我玩。”
  “噢,好。”
  孟緹拿過名片看了看,她果真來頭不小,是本市某心理谘詢中心的執業心理醫生。那麽年輕漂亮,事業就這麽出色,確實惹人羨慕。孟緹悄悄瞄著她,再看鄭憲文,兩個人的的確確十分般配。
  閑聊時孟緹發現宋沉雅十分健談,天文地理都知道一半。如果她說到興頭上,其他兩個人一句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鄭憲文對她的言論不發表什麽意見,在她發表了對當代兒童的心理亞健康狀態的一席話後,才說了句:“別的心理醫生說得少,聽得多;你恰好相反。”
  宋沉雅送給了他一個白眼,不屑道:“高明的心理醫生不需要用沉默來裝深沉和理解。”
  眼看著天色漸晚,宋沉雅很愉快的建議三個人一起出去吃晚飯。孟緹拿不準兩個人的關係,但從今天下午的狀態來看,兩個人的關係比她想象的深得多,她不論如何也不想去當兩個人中的燈泡。
  更何況兩個人之前,毫無疑問討論著某個十分重要的問題,討論過程因她的忽然到來而中斷了;此時如果再去打擾就顯得太不知人情世故了。宋沉雅跟她客氣,鄭憲文卻沒有多餘的表示,也沒有多加挽留,大概是希望她自己知趣吧。她於是以異常堅決的口吻地跟兩人在小區門口告辭了。
  宋沉雅拍拍她的肩膀:“好吧,那我們不留你了。回去的時候小心點。”
  孟緹“嗯”了一聲,拿定了主意,轉了轉身子正對著鄭憲文,深深鞠了個躬,“鄭大哥,那天的事情,真是對不起了。”
  說完也不給鄭憲文開口的機會,實際上都不敢看他的臉,一轉身就快步離開。
  宋沉雅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慢慢收斂了所有的笑意;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馬路對麵的初上的華燈裏才側頭過來,卻看到鄭憲文依然凝視著她消失的那個方向。在今天的最後的一摸微薄光芒,英俊得好像油畫裏的人物,五官線條明朗,因為陰影的投射,帶著銳利的冷峻。
  那麽一張臉和表情,直直往人心口撞過來。
  她怔了片刻,忽然就笑了笑,伸手在他麵前一揮,“好了,人走了。”
  鄭憲文恍若未聞,緩慢的擰過頭去看她,“你怎麽看?”
  宋沉雅微微一笑,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履行承諾,請我吃飯吧。然後再慢慢說。”
  這次不請自來的登門拜訪顯然卓有成效,那天晚上一回到家,就接到了鄭憲文的電話。他言簡意賅得她道了歉:“那天晚上,我不應該衝你發脾氣。”
  孟緹有些微的恍惚,上次鄭憲文的“對不起”,是三年前拒絕她的時候說的。她正在廚房煮麵條,無意識攪了攪鍋裏,“不是的,是我不好。”
  鄭憲文停了停,才說,“我是嫉妒。”
  孟緹沒有聽懂,“咦”了一聲。
  “我以為這三年過去,一切還沒有變,我們的關係還跟當年的你一樣,”鄭憲文說,“我隻是沒想到你已經長大了。自然會認識別的男人,而我也不那麽重要了吧。”
  孟緹好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關了火,費力地擠出一句話,“鄭大哥,你不要這麽說……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你喜歡趙初年?”
  “沒有的。鄭大哥,你想多了,”孟緹手撐在灶台上,想起在遊樂園的總總細節,心口就像被針刺到一樣疼痛,她努力把這種無所謂的情緒拋開,說下去,“他啊,隻當我是他妹妹的替身而已。他看著我的時候,根本就是在看另一個人。我覺得他……很可憐。”
  “是嗎。”
  然後鄭憲文不再提起趙初年,而孟緹更是存心的回避。好像前幾天晚上的那次爭吵就這樣消弭於無形之中。
  掛上電話後,孟緹把鍋裏的麵條撈出來,配了調料,一邊吃一邊拿起桌上的報紙,再次看到了關於範夜的小說改編成電影的那則新聞,她放下碗筷,從書房裏找出了那本打印版的《白雁》——自王熙如出車禍以來,發生了太多事情,她壓根都忘記看這本書了。順著摺印,她把書翻到上次看到的章節,回憶著前麵的部分章節講述了什麽,又重新看起來。
  還有十公裏到達鎮上時,大巴車熄火了。
  寒冬臘月,冰雪掛在道旁的枝頭上,司機連續打了好幾個電話,才垂頭喪氣通知一車人:因為天冷雪大,前後的路都不好走,大概三、四個小時後,修車的人才會來到。
  他們坐在最後排,聽到這個消息也隻是微微吃驚。她想了想,示意他可以下車了。她向來自力更生,“於其等待著三四個小時,我們不如走過去,翻過這座山就到了鎮上。”
  他同意:“好的。”
  她背著那個還在沉睡的嬰兒,而他則拿著行李,他們的兒子,那個六七歲小男孩蹦蹦跳跳跟在一旁,天上還有稀稀疏疏的細雪,因為沒看過雪,興致特別高,經常指著道旁的花花草草問是何名。
  那是座無名的山,不太高,雪並不大,但蒙住了山頭。滿山積雪竟無一人踩踏,蕪蕪雜雜的野草從雪被下探出頭來。道路蜿蜒曲折,像一節節白色的蛇。道旁的楊樹凍僵了,褐色的枝幹在寒風中哆哆嗦嗦地顫動。
  他們都把全副精神用在對付那些狹窄的羊腸小道上,留下一串串腳印,就恰似來客拜會的安靜客人,送給這座山的名帖。
  她忽然開口,“我當年離開家的時候,也是個冬天。”
  兩人在一起這麽多年,她第一次提起往事,他就問:“你多少年沒回家了?”
  “七年吧,也許八年,”她笑了笑,聲音含混而悲傷,“我以為一輩子都回不去的,沒想到還是回去了。”
  她的手溫暖而潮濕,他就像撫摸鮮花一樣撫著她的手,用安撫的語氣問下去:“你當時為什麽要離開?”
  “我跟你說過沒有呢。我父母很早就過時了,一直寄住在舅舅家裏。我舅舅家有個表兄,大我兩歲吧,他出了意外死掉了,”她停了一會,控製著語氣,“大家以為是我害的他死掉的,我沒辦法在鎮子裏呆下去,所以就離開了。我那時候高中都還沒有念完。”
  “他是怎麽死的?”
  “掉進河裏淹死的,我當時在他旁邊,”她說了句,伸手朝遠處指了指,“那條。”。
  這次的談話前所未有的艱難,他感覺到了迷蒙,和一些輕微的恐懼。這是不確定的環境帶來的。
  他們翻過了小半座山,站在山脊上,可以看到穿過山穀的那條河流。遠遠俯瞰過去,一彎細流而已,曲曲折折,岸邊的沙灘上是蒙著晶瑩的晴雪,日光下閃耀著,異常溫柔。看不出任何吞噬過人的證據。
  他又問下去,“然後呢?”
  她沒有直接回答,微微笑了,仰頭看了看天色,卻說:“這附近有座隱秘的古寺,你要不要去看看?”
  ……
  書看完時,麵條已經徹底冷掉了,而她就吃了幾口。
  這本《白雁》秉承了枯槐一貫的風格,連主角的姓名都沒有出現。就小說的標準而言很普通,但實在迷人,有種獨特的懸疑味道,文字風格更像是範夜。
  故事主線就是故事的男女主角回老家探親,然後女主角提起了當年離家出走的往事,一點點的,如同剝皮一樣揭開傷痕累累的往事。故事開始於寒冷的冬天,也結束於那個茫茫的冬天。故事的結尾餘音悠長,孟緹看了若幹次,都能背誦下來。
  離開的時候,大片大片灰白的雲朵擋住了日光,抹去了湛藍的天空,好像一屏從天而降的帷幕,整個時間和空間都是它的領地。
  整個北方都在下雪。雪花落在慢悠悠的從天空墜落,落在了一家四口的肩膀和頭發上,還落在寬闊的北方平原上;落在草木凋敝的山林間,所有的山林都臣服於它;緩緩飄落在平穩流動的河流中,一點波紋都濺不起地消融。那消融是有聲音的,“啪啦”一聲,是春天的呼吸,也是寬恕的歎息。

  第十八章 溫暖
  大四上學期總是變動最多的時候。在孟緹和王熙如先後有了去處後,楊明菲也成功的過五關斬六將,則拿到了去西部北疆支教的名額,當天晚上就請興高采烈表示請相熟的同學來了,雖然不少同學忙著最後的複習考研,但楊明菲人緣不錯,大部分人還是很給麵子的來了。
  孟緹大學這幾年,除了王熙如之外,另一個朋友也就是楊明菲了,十分為她高興。男男女女六七個人,聊天說話簡直不亦樂乎。
  楊明菲喝了點酒,支著下巴,跟孟緹笑,“等我回來就是你師妹了。”
  孟緹大笑,拍她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會罩著你的。”
  時機正好,孟緹把主題公園的招待券拿出來,很快就被人哄搶了個幹淨。楊明菲看著華麗的招待券,笑得別有深意:“熙如在醫院裏,你老實交代,跟誰去的?從來沒看到一個人去主題公園玩的人啊。”
  “哦,跟朋友去的。”
  “老實交代吧。性別,姓名,”楊明菲玩笑,“可沒見到你什麽時候有男朋友啊。你這樣,不是讓係裏的暗戀你的人傷心嗎。”
  孟緹啼笑皆非,很快放下筷子,搖了搖頭站起來:“我上選修課去了,大家慢慢聊。”她雖然在吃飯,也在留心看著時間。
  一桌人哄笑:“那怎麽行,還沒問出來呢,逃了像什麽話?”
  楊明菲撇撇嘴:“別為難人家了,大家還是要知情識趣一點吧。趙初年老師的選修課,她怎麽會逃呢。”
  她把“趙初年”三個字念得格外綿長,仿佛是個極其高深的名詞;孟緹隻能裝作聽不見,在哄笑聲中迅速離開了飯店。
  離開飯店已經時近七點,冬天黑得又早,她就像平時一樣,迎著陸續亮起來的路燈往教學樓騎車過去。《白雁》中的一句話“夜色濃鬱,路燈像螢火蟲一盞盞亮起”猛然跳入了腦海,不由得微微笑了。
  她想,大概是最近看這本書的次數太多,以至於不少句子都耳熟能詳;而且最妙的是,看範夜的書,終於不再做噩夢了。
  思緒剛剛一轉,就看到了目標縮在的教學樓,還有站在樓前的趙初年。他迎著馬路,背對著門,正在跟人聊天。
  仔細打量,今天穿著半長的淺褐色風衣,整個人高而修長,側麵看,肩膀形狀異常美好。手裏拿著課本和裝講義的文件夾,路燈光芒落在他臉上,明暗分明。趙初年從來都是貼著上課時間進教室的,不會遲到也不會早到,現在出現在這裏也不奇怪。
  孟緹鎖了車,朝教學樓大門過去,很自然跟趙初年來了個正麵接觸,她打了個招呼:“趙老師。”
  趙初年側了側頭,對她略一頷首。
  現在不是寒暄的好時候,孟緹抬腳就離開。沒想到趙初年麵前那個人轉身過來,他有一對發亮的眼睛,又笑眯眯回頭問趙初年:“這是你學生?”也不等他回答,自來熟地對孟緹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朱建明,是你們趙老師的研究生同學。”
  朱建明比趙初年矮了一點,戴著眼鏡,手裏抱著個黑色的電腦筆記本,皮膚特別白,長得很是斯文,很像文科男生的模樣。
  孟緹笑著跟他客氣招呼:“呃,你也好。”
  朱建明隔著眼鏡打量孟緹,驚訝的光芒一閃而過,又側頭看了看趙初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遺憾地開口:“當時把來平大的名額讓給你,我現在還真有點後悔了。”
  趙初年維持著剛剛那種淡淡的笑容,“你在研究所也不錯吧。”
  一開口才知道他嗓子竟然沙啞了,孟緹詫異地看了一眼:“趙老師,你嗓子怎麽了?”
  “這幾天課實在太多,還幫人帶了幾節課,”趙初年揉了揉額角,看向朱建明,“你現在很輕鬆,完全不必羨慕我。”
  “你自找的,”朱建明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當初是誰非要跟我交換來著。”
  孟緹本來想著要走,朱建明異常熱情地又把目光轉了過來,“小姑娘你是平大的學生吧?你們學習氣氛也不錯啊,學校挺漂亮的,比我幾年前看到的好像要漂亮一點。”
  既然他是趙初年研究生時期的同學,明明他自己的學校比平大還要更有名氣一點。孟緹客氣地說:“還好吧。”
  “真是花木絢麗,環境清幽。”
  本來隻是簡單的招呼,現在卻變成不得不聊起來的局麵。孟緹看了趙初年一眼,他也是一副頭疼的樣子。孟緹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伸手指了指路邊的梧桐:“冬天了,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哪裏稱得上花木絢麗?”
  “小姑娘,你還真是?桓?姨ń紫攏?敝旖?韉故切α耍?澳憬惺裁疵?鄭俊?
  “孟緹。”
  “好名字啊,哪個緹?”
  孟緹正要開口回答,趙初年看了看時間,拍了拍朱建明的肩膀,示意他回頭,“好了,別纏著人家。你帶電腦回賓館,我下課後過去找你。”
  朱建明收起了剛剛的說笑神色,緊張得眉毛都皺起來了,“這也沒必要,我在學校裏我找個地方坐坐等你下課吧。我論文都在電腦裏,明天就要演講了,早點修好我好安心。”
  “也好,”趙初年在裝講義的文件袋裏翻了翻,抽出一張卡遞給他,“這是我的圖書證。你去圖書館坐一下,等我下課。”
  “好。”
  孟緹看著他走遠,才跟趙初年一起走進教學樓,趙初年說:“他這人很大大咧咧的,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用介意。”
  孟緹靈光一現,“啊,他就是你那個在火車站被人偷了錢包證件的同學?”
  “對,是他。”
  “他電腦壞了?”
  “嗯,所以找到學校讓我修電腦,電腦三天兩頭壞,真是沒辦法。”
  兩人閑聊著走上樓梯,孟緹忍不住笑了,“朱建明既然是你研究生的同學,也是文學的研究生吧。我一直以為這種讀書人訥於言訥於行,結果完全不是這種性格的人啊。”
  趙初年笑了笑,他笑聲很低,隱約可以聽到嘶啞的破音。孟緹擔憂起來,“趙老師,你的嗓子不要緊吧?一會還有一個半小時的課啊。”
  “沒什麽,別擔心,”趙初年伸手正了正她的書包,“到教室了。”
  話雖如此,但一上課起來,孟緹就知道趙初年的嗓子確實不如他自己說的那樣“沒什麽”,文科老師上課都是靠說,需要的就是滔滔不絕。他嗓子是真的沙啞了,聲音益發沙啞,通過話筒放大若幹倍後簡直不忍卒聽。孟緹坐在教室的後排,越發覺得坐立不安。
  第一節下課後孟緹就離開了教室,騎車去了學校附近的藥店買了潤喉藥又匆匆趕回了教室。藥店跟學校有一定的距離,孟緹悄悄從教室後排潛會座位的時候第二節課已經開始很久,趙初年低沉的嗓子愈發讓人覺得不能聽,連連貫完整的聲音都說不出來。
  他大概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抑或是實在口不能言,放下課本,提前下課。
  現在十二月底,時近期末,不少同學留在教室上自習,同時又湧進了許多人。
  孟緹知道趙初年的行情一直不錯,但沒想到關心他嗓子的人還是超過自己的想象。她在教室裏等了若幹分鍾,才等到圍在他身邊女生陸陸續續散去。他似乎不堪其擾,支著額頭歎了口氣,慢慢收拾講義離開;孟緹抓著書包從後門衝出去,在走廊上叫住他,跟他並肩而行。
  孟緹注意到不少人都在打量她跟趙初年,不過她也不在乎,微微抬起頭,側頭去看他,青鬱鬱的頭發搭在前額,嘴唇有些發幹。
  她把剛剛買的藥塞在他手裏:“我爸媽一般都吃這種潤喉藥,效果特別好。”
  趙初年不知所措,有些言語不能地呆呆看著她,輕聲問:“阿緹,下課的時候你去買藥了?專門給我買的?難怪你第二堂課遲到了。”
  “是啊,你聲音都這麽啞了,我聽著實在替你難過,”孟緹點點頭,把自己的水壺壺蓋旋開遞過去,“趙老師,你先喝點水。”
  趙初年在孟緹的目光下喝了水,露出了笑容。
  “謝謝你,阿緹。”
  “不用客氣,”孟緹搖搖頭,有點憂色,“老師要保護好嗓子,稍不容易就成咽炎,我爸媽就是的,幾十年的慢性咽炎了。”
  趙初年微笑著,也不說話。
  兩個人邊聊邊離開,孟緹說:“趙老師,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的。你為什麽要當老師?以你的家境,哪怕不用工作都可以錦衣玉食得過得很好。根本不用受這個苦啊。”
  趙初年不以為然:“做什麽不辛苦?傳道授業解惑,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也是,”孟緹莞爾,“我爸媽也說,看著桃李滿天下,覺得自己這輩子真是沒白活。”
  兩個人來到路上,孟緹知道他要去圖書館找朱建明,正打算告辭,就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照理說應該在圖書館上自習的朱建明出現在對麵的道路上,他胳膊下夾著電腦興衝衝地一路小跑過來,拍了拍趙初年的肩膀,很是得意:“我來得巧吧?剛剛過來你就下課了。呃,孟緹同學,又看到你了?”
  孟緹笑著點點頭。
  趙初年把手裏的水杯還給孟緹,又把潤喉藥塞進衣兜裏才回答他:“你可以等我過去的。”
  “唔,在圖書館呆太久,忽然就餓了,我們還是先去填了肚子再說,”朱建明眸子轉了轉,笑眯眯地說,“初年,我可是丟了錢的人,請我吃頓飯也不過分吧。”
  “我已經借了你錢了,”趙初年略微無奈地微微搖了搖頭,又問,“你要吃什麽?”
  “火鍋最好。”
  孟緹嚴厲反對,“不行,換一個。趙老師嗓子不好,最近都不能吃辣的。”
  朱建明“噢”了一聲,仔細打量著孟緹,饒有興趣地開口:“你什麽時候有了這麽一個關心你的學生了?真幸福啊。”
  趙初年眼裏暗光一閃,“你扯太遠了。”
  朱建明摸了摸下巴,旁若無人地說下去,“難怪當時不顧老板的熱情挽留,不論如何都要我把名額讓給他,來平大任教,不惜幫我打點關係,啊,原來是有溫柔體貼的美女學生在這邊等你啊。”
  孟緹臉一紅,別開目光忙忙說:“不是的,關心趙老師的人蠻多的,我隻是其中一個而已。”
  孟緹撇嘴,這點何必他來提醒呢,隻看每次上課時前排的女生情況就明白了。
  趙初年顯然沒有被這樣的恭維擊倒,瞥他一眼,不露情緒地淡淡開口:“朱建明,你不想修電腦了?”
  “這就不對了,你別威脅我嗎,”朱建明的語氣雖然還有玩笑的意思,但看上去似乎的確被威脅到了,臉上的皮膚都繃緊了,“同窗之誼按下不表,好歹我也幫你寫了那麽多論文嗎。”
  趙初年麵無表情,“別亂說話。”
  一旁的孟緹心裏盤算著另一件事,她真的有點詫異。如果趙初年隻是想追求成就感當老師,那麽在哪裏都是一樣的,並不用拘泥於平大。而他的母校在全國數一數二,比平大的知名度的確高出了一截。
  她扯了扯趙初年的衣袖,問出來:“說起來,趙老師,我還真不知道你來我們學校任教有這一層淵源呢。”
  在燈光下她看到趙初年神色陡然一變,本來平靜的眼神直視朱建明,銳利得宛如刀鋒,但那尖利的神色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甚至還露出個看不清情緒的笑:“我是本市人,回到家鄉工作也沒有什麽不對吧。”
  聲音平和,可聲音分外沙啞。
  朱建明滿臉追憶:“噢,當時你跟我要推薦的時候可沒說是為了回家吧,我倒是記得你以前你有次說過能不回來肯定不回來的。”
  “幾年前隨口說的話,怎麽能當真。”
  “那時候是挺早了,我記得剛剛認識你不久吧,你跟老板說的這話,”朱建明了然地點了點頭,對孟緹詭秘地眨眨眼,“孟小姑娘既然那麽擔心你們趙老師,也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你們趙老師可有錢了,讓他請你吃大餐。”
  孟緹又無奈又好笑地想,我吃過他請的大餐真是太多次了,但這話不論如何也不能說出來,禮貌地笑著打算拒絕,沒想到趙初年先給她解決了麻煩。
  “她就不去了,已經很晚了,”趙初年說,“咱們隨便去吃點就好。”
  孟緹“嗯”了一聲,再一次叮囑他不能吃辣和刺激性食物,才走到道旁取了車回去。
  很快孟緹就發現,自己的願望和實際的情況背道而馳。趙初年的嗓子一點都沒好轉,電話裏聽起來還是那麽糟糕,還隱約有著加劇的態勢。孟緹十分憂心,三番兩次地勸他好好保護嗓子,他也隻是笑著敷衍過去,並不以為意的樣子,讓她別擔心太多。孟緹沒法不擔心,坐在講台下,聽著他用沙啞的嗓子劃重點,看著他靠潤喉藥和毅力才能撐下一個半小時,心裏真不是個滋味,恨不得立刻把他從講台上拉下來。
  她很清楚,每到期末,總是學生受苦老師也受苦的時候。學生要準備考試,老師更是忙得不歇腳,課程多,學生自然也多,除了上課之外,每門課都有不少答疑——以趙初年受歡迎的程度,加上從不拒絕學生的口碑存在,孟緹用頭發都能想象出,有趙初年在的教室辦公室,會出現怎麽師生和諧的盛況。
  果不其然,當她帶著藥走向文學遠的老師辦公室時,還在門口就被嚇了一跳。
  答疑問題的學生幾乎擠滿了並不大的辦公室,而其中不少學生都圍在趙初年身邊,女生尤其多,準確的說是把趙初年的辦公桌完全圍住,完全是眾星捧月的架勢。而門口的她連一個背影都看不到,隻能依稀聽到幾句“趙老師,這道題考試會不會考到”“趙老師,文學史好難學啊”之類的聲音。
  她猶豫了一會,把那袋子藥交給了坐在門口顯然沒有趙初年那樣熱門的路吟,托他轉交,才轉了個身走了。
  下了台階沒幾步,卻跟匆匆忙忙上樓的朱建明碰了麵。他依然抱著那隻招牌式的筆記本,滿目的憂色。
  兩人視線一對上,他很快露出笑臉,“啊,孟小姑娘又碰見你了,出來的時候我還在想會不會遇見你呢。我們真有緣分啊。”
  孟緹抿嘴樂,她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朱建明,隻好模糊帶過,“呃,你電腦又壞了?”
  朱建明十分沉痛的點了點頭,鬱悶地歎了口氣,“是啊,忽然就黑屏了,再開機就死了。沒辦法,隻能來找趙初年了。”
  孟緹想了想,“趙老師現在很忙,不然把你的電腦給我,我幫你修吧。”
  朱建明吃驚,“你會修電腦?”
  孟緹撇嘴,心說我爸爸可是計算機學院的教授,修個電腦這種小事我能差到那裏去,“還行吧。”
  “你不是文科生?趙初年的學生?”
  “呃,我學數學,趙老師是我選修課的老師,”孟緹指了指文學院外的小花園,“過去那邊坐吧。”
  於是兩個人就坐在文學院門口的小花園裏修電腦。畢竟是冬天,花園裏草木殘破,幾棵高大的冰冷冬青呈現出生機勃勃的態勢,樹葉上掛著一點霧凇,反射著點點白光。石桌石椅在寒風中置放太久,剛坐下來渾身立刻像掉入了冰窟了,又冰又冷。孟緹朝手上嗬了口白氣,打開電腦,這次開機順利無比。
  “這不是沒有壞嗎?”
  朱建明大為不解,“為什麽在我手上就開不了機呢。”說著就惱火的拍了鍵盤一下,“這破電腦,我才剛買沒多久啊,隻知道給我臉色看,在別人手裏都是好好的。”
  孟緹關了機,又開機,重複數次都很順利,證明了這電腦顯然不像它主人說的那麽壞得那麽誇張。
  她關上電腦,“我估計是你的使用方法不對。”
  “趙初年也這麽說過,”朱建明很陳懇,“我也沒覺得用得很誇張啊。”
  跟不懂數學的人談統計學很痛苦,跟不懂計算機的電白交流更是白費勁,孟緹很了解,不打算跟他繼續分辯,莞爾一笑,叮囑他,“嗯,總之小心點用吧,筆記本更是要注意保護。開機後盡量不要晃動。”
  她唇形很好,不厚不薄,紅潤得好像帶露的花瓣;彎成了新月形,笑起來嘴角微揚,白皙的臉頰上,小小的笑靨若隱若現。在大冷天裏看到這樣的笑容,朱建明也情不自禁地跟著笑了,下意識開口,低語一句。
  “難怪趙初年那麽喜歡你啊。”
  說的聲音很輕,孟緹卻聽到了,臉一熱,“你說什麽啊。”
  既然已經失言,朱建明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才說:“呃,你聽到了?我這張嘴巴真是藏不住話啊,當我沒說過好了。”
  孟緹哭笑不得,“你都說了好不好。”
  朱建明把筆記本抱在懷裏,抬頭看了會天,才用斟酌的語氣徐徐說,“我說的是實情。跟趙初年同學也四五年了,從來沒看到他對女孩子像你這樣好的。”
  “那是怎麽回事?”
  孟緹心說我就見過你一次,你怎麽就得出了這個結論,實在太沒道理了。但她沒有反駁,鬼使神差地問,“他對女孩子是怎麽樣的?”
  她問話的時候眼睛亮得好像兩粒黑珍珠,難得被美女這樣注視著,朱建明假咳一聲,摸了摸下巴,不由自主端起了架子,慢條斯理開口。
  “他女生緣一直很好。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追他,尤其是我們學院的院花,那叫一個才貌雙全美麗大方,追他足足半年,可他躲得遠遠的。我們嫉妒得眼睛都綠了,都覺得他腦子一定有問題。”
  孟緹詫異地“噢”一聲,“他那麽生人勿近啊?”
  “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冰山,他很有禮貌,”朱建明斟酌著用詞,“這麽說,他從來不主動接觸女生,但女生請他吃飯或者出去玩,推辭不掉的情況,付錢的都是他,也僅此而已。該做到的事情他做得很合適,除此外,別的就不用談了。”
  曾經的趙初年的形象漸漸浮出水麵,孟緹說:“他現在似乎也是這樣。”
  “不一樣,”朱建明搖了搖頭,但卻沒有進一步說下去的念頭,轉了個話題,“總之,他跟我不一樣,我研究生的時候已經開始上課了,他則是從來沒進過課堂。所以他非要到你們學校來當老師這事,讓我們挺吃驚的。我當時還嚴重懷疑他能不能當好老師,現在看著,幹得還不錯嗎。”
  “很多學生都喜歡他。”
  “那就好,”朱建明夾著筆記本站起來,“我還是上去跟他打個招呼,我明天就回去了。”
  孟緹頷首,“嗯,那我就祝你一路順風。”
  “謝謝。”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透露的這番話,讓孟緹忍不住上了心。
  她回到教室上自習,準備即將來到的期末考試,還時不時的想朱建明的話,不得不承認,她能認識趙初年真是極大的巧合。她想了想,去走廊給趙初年掛了個電話。
  他過了很長時間才接電話,大概是學生使他費力淘神;嗓子還是沙啞的,孟緹把托路吟把藥轉給他的事情說了一次。
  “還沒有。你來了怎麽不找我?”
  “圍著你的學生太多啦,”孟緹叮囑,“記得吃藥啊。”
  “我一直在吃的,沒有用。”
  正說著,趙初年那邊一陣嘈雜,孟緹打消了說下去的念頭,很快掛了電話。坐在座位上了想了想,拿好車鑰匙,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書包和書就回了家,路過農副產品市場時,買了幾斤雪梨才興高采烈回家。
  結果在樓下剛剛遇到下班回來的柳長華,孟緹欣喜地打招呼,“柳阿姨。”
  柳長華有點驚訝,“阿緹,你今天回來得很早嗎,不上自習了?”
  “今天有點事情,所以早點回來了,”孟緹說,“柳阿姨,我剛剛想請教你,冰糖雪梨要怎麽做?以前鄭大哥嗓子疼的時候,您做過一次,非常好吃的。”
  兩個人並肩上樓,柳長華簡單地說了說做法,怎麽樣切去果核,加入多少分量的冰糖蜂蜜,微波爐煮十分鍾等等,孟緹一字一句地在腦子裏記下來,最後才重複了一遍,直到她確認無誤。
  這番話說完,兩個人已經進了鄭家的客廳,柳長華從冰箱裏取出蜂蜜和冰糖遞給她,又問,“阿緹,你今天怎麽想起問我這個了?誰咳嗽還是嗓子不好?”
  孟緹靦腆一笑,“忽然心血來潮,想做做看。”
  她小心翼翼的樣子,柳長華心裏微訝,但卻沒有再問。

  第十九章 出院
  回到家忙了一個小時,在三個失敗的案例後,終於蒸好了一份尚能入口的冰糖雪梨,才給趙初年打了個電話,確認他還在學校加班。然後才把自己的勞動成果裝入多年不用的保溫飯盒,下了樓,騎車穿過學校,到了文學院。
  不願意把工作帶回家的後果是,趙初年經常一個人留在學校辦公室忙到深夜。到了年終,學校的各種考核下來,也大會小會無數。辦公室裏雖然有暖氣,但是到了夜晚,不論多暖和的暖氣總顯得分量不夠,他一個人在辦公桌前奮戰的身影看得孟緹心裏微微發顫。
  孟緹在門口站了一會,才躡手躡腳走進去,越走越近,也看清楚幾個小時前拿來的藥就放在他的手畔。她叫住了他,把保溫飯盒放到桌前。
  雖然事先知道她要來,沒想到來得這麽迅速。趙初年又驚又喜地放下筆,“阿緹”兩個字才說出口,目光又掃到飯盒,“這是什麽?”
  “冰糖雪梨汁,你嗓?硬緩茫?喑緣閼飧觶?蠛淼摹!?
  說著,孟緹旋開盒蓋,甜美的雪梨香氣和滾燙的白熱蒸氣頓時溢出。在霧氣裏趙初年的表情不太真切,一雙沉沉的黑眸光閃爍著星空才會有的銀芒。
  他迅速低著頭看了看保溫杯,沙啞著嗓子,“你為了我做的?”
  孟緹臉一熱,“呃,我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我嚐了嚐,還是可以的。趙老師,你別嫌棄啊。”
  “我怎麽會嫌棄。”
  趙初年忙忙說了一句,另一隻手伸出,拉過他背後的一把椅子,一用力扯到了孟緹身後,“阿緹,不要站著,你坐下。你看著我,我馬上把它全吃掉。”
  雖然在竭力裝作鎮定,但孟緹也認識他好幾個月,還是可以看出他藏在肢體語言下的手足無措。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趙初年這樣不知所措,心裏微訝,“到底有多久沒有人好好地關心過他”這樣的念頭頓時閃過腦海。她抱著椅子後背坐著,一時間也是浮想聯翩。
  孟緹在保溫杯裏放了勺子和叉子,趙初年十分給她麵子,毫不客氣地用勺子喝了汁,叉子叉好切成小片的蒸梨,“咦”了一聲,稱讚,“味道很不錯,不甜不膩。”
  勞動成果被誇獎總是讓人喜悅的,孟緹抿嘴一樂,“那是啊,我跟柳阿姨要的獨門配方。隻要你喜歡,我天天做給你吃。”
  趙初年卻好像不確信,“是嗎?”
  “當然了,我說話算話的。”孟緹豪氣地哈哈一笑。
  趙初年微微笑了,“嗯”了一聲,吃了口梨,表情很認真,“我記住了。”
  兩個人就不再說話,他吃著梨,孟緹隻著下巴,默默看著他,心裏無比滿足,比考了滿分還讓人喜悅。
  教學樓外的自行車軲轆聲也漸漸大起來,還飄來幾句突兀而高亢的歌聲。應該是教學樓關門了,為了期末考試忙得團團轉的學生們下晚自習回宿舍了。
  眼見得他吃的差不多,孟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了,趙老師,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熙如這段時間在醫院裏,沒有什麽時間複習。她本來是陪我上選修課的,雖然過不過都不要緊……但是,考試的時候,萬一沒考好,還是高抬貴手吧。”
  趙初年失笑,放下空空的保溫飯盒,“我知道的。王熙如現在情況怎麽樣?我這段時間太忙,沒有來得及去醫院看她。”
  “她恢複得差不多了,除了劇烈的體育活動還是不能參加,其他都沒問題,”孟緹鬆了口氣,“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吧。”
  “什麽時候出院?”
  “預計的是下周。”
  “那就好,到時候我去接你們。”
  “算了吧,你事情那麽多的。”
  “你不要忘了事故是誰引起的,這點小事是應該做的。”
  “這麽說也是,”孟緹點了點頭,又看了看牆上的大鍾,“趙老師,都十點多了,可以下班了。你家又住得遠,這些做不完的事情明天再弄好了。”
  “好,一起走吧。”
  趙初年依言而行,把批不完的試卷卷起來放入櫃子鎖好;又起身拿過的衣架上的棕色長風衣穿上,回頭時看到孟緹已經收拾了保溫桶。
  兩人穿過文學院那長長的走廊,結伴下樓。走廊裏是聲控燈,一盞盞應聲而亮,把兩人的影子照得老長。
  孟緹說,“我以後每天都給你送一次,直到你嗓子好轉為止。”
  趙初年沒有答話,站住,輕輕抱住了她的肩膀,擁她入懷。那是個最溫暖的擁抱,偎依的,感動的,還有真實。沒有人說話,在那短短的數十秒沉寂中,燈光悄然消失,黑色潮水般覆上來,孟緹貼在他的胸前,想起那天在遊樂園的迷宮裏,他也是這樣抱著她,輕輕訴說著關於趙知予的事情。
  她有些恍惚,安靜地等著下文。有溫柔的東西——那應該可以叫做吻的事物,隔著劉海,輕輕落在了她的額頭。
  在這樣的安靜的氣氛中,她幾乎聽到他心跳的聲音,又聞到了他大衣上的清爽味道,感受到他的心跳,那麽溫暖的懷抱。可能以後的很多年裏,她都會想得起這個擁抱。
  這次沒有趙知予,隻有她。
  此後連續的好幾天,她都準時在晚上把冰糖雪梨給趙初年送過去。他們有了一種默契,每天晚上都會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見麵,然後趙初年就一點點的把她送來的甜膩食物完全吃掉。也不知道是藥還是她的冰糖雪梨汁,總之真的有了效果,趙初年的嗓子一天好過一天。
  孟緹有時候到了老師辦公室也就不願意再挪窩,期末時,現在去占位子上自習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就在趙初年身邊的位子上,看書複習。反正現在王熙如不在學校,她在哪裏上自習都是一樣的。
  有時候做題累了抬起頭來,也會撞上趙初年的目光,兩個人聊上幾句,疲勞頓消。
  趙初年有時候也會看她的筆記,雖然他是文學老師,但理科功底猶在,甚至可以說相當不錯,雖然在計算能力上不怎麽樣,不論是數論還是分析,原理都很清楚,孟緹甚至都覺得,隻要他去突擊幾個月,也許水平甚至會高於她。
  孟緹忍不住感慨:“趙老師,你真是太聰明了。”
  “謝謝你的誇獎。”
  “沒有,絕對沒有,”孟緹說得很誠懇,“我認識的聰明人很多的,我哥啊,鄭大哥啊,都是很聰明的人,可我覺得,你跟他們比起來,也許還要厲害一點。我覺得你挺像哈代的,或者羅素?”
  趙初年微微笑著,“這高帽子會壓死我的。”
  顯然人家要謙虛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孟緹抿嘴笑了笑,猛然想起曾經的某節選修課,饒有趣味地問:“趙老師,你??裁錘難?目疲看課難?嗆苣芽啃巳の?窒氯サ摹N壹塹媚譴文炒慰紊希?闥凳潛蝗擻跋熗耍俊?
  “我以為你知道呢。”
  孟緹“呃”了一聲,試探開口:“範夜?”
  趙初年放下批改作業的筆,頷首,“是啊。大三的時候看到他的作品,然後就著迷了。研究生就改了方向。”
  “網站也放棄了?”
  “那時候網站發展得如火如荼,我要放棄其他人也不肯的,大家堅持了幾個月,然後實在無能為力,恰好有人要買,就賣掉了,還算合理的價錢,算是人生第一桶金吧。”
  “真是可惜了,”孟緹很遺憾。
  “沒什麽可惜的,人的選擇是很平常的,”趙初年微微一笑,“不過是走上了另一條路而已,看到了另一種人生,也未嚐不好。”
  孟緹想了想:“也是。我能理解,文學自然有其妙處在裏麵。我最近在翻來覆去地看《白雁》,說不出多好,總是舍不得丟下。”
  趙初年問她:“現在還做夢嗎?”
  “沒有了,”孟緹說,“每看一次好像都能發現點什麽新的東西。我沒辦法很好的形容。第一次看覺得懸疑,第二次讀覺得憂愁,第三次覺得又充滿了希望,但這部小說,是我目前以來最喜歡的。”
  “他的一生很具有悲劇色彩,這本書就是在他生活最幸福的那段時間寫的,其中一句話你還記得嗎,‘那些蛛絲馬跡,一時的感悟,還有那些陳年舊事,都在他心頭湧動,花草的生命氣息多麽甜美,他終於可以看清時間和生命’。”
  孟緹慚愧:“我的感受到底不能跟你想比。其實,我……實在不記得這句了,我看書還是太潦草了。”
  趙初年回以溫柔得讓人可以沉溺下去的微笑:“不記得也不要緊,如果對你而言很沉重,不用記住也沒有關係。”
  孟緹想了想:“他的書我還沒有全部看完,你等我看完後再跟你討論吧。”
  “好。”
  牆上的鍾響了一下,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們曆來都是現在這個時間離開辦公室的,孟緹收拾了一下飯盒和書包;趙初年也把卷子啊等等鎖進抽屜裏,關掉辦公室的燈,然後出了門。
  這一層都是老師辦公室,黑沉沉的看不到人影,趙初年反鎖上門。
  開燈實在太麻煩了,孟緹在黑暗中忽然“嘿嘿”笑了,“趙老師,你知道這棟樓的鬼故事麽。”
  “什麽?”
  “你是新老師,不知道也不足為奇,”孟緹變了個聲調,陰寒寒地講起鬼故事,“很久很久之前,本樓曾經吊死、跳樓、淹死過好幾個學生。因此傳說這棟樓每過晚上十一點,就會有鬼魂出沒,來收自己生前的腳印噢。”
  趙初年啼笑皆非,“你哪裏聽來的?”
  孟緹板著臉,手在空中虛弱的漂浮,聲音毫無溫度,“尤其是在六樓,經常可以看到白白的影子出沒,不止一個同學看到過,就像床單一樣,沒有根基地飄在空中,飄啊飄啊……還伴隨著腳步聲……啊,那是什麽聲音?”
  在她刻意製造的陰冷氣氛中,忽然響起的腳步聲也就顯得十分突兀,更突兀的是應聲而亮的盞盞廊燈。
  孟緹再怎麽膽大也嚇得聲音都變了;趙初年一把摟住了她,鎮定地帶著她轉了個身。
  被燈光晃得眼睛疼,孟緹眯了眯眼睛,在趙初年懷裏轉了個身,朝著身後的腳步來源看過去,隻看到鄭柏常提著包站在走道上,正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自己和趙初年。
  “你們……這是?”鄭柏常皺著眉頭。
  好像通電的電燈,遲鈍很久的大腦忽然反應過來。
  孟緹低下頭,看到趙初年的雙手還圈在自己肩上。明明剛才都不覺的尷尬和不好意思,氣氛頓時不對了,她臉“唰”的一熱,迅速一閃,對鄭柏常勉強一笑,哆哆嗦嗦開口:“鄭伯伯,那個,好巧。”
  趙初年表情鎮定,微笑不改,看著鄭柏常的眼神也沒有絲毫退縮,“院長,孟緹給我送點東西過來,順便找我答疑。”
  鄭柏常還是皺著眉頭,目光在兩人身上一掃而過,該看到的都該看到了,沉著聲問:“這是怎麽回事?你們的關係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到底是在行政崗位上幹了多年,必要的時候的確氣勢驚人;這話聽不出憤怒還是惱火,但不滿的意思十足。鄭柏常在孟緹心中,是有半個父親的地位,被他批評真是讓她五髒六腑都開始打結,腿肚子有點輕微的抽筋,如何接話都忘記了。
  趙初年微微一笑,朝他走過去,才欠了欠身回答,“一直都是的。這段時間,我們經常在一起討論文學作品什麽的。今天這樣也隻是巧合。鄭院長,您怎麽也現在才下班?”
  麵前的年輕人十分鎮定,鄭柏常想起他進學校這半年的表現,也的確不是不可靠的人。臉色緩和一點。他瞥一眼躲在他身後低著頭的孟緹,在心裏評估兩個人的關係,臉上卻什麽都沒有露出來,“我在看份文件,走得遲了一點。”
  “年終了,事情很多吧。”
  兩個人說這話就很自然地邊聊邊下樓。短短的台階很快走盡,很快來到樓下,月色驚人,校園的柏油馬路凝固在地上,就像是一條條靜止的河流。
  趙初年回頭,對她放鬆的一笑,“好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晚了,你跟鄭院長回家吧。”
  他語氣平和,完全不覺的這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語氣就像鎮定劑一樣,孟緹“嗯”了一下,也自己緊張成這樣也確實沒什麽必要。她深呼吸,跟趙初年道了別,又跟鄭柏常一起離開了。
  原以為這一路上多半會被追問,結果鄭柏常沒有多說什麽,問她學習緊不緊,最近怎麽不來家裏吃飯;至於趙初年這個人,好像已經被他拋到腦後了。隻是最後到了教職工宿舍樓下,他才鄭重其事開口,“小緹,我記得這個年過去,你就二十二歲了。”
  孟緹提心吊膽地等了一路,好容易聽到一句關鍵的話,連忙點頭,“是啊。鄭伯伯。您要說什麽?”
  “二十二歲的女孩子,談個戀愛也不奇怪。你比起其他的女孩子,要懂事多了,”鄭柏常說,“趙初年倒是很可靠的年輕人,你們談戀愛我不會反對,不然當時也不會想著介紹給小聲了。想必你爸媽也會有這樣的想法。隻是,要稍微注意影響。今天的事情,如果不是我撞到,被別的老師看到,總是不太好。”
  這個世界上不是看起來親密的男女都是男女朋友,但在外人眼底總會多少有些曖昧,鄭柏常會這麽以為也不奇怪。孟緹又是無奈又是感動,連忙解釋,“鄭伯伯,我知道的。不過我跟趙老師,不是談戀愛的。”
  “好了,不用跟我辯解什麽了,你鄭伯伯我雖然年紀大了,難道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鄭柏常揮了揮手,拿出鑰匙開門,“總之,談個戀愛也沒什麽丟人的,你也不用緊張。他對你不好,你就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
  孟緹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含糊地“哎”了一聲,才上樓回到自己家。鬱悶地把保溫飯盒放在茶幾上,人朝沙發上一躺,也不開燈,剛剛在幽暗走廊的那一幕再次浮上心頭。
  害怕的時候有人陪在身邊,十分溫暖。
  周末的時候她去醫院接王熙如出院。本來預計的是後天出院,不過因為家裏忽發的急事,王熙如的母親昨天回了家,再也沒有人管王熙如,她就嚷嚷著要出院了。
  她在醫院住了兩三個月,攢下了一大堆東西,現在正是冬天,衣服厚而沉,還有她的書,足足塞滿了一個箱子,三個旅行包。收拾完東西,王熙如就兼道別。王熙如人緣很好,兩個月醫院呆下來,醫生護士,附近的病人都熟悉了,道別都用了半個小時。
  孟緹馬上就給趙初年掛了個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想請他過來幫個忙兼送王熙如回學校。不過電話剛一接通,就聽到一聲低低的動物呼嘯聲。
  趙初年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請求,此時也是。他沒有多餘的話,一開口就是,“有時間,你在哪裏?我馬上過來。”
  孟緹遲疑了一下:“趙老師,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郊外的馬場。”
  孟緹不想打擾他,“那算了,我就是問問你周末做什麽。”
  趙初年說,“你難得主動給我打電話,阿緹。”
  孟緹正想開口,電話那邊有人說了句“初年少爺,董事長叫你過去”,聲音不大,但是很高,應該是有人在遠處叫趙初年。
  “我沒什麽事情,趙老師,你忙吧。”
  趙初年頓了頓,“好,我一會打給你。”
  掛上這種無效的電話,孟緹對王熙如攤了攤手,“那沒辦法了,我們自己回去吧。”
  王熙如同學腿好了,整個人神清氣爽,臉上都是光彩,“我早說了我不是病人啦,不用麻煩別人了。”說著試著提起一個包在手裏掂量了兩下,“完全不重嗎,我臥床兩個月,真是有精力沒處——”
  說著她看到了門口,那個“啊”字忽然就斷掉了。
  孟緹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丁雷愣頭愣腦地站在門口,遲疑不定。
  足足一個月的時間沒看到丁雷,王熙如本以為他不會再出現,此時看到,出院的好心情破壞殆盡,立刻冷下了眉目:“你來幹什麽?”
  丁雷小心翼翼的走進來,那謹慎的樣子就像走路聲音太大,怕踩到了地上的螞蟻。他悄悄打量著王熙如的神色,低聲問:“王老師,你要出院了嗎?”
  王熙如不想理他,淡淡“嗯”了一聲,側頭叫孟緹,“我們走吧。”
  丁雷“嗬嗬”笑了幾聲,顯得心情很好,“出院很好。我幫你提東西吧。”
  說著還伸出手來,王熙如一驚,避如蛇蠍的後退幾步,“不用,你不要擋路我就謝天謝地了。”
  丁雷的臉色立刻暗淡下來,整個人立刻矮了下去。剛剛伸出去的手就尷尬地停在了空中,收回也不是。那個樣子,就像隻被遺棄的大型犬,看上去也十分可憐。
  孟緹心裏琢磨了一下,叫住丁雷,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另外一個行李箱和行李包,“拿這個吧。幫我們提到醫院大門口。”
  “啊,好。”
  丁雷忙不迭點頭,到底是男生,提著行李依然走得飛快。王熙如落後一步,皺眉看著孟緹,“你這是做什麽?”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他,我也不想,”孟緹放輕聲音,“但我覺得還是不要刺激他好,又鬧出事情來怎麽辦?反正還有半年咱們就畢業了是不是?”
  王熙如沉默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實際上丁雷不但幫著把行李提到了門口,還幫她們打了輛出租車,放好行李箱。
  王熙如還是不肯跟丁雷說話,打了個電話給母親,說她們在醫院門口等,自己坐上了出租車,又叫孟緹也上來;孟緹示意司機和她稍等,看了眼丁雷對頷首道謝。
  “嗯……沒什麽。”
  丁雷搖搖頭,視線在王熙如身上停留了一會,又看到孟緹身上,神情猶猶豫豫,想說什麽有欲言又止。
  孟緹端肅表情:“你要說什麽?對不起,如果是跟熙如有關,我沒辦法幫你。”
  “呃,不是的,跟王老師沒有關係。我想問問你……”
  “你問吧。
  “那個……那天晚上的事情,真是對不起。我很不對。”丁雷朝她鞠了個躬。
  道歉雖然來得晚了兩個月,但總比沒有強。並且是那樣的誠摯,沒有半點虛假。孟緹展顏一笑,大姐一樣拍拍他的肩膀,“沒什麽。那些壞毛病,你能改了就好。”
  “嗯,”丁雷仿佛像下定天大的決心那樣一點頭,“那天晚上幫你那個男人,是姓趙嗎?”
  “沒錯,”孟緹不動聲色,“為什麽這麽問?”
  “我前幾天看到他了。”
  孟緹臉上的笑意一瞬間消失殆盡,警覺如同火苗一樣燃起來,“你在想什麽?”
  “我沒有想什麽。”丁雷很吃驚孟緹為什麽這麽問,顯得局促不安。
  孟緹放慢聲音,盯著他那張並不老成,還稍微有些緊張的的臉,“丁雷,上次的事情我不會跟你計較。但他不是你可以惹得起的人,他那天跟你說的話每個字都是真的,沒有一點誇張。”
  “我知道,我不會去找他的麻煩。”丁雷臉色有點發紅,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肩膀,顯然肩關節脫臼的痛苦讓他記憶猶新,“我……我隻是隨便問問而已。”
  好像沒辦法再說下去。丁雷吸了口氣,看向出租車裏的王熙如,“王老師,你出院我真的很高興。”
  說完就一溜煙跑了,到底是運動型的男孩,手長腳長,一下子就衝過了馬路,消失在馬路另一邊。這通毫無意義的話讓孟緹哭笑不得,搖搖頭上了出租車。
  回到學校自然又是一番忙碌,孟緹和楊明菲在宿舍裏幫著王熙如收拾衣服和書,又幫著換了幾個月不睡的床單枕套。
  畢竟其他人都去上了自習,相對而言,現在也就她們三個人最輕鬆。
  忙的正不亦樂乎,王熙如卻問,“阿緹,你過年怎麽過?”
  “不知道呢,大概去鄭大哥家過年吧。”
  王熙如說:“你家人都不在國內,也沒有什麽親戚,去我家過年怎麽樣?”
  孟緹驚訝,“啊?你家?”
  “是啊,你不是一直想去我家玩嗎?再不去,下次就不知道要什麽時候了。”
  的確,孟緹的確對王熙如的家鄉充滿向往。她是一有機會就出去旅遊,但西北對她來說還是很遙遠,且從未涉足的地方,吸引力非常巨大。
  “我倒是願意啦,”孟緹想了想,“可這是過年啊,我一個人外人在你家,會不會不好?”
  “誰說你是外人?我爸媽恨不得拿你當女兒呢。再說我家親戚也很好客了,”王熙如笑眯眯,繼續邀請,“我媽昨天回家前千叮萬囑要我邀請你去呢,她很想當麵跟你說的,又怕你有其他安排,讓我來探探你的口風。”
  孟緹說:“那我就去打擾了啊。”
  王熙如笑著抱了下她,“求之不得。”

  第二十章 應城
  王熙如家在應城,是中國幾千個小城市中的一個,完全不是什麽太出名的地方,但勝在曆史悠久,據說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建了城。一個地方的食物的好吃程度往往和曆史成正比的,於是在她的描述中,她的家鄉有著無數美妙的食物和秀美的山川,這對於南方沿海地區長大的孟緹而言,有著極強的誘惑力。
  有了對寒假的美好期盼,考試周都顯得不那麽難過了。畢竟是春運事情,火車票的事情稍微有些麻煩,兩個人的計劃是,如果買票不方便,就乘坐飛機回去;但運氣不錯的是,王熙如的某個同鄉因為有事沒辦法回家,於是讓出了一張火車票。
  一切確定下來,孟緹興致勃勃地通知每個可能關心她寒假去做什麽的人。
  先告訴了父母寒假出門,他們倒是很放心。孟家的父母認識王熙如,也非常喜歡這個聰明的女孩子,孟緹跟著她回家過年,不成什麽問題。
  掛上電話就下了樓,敲開了鄭家的房門。若她不去王熙如家,肯定這個年就在鄭家過了。但自從那天晚上被鄭柏常看到她和趙初年在一起,孟緹在鄭家兩位長輩麵前,總覺得有些輕微的尷尬。畢竟趙初年曾經是他們心頭的乘龍快婿,而他幹脆地拒絕鄭若聲,跟她也很難說沒有關係。加上鄭憲文對趙初年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所以,她現在隻希望越少跟他們打交道才好。
  她簡單將事情一說,鄭家的長輩對她去同學家過年沒有多餘的意見。有意見的是剛剛跨進屋的鄭憲文。這也是孟緹在他搬走後第一次在這間屋子裏看到他。
  問明了事情,他立刻表示了不讚同,態度非常強硬,“千裏迢迢去朋友家過年?還去一個月?到底是別人家,肯定會不習慣。王熙如父母我見過,很踏實,的確很好客。夏天去玩一段時間可以,新年確實不合適。”
  這其中的道理孟緹自然也是想過的,忙著解釋說自己和王熙如的父母都很熟了等等。
  鄭憲文換了件外套,拿起桌上的一份報紙遞過來,“我訂了冰燈節和曆史文物展的票,你不是很想去嗎?”
  他說的是春節前後市裏的一係列大型活動,近來在報紙上渲染得如火如荼;尤其是本次大規模的文物展,展品都是藏在全國各大曆史博物館的壓箱底的寶貝,還有不少近幾年從別國拿回來的國寶和大量的敦煌文物,可以說一票難求。
  孟緹看著印在報紙上精美的青銅器,感到心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有輕微的動搖,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就像武器對男孩子,美麗衣服對女孩子的誘惑。
  她艱難的思索了好幾分鍾,才下定決心:“鄭大哥,我也很想去……可是我答應熙如了……”
  這樣都沒能誘惑得了她,鄭憲文有些意外,一瞬間表情僵硬,但終究沒再說什麽,說了句“看來你們的友情比我想象的還好??薔駝庋?傘!?
  那之後鄭憲文沒再提及寒假,但孟緹還是坐臥不安,她再次愧對他的心意,簡直呆不下去,她以明天的期末考試,自己還要去上自習為名匆匆告辭了。
  她也的確去上了自習,不過先去找了趙初年,把去王熙如家過年的計劃告訴他,趙初年短暫地一思索,問她:“她家在哪裏?”
  “她家在西北的應城啊,”孟緹說了地名,看著他微訝的模樣,“趙老師,你不知道這個城市嗎?曾經也是曆史名城。”
  她看到趙初年慢慢挑起的眉梢,已經預料到趙初年會說什麽,大概也是跟鄭憲文的話八九不離十。畢竟在這兩個長她六歲的男人麵前,她不過是個啥都不會隻能被他們保護的妹妹而已。
  但接下來,他的回答讓她大跌眼鏡。
  趙初年沉吟片刻,微笑綻開在唇邊,“那也好,跟朋友一起過年也是不錯的,你好好去玩吧。”
  他嗓子基本恢複了,聲音低沉清晰。孟緹睜大眼睛看了他一會,才如夢初醒地笑了:“啊,好的,好的。總之,趙老師,我會打電話回來祝你新年快樂。”
  趙初年瞳孔裏全是她的影子。
  “好的,我等著。好好考試。”
  考試很是順利,不論是孟緹還是王熙如。考完的當天晚上,兩個人就乘上了火車。這是她第一次在春運時坐火車,那種盛況遠比電視上看到的驚險刺激。進了臥鋪車廂就好多了,對床是王熙如同省的老鄉,幾個年輕人一路說說笑笑,用打牌打發時間,也不寂寞,二十多個小時一晃而過。
  應城是小巧的城市,坐在公車上半個小時就可以從城市的最南走到最北,或者從最東走到最西。但因為近些年風沙治理頗見成效,綠化做得好,街道十分整潔。
  大街小巷的花園裏都種植著常綠的冬青,跟孟緹想象的還是截然不同。又因為新年到來,街道上到處張燈結彩,大大小小商場都在進行各種各樣的促銷活動,采購年貨的人群絡繹不絕。從熱鬧上看,跟大城市也不逞多讓。
  王熙如的父親來火車站接她們,三個人打車回家。
  王家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住在工廠小區裏靠邊的一棟老樓裏。環境比起來孟緹住了二十年的大學自然是差了很多,但屋子收拾得很整潔,王熙如的母親為了迎接女兒和女兒的朋友,早做好了一桌子菜等她們回家。
  大學本科階段最後一段寒假生活正式開始。
  王熙如將地主之誼發揮到了極致,帶著她走遍了應城的主要街道,吃了一路具有地方特色的小吃。尤其是一種富有地方特色的柿子餅和鍋盔,真是她的大愛,可以一口氣吃到飽。
  王熙如從來沒見過她吃起東西來這樣可怕,連連勸:“柿子餅不能多吃的,會拉肚子。”
  孟緹哪裏肯信,還是一口氣吃到飽,結果很自然的遭了殃,腸胃翻江倒海了一整天。
  那之後就學得聰明多了。
  畢竟是過年,王熙如家親戚相當多,叔叔姑姑舅舅姨媽算下來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恰好王家的父母都是雙方家庭的長子長女,相應的,王熙如的弟弟妹妹也多了。
  在這一群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中,王熙如完全是標準的孩子王,這些弟弟妹妹中調皮的也為數不少,她直以來成績都好,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加上這次拿到了世界著名大學的入學通知書,遠近的人都來取經,探討學習經驗等等;基本上除了陪著孟緹出門,剩下的時間基本上都是在人來客往的招呼狀態中渡過的。孟緹總算了悟她為什麽當老師可以當得這麽好。
  看著她很有耐心地給上高中的表弟補數學,告之學習方法,孟緹深有感觸,悄悄笑她,“難怪你可以把丁雷那種火藥桶也可以管得服服帖帖。”
  王熙如“哼”了一聲,“不要跟我提這個人。”
  “就算我不提,你也應該可以想到吧,”孟緹說,“丁雷以後估計是個大麻煩。”
  “到時候再說吧。”
  實際上不需要等到以後,當天晚一點時間孟緹就接到了丁雷的電話。
  孟緹納悶他怎麽把電話打到自己這裏,隨後才想起王熙如一回家就換了手機號,而王熙如家中的座機號碼顯然也不是丁雷可以隨意打聽到的,自己就成了他的首選目標。
  她想了想,把手機轉交給了王熙如,用眼神示意她是否接電話。那時候好容易王家的客人都不在,兩人坐在屋子裏看電影,雖然有點被打擾,但王熙如還是接了。丁雷就像個定時炸彈,見麵的時候可以批兩句,見不到好像火氣也會小一點。
  丁雷在電話那邊報了自己期末考試的分數,王熙如異常吃驚,連一直以來的惱火都消了大半,顯然,對學生而言,時間用在哪裏很明顯的反映在分數上。
  她於是簡單誇了一句:“不錯。”
  丁雷聲音還是有點忐忑和可憐兮兮,“王老師,我會改掉缺點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氣了?我不會再對你朋友做什麽。”
  到底即將過年,王熙如心情輕鬆,側頭看到孟緹愉快吃零食的模樣,也不好再說什麽重話,胡亂地“嗯”了一聲。
  丁雷心花怒放,連續“啊”了好幾聲,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講了。
  王熙如歎了口氣,說了句“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你認真讀書吧”就掛了電話。
  往嘴裏扔了顆豆子,孟緹轉頭看著她,兩個人對視一眼,同時搖搖頭,露出個唯有對方才了然的笑意。
  寒假這段時間過得真是很愜意,不想一個人住時每天操心吃什麽,幹什麽,王家的父母對她這個原來的客人周到到了十分。隻要高高興興地玩,什麽都不?玫P摹M跫胰巳死純屯?莧饒鄭?鄉頸糾匆彩歉魷不度饒值模??η昂螅?依鋦?悄址?頌歟?饒誌⒓蛑筆前煙於家?品?恕?
  平生第一個在別人家度過的除夕熱熱鬧鬧地過去了。
  新年剛一開始,王家人就回了鄉。冬天的鄉村景色殘破而殘破,坐在公車裏,可以看到一塊塊凍結的湖麵飛馳而過,道旁的白楊樹站得筆直。
  王家是那種非常傳統的大家庭,保留著不少當地特有的古老民俗,例如在正月裏給祖輩人上墳燒香等等,跟著他們一大家人一起行動,除了偶爾聽不懂的方言外,也別有趣味。
  回來的時候,跟今年第一場春雪不期而遇。像梨花一樣的細雪讓城市變得迷離起來,遠處的樹木隱隱約約,宛若淡筆寫意的水墨畫。從小到大,孟緹也沒有看到幾場真正的雪,興奮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興奮也總會散去的。幾個小時的大巴車讓她昏昏欲睡,幹脆裹緊了衣服,睡了一覺。中途醒來幾次,隻看到雪珠漸密。最後一次醒來的時被王熙如告知,回到市裏了,十分鍾後就可以到家了。
  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下了雪車速很緩,隔著貼著小雪粒的玻璃窗看出去,屋簷和地上已是白茫茫一層白沙,街上行人甚少,因此那個穿著咖啡色大衣,高挑修長的背影就顯得尤為突出。
  其實看得不是太清楚,可那個水墨畫一樣身影依然讓孟緹下意識地吃驚,驚得從座位上彈起,頭撞到了出租車頂,一瞬間眼前金星亂飛。
  王熙如拉她坐下:“怎麽了?”
  “啊,沒什麽。”孟緹搖搖頭。
  “要到了,準備下車吧。”
  進了屋孟緹還是覺得心裏忐忑,找了個借口說下去商店買點東西,先下了樓,從小區後門離開,順著馬路一路找尋。
  暮色上來,因為是正月初三,大部分店麵都關閉著;雪花漸漸大了,接上行人相當少。在路上邊走遍尋的看了一路,涼意也很快從腳底浸上來。孟緹後悔自己出門時怎麽不多穿一件衣服,打算折返回王熙如家,一個轉身,恰好看到對麵馬路上的那個高個子男人。
  這次絕對不會再是錯覺了。她徹底呆住,然而對方已經朝她走了過來。
  趙初年穿著咖啡色的大衣,一排扣子全開;下麵是白色的薄薄套衫,雙手插在衣兜裏,微微笑著,穿過人行橫道,邁著穩沉的步子朝她走過來;直至來到她麵前,卻也不說話,先伸手輕輕拍掉了她頭發和肩上的雪花。
  他手很暖,隔著頭發都能感受到那種溫度。孟緹聲音發顫:“趙老師……你,你怎麽在這裏?”
  自兩人分別後,沒有哪一次再見麵中隔了這麽長時間。趙初年微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她這個年過得不錯,精神十足。
  “我想看看你,就過來了。”
  孟緹仰著臉,心裏感動又詫異:“怎麽來的?你怎麽知道熙如家住址的?”
  “學生資料上都有的,”趙初年整了整她的衣領,“應城地方不大,不難找。”
  “你來了……多久了?”
  “今天上午的飛機,又坐了兩個小時的大巴,中午到的應城。”
  孟緹“啊”了一聲,心裏什麽滋味都有,“我昨天跟熙如回她老家去了,才剛回來一會。讓你久等了,趙老師。”
  她在寒風中呆了一會,圍著條紅格子的大圍巾,下巴都遮住了一半,襯得鼻尖有點輕微的發紅;趙初年摸了摸她的臉,果然冰冷的讓人心疼。
  “去我住的酒店吧,就在附近。”
  “好,我要先通知熙如,我跟他們說我出來買點東西而已。”
  她出門時兩手空空,好在趙初年隨身帶著手機,她給王熙如打了個電話,簡單的說了一下碰見趙初年的事情,王熙如做夢都想不到趙初年來了自己家鄉,簡直像聽到了天方夜譚一樣吃驚,當即驚呼出來:“他到底得多喜歡你才會在大年初三一早就趕過來見你啊!”
  孟緹臉一熱,因為緊張渾身都在出汗,甚至都不覺得冷;趙初年就走在自己身邊,她也不敢多說,囫圇說了句“我晚一點回來”就匆匆掛了電話。
  趙初年就住在附近的一家酒店裏,離王家二十分鍾步行距離。酒店樓下就是餐廳和咖啡廳。孟緹是因為剛從鄉下回來,在車上顛簸了一路,早就餓了;而趙初年這一天也是飛機汽車周轉,都餓了,於是一進酒店大廳,兩個人就先去了暖意融融餐廳吃晚飯。
  上菜還有一段時間,趙初年先點了幾樣小點心,那精致的樣子是前所未見的;孟緹吃了一小塊,讚了兩聲,抬頭就看到趙初年的麵容,眉眼都是笑意,五官被橙色的壁燈一照,有著別樣的神采。
  那麽英俊的男人露出這樣溫柔的笑容,太具有殺傷力,孟緹覺得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很快沉沒在他的笑容和溫柔裏。她微微別開視線,說:“趙老師,我剛剛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你在路上,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趙初年扯過餐巾,隔著餐桌擦了擦她嘴角的酥餅粉末,才回答,“我怕給你帶來不便,本想著明天再聯係你,今天現在城裏轉轉,看一看。”
  “你這麽遠的過來……”
  她嗓子發緊,音都不準了;趙初年微微愕然,停在她唇邊的手掌往下一挪,握住她搭在桌上宛如玉雕般的手,“阿緹,我很想見見你。”
  他的感情毫無保留地體現在了期盼的聲音中。
  孟緹抬頭看他,她麵前這個英俊的男人,她的這位老師,毫無希望地追尋著妹妹的影子,在某種意義上十分可憐,甚至是悲慘的。雖然這個人從外表到氣質,都完全跟“可憐”這兩個字沒有關係。
  側過頭去,看著玻璃上自己的臉,忽然就很想知道,這張臉,到底有幾分之幾像趙知予。
  腦子如同著了魔,裏翻來覆去都是王熙如那句“他到底得多喜歡你”的驚叫。她手指一圈圈的攪著圍巾的垂穗,鼻子發酸,輕聲問:“趙老師,如果你找到了你妹妹,還會對我這麽好嗎?會不會不再理我了?”知道自己的問話愚蠢,連底氣都沒有了。
  顯然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趙初年怔了怔,前一秒還在微笑的那張英俊的臉,忽然就消失了所有的表情,他眉心慢慢打結,深如古井的眸子暗了一圈,又帶上陽光下冰尖的亮度:“阿緹,你怎麽這麽說?”
  孟緹咬著唇:“我該怎麽說?”
  趙初年的五官很硬朗,不苟言笑時帶著強勢的淩厲,尤其是這樣刻意的壓製情緒。眸子裏什麽色感情都有,震驚、意外、茫然、什麽都有。他站住了,但手上的力量卻大了起來,緊緊覆住她的手,手心都有些輕微的發燙,連那些些微的汗意都要燒起來了。
  這些所有的細節孟緹怎麽會錯過,他的愕然和反應都在她的預計之內。對他而言,關於趙知予真是深埋在地下幾千米的地雷,不,甚至是核武器,平時瞧不出任何端倪,可一旦碰到,後果真是難以想象。
  這次才是真的後悔,他千裏迢迢過來看她,而她又提起他的傷心事。孟緹勉強笑笑,垂下了視線,“趙老師,抱歉……我隨口說的,你不要理我……你當我腦子被門——”
  聲音戛然而止。
  在她有任何動作之前,就被他抱住了。完全不知道趙初年什麽時候來到她身邊的,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在他懷裏了,他一隻手臂壓在她的肩頭,另一隻手臂貼在她柔順的頭發上,壓著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前,像是取暖的姿勢,契合得非常完美,好像她是最溫暖的暖爐。
  孟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感受到自己的大衣在他套衫上些微的摩挲聲;還聽到他的聲音充滿力度,好像在說著世界上最虔誠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宛如金石之音。
  “不會不理你,我們不會有什麽變化,”趙初年說,“阿緹,你不要想太多。我永遠都在你身邊,隻有這件事情,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任何變化,記住了嗎?”
  這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甚至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擁抱,也是重得讓她直不起腰的承諾。但不論怎樣,這個開始就錯誤的話題能以這樣收尾,已經是最好不過了。
  “我知道的。不會再亂想了。”
  趙初年長長鬆了口氣,如釋重負,放開她重新落座。即使知道自己對趙初年有影響力,但沒想到大到這個地步。
  孟緹讓自己展顏一笑,僵化的室內空氣頓時轉暖。她尋思著開口說點有意義的事情,送菜的服務員及時解救了她。
  這段時間在王熙如家都是吃的王熙如母親做的家常菜,雖然還是一個菜係,可具體的味道絕對是不一樣的,別有風味。
  趙初年看到這些頗具地方特色的菜肴,往往都要研究一會才會動筷,孟緹則以一副“老江湖”的樣子一一詳細介紹,甚至還能說出兩個小典故來。
  她說到“明陽的廚師”時趙初年失笑:“你這短時間光顧著吃了嗎?怎麽這麽了解?”
  “我的的確確就光顧著吃了。”
  她在寒假在食物方麵收獲頗豐,說起種種見聞,簡直是眉飛色舞,趙初年當老師的水平孟緹不敢輕易下結論,但是當聽眾絕對可以拿到滿分,大部分時間微笑不語,聽著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點不耐煩的神色都沒有,眼神裏有的全是鼓勵,偶爾插一點話,使得話題能夠更繼續的進行下去,好像兩人間的師生關係顛倒了。兩個人邊吃邊聊天,結果一頓飯愣是吃了足足兩個小時,看時間時才給自己嚇了一跳。
  趙初年慢悠悠地發表意見:“阿緹,你剛剛說了這附近的好玩的好吃的,但你知不知道這附近還有一座應山寺?”
  “啊?那是什麽地方?很有名嗎?”
  趙初年眉梢微挑,“有名?曾經是的,現在沒有什麽名聲。就在應城市朝北一百多公裏的應山上,我覺得或許你有興趣,那是唐代的寺廟。”
  孟緹睜大眼睛。
  唐代的建築能保留到現在非常難得,真正的唐寺建築一旦發現,就立刻會被嚴加保護,古建築專家輪番前去考察和修複。跟著鄭憲文久了,建築學上的某些基本的東西她還是知道的,但是在孟緹的知識範圍內,從來沒有應山寺出現過。
  “你不知道不奇怪,因為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毀得就隻剩下一半了,那個地方在山上,路難走,但是風景相當不錯,”趙初年傾著身子,問她,“願意去看看嗎?”
  這個寒假她本來就是帶著吃喝玩的想法出來的,哪有不應之理,孟緹當下點頭,“去啊,去啊。我很有興致的。”
  趙初年笑容溫暖,“那就明天吧。”

  第二十一章 古寺
  透過車窗玻璃看看出去,高速公路旁草木凋敝,清清冷冷,一點點沒有化盡的殘雪懶洋洋的躺在地上。平整的田地一眼看不到盡頭,三三兩兩的鄉村小屋如同電影膠片那樣翻卷著滾過去。明明跟昨天從鄉下回來看到的景色相差無幾,可看上去,不知道為什麽,就顯得柔和多了。
  早上看到趙初年開車來接她時,孟緹很是吃了一驚。他解釋說為了出行方便,所以租了車,過年的時候,回鄉探親的人格外的多,而大巴車人多得要命,會有總總不方便之處。所以趙初年租了車,請了位有經驗的司機開車送他們去應?剿隆?
  剛剛下過雪,地上濕滑,司機開車開得很慢和謹慎。她收回視線,看了看前排的司機,又側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趙初年,他正潛心研究膝蓋上的交通地圖。孟緹也湊過去,挨著他的頭看了看,地圖上縱橫交錯。
  這樣複雜的地圖使得孟緹想起昨晚的那副色澤斑斕的撲克牌,“撲哧”一聲笑了。
  趙初年基本看的差不多了,折好地圖放在一邊,問她,“笑什麽?”
  “昨天晚上我們不是玩牌了麽,”孟緹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可鬱悶了。王熙如那個弟弟打牌太厲害了,我們輸得鬼哭狼嚎的,好在後來贏回來了。”
  “你們玩什麽?”
  “拖拉機,拱豬什麽的,”孟緹說起牌局,“誰說學數學的玩牌好啊,我跟王熙還真是不行。我們都挺懶得計算,一切行動聽直覺。”
  “下次我教你,玩牌雖然需要考運氣,但其實也還很簡單。”
  孟緹不甚確信地看著他,“呃,你很厲害?”
  趙初年仿佛想了想,才氣定神閑開口,“我基本沒有輸過,隻要記牌就可以了,如果下次玩牌,我當你的參謀。”
  孟緹點頭,“好。”
  車子最後實在應山寺所在的應山山門初停住時,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陰霾了一個上午的天氣變得透明起來,太陽從雲層後路出紅彤彤的臉,路邊榆樹紙條上掛著的殘雪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應城附近大部分地方都是平原,隻有視線的盡頭會存在一兩處低低的丘陵,還有幾處小小的屋子,大概是個小鄉村,因為距離遠,神色並不分明,仿佛淡墨畫出來一樣水墨山水圖,純粹寫意,細節並不真切。
  而在這蕭索,甚至可以說荒涼的平原後方,矗立著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應山。那基本上是一座睡著了的山,所處極其偏僻,仰頭看去,寒山冷樹,石塊嶙峋突兀,沒有亭間,也瞧不到任何人影。
  孟緹醒過來的一瞬間,陡然看到這樣一座高山,那種奇峰突起的感覺讓她愣是呆滯了幾秒,才笨拙的從趙初年懷裏坐起來,下了車。
  趙初年提著那個裝滿零食礦泉水的布袋下了車,又跟司機說,請他去附近的鎮子上吃點午飯,然後三個小時後開車回來接他們。
  那位沉默寡言的司機點了點頭,對兩人揮揮手:“好好玩。”
  車子很快絕塵而去,消失在拐角的叢林後,孟緹總算明白趙初年來了一大堆食物的用意了。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趙老師,你是帶我這個大人來春遊嗎?”
  趙初年拉過她的手:“走吧。”
  雖然已經是正月,可春天還是遲遲不至。這一片山林依然屬於冬天,無聲的沉默著,天空明朗、湛藍無邊。凜冽的風從遠處吹來,有節奏的擊打著林中的一排排栗色樹幹。因為天氣寒冷,樹被凍得瘦瘦弱弱。
  道路其實也有兩三米寬,是最原始的泥土路,高低不平得厲害,看得出很清晰的車輪碾過的輪胎痕跡。趙初年解釋說:“前幾天這裏下了場雨,車子一直都上不去。昨天又下了雪,我估計就更上不去了,果真如此。應山寺就在就在半山腰,走上去大概一個多小時。”
  孟緹詫異,“走路沒有關係的。趙老師,你剛剛來吧,什麽時候把這些細節打聽清楚的?”
  “隻要有心,總會問到的。”趙初年眨眨眼,說得輕鬆。
  兩人並肩而行,說笑著,沿著盤旋的山路一步步的走上去。山路都凍僵,也不知道通到哪裏。孟緹也不在乎,跟在趙初年身邊。她從小到大雖然養尊處優,但也絕不是會叫苦的人,大部分時候都能自得其樂。
  這條粗糙的公路每千米都會有快簡陋的指示牌,落標都是考古隊。
  “沒想到還有考古隊都在,也不知道發掘出什麽好東西。”孟緹充滿向往。
  “據我所知,才開了個頭而已。”趙初年說,“過幾個月再看成果吧。”
  長時間的行走,身體很快的熱了起來。她想脫大衣被趙初年製止,隻好退而求次的挽起袖子散熱,然後抬起一截蓮藕似的胳膊,朝附近的低矮灌木中的某一處指了指。
  “那是什麽?”
  趙初年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好像是碑,過去看看。”
  這附近的還算平坦,長著一地野草和小小的灌木;灌木枯萎,隻剩下栗色的小枝條,野草偶爾從地上探出一點頭,那塊長長黑色的長方形碑石就歪歪斜斜地生長在地中,用手指一拭,文字基本可辨。小小一塊石碑讓這座本來沒有溫度的應山忽然鮮活起來。
  孟緹蹲下,吹了吹碑石上的灰,一個字一個字辨認起來。
  “……林泉糾合之勢,山川表裏之製,抽紫岩而四絕,疊丹峰而萬變。連溪拒壑,所以控引太虛。潮將旭日爭光;都城百雉……”
  她停了停,伸手撫摸石碑,吹風日曬千年的石碑冰冷而厚重,不以外物為喜為悲。帶著沉重的曆史印記,顯得木訥和沉穩。
  “趙老師,這個字念什麽?”
  趙初年從她頭頂上彎下腰去,因為殘缺不全辨認了一會,才說:“估計是甍,屋頂的意思。”
  孟緹磕磕絆絆地接著念下去,“神姿滿月,疑臨石鏡之峰;眾馥揚煙,似對香爐之嶽。信可下清人境,上配天都……呃,這個是?”
  “桷。韓愈說,細木為桷,就是這個字。”
  孟緹“唔”了一聲,很受教地點頭,“趙老師你不愧是文學博士呢。你覺得這篇碑文怎麽樣?我覺得文采斐然,還寫得蠻好的。”
  “還是駢文,有六朝遺風,”趙初年說,“估計是南北朝隋唐時期的碑了。”
  “啊??鞘欽涔蟮睦?肺奈錚?趺淳駝庋?釉詰乩錟兀俊?
  “考古隊人手不夠,估計還在發掘寺廟裏的文物。這碑也在這裏一千多年,多幾天也沒有關係的。”
  她念完了整篇碑文,拿出照相機將這塊石碑前前後後的照了個遍,方揉了揉蹲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就被趙初年握住了手。
  “好看的在上麵。”
  “嗯,”孟緹歪著頭想了想,“趙老師,你真是百科辭典,跟你在一起什麽都知道了。”
  趙初年側頭,目光眷戀地在她臉上停住,微微笑著,連唇線是溫暖的,“所以,那就跟我在一起吧。”
  孟緹抿著嘴“嗯”了一聲,任憑趙初年握住握住她的手,同時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指。陽光從身後照過來,照出了挨在一起的兩個倒影。
  到達應山寺的時候,首先看到的,卻是欲飛如雲的的獨特飛簷,然後一拐彎,首先看到吃驚山中居然有這樣一塊大平地,再看到了那座古老而高大的寺廟,比她想象的應山寺大得許多,牆身漆黑,門窗可見隱約的朱紅色,森然肅穆;最前方的外牆是塌毀了一大半,散了一地的磚塊和腐木。
  孟緹震驚,“啊”的一聲叫出來,“好高!”
  “的確非常高。”趙初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座寺廟的真身,效果遠非電腦上的圖片可比。
  寺廟周圍是一圈高大的樹木,走進了才發現,有些樹粗得兩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百年曆史應該少不了。有風吹過樹林,落下窸窸窣窣的雪。
  她在路上就脫掉了大衣,現在才覺得冷,趕緊重新穿上;趙初年伸手把她被壓在大衣下的頭發取出來,又握住她的手走向穿過樹林,踏著石板小路走向寺廟旁的密林之中。
  “啊,趙老師,這是去哪——”話沒出口已經明白了,“考古隊住在這裏啊。”
  密林中原來有個一麵是牆,三麵是房的古老院落,青磚墁地,外圍的幾棵大樹老老實實的罩著院子,簡直是渾然天成的天棚。
  入口處有的木門旁則豎了塊藍底白色牌子,寫著某大學考古隊。
  孟緹這時才恍然大悟,“趙老師,這不是你母校嗎?”
  “對的。”
  推門而入,小小的院落裏有個天井,擱著木板,有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正把被子鋪在板上篩,陽光落下來,暖意融融。
  孟緹“咦”了一聲,那年輕人已經回過了頭,發現他們,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喜色,叫了一句“表哥”,朝他們奔了過來。
  在這樣的窮鄉僻壤居然也能遇到熟人,這件事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小概率事件,這樣莫名的狀況讓孟緹摸不著頭腦,扯了扯趙初年的衣袖,“啊?你認識?”
  “認識,”趙初年回答,“我姑姑的兒子,程璟。”
  孟緹一樂,體會了一把醍醐灌頂的感覺。難怪他胸有成竹,原來是有人接應。
  程璟是個很熱情的年輕人,估計比她大不了幾歲,先誇張地跟趙初年擁抱,說了句“你們果然來了啊”;又在孟緹完全不設防時,剛剛看清他眸子裏淺藍色的光一閃而過,同樣給了她一個誇張的擁抱,“你就是孟緹?初年說要帶你過來,我等你們好久啦。”
  他實在是很熱情,孟緹簡直被他的擁抱摟得喘不過氣,好容易他放開他,才有了餘地說話,“程大哥,你好。”
  程璟笑容可掬,眸光在她身上盤桓不去,連連點頭,“初次見麵,你也好。”
  被打量的同時孟緹也在打量他,麵前的年輕人穿得非常樸素,渾身上下灰撲撲,但一張臉卻明朗得好比現在的太陽,雖然跟趙初年一樣五官輪廓都很深,但從感覺上,跟趙初年完全不一樣,一個是溫潤的玉石,一個是明亮的寶石;程璟的鼻梁非常挺非常直,眸子的顏色則介於藍墨之間,轉眸之間光彩灼灼。
  在這樣富有曆史氣息的地方,看到一張明顯帶著“非我族類”的臉讓孟緹覺得相當有趣。她睜大眼睛:“程大哥,你是混血嗎?”
  顯然這個問題對程璟而言已經是被人問過一百萬次的問題,他哈哈一笑,“看出來了?我有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
  大概隻有瞎子才會看不出來吧,何況話一多,就可以發現他的普通話其實不甚流利,孟緹抿著嘴角,沒再問什麽。
  趙初年拍拍他的肩膀,“進屋去吧,我們還沒吃飯。”
  進屋後,孟緹知道了這間院落的來曆。大概修建於清朝時,當時應山寺已經衰敗多年,根本無人記得,有個行遊的僧人無意中發現這座古廟,想要在此終老,於是到處化緣,修好了這座小院落。在他去世後,這廟宇更無人踏足了,直到去年被人發現,然後來了考古隊。
  而程璟的身份說起來也很複雜,他本來是留學生,到國內學習曆史,很快癡迷於考古,進入了大學的考古隊來了應城。現在全隊人都回家去過年了,而他也因為自己的愛好跟家裏鬧得不可開交,根本不打算回家;而回到大學宿舍或者清清淡淡的過年遠不如在這裏陪著滿屋子文物來的有趣——而且這些文物也需要人管理和保護。
  程璟一邊介紹著這座寺廟的背景知識,一邊用爐子給他們倆煮麵。屋子本就不大,放了三張並排的床鋪,堆放了大量的史料後,狹小得無法轉身;電燈光芒微弱,電烤爐則亮得讓人心生暖意,頗有“經窗燈焰短,僧爐火氣深”的感覺。這樣一張華麗的臉在這間連磚頭都有幾百年曆史的屋子裏出現,不得不讓人產生一些的“人生如戲”的感覺。
  他應該是可以像趙律和或者趙初年那樣坐在溫暖的屋子裏看著窗外雪花飛舞,孟緹不得不佩服程璟吃苦耐鬧艱苦樸素的本領這一點上,他也的確更像是勤勤懇懇的中國人。
  程璟很快就煮好了一鍋麵條,分在三個碗裏。他做飯的本領相當出眾,孟緹把飯碗吃了個底朝天,再美滋滋的喝了一杯茶水才飽了。
  寺廟裏發掘出的文物就在隔壁的房間,一樣一樣裝在木格子裏,整整齊齊,程璟寒假時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文物分門別類,拍照,標上編號。
  孟緹看不出什麽所以然,隻是欣賞這些精美的文物,有幾件特別精美,三十公分高的小鍾,深褐色鍾身上流淌著烏金般的色澤,上麵鐫刻著看複雜奇特的文字,字跡清晰可辨。
  趙初年頷首,說:“是梵文。”
  程璟讚不絕口:“真是很漂亮。”
  “漂亮其次,”趙初年說,“一千多年後還光潔如新,技術和工藝讓人歎為觀止。”
  “秦劍也是,”孟緹說,“工藝很好。”
  趙初年顯然比她了解文物,跟著程璟聊起古文物,動輒引經據典的。
  有時候她分一點心神去聽兩人聊天,覺得程璟的水平還遠不如趙初年,連一些簡單的古文都讀不太懂,但一腔熱情簡直就是十足的赤金。
  他們站在窗前聊天,趙家的基因確實很不錯,看著實在賞心悅目。趙初年微微笑著,側臉精致得像藝術館裏的雕塑。
  程璟隨後側過頭,對她招手,“我們去看寺廟吧。”
  寺廟古老而幽深,充盈著外人無法窺探的神秘和未知。千年前那些念禱和鍾聲,在戰亂後不再響起,被遺棄在時間的縫隙裏。而建築的木頭經千年而不朽,如同冬眠的動物輕巧綿長地呼吸,默默地站在那裏。所有的古跡都會有一種沉重的曆史氛圍,大殿頂那麽高那麽深,震得人好長時間不能言語。人間千年急促而過,唯有此地被時間遺忘。
  三人繞寺一周,除了殿後禪房的一棟危樓,其他地方也都看過了。
  然而本來愜意的遊賞不知不覺地就有了變化,到底是什麽時候覺得不對勁呢。大概是看到泉邊的那塊巨石時。墨綠色的巨石大約屬於花崗岩,像是勺子攪亂頂部的蛋糕,深陷泥中,紋絲不動,約有兩三米高,背靠兩棵參天柏樹,清澈的泉水從其下潺潺流過;青苔貼著水中巨石生長,像少女的頭發一樣柔軟和纖長,在水中輕輕掃著。
  她落後一步,把耳朵貼上長滿青苔的牆壁,泉聲從青磚之中傳來,好像動物的呼吸。青磚上有著的紋路細膩,可以看出異獸的輪廓。
  似曾相似的感覺就那麽彌漫上來,好像散在空中的大霧,在什麽時候來過這裏。
  孟緹凝搖了搖頭,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困惑越發大了,甚至有點焦躁起來。她似乎要想起什麽,但那點線索就像蜘蛛絲一樣,纏繞上來,又斷裂。
  她沿著牆角跟倒退若幹步,又不甘心地回去,
  她些微的煩躁感染到了另兩個人,趙初年跟程璟對視一眼,問她:“怎麽了?”
  “我覺得似曾相識。”
  趙初年微笑:“你什麽時候來過?”
  “也不是來過……”孟緹咬著唇,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巨石,“那塊石頭我有那麽一點印象。”
  她凝著眉心,在自己的記憶中一個鏡頭一個鏡頭的搜索回放,猛然一個轉身,朝古寺背後走過去。下了雪,石板鋪就的林中小徑濕滑,她險些摔倒,好容易站穩,進入了那棟殘破的危樓中。
  院子裏長著一顆巨大的丹桂樹,沒了枝葉,顯得有些肅殺。其下靠著一塊古老的匾額,寫著“古寺唐造”四個大字,下麵附著一行小字:“有丹桂一株,此枝霜骨,閱數百年至鹹豐丙辰,甲申重修後桂苗複生,今高已五尺。”
  看到這塊牌匾,孟緹總算想起來了,猛然一個轉身,趙初年麵帶微笑就站在她身後,醍醐灌頂,叫出來:“我想起來了!《白雁》裏提到過這個地方。”
  她聲音很高,回音卷動山林,樹葉沙沙作響,雪一簇簇從高枝墜落,被低枝彈開。紛紛揚揚,蒙蒙如霧如霰。
  美景刻不容緩,孟緹揚起手裏的相機,“哢哢”將四周拍攝下來。
  趙初年含笑:“總算想起來了。”
  “原來你帶我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孟緹又是好笑有是恍然,“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那不就沒有驚喜了嗎。”
  “要是我一直都發現不了呢,還會被蒙在鼓裏呢。”
  “你肯定能發現的。”
  孟緹“撲哧”一笑,“你對我也太相信了。”
  趙初年含笑不語,兩人隻隔了一臂的距離,他伸出手,手指從她頭發上輕輕擦過。
  門口的程璟並不值得他們高興是為了何事,拍了拍手,“好了,你們倆先出來,這樓比較危險,新年過了才有人來修複,到時候再來看吧。”
  這下再看這座廟就有了別樣的意味,光是單調的風景總是不夠迷人,而被文學一渲染。花草樹木因為被文字侵染過有了別樣的意味,所謂人文景觀。
  “不過我一直以為是虛構的地方呢,想不到是真的。”
  “都是真的。”
  “嗯?”
  趙初年定定看著她,才說:“枯槐名下的不是小說,都是自傳,也都是真的。”
  孟緹在心中默默咀嚼著這段話,仿佛理解了什麽,睜大眼睛,好長時間沒有說話,才問:“那條河也在嗎?”
  “在,一會下山的時候我們站在山上看看。”
  下山時已經是傍晚,他們跟程璟道別,然後一步三送的下了山。趙初年問他要不要跟著一起走,他很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頭。
  陰霾了整天的太陽露出了蒼白的臉,渲染得雲朵都帶上異色,潑墨般的灑下來。站在山脊口俯瞰,那條河就像《白雁》裏所寫,安靜的躺在寬廣的平原,成為大地上永久的標誌。
  下山比上山快得多,汽車正在山下等待,車廂裏十分溫暖。
  孟緹說:“程璟還真是認真。”
  在一天的山路奔波之後,孟緹困意在嗬欠後排山倒海的襲擊過來,她很想說一句什麽,可趙初年卻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伸手摟住她,輕輕壓在自己肩頭。
  “阿緹,你睡一會,到了我叫你。”
  睡一會這個提議實在太美好了,她完全不能抵抗誘惑。既然跟趙初年都這麽熟了,她也不再跟他客氣,閉上眼睛,不消兩分鍾,呼吸聲就十分均勻了。
  枕著肩膀的姿勢其實並不舒服,趙初年摟住她的腰,在盡量不驚動她的前提把她些微放平,扶著她的頭枕在自己腿上;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大衣整個蓋住她,收回手臂時,手指輕輕拂過她長長的睫毛,才拿起書看起來。
  前排的司機從後視鏡裏看到這一幕,有所觸動,歎了口氣。
  趙初年知道這位憨厚的司機沉默寡言,不是多話的人,這也是他雇用他的原因,這一聲歎息讓他非常意外,抬起眸子問:“汪師傅,你歎氣什麽?”
  汪師傅搖了搖頭,才說:“現在的年輕人,像你對女孩子這麽細心認真的,不多了。”
  趙初年低頭看了自己懷裏的人,她呼吸均勻,睡得實在太熟。夕陽的光覆蓋在她的臉上,在眼瞼下投下一片半月形的陰影。他於是微微笑了,很小心的俯身下去,吻了吻她的額角,凝視那張麵孔,清晰地開了口。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除了對她好,還對誰好。”

  第二十二章 暫別
  新年一過,寒假就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飛馳而過。
  孟緹跟著趙初年把兩百公裏之內大大小小的地方都逛了個遍。趙初年比孟緹想象的會玩和挑地方,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在短時間內對應城周邊環境這麽熟悉,某次無意中在他隨身攜帶的書裏發現了好幾本導遊相關的圖書時,這才恍然大悟。
  春雪之後,所去之處都人少且極美,偶爾孟緹也能找回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是在《白雁》裏提到的場景。
  寒假的時間本來就不長,這樣晃晃悠悠,每天都有節目的渡過,一眨眼就到了返校的時間。老師總是要比學生報到,趙初年在應城呆了一個星期才提前返回。
  孟緹和王熙如則延後回校。回去的一路和來時大不一樣,依依不舍,對家的想念,對新學期開學的鬱悶。在火車上她跟王熙如都不約而同的在聊天中感慨:這一回來,大學四年就走到了盡頭,同學們也像風箏一樣,各自離開了。
  回到學校後,兩個人一個人回了家,一個人回了宿舍。她離家近一個月,早已積了灰塵無數,於是挽著袖子係上圍裙,打掃了足足一個下午才略略得到喘息。樓下鄭家歡聲笑語,不斷開門關門的聲音傳來;又看到宿舍樓到處張燈結彩,才想起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元宵節。
  本來一路都不覺的寂寞,此時才覺得四周那麽空蕩蕩的。
  她想了想,放棄了擦玻璃的打算,帶著應城的許多特產下了樓。
  果然鄭家非常熱鬧,親戚朋友來了許多,客廳裏電視聲音樂聲,打麻將的,總總不一而足,就像這世界上任何一個歡樂圓滿的大家庭。大部分親戚她都是認識的,但也就僅僅是認識而已,其他人對她笑著招呼一句“小孟來了”,就又把注意力收回。
  這個時候鄭憲文才看到她,揉了揉眉心,從麻將桌上抬起頭,嘴角一揚,笑意就從眉梢蕩漾開,“回來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中午的時候,我打掃屋子忙了一個下午。”
  “路上順利嗎?”
  “嗯,反正是火車嗎,我基本上都是睡過來的,”答話間孟緹走到他身邊看牌,“鄭伯伯柳阿姨呢?”
  鄭憲文凝神看了她一會,她稍微有點旅行的疲倦,但還是容光煥發,想必如同她在電話裏所說的,這個寒假過得不錯。他略微放了心,隨手打掉剛剛摸上來的那張麻將牌,“我媽在廚房做飯,我爸在學校開新學期發展研討會去了。”
  “啊,”孟緹叫出來,“鄭大哥你打錯牌了,你的自摸啊!”
  鄭憲文一愣,才發現果真如此,搖搖頭失笑,“難得贏了一次,居然還把勝利拱手讓人。”
  鄭若聲坐在他的另一側看牌,表現的相當不滿,“哥,我不得不說,你的水平真是夠差的,你除了送錢還幹什麽了?”
  “話不是這麽說的,小聲。憲文是這屋子裏所有人收入最高的,他不掏錢難道還讓我們這些長輩出血嗎,實話說我今天就是來贏他的錢,”話音一落,對麵鄭憲文的小姨就推倒了牌,竟然是清一色,她顯然也很滿意自己的手氣,“各位,你們是不是啊,”
  “小姨你手氣好,我真是不能不服,”鄭憲文笑著站起來,拿出錢包塞給放到鄭若聲手裏,“你來替我打吧。”
  鄭若聲依言而行,但還是撇了撇嘴,朝孟緹揮了揮手,對她露出了戲謔的笑容,“阿緹,還是你麵子大啊。”
  鄭憲文一笑,伸手彈了彈自己妹妹的額頭,拉著孟緹到了沙發上坐下,開始仔細問起她寒假的見聞,具體過的怎麽樣等等,關心之情溢於言表。孟緹心情也不錯,連忙把抱在懷裏的應城特產放下,笑眯眯地說起來,唯獨隱去了趙初年來看她這節。
  “枉費我為你擔心了,原來你玩得這麽高興。”鄭憲文聽完,不痛不癢得出這個結論。
  “我又不是小孩子,”孟緹忍?〔喚??罷嫻氖峭?猛嫻模?繞涫怯Τ槍潘攏?嘰笮畚埃?磺Ф嗄炅私峁夠?淨乖塚?磕局式峁梗??哦ぷ傭伎床壞劍??戀貌壞昧恕!?
  “我在建築學報上看到過相關的新聞,因為是一則小新聞,沒有多留心。”
  “肯定的,”孟緹說,“我當時就想,如果鄭大哥你在那裏,一定會有很多感觸的。”
  “好,”鄭憲文頷首,“什麽時候有了空,也去看看。“
  牌桌旁一片喧嘩,笑語聲此起彼伏,聽上去好像是鄭若聲一個不小心鬧了烏龍,多了張牌;兩人的談話短暫的打斷,待略靜後孟緹站起身來就要告辭。
  鄭憲文沒想到她接近吃飯的時候才要走,驚訝:“你又打算跑哪裏去?晚上就在這裏吃飯吧,今天元宵節。”
  孟緹搖了搖頭,“不了,我已經跟同學們約好了。”
  鄭憲文無奈:“王熙如?你們兩過了一個寒假還不夠?”
  “不僅是她,還有係裏的同學,七月初我們就畢業了啊,難得今年元宵節大家都來學校了,所以想聚一聚。”
  “現在想跟你吃頓飯都這麽難,到底是長大了,”鄭憲文終於搖搖頭,“去吧。”
  等的就是這兩個字,孟緹猶如拿到了赦命,跟滿屋子人打了個招呼才離開了,拿了車一路朝女生宿舍騎過去。
  今年的元宵節來的遲,擦著二月的尾巴三月的頭小心翼翼的過去,氣溫不複嚴冬的寒冷,綠芽貼著冬眠的樹幹長出來。
  晚上跟王熙如一起吃飯時,也忍不住大發感慨:“哎,親戚多真好,你們家,鄭家都是這樣的,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好熱鬧。”
  “也還好,各有各的麻煩,”王熙如實事求是,“我們家鬱悶的事兒也挺多的。”
  “總之比我家是好多了。我們家就沒什麽親人,我一個姑姑在我記事之前就去世了。”
  這件事王熙如倒是前所未聞,“啊?是嗎?”
  “是啊,好像是病逝的,好像是白血病吧,總之我記不清楚了,”孟緹放下筷子,支著頭緩慢的回想和敘述,“我爺爺奶奶是表兄妹,算下來是近親結婚,所以生的孩子問題不少,得病很可能有遺傳的原因。”
  王熙如睜大眼睛:“啊?那你呢?”
  “我沒事,”孟緹看到她那麽憂心,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爸媽帶我檢查過兩次,我挺好,沒什麽可能的遺傳病因,嗯,我哥也是。畢竟我們都第三輩了,應該不妨事的。”
  “那就好,”王熙如鬆了口氣,“我可不經嚇。”
  說笑間,兩個人從食堂的窗戶中看出去,滿月正懸於天際。白茫茫的月光,靜悄悄躺在地上。
  王熙如說:“明天就要上課了啊。”
  孟緹說:“嗯。”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下去,也就是說,她們還可以在一起的時間,隻有最後的半年——不,隻有四個月了。
  寒假的隨意散漫告了一個段落。新學期一開始,自然也就忙了起來,兩個人都跟著宋章漢做畢業設計,難得找到那麽聽話又能幹的學生,任務比起一般學生而言重,課題也相對較難。王熙如還要忙一點,還要忙著申請簽證,準備材料等,平穩地有秩序地發展,幾個星期飛快而過,就像每一個平凡的春天。
  當然,最好的消息也在三月中旬的某個早上姍姍而來。
  孟緹抱著被子,都還沒睡醒,就被那通床頭的電話吵醒了;大清早打電話的除了父母和哥哥,一般而言不會有別人。
  打電話的是母親,向來好脾氣,說話都不肯大聲的張餘和教授此時也非常激動:“小緹,你嫂子生了個兒子。”
  “我要當姑姑了”這個想法跳入孟緹的腦海,興奮“哎”了一聲,頓時睡意全消,“啊,多重?母子平安嗎?”
  張餘和在電話那頭詳細地說著細節,母子平安,顯然高興得不得了。不過這也難怪,畢竟一開始因為孩子胎位不正,起初還不打算要,現在生了個健康的男嬰,真是讓人高興。唯一讓人遺憾的是孟緹的嫂子孔文君在生產後身體非常虛弱,所以老兩口還要在美國多呆半年,等她調養好身體。
  孟緹握著電話,撲到電腦前開機,“媽,我也想看我侄子啊。媽媽,你去把電腦打開,讓我看一看視頻嗎。”
  “小緹你還是那麽急性子,孩子還在醫院呢,我是回來做飯的,”張餘和的微笑在電話這頭也可以感受得到,孟緹仿佛看到了媽媽溫暖的笑臉,“一直想跟你說這個。你們大四也沒什麽課,你論文指導老師是宋漢章吧,跟他請幾天假,過來玩幾天吧。”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護照她一直是有的,就是辦個探親的簽證需要兩個星期,孟緹開始思考去美國的可能性。
  “你哥屋子很大,這裏也是住得下的,”張餘和說,“小緹,我跟你爸半年沒看到你,也很想你了。長這麽大,你可從來沒離開我們超過十天的。”
  孟緹眼眶有點發酸,“我也很想你們啊。”
  “那就過來吧。”
  當天她去跟宋漢章請假,宋漢章倒是吃驚了一會才說,“哎,孟徵都當父親了啊,去吧,早點回來就是了。”
  探親簽證辦得倒是很順利,接下來的好幾天她都沉浸在興奮之中,整個人就像此時的季節一樣燦爛明亮。跟趙初年碰麵的時候,他就說:“喜形於色這幾個字形容你,真是太對了。我好像很少看到你這麽高興。”
  “那是我親哥哥嗎,”孟緹太過興奮,“跟別人又不一樣的。”
  “是嗎,”趙初年微微一笑,“的確是親哥哥。”
  新學期開始,兩個人的關係比以前更好了一些,雖然孟緹不再上他的選修課,???嫻幕?岱炊?壬涎?詬?嗔誦??畈歡嗝苛教煬突峒??媯?苑沽奶斕鵲齲恢苣┑氖焙潁?礁鋈碩急冉鍁逑校?蚓?R黃鶉ナ樘?允槁蚴椋?彩且恢擲秩ぁ?
  接觸的越多,也越了解這個人。趙初年對她永遠是春天般的溫暖,在她麵前,感情藏得很好,但孟緹依稀感覺到他語氣之下那一點點不為人知的黯然,就安慰他,“趙老師,如果你跟我哥一樣也結婚生孩子——”她硬生生頓住了話題,忽然感覺難以為續,還是咬著唇,堅持把話說下去,“我……我也……”
  好在趙初年沒有注意到她聲音裏微妙的顫抖,側頭對她溫柔一笑,“我們今天就不去書店吧,既然當姑姑了,總要送禮物吧。”
  孟緹揚眉一笑:“嗯。”
  準備禮物花了好幾天,當然,除了禮物之外;大部分是在母親授意下買的吃的,枸杞啊,紅棗啊,木耳,還有各種五花八門的調料,不知道多少斤重;再加上她的衣服,重量絕對驚人。家裏的箱子本來不少,但去年七月父母出國的時候帶走了兩個,導致現在根本不夠用,孟緹隻好出門再去買了一個。
  這麽多行李她一個人拿真是無比費勁,孟緹不是經常出遠門的人,下午五點的飛機,她吃了中午飯就開始地收拾,還是千頭萬緒。
  以孟緹的想法,最好不要興師動眾,她雖說是去幾萬公裏外的北美,但時間隻有兩個星期,還沒有上一個寒假的時間長,能不麻煩人就不麻煩人,雖然這麽多行李她一個人帶去機場是困難了點。
  但趙初年似乎總比她先預料到她的狀況,提前就告訴她送她去機場;並且在那天中午就上了門,幫她收拾著東西,分類整理和打包;最後撇到她一箱子的食物時微微笑了:“哪裏像是去探親的,簡直是去開食品鋪子的。”
  “我覺得也是啦,不過都是我嫂子喜歡吃的,她身體不好,我們應該竭力滿足她的一切想法。”
  她折好衣服扔箱子裏,最後再輕點了一下行李,震驚的發現所有的行李居然裝滿兩個巨大的箱子。她關上了行李箱,上了鎖,最後才整理隨身攜帶的書包,包括護照機票錢包和電腦筆記本,自然還少不了書。
  初春的陽光照進客廳,趙初年看著她進了書房,拿出來好幾本書,其中的兩本紙張明顯不同,更像是複印本,果然,視線掃到封麵,就看到了“白雁”兩個字。
  他挑眉,“阿緹,你帶著範夜的書?”
  “嗯,”孟緹點頭,小心把書收好,“我想看看的。尤其是你跟我說了那麽多他的事情後,我覺得更不一樣了。”
  這段時間他們經常談起範夜,在趙初年的啟發下,孟緹對這個自己一直心儀的作家有了更多的了解。枯槐筆名下的那幾本書,其實是變相的自傳,就是範夜平生經曆寫照。
  趙初年微一沉吟:“有什麽感想都記得告訴我。”
  孟緹仰頭看著他,眉眼彎彎地“嗯”了一聲,敲門聲響了起來。
  實在想不到這個時候還有誰來拜訪,孟緹有些些微的吃驚;趙初年離門較近,先過去開了門,屋子忽然靜了數秒。
  趙初年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看到鄭憲文和一個並不認識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口,但下一秒就已經想到他是為什麽出現在這裏,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露出,禮貌側開了身子:“請進,我們正準備出門了。”
  孟緹抬起頭,隻看到趙初年和鄭憲文兩人麵麵相覷,一句“是誰”卡在了喉嚨中;她笑著招呼:“鄭大哥,沉雅姐,你們怎麽來了?”
  頓時氣氛有點僵,兩個男人都麵沉似水。
  鄭憲文瞥一眼趙初年,才用淡淡的語氣回答:“我打算送你去機場的。”
  宋沉雅笑著接話,“是啊,不過看來已經有人了。呃,”她目光在趙初年身上一停,“阿緹,這位是——”
  孟緹無比感謝宋沉雅的插話,立刻為三個人做了介紹。
  宋沉雅抿嘴,完美一笑,她本來就長得漂亮,笑起來堪稱明眸善睞。她朝趙初年伸出手,是無可挑剔的成年人握手姿勢,“趙老師,幸會。”
  趙初年同樣是謙謙君子風度,“宋醫生,你也是。”
  她的東西都已經打包好;而客廳也收拾得整整齊齊,窗戶關上了,紗窗也拉得的嚴嚴實實。鄭憲文發現沒自己能做的,走到孟緹身邊,彎腰試著提了提她的其中一隻紅色的行李箱,“要走了?”
  “是啊,正打算出門,”孟緹愧疚地點點頭,然後壓低了聲音,“鄭大哥,這段時間你不是很忙嗎,我沒想要打擾你,何況去的時間也不長……
  “沒事的,不用跟我解釋什麽,”鄭憲文感覺微芒的目光從一側刺過來,他隻作不察,習慣性拍了拍孟緹的肩膀,“我們下樓吧。”
  場麵頓時變得微妙起來。最後的結果是,趙初年和鄭憲文一人拎著一個行李箱下了樓。而孟緹就隻用小心自己並不太沉的肩包就可以了。她一邊鎖門,一邊仔細聽著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下樓的腳步聲,心思複雜——要說不尷尬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太尷尬那也是弄巧成拙。
  她和宋沉雅落後了一步,宋沉雅不愧是心理醫生,顯然知道她在想什麽,感慨,“這個趙老師對你好像很不錯。”
  孟緹有點靦腆,還是對她笑,笑容裏什麽意思都寫得清清楚楚。
  到了樓下,她的情緒已經回複了平靜。但還是有些沒想到的意外,例如坐誰的車。車子是宋沉雅的,而趙初年的車已經在樓下停了好長時間。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孟緹還來不及為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錯愕,宋沉雅再次挽救了局麵,她奪過鄭憲文手裏的行李把手拖到了趙初年身邊,輕鬆的提出了解決辦法。
  “我們還是坐趙老師的車吧,”宋沉雅頷首,代表她和鄭憲文發言,“一會還要麻煩你送我們回來。”
  “沒問題。”
  最大的麻煩解決了,孟緹鬆了口氣。現在才仔細地看了眼趙初年的車,發覺了異常,有了些微的意外,“這輛車?不是你原來那輛?”
  趙初年打開汽車後蓋,邊放好兩個行李箱,邊解釋:“你不是說過嗎,那輛車太顯眼了。”
  從顏色上說,車子從銀灰色變成了黑色,看上去是要低調了一些;但別的方麵顯然背道而馳,孟緹忍了一會,終於把“我不覺得把兩百萬的車子換成一百萬就不顯眼”咽了下去。
  車上的氣氛倒是不錯。趙初年開車時都不怎麽說話,隻有遇到紅綠燈時說上兩句,更何況他身邊是鄭憲文。
  於是一個車廂,更多的時候是孟緹和宋沉雅說話。她早就領教過宋沉雅能言善辯的能力,尤其是說起心理學上相關,更可以做到頭頭是道深入淺出。而心理學很大程度跟神秘主義、玄妙脫不了關係,例如關於夢的分析,經宋沉雅的嘴渲染後,比弗洛伊德的分析更精彩。
  孟緹聽得有趣,想起寒假的事情,隨口問了句:“沉雅姐,說起來,我一直想問你,我有段時間老做奇怪的夢,這是怎麽回事?”
  “什麽夢,說來聽聽。”
  孟緹把自己看了範夜小說的症狀說了一遍,卻看到宋沉雅臉色變了又變,而鄭憲文也回頭,用震驚的眼神盯著她,問她具體的夢境細節。
  他這個反應和趙初年當時一模一樣。孟緹微微凝了下眉頭,立刻拍了拍自己的頭,趕緊補救,“當然現在沒有了,就那段時間而已。”
  鄭憲文和宋沉雅對視一眼,宋沉雅微微頷首,思索了一會,才回答:“這種情況,如果按照弗羅伊德的學說,這種夢境很可能是幼年或青年時代,殘存在大腦皮質上的一種印象的再現。但你的情況我不好判斷,阿緹,等你從美國回來之後,記得聯係我。”
  孟緹駭笑:“沒有沒有,太小題大做了。現在也沒有噩夢,我就是想起來隨口一說而已。”
  宋沉雅表情一緩,說:“好。”
  一路閑聊,最後順利到達機場時,已經可以進海關了。
  真是一次興師動眾的送行,好像她的重要性和存在感都忽然就上了一個檔次。畢竟這隻是一段為時兩個星期的探訪,她沒有什麽太多的離愁別緒。她很快托運好了包,輕鬆地跟送她的三人微微欠身,“謝謝你們來送我了。”
  鄭憲文玩笑著叮囑她,“沒事,記得多照照片,讓我看看孟徵的兒子,不知道是不是像你哥那樣一本正經的。”
  孟緹莞爾一笑:“他才多小啊。不過人家說男孩像姑姑有福,也不知道是不是像我呢。”
  “一定像的。”
  簡單的話別幾句,轉身就要進安檢。趙初年開車和到了機場都沒怎麽說話,此時才跟她要了孟徵家的電話號碼,又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形成一個幾近擁抱的姿勢,“阿緹,記得隨時跟我聯係,回來的時候我來接你。”
  孟緹點點頭,說“我記住了,趙老師,你別擔心我”,最後走向關口。
  她背影修長,背著茶色的書包,走起路來馬尾辮輕鬆的跳動著,恰如其分地反應了她現在的心情,大概也是雀躍的。
  他不做聲地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那是一別經年,永不再見的眼神;直到她消失在拐角處眸子還是沒有挪開,心事重重,看上去什麽聲音都入不了他的耳朵。
  鄭憲文心口一沉,心想他對孟緹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深刻;宋沉雅瞥他一眼,對鄭憲文一個顏色,兩個人悄悄退了兩步,開口時聲音壓得極低。
  宋沉雅先是輕鬆的一笑,才說:“說實話,我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比你更關心阿緹的人,我真是刮目相看了。七八個月前他還是個陌生人,這裏麵顯然有問題。很顯然的,那種感情跟你也不太一樣。你是內疚,他是什麽,我暫時沒有看出來。”
  鄭憲文沒有理會她話中對自己善意的嘲諷,皺了皺眉:“說重點。”
  “你不要一幅戳到你痛腳就冷冰冰的樣子,”宋沉雅不以為然地搖頭,說起別的事情,“剛剛我們去接阿緹時,趙初年正在幫她收拾行李,就是那個紅色的箱子,你還記得嗎?”
  “我沒有老年癡呆。”
  宋沉雅唇角還有著微妙的笑意,“剛剛安檢打開行李箱檢查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才發現那個行李箱不少阿緹的衣服。以孟緹的漂亮程度,男人很自然地會多看一眼她的衣服。連你都看了幾眼吧,雖然你很快就別開了視線不好意思多看。趙初年卻完全沒有在意,他從始至終都看著孟緹一個人。”
  鄭憲文眼皮一跳,總算模模糊糊抓住了一點線頭,仿佛霧裏看花,就是不明確。
  “世界上除了愛情,還有親情友情,”宋沉雅最後下了結論,“顯然,以我的觀察結果判斷,他把孟緹當妹妹這件事情,是絕對的真話,沒有半點摻假。”
  回了市中心,趙初年先送宋沉雅回了家,她家在繁華地段的某高級公寓,附近店麵無數。鄭憲文抬腕看了下表,說:“趙初年,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趙初年略一頷首:“你定地方。”
  下午三四點鍾的茶館人極少,兩個人都不想別人打擾,找了個四麵環竹的包廂坐下,還有一彎碧綠流水從竹桌竹椅旁流過。
  兩個人都是極聰明的人,有礙於服務員在場,一時沒有人先開口,明明心思都不在茶上。
  氣氛這麽適合談話,不說點什麽顯然就吃虧了。鄭憲文想著父親評價他時說的“心機很沉,城府極深”這話,集中了全部的精神,才開口:“孟緹跟我說過你妹妹的事情,你妹妹很小的時候跟你失散了,是不是?”
  趙初年也不意外他提起這個,平靜地頷首:“對。”
  “嗯,我能理解你,我也有個妹妹,”鄭憲文的話說得十分誠懇,“這麽多年過去了,憑趙家的財力物力都沒有找到她?”
  趙初年端著茶喝了一口,麵沉似水,卻沒有回答。
  鄭憲文說:“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問問,你們到底是怎麽失散的?怎麽會一點線索都沒有?”
  “那時候父親生了病,我們出去買藥。在路上有幾分鍾我沒有看住她,她就被人販子拐走了。”趙初年言簡意賅地說完,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鄭憲文皺眉,低語:“人販子?”
  “如果不是被人強行帶走,她是絕對不會亂走動的。她脾氣倔強,估計——”趙初年停了停,“受了不少罪。”
  乍一聽是輕描淡寫的話,但鄭憲文卻發現他擱在桌上的手都攥成了拳,指骨關節處發白。鄭憲文心裏的迷惑一點點散去,點了點頭,拿起茶壺給自己斟茶。
  “阿緹頭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這個問題來得可以說沒有一點征兆,鄭憲文不是不意外,手一顫,茶水溢得太滿,順著杯沿淌下浸濕了桌麵。鄭憲文把茶壺放下,抬頭看他,“什麽意思?”
  趙初年表情不改,盯著他,眼角餘光半點也沒有落到茶杯上:“我問的是,阿緹頭頂上的那道疤痕是怎麽來的。”
  “玩的時候不小心摔出來的,阿緹自己沒有告訴過你?”
  趙初年拿手指叩了叩桌麵,“如果我沒記錯,她傷到的是額葉吧。鄭先生,你母親是醫生,你現在又跟那位宋沉雅醫生走得比較近,應該知道傷了額葉意味著什麽。”
  鄭憲文就算再笨也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肅穆了神色,也不再去管滴滴答答淌水的桌麵。
  “趙初年,阿緹有父母,還有哥哥,最不濟還有我。我們對她的關心之情跟你比起來隻多不少。如果那道傷疤有嚴重的後遺症,又或者影響了她的生活,我早就帶她去做檢查和治療了。可是十幾年來,她的情況一直很好,好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傷疤。你根本就沒必要擔心太多,這不是你應該插手的事情。”
  趙初年寸步不讓,“我能不能插手,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明白才對。”
  鄭憲文不去管他話裏藏著的種種含義,隻說:“你對孟緹有影響力,但比不過她的父母哥哥。我很希望你理智一點。不要把她當成你妹妹的替身。”
  趙初年微笑著反問:“替身?”尾音微微的翹起來,不掩譏諷嘲笑。
  話已至此也沒什麽可說的,兩人站起來,結了帳。
  鄭憲文要去研究院加班趕製設計圖,趙初年維持了禮貌說要不要送,得到了意料中的“不用,距離不遠,我走過去就可以”,說話間兩個人都抬頭看了看天,二三月的天空一碧如洗,春光緩慢複蘇,道旁樹木抽出碧綠的新芽,可以綠上一個夏天,這樣的天氣正適合散步。
  隻是還有一件事情不論如何都放不下心,如哽在喉。
  鄭憲文說:“趙初年,你妹妹的照片有沒有,我想看看。”
  被問到的那個人好像預料到有此一問,絲毫不意外。他微微頷首,取出錢包,從中抽出了一張照片,遞過來。
  鄭憲文站在原地,任照片在暴露在陽光下。那張照片不大,但是保存得很好。
  照片以遊樂園為背景,最醒目處有有兩個孩子,十來歲的小男孩坐在滑梯旁的台階上,盡管年代久遠,還是可以看出那個有著清俊容貌的男孩就是趙初年;他膝蓋上坐了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她有著漂亮的眼睛和精致的下巴,穿著件粉紅色的毛衣,紮著兩隻翹翹的小辮子。她笑得開心,嘴角彎成了新月形的菱角。男孩抱著她的腰,怕她從自己的膝蓋上跌下去。兩個孩子臉頰貼在一起,親密無間。
  他大腦裏的每根神經都繃緊了,下意識屏住呼吸,竭力控製手腕的抖動;他看了照片很長時間,又翻到背麵。
  背麵有字,用黑色的鋼筆寫成,因此保持得非常久,一筆一劃清晰如昨。隻寫著幾行字,第一行的筆跡生澀稚嫩,字體談不上結構,大概是握不太好鋼筆的小孩子;第二行的字好多了,像是小學生的參加書法比賽時寫的字,大概能拿個九十分;第三行的字漂亮得簡直可以用驚豔來形容。
  “知予和哥哥的合影。”
  “跟知予去遊樂園。”
  “你們親愛的母親範素素女士攝於十月二十一日。”

  第二十三章 團圓
  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大部分時間用來睡覺,小部分時間則看書打發,因此倒也不顯的難熬。中途孟緹醒了幾次,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是蒼茫的黑色和狹小的機艙。
  著陸前孟緹洗了臉重新紮了頭發,又找出件略薄的衣服換上,因此拿著行李走在機場真是顯得神采奕奕,尤其是在看到出口處的孟徵後,更加容光煥發。
  到底是在加州,還不到四月就有些熱了。孟徵依然是瘦高的身形,穿著一身藍色的簡單休閑裝,很是簡單隨意。算起來孟緹有兩三年都沒有見過自家哥哥,但依然覺得他沒有什麽變化,還是一如既往的沉穩模樣,畢竟是三十多歲功成名就的成年人了。
  孟緹一直以來都不敢在他麵前多撒嬌,再怎麽大喜過望也克製著情緒,在叫了一聲“哥哥”之後,抿?拋煨Γ?θ薟永糜倘縵駛ā?
  孟徵仔細地打量她,拍拍她的頭:“回去聊,走吧。”
  雖然是第一次走出國門,但也沒有太多新鮮的感覺。全世界的大城市相似比非常高,就加州而言,已經有了夏意,陽光明媚,機場外的高速路兩旁綠化很好。
  孟徵的家在郊外的小區裏,兩層的屋子,外麵塊草坪,正是鳥語花香。孟緹一直知道孟徵收入不低,每年他回國,給她的零花錢都相當驚人;嫂子孔文君也是律師,而麵前的這棟房子就是兄嫂兩個人的事業相當成功的佐證。
  孟徵拿出鑰匙開門,手在門把上略微一停,又回頭吩咐,“文君可能有點輕微的產後憂鬱症,阿緹,這段時間你多陪陪她。”
  “產後憂鬱症?”孟緹睜大眼睛。
  “不過並不嚴重。隻是偶爾情緒會不好,不怎麽說話,悶上幾個小時。”
  “啊,”孟緹重重點頭,“我會的。”
  進屋後首先感受到的,是美好的晚飯香氣。那股香氣是如此的濃鬱和熟悉,告訴她,雖然在身在異國他鄉,毫無疑問,這裏確實是家,是真正的、獨一無二的家。相比起來,屋子的擺設和結構都不是那麽重要了,她幾乎完全看不到。
  孟緹扔下行李就衝向廚房,本來想給父母一個大大的擁抱,可礙於他們手上的鍋碗瓢盆而作罷。老兩口放下手裏的廚具,仔細打量女兒,滿意地笑了。
  一家人在異國他鄉團聚,這對孟緹而言,絕對是新鮮的感受。
  孟思明讚許道:“氣色很不錯,你媽還擔心你吃不好睡不暖,現在總是放心了吧。”
  “我早讓你們別擔心了,”孟緹得意地笑,“我怎麽會把自己餓到呢?”
  張餘和握住孟緹的雙手,用標準的審視眼神——那是母親看女兒的必然神色,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滿意的點頭,“一路上順利嗎?”
  “挺好的,睡了吃吃了睡,看了點書和電影,然後就到了,”孟緹神采飛揚,挽起袖子要去洗手,“爸媽,我來幫你們做飯吧。”
  “你先休息一下,晚飯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我不累啊。”
  “那你去看看你嫂子吧,她在樓上的臥室裏。如果她能走的話,順便叫她下來吃飯。”
  孟緹應了句“對啊,我馬上去”就閃出了大得好像臥室一樣的廚房,恰好跟放好行李進廚房的孟徵撞了滿懷。孟徵扶了她一把,伸手在客廳的某個角落指了指,“小心點。樓梯在那邊,看到了沒?”
  她對孟徵吐吐舌頭,飛快上樓去了。
  孟徵難得得笑了笑,走近廚房,跟父母說:“還是毛毛糙糙的,一高興起來就沒個頭。”
  “你妹妹才二十歲出頭,那麽成熟做什麽,我巴不得她永遠長不大呢。”張餘和擺弄著煎鍋烙蔥花雞蛋餅,她還是無法習慣國外的廚具。
  孟徵扶了扶眼鏡,若有所思:“我今天在機場,差點都沒認出她,真是一年一個樣子。”
  孟思明看兒子一眼,不以為然:“你是好久不見她了,這麽些年也不舍得回來。你妹妹啊,到底也是大姑娘了。”
  得到了許可,推門而入的時候,孟緹看到孔文君正抱著孩子靠著床看書,看上去姿勢很是費力。看來懷孕生產給她的身體帶來了極大的負擔,眉眼都帶著疲憊;好在被照顧得很好,所以看上去有一種珠圓玉潤的健康感。
  孟緹跟孔文君幾乎沒有什麽交情,她之前隻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她第一次來孟家,第二次是大一那年的寒假,孟徵帶她回來過年。兩次在孟家停留的時間都不超過一個星期。好在還有牆上的大幅家庭照,所以對她的清秀的麵容有印象;具體到三維世界中,如她行動的姿態,說話的聲音這些更詳細的信息則差不多完全沒有印象。
  不了解很多時候是雙向的。孔文君對孟緹也談不上了解,明明上次見麵時,她還有點圓潤,帶著稚氣未脫的少女氣息,印象中蘋果一樣可愛的臉和麵前這個女孩絕對大相徑庭,她出落得像朵亭亭玉立的百合,外貌上判斷,她是少有的可以但當得起“美麗”兩個字的女孩。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恰好是年華最好的時候。
  她把那本厚的嚇人的法律書放下,雙手攏在袖子裏,對稍微有點不知所措的女孩子笑微微頷首:“阿緹,你來了。”
  孟緹抿嘴笑,“嫂嫂,我來打擾了。”
  “談什麽打擾呢,”孔文君示意她坐下,“多玩一段時間再回去,也正好陪陪我。”
  她在床沿坐下,探身過去看著睡在她身邊的孩子。小小的嬰孩從繈褓裏露出了頭,那一點點貼著頭皮的黑發極其柔軟,順從的貼在額頭;臉蛋小小的,隻有她的手掌大,麵頰鼓鼓,皮膚幾乎透明,透露出一股紅暈。他閉著眼睛,微微撅著嘴,像是要吃奶的模樣。
  孟緹眼睛蹦出光芒,如果不怕吵醒沉醉的孩子,簡直要叫起來了,她激動萬分,深深的感慨:“我侄子怎麽會那麽可愛呢?哎哎,實在太可愛了。這一趟真是沒白來。”
  她毫不掩飾的喜悅感染了孔文君,她也跟著她笑了。
  孟緹抓住她的手:“嫂子你辛苦了。”
  “自己的孩子,不辛苦。”
  “我可不可以碰碰他?我會很小心的,不會吵醒他。”
  “當然。”
  孟緹於是小心翼翼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嬰兒的臉,“是啊,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乖侄兒,長大了要孝順你媽媽噢,還有爸爸,還有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呃,也別忘了姑姑我,記得過年過節要給我送點禮物才像話,當然,姑姑也會給你很多零花錢的。”
  她近乎自言自語?廝盜誦磯啵豢孜木?踩灘蛔∫⊥肥?Γ?澳閬氳謎娉ぴ丁!?
  “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嗎,”孟緹看到她容顏微霽,頓時放了心,“這可是我親親的侄兒呢。”
  麵對著年輕人總是容易情緒變好,孔文君心情也不免放鬆了一些,那一丁點產後的抑鬱也隨之神奇的消散了,話也多了起來。
  “生他的時候還真是吃了點苦頭的,小家夥頭太大,隻能剖腹產,”孔文君說,“這還是最輕鬆的。懷他的時候最難。”
  孟緹認真聽著。
  “兩年前本來還懷上過一個寶寶,你哥是陰性血,血型又少見,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出現了溶血症,沒辦法,我隻有去引產了,”孔文君搖了搖頭,輕輕摸了摸嬰兒的頭發,“畢竟年紀大了,這個寶貝懷的時候胎位不正,妊娠反應又大,一點東西都吃不下,我辭了職,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也不敢亂動,等到爸媽過來才稍微輕鬆了一點。”
  這件往事孟緹從來也不知道,沒想到她那麽辛苦,她緊緊握住孔文君的手,“嫂子,對不起,這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
  孔文君眼神有點散:“那是個女孩。”
  總算是有點明白孟徵說的憂鬱症的源頭,孟緹想起張餘和安慰人的辦法,揉著她的手指,輕輕拍著手背,“嫂子,那時候的事情,就不要想了,你看看寶寶現在不是回來了嗎,還健健康康的。”
  “不過,”孔文君露出一點笑,“當時也擔心他跟你哥一個血型。”
  孟緹絞盡腦汁地安撫她,“嫂子,你看我跟我哥長這麽大,不也好好的?就算血型稀少,還有我這個姑姑給輸血的。”
  孔文君看著她年輕的臉,總算從自己的臆想中回過神來,微微笑了,拍了一下她的頭。
  孟緹看她心情變好,就問:“大嫂,我扶你下樓吃晚飯吧?還是我幫你把飯端上來?”
  “一起下去吧,難得你來了,”孔文君動了動身子,“我都一天沒動了,也該活動一下。”
  她先把孩子放在床上,拉過被子蓋好,俯身親了親他。她三十二歲上下生的孩子,也是高齡產婦,生產後恢複得很慢,雖然已過去了二十餘天,但行動還是不太方便,連彎腰都有些困難。孟緹蹲下身幫她穿好了拖鞋,扶著她三步一歇息到了樓下廚房。
  闊別大半年後,孟緹再一次品嚐到父母的飯菜。雖說在國外,多種調味品不全,會限製父母的廚藝,但還是清香撲鼻。她夾起一塊鈍的正好的冬瓜送入口中,那股清香和入口即化的感覺準確而微妙地詮釋了家的感覺,依依不舍的,溫情脈脈——她知道,家的感覺跟地域無關,親人在哪裏,哪裏就是家。
  一家人五口其樂融融地吃晚飯,這是多少年都不曾有過的事情了。
  飯吃到一半,孟緹想起一件嚴肅的事情,就問:“孩子叫什麽名字比較好?你們想好了嗎?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給他取中文名字的。”
  “那是肯定的,你爸都思考很久了。”張餘和說,“每天晚上都在翻書看字典呢。”
  “啊,有什麽結果?”
  “我算算,你和孟徵這輩是‘謙’的字輩,下一代是‘君’。不過一直都沒有用字輩,也就算了,”孟思明思索了一會,“《尚書》裏有句話說‘寬而有製,從容以和’,以和以和,孟以和。你們當爹媽的覺得怎麽樣?”
  孟徵言簡意賅表示讚同:“不錯。”
  孔文君伸手在餐桌上試寫了寫這幾個字,筆畫簡單,整潔美觀,就點頭,“爸爸取的名字很好,意思也很好。”
  張餘和打趣老伴:“老孟啊,你這幾天抱著古書不撒手,還是有成果的嗎。”
  孟思明表情嚴肅:“我取名字一向有學問。”
  孟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爸,那你哥哥取名字是希望他誌在四方,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就是讓我當乖乖女和孝女囉?當然哥哥圓滿完成了你的要求,我大概還差很多吧。”
  孟思明拍了拍她的頭,“孝女從來不指望,聽話一點兒就行了。”
  孟緹埋頭扒飯,喃喃:“原來要求這麽低啊……”
  一桌人都忍不住笑了。
  張餘和給她夾了一筷子菜,“你有你的人生,我們不會幹涉的,孝順不孝順都是其次,隻要心意到了就可以了。”
  孟緹高興地應一聲。
  剩下的日子孟緹過得還算愜意。旅遊不可能的,她的目的本來也不是旅遊,而孟徵在她來的第二天就忙了起來,每天都是早出晚歸。
  孟緹花了兩天調整了時差,然後就過上了相對規律的生活。她白天大部分時間陪著孔文君聊聊天散步說說話,或者聽她說在司法界目睹的怪現狀;剩下的一點時間幫父母做做飯,去附近逛一逛,還可以附帶著練練口語;晚上則看點畢業論文的相關資料,把能寫的地方先寫掉,該翻譯的部分翻譯出來。遇到問題則抱上筆記本找孟徵或者父母詢問,畢竟一家人裏,就她學曆最低,學問最淺。
  因為黑白顛倒的時差問題,跟國內的聯係不多;但每天她都網上跟趙初年聊一聊,除此外,趙初年會打在每天的上午電話給她,方便的話,一聊就是半個小時。
  閑聊時孔文君得知電話是國內來的,很驚訝,“國際長途不便宜,這麽打電話實在是太浪費了,你從這邊給你朋友打過去啊。”
  “我早就提過這件事情,”孟緹無奈地搖頭,“可他說無所謂。”
  那時還是早上,兩個人剛剛吃完早飯,坐在花園裏閑聊。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有人相陪,孔文君心情很愉快。她本來絕對不幹涉人家私事,但鑒於孟緹是丈夫的妹妹,不論如何也難免好奇,再說必要表示一下關心,於是挑眉問道,“看來你朋友很有錢,男朋友?”
  好像每個人,不論是見過或者沒見過他的,都會以為趙初年跟她關係曖昧。孟緹搖頭,“有錢是真的,但完全不是男朋友。”
  “那是誰?”
  孟緹略一遲疑,謹慎作答:“我們學校的一個老師。”
  “學校的老師?呃,是那個叫趙初年的老師嗎?”
  孟緹睜大眼睛,“嫂子你怎麽知道?”
  “你哥哥說過的,”孔文君回憶著開口,“就是幾個月前,憲文打電話過來時,跟你哥哥提到的。”
  這樣一想也不足為怪,鄭憲文在美國的那段時間過年過節多半是來孟徵家蹭吃蹭喝渡過的,和孟徵關係一直不錯。
  正說著,茶幾上的電話倒是響了。趙初年一般是這個時候打電話,孟緹很自然抓起電話,卻聽到了意料外的聲音,她“咦”了一聲,“鄭大哥?”
  “嗯,阿緹,”鄭憲文有點意外接電話的人是他,“最近怎麽樣?”
  “還好啊,”孟緹說,“我正在外麵曬太陽呢。”
  他似乎笑了一下,很快言歸正傳:“你哥哥在不在?”
  “他上班去了。”
  “今天難道不是周末?”
  孟緹“哼”了一聲,“資本主義國家是以剝削剩餘勞動力為基礎的,我哥這段時間都忙得跟陀螺一樣。”
  “伯父伯母呢?”
  “他們散步去了,”孟緹說,“你要找他們?”
  “不用了,沒什麽事情,”鄭憲文頓了頓,“幫我問候你嫂子。”
  孟緹放下電話就把鄭憲文的問候一一轉達,孔文君聽著微微笑了,“前幾天就打電話來問過了,也真是禮數周到。”
  “是啊,鄭大哥一直很周到的。”
  “說起來,憲文有女朋友了沒有?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呢?”
  宋沉雅明媚的笑臉一閃而過,孟緹決定不把話說得太滿,“呃,應該有了吧,也許沒有,說不準。”
  “什麽意思呢?”
  “呃,他現在有一個比較要好的女性朋友,是位姓宋的心理醫生,很漂亮很大方,”孟緹說,“看著蠻配的。但具體兩個人什麽關係我就不知道了。”
  “你都不問嗎?”孔文君詫異,“我有時候聽你哥說你們小時候的事情,你和鄭憲文非常親密的。”
  “鄭大哥不喜歡別人過問他的私事,簡直是禁區,”孟緹飛快地搖頭,“我太有經驗了。”
  孔文君饒有興致地追問:“你被他刺激過?”
  這樣一追問,孟緹也沒了法子,隻能把小時候自己跟著鄭憲文時的那些糗事一一道來。例如不小心看到他的周記本作文本,不小心看到他手機中的短信和聯係人,不小心幫來找他的女生帶情書和傳話等等。雖然她做了這麽多蠢事,但鄭憲文對她真是很好,都沒發過脾氣,最多皺皺眉,再和顏悅色告訴她“沒關係”。
  孔文君聽得很開心:“你還做過這種事情?”
  “我也不是存心的,”孟緹的聲音弱下去幾個分貝。
  當年的事情現在想來差不多隻剩下沒什麽營養的笑料了,不過當時還是真是很傷心。不小心看到他女朋友的發來的情意綿綿的短信,曾有一度讓她內傷。
  雖然她在他身邊的時間比他任何一個女朋友都要長且長得多,可她不論怎麽樣,也不能跟他的前女友們一樣親親熱熱的叫上一句“憲文”;雖然他們認識十幾年,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那麽長,可那都不是約會。
  不過,站在此刻往回看,那時候的內傷其實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跟孔文君閑聊了一通,孟緹扶著她回了臥室休息。算著日期,才驚覺十餘天一晃而過,很快就到了回程的倒計時課表,考慮到兩天後就要上飛機,剩下半天的時候出去了一趟,買了不少禮物回來,回到家父母已經做好了晚飯了。
  吃了飯,孟緹習慣性的洗碗了飯碗,又準備回書房收拾行李,卻被父母和孟徵叫住了。
  “坐下,我們談一點事情。”
  孟緹很了解自己的父母,他們的習慣是吃了晚飯後談事,並且往往是重大的事情才這樣鄭重其事;她“噢”了一聲,穿過客廳,在沙發上坐下,等著家庭會議的召開。
  孟思明喝了口水,關掉本來開著的電視,不重不輕地開口,“阿緹,不用去收拾行李了,你暫時不要回國了。”
  “啊?”孟緹恍如聽到了天方夜譚,“不回去了?”
  孟徵補充:“對的。不回去了,在國外念大學。”
  大腦無法消化,孟緹腦子靈光一現,“昨天才是愚人節吧?”
  “不是愚人節的玩笑。”
  孟緹慢慢坐直了,震驚地看著父親,又看著自家哥哥:“這個問題不是很早就討論過了嗎?我不出國,留在國內照顧爸媽。”她真的是一絲一毫也沒有出國的念頭,所以大學四年根本沒有往出國的方向考慮,王熙如忙著考各種外國入學考試時,她則在念她的經濟學雙學位。
  “爸媽也移民過來就可以,”孟徵言簡意賅,“我們一家人都過來。”
  “對的。”孟思明說,“我跟你媽都討論過這個問題了。”
  接二連三的爆炸性消息讓孟緹的大腦前所未有地飛快地運動起來,“一家人?可是在國外生活不比國內,經濟情況也是個問題啊。”
  “我會想辦法,你不用操心。”
  那天吃飯時,父母還表示他們從來不幹涉她的生活,現在態度這麽強硬,不能不讓人奇怪。
  她很清楚的知道,父母並不喜歡在美國的生活,這十多天的相處,孟緹親耳聽到他們不止一次地私下感慨“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孟徵在國外這麽些年,父母都一次也沒有邁出國門產生“去兒子那裏住幾天”的想法,移民這些的念頭更是天方夜譚。人的年紀越大,越舍不得離開故土。他們態度的忽然變化,一定是家裏出了什麽驚人的變故。
  想到此節,孟緹情緒高度緊張,微微凝起了眉頭,目光從父母和孟徵孔文君身上一一掃過去,“爸媽,哥哥嫂嫂,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麽忽然有了這個念頭?是不是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切都好,沒任何事發生。阿緹,你想多了,”張餘和聲音柔和,“實際上,這主意是我提出來的。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基於很多方麵的考慮做出的決定。畢竟,出來看看世界沒什麽不好,你嫂子現在身體不好,情況很不穩定,我跟你爸爸大概一兩年回不去,你在國內我們都不放心。”
  “放心吧。我過得很好的。”
  “關於這件事情,我還一直想跟你談一談,”孟徵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仿佛說著他的數學公式,麵無表情推眼鏡,“阿緹,我不想批評你,也不想幹涉你的私生活。但我聽說幾個月前,你去醫院看完王熙如後,在路上差點被一群混混圍住,險些挨打。”
  沒想到孟徵猛然提起這事,孟緹臉“唰”的一熱。她知道孟徵和鄭憲文關係不錯,大概從他那裏知道了不少事情,但她或許能跟鄭憲文爭辯兩句,卻從來也不敢在孟徵麵前造次,甚至連重話都不敢說一句。孟徵之前從來不過問她的私事,此時這種強硬的態度,顯示出他的決定是何等強烈。
  “我……那事是意外啊。”孟緹費力的辯解,她因自己的理虧而慚愧,也不敢高聲說話,此時還是忍不住,“哥,你別這樣武斷行不行?”
  孟思明很有父親威嚴地瞪了兒子一眼,“不要說你妹妹了,她也不是存心的,”說著看向女兒,低沉的聲音裏是不容辯駁的堅持,“阿緹,這個主意是我們一家人的想法,你不要多想什麽。總之,你接受就可以了。”
  孟緹搖頭說:“我還有畢業論文答辯啊,我都保研了。”
  “畢業論文的話,我指導你寫,到時候抽幾天時間回去答辯、辦手續,”孟徵說,“把你的衣服,書托運過來。”
  孟思明也說:“學校那邊不用擔心,老宋那邊,我給他打個電話,說說情況。他不會讓你畢不了業的。”
  這點倒是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父母已經退休,目前在學校雖然不是什麽一言九鼎的人物,但關係和人脈都還在。她沉默片刻,腦子裏閃過很多的人和事,做最後的垂死掙紮,“哎,完全亂我的人生計劃了啊,爸,給我一段時間讓我考慮一下行嗎?”
  孟思明看她一眼:“我不覺得有什麽可考慮的。”
  幾乎是一錘定音。
  這忽然的決定讓孟緹一晚上魂不守舍,跟自己家人在一起生活毫無疑問是好事,在國外念書也很好。王熙如那麽努力的讀書,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她則幸運多了,因為出身好,父母都是知名學者,兄嫂更是人中龍鳳,她可以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隻是決定來得太突然,一點準備也沒有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卻在某一天被防不勝防的提了出來。那種效果就好比冬日裏的炸起的驚雷,現在還在她耳邊轟轟作響。
  本來她晚上都有翻譯論文的習慣,而如今不論如何都翻不下去了,躺在床上,那些複雜的矩陣在麵前晃來晃去,然後扭曲成一個個的單詞。

  第二十四章 驚雷
  一晚上輾轉反側,睜開眼睛到了第二天一早,生活朝著另一個軌道劃過去。
  第二天孟徵就買了一大堆參考資料和相關的書拿給她,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是委婉地勸她看書學習,準備這邊的研究生入學考試。孟緹英語雖然還不錯,但要應付接下來的考試還是要費力氣,不過在英語的大環境下,怎麽也比國內好了很多。她好多年沒有活在孟徵的眼皮子下,這一下子,無形的壓力無處不在。
  第三天是周末,孟徵帶著她去附近的商場,買了不少衣服回來。她出國時沒帶什麽衣服,而天氣卻日複一日的炎熱了。
  孟緹對自己的穿著打扮一向不自知,隨便選了幾件就要去結賬。
  可沒想到孟徵極有耐心,逼著她每件都試過,看上去合身才點了頭。
  “外表很重要,我不希望你馬虎對待。”
  孟緹跟在他身邊走出商場,靜了靜片刻才問:“哥,你和爸媽……到底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沒有什麽事情,”孟徵拿過袋子,“阿緹,跟家人在一起生活不好?”
  孟緹連連搖頭矢口否認,“不,不是的。”
  “我們年紀相差太大,你一直跟我不太親,我能理解,”孟徵表情嚴肅,“對我,或者對你嫂子有意見嗎?”
  “沒有,”孟緹簡直都要被他問哭了,“我怎麽會有意見。”
  能跟父母家人在一起生活不論如何都是好事,她也很希望能和最親的人住在一起。可是父母在某些事上的迂回和避而不談始終存在的,孟緹心裏就像有塊石頭,堵得都無法喘息。
  孟徵歎了口氣,“你不願意在美國,是惦記著什麽人?我記得你沒有男朋友。”
  孟緹的手指就那麽抽搐了一下,她吸了口氣,竭力讓自己鎮定:“……我是沒有男朋友。”
  “嗯,”孟徵頓了頓,大步流星邁著步子,隨口問她,“那個老師趙初年,你舍不得他嗎?”
  猛然聽到這個名字,就像一把鋒利的鑿子打進大腦。孟緹眼皮猛然跳了跳,聲音虛弱了好幾分,想掩飾,但?永匆膊換崛齷眩?皇奔瀋ぷ雍孟癖蝗碩倫。?亂饈墩帕蘇拋歟?穀幻揮蟹⒊鋈魏紊?簟?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孟徵在她麵前停住,看著她一會,才說:“如果你覺得不好開口,回去後把他的電話給我。我給他打個電話,感謝他這段時間對你的照顧。”
  孟緹勉強一笑,費力地搖了搖頭,“不了,我自己打。”
  雖然孟徵這樣說了,但她還是猶豫了足足一天,拖到那天午夜才打了電話回國。這已經是拖得沒法再拖的結果,按照原計劃她現在應該出發上回國的飛機了。
  因為心裏空蕩蕩,事先還先給王熙如打了個電話,胡吹亂侃了一通,才略微定了神。
  夜風吹入窗戶,她覺得有點冷,瑟縮起了身子,小心摁了趙初年的手機號,把聽筒拿到了耳邊。這邊是半夜,那邊應該正中午。電話打過去,那邊是喧鬧得翻了天,應該是在走廊上,不然就是食堂。
  趙初年說了句“稍等”,半分鍾後聽筒裏就安靜多了。
  孟緹遲遲疑疑開口:“你在吃飯嗎?那我還是一會再打給你。”
  “沒關係,”趙初年聲音裏全是喜悅,“阿緹,你要回來了?明天什麽時候到?”
  孟緹咬著唇,沉默了很久,久到電話那頭的趙初年都不安了,才說:“趙老師,如果我不回來了……”說著就啞了嗓子,下麵的話不論如何都實在說不出口。
  雖然隔著偌大一個太平洋,氣氛頓時就有了微妙的改變。趙初年反問:“什麽意思?你不回來?你不回來打算去哪裏?”
  “一家人讓我就在美國念書,這幾年都不回來了。”
  趙初年的聲音高了八度,震驚和不可置信混合起來的情緒疊加在聲音裏,“什麽?”
  孟緹幾乎想象出他此時的表情,有異樣的暗光出現在他棱角分明的麵頰上,然後轉瞬即逝,他眼睛很亮,像是磨光的針尖一般。
  大概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談起這個話題,可也不能不說。孟緹聽到趙初年不均勻地低喘,他從來也沒有這麽沉不住氣的時候,可想而知他現在多震驚。
  她猶豫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趙老師,對不起,我也不想的。”
  趙初年再開口時聲音帶著咬牙切齒的力度,“阿緹,你不能忽然就告訴我這個驚人的消息。你讓我怎麽辦?你當時答應我什麽?陪著我?不離開我?”
  孟緹幾乎都要哭出來,低低地,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
  “阿緹,你用自己的腦子想一想。你是成年人了,可以做決定和選擇。”
  她哽咽了,“趙老師,你不要這麽說。他們是我父母,我親哥哥啊。”
  這句話讓趙初年沉默了一會,再開口時鎮定多了,“我不明白,為什麽決定這麽著急?”
  “不要說你一點都不知道,我之前也完全不知情。昨天晚上,爸媽才跟我說起,讓我就留在這邊念書,明明之前他們從來都不幹涉我的選擇,忽然就態度強硬起來。”
  趙初略微鎮定:“學校還有手續,你的答辯,你不可能一直不回來。”
  “我會在答辯前回來,”孟緹苦笑,“現在是走不動的,我哥哥做事效率又高,給我準備了好多資料……我哥,我爸媽還是有一些關係的,他們都在幫我聯係美國這邊的學校了,隻要我能過入學考試,都沒問題。”
  趙初年聲音苦得好像滲入了黃連水,“阿緹,不要怪我生氣。這事太突然了,我沒有心理準備。”
  孟緹咬著唇角,“我也沒有心理準備。前天我媽還買了禮物讓我帶回國送給鄭伯伯一家,昨天就忽然變卦了。我懷疑他們有事情瞞著我,但我怎麽問都不肯說。”
  趙初年又靜了半晌,再開口時聲音恢複了清越,“你讓我想一想。不論怎麽樣,阿緹,你都要記住,我在等你回來。”
  說不出什麽話,也沒辦法答複什麽,連句肯定的話都說不出口。孟緹握著電話筒,抱著膝蓋坐在看著窗外的月光,茫然“嗯”了一聲。
  趙初年掛上了電話,已經麵色鐵青,他站在教工食堂外走廊上,覺得陽光燦爛得好像金色的火焰,來勢洶洶,要燒盡世上一切事物,而他孤立無援地被困在那股無處不在的高溫熱量中央,從腳跟到頭發都要燒起來了,眼睛被熏得不能視物,滾燙的刀子從他心頭割過,滲著血跡。
  幾位外語學院的年輕女老師吃了飯,從他身邊經過,本來準備跟他打個招呼聊幾句,冷不防看到這樣的甚至可以說灰暗陰鬱的臉色,無不大吃一驚。她們麵麵相覷著,領頭的劉老師猶豫一會,還是問:“趙初年,你怎麽了?”
  他一言不發,抬了抬眼皮,周遭的一切人和事物都不再認識。陰霾的眼風掃過去,就像寒夜裏的刮過來的刀子。
  沒有人看過他那樣可怕的表情,震驚地對視一眼,尷尬地離開了,小聲議論著。
  “我從來沒看到他那個表情,好像要吃人或者殺人一樣。”
  “剛剛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有說有笑的。”
  “確實很嚇人,我以前怎麽會覺得他好說話呢。”
  “不過還是蠻帥的嗎。偏偏他今天還是穿著黑白配,很像一部老的好萊塢電影的男主角。”
  “哪部?”
  “呃,讓我想想……”
  這些交談趙初年無不入了趙初年比其餘人靈敏的耳朵,但也隻是無意義的字句而已,完全連不起來。他告訴自己要冷靜,必須要全神貫注地評估著利益關係,片刻後拿出手機,找到鄭憲文的手機號,準確的撥了出去。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在電話裏交談,鄭憲文本來正在改圖,但看到是趙?蹌甑睦吹紓?婕醇?辛司?瘢?畔率擲鐧那Ρ剩?嗔巳嘍罱牽??推?衩駁乜?凇?
  “你好。”
  這個時候沒有必要再說廢話,趙初年直截了當開口,聲音冷得好像冰渣:“鄭憲文,阿緹說不回國這件事你知道多少?”
  鄭憲文一愣:“什麽?”
  那是十足的震驚,想來這件事也極大的出乎他的意料。趙初年捏緊了手機,青筋一條條甭在手背上,“你會不知道?她說她不回國了,以後都不回來了。”
  “我完全不知道,”鄭憲文頓了頓,緩和這個消息帶來的震驚和無措,“我馬上問一下孟徵。”
  想著趙初年在電話裏那些話,孟緹縮在床上,身體蜷縮起來,把頭埋在了手心。夜晚十分靜謐,昆蟲低低的鳴唱。電話聲響震動了整間屋子。
  倒不是第一次在半夜聽到電話響,孟緹剛來美國的當天晚上就發生過類似的事件,那是孟徵的同事。因此孟緹略微猶豫了一下自己是否要去接聽,電話響聲就停止了,隔壁響起了極低的說話聲。
  孟緹的臥室旁邊就是兄嫂的臥室,共用一個大陽台。考了到孔文君產後身體欠佳,神經虛弱,他們往往睡得比較早,孩子也是交給孟家的老兩口照應。因此這個電話必然會引起兄嫂的不快。
  不論是誰,大半夜打電話實在不厚道。懷著這樣的念頭,孟緹掀被下床,慢慢走到陽台。這附近到底是郊外的小區,四周很是安靜,夜晚就像一個信號放大器,細小的聲音也可以分辨。
  孔文君說:“剛剛的電話是憲文打的?”
  孟徵壓抑地“嗯”了一聲。
  “半夜打電話過來,好像很急。他說什麽?”
  聽人家夫妻的私房話總是非常不道德,雖然那兩個人是自己的兄嫂,孟緹正想回房,冷不防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除了關於阿緹的事情,還可能是什麽,”孟徵的聲音聽上去極其疲乏,“他希望我們不要把阿緹留在美國,讓她回去。但這辦法也是無奈之下的下策。事情已經成了這樣,我不能讓她回去。我們家冒不起這個危險。”
  言語中的無奈、疲憊、壓抑就像白紙上的黑字一樣清晰,末了還有一聲長長的歎息。那是孟徵絕對不會在自己麵前露出的情緒。兩個人低低的交談,有些話孟緹沒有聽清,從斷斷續續的數字上判斷,大概是在說家裏的經濟情況。她在美國呆了兩個星期,也漸漸知道了一些事情,國外的消費不比國內,上有老下有小,忽然再多了個二十歲出頭的妹妹,就算兄嫂兩人事業上比較成功,但也是不小的負擔。
  孔文君溫和地安慰丈夫,“錢的事情不是大事。再說我很快就可以回事務所工作了。”
  “錢的問題我們總能想辦法,”孟徵低沉地開口,“是其他方麵。畢竟爸媽也不是很習慣美國的生活,阿緹也想留在國內,她今天問我,我們是不是有事情瞞著她。”
  孔文君低低地“啊”了一聲:“她有沒有可能察覺了什麽事?”
  “應該不可能。她太單純,不會想到那麽遠。最多就是奇怪,連反駁都不會。”
  孔文君若有所思:“說來也是,這段時間跟她聊天才發現,她確實一直被你們保護得很好。”
  屋子裏靜了靜,孟徵低聲說了句什麽,她沒有聽得清楚。她咬咬牙,脫掉拖鞋,赤著腳,不露任何聲音的走到陽台的另一端,把耳朵貼在落地玻璃和牆壁的縫隙之中,終於再次聽到了談話。
  “……尤其是憲文。阿緹自己說起舊事時好像不覺得,我聽著很震驚。尤其是她說,好多年她上學放學都是憲文接送的,不論去哪裏他都帶著她。這也很太難得了。兩人真是標準的青梅竹馬,如果是這樣,我們這樣拆開也不好。讓不如讓阿緹回去吧。”
  “不是什麽青梅竹馬,你也不是不知道鄭憲文這個人。他像是那種無緣無故對人好的人?”孟徵的語氣聽不出什麽感情,“他對孟緹再好,不過內疚和補償罷了。”
  孔文君“咦”了一聲,“什麽內疚?你還有事情沒告訴我?”
  她聲音有點輕微的鼻音,孟徵低低歎了口氣,伸手滅掉了床頭燈。“事情很長,也完全不讓人愉快。明天以和滿月,你先睡吧,好好休息。等我找個時間告訴你。”
  燈光暗去了。
  孟緹拖著沉重的腳步和大腦返回自己的臥室。身體一陣冷一陣熱。這番話她似乎聽懂了,但又完全不懂。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類似飄萍或者是終端的思緒,看得到卻觸不到。父母和哥哥的確有事瞞著她,甚至連鄭憲文都如此。人生好像一棟大廈,如今根基變得不穩起來。
  孟緹整個晚上都沒睡好,直到天光發白才勉強睡著了一會。
  醒過來時,已經是中午了。她從來沒有這麽晚起床,看上去怎麽都顯得懈怠和懶惰;匆忙地洗漱換衣服才下樓。
  到了樓下,先被各種喧鬧聲嚇了一跳,客廳裏不少客人,孟徵正在一一招呼。孟以和小朋友在媽媽懷裏,皺著個小臉哭鬧不止。孟緹這才想起今天是他滿月,大概這些人都是兄嫂在美國的朋友,前來祝賀的。而自己這個姑姑卻睡到現在。
  她臉頓時就紅了,小心坐到孔文君和母親身邊去,張餘和看到她,先笑了:“睡夠沒有?”
  母親的笑容總是世界上最好的安慰藥。
  孟緹吐吐舌頭笑了笑,孔文君正在接電話,隻能先對著媽媽訥訥說:“媽,你怎麽都不叫我,讓我起得太晚了。”
  “不過沒想到你睡這麽長,”張餘和哄了孟以和幾句,抬頭笑話她,“不知道我們在不在國內的時候你是不是周末也睡到現在呢。”
  “怎麽可能?”孟緹肯定地搖頭,“我每到周末都跟熙如一起上自習的。”
  孔文君今天打扮得非常得體,一身藍色衣服,完全看不出生產後發福的痕跡;孟緹正想稱讚她兩句,她順手把手裏地電話遞過來,“憲文的電話,找你的。接完電話後過來,我介紹客人給你認識。”
  孟緹點頭,拿著電話就到了陽台,狀若平常地跟他寒暄了幾句。
  她隱約猜到鄭憲文要說什麽,果然,他很快就提起來:“阿緹,你父母讓你留在國內,你怎麽考慮的?”
  “我沒什麽考慮,”孟緹看著陽台外的花園,“按照我爸媽的意思吧。”
  “如果你想回來,我會盡量勸勸你哥和你父母。”
  “沒可能的,你勸不動的。我哥哥和父母已經把我之後的路都規劃好了,”孟緹平淡地說下去,“他們不願意我回來,肯定有理由。雖然還不肯告訴我,但是我想,那應該是為了我好。”
  鄭憲文極輕地一歎,像是在斟酌如何開口:“阿緹,這是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在我身邊可以看得見的地方。總之,你考慮一下。”
  滿月酒非常愉快,孟緹見到了兄嫂的不少朋友。孟緹雖然有點輕微的走神,從頭到尾笑容滿麵,一點陰霾都看不出。
  一旦決定了不回國,可以做的事情就很有限了。
  她進了個臨時的語言學校學英語,沒課的時候寫論文,孟小朋友滿月之後,孔文君回去上班,孟緹也幫著父母帶帶孩子。畢竟爸媽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她也不希望他們太操勞。
  自從她說過短時間內回不去後,從國內打來的電話就變少了。鄭憲文工作極忙自然是不會多聯係的。趙初年起初倒是電話不斷,言談中總是千方百計勸她回來。
  孟緹拒絕了幾次,最後那次握著電話陷入無奈,終於忍不住反駁回去,“他們是我父母和哥哥啊,我不可能不聽他們的話。”
  趙初年安靜了好一會才說:“你要什麽我都給你,這樣都不行嗎?”
  他不像會說出這種蠢話的人,孟緹無言半晌,希望用沉默告訴他不要再逼迫自己,而他則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無奈,還在等著答複。
  在長久的沉默中,孟緹抬起手,伸手抹了抹眼角,竭力鎮定地開口。
  “趙老師,你和我父母兄長,終究是不同的。”
  趙初年一言不發掛掉了電話,那之後完全沒有了消息。
  她忙於準備考試,幾乎戒了網,最多就是查查資料寫論文,電腦常年累月的開著,進行數據運算。朋友頓時就少了,走在路上,往來全不相識。
  這郊區附近的鄰居某種程度上說比較容易接近,孟徵孔文君的鄰裏關係倒是不錯,有時候也會有鄰居前來拜訪,偶爾還會有一些年輕人。孟緹跟他們說不上話,雖然有些年輕人對她表現出了興趣,獨自一人從語言班回來時,時常遇到有人搭訕,有時是金發碧眼的帥哥,她也沒什麽興趣,往往就來一句“我英語很糟,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敷衍過去。
  比較而言,完全沒有在國內過得輕鬆適宜。
  然而這些鬱悶統統不能訴之於口,一家人為她犧牲很多,如果再不知好歹,恃寵而驕,就太不聽話了。
  她慶幸帶著範夜的書出來。
  每天被英語大量洗腦後,睡覺前看一點美妙的漢字,這實在是值得安慰的事情。在她把其他幾本的書頁翻爛的同時,她最後拿起了那本《驚雷》。
  枯槐筆名下的書,隻有這本她之前完全沒有看過。很久之前曾經翻了翻,發現這本書風格類似《追憶似水年華》,然而還要更意識流一些,或者說晦澀一些。像一本絮絮叨叨的自傳加文藝欣賞時就放棄了。她對這樣小說始終無法產生興趣,《追憶似水年華》也是看了若幹年才看了不到一百頁。
  這本書就像一扇門。
  我一直在思考,我為什麽而存在。
  美、知識、智慧,是有些人的答案;愛情、友情、乃至感情是另外一些人的答案。明確的答案是一個人的風向標。而我,僅僅為了尋找它就花了一輩子的時間。
  初次跟人提起這個問題的那年,我大概三歲,又或者四歲,跟我的父母,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住在那棟怪異的大房子裏。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不起那棟房子的模樣,當我也有了子女後,兒時的記憶一點點的回到腦海,如同倒放的膠卷,雖然還是想不起那棟屋子的名字和所在,但餐廳裏那張巨大的桌子在記憶裏倒是日複一日的鮮活起來。
  那張桌子很結實,刷著褐色的油漆,配著二十二把高腳凳,每張凳子都比我高,在它們麵前,我總是自慚形穢。每到下雨天,就泛著新鮮的蘑菇氣息,有時還有點兒雨水、野草汁的味道,好像即將上桌子的菜。
  下雨的時候,我們都沒什麽事情好做,就會玩捉迷藏。此時桌子下是了極妙的去住。我喜歡捉迷藏,隻要藏在桌子下,幾把高腳像高大的保鏢般擋住了別人的視線,誰都找不到我。
  我就躲在凳子之中,背靠著桌子腿等人找到我。可他們總是找不到。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他們怎麽會沒有看到桌子下的我。我經常在等待被找到的時候睡著了。外麵的雨水成片的跌落在屋簷的石塊上,聲音被成倍放大,就像催眠曲。
  ……
  書籍最大的妙處,也許就在於讓你思考。
  而自傳類的書籍最大的好處,大概也是在讓你閱讀別人的人生,了解別人之所以成為別人,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時候聯係到自己,世界上不是每個人的自傳都會好看或者值得看,寫自傳其實不是為了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所以怎麽樣的夢囈都是無所謂的。
  這是孟緹看得最慢的一本書,而且還要時不時的停下來想一想,這一想往往就出了神,等回過頭來,書頁還停在原來的地方。
  她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裏,跟作者重逢——
  文字裏的世界漸漸變得立體,孩童時代的自由隨著年齡的增加而逐漸縮小;大量的閱讀慢慢剝奪了他並不多的快樂;書裏曇花一現的美麗的少女逐漸變得麵目模糊。範夜追憶著那些轉瞬即逝的美麗,所以他說,隻有失去的樂園是永恒的。
  這本書好像微弱的呼喚,作者就站在時間的那頭,持續不斷的呼喚著,不是為了尋求知己,也不是為了找到共鳴者,不過是一種傾訴。
  一本書和一個人的緣分總是會奇妙的達成。如果自己現在就在國內,對這本《驚雷》的感觸未必那麽深刻;可現在自己身在異鄉,即使家人都在身畔,還是偶爾覺得失落。
  她無數次想起那天晚上兄嫂的談話,隱約一種直覺浮上心頭,也許,自己的人生開始出了岔子。
  在這期間,她平穩地渡過了自己二十二歲的生日。
  她反複的看著那本《驚雷》,對這本書的熟悉程度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本。很多句子甚至都能隨口說出來。
  她又開始失眠,每天晚上都輾轉反側。光怪陸離的夢境就像是複發的病症一樣,好了一次,再來的時候就會加劇和加重。坐在書房裏寫論文、背英語單詞中就容易陷入某種虛幻裏去。
  伏案做試卷的時候,鉛筆往往脫離她的意誌,回過神時,試卷的邊角下就莫名地寫下了《驚雷》那本書裏的句子——“再富有的人也買不回自己的過去,更何況我一貧如洗”。
  那幾個月裏,她無數次拿起電話打算撥給趙初年,最後還是放棄了。

  第二十五章 歸來
  孟緹在答辯的前幾天,也就是六月初回了國。
  已經是初夏,天氣很熱,下了機場,滾滾的熱氣撲麵而來。來機場接他的是鄭憲文,這是在美國時就已經確定好的。雖然她表示自己是個已滿二十二歲的大人,可父母還把她當成了小孩子。
  這樣炎熱的天氣讓鄭憲文來接她,孟緹連連道謝。
  鄭憲文接過她的行李,存心打趣,“兩三個月不見,你真是越來越客氣了。”
  孟緹心裏一驚,立刻否認:“沒有的事情,嗯,鄭大哥,我不想麻煩你。”
  然而到底聽出一點異樣的情緒,鄭憲文看了她一眼,依稀覺得她精神狀態不太好,也不跟她多話,“我看你坐飛機累得很了,回去休息後再說。”
  “好的。”
  很快就到了家,原以為兩三個月沒人住的屋子早已積滿了灰塵,沒想到還是窗明幾淨。
  鄭憲文笑著解釋:“想到你要回來了,昨天我叫鍾點工來打掃了一下。”
  他一直想的都很周到,孟緹看著幫她放行李的鄭憲文,所有的言語都顯得貧乏,隻能說一句:“謝謝了。”
  “你跟我客氣成這樣,我真是不習慣,”鄭憲文說,“下樓跟我去吃點東西。”
  “不用了,我隻想睡一會。”
  “那不行。”
  她窩在沙發裏不想動,久違的家讓她覺得異常溫暖。加上轉機的過程,她在路途上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天,長久的失眠,真的有點累。鄭憲文也不再強求,叮囑她好好休息就下了樓。
  回到了家,躺在睡了十幾年的小床上,比起飛機上十幾個小時的顛簸好了很多,但真躺在床上,也還是失眠得厲害。她閉著眼睛想了一會,習慣性的去摸枕邊的書,下麵空空如也。又不想去櫃子裏拿出行李,眼睛一閉,強迫自己睡覺。
  身體疲憊,短短一個下午就在多次的醒來和繼續睡過去中渡過,等到恢複了精神和體力,這個下午也差不多走到了尾聲。
  她隨後想起自己還有事情要做,下了樓,沿著校園裏的林蔭大道騎車過去,柏油路上,斑駁的、陰暗交錯的樹影就從車輪子下匆匆劃過。六月的學校已經頗有畢業的氣氛,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不少宅居在宿舍一天的畢業生已經在道旁拉開了家子,墊上幾層報紙,鋪上一條床單,把書一字排開,開始大聲吆喝販賣;而學校的小公園裏,標誌性建築和雕飾旁也時不時看到拿著相機的聲音。
  這一切的景物都那樣熟悉,聲音是熟悉的知了叫,甚至連氣味都是熟悉的,熟透了梧桐樹在陽光下蔫蔫地耷拉著耳朵。這才是她成長、生活、學習了這麽多年的校園。
  從教職員工宿舍區去文學院必然要經過體育場,她騎車經過,忍不住被體育場的室外藍球場吸引了目光。大概是有什麽比賽正在進行,場上真是人滿為患,叫好助威聲也是此起彼伏。所有的人忽然不為高溫所苦,人群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在陽光下閃著黑黝黝的光。
  這才是大學應該有的節奏,孟緹忍不住留了心,多看了場地幾眼,一個出挑而熟悉的背影躍入眼中。她低低“咦”了一聲,恰好一群女生齊心協力的高呼“趙老師加油”震響了場地。
  孟緹一愣,迅速把自行車停在路旁,一路小跑體育場走過去。
  遠看覺得觀眾極多無比,近看更是如此,同學們簡直是見縫插針的站著擠著,孟緹在外圍轉了兩圈都不得其門而入,她身材在女生中算高,可跟男生比起來完全不夠看,隻能看到場中的人頭奔跑,具體是誰完全不知道。
  她咬咬牙,眼睛一閉就開始擠進人群,憑借著削瘦的身材和城牆厚的臉皮,也算殺出了一條血路。
  孟緹連連道歉:“很抱歉,我太——”
  兩個人都是一愣,下一秒同時大笑出聲,雙手飛快地握在一起。
  “阿緹,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看著楊明菲那張因為看球而激動地滿臉通紅,眸光閃爍的臉,孟緹揚著嘴角笑了,解釋說:“今天早上到的,累得很,在家裏睡了一覺才出來。”
  楊明菲了然地點點頭:“這幾個月我可想你了。當時我記得你說是去兩個星期吧,怎麽就變成了三個月?我昨天跟熙如還在說呢,你再不回來,幾天後的答辯可怎麽辦。”
  孟緹抿嘴笑,正要開口說“現在不是就回來答辯了嗎”,卻被忽然響起的歡呼浪潮打斷了,那歡呼聲就像海嘯,刺激得孟緹鼓膜發疼。
  “啊,”這陣子歡呼讓楊明菲有所頓悟地睜大眼睛,錯拉錯身子,一把把她從後麵拉到自己身邊,伸手朝球場一指,“快看快看,你家趙老師,那邊高個的,穿藍色球衣的,剛剛搶到了球!”
  根本不需要楊明菲的提示,她就已經看到他了。他拍著球閃過了對方的球員,一抬頭扔給了己方的另一個球員。
  孟緹見識過趙初年的驚人身手,知道他身體素質絕對是一流水準,不過那時候太暗,她知道他動作利落瀟灑,出手極其迅速,卻不知道到底可以快到那個份上;此時在球場上,但不知道他打球也這麽好,就剛剛帶球過人,她一雙眼睛都沒看明白他是怎麽從對方前麵轉移到後麵,傳球的動作倒是很優美,手肘輕輕一抬,幾乎沒怎麽用力,球就飛了出去,動作完美得就像那條拋物線一樣。
  孟緹怔怔看了幾秒,才側過頭問:“這是籃球比賽嗎?到底是怎麽回事?”
  楊明菲視線不離球場,“你啊,在國外幾個月,錯過了一場好戲啊。這是咱們學校的青年教師籃球隊之間的比賽,每個學院一支球隊,球員都是老師,學生們肯定好奇嗎,所以每次比賽都是這樣的盛況,尤其是這場,已經是半決賽了,文學院對管理學院。”
  孟緹頓時想起來的確有這麽回事,這也是學校十餘年的傳統了,“可我記得往年不都是在室內比賽嗎。”
  “最近室內籃球場在裝修呢,”楊明菲緊張地看看時間,又看比分牌,“好像上半場要結束了,文學院還差了十分的樣子。”
  “看來差距很不小。”
  “那是,”楊明菲說,“管院是上屆的冠軍,文學院能打成這樣已經不錯了,要我說,趙老師可謂功居至偉呢。”
  “一個人的能力怎麽都是有限的吧,你這是粉絲心態,”孟緹全神貫注看著球場動靜,暗暗為趙初年捏了把汗,又問,“咱們學院呢?怎麽樣?”
  楊明菲洋洋得意,伸出一根指頭比了比:“那是沒的說,咱們也進半決賽了。”
  “不過,就你一個人在看比賽?宿舍其他人呢?”
  “熙如被老師叫去填表了,這段時間她忙得跟什麽一樣;其他幾個懶人嫌天熱,沒出來看球。”
  說話間趙初年又搶到了球,這次他沒有再傳給隊友,環顧了四下虎視眈眈的對手,麵無表情地一抬手,球在空中劃了條拋物線,球應聲入網。
  裁判吹了哨,上半場結束,球員們回到了休息座。孟緹看著他轉了個身,走向對麵的休息座,對麵的人群陣型就像海浪一樣,起起伏伏,有了明顯的改變。
  楊明菲這才滿足的歎息了一聲,“霍”一下轉身,抓住孟緹的肩膀就開始使勁地搖晃,“你說趙老師怎麽能那麽迷人呢!一會球打完了,你讓他給我簽個名!合個影!”
  孟緹被她晃得發昏,“這個……我去說說看吧。”
  楊明菲滿意地點點頭,問她:“說起來,你回來告訴趙老師了沒?”
  “還沒有。”
  “還不快去!”
  孟緹猶豫:“現在?”
  楊明菲瞪她一眼:“當然是現在了,你看他們打得這麽辛苦,你怎麽都要去慰問鼓勵一下。一會都打完了,你再慰問也沒有用了。”
  她說得也不無道理,兩人就沿著球場邊繞場一周,走到了球員休息地幾米地,不過想要更近一步就難了。畢竟是娛樂性質的比賽,規矩也不嚴,人群也自然不嚴實。
  孟緹總算認識到文學院女生的強大,運動員老師們被圍得水泄不通,當然,行情尤其好就是趙初年,雖然他隻是坐在椅子上麵無表情直視前方一言不發,可這並不妨礙女生們在屢屢碰壁的情況還繼續給他遞礦泉水送毛巾。
  既然被人群隔開,孟緹也就不動了,隔著喧鬧的人群靜靜看著他,汗從他的額頭上滲出,劃過臉頰,他也沒有擦的打算。她費力地想著,到底有多久沒有見到他了。
  差不多三個月了,是他們認識時間總長的三分之一。
  這個時候居然做起算術題來,孟緹也忍不住在心裏嘲笑自己,眼看著人群漸漸散去,楊明菲推了她一把,她邁開了步子,看著他的側臉一步步走近。他穿著運動服,手裏握著餅半滿的礦泉水,其實看上去也就是個普通大學生的模樣。
  孟緹忽然就有點膽怯起來,腳發軟,甚至還倒退了一步;就是這個時候,他轉頭過來,兩人的視線就這樣不期而遇地撞上,那雙眸子還是一樣的明亮,隨即雙眼模糊,她發現,自己已經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了。
  這個時侯應該選擇什麽樣的開場白實?謔歉鑫侍狻?
  孟緹深呼吸,於是再走近了一點,笑著朝他略一欠身,“趙老師。”
  聲音未落,隻覺得眼睛一花,在熟悉的“阿緹”兩個字出口前,她已經被他抱住了。是她最習慣的那種抱法,手臂環在她的肩頭,下顎輕輕貼著她的額角,溫熱的體溫籠罩了她的全身。
  時間空間都要停滯了,孟緹覺得周圍安靜了一瞬,無數的視線利刀一樣就落在她身上。她的臉一下子就熱辣辣的燒起來,掙紮了一下,使出全身的力氣推開了他。此時才真正切切地體會到“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到底是何等尷尬的心情,不然把所有人記憶洗掉算了。
  所有構思中的開白場都失去了效用,在場沒一千人也有六百,也許有些老師根本就認識她;在這麽多人的視線下不論幹什麽都是絕佳的笑料和八卦題材,她懷著要吐血的心情瞪著趙初年,恨不得以頭搶地,“你你你……你做什麽啊。”
  趙初年好像這時才注意到了四周有人,並且有很多人,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她臉為什麽紅得想要滴血了。
  他當然不在乎這些無聊的視線,回頭又隻看著她:“阿緹,你總算回來了。
  “嗯……”孟緹嗓子疼,“回來了。”
  趙初年的手指輕輕擦拭著她的臉。
  “你什麽時候到球場的?”
  大庭廣眾不是聊私事的地方,說什麽都不對,幹什麽都是錯。那句“我想來看看你”是打死也不會說出來,所以孟緹含糊地“嗯”了一聲,也不敢正眼看他,“趙老師,下半場就要開始了,你先去打球吧,總之一會再聊。”
  趙初年以投籃的命中率把手裏的礦泉水瓶子扔回紙箱裏,要拉她去場邊坐下,“阿緹,你坐在這裏等我吧”。
  全場人都站著看球,就她坐著,怎麽說都實在太不像話了,也不知道趙初年的大腦回溝到底是什麽樣的構造,明明他不是這麽不通世情的人。孟緹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不論如何都不肯坐,拉著楊明菲站在一旁,“我站著就可以了。”
  趙初年很猶豫:“這麽熱的天……”
  路吟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一拍他,壓低了嗓門:“好了,有什麽話以後再說,給孟緹留點麵子吧,你還嫌她不受關注啊。”
  下半場的半個小時異常艱難。艱難指的是兩個方麵,一是艱難的比賽,一個是孟緹本身過得極其艱難,承受了那麽多的質疑和審視視線,神經難免高度緊張。下半場進行到一半,她的個人資料已經被文學院的女生們找了出來,並傳遞了個遍。
  她隻要稍微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就能聽到身後女生們的竊竊私語。
  “到底是什麽來頭啊,居然跟趙老師關係那麽好。”
  “她好像叫孟緹,數學係的。”
  “……我聽說,她爸媽都是咱學校的教授,她爸爸好像還是計算機學院的院長還是係主任來著。總之背景蠻大的,輕易可惹不得。”
  “原來如此啊。”
  “……你們也不要這麽說,人長得還是相當漂亮的。趙老師也是男人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們看看全場幾個人比她漂亮?人家先天條件好,這也是嫉妒不來的。”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流言未必是惡意的,但也絕對不含太多的善意。孟緹盯著球場中奔跑傳球的趙初年,狠狠咬著唇,隻覺得頭疼欲裂,也不知道是時差問題還是這段時間沒休息好的後遺症複發;她身邊的楊明菲差不多笑得滾到地上去了。
  “我頂著炎夏來看比賽實在太正確不過了啊,這麽精彩一幕好戲,她們怎麽舍得不來的,回去跟宿舍那幫懶人一說,氣死她們,”她擦幹笑出來的眼淚,“阿緹啊,你真是出名了。”
  孟緹臉上的熱度一直都沒退燒,不理她,很久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這又不是我願意的。”
  “好了,別不滿了,趙老師也是太激動了,他都多久沒見你了啊,”楊明菲吸了口氣,“其實他抱你的那瞬間,真是很讓人感動的。從頭到尾都隻看得到你一個人,他看著你的眼神,怕是石頭都要融化了吧。”
  孟緹靜了靜,沒有多言。
  抬頭看向籃球場,他全身沐浴在夕陽下,運動的身姿優美,就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曲線。這樣看著他,比賽的結果也不是那麽重要了。
  最後文學院以兩分之差輸給了管理學院,但已經是曆年來最好的成績了,所以也沒有人遺憾,勝利的管理學院自然情緒高漲,輸掉的一方雖敗猶榮。
  人群潮水般的散去了,作為運動員的老師們也紛紛回到了體育場的更衣室洗澡換衣服,孟緹則坐在外麵的長椅上等他,楊明菲則遇到了自己身在文學院的高中同學,笑眯眯跟孟緹表示自己跟同學吃飯去了同時也不要打擾他們比較好,還不忘叮囑了幾句“趙初年的照片”後就跟高中同學一起溜了。
  孟緹一時也是無奈居多,好在等的時間不久,趙初年很快就出來了。文學院的一群老師開慶功宴,趙初年則沒有去,其他人笑容曖昧,卻也沒勉強,尤其是路吟,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遠了。
  很快就隻剩下他們兩人,趙初年微笑著背著夕陽站立,他穿簡單的襯衣長褲,頭發有些濕潤的潮濕,發間零星的水珠在,整個人有水洗後的清新感。他個子太高,孟緹幾乎站在他的陰影下。她有種不能言說和似曾相似的感覺,其實沒有想好跟趙初年說什麽,隻憑著一時的腦門發熱就跑過來找他了。
  此時她絞盡腦汁,絮絮叨叨的找了個中規中矩的話頭。
  “我是今天早上回來的,因為時差睡了一覺,本來也是想來找你,恰好在球場遇到了。”
  趙初年提著裝運動服的袋子,微笑著,眼裏都是細碎的金色波紋,“謝謝你記得我。”
  “我們找個地方坐著說話吧,”孟緹提議,“我請你吃飯。”
  “好。”
  兩人結伴而行,孟緹說:“我沒想到你打球很不錯呢。”
  “也是被逼上球場的,”趙初年說,“好在這是最後一場了。”
  “你個子高,自然受重視了,”孟緹努力尋找著三個月前兩人的相處模式,竭力找一些輕鬆的話題,“不過我算是見識到了,你粉絲很多啊。現場的女生大部分都是衝著你來的。楊明菲還讓我跟你要照片呢。”
  趙初年笑了笑,沒說什麽,隻略微抬起眼睛看著道路盡頭那條安靜的林蔭道,想什麽都看不出來。
  氣氛有點冷,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地走到了學校附近的某家餐廳。
  餐廳的香氣飄來,她還是餓了。在國外太久,這樣美味可口的中餐簡直在最好的美夢裏才可能出現。
  孟緹清了清嗓子,提起了那通讓人不愉快的電話,“趙老師,這短時間我想了很多,想著怎麽跟你開口,怎麽道歉。不過你別生我的氣好嗎?”
  趙初年搖頭:“我什麽時候生過你的氣?這次回來呆多久?”
  “我回來是答辯和和辦手續的,一個月吧,”孟緹心裏難受,垂下視線,“我爸媽的想法讓人意外的頑固,我現在沒辦法逆著他們的意思。我想快點拿到了學曆,兩三年就回來。這期間所有的寒暑假我都會回來,你願意等我嗎?”
  燈光下他的表情那麽柔和,讓人迷醉,和她夢中的景象相差無幾。孟緹一個閃神,他伸手撫上她的臉,“沒關係。我找了你足足十五年六個月二十天,再等兩三年也不算什麽。”
  被他手指撫過的臉頰立刻由沸點降到了冰點。本來好容易緩和的氣氛也蕩然無存,臉上的紅暈褪了幹幹淨淨。
  孟緹努力擠出個笑扔出去,“趙老師,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妹妹。”
  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趙初年定睛看她一眼,收回了手臂搭在桌麵上,喃喃說:“我怎麽會認錯呢。”
  餐廳在學校裏,吃飯的都是本校學生,認識趙初年的人並不少。在兩人的沉默中,有個女生過來跟趙初年招呼,並且自來熟的坐在第三把椅子上。
  “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趙初年溫言:“坐吧。”
  “真的是很巧,沒想到遇到了趙老師,”女生笑眯眯,“我剛剛看你打球了,真是帥呆了,沒想到你不但課上的好,運動也不錯。”
  這樣的誇獎明顯就有些過頭了,趙初年上課,不論如何都算不上“好”,最多不過不失。
  “趙老師,我期末考得怎麽樣?”
  “我還沒有批卷子。”
  “噢,那我就再等等。”
  兩人很熟絡地說著班上和學院的事情,孟緹抬頭,不動聲色瞥她一眼,那張臉似乎有點熟悉。女生也在看她,兩人視線一對上,女生立刻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叫戴昭陽,孟學姐你好。”
  孟緹點了點頭,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貌似隨口問:“你大幾的?什麽係?”
  “我今年大二,馬上升大三,中文係的,趙老師今年教我們文學欣賞。”
  孟緹略微一點頭,不欲多言,用眼神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可戴昭陽卻一副信息接受不良的樣子,像打開了話夾子,“孟學姐,久聞你的大名,今天才見到你呢。”
  孟緹壓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大名是什麽。她跟趙初年關係要好也不是今天才流傳出去的新聞,連鄭柏常都知道了,學生更不要細說。球場上那一幕想必會催化了本來就可怕的流言。
  “……聞名不如見麵,孟學姐還真是跟傳言中的一樣漂亮。”
  她嘴上就跟抹了蜜一樣,孟緹不悅地微微皺起眉頭,“好了,沒人要聽你說這些。你回去吧。”
  這句毫不客氣地話堵住了戴昭陽,她有點愕然,本想諷刺回去但考慮到她的身份還是忍了下去。咬著唇看了看孟緹,又盯住趙初年,“趙老師,那我先走了,明天我去辦公室找你。”
  趙初年頷首:“好。”
  戴昭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表情絕不愉快。
  孟緹心有不悅,趙初年自然察覺到了,說:“阿緹,你的態度不太好。”
  “她話太多了。你跟她很熟?”
  “她是班長,經常送作業給我。”
  孟緹瞥了眼那個離開的背影,又慢慢把視線收回來,眨不眨盯著麵前的人看,頭一次覺得有些話應該說出來,“趙老師,不論怎麽說,你還是要把我和你妹妹分清楚,不然你這樣……我真沒法放心。”
  趙初年眼神裏有異樣的光閃過,旋即低低笑了兩聲,“她是長得有點像你,但不是每個人長得像你的人我都會另眼相看。”
  孟緹手一抖,“我跟其他人不一樣?”
  趙初年就看著她,實際上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不曾離開。他微微笑著,眸子是清晰的,聲音也是。
  “她們都不是你,我不會認錯。”

  第二十六章 輾轉
  回家之後失眠的症狀還是沒有好轉,反而有加劇的趨勢。在連續一兩個月的失眠後,趙初年的態度讓她的精神狀態到了最低。
  回國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夢見了趙初年。他牽著她的手去遊樂園,帶她去看那座山中的寺廟,帶她去旅遊,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一口一個的“知予”,他叫得很那麽溫柔,每個音節都貼著她的肺腑,暖洋洋的。她好像也不覺的有什麽不對,還答應著,傻兮兮地跟著他在遊?衷襖鐧醬β遺堋D敲吹幕獨鄭?孟袼?鞘塹諞淮衛湊飫鎄嬉謊??
  從夢中醒來,她幾乎都窒息,額頭手心都是冷汗。這一來更是冷的直哆嗦,偏偏還睡不著,睜著眼睛到天亮。
  到底是六月了,大清早的太陽灼熱地烤著地麵,她覺得刺眼,順手拉上了窗簾。
  她去食堂吃了早飯,拿上論文和厚厚一遝原始資料直奔宋漢章的辦公室。
  這幾個月孟徵的指點還是有成效的,在長達二十分鍾的審閱後,宋漢章難得路出了一點滿意的神色,他用紅筆在論文上勾畫了一些地方,“還可以,比我想象的好,但是有些地方還是需要修改。你再早回來兩天就好了,現在修改的話,時間還有點急。”
  這已經是難得的評價了。孟緹頓時心花怒放,“我馬上修改,絕對沒問題。”
  宋漢章把論文還給她,又問起孟徵兒子的消息,孟緹繪聲繪色地敘了一遍,他聽得也頗有興致。宋漢章一直很喜歡孟徵,孟徵後來在數學上的所向披靡差不多都有他的提點之功。孟徵後來改了行,他一直惋惜。隻有這個時候,他看上去才是正常的鄰家伯父。
  “理論還是要有人研究的,都去搞技術了怎麽行。他後來改了行,很讓人惋惜。”
  “我哥一直感謝您,他指點我寫論文的時候,總愛說‘按宋老師的的要求’,您那時候給他打的基礎很好。”
  宋漢章又問她:“你雖然沒你哥聰明,但也不錯了。你不會改行吧?”
  孟緹肯定地搖了搖頭,臉有點發紅,“呃,宋老師,其實我一直想成為您這樣的學者。”
  宋漢章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樣的閑聊中,孟緹記錄下修改意見,一個上午差不多也就過去了,她順便陪著宋漢章去食堂吃了頓飯。
  隨後的一兩天她則處高壓狀態中。係裏組織的畢業活動,例如爬山等等也參加不了。
  論文總的來說沒有什麽問題,涉及到一些篇幅的修改和調整,還有最細節的格式和用詞,在實驗室一呆就是一個下午和整個白天。第二天中午忘記吃飯,甚至都是趙初年送過來的。
  她本來就因為失眠而虛弱,這兩天的精神完全是擠出來的。
  好容易堅持到最後收尾,眼皮睜不開,人幾乎要彈成一灘泥。還是咬著牙支撐著疲倦的身體,把文檔帶到指定的複印點,打印出來,規規矩矩裝訂好,抬頭一看,天都黑了。
  她回家吃了點東西就打算睡覺,考慮到明天就是畢業答辯,今天務必要睡個好覺才行,最後幹脆收拾了下衣服直奔學生宿舍。
  正是晚上八九點,宿舍裏一屋子女生剛剛爬山歸來,正說著趣事,看到孟緹前來很是吃驚:“啊?你怎麽不住自己家來跟我們擠宿舍了?這個時間才來?天都黑了。”
  孟緹“哈哈”兩下,“一個人怪悶的。”
  “誰讓你不跟我們出去玩啊。”
  “不過是誰想起六月份去爬山?真是沒事找事。”
  “我倒是想去爬山呢,不是改論文嗎,”孟緹說,“你還不知道宋老師,多嚴肅一個人。”
  “我也是,論文改了好多次。”
  孟緹看了看本來應該屬於自己的床,側頭問王熙如,“我今天晚上跟你一起睡吧?”
  “當然。”
  這大學四年,除了最開始的一個月,孟緹再也沒在這間宿舍睡過,自己那張床還是空著的,堆放著其他幾個人的雜物,收拾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來之前已經在家裏洗了澡,略微洗漱一下,迅速換上睡衣,就爬上了王熙的床,迅速把自己蜷縮毛毯裏。
  楊明菲說:“我們說話小一點聲,免得吵到她。”
  孟緹剝開紗帳的一角,探出個頭,“沒事,你們說話吧。其實我現在是太安靜才睡不著,有人說話我還安心些。”
  雖然天氣炎熱,但寢室有空調,並且開得相當足,四周的喧鬧又讓她感覺無比安心,因此她以自己都沒有感受到的時間久睡著了。王熙如啞然片刻,輕聲說了句“到底是多疲倦才會這麽快睡著”,又從衣櫃裏裏拿出床薄毛毯,小心翼翼蓋在孟緹身上。
  再一次被不知所謂的夢境驚醒時,宿舍才剛剛熄燈。
  屋子裏的室友們還在進行海闊天空的閑聊。畢業臨近,論文早已寫完,白天也沒有課,畢業的各種感懷堆積在心——屋子裏六個女生,王熙如和孟緹出國,楊明菲支教,其他兩個工作了,剩下一個考上了本校其他學院的研究生。離愁別緒讓每個人都發沒了忌憚,連宿舍裏最挑剔最難伺候的曲暢都加入了話題。從衣服到化妝品,從足球到籃球,從天下局勢到經濟發展,無所不包,當然,也少不了異性,並且這個話題一旦出現就迅速占領了市場。
  孟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感受到這樣熱鬧的氣氛,抑鬱的心情也有了片刻的好轉,加上剛剛睡了一覺,暫時恢複了一點精神。
  她笑著加入了話題:“呃,沒想到你們感情經曆這麽豐富嗎。”
  王熙如沒料到她醒了,就問:“我們吵醒你了?”
  “沒有呢,我最近一直睡得不好,不關你們的事情。”
  楊明菲“撲哧”笑了:“其實我們正要說到你。可惜你啊,大學的時候,大部分人都不敢追的。”
  孟緹不明白:“為什麽這麽說?”
  “你爸媽可是學校的教授啊,”楊明菲笑語,“我記得大一入學的時候吧,院裏係裏不是搞了很多迎新活動麽,大家發現跟你院長書記都挺熟的,都真是又吃驚又羨慕啊。”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確比很多人走在了前麵。
  曲暢忽然接了話,說:“那時候跟你針鋒相對,氣?媚惆岢鏊奚幔?媸嵌圓蛔×恕U饉哪晗啻ο呂床歐⑾鄭?愕娜肥嗆苣訓玫暮萌恕!?
  孟緹哈哈一笑算是回答:“啊,你居然對我發好人卡?這算啥呢。”
  大家一起都笑了。
  “好了,你們別打岔,我有話問她呢,”楊明菲敲了敲床頭柱示意大家安靜,“孟緹,話說,你跟趙初年老師到底是怎麽回事?前兩天籃球場上驚天一抱啊!”
  孟緹身體僵了僵,抽動嘴角,“……你當時不是在場嗎?還要我說什麽……”
  “你腦子怎麽不開竅,我說你打算怎麽辦,你馬上就要出國了吧,就忍心留趙老師一個人嗎?”
  說完也不要孟緹回答,自顧自地說開去。
  “前天籃球比賽後,我不是遇到一個文學院的高中校友麽,我們就順便聊起趙老師了,”楊明菲存心把話說得抑揚頓挫,“他之前在學生中不是一直口碑很好嗎,據說對學生的寬容和善解人意都快趕得上他的英俊程度了。不過,這幾個月他忽然性情大變,脾氣不好,對誰都沒好臉色,以前不論怎麽樣都彬彬有禮,現在完全跟惡魔一樣了,考試過關的人寥寥無幾,下課後想跟他說句話比登天還難。他以前那些粉絲都被他打擊得夠嗆啊。”
  孟緹從來沒有想到這層事情,眼睛有酸有疼,心裏好像打翻了作料碟,酸甜苦辣都有,喃喃回了一句:“是嗎。”
  “是啊,最詭異的是,他性情大變就是你去美國後不久發生的,”楊明菲說,“我當時聽到時就在想,多半跟你有關。”
  長久沒有回答。
  但沉默已經是最好的回答,楊明菲越發興奮了,追問:“阿緹,你怎麽不說話?我說對了吧。你說說,打算怎麽辦?反正如果是我,我絕對舍不得對我這麽好的男人。父母那裏,隻要說明白了,他們總會理解的吧。”
  王熙如在被子下握住了孟緹的手,“嘖”了一下,“你們消停些吧,她又睡著了。”
  那麽好一個八卦材料就這樣因為“睡著了”錯過了,眾人不免遺憾,很快又把話題轉開了。
  孟緹在夜色中翻了個身,對上王熙如的臉,輕語:“謝謝你。”
  王熙如抱了她一下,也用同樣低的聲音說,“沒什麽,睡吧,明天答辯。”
  第二天的畢業答辯一切順利。
  王熙如延續了她一直以來的超級水準,一篇論文寫得是完美無缺,據說其專業和細致,都已經可以比得上研究生的水平。她是如此的優秀,以至於知道她即將留學的老師們在她答辯完成後都麵露遺憾之色。
  孟緹自己也還做的不錯,這學期,雖然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但論文上的事情也從來沒有馬虎,到底是在孟徵監督下寫出來的論文,既然得到了宋漢章的認可,其他老師也是一派激賞。
  當天晚上是班上的散夥飯的日子。
  臨近畢業,各種名義下的聚餐也特別的多,學院、數學係,班級、宿舍、女生、男生……等待各種團體輪番聚餐和各種五花八門的活動。孟緹回來這幾天也一次也沒有參加,好在趕上了最正式的這頓散夥飯。
  他們吃的是最熱鬧最有氣氛的火鍋,足足吃了三個小時,男生女生一邊吹牛一邊喝掉了三四箱酒,氣氛高漲,若說起初還有著離愁別緒,現在就隻剩下最後的瘋狂了。
  席間有人提議每個人對全班同學說一句最真誠的話,這個建議一經提出,就得到了大家讚許。畢竟,他們一起走過了四年的大學生活,見證青春的來去。
  很快輪到了她,孟緹站起來,無聲地環顧四周,朝所有人據了個躬,才說:“大學四年,我很高興能夠遇到大家,你們的每個人我都會記住。有句話說,隻要有空氣和光亮,以及朋友的愛留下來,就無須膽怯。”
  不知道哪個男生高叫了一句:“孟緹,我肯定會記住你的。你當時給我發好人卡,我可是記得清楚。”
  孟緹忍俊不禁,端起酒杯:“我跟你賠不是,先幹為敬。”
  所有人都大笑出聲,氣氛頓時達到了高 潮。
  不過接下來的通宵唱歌她就實在敬謝不敏,她最近失眠過多,精神十分差勁,到喧鬧的環境裏長時間呆著絕對不夠承受的。更何況,這幾天,不論是趙初年還是鄭憲文都會在每天晚上給她一個電話,仿佛查勤一樣。
  因此不得不提早回去,但回去也睡不著,路邊有家精致的冷飲店,她走了進去,隨便叫了冰激淩和冷飲,在靠近街邊的位子坐下。這附近有兩三所大學,店裏全是跟她差不多的年輕學生,大多是一對對的情侶,說說笑笑,顧盼神飛。
  孟緹取出挎包裏的電腦裏的筆記本,開了機,把數碼相機的連接到電腦上,慢慢看著今天晚上照的吃散夥飯的照片。F
  這樣一看居然出了神,恍惚中那股香醇的酒意再次回到身邊,直到一個聲音把她叫醒。
  “阿緹。”
  熟悉的聲音讓她抬起頭,趙初年站在桌前麵前。
  孟緹禁不住喜悅,笑容浮上了臉,“啊,好巧。”
  趙初年拖過她麵前的椅子坐下,“我剛剛給你打電話了,你沒有接。”
  孟緹拿出手機看了看,果然有幾個未接來電。“趙老師,我們班吃散夥飯,太吵,所以沒有聽到,抱歉。”
  “沒有的事,我也猜到了,你們今天答辯完,應該聚一聚了。”趙初年搖頭,“玩得怎麽樣?”
  “挺傷感,也很瘋狂吧,”孟緹把電腦轉個方向,對著趙初年,示意他看屏幕上的照片,“我頭疼得厲害,沒辦法跟他們一起去唱歌了。”
  趙初年在燈光下打量她,氣色非常糟糕,精神狀態明顯比剛回來時更差,疲倦的陰影使得她那慣常的甜美笑容都打了若幹折扣,讓人一看心就揪起來。趙初年下意識伸手撫上她的臉,明明已經是炎夏,可臉依然十分冰冷。
  趙初年憂心忡忡:“阿緹,一個答辯而已。你到底疲倦成什麽樣子了?”
  孟緹支著頭,想了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是畢業那些事情吧,答辯啊,聚會啊。”
  趙初年皺眉:“不要避重就輕,還有呢?”
  聲音好像一股暖流,不論什麽時候,他的關懷和溫柔都這樣體貼入微。孟緹輕輕說:“趙老師……我,我又做噩夢了……我也不知道怎麽了。總之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一些亂七八糟的景象。”
  趙初年表情一凜:“什麽時候開始的?”
  “前兩個月在美國的時候就開始了,”孟緹靜了靜,玉管一樣的手指在桌麵上糾結在一起,“我在重看枯槐那幾本書,然後又開始做失眠,做夢。”
  趙初年沉吟:“夢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尤其是反複出現的噩夢。”
  孟緹關上電腦,有些恍惚,“我想,大概是那些場景實在太生動了,非要闖進我夢裏來。”
  她垂著頭,趙初年聲音繃緊了,拿過她手邊的包,幫她把筆記本裝進挎包裏:“你這樣下去不行,今天去我家吧。”
  “嗯?”
  孟緹沒明白,愣愣看著他。
  趙初年言簡意賅,“你回去也是一個人,一個人容易胡思亂想。去我那裏住,萬一發生什麽事情我也好照顧你,就這麽定了。”
  去單身男人家裏住,這件事情還是有悖孟緹一直以來的受到的教育和最基本的安全常識,但回家後也孤身一人她委實沒有這個勇氣,否則也不會在這家店坐了兩個小時還不打算動彈;至於王熙如楊明菲她們,估計是在外通宵玩鬧的多。
  她的猶豫分明就寫在臉上,趙初年怎麽會看不出來,他叫來服務員結了帳,說:“阿緹,關於你的失眠和夢境,還有範夜的事,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夜色中的城市燈光閃爍,一條條筆直的公路像是凝固的河流。燈光流水般從長街上流過,迎麵而來的汽車的前燈就像一片片撒開的金沙,晃得人眼花繚亂。
  夜色下的城市實在太具有迷惑性,更可能是因為趙初年在身邊陪伴,她覺得無比安心,一上車就開始打盹。雖然路程就三四十分鍾,但已經是她最近比較好的一次睡眠了。
  醒過來的時候車子已經要到了。樹木在夏日夜風中微微晃動,遠處的青山暗淡的帶著些黑影,靜靜的似凍在湖的邊際上。
  孟緹忽然想起一件事,下車後就問他:“我上次來的時候,你家連張多餘的床都沒有啊。”
  趙初年微微一笑:“現在有了。”
  很快她證實了趙初年的話,果然是有的。再一次來到趙初年那棟位於湖邊的獨棟小樓,孟緹跟第一次一樣吃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明第一次來,一樓空曠得可以當做籃球場;現在徹底大變樣,明顯修飾過,家具一應俱全,華麗,完全可以用來辦一場豪華的舞會。
  客廳甚至還有個雕花木架,放著各種精美的瓷器和裝飾品。孟緹從來沒看到室內的屋子有這麽多燈,壁燈頂燈,照明設計堪稱一流水準,還有鑲嵌在牆壁裏的燈,通過花紙玻璃彌漫出來,落在鬆軟厚實且色澤鮮豔的牆壁和地毯上,此間光影交錯。
  明明那麽疲倦,可她吃驚得連坐下都忘記了;趙初年解釋說:“你第一次來的時候說這裏太沒有人煙氣息,你去美國之後,我找人重新布置了一下,怎麽樣?有人煙味了嗎?”
  不論怎麽樣都沒有想到趙初年把她的一句戲言就當了真,用高檔家具和電器裝飾了屋子。孟緹收回視線,對著趙初年誠心誠意地點了點頭:“真是很漂亮,就算隻是擺設也很美的。”
  趙初年眼珠熠熠生輝,“隻要你喜歡就好。餓了沒有?要吃東西嗎?廚房裏還有些吃的。”
  孟緹在聚會上喝了一肚子啤酒,一點不餓,於是搖搖頭。趙初年還是去廚房拿了幾盒牛奶,用微波爐熱了熱遞到她手裏。
  兩個人上了樓來到書房,以前放凳子的地方貼著牆壁多了張單人床,可見趙初年說的有地方給她睡也完全不是虛言。沙發旁的小桌上安安靜靜地擺著範夜的幾本書。
  書房朝西,屬於當西曬的位子;早上離開時沒有關窗戶,因此熱氣灼人,比這棟屋子的其他地方溫度都高得多,孟緹剛坐下渾身就熱了。
  趙初年關了窗戶,開了空調,問她:“去不去洗澡?”
  孟緹才想起洗澡這個嚴肅的問題,“啊”了一聲,“怎麽辦?我沒有睡衣啊。”
  趙初年走到臥室,在衣櫃裏翻了翻,高聲問她:“我倒有些沒有穿過的睡衣,勉強將就一下可以嗎?”
  事到如今也隻有這樣了。
  她很快洗了澡出來,臥室和書房都已經涼快了。趙初年的淺褐色睡衣穿在身上,襯托得她簡直就跟小醜一樣。上衣可以當裙子,褲子卷了四五下還是拖在地上,至於衣袖,隻要輕輕提一下就像模像樣地一甩水袖,婉轉地唱一曲“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了。
  趙初年忍不住莞爾,拉過她的手臂,細心幫她卷好了袖子,露出了她那雙細白的手腕,在頭頂燈光的照射下簡直在發光。
  孟緹覺得臉上的熱度不正常,匆匆縮回了手臂,推了推他:“你也去洗吧。”
  “等我十分鍾,你去書房吧。”
  孟緹回到書房,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打算開機閱讀一些範夜的資料,不過不爭氣的電腦很不合時宜的罷了工,“電量少,係統無法運行”的提示極為鮮明,她隻能挫敗的再次關上電腦;目光在屋子裏一轉,就在趙初年的電腦上停下了。
  她心思微動,高叫了一句:“趙老師,你的電腦借我用用可以嗎?”
  半晌沒有得到回音,她疑心衛生間的水流太大聽不到外界的聲音;走到臥室,站在浴室門外,再重複了一次,又加上一句“我不會亂弄你的東西”。
  聽到混著水聲傳來的那個隱約的“可以”,孟緹說了句“謝謝”,回到了書房,伸手就打開了機箱和顯示器。
  係統快速的運行著,沒有密碼,很快進入了界麵。孟緹有些驚訝,他用的並不是最常見的係統,而一般作為高級程序員和終端服務器使用的係統。桌麵十分清爽,程序列表裏無數她從不知曉的軟件,這台電腦完全是為趙初年本人理工科出身做了最好的證據。
  這係統孟緹並不太熟,隻在計算機係那台小型機上見過。不過,任何電腦係統,最基本的功能都是有的,起碼可以上網。她伸手捉住鼠標,另一隻潮濕的大手從後覆了上來,阻止了她點開磁盤瀏覽器的動作。
  孟緹詫異地回頭,臉霎時就像熟透的蘋果紅透了。
  趙初年滿臉急迫地站在她身後,渾身濕漉漉的,大滴大滴的水珠從發梢滴下來,打濕了她的睡衣;著急成這樣,大概是連擦幹都來不及就直接從浴室裏衝了出來,順便在木地板上汪出了長長一條水跡。
  他幾乎什麽都沒穿,隻在腰間圍了一塊並不長也不寬的浴巾。
  但趙初年絲毫也不覺的現在這種情況的微妙和尷尬,他從她頭頂上彎下腰,“啪”一聲關掉顯示器,急切地開口,“阿緹,你不要用這台電腦,我再給你找一台。”
  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怔怔看著他。
  他是長期鍛煉過的人,身體上一絲贅肉也沒有。他的膚色介於白皙和小麥色之間,在燈光下熠熠發光,水珠宛若熔金,貼著他的身體,慢慢地從他的脖子滑到腰際,沒入那白色的浴巾下方。孟緹沒來由的想起去年的選修課上,她身後那幾個女生對他身材的評價“四肢勻稱,寬肩蜂腰,堪稱完美”這幾個字。
  半晌後才擠出幾個字,“噢,好,再找電腦吧。”
  趙初年呼出一口氣,關上電腦,蹲下身在電腦桌旁的櫃子裏找了找,取出一台蒙著灰塵的黑色筆記本,隨後又扯出一條電源線,放在茶幾上。
  電腦上的灰實在不少,他皺了皺眉頭,抱著電腦坐到茶幾上,笨手笨腳地要用濕漉漉的手擦幹淨。
  這種局麵實在太過滑稽了。
  孟緹抽了抽嘴角,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下一部的動作:“趙老師,我不是那麽著急用電腦,就是臨時起意。我剛剛沒聽清楚你的話,以為你同意了才開機的,你放心,我還什麽都沒動。”
  趙初年停住擦拭筆記本的動作,看她一眼,又別開視線,緊張和窘迫表露無疑,“是嗎……我的電腦裏也沒什麽……哎,讓你看笑話了。”
  這是孟緹第一次看到他緊張成這樣,意外地忍不住睜大眼睛。她能理解他。作為一個二十七八歲沒有女朋友的健康男人,電腦裏有一些沒辦法讓女生看的不良視頻啊圖片啊都是很正常的。趙初年一直在她麵前保持光輝燦爛的形象,如果她發現他私底下居然收藏著一些限製級的東西,肯定會急得衣服都不穿就從浴室裏跑出來阻止。
  “不是什麽看笑話,我能理解的。抱歉,”孟緹很肯定、同時也很鎮定地點頭,“是我會錯意了。”
  “那就好。”趙初年徹徹底底鬆了口氣,容顏頓霽。他胸膛有著輕微的起伏,像是暴風雨後剛剛平靜下的海麵。他皮膚像錦緞一樣反射著光芒,頭發在洗後墨如鴉翅,服帖地貼在額角。
  孟緹費了一點功夫才把視線從他身上挪開。
  “不過,”她象征性地輕咳一聲,“你去把衣服穿上吧,嗯,空調開著,小心感冒。”
  趙初年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眼角頓時就跳起來,下一秒就站起來閃出了書房。

  第二十七章 玫瑰
  雖然發生了這樣一幕頗有喜感的插曲,但趙初年換上衣服出來之後,話題還是很快回到了正事上。
  孟緹揉了揉太陽穴,詳細說了說自己看過《驚雷》後,在美國的這段時間的精神狀態,摸了歎口氣:“我覺得自己挺沒用的。居然會被自己的失眠和夢折磨稱這個樣子,我在美國一直想給你打電話,問問你怎麽回事了。”
  “為什麽沒告訴我?”
  孟緹咬著嘴角:“怕你擔心我,而且到底這麽遠,遠水解不了近渴。”
  趙初年卻說:“隻要是你的事情,哪裏我都會過去的。”
  孟緹心說我就怕你擔心太多,開口,“也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跟我一樣,看了枯槐筆名下的書,就會這樣嗎?”
  “當然是有的。”
  “呃?”
  趙初年深深看一眼她,“我也曾經做過噩夢的,跟你一樣。當時的情況不比你現在好多少,也許還要壞一些。”
  孟緹一驚,痙攣般的坐直了身體,懷裏的抱枕咕嚕嚕的滾到了地板上。她實在不能置信。趙初年這樣強大的人,不論從體力還是精神上來說都是她比不了的,居然也會噩夢,她頓時覺得自己不是那麽沒用了。
  趙初年撿起抱枕放到沙發上,繼續說:“我之前跟你說過網站的事情,那時候是大三的暑假。我跟爺爺拿了筆錢,找了幾個同學搞了個網站,是個新概念的交互平台,為了不落後別人,我們每天熬夜在寫程序。?滋觳拍芩?父魴∈薄?墒俏宜?蛔擰!?
  他還記得自己失眠時候的感覺。身心俱疲,明明覺得生無可戀,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讓他厭倦和茫然,可疲憊得連生氣和憤怒的力氣都沒有,身上被套了緊箍咒或者被下了藥,意識清醒。整個人像是搖搖欲墜的城牆,一不留神就會完全崩潰。
  孟緹愕然:“為什麽你也會夢到?”
  趙初年目光是堅定的,嗓子忽然卻啞了:“那是因為那本小說,跟我小時候的經曆差不多。那是因為我小時候有類似的經曆。”
  他翻起了茶幾的那本《逆旅》,隨意翻看一頁,推到孟緹麵前。
  租來的屋子在一個小小的院落的角落房間。院落像深秋的樹木,早已衰敗得不能住人,陰暗潮濕。瓦簷沉重而低矮,因乏人打理多年,日曬雨淋,顏色是黝黑的一片。門上牆上有不少黑黝黝的漏洞,一眼看去深不見底。庭院角落長著雜草,透著腐敗的枝葉氣息。牆角那堆陳年的垃圾,幾張殘破的舊報紙和海報從垃圾裏探出頭來,不知道掩埋在多久的時光。
  中年男人帶著兩個孩子進了屋。壁板上貼著發黃的舊報紙,老鼠旁若無人地啃著角落的木頭床……
  這段話孟緹自然記得,印象很深。
  “就像小說裏寫到的一樣,我小時候跟著父親和妹妹,也在這樣的巷子裏住過的,跟小說裏的幾乎是一模一樣,”趙初年伸手指了指這段話所在之處,用聽不出任何語氣和情緒的聲音開口,“我們父子三人住的地方恐怕還沒有我現在的書房大。”
  孟緹震驚,一瞬間腦子裏浮現了幾十萬個問題:“你母親呢?隻有你們父子三人?再說趙家不是富甲一方嗎?你們為什麽會住在這麽差的環境裏?我以為你們隻是鬧了別扭而已。”
  “我母親那時候已經過世了,”趙初年說,“我父親跟趙家斷絕了關係,實際上,我直到十一歲都不知道原來我爺爺伯父居然這麽有錢。”
  趙初年語調平淡,沒什麽多餘的情緒;孟緹也不知道是否應該安慰他,輕輕說:“嗯,所以他的書讓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對,”趙初年看著她,把話題繞了回來,“你不斷做夢和失眠的原因,可不可能也是因為被《驚雷》勾起了小時候的記憶?要知道這本書徹頭徹尾都是範夜的回憶。”
  孟緹的手握成拳又鬆開,她短暫地抿著唇,極為肯定地搖頭,“這是你的情況,跟我不一樣。我對小說裏的場景描寫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從小在學校裏長大的,我家也算書香門第了,或許說起來有點養尊處優,但我的童年很完美。”
  “阿緹,你再仔細想想,可能是你那時候太小,很多細節模糊了。但有些場景實際上卻留在你的記憶裏,受到了外界刺激才想了起來,”趙初年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誘,“範夜的自傳跟你精神上某些東西有相似之處,不然你不會這麽迷戀他的小說。但你的潛意識根本不希望你想起來,所以才用做夢的形式回避。”
  孟緹垂下視線,仔細咀嚼他的話。
  “這樣吧,明天跟我去看看心理醫生,看看她能不能刺激你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
  孟緹仿佛被針紮到一樣叫起來:“不,我不去!”
  趙初年握住她輕微發抖的手,安撫她,“別激動,這隻是一種可能性,”他頓了頓,拿起茶杯給自己倒了水,喝了一口,才不徐不重說下去,“阿緹,從第一次看到你頭頂上的疤痕我就在想,你大腦受過傷對你有什麽影響?所以我一直勸你跟我去醫院檢查,畢竟你受傷的地方在大腦的額葉附近,我問過醫生……”
  後麵的話已經聽不下去了。孟緹一怔,曾經看過的某本心理學書籍頓時躍入腦海。她渾身發涼,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我覺得我的這些噩夢怪夢和失眠,跟舊傷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真是舊傷的問題,我肯定會覺得頭疼,但是沒有。再說,而且我哥說我的頭上的傷隻是普通的流血,根本沒嚴重到損害大腦。”
  趙初年敲著茶幾,有些不耐煩:“阿緹,你這是諱疾忌醫。”
  孟緹揚高了聲音,試圖用氣勢壓過他:“不是!我好好的為什麽要看醫生?”
  趙初年墨玉般的眸子牢牢盯著她,語氣很緩但是嚴肅認真,孟緹從來沒聽過他用這麽鄭重其事的聲音說話。
  “阿緹,就聽我一次,好吧?”
  孟緹別過頭去,也不再看趙初年的神色。她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冷淡地開口:“我不想說這個,我要睡覺了。”
  她沒有睡好。並不是因為她有擇床的問題,也不是因為書房的小床不舒適。床雖然是單人床,但很柔軟,房間也十分涼爽。趙初年絕對是最優秀的主人,深諳待客之道。
  孟緹一個接一個的做夢。夢裏的自己不過五六歲,小小的,髒兮兮的,瘦弱的好像猴子。蜷縮在牆角邊上,四周一片黑暗,隻有些微的星光從殘破的屋頂漏下來。
  她沿著縮在牆根裏,昏昏欲睡,渾身都疼。粗粗的皮帶揮了過來,有人一腳踢到她的小腹,孟緹感到自己飛了出去,在落到地上的前一刻,她醒了過來。
  夢裏的疼痛一瞬間真實化,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冷汗淋漓,抱著肚子床上輾轉反側,知道大概老毛病又犯了。正是半夜,困得厲害,實在不想從床上爬起來。
  起初想忍著逼自己再次睡過去,可根本行不通。疼痛穿過身體,在皮膚上遊走,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疼痛。
  孟緹支起一隻手臂,從枕頭下摸過手機看了時間,差不多是淩晨兩點。她披了件衣服坐起來,艱難的下?
  廚房非常整潔,她蹲下身翻了翻,很快找到了電燒水器,接了水就插上電插頭。她洗了一隻碗,坐到小吧台後的凳子上,抱著肚子等著水開。
  無比的困倦和疲憊,加上肚子裏抽筋似的疼痛,燒水的過程也變得無比緩慢難熬,燒水器長久沒有動靜,窗戶沒有關嚴,湖麵上方微涼空氣“嗖嗖”地往廚房裏灌;她背靠著牆壁弓起了身體,手肘抵著自己的胃,任憑自己的身體朝蝦米一樣蜷縮起來,腦子裏閃過模模糊糊的念頭,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水稍好的那一刻。
  “阿緹,你怎麽在廚房?”
  忽如而來的聲音解救了她。能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的人除了趙初年不作他想,孟緹想要站起來,卻失敗了。
  她笨拙回頭過去,擠出一個笑容:“趙老師,對不起,吵醒你了。”
  她穿著自己那件大得完全不合身的睡衣,臉疼得發青,嘴唇都白了,額頭上還有細微的汗珠。趙初年心跳都要停了,一怔之後搶到她身邊,握住她冰冷的雙手:“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孟緹揉著小腹,虛弱地低語:“沒有,就是胃疼,下來找點熱水喝。”
  趙初年臉色一變,打橫抱她入懷走出廚房,就像抱孩子的那種抱法:“馬上去看醫生。”
  他動作快的很,力氣又大,孟緹還在恍惚就覺得身體淩空,迷糊中看到趙初年繃緊的下顎。他抱她抱得很緊,近到可以聽清他的心跳了,跟他上樓的腳步聲一個頻率;疼痛模糊了視線,她覺得趙初年把她放在床上,扯過薄被把她裹得嚴嚴實實。
  趙初年伸手擦去她額頭的冷汗,站起來,“你等我去拿件衣服和鑰匙。”
  孟緹總算從暈乎中回了神,在他跨步之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趙老師,沒有那麽疼。我這是老毛病了,大概是晚上喝酒太多了,又沒怎麽吃晚飯。喝點熱水就好。”
  趙初年臉色緩和了一下:“真的?”
  “嗯。”孟緹輕輕點頭。
  趙初年很快接了熱水遞給她,孟緹捧著杯子小口小口的喝下去,滾燙的水從喉嚨滾下去,在胃裏翻滾著,身體也很快暖和起來,意識也清晰多了。
  她現在才發現這裏並不是書房,而是趙初年的臥室,自己正坐在趙初年那張大床上,裹著他的被子,而他還穿著薄薄睡衣,他是真的臉色大變,孟緹從來沒看到他這麽心急如焚的表情,憂心得眉頭打結,兩道眉毛顏色格外的深,好像用墨汁染過。
  想起今天晚上對他那一點微小的不愉快,孟緹勾著頭,盯著瓷杯裏的熱水,熱氣熏上來,熏得她睜不開眼睛,眼底慢慢潮濕起來。她喃喃說:“趙老師,你沒生我氣……還在擔心我,真是太好了。”
  “我怎麽會生你的氣,不論什麽時候我都不會生你的氣。”
  趙初年隔著被子抱住她,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不像第一次的蜻蜓點水的吻,而是停留了很久,沒有一句動人的辭令,也無法計算時間。
  孟緹把杯子遞給他,伸手捂著胃,往常喝了熱水胃就會好很多,可今天還是照樣的疼,她倒吸幾口涼氣,隔著被子揉著胃。
  趙初年緊張得聲音都變調了,一疊聲問他:“還疼嗎?”
  明明不想麻煩他,可還是不能不麻煩。孟緹有氣無力地苦笑,“趙老師,有熱水袋嗎……抱在懷裏大概會好一些……”
  “熱水袋?沒有,”趙初年握住她的手,“不行,還是得去醫院。”
  “啊……不用,我不想大半夜去醫院。”
  “那我問問醫生。”
  趙初年微微蹙眉,拿著床邊的電話撥了幾個號碼出去。電話很快接通,“丁醫生,這麽晚麻煩你很抱歉,請問胃病吃什麽藥比較好?”
  孟緹看著趙初年跟醫生交談,把她的症狀一一告訴電話那頭的人。臥室太過安靜,幾乎都可以聽到窗外湖水波動的聲音了。在這樣寂靜裏,電話那頭的聲音也很清晰,是個溫和的中年女聲。
  “……吃藥就可以了嗎?我這裏的確有一些治療腸胃的藥,哪種比較好?……嗯,我知道了。謝謝。”
  趙初年很快放下電話,也不跟她解釋,走到臥室的那個深色壁櫃處,翻出個小盒子,找出藥瓶,倒出了藥片,又拿杯子接了熱水拿到孟緹前麵。
  “你不去醫院的話,把藥吃了。”
  孟緹低低“嗯”了一聲,依言而行。雖然她覺得胃藥對她沒什麽用,但趙初年看上去那麽著急,她不想讓他一個晚上無法安心。
  然而就算是吃了藥也不會那麽快發揮效用,疼的地方一樣不少。孟緹努力跟疼痛做鬥爭,冷汗再一次濕了全身,頭發根都濕熱了,她幾乎不能集中思想,眼前也漸漸模糊起來。趙初年一直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默默看著她,忽然掀開被子上了床,從後攬住她的腰,把她整個人抱在懷裏。
  孟緹愣住了。記憶中從來沒有跟異性在一張床上睡過,而且還是這樣親密的摟抱姿勢。趙初年的溫熱呼吸就後頸徘徊,四肢和身體挨在一起。這樣駢手抵足的同榻而臥,她隻覺得渾身血液翻滾,臉熱得好像要燒起來了。
  她試圖回頭問他想做什麽,趙初年的動作已經回答了。他的手掌貼在她的小腹,輕輕揉著她的胃,不重不輕的力度,深深淺淺,拿捏的力道比她自己的還要準確一些。手心的溫度通過睡衣傳遞過來,好像會走路的熱水袋一樣。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臥室裏燈已經滅了。一切那麽寂靜,連窗外的湖水波動也聽不到了;空調還不知疲倦地響動著;心跳聲變成了鼓點,張牙舞爪地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趙初年手上的力度一點沒少,低聲問她:“現在好一點沒有?還疼嗎?”
  孟緹沒有回頭,看著月光在地板上畫出的塗鴉,很久後才“嗯”了一聲。
  趙初年聲音卻忽然飄忽起來,“知予小時候也是這樣,經常肚子疼,我們買不起好的藥,一般的藥她吃了根本沒有用。肚子疼的時候,我都是這樣抱著她,幫她揉一揉,給她講故事。揉著揉著,她就睡著了……”
  熱起來的心口驀然冷下去。孟緹喃喃反問:“講故事?”
  “對啊,知予喜歡安徒生。我給她講海的女兒,她哭得好傷心。其實她很堅強的,摔倒了受傷了都不哭的,可偏偏為了一個童話人物哭得那麽傷心,”趙初年輕輕開口,“她還很喜歡《小王子》,我一遍遍的講給她聽,她也百聽不厭。”
  黑暗中一切的聲音都被放大,孟緹不敢大聲說話,低聲回答,“《小王子》,我大概是看過的,其他都忘記了,就玫瑰花那節還有些印象。”
  趙初年微微笑了,低語,“你當時最喜歡這段啊,你還記得嗎?”
  孟緹一驚,說:“啊?什麽?”
  趙初年吻了吻她的後頸窩,低聲念起來,“我的那朵玫瑰花,一個普通的過路人以為她和你們一樣。可是,她單獨一朵就比你們全體更重要,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因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為她是我用屏風保護起來的。因為她身上的毛蟲是我除滅的。因為我傾聽過她的怨艾和自詡,我聆聽著她的沉默。因為她是我的玫瑰。”
  心口裏有個零件鬆了,又被劣質的材料縫合起來。
  孟緹渾身發顫,咬著唇,輕聲說:“你妹妹很幸福。”
  趙初年輕聲笑了,整個房間的空氣仿佛都在震動。
  他夢囈一樣說下去,“幸福啊,大概是吧,你那時候隻要我離開一步都要難過的,每天晚上都要等我回來了才肯上床睡覺。”
  孟緹咬著唇,“……不是我,是趙知予。你弄錯了。”
  有好一陣子屋子裏沒有任何聲音,趙初年靜了一會,才說下去,“可她現在也許都不記得我了,根本想不起還有我這樣一個哥哥。”
  “不會的,她怎麽會忘記你呢,你那麽愛她,絕對沒那麽種可能性,”孟緹眼眶發酸,死死盯著空氣中的某個黑沉沉的角落,“趙老師,你找過她沒有?”
  “找過的啊,”趙初年靜了靜,沒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辛酸苦澀的語氣微妙的一轉,變成了另外一種祈求,“阿緹,別叫我趙老師,叫我‘哥哥’好不好。”
  手心不自覺已經被攥成了拳頭,指甲掐在肉裏,硬生生的疼,比胃裏的疼痛還要更甚。她聲音發顫:“如果我叫你‘哥哥’,你就會高興嗎?”
  趙初年呼吸沉重起來,反問:“阿緹……你不願意叫嗎?”
  “哥哥。”
  她感覺到趙初年的臉貼在自己的後頸窩上,仿佛有點潮濕。
  窗簾沒有拉嚴,露出窄窄的縫隙,月光溫柔地流瀉進屋,浸濕了地毯。孟緹驀然想起小時候看的古書裏的“小窗偃臥,月影到床,或逗遛於梧桐,或搖亂於楊柳。”當時覺得這句話極美因而記憶很深;而此時既無梧桐,也無楊柳,唯獨有的,就是人了。

  第二十八章 沉寂
  醒過來的時候,孟緹首先看到的是有著繁瑣花紋的天花板,然後才想起來這不是在自己家裏。
  茫然的側頭四下看去,大得驚人的臥室,除了她再無別人。拉的嚴嚴實實得窗簾,灰蒙蒙的空間,像是清晨日光未開,又像是太陽落山暮色四合,再或者是天沉沉欲雨的感覺。
  如果她記得不錯,昨天晚上趙初年把她從醫院接到了他家,那麽——
  想到此節,孟緹猛然從床上彈起來。不動還好,這一動彈才發現天旋地轉,大腦暈乎乎,一團漿糊;頭痛欲裂,耳鳴得要命,不知道哪裏來的樂隊在腦子裏開交響音樂會一樣。
  四周都沒有自己的衣服,手機也找不到,趙初年也不在。想進步一思考,可思緒就像潑出去的水,胃疼,失眠,噩夢,還有趙初年溫暖的懷抱……到處都是跟前一段時間有關的片段,沒個中心。
  孟緹頭輕腳重下了床,腳一碰地,失重的感覺尤為明顯,整個人重得好像要癱到在地上,和腦子卻仿佛要飄起來,茫茫然找不到方向。她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穿過偌大的臥室,拉開窗簾,看向玻璃門後的書房,空空如也;她抱著頭想了一會,眩暈的感覺愈發加劇,連站立都成問題,她扶著牆壁遊走到臥室的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
  開門的一瞬間忽然天旋地轉,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倒下去,卻無法控製,膝蓋一軟跪在地上,身體朝前傾倒,以側麵著地的姿勢重重摔在地麵上,發出一身悶響。
  地毯十分厚實,摔下去並不太疼,想著要爬起來就很困難。全身的力氣都被透支,連動一動手指頭都那麽困難。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整個人變得這麽虛弱,就像殘障病人,身體都不是自己能控製了。
  她以那種僵硬的姿態在地上躺了很久。外麵也是一片昏暗,透過二樓角落的窗戶看出去,應該是傍晚;外麵也比臥室熱,她穿的是厚厚的睡衣,很快就出了一身的汗水,熱得眼睛都花了。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件件的?幌肫鵠矗?婧笥窒肫鸞裉旄?O芪腦己昧思?媯?庖患ざ??捶⑾質直酆鋈豢梢遠?恕?
  臥室對麵的房間的門適宜地打開,她看到一雙筆直的長腿的從裏走了出過來。
  “阿緹?你醒了?怎麽在地上躺著?”
  從趙初年的聲音聽,似乎吃了一驚,然後朝她奔過來,蹲下,小心翼翼扶起她的上身,托著她的頭看向自己。孟緹這下子終於看清了他的臉,跟昨夜記憶中的他沒有差別,關切的神色分毫差別。
  她垂下視線,怔怔開口:“趙老師,抱歉,又讓你擔心了。”
  “沒有,是我對不起你。我在另一個房間,沒聽到聲音。摔疼了嗎?”趙初年心疼而又懊悔地撫了撫她的額前散亂的劉海,輕輕一吻。
  “不疼的。”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聲音竟然都有些沙啞了。她動了動手臂,發現自己可以慢慢地動起來,掙紮了一下,手摁著地毯,從趙初年懷裏略略直起了身體,慢慢出個笑容。
  “剛剛不知道怎麽回事身體動不了,大概是睡太久麻木了吧,”孟緹說著,視線隨意掃到趙初年身後,“現在——”
  聲音戛然而止。
  趙初年剛剛出來的房間房門大開,她所在的距離和位置恰好一覽無餘。寬敞的房間裏,沒有什麽多餘的家具,隻有正中的一台電腦格外引人注意。其實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台電腦,至少是電腦群,顯示屏就有三個,幽幽的閃著光;看得到的地方機箱有好幾個,其中一個是普通機箱的十幾倍大小,體積相當驚人。
  孟緹睜圓了眼睛,花了幾秒鍾消化這個驚人的事實,整個人激動起來,盯著趙初年看:“趙老師,你在自己家裏居然放了個小型機?”
  趙初年回頭一看,才想起自己剛剛看到孟緹躺在地上,心急如焚,根本忘記了關門。他鎮定地轉頭過來,頷首說:“是啊。”
  “啊,你拿來做什麽?”
  趙初年微微一笑:“玩玩而已。”說著就順手抱起她進了書房的小床上才放下來。
  孟緹活動著僵硬而麻木的手指,虛弱地笑了笑,“玩玩?這台小型機看上去跟計算機係那台差不多,好幾百萬的電腦,普通人根本用不到這個東西,你就玩玩而已?太奢侈了啊。”
  趙初年十分頭痛:“那你說我拿來做什麽?”
  “這個嗎,”孟緹琢磨了一下,“也許你是太有錢了花不掉。”
  趙初年搖頭笑了,拿過衣服給她披上。
  孟緹想起更嚴重的事情,凝起眉頭問趙初年:“現在幾點了?”
  “下午五點。”
  孟緹“啊”地慘叫一聲,“我居然睡了一天?趙老師你怎麽不叫我?”
  她額前的頭發亂糟糟的,有一縷垂下來,擋住了視線。趙初年小心翼翼的撥開那縷頭發,才說:“不是一天,是兩天。”
  “啊?”
  “你前段時間失眠太久,前天晚上又胃疼,大概太疲勞了才會睡了一天多,昨天你也醒了幾次,你說你還想睡覺,我就沒有叫你。”
  隱隱約約是有這樣一回事,被長時間睡眠攪亂的記憶裏,的確是出現過她被叫醒,趙初年喂她喝牛奶和粥這樣一幕。難怪自己這麽虛弱,跌倒地上就站不起來,竟然是睡了一天多。
  “對不起啊,”孟緹瑟縮了一下身子,露出個苦笑來,“我實在太沒用了,居然睡了這麽久……實在是……”
  趙初年眸子裏都是溫柔,“難得你睡得這麽好,我不想叫你。何況答辯都過了,去不去學校也所謂的。”
  的確也是他說的道理。雖然睡久了大腦混沌,但總比前幾天睡眠不足不論做什麽事情都是顛三倒四沒有效率來得好。
  “你呢,怎麽不去學校呢?我記得是考試周,你不是要監考改卷嗎?”
  “我找了人幫我監考。”
  孟緹抱著頭想了想,其實她腦子還是一團糟。
  趙初年凝視她一會,起身站起來,指了指枕邊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先把衣服換上,我們再下去吃飯吧。”
  孟緹拿過衣服,“咦”了一聲,衣服明顯被人洗過然後烘幹的,她抬頭看他。
  “你一直睡著,我就幫你洗了洗。”
  “謝謝。”孟緹垂著頭,除了這兩個字,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趙初年隻是微笑,傾身過來,輕輕捧住了她的臉。
  剛剛穿衣服的時才發現身體不對勁,雖然可以動彈,比剛醒的那會好得多,但僵硬感揮之不去,動作宛如不靈活或者生鏽機器人,不協調到了極點,換衣服花了十多分鍾。洗漱時更是發現手竟然總是抽筋般發抖,連隻牙刷都握不住。
  孟緹收拾了一下書包和自己的電腦筆記本就下了樓。
  趙初年正在廚房裏擺弄碗筷,餐桌上已經放著四五個十分家常的菜,看上去真是色香味俱全。碗碟也都是一套,在燈光下藝術品般的精美。
  孟緹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心裏什麽味道都有。她垂著頭看了會地麵,終於忍不住叫他:“趙老師,我不想吃飯了,我先回去了。”
  趙初年本來正從電飯鍋裏盛飯,聽到這話,像被人打了一棒子般身體微微一顫。片刻後緩慢回頭過來,靜靜看著她,“怎麽了?”
  “我就是忽然想回去了,”孟緹雙手在身前合攏,笨拙地一笑,“我消失了一整天,很多人都會擔心吧。”
  “那也不用急在這一時,還是,”趙初年走過來,把兩隻飯碗放在餐桌上,又擺上筷子,才把話說完,“阿緹,我哪裏做得不好?”
  “不是的,趙老師,真的不關你的事情,我不想給你添麻煩,就是想回去了。”孟緹覺得自己越解釋越糟,都不敢再看他的眼?Α?
  趙初年手撐在桌上,懇求地看著她,“阿緹,你這兩天基本沒吃什麽東西,這樣是不行的。留下來吃了飯再走好嗎?我一會送你回去。”
  他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孟緹也不能不留下。
  實際上趙初年的廚藝比她想象的好,魚香肉絲的味道飄散開來,孟緹按耐不住的饑腸轆轆,抬頭問對麵的趙初年:“趙老師,你做的?”
  “是啊,”趙初年微微笑,喜悅發自肺腑,“吃吧。”
  孟緹遲遲不動筷子,不斷打量著滿桌子菜,她不敢想象趙初年到底是費了多少功夫才做了這麽大一桌子菜。而她坐在這裏,占據了原本屬於趙知予的位子。所謂的鳩占鵲巢,不過如此吧。
  她勉強笑了笑:“味道很香啊。”
  “那就動筷子吧。”趙初年笑著給她夾菜。不知道雞湯鈍了多久,雞肉都鈍得爛了,筷子一碰,骨肉就分離開來。
  孟緹深吸一口氣,謹慎地伸手出去,握住了筷子。
  意料之內的,手不停地抖著,最簡單的握筷子的動作也變得無比艱難,在趙初年的殷切注視中,筷子掉了下來,斜插入那鍋雞湯裏。
  孟緹心裏咯噔一下,到底還是沒能藏過去,還是被發現了。
  趙初年一怔,一把捉住了她要收回去的那隻手。果然是練過的人,動作非常之快,孟緹手腕被他握在手心,動彈不得。她皮膚細膩白淨,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十指纖細白淨像十管白玉,即使什麽都沒有拿著,依然怕冷一樣地抖動著。
  他抬頭看了她,很快低下頭去,在那一抬頭的瞬間,孟緹看到他黑玉般瞳孔裏蹦出來的火星一樣的亮光,那是怎麽都掩飾不住的震驚和錯愕,隨即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比什麽時候都緊:“為什麽會這樣?”
  早就預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好像身體不對勁的是他。孟緹十分鎮定笑了笑,“趙老師,你先給我拿個勺子。筷子用不了,勺子應該還沒問題的。”
  “手為什麽發抖?”
  孟緹輕描淡寫,“我沒什麽要緊的,大概睡太久了。我從來沒睡過這麽長時間,也沒吃什麽,所以心裏發慌,手發抖。一會應該就好了。”
  她一字一句的聲音傳入耳中,趙初年情緒也鎮定下來,問她:“所以你剛剛要走?不想讓我發現?”
  “嗯,”孟緹垂著眸光,點了點頭,“你比我自己還要擔心我,所以才不想告訴你。趙老師,我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不想再讓你擔心。你可能忘記了,或者沒有注意到,我也是個二十二歲的大人了啊。”
  趙初年看著她很長時間,唇角一揚微微笑了起來。他坐在她的側對麵,一伸手就撫上了她的臉。晚風從身後的窗口飄來,帶來了浮於表麵的湖水的輕薄晚霧,拂動了趙初年額前的碎發。
  他笑了笑,低語:“阿緹,你說的對。對不起,我忘記你是大人了。但是醫院還是要去的,如果一會手還發抖的話。”
  用勺子雖然不順手,但這頓飯吃得順利得多。手還在抖,但是握勺比筷子容易,至少不會握不住,哆哆嗦嗦一口一口吃飯,時間雖然長,但也吃得心滿意足。
  趙初年做飯的手藝真是很好,最簡單的糖醋白菜都炒得有滋有味。孟緹對此大加讚美,說跟柳阿姨的手藝都不相上下了;趙初年聽得隻是笑,說了句“你願意的話,我就天天做給你吃”,然後又不斷給她夾菜。
  這頓飯吃的時間很長,孟緹的發現自己的手慢慢恢複了正常的樣子,顫抖的幅度和頻率比起剛起床那會好的太多了,大概是緊繃的大腦的神經在接近兩天的休息後,已經緩和過來了。
  吃了飯,暮色已經覆下來了。孟緹坐在椅子上,趙初年站在洗碗機前,一隻隻的洗著碗筷。孟緹抱著凳子上,看著他係著圍裙,熟練地做家務活的背影,眼眶忽然就潮濕了,一瞬間心裏堆積慢了酸甜苦辣。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錯誤的選擇,再要去彌補就難了。
  趙初年拿起洗淨的餐碟正打算擦幹,卻在水霧中看到孟緹怔怔發呆的倒影;他詫異地回頭,看著她眼神飄忽在很遠的地方,就問:“阿緹,在想什麽?”
  孟緹回神過來,心裏一揪,勉強笑了笑:“沒什麽特別的。隻是想,趙老師,以後不論誰做你女朋友,都有福了。”
  趙初年放下碗碟開了口,“沒有什麽女朋友。”
  孟緹維持著快要掛不住的笑意,“現在沒有不等於以前以後沒有的。你找個女朋友再簡單不過了吧。”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剛想馬上糾正,可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言辭,像被噎住一般,啞掉了。
  趙初年清理著流理台,扯過毛巾擦了擦手,小心的握住她還在發顫的雙手。她手指冰冷,隻有手心還有一點暖意。他俯身下來,臉貼著她的臉,他的呼吸熱熱的送入耳中,她本來就心跳過速,此時更是昏了頭。
  他說:“阿緹,我不會找什麽女朋友,你也不要出國。我照顧你,你要什麽都我都給你。你跟我,我們就這麽過一輩子好不好?”
  就像是最纏綿的情話。
  孟緹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能看到他腦後的頭發,黑漆漆的,修剪得光滑整齊。她閉上眸子片刻,身體貼在凳子上沒有動彈,在他耳邊低聲問:“像兄妹那樣過一輩子?”
  趙初年更緊地摟住了她:“是啊。不好嗎?”
  孟緹無法言語。她想起曾經走過的一條隧道,漆黑而狹長,因為施工尚未完成,沒有燈,因此伸手不見五指,眼前一片漆黑,前行無路。
  尖銳的門鈴聲忽然響起。
  孟緹不清楚這屋子的構造,稀奇覺得這偌大一間屋子十分現代化和高科技,此時的鈴聲倒像是從屋子裏的各個角落一起發出來的。趙初年則直起身子,輕輕放開她的手,走到客廳,摁下了牆壁上的對講機,旁邊的顯示屏也頓時亮起來。
  “哪位?”
  鄭憲文和宋沉雅站在那小小的屏幕中,作為背景的是透薄如霧的暮色。鄭憲文表情冷靜,聲音也是:“趙初年,孟緹在不在你這裏?”
  此時孟緹恰好走到了趙初年身後,在趙初年開口之前就叫出來:“鄭大哥?”
  鄭憲文聽到了她的聲音,很明顯的鬆了口氣,但下一秒眉頭又皺了起來:“孟緹,出來。我接你回去。”
  “好的。我也正打算回去了。”
  說完就去拿客廳沙發上的書包。趙初年一伸手關掉了對講機顯示屏,轉頭看著她:“現在就走?”
  “是啊。”孟緹勉強笑了笑,沒回頭,“我麻煩你太久了。”
  趙初年說:“回去再做噩夢怎麽辦?”
  孟緹想起前段時間失眠的症狀,有點不寒而栗,但依然笑著轉頭過來:“應該不會了。趙老師,我總是要回去的。”
  “你的手呢?”
  “沒關係,已經不怎麽抖了。”
  孟緹執意要走,趙初年沒有再留。打開別墅的大門,穿過庭院,就看到了站在雕花的鐵柵欄門的鄭憲文。暮色重了,湖邊的樹木在遠處不可避免的模糊起來。他表情冷峻,穿著半長的灰色外套,跟此時此景的環境如此搭調。
  趙初年摁了門鎖上的幾個數字,偌大的鐵門以慢鏡頭的速度滑入牆壁之中。因為臨時出來,他還穿著居家的一件短袖T恤。
  近距離看,孟緹徹底看到鄭憲文頭發上貼著濕漉漉的霧氣,眸光都不甚清晰,可嚴厲一分不少。一時間愧疚湧上心頭,訥訥地恨不得找個洞躲進去,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如何開口。咬著唇,悄悄站到了他身邊。
  鄭憲文臉色這才好看一點,側身過來,問:“從前天晚上開始到現在,這兩天你都在這裏?”
  簡單的問句讓孟緹大腦發懵,第一個反應就是否認,她飛快地搖了搖頭,隨即想起事實,慢慢點了點頭。
  宋沉雅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低聲斥責:“我們都找你一天了,你沒在學校,手機也不開機。”
  “對不起,我——”
  “誰也不要你的對不起,不過,”鄭憲文冷淡開口,“夜不歸宿,你是跟誰學的?我不記得教過你住在男人的家裏過夜。”
  對一向溫和的鄭憲文而言,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是是憤怒的極致了。孟緹何嚐被他說成這個樣字,臉“唰”地紅了,頭埋得極低,一雙眼睛盯著地麵,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趙初年皺了皺眉,深深看了鄭憲文一眼,冷淡地開口:“鄭先生,輪不到你批評她。”
  鄭憲文沒回答,對宋沉雅使了個顏色,宋沉雅會意,一把拉著孟緹:“我們先走吧,車子在湖那邊。”
  “鄭大哥呢?”
  “他有點事情,一會再過來。”
  孟緹隱約覺得不妙,趙初年和鄭憲文這兩個人多半為她的事情心裏都不痛快。她猶猶豫豫轉身對著趙初年略一欠身:“趙老師,麻煩你了。”
  趙初年微笑著,眸子異常溫柔,“慢走。”
  看著孟緹被宋沉雅拉著走遠了,消失在湖邊的霧氣之中。鄭憲文才收回視線,轉而盯著麵前的那個男人:“趙初年,上次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不要拿阿緹當你妹妹的替身。這對她不公平。”
  這其實隻是兩個人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麵而已。第一次是和和氣氣地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第二次是在醫院,當時大家都疲倦;上次從機場後的見麵,兩個人都在小心翼翼的試探,還算得上和諧,絕不同於此時的劍拔弩張。
  鄭憲文原以為會看到他的愕然和震驚,即使這二者都沒有,至少也會有一點情緒上的波動,可是他什麽都沒看到,趙初年隻是沉著眉目,絲毫不為所動,背脊略微直了直,冷靜地好像一部機器。
  他隻是冷冷地拋出一句:“我沒想到你會跟我說這個,鄭先生,我不想跟你鬧得太難看。我跟阿緹的事情,不勞閑雜人等操心。她是不是知予的替身,同樣沒有任何人能幹涉。”
  鄭憲文短促地笑了一聲,聲音低沉,滿是嘲諷,“我還以為你是最不應該跟我說這句話的人。孟緹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認識她不到一年,你說在我們兩人之中,她聽誰的話?”
  “我不知道你幹涉她的私人活動到了這個地步了,”趙初年表情一凜,眸子裏有異樣的光滾過,“她不過是在你身邊多呆了幾年而已,你連她交朋友也要管嗎。你以為她還是那個跟著你跑前跑後的小丫頭?”
  想起那個晚上孟緹的頂嘴,還有昨晚破天荒的夜不歸宿,鄭憲文皺了皺眉,克製下心裏的不快,“趙初年,孟緹不是你可以玩弄的對象。她單純得很,很容易被傷到感情。她畢竟不是你的妹妹。”
  趙初年的表情就像投入了石塊的湖麵一樣,終於動容。他聲音陡然尖銳。
  “她是不是我妹妹,你難道會不清楚?”
  鄭憲文塞在衣兜裏的手緊了一下,“我清楚什麽?”
  兩個人的視線不期而遇,都是聰明人,知道什麽該說不該說。都是深不見底的眼神,藏著對對方的憤怒和惱火,還有格外明顯的謹慎和防範。
  從下午開始的降溫起了作用,空氣冷得像冰,好像要把兩個男人凍結起來。但兩個人還沒有動彈的意思。趙初年的目光在遠處平坦湖麵上略作停留。
  趙初年略一頷首,“你裝得還挺像。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打聽十幾年前的一個小女孩,收集一點證據不是什麽難事。你既然能跟趙律和拿到我的住址,那麽,你也應該從他那裏知道,我是什麽人。我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情。”
  鄭憲文眉梢一動,慢慢朝湖邊踱了一步,輕輕呼出一口氣,這才一字一句開口:“既然如此,我真想知道,既然你有證據,還有把握,又怎麽不把你知道的證據直接告訴阿緹?何苦繞這麽大一個彎?你的自欺欺人,也該到此為止了。”
  趙初年眼裏寒光閃電一樣劃過,不知道是因為不滿還是憤怒,整個人繃得像一張弓。
  鄭憲文視線一低,看到他不知何時收攏了五指,攥緊了拳頭,手背上蹦出來了幾條青筋。很顯然,這話打到了他的軟肋。
  “我不在乎你自以為自己到底知道了什麽,但是請你看清楚,她的父親是孟思明教授,母親是張餘和教授,還有一個真正的兄長孟徵。她在孟家生活的很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當然,這些你可能早就知道了。你要真心在乎她,就不要來幹涉她的生活。她在國內也呆不了多久了,你何苦把場麵變得更難看?”
  鄭憲文頓了頓,收斂了聲調裏那一點點微妙的情緒,冷漠地繼續說下去,“你失去了妹妹很痛心很難過,這個我可以理解,我也有一個妹妹。我以為你是聰明人,但你的所作所為太讓人覺得可悲了。”
  “夠了!”
  趙初年一聲怒喝,一揮手臂,一拳砸上身邊的大理石圍牆,發出一聲悶低沉的悶響。
  鄭憲文毫無懼色,沉聲開口:“孟緹說你救過她,想必我打不過你。我希望你把我的話聽進去了,也許你需要時間想一想。告辭。”
  他抬腳轉身,感受到趙初年的目光從自己臉上個鋒利地割過去。眼角餘光看到趙初年那張罕見陰鬱的臉,他是那樣的陰沉,好像他一輩子從來沒有開心過,光線落到他身上就被吸了進去,跟他平時的那種謙和和文質彬彬判若兩人。
  鄭憲文心裏咯噔一下,一言不發快步離開。他走出數步後才回頭,隻看到沉重的鐵門在霧氣中緩緩合上,聲音低沉,像是許多的巨石繼而連三滾進池塘。至於曾經站在門畔的那個年輕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趙初年拖著腳慢慢返回屋內,照例是靜得可怕的屋子,連腳步聲都會有回音;那麽豪華的家具,可一點生機都看不到。
  他一腳踢飛了最近的那隻近一人高的瓷器花瓶,劇烈的破裂聲後,五顏六色的隨便散了一地,其中有幾塊大碎片停在他的腳尖前方,綠色和桃紅色畫成的牡丹在瓷器上開得栩栩如生;他頹然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清脆的笑聲和話語再次傳入耳中。
  “窗前流水枕前書,說的就是這種景色吧。”
  茫然抬起頭來,暮色下一個瞬間迫近到了眼前。落地窗外低壓的黑雲像老人陰鬱的臉,不知何時而起的暴風用力晃動著庭院裏的樹木,搖落了幾片墨綠的樹葉搖落。那些沒有根基的枝葉疲憊而脆弱,風吹到哪裏,它就停在哪裏。

  第二十九章 秋千
  孟緹想不到為什麽鄭憲文那麽長時間都沒有回來。天氣越發陰沉,空氣中蘊含著豐富的濕氣,似乎伸出指頭在空氣中稍微攪一下,就會有雨水嘩啦落下來。
  鄭憲文和宋沉雅一起過來南浦,兩個人因為不熟悉路,把車停在了外麵湖的那一頭才走過來找她,此時孟緹和宋沉雅就站在湖畔的車子旁邊。
  宋沉雅一直觀察著她,看著她在湖邊跺著腳,明明有長椅也不肯坐下一幅站立不安的樣子,就笑了:“你好像心不在焉。”
  孟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朝著來時路看過去,連房屋都若隱若現,更不要說暮色霧氣中兩個人了。
  她很是費解:“鄭大哥怎麽還沒回來。他和趙老師說什麽呢?”
  宋沉雅接話:“這還用問?多半跟你有關。那兩個男人一看就保護欲望過剩,正因為你吃醋呢,也許大打出手了也不一定。”
  孟緹窘迫,搖了搖頭低聲說:“沉雅姐,你別開玩笑了。什麽大打出手,吃醋,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宋沉雅眼睜睜地看著她本來還尚有血色的臉頓時變得蒼白,咬著唇角,手指也微微發著抖。甚至還有點隱約的發青,那是極度的難堪和大受打擊的模樣。她本來就長得漂亮,大部分時間燦爛得好像三月的鮮花一樣,此時看著,非常可憐。
  “有兩個這麽出色的男人喜歡你,你應該臉紅才對啊,”宋沉雅摸了摸下顎,“你也是個年輕女孩子,難道不應該高興嗎?”
  孟緹勉強才能發出聲音,“他們不過當我是妹妹而已。”
  宋沉雅搖著頭輕笑數聲,像是感歎,又是無奈。
  “阿緹,你怎麽會這麽想?趙初年怎麽樣我不知道,但鄭憲文對你絕不隻有兄妹之情。我認識他這麽久,他在我麵前提到你的次數可比鄭若聲多得多。”
  好像被雷霹到了頭,孟緹震驚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盯著宋沉雅,麵前的年輕女子神色坦蕩,絕對不像玩笑。她咬了咬唇,轉而問:“沉雅姐,你難道不是鄭大哥的女朋友嗎?”
  宋沉雅驚訝:“你覺得我們是一對?”
  “嗯。你們挺配的。”
  宋沉雅搖頭,“聽到這話,我還是挺高興的。不過你誤會了。我可不是他女朋友,說實話,我受不了他。”
  “你受不了他?”孟緹仿佛像聽到天方夜譚,“鄭大哥脾氣挺好的啊。”
  “這跟脾氣沒有關係,小緹,你認識他太久了,他的個性跟你以為的可不太一樣,”宋沉雅拍拍她的肩膀,“我們就是普通朋友關係,其實連朋友也不算。準確的說,他現在有求於我而已。放心,我不會搶走你的鄭大哥的。”
  孟緹苦笑:“沒這回事的。我——”
  準備好的話因為鄭憲文的出現中斷,他從霧氣中走出來,眉目分明,依稀帶著一股暴躁和戾氣。
  宋沉雅從長椅上站起來,迎著他走過去:“怎麽樣?”
  鄭憲文目光從她肩頭上越過,掃過她身後勾著頭局促不安的的孟緹,微微搖了搖頭,揚高了聲音,“上車。”
  上車後孟緹才知道車子是宋沉雅的,司機也是她。她坐在後座,看著前排專心開車的宋沉雅和支著頭不語的盯著前方的鄭憲文,隨後想起宋沉雅那句“我可受不了他”,一時間迷惑湧上心頭。他側過頭去跟宋沉雅低聲說話,側臉隱約有光,他鼻梁挺直,一線下去,完全是成熟男子的容貌。她驀然覺得刺眼,微微別開了視線。
  直到忽然出現的手機鈴聲打破了車廂裏的沉寂。
  鄭憲文的聲音隨之響起:“是的,找到了。她在趙初年那裏,從前天晚上起。”
  這個名字讓孟緹驀然抬起頭來,對上了鄭憲文的視線,他轉身過來,握著手機的手臂就遞到了跟前。
  “你爸媽的。”
  孟緹十分忐忑地拿過手機,她這次夜不歸宿顯然讓父母操心透了。想著兩位老人隔著幾萬公裏操心,她歉疚地想鑽到沙子裏去,再也沒有臉見人了。
  “對不起,爸爸,”孟緹咬著唇,“讓你們擔心了。”
  孟思明一直是個很溫和的人,從小到大,連句重話都沒對她說過,此時嚴厲得讓孟緹恨不得找個地洞。她幾乎已經想象出他因為生氣,鬢角白發跳動的模樣。
  “孟緹,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失蹤兩天,你不知道我跟你媽多擔心!”
  “對不起……”孟緹幾乎要哭出來,“爸爸,我以後不再這樣了。”
  孟思明覺得匪夷所思,“你一直是聽話的孩子,怎麽現在就變了呢?在男人家裏過夜,還一呆兩天,傳到外人耳朵裏,怎麽想?”
  想起被趙初年抱在懷裏的那一幕,孟緹的臉越發的蒼白了。問得沒錯,他們到底算什麽關係。
  孟思明大概是氣得厲害,不想再說下去;孟緹手開始發抖,鄭憲文見狀不對,一把從她手中奪過手機,自己跟孟思明說了兩句安撫的話,大意是她現在跟我在一起,不必擔心,也不要批評她。
  鄭憲文掛上了手機,再回頭看向後座;她本就安靜,現在更像沒了呼吸,把頭埋在膝蓋中,瑟瑟發抖。
  車子停下的時候,她才抬起頭,環顧四周片刻,才發現這裏是大學附近的小吃一條街。這條街的存在很有些年頭了,遠近聞名,還有好幾家老店。在這樣現代化的社會,老店保留下來實屬不易。
  鄭憲文拉開車門,扶著車門說:“出來。”
  孟緹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木愣愣下了車。鄭憲文對著宋沉雅一頷首:“今天多謝了,你先回去吧。”
  宋沉雅挑起一邊的眉毛,一幅建議的姿態,“我覺得我跟你們在一起比較好。”
  鄭憲文立刻拒絕:“不用了。”
  宋沉雅不以為然,“好吧,那我提醒你,注意分寸。”
  “我知道。”
  宋沉雅微微頷首,在燦爛的路燈光芒中把車子開走。孟緹不知道兩個人間的那種微妙的默契何來,也不敢對鄭憲文的決定多發表意見,實際上她連問題都不敢提出來,生怕鄭憲文反問她跟趙初年在這一兩天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提心吊膽跟在鄭憲文身後,實在想把自己變成最不引人注意的路人甲乙丙丁才好。
  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加上白天睡得太多,她有點心慌,低著頭看著地麵,根本無心看前方,直到迎頭撞上了樹。因為走得慢,可以說完全不疼,但丟臉的程度是足夠了。蠢事做一件就夠了,再來一件簡直招架不住。
  她是那麽難堪,鄭憲文不忍心再逼,拉過她的手在路上一拐,這時才說了兩人單獨相處後的第一句話:“你都這麽大了,怎麽還跟小時候一個模樣。叫我怎麽放心你。”
  孟緹盯著地麵上自己的影子:“我知道,對不起,鄭大哥,今天讓你擔心了。”
  “我是很擔心,你爸媽也很擔心。”
  也不知道這一天不歸家竟然會引起這麽大的麻煩,父母慈祥的麵容跳入腦海,孟緹咬著唇:“我沒想引起這麽大的麻煩。鄭大哥,你怎麽找到我的?”
  鄭憲文想起今天一天的經曆。今天一早接到孟思明的電話,說孟緹不昨天不在家,手機也打不通;孟緹從來也不像是夜不歸宿的人。鄭憲文十分驚訝,多年的關心是無法作假的,他就開始了大規模的尋找行為,到底臨近,畢業學生比較瘋狂,他去了女生宿舍找了王熙如詢問,才知道前晚她在同學聚會後獨自一人先行離開,就再沒回來了。
  打電話到學院,托父親打聽了一下,才知道趙初年這兩天也沒來學校,托人代課。這下子情況就顯得嚴重了。
  “我找趙律和要了地址。”
  孟緹點點頭。
  鄭憲文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手心,些微的發抖。他忽然在某家店前站住,歎了口氣,“三日不見刮目相看,這三年來,阿緹,你變了好多。”
  畢竟整整三年了,足夠她從大一走到大四,也足夠一個不成熟的小丫頭看清自己慌慌張張的初戀了。
  鄭憲文不再說話,跟店主要了斤糖炒栗子,付了錢接過紙袋放到孟緹手裏。剛剛出鍋的糖炒栗子,還是滾燙的,甜美的香氣四溢。
  “吃吧,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吃,那時候還說我最好了。”
  他說的是她上小學三四年級時的事情。她身體不好,一直在斷斷續續的吃藥,直到吃了某幾副藥之後,整個人就像充氣氣球一樣迅速的鼓起來,她個子在女生中偏高,於是顯得又高又胖。但這種胖說到底也是虛胖,本身的素質並沒有隨著體重的增加而好轉,稍微多跑兩下就上氣不接下氣。父母都嚇壞了,開始反思到底是怎麽回事,開始控製她的飲食。
  她偏偏還嘴饞,看到零食就想吃。小女孩關於愛美的意識才開始萌芽,被人在背後取“湯團”“麵包”的外號也隻是還以憤怒和言語罷了,麵對美食的誘惑還是兵敗如山倒。
  她所在的中學是大學的附屬小學,班裏的同學出身多半優渥,學校外的小店的零食五花八門豐富得很,她太小了,父母沒給她什麽零花錢,也隻能眼巴巴看著別人拿出一遝遝的零錢換回五顏六色的食物。
  現在想起來,大概是她的饞相實在太昭然若揭,某次鄭憲文下課後來接她,被她的饞相驚到,當即給她買了一袋糖炒栗子。
  鄭憲文成績非常好,人又漂亮,在院子裏是一呼百應的人物,一群小孩子毫無疑問地都圍著他轉。他來接她,孟緹自然覺得有麵子,捧著他給她買的糖炒栗子,心裏又酥又甜。那之後鄭憲文給她買零食就形成了某種慣例。他的零花錢向來比誰的都多,其中一大半都是花在她身上。
  這樣的舉動自然會引起不少的玩笑,同院一個叫謝聰的男孩,平時跟鄭憲文關係相當不錯,總是“喲”一聲沒輕沒重開他玩笑,“這麽心疼啊,幹脆把麵團娶過來做你媳婦好了。”
  鄭憲文每到這時就麵無表情,冷淡的不答話,好像戴了個做工精良的麵具;鄭若聲往往半真半假的冷笑一聲,“你覺得我哥可能嗎?”
  從來也沒有這個可能。根本用不著人提醒,孟緹就很清楚。
  想起這些十年前的往事,孟緹就有些輕微的走神,思緒就想蜘蛛絲一樣,細得讓人無法發現,但真切的存在著,柔軟的,可也有著極強的韌性,稍微一碰就會反彈。
  鄭憲文怎麽會看不出她的心思重重,說:“想什麽?”
  孟緹老老實實地說,“我就是忽然想起謝聰大哥了。”
  “為什麽會忽然想起他?”
  “看到糖炒栗子就想起來了。當年他老笑話我胖,還給我取好多外號,難聽得很。”
  鄭憲文看她一眼,“你還記得住?”
  “為什麽記不住,”孟緹不服氣,“你以為我老年癡呆還是失憶了?我那時候也不小了,怎麽會記不住。而且這麽恥辱的事情,涉及到自尊的問題,我想忘也不可能啊。”
  “你記憶很好,”鄭憲文笑了笑,順著她的話說下去,“等他回來了,我幫你找他出氣。”
  孟緹重重點了點頭。
  青梅竹馬有時候就會如此,互相之間連個秘密都沒有,可以分享和談論的事情實在太多。鄭憲文看來是不想追問她和趙初年發生了什麽,至少現在不想,孟緹也鬆了口氣,兩個人就從謝聰說起來,談起以前的朋友和認識的人。
  兩人沿著路一拐彎,進入了教職工宿舍區,沿著林蔭道越過宿舍區裏最大的那個花園。鄭憲文忽然站住了,伸手指了指某個方向。
  秋千安靜的矗立就在那顆高達的梨花樹下,像極舊式電影裏的場景。細長的金屬鏈在月光下閃爍,吊著一塊簡單的木板。那架秋千安靜得好像沉睡的動物,陪伴它的入眠的,此時的萬家燈火。
  鄭憲文走過去,伸手探了探那根金屬鏈子,好像在測試是否結實;然後對她微微一笑:“上來。”
  “啊?”孟緹站在原地,怔怔地沒有動。
  “我記得你喜歡蕩秋千,我們再試試。”
  她這才有了反應,慢慢走過去;把書包和糖炒栗子放在一旁的長椅上,才小心翼翼坐到了秋千上。
  “可我很笨——”
  鄭憲文不待她把話說完,猛然一推她的肩膀,人就飛了起來。
  小時候她是很喜歡的蕩秋千的,可惜怎麽都蕩不好,拿捏不好力度和中心。不是飛上去下不來,就是根本蕩不起來,看著別的孩子越蕩越高隻有羨慕的分。事隔多年,關於怎麽蕩秋千更是完全不不在行了。
  鄭憲文推著她的肩膀,搖著頭且笑且歎:“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都學不會怎麽蕩秋千。”
  孟緹有點恍惚,在上升的一瞬間回頭去看他,他眼裏全是鑽石般的光芒。
  風在耳中輕柔的嘩啦啦作響,鄭憲文的推動還像小時一樣有力,過去的時光就在這一來一回的蕩漾中寸寸倒退,再倒退。
  仿佛一刻也沒有前進。
  身體飛得那麽高,伸手出去就可以摸到漆黑的天空和寶石般的星辰。空氣卷過來飛過去,失重的錯覺前所未有的清晰,精神也飛了起來,融化在空氣裏。連起初的暈眩也不知去向。孟緹有點恍惚,她聽到被空氣卷來卷去的歡歌笑聲,仔細分辨可以挺清楚那是孩子們傳唱的童謠“蕩綠了柳姑娘的長辮辮;蕩來了一個好春天”;她閉上眼睛,想到春天的陽光,想到陽光下斑駁的樹影,想到潔白的梨花花瓣在片片掉落。
  身後的那雙手不翼而飛,速度忽然慢了下來,好像鳥被人忽然抽去了翅膀。暈眩感如同漲潮的潮水席卷而上,淹沒過大腦。
  孟緹抓緊繩子,倉皇地回過頭去,然後四下打量,哪裏都看不到鄭憲文。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小時候經受過的無著無落的恐?甯性俅蝸?矗??窀芯醯攪絲誌澹?繕硤寤鉤兩?詵上璧目旄欣錚?耆?竽緣牟皇芸刂疲?2幌呂匆捕悴還?ィ?浜顧布涫?艘路??
  剛想出聲喊叫人,卻被人猛然從背後摟住了肩膀,這個動作宛如休止符,秋千嘎然而止停了下來。
  驚魂未定,孟緹過了一會才敢睜開眼睛。
  那麽熟悉的手臂和身體,她不論如何都不會認錯。是鄭憲文。他從後摟住她,是最親密的抱法。
  孟緹說:“鄭大哥?”
  她坐在秋千上板上,雙腳依然懸空。心也懸空,看不到底,也找不到底線。
  鄭憲文的前胸貼在她的後背,臉貼在她的臉上,手指在她脖子上輕輕摩挲著,低語:“阿緹,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什麽?”
  “你還喜歡我嗎?像以前一樣喜歡我嗎?”
  大腦裏的弦受不住這樣的高音,忽然蹦斷了。孟緹瞬間呆若木雞,疑心自己聽錯了。
  仿佛一個世紀都過去了,她才勉強擠出一句話,“鄭大哥,我不懂。”
  鄭憲文的唇貼著她的耳朵,溫暖的氣息徘徊不去:“阿緹,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這次不再讓你傷心了。再給我一次機會行不行?”
  這句話她想了若幹年,但不論如何也沒想到鄭憲文會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孟緹的呼吸陷於停滯,血液被人抽走還是大腦被打了一棒子,眼前所見,全是黑沉沉的茫然。
  她開口時嗓子沙啞,“鄭大哥——”
  鄭憲文繞到秋千前方,把她緊緊抓著秋千鐵鏈的雙手從鏈子上剝落下來,納入到自己手心。因為緊張,她手心都是汗水,茫然無措看著他的臉,聽到他肯定而明確地開口,“阿緹,我喜歡你。這些年真是對不起。我發現得太遲了。”
  孟緹沒有一句話,隻是垂下視線,默默抽回在他掌心的手。但鄭憲文卻不放,仿佛一場沒有休止的角力,然而手指尖卻是疼的。
  孟緹的力氣自然不如男人,來回幾次後她也放棄了,從喉嚨裏把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對不起啊。”
  聲音幾乎帶著哭腔,因而顯得那麽無奈和悲傷。鄭憲文心裏一涼,但還兀自鎮定:“你有什麽想法盡可以告訴我,有什麽不好的我都可以改。”
  “你沒有什麽不好,也不用改,”孟緹根本不敢看他,大腦進入某種飄忽的狀態,自言自語的語調喃喃自語,“隻是,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雖然隻有一句話,鄭憲文卻更確認。他霍然變色,咬牙切齒,“你現在喜歡趙初年?”
  掌心的手劇烈的發抖,因為呼吸太急促,肩膀也輕輕抽搐了一下,這已經是答案了。一時間血液衝上他的大腦,不假思索就吼出來,“孟緹,這不行!絕對不行!”
  激烈的聲音在夜晚尤其驚人,孟緹茫然地抬起頭,看清楚鄭憲文那張著焦急得可怕的臉,渾濁的意識再次回來。
  剛剛的失態讓鄭憲文後悔不已,他平靜了情緒,說:“是我就不行嗎?我難道比不過趙初年嗎?當年讓你那麽難過,甚至影響了高考。但那不是我設想之內的。你怎麽怨我都是可以的。”
  高考一直是她心底揭不開鍋的事情。鄭憲文拒絕她的時候,她正在念高三,距離高考隻有不到一個月,被他這麽一打擊,最後那段時間每天精神都是散的,好像被打散了魂魄。翻來覆去就是他的事情,哪裏還想得到考試。昏昏沉沉進了考場,完全不知道自己寫了什麽。
  “鄭大哥,我從來沒有怨你。真的,從來沒有,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勉強笑了一下,隨即跳下秋千。心裏慌張,動作也是慌張的,她幾乎沒有站穩。
  “謝謝你接我回來,我回去了。”
  鄭憲文扶著她站好,“孟緹,你對趙初年隻是一時的茫然,是沒什麽結果的。”
  沒有任何回答,她一聲不吭,垂著頭,拿過書包抱住,把糖炒栗子拿在手裏,背著他一步步的離開。
  月光落在她的肩頭,就像一個溫柔的愛撫。

  第三十章 謝聰
  答辯完成後大約還有一兩個星期才放假,畢業的氣氛照樣濃鬱,同學們開始收拾東西不能賣的打包寄回家,能賣的全部就賣掉。至於那些賣的書的收入,就成了一頓頓的盤中餐。
  賣書是有趣的事情,其樂趣不在於賣掉,而在於賣的本身。好友門坐在樹蔭下閑聊,玩牌,閑聊,雖然天氣炎熱,但年輕人又怕什麽,越熱興致越高。
  孟緹自己是沒有要賣的書,多半時間都坐在樹下看係裏一群同學的攤子,據男生說,她笑容甜美,態度真誠,沒有人好意思跟她講價,而且回頭率極其高,往往能吸引男生流連不去。孟緹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反正班長讓她幹苦力之前都會送上類似的高帽子。
  隻要生活充實,時間很走到了傍晚,大家開始換班去食堂吃飯,大部分人都離開了,隻剩下她和王熙如。這個時候買書的人不多,好容易得了幾分安靜,王熙如隨手翻起攤上的一本英語詞典;而孟緹就坐在那張有靠背的凳子上,一隻手支著頭打盹。前兩天在趙初年家雖然睡了一天兩夜,但她的失眠症狀絲毫沒有緩解,反而疲倦得更甚。
  王熙如詫異她的疲憊和白天的精神,覺得有些費解。她凝神想了想,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再次抬頭環顧四周,才發現附近的男生都看著孟緹,一愣下倒是笑了,這幾年下來,孟緹的行情果然是越來越好。
  她一個人東想西想的,直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忽然出現。
  “呃,打擾了。那個,你好。”
  王熙如抬起了頭,才看清,站在站在書攤前顯得很是忐忐忑忑的丁雷。
  這句話聲音很響亮,孟緹也被驚動了。她本來就不是睡覺,充其量閉目養神。她挑起了眉梢,琢磨這幾個月,丁雷和王熙如之間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回頭看王熙如,隻看到她微凝眉心,一幅頭疼的樣子,開口說話也是完全的無奈。
  “你來做什麽?”王熙如放下書。
  丁雷顯得很高興,激動得臉頰有些發紅:“那個,高考分數出來了,我考得還可以,所以想來問問你,填什麽學校比較好。”
  一站一坐高度差太明顯,王熙如站了起來,和顏悅色地問他分多少。丁雷說了分數,王熙如想了想:“你是體育特長生,還有幾十的加分,算下來總分還可以。至於填什麽學校,你不是說你媽媽是醫生,她讓你學醫嗎?”
  “話是這樣的,”丁雷說,“但我自己對當醫生完全沒興趣。”
  “具體選什麽,你自己考慮吧,”王熙如很嚴肅地看著他,“我不會替你拿主意。”
  丁雷“噢”了一聲,可憐巴巴地問:“一點參考意見也沒有嗎?”
  王熙如又是好笑又好氣:“又不是我替你學,我能給什麽參考意見呢。你非要意見,我就一句話,不論選了什麽,以後都不要後悔。”
  丁雷睜大眼睛,靜了一會。
  看來不論什麽時候,王熙如都一點麵子也不留給他。哪怕他規規矩矩的樣子看上去比以前不知道順眼了多少倍。
  孟緹笑著插話:“我覺得學醫挺好,我一個鄰居家的阿姨就是醫生,能給家裏人、親朋好友啊帶來很多方便呢。據說我五六歲時有次食物中毒,差點死掉了,就是她給救回來的呢。”
  “是麽。”丁雷轉頭,目光長久地停在她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然而他向來不適合一臉深沉,這種表情就顯得有一點可愛了。
  孟緹頷首:“我覺得長輩的話總是有一定道理,你媽媽的意見值得考慮。當然,如果實在沒興趣甚至厭惡,那早點改弦易轍比較好,免得浪費時間。”
  丁雷若有所思,“我也不厭惡就是。”
  “決定權還是在你,”孟緹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對了,這攤子上有些書,有喜歡的就拿走,不用給錢了。”
  “啊,好的,謝謝。”
  丁雷就蹲下身開始挑選起來,大多數書都是數學係的,丁雷自然是不懂,至於剩下的小說雜誌,他好像也缺乏有些興致,兩隻眼睛不住上瞟,偷偷看著王熙如。
  王熙如被他看得沒了脾氣,“選好了嗎?”
  “嗯……我不要了,也用不上,”丁雷小心翼翼開口,“我們一起去吃飯怎麽樣?我請你。”
  王熙如頭都沒抬,“不去。”
  “那個,我有話想單獨跟你說。”
  王熙如心裏就那麽咯噔一下,皺著眉頭扔了句“有什麽事情現在就說”;孟緹則打起了精神,豎耳聽著。
  “王老師,這點麵子都不給我嗎。有些事情一定要現在說。”
  丁雷罕見地堅持著立場,他的臉還有些紅,但眸子裏的執著顯而易見,那麽大個子的男生認真起來也自然有一股逼人的氣魄。
  王熙如啞然了幾秒鍾,其實幾乎不用想就知道他要說些什麽。孟緹看她麵色凝重,推了把,附耳過去,“總要說清楚的。馬上就要畢業了,你跟他談一談。記住別去太遠的地方,去廣場吧,站在我看得到你的地方。”
  王熙如幾不可聞歎了口氣,伸手蓋住眼皮停了一會,才跟丁雷略一頷首。
  “吃飯就不用了,換個地方說話。”
  兩人離開了沿著道路,離開了這一排的長龍一樣的舊書攤。遠遠看去,丁雷也比王熙如高出一個頭,個頭也大出了一倍,孟緹隱約有些心驚肉跳。
  某種意義上說,丁雷是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炸的活火山,目前雖然暫時沒活動看起來也人畜無害,但沒人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再次爆發。他對王熙如的心思可以說是昭然若揭,如果真知道她要出國,還不定鬧出什麽大事來。
  因此孟緹一刻不敢掉以輕心,打算一個不對就衝上去。連接電話時眼神都瞧著兩人所在的方向不眨眼。她聲音有一句沒一句,趙初年在電話那頭問她:“你在走神?”
  孟緹心裏苦得好像煮了一鍋黃連水,還得格外小心藏好情緒,笑著說“沒有呢”,這幾天來,他再一次以自己很忙同學聚會太多為借口,婉拒跟他一起吃飯的建議,匆匆掛了電話。不論如何,她現在不想見到趙初年。
  相比起她心裏的苦澀,王熙如那邊的事態發展十分良好。不過三五分鍾,她就看到丁雷順從地點了點頭,轉身朝校門方向離開了。
  孟緹佩服之至。
  等王熙如回來,她一把抓住她:“你們說了什麽?他怎麽這麽聽話?你跟他說了你要出國了嗎?”
  “我怎麽會告訴他這個?”王熙如凝神看著空中某個不存在的東西片刻,才說,“我說,等他拿到通知書了請他吃飯,把他打發走了。”
  “哎?你騙他?”孟緹吃驚,“這樣不好吧。”
  王熙如早就把剩下一個月的時間安排得妥妥當當:兩個星期後的畢業典禮之後,回一趟家,在家裏呆上一個星期,再回來,跟孟緹一起去美國。估算一下時間,大概他拿到通知書時她們已經上了飛機,身在異國了。
  “沒什麽不好的。我惹不起他,躲還不行嗎?”
  孟緹搖搖頭,“唔,我覺得丁雷這孩子怪可憐的。不過你覺得這樣好那就這樣吧。等你學成歸來,也許他也就想開了。到底是高中生,還是很好打發的。”
  “比起你的麻煩比起來,丁雷的確好打發多了,”王熙如看著她,指了指她的手機,“老實說,這兩天怎麽了?”
  孟緹眼皮直跳,“怎麽?”
  “不要瞞了,”王熙如歎了口氣,“今天不小心翻了翻你的手機,看到很多未接來電,不是趙老師就是你鄭大哥,你一個打回去的記錄都沒有。考慮到這兩天晚上你都睡在宿舍,我很自然地推斷出一個結論——你就像老鼠躲貓一樣避開他們,是不是?”
  “沒有。”聲音輕得很,沒有說服力到自己都汗顏的地步。
  王熙如表情複雜地看她一眼:“我覺得趙老師真是把你當心肝寶貝掌上明珠的寵啊,鄭大哥也差不多。”
  “都不是,都不是,”孟緹搖頭,“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所以正在等你告訴我。”王熙如支著下巴,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孟緹,能跟你一起出國我很高興,但之前你從來沒有這個念頭。更何況你從美國回來就不對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無數小事,孟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些隱蔽在心中模模糊糊的情緒哪怕是王熙如也沒辦法訴之於口。
  那個樣子王熙如也不會追問,她向來是最好的朋友。不強人所難,人之不欲己所勿施。王熙如歎了口氣,示意她朝左側的書攤看去。
  “有人來找你。”
  順著她的視線,卻看到鄭憲文笑微微站在攤前,表情很是溫和,就像那天晚上孟緹看到他的表情一樣。
  “阿緹,可讓我好找。”
  孟緹定了定神,笑著招呼:“鄭大哥,你怎麽想著過來了?”
  “一年一度的畢業賣場,所以我過來看看,當然,主要目的是找你。要從這麽多書攤中找到你,確實不容易啊。好了,收拾一下,有人請吃飯。”
  孟緹抽了抽嘴角,“呃,那就沒必要了,我馬上就跟熙如去食堂。”
  鄭憲文眸光本來停在一地的舊書上,此時抬起眼皮,不動聲色瞥她一眼,孟緹頓時覺得從前胸到後背都涼了。從小跟著這人長大,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她乖乖拿起凳子上自己的包。
  鄭憲文一把拉過她的手,“走吧。其實今天是謝聰請客。”
  孟緹回頭匆匆跟王熙如道了個別,定神任他帶著自己一路走,問他:“謝聰大哥?”
  “嗯。他回來了。現在就在西門門口等我們過去。”
  闊別五六年後再看到兒時的鄰家大哥,真是有種奇妙的感受。
  孟緹隔老遠就看到了謝聰,他笑眯眯和鄭若聲站在樹蔭下說話。孟緹記得他一直非常調皮,很不喜歡讀書,成績不好,在他父親謝教授的周轉下,好歹送進了一個三流大學的念書,他卻自作主張,念到了一半忽然退學,說要出去闖蕩,氣得謝教授大病一場,差點打斷了他的腿。
  一路上,她都聽鄭憲文的介紹謝聰這些年闖蕩經曆,才知道他離家這麽多年,都是在社會上摸爬滾闖蕩過來的,上當吃虧不少,所幸聰明,而今混得有模有樣。
  鄭憲文跟謝聰打了個招呼。兒時的鄰家大哥現在明顯帶了些豪爽氣息,煙不離手。
  孟緹忍不住感慨,明明一起長大的兩個人,現在的差距已經很明顯了;一個是建築師,一個是商人,不論是氣質還是外表,都有了明顯的差距。
  孟緹走到鄭憲文身邊,對謝聰一笑:“謝聰大哥,你好。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謝聰看了眼她,有點詫異,“憲文,我不是讓你去找孟緹嗎?你什麽時候找了個這麽漂亮的女朋友?”
  鄭憲文眉梢一挑,加重了語氣:“她就是孟緹。”
  謝聰兩隻眼睛睜得丸子大小,幾乎用得上大驚失色這個詞了:“你是那個小胖子孟緹嗎?你減肥還是整容了?”
  “都沒有的,”孟緹莞爾:“謝大哥,你不用這麽吃驚吧。”
  “啊?”謝聰看來是真的被震驚到了,上上下下打量她無數次,感慨不以,“真是女大十八變啊。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來那個小胖子長大了這麽漂亮,真是眼拙了。真的,比我見過的那些所謂的美女都漂亮多了。”
  到底是女孩子,受到這樣的恭維,孟緹忍不住笑了。這一笑更是明麗照人,好像春天都要來了。
  說笑間,院子裏的其他幾個同齡人也紛紛來了。因為小時候住得近,差不多當年一起長大的,雖然關係有親疏,但怎麽都是很熟的舊友。除了孟緹和鄭若聲,其他人都是男人。
  然後一行人出去本市最貴的酒樓吃海鮮。謝聰請客吃飯很真心誠意,連霸王蟹都上了。所有人都笑說“真是發達”了,大概是因為太熟了,吃飯說話也沒什麽忌諱的,菜都沒完全上桌的時候,差不多每個人都灌下了兩瓶紅酒。連鄭憲文這樣喝酒很有節製的人也麵帶微笑地灌了一杯又一杯。
  鄭若聲看著有點著急,連連說:“你們都你少喝點。”
  鄭憲文笑:“我有數。”
  他的確還算清醒,哪怕喝得這麽多還不忘記給孟緹夾菜。
  謝聰饒有興趣打量兩人,笑眯眯說道:“說實話,這次回來,我覺得最震驚的,還是孟緹。她變得太多了。早知道她長大了是這個樣子,當時就應該少欺負她,把人追到手才是。”
  鄭若聲撇嘴,“後悔了?當時也輪不到你吧。顯然你把我哥當空氣了。”
  被人提到不願意想起的舊事,孟緹臉一熱,尷尬地想解釋,可謝聰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他跟鄭憲文碰了碰杯子,“說來也是。憲文對孟緹那個好,簡直是在養媳婦,我們是肯定比不上的。根本就輸在起跑線上了。”
  幾個人從小到大都是開慣?蘇庋?耐嫘Γ??嗣鄉揪醯們崳⒁煆??淥?碩際且恍χ彌?K?倉荒懿煌W鱟暈倚睦斫ㄉ琛?
  話一說完,謝聰正向她舉起了酒杯,臉上再不見一點醉意,卻多了跟現在觥籌交錯的氣氛不太符合的鄭重和嚴肅,“孟緹,這杯酒敬你,向你陪個不是。當年不應該欺負你的。”
  孟緹也配合著端起那隻盛著飲料的精致酒杯,“沒有的事,不就是給我取外號嘲笑我胖嗎。放心吧,這頓飯吃了,我就不介意了。”
  “不是外號,是另外的事情,”謝聰笑著搖頭,他已經有了醉意,目光散亂,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後語,“當時差點害死你,真是抱歉啊。”
  孟緹眼皮一跳,整個人像被冰塊凍住般的僵硬了一瞬。鄭憲文站起來,隔著琳琅滿目的飯桌探身過去,手臂一動閃電般從他手裏奪過杯子,麵無表情開口,“你喝醉了。”
  鄭憲文麵無表情的時候往往就是最嚴厲憤怒的時候,而他現在還喝了酒,大概情緒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不過謝聰完全不為所動,他伸手要拿回酒杯,醉酒的身體缺乏平衡,跌跌撞撞的,連站起來都成了嚴峻的問題。
  他重新跌回座位,一隻手支著頭想了一會,再抬頭時露出了笑臉,“我可沒喝多。憲文啊,你現在還瞞著她?”
  鄭憲文表情一冷,冷冷的話脫口而出,“我沒工夫聽你胡說什麽”,說完扯過毛巾擦了擦手,一把拉著孟緹就要離開。
  鄭若聲暗叫不好,欲蓋彌彰的嫌疑實在太過明顯。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用輕快的語氣開口:“哥,你激動什麽?你這是關心則亂,你們幾年沒見了,何必鬧得不愉快,謝聰你也是,真是喝酒喝多了,當年的小事故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事,孟緹自己都不記得了,就你還提起來。”
  其他人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跟鄭若聲同齡的名叫齊東年輕人笑著說:“就是若聲這句,憲文你也別把事情鬧大了。說錯話罰酒就是。”
  謝聰笑著拍了拍頭,說:“對啊,我自罰三杯。”
  鄭若聲嗤笑一聲:“還喝?喝死你。”
  明亮的包廂燈光下,孟緹屏住呼吸片刻,坐在位子上巍然不動,再抬頭麵色如常,至少在別人眼底是這樣,她今天第一次直視鄭憲文的眼睛,清晰地開口。
  “鄭大哥,你別緊張。反正那些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也不需要提起來。”
  鄭憲文深深看她一眼,眼裏是細碎的波光,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這樣的舉動實在太明顯和親密了,前兩天他的表白猶在耳畔,孟緹也不敢直視,垂著頭慢慢地一點點的把手抽回來,站起來說:“我去衛生間,你們慢慢吃。”
  她去衛生間洗了個臉,呆了很長時間才出來包廂。這段時間她精神都不太好,洗了臉還是有些迷糊。
  結果這一迷糊,方向感也迷糊,腦子就像被驢踢過一樣混沌不清。她明明記得是從左手邊的房間出來,可推門之後卻看到了幾對年輕男女抱成一團親成一團的可怕畫麵,還以為自己走入了某個平行世界或者是異時空,麵紅耳赤地關上了門。
  有風從走廊盡頭飄過來,把她吹得清醒了一點。走廊兩側都是關得嚴嚴實實的門。孟緹竭力回憶著來時路,確定了所在位子,順著華麗的狹長走廊拐了個彎,站在迷宮一樣的包廂中的十字路口,進退維穀。
  孟緹想起來時,鄭憲文打趣說的那番話,“不論是哪個建築師設計的,想必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人迷路。”
  但孟緹很肯定的知道,自己絕沒有走錯。因為她聽到了某個角落傳來的熟悉的聲音,那是鄭家的兄妹兩,似乎正在爭執。
  鄭若聲聽上去隻能用氣急敗壞來形容,“哥,你別一提到那件事兒就就犯糊塗。謝聰也是喝多了才提起來,你這麽給他臉色看像什麽樣子。你還沒看出來嗎,這麽多年不見,他早就改了性子了。”
  鄭憲文聲音冷冰冰,帶著不耐煩的怒氣,“他該知道什麽可說什麽不可說。”
  “這麽多年都過去,就你還介懷當年的事情。孟緹自己都說了不介意,你到底著急個什麽勁,”鄭若聲頓了頓,“就算她知道當年是你砸了她的頭又怎麽樣?這麽多年過來,你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就算有天大的對不起,都沒什麽不能彌補的。別的不說,就看今天這頓飯吃的,你就差沒親自喂她吃飯了。連我這個親妹妹在你心中的分量也沒她多。如果她再不懂事生你的氣,那也是太無情無義了。”
  “不僅僅這樣,”鄭憲文沉著聲音,“如果她因此想起來別的事情,怎麽辦。”
  鄭若聲“嘿”了一聲,“十幾年前的事了,她哪裏能記住。就你那麽膽顫心驚。”
  “我把她的病例給宋沉雅看過,她情況很特殊。不過憑她自己的力量是想不起的,我更擔心——”
  他頓了頓,鄭若聲問,“擔心什麽?到底有什麽事情不能跟我說?”
  鄭憲文不予回答,聽上去比剛剛鎮定多了,“沒什麽。我能處理,總之這頓飯沒法吃了,等孟緹回來就走。”
  然後對話消失,四周安靜多了。
  暗處的孟緹後退了兩步,聽到關門開門的聲音。從抱著頭蹲在地上,頭埋在膝蓋裏,肩膀就瑟縮起來。她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聽到不應該聽到的話,偏偏還做不到無動於衷。所有人都瞞著她一些事情,這是確定無疑的。而她一點線索都找不到。
  有人拍他的肩膀,她抬頭一看,是麵容英俊的服務生,嗓音也很細膩溫和,“請問,需要幫助嗎?”
  孟緹定了定神,連續喘息若幹下,因為震驚而失血的蒼白麵容才多了一?閶??K?鱟徘劍?玖似鵠礎6?魈?杆伲?矍敖鸚嗆廖拚路ǖ穆曳傘G繳鹹?畔改寰?碌那街劍?凶虐紀共黃降奈坡罰?行╉咽幀?
  她咬著唇,使勁揉了揉臉,麵色如常回到了包廂。
  一屋子人已經喝得東倒西歪,謝聰正在說自己工程上遇到的趣事,引發笑聲連連。鄭憲文沒說話,他身邊好像有一個低氣壓場。
  “回來了?”
  孟緹揉著額頭,一幅頭痛的樣子,她的確頭疼,根本不必要裝,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鄭大哥,我有點頭痛,想回去了。”
  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同意。鄭憲文不為人知的鬆了口氣,“走吧。我送你。”
  謝聰迷迷糊糊“嗯”了一句:“要走了?憲文,晚上還有節目呢。給我點麵子。”
  鄭憲文餘怒未散,毫不領情,“我明天還要上班,若聲,你也一起走吧,”說著看了看其他幾個小時候的玩伴,“你們陪他吧,不過節製一點,別酒後開車。”
  孟緹聽著就忍不住揚起嘴角,鄭憲文他真是喜歡照顧人。
  那種微妙的笑意一直持續到三個人拿好東西離開酒店。天氣炎熱,濕熱的空氣刺激著剛剛被空調吹冷的皮膚,像千萬根針紮一樣。鄭家兩兄妹和孟緹都喝了酒,肯定是沒法開車了,隻得打車回家。
  在酒店前燈火通明的燈光下,鄭憲文站住了,終於開口:“阿緹,晚上謝聰的那些話,你別在意。”
  麵部神經不自覺的抽搐了一下,她迅速把那一點抽搐轉化為了笑意,“鄭大哥,我說了不在意啦。你看我像是出爾反爾的人嗎。”
  鄭憲文一怔之後微微笑了,目光可以融化春水,“那天晚上我跟你說的話,阿緹,你考慮過沒有,怎麽樣?”
  曖昧得簡直不像話。孟緹不知道自己臉上的顏色,但也知道多半是一半紅一半白。鄭憲文長得很好,笑起來尤其迷人,不然她之前也不會暗戀他若幹年。
  她張張嘴,“對不起”三個字出口之前,被鄭若聲打斷了。
  “你們說什麽呢?車到了。”
  逃過一劫。孟緹心裏簡直在歡呼了,她一轉身就朝路邊的出租車跑過去。
  鄭若聲扶著車門,注意到自己哥哥無奈的表情,挑一挑眉,張嘴無聲地問“怎麽了”,短暫的對視中,含義自明。

  第三十一章 孤獨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太晚,宿舍一定是熄燈了,也不好再去宿舍騷擾王熙如她們,她回了家,洗了澡到頭就睡。但還是睡不著,伸手摸著頭頂,想著那道在趙初年嘴裏十分可怖的疤痕,心裏茫然無措。
  這樣反複的摩挲著,好像就真的感覺到頭頂的陳舊傷痕,隨即頭就疼了起來,那種疼痛感忽隱忽現,以至於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否真實存在。
  頭疼得沒法睡覺,她拿出枕邊的複印版《驚雷》開始重新閱讀,其實這本書因為看的時間太多,精彩片段她幾乎都能背熟了,隻恨為什麽不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
  她一直疑心這本書根本沒有寫完。
  作為一本類似回憶錄,照理說應該回憶整個人生才對,這本書大概就寫到範夜十歲之前。意識流的作品就有這樣的好處,天馬行空不受控製,哪怕你隻寫一天發生的事情,也照樣可以寫上百萬字,至於這百萬字裏有多少是絕對的真實,有多少是記憶中的真實,有多少是創作的真實,無人知曉。
  房子有寬廣的花園,種植著大量的草木。在成長的過程中,我慢慢熟悉了周遭的環境,例如廣闊無垠的地平線和華美的日落景象。我還熟悉了季節變換,草木交替生長,某一種凋零,另一種卻剛剛迎來短暫生命中最寶貴的怒放季節。動物,各種各樣的昆蟲都有自己的習性。因為它們,我的童年不再孤獨。
  ……
  我不知為何經常做夢,因為天生敏感的人,生活中的很多小細節都能給我巨大的刺激。這也是我不幸的淵源。
  體弱多病也是造成我早年抑鬱的根源。我有這麽多兄弟姐妹,卻過得很孤獨。那棟大房子成為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和伴侶。我總在大房子裏徘徊,不是看書便是沉思飛馳的時間。我把所有的時間用來努力的記憶——事實證明我並沒有記住什麽有用的東西。
  ……
  她關掉了台燈,開始想,我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作為當事人,她已經忘記了生命早期的記憶。自己的父母哥哥,鄭憲文鄭若聲,甚至連今天請她吃飯的謝聰都知道。唯獨不知道的,是自己。連頭頂的傷痕都不記得了。那應該是個大事件,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翻來覆去的想了很多,孟徵的那個電話,晚上不小心偷聽到的談話,才漸漸沉入了夢鄉。
  反正臨近畢業也沒有時間好做,各種學校的手續她暫時不著急辦,她也就放任自己睡到願意起床,醒過來時都中午了。她暗暗吃驚,想起今天還有要緊的事情,馬不停蹄換了衣服,直奔領事館拿簽證。
  她第一次去美國拿的是旅遊簽證,因此一回國她就提交了改簽了申請,今天是去確認的日子。
  不過,好在一切順利。簽證官沒怎麽為難她,問了她幾個問題就放行了。總算不辜負她在夏日最熱的時候出門。從領事館出來,打算打車回學校,卻接到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的男聲,彬彬有禮:“請問是孟緹同學嗎?”
  孟緹應了一聲,那邊明顯鬆了口氣,才繼續說:“你好,我是第一醫院的杜劍平醫生,我們查到你在兩年前的獻血記錄,你的血型是AB陰性血,是嗎?”
  “對的。”
  “我們這裏有一位病人和你血型一致,因為動脈出血陷入昏迷,所以能不能麻煩你來醫院一趟?我們馬上就派車去接你。”
  “不用你們派車了,”孟緹說,“我馬上打車過來。”
  “那就麻煩你了,你記一下我的手機號,到了就打電話給我。”
  這家醫院孟緹很是熟悉,也是柳長華上班的地方,小時候生了病,多半被送到第一醫院醫院,有柳長華多方照顧,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孟緹是中學時知道自己有著傳說中的熊貓血型,當時還很震驚了一陣子。人不能選擇自己的血型,隻有好好保護自己。
  她打了電話,很快在醫院門口看到了杜劍平。杜劍平比電話的感覺裏看起來稍微年長一些,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看上去年輕有為。孟緹跟著他乘電梯上樓,穿過素白的醫院走廊。走廊安靜得簡直不像醫院,因為寂靜,空氣象是凝滯了。
  孟緹隨後才想起,正在走過的這幾層樓是第一醫院裏最好的病房所在。很可能那個跟她同一血型的倒黴病人非富則貴。
  醫生辦公室很明亮,藥水味比別處淡了一些。杜劍平跟一個護士低語幾句,轉頭跟她解釋,說:“我們查了一下,你住得最近,所以就找到了你,還好你的電話沒有變。總之,謝謝你無私的幫助。”
  孟緹搖了搖頭:“沒什麽的,是應該互相幫助的。倒是那個病人,他情況怎麽樣?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本來不太嚴重,但病人年紀大了,造血功能不比年輕人,”杜劍平說,“若是年輕一點倒也不用輸血,所以兩三百毫升也就夠了,不會對你的健康造成影響,你不用擔心。”
  “對的,年紀大了是很困擾和無奈。”孟緹了然的點點頭,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孟思明。不過好在絕大多數人一輩子也不會遇到需要輸血的情況。
  護士準備好了器械,孟緹把手擱在桌上,她穿著短袖連衣裙,平攤手臂,看著粗粗的針尖在她的胳膊準了角度,在紮進皮膚的一瞬轉移了目光。她還是不太有勇氣看著自己被紮針的一瞬間。
  輸血的過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然而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光看著袋子裏的血越來越多也十分無聊。杜劍平從外查房回來,不知道從哪裏抱過來一大堆零食,拿了個棒棒糖放到她的手裏,笑著跟她聊天,“你是大四的學生?要畢業了吧?”
  孟緹點頭,“是啊。”
  “耽誤你的正事了沒有?”
  “沒有。反正現在也閑。”
  杜劍平微笑:“小姑娘,像你這樣的人不多了。病人家屬一定會好好的感謝你。”
  孟緹微笑:“感謝完全不重要的。如果我能幫忙的話,當然要幫了,人命最重要。”
  護士輕輕揉著她的手心,輕輕拍打著她的胳膊,稱讚道,“這個小姑娘心腸真好。”
  三個人正聊著天,門吱呀一聲開了,孟緹也抬頭。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麵無表情,眸光相當淩厲,兩道宛如蠶臥的濃眉。她在記憶的數據庫裏輪番搜索,終於將臉的主人和名字掛上了勾——趙初年的伯父,趙同訓。
  上次見到他是王熙如受傷的那個晚上,此時又是在醫院裏。趙同訓看了她一眼,很快別過頭去,問杜劍平:“杜醫生,她就是那個獻血的女孩?”
  “嗯,是她。”
  趙同訓顯然並沒有認出她,不過表情緩和多了,露出了一點好看的神色,跟孟緹頷首算是招呼,“謝謝。作為感謝,不論你需要什麽,我們都可以提供給你。”
  不是第一次見識到他用錢來開路了,孟緹無視於他語氣中高高在上的氣息,簡單地說了一句“我不要錢”,又把目光轉向杜劍平,問:“杜醫生,受傷的到底是誰?”
  杜劍平說:“是這位趙先生的父親。”
  原來受傷的老人竟然就是趙初年的爺爺。孟緹恍然大悟之餘,心裏某個地方好像被蛛絲蒙住,事情不論如何都變得些微地超出想象。
  趙同訓沒有再多說什麽,最後看了她一眼,轉了個身離開了辦公室。孟緹盯著他的背影,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是很高大的男人,估計年過五十,但腳步依然有力。
  孟緹凝住眉心,看著自己的血緩緩流向血袋,問杜劍平,“杜醫生,一會能不能帶我去看看趙老先生?”
  沒想到她提出這樣的要求,杜劍平微微詫異,還是說:“可以是可以,不過他病房裏現在很多人,可能不是太方便。”
  “嗯,”孟緹提出這個要求更多是心血來潮,對此也不太執著,“那就算了。”
  血終於抽完後,孟緹用棉簽摁著針眼,坐在沙發閉目養神。大學的時候獻過血,也算是有經驗了。三百毫升血不算大事,但也足以讓她在短時間感覺到眩暈和虛弱。她說到底也隻是身體健康,也沒有好得抽了血還能跑個八百米的程度。
  醫生辦公室本來就極安靜,因此忽然響起的“劈裏啪啦”開門聲就顯得十分劇烈。隨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阿緹,你怎麽樣?”
  就像水滴在心髒上,她很清晰的聽到“啪嗒”一聲。她躲了他好幾天,沒想到還是沒有避開。早應該想到,趙初年出現在這裏並不意外,畢竟受傷的是他爺爺。孟緹深呼吸,小心翼翼睜開眼睛,跟他點頭,“我挺好的。趙老師,你來了。”
  從學校到醫院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孟緹記得不錯的話,期末這段時間也是老師最忙的時候,趙初年看上去風塵仆仆,大熱的天氣,他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
  “我剛剛到醫院,聽說獻血人居然是你,”趙初年坐到她身邊的沙發上,邊仔細的打量她邊言簡意賅地解釋原由,“謝謝你。”
  “沒什麽的,能幫人也是愉快的事情,”孟緹說,“我也是剛剛看到你伯父才恍然大悟。你爺爺到底是怎麽受傷的?你去看過他沒有?”
  趙初年探身拿過桌上那堆糖果,隨手剝了塊巧克力送到她嘴邊,也不在乎旁邊的杜醫生和護士是不是睜大眼睛表示震驚。孟緹咬了下唇角,臉上努力浮出個笑,想自己接過來奈何兩隻手都不能動,趙初年哄著她:“張嘴。”
  明明知道他隻當自己是五歲的趙知予,可臉還是熱了,順從地張開了嘴吃下去。
  他把錫箔包裝紙扔到紙簍,才開始回答她剛剛的問題,“我剛剛去看過了。他從馬背上掉下來,被石頭割穿了頸動脈受了傷。”
  孟緹很吃驚:“你爺爺年紀不小了吧?七八十歲了,居然還騎馬?”
  “他總覺得自己身體好,老當益壯。”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嗎。”
  趙初年看著她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阿緹,你的血型太少見了,要好好保護自己,千萬別受傷,好嗎?”
  “我從小就被這麽提醒了,”孟緹微笑,“不過也沒必要擔心太多,我跟我哥,我爸都是陰性血,我爸爸都快六十五了,過得好好的。”
  趙初年一怔:“你們一家人,居然三個都是這個血型?”
  “遺傳的原因而已,完全不奇怪,你們一家人肯定也是吧。”
  趙初年搖頭,“不完全是,至少我兩個伯父不是,我跟趙律和也不是。不然醫生也不會找你過來了。”
  “這樣啊,”孟緹“噢”了一聲,若有所思開口,“看來遺傳的威力也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大了。”
  兩人正在就血型的遺傳問題進行交流,杜劍平走近辦公室,看到他們後一驚:“趙先生,你們認識?”
  孟緹馬馬虎虎點了個頭。她拿起棉簽看了看,針眼已經不再流血,鬆了口氣,打算離開醫院。
  趙初年站起來,“我送你。”
  “你還去陪你爺爺吧。”
  “沒關係,陪他的人很多,”趙初年說,“我給你煮點吃的,你剛剛獻了血,需要補充營養。”
  孟緹眼皮一跳,婉拒:“也就三百毫升血,沒什麽大事。”
  然後任憑孟緹怎麽拒絕他都堅持己見,在這種時候,他固執得就像太平洋一個勁地流向北冰洋的太平洋暖流一樣強硬,壓根勸不動。
  那也隻有順其自然了。離開醫院,趙初年就帶她回了自己家。
  她在車上聽到他打電話,大概是給家裏的鍾點工,讓人買菜,都是補血的東西,肉類,肝髒,動物血等,各種各樣的水果。孟緹靜靜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再一次得到了確認,毫無疑問,趙初年比她自己都還要關心她,在乎她。
  孟緹垂下視線,靜靜地笑了,反正兩個星期後她就離開了,現在順著他的意思也沒什麽不好。
  趙初年那套大得驚人的屋子也不是第一次來,白天看這棟屋子又不一樣,居然有了別致素雅。
  她的疲倦誰都看得出來,趙初年帶她上樓:“你休息一會。”
  孟緹搖頭:“還好的,我去看會書。”
  門鈴響起來,估摸著應該是鍾點工,趙初年很快下樓去了。
  她固然是疲倦的,但卻沒什麽真正的睡意,在書房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從架子上拿下幾本書,慢慢翻閱起來,看著看著雙眼疲倦,闔上眼皮閉目養神,想著半年來發生的總總事情,慢慢睡著了,書從手心跌落,躺在了地上,安靜的下午,有風吹過書頁。
  她是被沙發旁的電話吵醒的。
  電話響了很久,一直也沒有人接,她昏昏沉沉的大腦閃過一個“估計趙初年出去了”,從被子裏伸出手臂,抓起電話。那頭的人聲音低沉,相當禮貌。
  “請問這是趙初年先生的家嗎?”
  聽上去像是第一次打電話過來,孟緹忍著濃濃的倦意,看著自己身上的薄被,心不在焉回答,“是的,不過他現在可能不在。您有什麽事情?”
  雖然趙初年不在,對方依然顯得很欣喜,“現在不在嗎?沒有關係,我下次再打過來,隻要這個電話沒錯就好。”
  “我可以幫您留口信。”
  “這樣也好,謝謝你了,”對方彬彬有禮,“我叫沈林,是個作家,正在為範夜先生寫傳記,所以希望能得到他的許可,再了解一下相關的資料和情況,。”
  孟緹想起很久之前看過的那則新聞,當時自己還找過他的資料,完全沒想到可以這樣說上話。或許失血的威力現在才顯現出來,孟緹覺得頭暈目眩:“等等,範夜,趙初年,這兩個人有什麽關係?”
  對方很詫異,停了停才回答:“範夜是趙初年先生的父親啊。”
  “啊?”孟緹的腦子徹底進了水,“可是一個姓趙,一個姓範……”
  “範夜是筆名,他真正的名字是趙同與。”
  孟緹大腦完全是一鍋粥,怎麽都想不明白。她糾結地想了一會才說:“……是這樣嗎?”
  “嗯,那就麻煩你轉告他,晚上我還會打電話過來。”
  掛上電話已經冷汗淋漓。這近一年的時間,趙初年多次跟她談起範夜的小說,一字一句都曆曆在目,可就是偏偏沒有告訴她“範夜是他父親”這件最重要的事情。
  睡意是早就沒有了,木愣愣轉頭過去,又看到桌上的電腦。下意識想起前幾天晚上他著急得連衣服都不穿,阻止她碰他的電腦的情形。
  孟緹一把掀開被子,坐在電腦前,摁下開機鍵,握著鼠標的手不能控製的開始發抖。
  幸運的是,電腦和上一次一樣,依然沒有開機密碼的,很順利的進入了係統。
  除了一個叫“趙知予”的文件夾。
  因為擔心趙初年進入書房,她高度緊張,用哆嗦的手點開文件,卻遇到了密碼輸入框。
  她試了試自己的生日、名字,隨後又試了試她知道的關於趙知予的信息,都得到了“錯誤”的提示,這也不足為怪,顯然趙初年這樣級別的電腦高手絕不會用這麽簡單的密碼;短時間內破解無望。她懊惱加緊張,體溫攀升心跳加快,下午的失血讓她輕微的眩暈變得嚴峻起來。
  即使空調開到了最低溫,她還是覺得熱,頭發都要冒煙了,細小的汗珠從皮膚下滲出來,手心都是汗。
  因為惱火,忍不住踢了桌子,那張堅實的書桌連哼都沒有哼一下。孟緹捏了捏手指,蹲下身去拉開了下麵的櫃子。
  她記得趙初年上次從櫃子裏翻出了一台筆記本,還隱約記得裏麵還有不少電腦配件。
  果不其然,她蹲下身,一陣瘋狂的翻找,果然在兩個廢棄的筆記本,若幹個CD盒中翻出一塊全是灰塵的移動硬盤和數據線。她果斷的將移動硬盤插到電腦上,發現硬盤完全可以用且空空如也,立刻開始了複製。
  文件比她想象的還大,複製都花了好幾分鍾。她掐著手心,額頭上都是冷汗,可大腦卻不受控製的朝著詭異的方向想下去:趙初年如果現在進了書房會,發現她如此陰險地盜取他最寶貴的秘密,會不會氣得想要殺人滅口。
  但顯然她運氣不錯,這一切沒有發生。順利的複製完文件,扯下移動硬盤,再關上電腦,把座椅挪回原位,躺倒沙發上,拉過被子,翻了個身,裝成一副熟睡的樣子。二十分鍾後,她聽到腳步聲在書房門口響起。
  她竭力調節呼吸,不能讓他看出任何的異樣。
  剛剛關掉的電腦應該還有餘熱,如果他現在開電腦,也許會發現異樣。不過趙初年似乎沒有這個打算,隻是走到了床邊,為她緊了緊被子,然後腳步聲又朝著門口去了。
  他大概永遠也沒有想到她會在背後算計他。
  這次裝睡實在是難過,簡直度日如年,就像湯鍋裏的中藥那麽苦,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趙初年叫她吃晚飯的時候,她終於得到了解脫。她疑心自己要人格分裂了,心如火燒,臉上還要裝作淡定,食不知味地解決著晚飯,隻覺得自己暴殄天物。滿桌子菜,大都是補血的,豐盛得很,趙初年細心給她夾菜,孟緹說不愧疚簡直不可能,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輕微走神地回答著趙初年關於血型的問題。
  “……趙老師你怎麽跟我嫂子一樣,”孟緹說,“她也很擔心我侄兒跟我和我哥一個血型的,擔心得都有輕微的憂鬱症了。”
  趙初年挑眉:“是嗎?”
  “也不是不能理解,”孟緹的心思依然在包裏那塊偷來的硬盤身上,愧疚感簡直要淹沒了她,因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實我也是聽我嫂子說了才知道。我有個姑姑是再生障礙性貧血去世的,血型太稀少,連骨髓移植都不可能。我嫂子不知道聽誰說,這種病有一定的幾率遺傳,所以很擔心。”
  趙初年盛湯的動作慢了一拍,“你姑姑什麽時候去世的?”
  “我不知道,我一點記憶都沒有,都不知道我姑姑長什麽模樣。”
  趙初年把湯碗在她麵前放下,“別擔心,你不一樣,不會遺傳的。”
  “我從來都沒有擔心。”孟緹擺手一笑,低頭喝湯,胃裏暖和極了。
  吃完飯趙初年送她回了學校。不算太晚,他把車停得遠一些,再走路送她回去。
  那時已經是晚上了,兩人邊走邊聊,趙初年細致地問她明天想吃什麽,他做好了一並送來。孟緹抬起目光看著他,問:“趙老師,那天你說的關於範夜……”
  “嗯?你打算跟我談他了嗎?”
  他笑著低頭,平靜而溫柔,臉頰生輝,宛如月光凝成。不知道是什麽養的父母可以養出一個這樣的兒子,也不知道範夜是不是他這個樣子。
  孟緹定了定神,“不,我暫時不想談。”
  “我等你,”趙初年抬眸,“明天就舉行畢業典禮了。”
  “是啊。”
  “要不要我來幫忙?”趙初年問她,“我攝影技術還不錯的。”
  孟緹猛然想起今天下午在他書桌下的櫃子裏翻到的幾個廢棄的鏡頭,駭笑:“不用不用,期末了,你們也忙得很。”
  眼看前方宿舍樓區在望,兩人停住了腳步。
  “那好,我現在醫院看一看,”趙初年理了理她鬢角的發絲,“阿緹,今天的獻血的事情,謝謝你了。”
  “沒關係的,不用道謝。能幫到你爺爺也是緣分,”孟緹嚴肅了一會,“讓你爺爺好好保重身體,年紀大了就不要做危險的運動。學學我爸,養花種草,修身養性。”
  趙初年略微一笑,點點頭,“我記住了。”

  第三十二章 畢業
  盛大的畢業典禮如期舉行。
  從小到大十多年,她扒在操場的欄杆觀上看了多次的畢業典禮,羨慕地想,自己怎麽都長不大呢。現在終於輪到自己,孟緹一瞬間激動得不能自已,她感受到大學四年的終結,人生的一個短暫的休止符。
  畢業證學位證拿在手中,院長把帽子上的流蘇從右邊撥到左邊,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當年的小姑娘,長大了啊。”
  孟緹抿嘴微笑,躬身:“謝謝您。賀院長。”
  典禮很快結束。烏鴉般的學士服穿在身上,就像個蒸籠一樣,但誰也舍不得很快脫下。激動的學生們以各個團體合照,說說笑笑,鬧得不亦樂乎。
  孟緹帶了家裏那台價值不菲的相機過來,剛一拿出來,就被疑似攝影愛好者楊明菲搶了去,她把她和王熙如推擠到一起,研究了一下鏡頭,笑眯眯說:“我給你們照吧,兩位可是要出國的人。這一走還不知道什麽見麵呢。”
  王熙如啼笑皆非,“你自己呢?”
  “我一年後就回學校了,完全不急,所以先給你們照。”
  王熙如拍了拍她,卻想起件事,“你先別高興太早,我倒是聽說隻有你一個人去北疆,李羽家不是出事了,是嗎?”
  這個李羽就是除了楊明菲之外,本院另一名支教的大學生。楊明菲神情頓時黯淡了一點,“他父母都出了車禍,需要人照顧。李羽也隻能放棄研究生,回家鄉工作兼照顧父母了。”
  這件事孟緹前所未聞,李羽跟他們不是一個專業,但印象中是個笑容和善、帶著眼鏡的大男孩,沒想到他家裏居然出了這種悲哀的事情。父母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是唯一的。
  三個人惋惜了一陣,氣氛急轉直下。王熙如拍了拍楊明菲的肩膀,“那你一個人去北疆,一定要當心了。”
  “我知道了,”楊明菲晃著相機,“來,你們站好。”
  一邊聊天一邊在學校散步,看到合適的場景就為背景拍攝下來,這樣走走停停,一個上午居然也過了大半。現在已經是六月下旬,炎夏的威力開始發揮,還不到中午,所有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楊明菲終於滿足了攝影的癮頭,才把相機還給她。孟緹一張張滾動著瀏覽照片,照得還是可圈可點,雖然可能是相機本身的質量好,也笑著讚賞了幾句。
  楊明菲很得意:“我是什麽人啊——”
  孟緹抬起頭,本想笑話她兩句,看清楚她身後的那個朝自己走過來的年輕男子時,頓時啞了嗓子。
  因為來人迎著陽光,看上去耀眼得很;王熙如眯著眼睛看了看才恍然大悟,伸手捅了捅孟緹:“你說,趙律和來做什麽?”
  公允的說,趙律和確實長得很不錯,個子高身材好,臉上帶著迷人而危險的笑容。白襯衣黑褲子,跟學校的年輕大學生比起來,就是另外一種翩翩的風度。這樣的人,能吸引女生注意也是正常的。
  趙律和已經發現了她們,朝兩人走過來。他臉上的微笑讓孟緹有不好的預感,但也不想離開,站住了。
  “總算看到你們了,”趙律和笑語,“今天照畢業照?”
  孟緹“嗯”了一聲,說,“趙先生,很巧。”
  “不是巧,我是特地來找你的。你輸血給我爺爺,救了他,我作為趙家的代表特地來向你表示感謝的,”趙律和表情十分誠懇,又轉頭去看王熙如,“你的腿好了嗎?”
  王熙如對趙律和印象十分不好,那張臉讓她心生排斥,隻淡淡說了句:“我挺好的,不勞你操心。”
  趙律和半點也不介意她的冷臉,像是覺得自己罪有應得,誠懇地態度不減分毫,“對不起,在你們心中,我大概是很討厭的,畢竟我是那場車禍的肇事者。我不會為我的所作所為辯解,那是我罪有應得,我隻是不應該拖累王熙如。不過請相信,我沒有惡意,我隻想請你們吃頓飯。順便,跟孟緹談一點事情。”
  他這樣開誠布公,孟緹反而沒了脾氣,跟王熙如對視一眼,才看著他:“你要找我談什麽事情?”
  趙律和言簡意賅:“關於趙知予。”
  孟緹眼角猛烈地一跳,抬起眼看了趙律和,又慢慢別開目光,停在附近的樹枝上,咬著唇角半晌不語。
  三四年的了解下來,王熙如知道她已經被那“趙知予”三個字打動了,拉著她後退一步,低聲問:“怎麽辦?”
  趙律和看了看時間,目光環顧一圈,太陽烤的一切都要化了,搖了搖頭,“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吧,地方你們選。”
  這麽熱的天氣,可以說話的地方自然是涼爽的地方。
  雖然是吃飯的時間,但孟緹半點也不想跟他多說,隨便選了附近的一家冷飲店。兩個女生和一個大男人坐在冷飲店吃冰激淩多少有些古怪,也很吸引了一些人的視線。
  趙律和是很健談的人,笑著跟她們聊起自己讀大學時候的事情,他是在國外上的大學,學曆似乎還很高,因家族原因學的是商科和管理,他還有著相當的數學基礎,居然都能跟得上王熙如的存心刁難的話題。王熙如即使再不屑他,也不由得心裏生出了些微的佩服,的確是有些真本事的,不是純粹的花花公子或者二世祖。
  孟緹無心廢話:“趙先生,有話就直說。”
  趙律和看了眼王熙如,“我不確定你是否願意王熙如同學在場。”
  王熙如皺了皺眉,低聲問她,“你確定好了嗎?要不要我在場?”
  “沒事,”孟緹不耐煩,盯著趙律和,“有話快說。熙如聽了也沒什麽。”
  “那好。”
  趙律和看上去也是果斷幹脆的人,不再廢話,從衣兜裏拿出一張紙遞過來。
  “這就是趙知予,估計歲數不超過五歲。”
  桌子是圓桌,三個人本來坐成等邊三角形,王熙如聞言,拖著凳子就坐到了孟緹身邊。
  “不是照片?是複印件?”
  趙律和有點遺憾,“我隻有複印件,是當年我二叔給警察做尋人依據的。真正的照片被趙初年寶貝一樣藏著,拿不到。”
  複印件上的趙知予大概四五歲的模樣,紮著雙馬尾,劉海不規律地貼著前額;她穿著淺黃色的背帶褲,背著雙手,站在一顆叫不出名字卻又綠得驚人的樹下,彎著嘴角笑,神氣活現的樣子。
  王熙如有點震驚,過了一會才說,“阿緹,趙知予跟你,的確是很像的。”
  是的,雖然照片裏的趙知予年紀還很小,沒有完全長開,但眉眼和下巴的相似性卻極高,簡直是一個模子的放大版和縮小版。也難怪趙初年會把她當做替身,真的不能怪他。
  孟緹把紙放在桌上,沿著桌沿一點點推了回去:“我看清楚了,也知道了。”
  趙律和沒有笑,隻問:“你沒有什麽感想?我還以為你以前看過這張照片了。”
  “沒看過,”孟緹麵無表情,“你指望我有什麽感想?”
  她語氣中的敵意趙律和怎麽會聽不出來。他不動聲色,調整了一下坐姿,“我跟趙初年積怨已久,這個你知道。你跟趙初年關係親密,所以你會認為我別有居心,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我也可以理解。實際上,我覺得你可能弄錯了人。”
  孟緹說:“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我心裏很清楚。”
  趙律和抬起手在空氣中壓了壓,慢慢說起別的事情,“我小叔,也就是趙初年和趙知予的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就離家出走了。據說他離家那年他隻有十八九歲吧。所以,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隻是偶爾從家裏的老照片裏看到一兩張。他在外麵是怎麽生活的,我們都不知道。”
  孟緹打斷他的話,“他是叫趙同與?”
  趙律和看她一眼,“看來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
  孟緹在心裏咀嚼他的話,又問,“然後呢?”
  “我小叔在外麵流浪的時候改了名字,結了婚,有了一個兒子和女兒。兒子是趙初年,女兒是趙知予。女兒丟了,兒子還在。從我有記憶開始這麽多年,趙初年一時一刻都沒放棄尋找趙知予。她是被人販子拐走的,趙初年每個月都會去公安局查閱丟失兒童檔案,詢問最近國內偵破的相關案件。他真是不放你過任何一點希望。可想而知,趙初年對趙知予自然是愛到骨頭裏去了。”
  孟緹臉色難看:“你不用挑撥,我對自己是趙知予替身的事情一直很清楚。”
  趙律和眉目不動看著她,“替身?你覺得自己是替身?”
  孟緹心頭一沉,冷冷瞥他一眼。
  “如果你再這麽鬼扯下去,我馬上走人。”
  趙律和表情溫和,看著她的眼神甚至有一點憐憫,“孟緹,你對我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我明白。其實,我不在乎你怎麽看我,但我希望你給我個機會,聽我說完。”
  “對趙初年,我一直提防他是真的,自然也找了不少人調查他。我查到,大概在一年半前,他忽然不再去公安局了。當然,更進一步的原因我沒有查到。回憶起來,那段時間他好像挺開心,比他一輩子任何時候都開心,開心得甚至都沒給我使絆子。因此我傾向認為,他已經找到了趙知予。”
  孟緹不語,五內焚燒一樣疼,端起桌子上的冷飲喝了一口。
  “你應該去過他家,不知道有沒有看到他那台小型計算機。趙初年在計算機上是很有天分的,我見過最好的電腦高手也不如他。這一點就算我不得不承認。就算他研究生階段改學了文科,但據我所知,對計算機的研究也是一天都沒拉下,險些博士畢不了業。他手裏還有筆錢準備投資互聯網的,看上去雄心勃勃。大概也是一年半前,他忽然放棄了投資的打算,說要去你所在的大學當個普通老師,爺爺答應了。”
  有什麽蛛絲般的情緒纏繞上來,孟緹焦躁起來。
  她麵無表情開口:“我不想聽下去了。熙如,我們走。”
  趙律和沒有攔她,眸子幽深如井,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下去,“你跟趙知予年齡一致,長得又這麽像,偏偏血型也是稀少的陰性血,你是學數學的,你覺得這樣的事情概率是多少?”
  他的弦外之意讓孟緹一瞬間白了臉。王熙如也是,愕然呆滯,身體貼在凳子上,根本動不了。
  雖然之前隱約猜到,但被這麽說出來,還是不小的衝擊。孟緹一拍桌子,眼中冒出火,霍然站起來,若幹年養成良好教養在這一瞬間完全崩塌。
  “夠了!我沒興趣聽你繼續胡說八道。”
  趙律和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早就預料到這場發作,很平靜地應答:“我知道你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但事實總在那裏,我不希望你一直被瞞在鼓裏。你既然獻了血,我們驗一下DNA不是難事。阿緹,你之所以現在這麽激動,恐怕也不是完全沒有疑惑。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什麽時候想好了,都可以來找我。”
  走出冷飲店,孟緹雙腿一麻,頭暈目眩,血肉之軀忽然灌滿了鉛,她幾乎就要蹲在地上了。王熙如攙扶她出了門,今天這番談話完全是意料之外,她簡直做夢都想不到。
  “阿緹,趙律和說的那些事情,不要在意。”
  孟緹大口的喘息,抓住她的手臂勉強站定。剛剛的憤怒,震驚,迷惑潮水般的從她臉上退了下去,隻剩下極度的陰鬱和陰沉,連眸子裏的光都沒有了。認識孟緹這麽久,王熙如從來沒看過她這個樣子,也呆住了。
  她沒有多說什麽,脫下身上的學士服抱在懷裏,說了句:“熙如,你一個人去吃飯。我先回家了。”
  一個人的修養往外體現在最細節的地方。不過兩秒鍾,她看上去態度已經如常。王熙如哪裏會答應她:“不行,我不放心你,要跟你一起去。”
  孟緹“嗯”了一聲,“有你在也好。”
  她大步流星朝西門外走去,王熙如握住她的手,沉默的跟在她身邊。作為朋友,現在能給她的就是支持了。她能夠想象到剛剛趙律和的話對她產生的影響,如果他是完全是胡說,孟緹決不會這麽生氣。而趙律和那番話揭示出來的無數可能性,她隻要一想就覺得心驚,頭皮發麻。
  王熙如心裏複雜得好像開不了鍋,她絞盡腦汁地琢磨著世界上最好的安慰語言,可不論說什麽,落在孟緹耳中就像石沉大海,半點回音都聽不到,徒勞無功。
  正想著,孟緹卻忽然站住,又扯了扯王熙如的手示意她停下來,然後才從衣兜裏拿出了手機,她撥出了一個號碼,然後用一切如常,甚至還略帶甜美的聲音開口,“歐老師嗎?你好。是這樣的,我想再借一下小型機可以嗎?不需要太長時間,需要今天下午的兩三個小時就可以了。”
  王熙如不知道她葫蘆裏買的什麽藥,靜靜聽著。
  “……我現在讓我同學跟你拿一下機房的鑰匙,您認識她的,王熙如,她馬上過來,您等她幾分鍾好嗎?好的,實在太謝謝您了。”
  孟緹很快掛上電話,看著自己的好友,“熙如,麻煩你去拿一下鑰匙,然後在機房等我。”
  “沒問題。”
  王熙如決定現在什麽都不問,她看到她脖子上的汗珠,抬起頭,幫她小心地擦去,然後轉了個身,揮揮手走掉了。
  王熙如在計算機係辦公室找到了歐永明,跟他拿了鑰匙就直奔地下的機房。
  去年寫論文的時候跟孟緹出沒於這裏,屋子的結構很是熟悉。諾大一間機房,電腦經不起熱,空調以最大功率運轉著,整間屋子活像個雪洞,手可以碰到的地方都是冰冷的,剛坐了沒一會身體就冷了,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孟緹很快出現在門口,手裏拿著個硬盤。她也不多說什麽,找插口,接上那塊移動硬盤,電腦識別,彈出界麵開始處理起來。
  王熙如看著屏幕上那個命名為“趙知予”的灰色文件夾,敲了敲鍵盤輸入了幾行命令,調出文件夾的相關信息,她盯著創建人和文件大小陷入了沉思;而她身邊的孟緹盯著屏幕不眨眼,大概思緒全不在這裏。她這個表情,使得王熙如愈發惴惴不安。
  不能再沉默了。她扳過她的臉,問她:“阿緹,我問你。破解這個文件夾,接下來的結果,你做好思想準備了沒有?”
  孟緹就那麽無聲地看著她,白皙的臉被灰白的電腦屏幕照的莫名詭異,眼裏亮晶晶的,好像蘊含著水分的葡萄,一不小心就會有閃亮的東西從那雙眸子裏滾出來。
  “做好沒做好又怎麽樣?事到如今,我想裝都裝不動了。”
  “趙律和說的那些……是真的?”
  孟緹咬著唇,“熙如,你不要問我,至少現在別問我。”
  到底是價值數百萬的小型機,不長的一段時間過去,短暫的“叮”一聲後,兩人同時側過頭,文件夾打開了。王熙如定睛看了看密碼,是一長串類似日期的數字。算下來,差不多十六年前。
  孟緹坐在右側,伸手就捉住了鼠標,可遲遲沒動。王熙如分明看到,她那雙手分明在不自覺的哆嗦著。
  “你別動,我來吧。”
  王熙如拖過鍵盤,敲了幾個快捷鍵,打開了子文件。她熟練的滾動著頁麵,所有文件一覽無餘。
  那麽一個瞬間,她發覺自己都在顫抖起來。這間陰暗的地下室仿佛也承受不住這個驚人的秘密,都變得晃蕩起來,就像地震來臨。孟緹的臉色難看,好像隨時都可以昏過去。
  第一個文件夾裏最多的就是照片,王熙如估計了一下,數千張是有的,所有照片的主角隻有一個人——孟緹。
  她坐著,她站著,她笑著,她皺著眉頭,她趴在教室睡覺,穿著運動服在操場上奔跑,她揮舞著羽毛球拍,她站在舊書店裏看書、選書……有些照片裏是她們的合照,在食堂吃飯,在教室自習,在小店吃蛋糕,在學校的林蔭道上騎車去上課。
  不知道僵硬了多久,孟緹才開口:“看一下拍攝時間。”
  “嗯。”
  照片的分布日期是從一年半前到一年前這半年的時間。那是趙初年來學校任教之前;而在他來學校後,照片就此中斷。王熙如怔怔看著那張自己和孟緹在教室打鬧的照片,想起第一節選修課時的情形,她記得自己那時候還在開玩笑說“老師看了你好幾眼了”,原來不是她的錯覺。
  “其他文件夾是什麽?”
  王熙如依次打開。
  第二個文件夾則是大堆的掃描圖片和音頻文件。打開一看,卻是極其詳盡的病曆和手術記錄,其中最多的就是關於她額葉上的傷痕。那些詳細的醫療數據孟緹一時半會也看不懂,主要把注意力放在音頻文件上。文件打開,一個溫和的中年女聲就傳了出來。
  “……趙先生,當年孟緹的手術很成功的,照理說不應該存在失憶的問題。不過人腦的機能很複雜,也許真的有什麽損傷;還有一種可能性,很可能是她的自我保護意識啟動,屏蔽了那些痛苦的記憶……”
  醫生的話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孟緹的眼神絕望而茫然,死死咬著唇,她嚐到了血腥的味道,卻不管,自己動手點開了下一個音頻文件。
  這裏麵的兩個男聲耳熟得多,其中一個自然是趙初年,另一個是跟她和鄭家兄妹一起長的的謝聰。前不久他們才一起吃飯,想忘都忘不掉。
  “……趙先生,您為什麽忽然對孟緹有興趣?還有,這張支票是……”
  趙初年的聲音冰冷,沒有任何感情,“把你知道的關於孟緹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
  “我知道的其實也不多,但孟緹確實是五六歲上下才被孟伯伯和張老師帶回來的。這件事情家屬院的所有人都知道……”謝聰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
  王熙如的手不停使喚,哆哆嗦嗦地關掉了播放器,聲音也隨著解凍,幾乎都要哭出來,“阿緹,阿緹……我們不要聽了好不好。”
  孟緹置若罔聞,點開了下一個文件夾。
  第三個文件夾則是孟緹從小學到大學這若幹年的學習經曆,包括成績單,參加各類比賽的相關文件,其中還有一張她初中時參加揚琴比賽時的照片。在那場比賽上,她的參賽曲目就是《春江花月夜》。她的所有人生軌跡囊括於此,包括很多她都不記得的事情,隨手點開一張圖片,是初一時的寒假成績單兼通知書的掃描版,下麵寫著老師的評語,說她“性格偏內向,要合群”。
  第四個文件夾則是一些新聞報道和報告,大多是被綁架的兒童案件,零零總總也有好幾百份之多,還有大量公安局案卷的電子版,有些還有著保密、絕密的字樣,怎麽看都是不外傳的那種。
  王熙如苦笑,“也不知道趙老師去哪裏弄來的這些檔案……看來趙律和沒說錯,他電腦水平真是很高。”
  孟緹抱著頭,所有的一切都昭然若揭。真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而來,把她的全部生活破壞殆盡。極度痛楚兩個字都不足以形容。就像淩遲一樣殘酷,骨肉分離,血肉模糊。她站在孤立無援的地方,而生活變成了一個個積木謊言搭成的破房子,一碰就垮塌。
  那些噩夢的根源,從美國就開始有的疑惑,父母堅持讓她留在國外,兄嫂那些躲躲閃閃的話,鄭憲文一直以來的秘密,趙初年的溫柔,還有縈繞在腦海中的噩夢,還有那段失卻的記憶。
  王熙如心酸,緊緊摟著她:“阿緹,別難過啊,我在你身邊。你要哭嗎?你難過就哭啊。”
  孟緹還是不語,哪裏哭得出來。他把自己縮成了一個嬰兒,抱著雙臂,在這間離地數十米的地下機房內,肩膀都瑟縮了起來。冰冷的環境,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連身份都成了笑話。如果哭可以解決問題就好了。
  絕望之中,卻想起了一句話,你知道,幸福和悲哀往往都沉默不語。

  第三十三章 暴雨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才地下機房出來。
  站在室外才發現,中午的豔陽不知去向,天氣陰沉欲雨,有風刮過校園,暑氣散去不少。
  而孟緹的臉色也和現在的氣候相差無幾,灰白如鬼。王熙如覺得心疼,想有什麽打擊能讓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一瞬間憔悴得好像一躲凋零的花。
  王熙如不容分說,拉著她去廣場上樹下的石凳上坐下。她需要想一想。
  偏偏越是鬱悶的時候,越有討厭的人出現。看著丁雷訕訕從計算機學院外的林蔭道走過來的模樣,王熙如就來氣。
  “王老師,我填好誌願了。”
  王熙如連看他一眼就覺得悶,表情隻能用惡形惡狀形容,“你來做什麽?那天不是讓你拿到通知書再來找我嗎!”
  她眸子裏都要噴出火,丁雷什麽時間見過她這麽發脾氣,愣了愣之後訕訕開口,“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有事情要說。”
  “我沒興趣聽。”
  “那個,”丁雷遲疑著開口,“關於孟緹的。”
  孟緹冷不防抬起眼皮看他,陰鬱地開口,“關於我什麽?”
  “那個,是趙初年,那個趙老師的事情……”丁雷被她那死氣沉沉的臉色驚到,猶豫著開口,“你臉色真是不好,身體不好嗎?要不要去我媽媽那裏看一下?”
  孟緹凝著眉頭沒開口;王熙如上上下下打量他,“不用費心了。”
  丁雷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沒回過神,神色瞬息萬變,孟緹以為他脾氣又要發作的事情,他低下了頭,擠出聲音,“我媽媽是很好的腦神經醫生,她說你沒有問題,你放心吧。”
  孟緹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你媽媽?我放心什麽?”
  丁雷聲音高了八度,臉上的表情如同大白天看到了鬼一樣震驚,“你不知道?哎,對不起啊。總之,我希望你可以沒事。”
  天色愈發陰沉了,雲層愈發漆黑,像是誰家的墨水潑到了天上。王熙如咬了下自己的手指,起初覺得他是胡說八道,現在隱約覺得不妙,忍住心裏的不悅,問出來,“到底怎麽回事?”
  難得有事情能勾起王熙如的興趣,丁雷有點欣喜但看她臉色不好,也不敢表露於臉上,規規矩矩地說,“前幾天,嗯,上周三的時候。中午時我去找我媽拿錢,無意中看到了趙初年……”
  丁雷邊回憶起那天的情況,一邊事無巨細地告訴王熙如。他從電梯裏出來,就看到了趙初年。他不是第一次在醫院看到他,之前還有一次擦肩而過,大概是去年王熙如出院之前。趙初年個子很高,相貌極英俊,再加上那麽好的身手,他對他一直有著敬畏之心,不要說打招呼說話,看到了都是遠遠溜走的份。
  因此上周四時,他本也打算溜走,不過趙初年卻沒有看到他。他表情陰沉,心事重重,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樣,時不時低頭看著懷裏那個被薄被緊緊裹著的人。
  丁雷很詫異他抱著誰,鼓足勇氣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看清了他懷裏的人,大吃一驚。
  竟然是孟緹。
  因為他的抱法,她整個人嬰兒般的縮在他懷裏,那張薄被宛如繈褓一樣,裹她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了眼睛和額頭。她雙眸?
  他太震驚了,趴在窗台邊上,看著趙初年抱著她下了樓,穿過了醫院的花園離開。
  丁雷知道孟緹和趙初年關係非同尋常,這麽親密他也並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他們兩人怎麽來了醫院,並且從自己母親的辦公室出來。看孟緹那麽虛弱的樣子,他很擔憂,隻怕她生了病。
  他走到醫生辦公室,他的媽媽丁涼之醫生在這家高級私人醫院地位尊崇,有單獨的辦公室。他進去時她正在整理病例。
  之前母子兩關係一直以來都不太算太融洽,但這半年來好了很多。丁雷低頭看了看,眼尖的看到“孟緹”兩個字,他“咦”了一聲,就看到丁涼之把那本病例放進了單獨的一個抽屜,上了鎖。
  這件事情顯然很奇怪,丁涼之手上的病人多半都是重症隨時有生命危險的。丁雷不由得緊張起來,就問:“媽,剛剛來的那個孟緹怎麽了?”
  丁涼之拿起幾張掃描照片看了看,隨口就回答:“沒什麽,安眠藥過敏而已。”
  “咦,不是腦科嗎?”
  “不是,隻是照了幾張片子看看舊傷,”丁涼之有趣地打量兒子幾眼,“你怎麽知道她?”
  丁雷絕對不會說自己險些找這個女孩麻煩的事情。他想了想,含糊的說她是自己某個老師的同學,見過一麵而已。
  丁涼之“嗯”了一聲,拍了拍兒子,“好了,這件事你看到了也就看到了,不要告訴別人,至於當事人更不要告訴。記住了嗎?”
  短短一席話的時間,風嗚咽著卷起了地上的塵埃和廢紙,升到高空。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必要告訴你。”丁雷下了最後的結論,“你看,我媽都說你沒事,你肯定沒問題的。”
  這番話他基本上都是對著孟緹說的,他以為是安慰,卻意外地看到她臉色由蒼白轉青,明明竭力咬著唇,可唇還是上下哆嗦著。好幾次都想放棄,把這事吞回肚子裏,但卻被孟緹冰冷而簡潔的“說完”兩個字打消了念頭。
  王熙如大概明白了一些但又不是很明白,凝神想了想:“那不就是畢業典禮的第二天?前一天我們吃完散夥飯,你沒跟我們一起去唱歌,第二天一整天都不見你的人,電話也打不通——”
  她繼續回憶著,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她看了看來電顯示的名字,又看孟緹,說了句“是趙老師”,猶豫著要不要接。
  孟緹就像個久病的夢遊症患者,好像被鈴聲驚醒一樣,一把奪過王熙如的手機,全然不顧好有臉上的驚愕和猶豫。她摁了接聽鍵盤了,問:“你在哪裏?”
  電話那邊的人有些稍微的愕然,但更多的是喜悅,“阿緹?我找了你一個下午一個中午,你手機沒電了嗎?”
  孟緹固執地反問:“你現在哪裏?”
  “我現在在家。你今天晚上打算吃什麽?我給你——”
  孟緹打斷他的話,不容分說掛掉了電話,“等我過來。”
  她把手機扔回給王熙如,就直奔校門而去。王熙如這樣的運動白癡怎麽會跑得過她,氣喘籲籲地追到了門口,隻看得到她上了某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那出租車開得極快,一瞬間就沒了影子,王熙如有輕微的近視,平時不戴眼鏡,因此連車牌號都沒看清。她喘著氣,在原地不住跺腳。孟緹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平時笑容甜美,脾氣好得很,一旦受了這麽大的刺激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
  丁雷一直跟在她身邊,看著她風雨欲來的臉色,隱約知道大事不好,就問,“你打算怎麽辦?”
  王熙如氣惱,恨不得踢他一腳,“讓你亂說話!”
  一直在她麵前唯唯諾諾的那個大男孩此時卻很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覺得我亂說話了。這種事情,瞞著才是不對。”
  王熙如何嚐不知道自己是遷怒,狠狠剜他一眼,一伸手,也招手叫來出租車。
  她坐上後座,丁雷也不容分說的坐在了副駕駛的位子,然後扭頭看她。
  “我跟你一起去吧,萬一你需要人手幫忙呢。再說馬上就要下雨了。”
  這個萬分緊急的時刻再把他趕下車顯然是不明智和浪費時間的做法,王熙如喘息了兩口氣,定了定神,跟司機說了地名。
  鄭憲文是在開會時接到前台的電話,說有個叫王熙如的女孩找她。
  他不是不詫異,但還是很快跟同事說明了原委,走出去。
  王熙如站在前廳,皺著眉頭,跺著腳,一幅著急的模樣,那個高高大大的男生則從未見過。他心底詫異了一瞬,很快叫住了她。
  王熙如迎了上去,也沒有任何客套,三言兩語切入正題,把今天中午到下午這幾個小時發生的事情一一敘述了一遍,末了說:“阿緹現在大概是去找趙初年了,我怎麽都攔不住她。我認識她這麽久,從來沒見過她那麽傷心那麽生氣的樣子,衝出學校的時候好像發了瘋一樣。她手機沒在身上,聯係不上。我才知道趙老師這麽可怕,現在都不知道還能不能信他。所以鄭大哥,我沒有別的辦法了,隻能來找你了。”
  鄭憲文的神色瞬息萬變,他最怕的事情在十六年後終於成了真。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
  他返回辦公室拿車鑰匙,王熙如跟在他身邊要求,“我也要去。”
  “不,你回學校,馬上就要下雨了,你還有朋友在這裏。”鄭憲文拿著鑰匙,吩咐了辦公室外的年輕小助理幾句,就進了電梯。王熙如一步不拉地緊追不舍,丁雷也跟影子一樣鑽進了電梯。
  “我一定要過去,我不放心阿緹啊???歉鮁?遊藝嫻暮艿P摹!?
  鄭憲文從剛剛開始臉色就沒有好看過,說話時也是,一點餘地不留,“我沒有辦法送你回學校了。我現在去帶阿緹回來,熙如,到時候麻煩你勸勸她。”
  電梯靜靜的運行到了指定樓層,他們下了電梯,走入車庫。這間設計院不愧是國內最大型的設計院,看上去規模驚人。王熙如沉默了一會,“鄭大哥,你是從小看著阿緹長大的嗎?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鄭憲文沒有正麵回答,“你們的關係很好。但這件事你沒有辦法管,你也管不了。”
  王熙如怔怔“噢”了一聲,眼睜睜看著車子駛遠。
  “已經走了,不要看了,”丁雷從後拍拍她的肩膀,“我們回去吧。”
  王熙如本來正在想事,被他突兀的打斷,心情惡劣得要命,狠狠盯著他一眼,“別多管閑事!”
  丁雷搖頭,很嚴肅,“我沒有多管閑事,我隻是管你的事情而已。王老師,你心情不好,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吧。”
  很早就知道了丁雷粘人的水平,王熙如心事重重,一會擔心孟緹在路上會不會出什麽事情,一會擔心趙初年這個人,沒有什麽力氣再跟他多說什麽,心思重重地離開設計研究院。
  走到大門時窸窸窣窣地下了起來。丁雷三兩下脫了外套蓋在王熙如頭上,“給你擋雨。”
  王熙如看他,歎了口氣。走到了公車站,王熙如把幾乎濕透的衣服還給他。
  雨水連成了珠子,從站台的遮雨蓬成串的滾下來,織成了一襲珠簾。等的車遲遲不到,來來往往的人卻越來越多,在狹小的站牌下擁擠著,丁雷把她拉到了身後。
  王熙如看著他高高大大的身形,抬起手臂揉了揉額頭,斟酌著用詞,“謝謝你了。”
  雖然人多嘈雜,但丁雷居然聽到了。這是他從王熙如嘴裏聽到的第一句好話,受寵若驚:“沒什麽的,我是男人嗎。”
  王熙如就微微一笑,慢慢別開了視線。遠處,回學校的公車從雨霧中緩緩駛來。
  她上了車,擁擠的車廂沒有多餘的位置,她拉著吊環站好,丁雷站在她身邊,把她整個人圈在懷裏。王熙如抬起下巴,看了他一眼,不發一言地回到學校。
  孟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的南浦。
  這一路上她都用頭抵著車窗玻璃,窗外天色也越發陰沉,烏雲密布,眼看暴雨將至。還是司機問她“要找哪一家”才回神,她回憶了一下趙初年那間大房子所在,指了路。然後就那套白牆小樓就從樹木掩映中露出了一角。
  風越發大了,吹動著樹葉像海浪般起伏。車子再駛得近一點,就可以看到趙初年站在鐵門外等著她了,孟緹想,也不知道這附近有多少攝像頭。他穿著白色襯衣和黑色長褲,站在路邊,五官宛如雕塑。
  出租車在門前停住,他彎下腰,取了錢給司機。趙初年哪次不是這樣,什麽都為她考慮到了。她剛剛衝出來時太著急,身上隻有零散的一點零錢;不過就算有錢也沒心情跟他爭執這點小事。
  孟緹咬著唇,打開車門就下了車。趙初年恍如沒發現她情緒的異常,眼底都是笑,伸手就要牽她的手,“阿緹,你來了。”
  孟緹一縮手躲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趙初年再遲鈍也發現她的不對勁,慢慢斂住了笑,好脾氣的解釋,“我剛剛在廚房,看到車子來了,就出來看看,果然是你。”
  孟緹咬著唇,死死盯著他,隻想把他看出一個洞來。
  因為情緒不穩,說話也格外費力,一個字一個字都是從肺裏擠出來的,像妖怪一樣,蠶食著她的情緒,生成了某種名叫憤怒的情緒。
  “你到底調查我多久了?”
  不是問話,更像一句陳述句。簡單一句話成功讓趙初年神色瞬息萬變,隻是這些變化孟緹統統都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追過來,隻是要一句實話。他在她麵前,向來都那麽溫柔,唯一一次重話後也是接二連三的電話短信道歉。
  他的失態也就是一瞬的事情,下一秒就恢複了鎮定,甚至還看了看天色。不論是表情還是聲音,依然算得上溫柔的,但也有不容拒絕的力度。
  “就要下雨了。我們進屋去說,阿緹,我可以解釋。”
  豆大的雨點瞬時降落,為他的話加上了完美的腳注。
  進屋及時,兩個人幾乎沒有淋到雨,但趙初年依然去衛生間拿了條毛巾給她擦頭發。
  孟緹把毛巾一扔,寶石般明亮的眸子裏快要噴出火來,“你從一開始就算好了,來存心接近我的?”
  她的憤怒是那麽的逼真和顯而易見,甚至都不願意走近,站在客廳中央。
  趙初年走到沙發邊上,拿起茶壺倒茶,他動作很穩,聲音清晰理性,“大概是趙律和跟你說了什麽不讓人愉快的話。阿緹,不論我做了什麽,我都不會害你。”
  孟緹恨得眼睛都紅了,吼出來,“你還不害我?上周,我在你這裏昏睡了兩天是怎麽回事?你居然給我下安眠藥!”
  聲音那麽尖銳,幾乎不再像她,趙初年微微一怔,下意識否認,“沒有的事情,你不要多想。”
  “沒有?我怎麽可能睡那麽久!後來好幾天都頭昏腦脹,”孟緹吼他,“丁雷都看到了!”
  這是意料之外的情況,很顯然孟緹知道的比他想象的多。趙初年情知剛剛說錯了話,有些謊話一開始就不要說。
  他沉下臉,一邊朝她走來,同時開口,聲音穩沉,恍若金石之音:“我想帶你去醫院檢查,你頭上的傷我一直不放心,可你怎麽都不答應。你說你一直失眠,我想讓你好好睡一覺。那種安眠藥我以前吃過,對身體無害,但你對安眠藥有輕微的過敏我沒有想到。看到你手抖,我非常後悔。”
  他伸手過來,那是擁抱的姿勢,孟緹“啪”一下打開他的手,朝後一躲,“別碰我!後悔?一句後悔就夠了嗎?你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的在騙我!你跟我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是在騙我!你設好套子讓我往裏鑽,我就真的鑽進去了!”
  趙初年看著她,她渾身都在哆嗦,臉上血色盡失,蒼白得好像一張紙。她穿著深藍色連衣裙,露出鎖骨,她比初識時瘦了很多,都可以擱上一隻筆。
  他慢慢放下停在半空的手臂,“阿緹,你不要激動。你昨天才獻了血。你坐下,我們慢慢談。我說過,你問我什麽,我都告訴你。”
  孟緹喘了口氣,心髒急速的跳動著,都要從嗓子跳出來了,她幾乎能聽到全身的血液在血管裏高速流動發出的“汩汩”聲。
  “你騙我一年!”
  狂風暴雨中,窗外已經全黑了。趙初年神色複雜難辨,但並不回避這個話題,“我不想騙你。”
  好像有人在胸口挖了個洞,孟緹抬起手臂,指著書房所在,“你調查我,跟蹤我有多久了?你電腦上那些……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從眼前嘩嘩放幻燈片一樣閃過去,她氣極,話都不利索了。
  趙初年緩緩開口,把聲音放得心平氣和,半點怒意都沒有:“我知道你動了我的電腦。”
  孟緹冷笑兩聲:“你以為一個密碼就可以難得住我?”
  趙初年至始至終都看著她,臉色越發難看,在她那“難得住”三個字出口時身體還微微晃動了一下,就像被人正麵打了一拳。
  他過一會才說:“阿緹,我一直知道你很聰明。”他就像之前他誇她時說的每句話,聽上去那麽的真心實意,如果換一個場景,幾乎可以理解為鼓勵她這種不問自取的行為。
  好像一拳打出去卻打到了棉花。孟緹忍著胸口那些忽然泛濫的不知名的劇痛,吼出來,“你調查我幾個月,我有什麽事情你不知道?我跟你在舊書店遇到那次,你根本就是早就預謀好的,你知道我在周末去舊書市場!你還跟我搶範夜的書!你還假裝跟我討論他!”
  趙初年沒有直接回答,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
  孟緹怒吼:“後來也是!你看我頭上的傷,其實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看我的照片,旁敲側擊問我家裏的情況!你知道我彈琴得過獎!”
  “阿緹,你不要激動好嗎,”趙初年懇切地說,“想要接近你很不容易。”
  孟緹靠在牆上,想起這將近一年時間跟趙初年發生的總總事情,就想起了小時候搭積木的事,好容易壘好的高高城堡,雖然看著那麽漂亮,但隻要抽走根基的一小塊積木,城堡就會倒塌。他真是步步為營,每件事情都是算計。
  “所有的事情,你都是有預謀的對不對?你……你……”
  胸口一哽,話都不完整了。接二連三的真相就像連續的子彈擊中了她。然而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支持著,促使她問出來,“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哥?”
  趙初年朝她邁出很小的一步,一隻手輕輕握住她無力下垂還輕微發顫的手,另一隻手從她臉頰上輕輕劃入後頸,輕輕攬她入懷,一字一句地叫她。
  “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趙知予。”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唰”的染白了兩人的臉。

  第三十四章 無聲
  孟緹眼前一片模糊,連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整個人都哆嗦起來。氣憤和恐懼一瞬間占據了她的大腦。她一把推開了她,力氣大得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力氣。人在憤怒時總會幹出很多平時做不到的事情。然後就揚起剛剛被他捉在手心的手,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那麽清脆,仿佛有餘韻一樣,在空曠的大廳回響。
  用力太大,在那耳光之後,手心好像被電擊了或者就像被熱水澆到般劇烈的疼痛;那些疼痛慢慢擴散,麻木感蔓延到手肘,半條手臂不可抑止的麻木起來。她看到趙初年的臉迅速地泛紅,露出了某種極度的驚愕和痛楚。
  趙初年沒有管臉上熱辣辣的地方,他還是看著她,至始至終都沒有轉移過視線,唇角動了動,“知予,是我錯了,我知道你生氣。如果打我可以讓你消氣,你就打吧。”
  “別叫我趙知予!我跟她沒關係!”
  天旋地轉,膝蓋發軟,身體就如同泥一樣,順著牆壁滑了下去,抱著腿一點點把自己蜷縮起來。趙初年在她麵前蹲下,伸出手臂,沒想到剛剛一搭上她的肩,她就像抽筋動了一下,雙手撐在地上,背蹭著牆,努力朝牆角躲去。
  仿佛他是洪水猛獸一樣。趙初年看著她,一瞬間窒息。
  她臉白得可怕,一雙眼睛裏蓄滿了淚,無聲的掉下來,止都止不住。然而這麽多淚水之中,偏偏有一種情緒趙初年不論如何都不會錯認。
  那是一種深到骨子裏的怨恨。是他曾經最熟悉的一種情緒。
  “知予……不,阿緹,你希望我叫你什麽,我就叫你什麽,”趙初年不再碰她,竭力把絕望壓下去,沉聲開口,“這麽多年,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你,我想了你很多很多年,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你。你不要恨我,阿緹,你不能恨我。”
  在淚水中他的臉已經模糊了,但依稀可見那雙熟悉的眼眸,閃著光。
  她情緒陡然失控,一把推開他,猛然站起來,咬牙切齒大吼:“我怎麽會不恨你!趙初年,我恨你一輩子!”
  她拔足狂奔。大門沒有關嚴,她穿???兀?話殉犢?竺牛?誄臉戀謀┯昱?犯橇車拇蜆?矗?勾蟮撓甑瘟?梢黃??攪慫?煌芬簧懟?
  一時間,遠近景物不可分辨,天地之下,毫無去處,她想起某個電影裏不斷奔跑的女主角,邁開雙腿,不停奔跑。
  有眩白的車燈光芒掃射過來,她腳下一個踉蹌,下一秒就撞上一個人。
  “阿緹,別跑了。我在這裏。”
  聲音異常熟悉,仰起頭一看,竟然是鄭憲文,他站著筆直,像是暴雨中的青鬆。鄭憲文扶著她的肩膀,撐著傘,把傘移到了她的頭頂。她臉上淚雨橫流,裙子貼在身上,像足了小時候的可憐樣子。
  鄭憲文覺得心口不正常的跳動起來,定了定神,溫言:“阿緹,跟我回去。你都濕透了。”
  孟緹仿佛傻掉一樣呆呆站著,一聲不吭。
  說話的是追著孟緹從屋子跑裏出來的趙初年。他幾乎也濕透了,看不清什麽表情。
  “你不能帶她走!”
  感覺懷裏的身體在聽到聲音後劇烈的哆嗦,鄭憲文皺了皺眉,沒直接回答,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同時一把拉開身邊小車的車門,把失魂落魄的孟緹塞進車廂裏,才轉身過來,穩沉地開口。
  “你不要再逼她了。”
  趙初年大步走來,視線從車窗上掃過去,幾乎不透明,她的輪廓異常模糊。他逼視鄭憲文,厲聲開口:“你少管我們兄妹的事情!”
  “我少管?我不管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麽樣子!”鄭憲文冷下眉頭,手裏的傘半點都沒有晃動,“趙初年,那天也在這裏,我是怎麽跟你說的?孟緹現在過得很好,早就不是當年的趙知予了!這麽多年,我們苦心瞞著她,你以為是為了什麽?”
  “你居然跟我說,她過得很好?你們所有人,誰不是在利用她?”趙初年唇角揚起冰冷的弧度,伸手就去拉車門,“鄭憲文,她頭上的傷是怎麽來的?不是你砸的嗎?隻差一點,她就死在你手上了!”
  鄭憲文眼皮一跳,扔了傘,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少信口雌黃!”
  趙初年抬起眼皮看著他,冷冷一笑,“我還什麽都沒說就信口雌黃?你果然是學了你爹媽那套,跟孟家人也是一樣。謝聰比你可坦白多了。”
  鄭憲文皺眉,眼角一跳,“謝聰?”他那麽聰明的人,下一秒心裏已經有些明白了,更是憤怒不可名狀,“那天晚上,是你讓謝聰故意在孟緹麵前說那些?”
  趙初年麵無表情,無甚可說的看他一眼,手腕稍一用力就甩開鄭憲文阻止他的動作,再次搭上門把手。
  車窗卻搖了下來。
  四周都是陰暗的,她坐在黑黝黝的車子裏,隻有臉和胳膊是白皙的,白的簡直發亮,像是絕望裏開出的花兒。她就用那張一張白得可怕的臉對著車外的兩位兄長模樣的男人,他們的麵孔被雨淋得模模糊糊。她臉上都是淚痕,聲音卻怪異的穩沉,一絲顫抖都聽不到,“我剛剛說得很清楚,我不想再見到你,”又看向鄭憲文,“鄭大哥,麻煩你送我回去。”
  然後她直視前方,搖上了車窗,蒼白的麵容,滴水的頭發一點點消失掉。趙初年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她抿緊了雙唇,微微瑟縮著的下巴,像是怕冷的模樣。
  車子在大雨中行駛,街頭的景象一路朝後跑去,就像時間,一去就不在回頭。這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鄭憲文在後視鏡裏看到,孟緹的表情長久不變,連坐姿都沒有變過,如果不是她的眼皮偶爾扇動一下,幾近蠟人。
  唯一的一句話就是車子在樓下停穩後,她近乎自言自語地呢喃一句“來這裏做什麽”,聲音極低,鄭憲文幾乎沒有聽清。
  他愕然回頭:“阿緹?”
  她不語,濕漉漉地下了車,徑直走進樓梯。
  鄭憲文不敢掉以輕心,打了個電話給單位說明天請假,然後寸步不離呆在孟家。孟緹對他采取了完全的忽視態度,一進屋就徑直去洗了澡,走進臥室上床睡覺。鄭憲文每半個小時去進臥室看一趟,確認她是否還好好的。
  然而長夜無聲,他拿著書卻怎麽都看不下去。開著電視,卻關了音量,屏幕上的人啞劇一樣晃來晃去,就像催眠的光影。
  鄭憲文躺在沙發上,拿起電話若幹次又放下,漸漸萌生了困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但睜開眼睛的記憶所見的那幕卻分外清楚。
  孟緹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床了,坐在茶幾上,靜靜看著躺在沙發上的他。她穿著件長長的白色睡裙,露出了光潔的肩頭以及修長的脖頸。那件裙子那麽長,一直覆蓋到了她的腳踝,下麵是赤著的雙腳。客廳沒有開燈,隻有電視屏幕的暗光幽幽閃現,閃現過水流般的車輛,匆匆行進的人群。一如此時她眸子裏的暗光,並不分明。
  他倏然一驚,困意全消,撐起半邊身子,說:“阿緹,你醒了?”
  孟緹依然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那樣,“嗯”了一聲。
  雖然她表了態,但這麽多年的接觸下來,她現在的樣子極其不正常,鄭憲文緩慢地開口:“不舒服嗎?阿緹。”
  她搖了搖頭,仿佛聊著氣候變化那樣開口,連最基本的溫度和情緒吝於表露,“我的身份,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你上了去美國的飛機後,我跟趙初年聊了聊,我看到你小時候的照片。”
  “我爸媽,哥哥不讓我回來,讓我留在美國,就是怕我發現真相?”
  鄭憲文平靜著呼吸,以極慢的速度開口,“阿緹,這件事情是我不好。但我沒想到孟伯伯和伯母居然不讓你回來。我當時大概比你還震驚。”
  “嗯。”
  她動了動??
  她聲音非常清越,說明她此時頭腦異常清楚。鄭憲文並不怕她胡思亂想,大哭大叫,怕的反而是她的冷靜。那個冷靜疏離的樣子就像開關一樣,觸動了那些名叫記憶黑洞的情緒。記憶的殘片如江河裏的泥沙般打著卷翻上來,然後又被漩渦卷走。
  他告訴自己要冷靜,謹慎地開口:“自然是因為喜歡你。”
  兩個人在寂靜空曠的客廳說話,歎息都清晰可聞。在這樣的時刻,聲音和氣息反而是比表情更準確和敏感的情緒測量儀。
  孟緹歪了歪頭,披散的頭發隨著這個小動作垂了下來,閃著異樣的光輝。
  “那你也喜歡我嗎?”她問他。
  “阿緹,我自然喜歡你,”鄭憲文克製下心裏不好的預感,柔聲寬慰,“我最喜歡你。”
  “是嗎?你喜歡我?”孟緹露出了模糊的笑容,“那你為什麽要用磚頭砸我的頭?為什麽要整我,騙我騙的那麽慘?”
  轉瞬之間,鄭憲文臉色慘白,冷汗濕透全身。他準確的伸出手,把她的雙手納入自己手心,小心的捧在心口。
  他強自鎮定著開口,“阿緹,你不要想太多。”
  “噢,不要想太多?”孟緹摸了摸他的掌心,微微笑了,“鄭大哥,你在出汗呢。你很緊張吧,很怕我發現真相嗎?”
  鄭憲文到底也不是常人,很快就冷靜下來,定了定神,才說:“阿緹,我那時候頑皮不懂事,做了些不好的事情,請原諒我。”
  孟緹點了點頭,“所以你對我這麽好啊,都是在為那時候的內疚補償……雖然是施舍,我因此得到了你十幾年無微不至的關照,也很好了。所以,我原諒你。”
  不詳的念頭再也壓製不住,鄭憲文這一生,鮮有這樣恐懼害怕的時候。他幾乎是顫抖著問出這句話,“阿緹,那些事,你……全部都想起來了?”
  孟緹一臉沉靜甚至可以說從容不迫地微笑著,白皙的臉和睡裙在他麵前不遠處發著幽幽的光,就像黑暗中的精靈或者天使一樣。
  鄭憲文心裏的疑惑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他停了停,又問,“你什麽時候想起來的?想起了多少?”
  自然等不到她的回答。他看著她反而抬了抬下巴,又說:“電話一直沒響。鄭大哥,這件事,你還沒有告訴我父母吧?”
  鄭憲文沉默了一下:“還沒有。”
  “但總是要說的吧。”
  “阿緹,”鄭憲文苦笑,那些幹涸破碎的聲音裏全是挫敗和灰心喪氣,“我沒有保護好你。”
  “那能不能麻煩你,晚一個星期告訴他們?”
  孟緹看著他,那種若有似無讓鄭憲文提心吊膽的笑容從她臉上慢慢散去,取而代之是平時那個單純美麗,略帶憂鬱的小姑娘。她低聲說,“我現在也不知道怎麽跟他們麵對。你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不論怎麽說,他們撫育我長大,這份恩情我都難以報答。”
  孟緹一直很懂事,在某些方麵就是最單純的女孩,哭哭鬧鬧也是有的。遭此巨變,怎麽樣震驚和失望都是可能的。知道這樣驚人的真相,她不應該這麽理智和冷靜,讓人不安。
  就像最初的那個小女孩,冷靜而冷漠。
  曾經的那雙漆黑的大眼睛浮上眼前,又被他生硬地拋之腦後。鄭憲文伸手撫摸她的臉,觸到意料之外的一片幹涸,她根本沒有流淚。
  他說:“你別想太多。你始終是他們的女兒,這一點不論如何都不會變。”
  孟緹沒說話,些微的情緒在臉上完全體現不出,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在鄭憲文疑心她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說話時,她才一句一頓地開了口。
  “鄭大哥,我記得我考上高中的時候,你給我買了很多書。”
  這件事倒是印象深刻。鄭憲文記得自己那時候跟老師做項目拿到了一筆錢,回家就聽說孟緹考上了高中,心下大喜,當時就叫她過來說送要禮物。原以為小姑娘要什麽別致的禮物,結果她還是沒新意的提出:送書吧。於是他就帶著她去了學校裏的書店,讓她隨便挑選,他付錢就是。她還真沒跟他客氣,就抱了一大四五本書出來,他笑著翻了翻,都是艱澀的學術名著。
  “其中有一本就是柏拉圖的書,那本書說的什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就記得他在書中說了關於一個洞穴的寓言……”
  她說話時眼神無法聚焦,鄭憲文自然明白那個寓言的含義,心口都疼了,“阿緹,我們瞞著你,隻有一個希望,你一輩子不用知道真相。”
  他感覺到孟緹柔軟的小手從他手心裏流失,她站起來,俯瞰著他,低低開口。
  “謝謝你們這麽多年的隱瞞。”
  她繞開茶幾,抽身離開客廳,白色的衣裙消失在臥室的門後。
  鄭憲文下意識站起來,想要抓住她,可伸出手去,隻觸到一片黑暗。
  這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間。窄窄的單人床,臨窗的寬大書桌,書桌旁的小書架,放著她最喜歡的書。每一寸地方都再熟悉不過,是她十幾年生活的見證。可她早應該知道,早應該想起,所有這一切,本來就不是屬於她的。
  她獨立於黑暗中,坐在書桌前怔了許久,扭開了台燈,推開了窗戶。
  傍晚的那場漂泊大雨洗去了這個夏天的所有暑氣。涼爽的夜風吹得窗簾微微白帆一樣飄動,也帶來了一絲夏日的花香。香味很淡,但確確實實存在的。孟緹聞著香味走到陽台,才發現曇花悄然盛開了,竟然開了三朵,雪白的花瓣就像少女的臉。
  月照陽台,花朵冷光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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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夜晚,在路燈下那個巍然不動的修長身影就顯得格外突兀。那個人在樓下的影影綽綽,被夜色暈染成一團,燈光把人影拖得老長老長,孤獨地延展著。
  他長久的保持著一個姿勢,在他身上,連時間都失去了。
  她呆呆看著那高個子的修長人影,捂住嘴,幾乎要失聲叫出來。
  忽然,樓下的男人抬起頭來,他手裏的手機一亮一亮,隔著四層樓的高度,抬頭看著她所在的方向。
  孟緹想躲回房內,可雙腿好像灌了鉛一般,根本無法動彈。
  時間就像一把削薄的長劍,鋒利的劍鋒劈斷了她和過去的聯係,她聽著夜風帶來千家萬戶沉眠的呼吸,看著這十多年的光陰從她和趙初年之間急速流過。
  趙初年就那麽隔著夜色看著她,她不動,他也不動,誰都不在乎對方的麵目是否模糊,隻是這樣看著。涼爽的夜風從隻有兩人中的時空卷過,帶走了她身上最後一絲溫度。孟緹抱著胳膊,打了一個寒顫。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背過的一首送別詩,“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
  臥室裏的手機唱起來,她依然站在陽台,沒有動彈。
  優美的旋律響在耳畔,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第三十五章 昌河
  漫長的黑夜沒有起點和盡頭。
  這片未知的世界裏,把身體縮在小小的角落是唯一可以自保的方法。沒有什麽是可靠的,沒有什麽是確定的,隻有黑暗是真實的。她揪著自己的領口大聲呼吸,重重的腳步聲踩碎了黑暗,一線光從破裂的縫隙裏迸射出來。小女孩的尖叫,玻璃破碎了一地,厲聲大笑的男人,扇耳光的聲音幾乎在一個瞬間同時想起。
  孟緹猛然驚醒,環顧四下,慢慢定下心來。
  她依然坐在這間簡陋的教師辦公室打盹。完全沒有黑夜,窗外門外被綠樹環繞,擋住了大部分試圖觸摸到房間的陽光,那些金紅色的陽光透過樹蔭窸窸窣窣的灑下來,在走廊上投下塊塊圓斑。
  西北邊境之地,不論七月的白天多麽炎熱,但隻要在綠樹環繞的陰涼之地,總是涼爽的。
  這個地屬北疆名叫的昌河的小鎮子隻有一兩萬人,十分偏僻,這從距離上就能看出——昌河鎮到最近同樣大小的鎮子大約六十三公裏,到最近的城市哈格爾約一百七十公裏。比起內地來說,已經是驚人的距離了。
  很少有人能有機會見識這麽小巧玲瓏的小鎮。鎮子是其實算新興的城鎮,隻有兩條交叉的主幹道,街邊分布著各種各樣的富有生命力的商店,郵局、銀行、超市、飯店、旅館、農貿市場等等。所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鎮子小,人也少,隻有晚上才會看到一些人出現。
  沒有來過大西北的人很難想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遼闊寬廣平攤的地方。站在鎮上唯一一所小學的四層教學樓屋頂,整個鎮子經收眼底。極目遠眺,遠處除了黃褐色的戈壁灘就是沙丘。散步的時候不能想事情,否則,一個不留神,就會順著寬闊的道路走到城外。那些道路延伸到天際,如果坐上車,就可以欣賞道旁塞上的風光——博格湖清澈見底,遠處是雄偉的雪山,騎著馬的牧人趕著綿羊走過,甚至羊隊中還會有上一兩隻漂亮的白駱駝。看著這樣絕美的景色,孟緹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下一秒她就可以做出一首詩來。
  可遺憾的是,她沒有作詩的本領,隻能拿出唐詩選,看著前人寫下的“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而心有戚戚。
  今天是她作為支教老師,來昌河中學報道的第二天。
  門外有“蹬蹬”的腳步聲傳來,孟緹支著頭往外看,楊明菲抱著一堆參考資料進了辦公室,豪氣萬千地拍在她和孟緹兩人公用的辦公桌上,“看看,這就是下學期咱們的課本和教師參考。”
  孟緹揉著眉心笑了笑,順手拿了一本初中數學翻開。多少年沒有接觸過初等數學了,陌生而又熟悉。
  “先不忙看,還有一個暑假呢。”
  楊明菲順手摸從兜裏掏出兩把鑰匙在她麵前晃了晃,“我剛剛跟祝校長拿到了鑰匙,房子的問題解決了,咱們去搬家吧。”
  孟緹點點頭,“好。”
  她和楊明菲花了足足四天時間在路上。先坐了近四十個小時的火車到北疆最大的城市也就是省會烏伊市,再乘坐了八個小時的大巴車到哈格爾,最後再乘坐三個小時的汽車到達了昌河。加上中途在在旅館歇息的一晚和等汽車的半天時間,因此到達昌河的第一天已經是晚上了,兩個人根本來不及辦任何手續,直接找了家看上去很安靜的小旅館,拖著自己的大包小包住了下來。因為太累,這一覺幾乎是睡了個囫圇。
  於是今天一早,她們才找到昌河中學辦理手續。
  小小的昌河中學已經於一個星期前放假,學校裏隻有為兩位老師和一位身兼教務處主任的祝明副校長。知道兩人是支教的大學生,副校長很快就給他們辦理了手續。
  隻有一點小問題是住宿問題。學校本應該提供住宿,可是在她們到達的前半個月,那棟教師宿舍被打入了危樓的行列,正在大肆補修,其他老師大都有去處,隻有兩位新老師人生地不熟,又是女孩子,更不可能長期住在旅店。
  熱情好客的副校長托人給兩位新老師找到了學校對麵一棟三層樓房的兩套單間,剛剛他就是給了楊明菲鑰匙,讓她們暫時住進去。
  兩人穿過寧靜的校園,楊明菲說,“祝校長說,如果東西太多,會找人來幫我們搬東西。我拒絕了。”
  孟緹同意:“我們千裏迢迢都帶著行李過來了,幾個行李箱而已,小事而已。”
  “我也這麽跟他說的,自己來就好。學生剛剛放假,他事情看上去很多。”
  “嗯,他還讓我們一會去他家吃飯,說他家今天晚上有烤羊腿呢。”
  孟緹“咦”了一聲,“昨天就是祝校長請我們吃的飯,今天還去嗎?這怎麽好意思?”
  楊明菲一把摟住她的肩膀,“那不一樣。昨天是以學校的名義接風,今天是私人宴請。再說我都答應了,反正咱倆也無聊嗎,是不?跟當地人混熟也沒什麽不好的。”
  安靜的小鎮就有一個好處,白天幾乎看不到什麽人。這裏的時間比起內地晚了大約兩個小時,每天晚上黑得很晚,譬如現在,已經差不多晚上七點,太陽依然高懸天空,晴好爽朗得好像的美景。
  兩人退了旅館房間,一人拉著兩隻行李箱就朝著學校對麵那棟樓走過去。
  鎮子很小,從這頭走到那頭大約隻半個小時,因此也沒有公車,常見的是自行車和三輪車,如果需要搬運大東西,則會專門請貨車司機。
  祝明說的那棟樓就在學校對麵,沿著那條主幹道朝前走三百米就是。安靜的小樓,看得出來很新,大概就是最近一兩年才修好,外牆貼了白色瓷磚,在陽光下十分耀眼。屋頂粉紅色,尖尖的,頗有異域風采。
  房子是通走廊的,一排下去五戶人家。屋子不算大,一看就是給單身的年輕人住的,雖說大致的生活用品都有,但也有差距。兩個人盤算著還缺什麽,簡單的列了個清單,如燒水器、杯子、盆子等等,都是生活必需品,兩人就去附近商店的大采購回來。
  因為她們買的東西多,和藹的老板還熱情的送貨上門。
  回來後就開始了大掃除。屋子積壓的灰塵不少,打掃起來費時又費力。兩人的屋子毗鄰,牆壁似乎很薄,隔壁屋子的任何動靜都清晰可聞。
  長達兩個小時辛苦之後,屋子頓時窗明幾淨。此地是北疆氣候最好的地方,有小江南的美譽,空氣質量很高,幽幽吹進房間,讓人心曠神怡。孟緹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在床沿坐下,伸手抹掉了額頭的汗。
  不過既然要登門造訪祝明校長,不帶禮物總是不行的。
  她正蹲在地上,邊整理邊翻找著自己的行李箱犯愁,楊明菲敲了敲敞開的門,已經走了進來,“看什麽?”
  “我在想帶什麽禮物給祝校長比較好,我們到底是第一次登門。”
  “啊,”楊明菲汗顏,“我都沒想到這事。孟緹你想的真遠,可送什麽好啊?我完全沒帶任何可以送得出手的東西啊。難道現在出去買?”
  “我找找看,我可能帶了些能送人的禮物……”
  她在箱子裏翻了翻,把帶出來的幾件衣服取出來掛好;把書在桌子的橫架上整齊排開。客觀條件限製,她不可能帶太多書走,最後挑挑揀揀了二十分鍾,才選出了最可能閱讀和最喜歡閱讀的十本書。至於其他的,電腦裏都有電子版。
  不過,從箱子裏取出最後那本陀思妥耶夫斯基時,有個信封掉了出來。
  楊明菲彎腰從地上撿起來,孟緹剛剛擦了地板,地板上還是潮濕的。信封的邊角在極端的時間裏被打濕,不過其上的字還是清晰可見。
  “這是什麽?”
  其實不用問,從手感的質量上也知道了。楊明菲略略傾斜了信封,幾張照片就這樣輕飄飄落到了手心。楊明菲看清楚照片上的人,當即怔在哪裏。
  “看完了嗎?”
  孟緹不帶什麽表情的問,也許還帶著點微微的笑意。楊明菲眼眶就那麽一酸,慌手慌腳把信封遞還給她,說“不好意思”;孟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看幾張照片也不算什麽,結果了信封,順手放到書桌的抽屜裏。
  “走吧,去祝校長家,不過先去買點禮物比較好。”
  兩個人在那個不大的商場轉了轉,最後才選定挑了兩瓶酒,北疆人無酒不歡,送酒絕對是合適的禮物,價格也適中。
  錢是楊明菲給的,結賬後兩人相攜而行,孟緹說:“明菲,錢當是我跟你借你的,等兩個月後再還給你。”
  “不用了,這錢是小事。這麽多年的同學,別跟我客氣。”楊明菲連連擺手。
  在楊明菲的印象中,孟緹從來也沒有金錢上的窘迫。實際上她可能是係裏女生中最有錢的一個。她不怎麽熱衷打扮,但衣服的水準從來也沒有低過。一群女生出去逛商場時,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她出手的大方。尤其是在買書上,不論多少錢她都沒有皺眉過。
  畢竟她父母都是教授,收入肯定低不了;還有兄嫂,楊明菲記得她某次情緒高漲,說過她哥哥給了她好幾千美元的零花錢還是壓歲錢,她本是無意說的,但被有心的她們聽了去,哄笑著讓她請了頓飯。
  而現在好像不一樣了。她經濟上的窘迫表現在方方麵麵——例如坐火車來北疆,這一路上楊明菲買了不少東西,她多半隻是一笑了之。
  仔細想來,孟緹的異常是從畢業典禮後的第二天一早開始的。她停止了辦理所有的出國留學手續,拉著她找到了院辦的老師,說願意頂替李羽去北疆支教。
  院辦的寧老師都傻了眼:“孟緹,你這是做什麽?”
  孟緹誠懇地微笑,“寧老師,是這樣的。我不想出國了,現在更想為人生找一點意義而已,麻煩您行個方便好嗎。”
  “你爸媽呢?談過了沒有?”
  “我會跟他們談的,”孟緹說,“寧老師,他們不會反對的。您看,我還有什麽手續需要辦?”
  然後剩下的兩天她都在馬不停蹄的補辦手續,楊明菲和王熙如一路陪同到底,也徹底見識了一下孟家的人際關係。她到底是孟思明和張餘和的女兒,又有鄭柏常的這一層關係,在學校裏就像有通行證一樣。最麻煩的手續辦理在她那裏也不算什麽問題,楊明菲前前後後的折騰了一個月才辦下來的手續,在她那裏,不過一兩天的功夫,就成功頂替上了李羽的名額去北疆支教,她之前人在美國時已經放棄了保研,但跟宋漢章和學院的負責老師一交談,又拿回了報送名額,效率之高,讓人乍舌。
  楊明菲對她的轉變不是不詫異,那晚回到宿舍後就私下問王熙如到底怎麽回事,孟緹這主意改得太突兀了,殺得人措手不及,結果王熙如她拉到水房,交代後事一樣,說了一通語重心長的話。
  “明菲,你沒有猜錯。這幾天,孟緹是出了點事,什麽事情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但真的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是我,恐怕早就崩潰了。可她還裝得若無其事的。我以前怎麽從來不覺得她演技這麽好的。
  “孟緹的性格其實很倔強,我最近也愈發看不明白她了。她去北疆,大概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逃避一下。畢竟那是中國最西北的地方了,在地圖上看一看,找不到更遠的地方……這些手機號你都記下來。萬一,我是說萬一,孟緹發生了什麽事情,就給他們打電話,好嗎?我們還有幾天就畢業了,我也不能陪在她身邊,以後就希望你多費心照顧她了。”
  楊明菲記得,自己當時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腳下略微一拐彎,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小小的院落,三麵是屋一麵是牆,碧綠的小草沿著土褐色的牆角跟長出來;大門開著,院子裏情形一目了然,大片的指甲上栽種著大片大片的葡萄,巴掌大的葡萄葉下是串串翡翠綠一樣的葡萄,投下了一片陰影。三五個人影就在這大片的陰影下,圍著那張石桌忙碌著,好像在架著炭盆。
  孟緹推了推楊明菲,“祝校長家到了,看來咱們沒有走錯。”
  “啊,好漂亮。”回神過來的楊明菲眼睛都直了,首先驚叫出的就是這句。
  孟緹忍住笑,伸手叩了叩門,高聲說:“祝校長,我們來打擾了。”
  祝明就回了頭,爽朗的大笑,“啊,你們總算來了,進來進來。”
  話音一落,另一道柔亮的聲音在院子的另一頭響起,笑吟吟的,使人聽之則喜,“哎呀,客人來了。這兩位就是學校新來的老師嗎?”
  “沒錯,就是他們,”祝明說著回頭叫身後的女人,“阿納,羊肉都準備好了?”
  孟緹楊明菲循聲望去,在看到那個名叫阿納的女子後,一起睜大了眼睛。來人穿著頗具特色的民族服裝,個子高而纖細,愣是將一襲金色長裙穿得嫋嫋婷婷;僅僅體態已經足夠迷人了,偏偏膚色白皙,鼻梁高直,柔軟的頭發披在肩上,在夕陽下呈現出淡金,轉眸之處似有碧色光芒。
  如此絕色美人。
  美人朝她們抿嘴一笑,把手裏盛羊肉的盆子放在石桌上,對兩人招手,“兩位年輕老師,過來坐。”
  淡淡一個笑容,竟把那漫天的晚霞,綠意蕩漾的院落,統統給比了下去。
  楊明菲抓住孟緹的手,情緒激動得完全不知可以說什麽,使勁地搖晃,好在沒有理智全失,還記得壓低了嗓子,“人間怎能有如此美女啊!”
  孟緹也為這樣的美人震驚不已,“呃,怎麽形容呢……秉絕世姿容,具稀世俊美……居然真有這樣的人。”
  “是啊!”楊明菲眼睛還有點發直,“她跟香香公主一族的吧!香香公主想必就這個樣子吧!不,也許還不如!啊,北疆真是個好地方,昌河也是。真是不虛此行啊。”
  孟緹深以為然,但還能克製情緒,拍了拍她的肩,“好了,我們過去坐吧。”
  遠看是美人,走近了看更是美得人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孟緹第一次見到真的可以用“膚色如玉”來形容,偏偏是在北疆這樣的地方長出來,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楊明菲捅了捅她:“比你的皮膚都好,你還是南方人呢,讓我說你什麽好!”
  孟緹失笑,“顯然,人家是基因問題,有一種人是沒辦法跟她比美的。”
  兩人忍住對美人的驚愕和讚歎,把禮物送上去。祝明客氣了一番,但還是收下了,介紹,這位美女是他的妻子,比他小了五六歲的樣子,如她們所見,少數民族的人,和普通的漢族人的確不一樣,因此頗具迷惑性。阿納不然容貌美麗,就像每一個當地人一樣,相當好客,拉著兩人坐下。她的漢語發音不太準,但很流利,交談沒有問題。
  阿納聲音柔美,“你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吧,真是辛苦了。”
  是幾千公裏的地方來,差不多從中國地圖版圖上的最東穿到了最西。孟緹簡要地說了說這一路的行程,楊明菲又在美人鼓勵的視線,渲染了一路上的車轉周轉。
  阿納聽得很吃驚,“這麽遠啊,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哈格爾了。”
  除了祝明,站著烤肉的其他兩個人都是阿納的兄長,姓哈斯木,哈斯木大哥熟練地穿著羊肉,興致勃勃說著自己的見聞,“平市我幾年前去過,真不愧是大城市,樓房都很高,街道很寬,人很多很多。從城市這頭到那頭要好幾個小時。對了,我還去過那個,那個什麽塔來著……”
  楊明菲立刻補充:“電視塔。”
  “是那裏。”哈斯木大哥點頭,“很高,真是很漂亮啊。”
  孟緹看著眾人熟練的動作,在腦子裏勾勒了一下那個被自己拋在身後幾千公裏的城市,一點真實感都尋不到。
  盆子的羊肉用細細的紅柳木穿成長串,肉色紅潤新鮮,還帶著血絲的紋路,撒上一點鹽,辣子麵,就放在鐵架子上烤。羊肉繚繞著絲絲白煙,烤出來的油是金色的,一滴滴往木炭上滴,香味立刻就飄出來了。
  孟緹一輩子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烤肉,她接過阿納遞來的扡子咬了一口羊肉片,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怎麽會這麽好吃!味道太美好了!比起來,內地的羊肉膻味要重一些。”
  “這些羊都是天然放牧吃草長大的,和內地的不一樣,”祝明哈哈大笑,“顯然你們吃的都不是正宗的。”
  楊明菲一手一串羊肉,吃得不亦樂乎,舉起拇指大讚:“不愧是西域之地!”
  除了烤肉,很快阿納又從屋子裏端出一疊羊肉餅,咬上一口,滿口異香。楊明菲連吃掉三塊後,哀歎起來:“我覺得我在北疆這一年,一定會長成大胖子,東西實在太好吃了。”
  “長胖也沒什麽不好的。”
  阿納也點頭說:“孟緹,你太瘦了。”
  “她以前沒這麽瘦的,就這一兩個星期,整個人脫水一樣瘦下去,”楊明菲給她夾了塊餅,批評她,“主要是你,看看你,這才畢業幾天,瘦得跟什麽一樣。在火車上也不吃東西。要讓熙如知道,又要對我大呼小叫,說我虐待你了。”
  孟緹失笑,狠咬一口羊肉餅:“放心吧,那是之前了。”
  吃飯總是要說話的,六個人一邊吃一邊閑聊,作為對本地完全不熟悉的人也慢慢了解到,這個小鎮的周圍不僅僅是連綿的戈壁沙灘。
  往北走的摩勒山下方有著大片的滑雪場和賽馬場;朝南行六十公裏處有個傳說東的溫泉縣;顯然,城外的大片葡萄園是少不了的,現在正是葡萄成熟的日子,卡車每天都會運走數十噸葡萄;朝東走則是占地是若幹平方公裏的油菜花田,每到初春,千萬朵金色小花齊放,鋪成滿地黃金。
  祝明說:“所以,咱們昌河雖然偏僻,但景色是不錯的。雖然隻待一年,你們可以好好玩一下,以後未必有機會再來。”
  孟緹和楊明菲連連點頭,兩人對視一眼,大腦已經在自行安排接下來一年的旅遊計劃了。
  “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曆史,咱們昌河附近有個古城,雖然比不了交河高昌,但你們可以去看看。”
  孟緹的眼睛本來已經很亮了,現在就更閃閃發光起來。“古城?什麽樣子的古城?在什麽地方?”
  祝明伸手朝太陽落山的地方地指了指,“就在西麵,不過有點遠,不好走。”
  來之前她看了一點資料,要知道,在北疆,最多的就是古城。幾百個古城林林散散分布在曾經的繁華西域之地,光是想起來就叫人激動。
  “在赫洲山下那大片胡柳林後,其實前十年古城還要大規模些,三年前下了場暴雨,衝垮了不少地方。”祝明切著羊肉,隨口說,“那城大概上千年有了,就像魔鬼城一樣,風化得很厲害,哪裏都差不多,進入了很容易迷路。我幾年前有次開車路過,在裏麵足足繞了一個晚上才出來。所以,去的時候別走得太遠。”
  “沒有考古人員的維護嗎?”
  “一直以來都沒有,大概是顧不過來吧,”祝明說,“那古城大概幾來畝地大小,不過看的東西倒不是很多,偶爾有人能撿塊碎瓦什麽的。傳說也有些,早些年我們都叫公主城。”
  任何地方一旦有了個美麗的傳說,就會變得豐富而有趣起來。孟緹聽到有趣的故事都會激動,連連追問,“怎麽回事?公主,這是哪位?哪個朝代的?”
  阿納頷首,接過話端,“一直以來我們這裏都有個傳說,說是這座故城跟一位公主有關。”
  “咦?”
  “大概是南北朝或者隋唐時候吧,具體是哪個朝代我就不清楚了,”祝明說,“在傳說裏,這位公主本是漢人,奉命與柔然的一位王子和親,流落到了西突厥,在路上就被人殺掉了,大概就是這一帶,因此留下了極強的詛咒。在她死後的幾十年內,那座古城被人攻破,就此廢棄,再也沒有興盛起來。”
  孟緹專心聽著,心裏琢磨著回去查一查相關的資料。
  一群人邊吃邊聊,孟緹聽得津津有味,帶到回神時,天已經黑盡了,而那麽大一盆子羊肉,也在這幾個小時候內,基本被她們消滅幹淨了。

  第三十六章 孟徵
  一頓飯吃得酒足飯飽,附帶聽了若幹動人或驚人的傳說,完全不虛此行。
  兩人抱著阿納送的半籃子葡萄,一路不停道謝,踏著月色回到了住處。其實依阿納的本意是送一整籃子葡萄,被兩人強行拒絕了。住處也沒有冰箱,就兩個女孩子,誰也吃不下那麽多葡萄,盡管這些葡萄一個個水嫩甜美。
  兩人洗淨了葡萄,搬個小椅子坐在天台上邊吃邊聊,來北疆已有段時日,她們也漸漸熟悉此地氣候,就像調皮的孩子,此地雖然白日炎熱,但入夜後頓時氣溫起碼降低十度,連空調都不用。
  孟緹聽著楊明菲說這個暑假的計劃。兩人在畢業的第二天就過來報道,而楊明菲都沒有回過家,她的計劃是來北疆報道後,然後就回家待一個多月,在開學前一個星期返回北疆。
  孟緹頷首:“好,你先回去吧。”
  “可我擔心你啊。”楊明菲頗認真的看著她,“我走了你一個人會無聊吧。”
  孟緹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額頭,“我看上去哪裏像個讓人擔心的人?你就回家去吧,我好得很。我今天看到學校裏有個圖書館,很多書我都沒看過呢。再說我沒事就可以去找阿納姐玩。”
  她放了心,托腮想了想晚上所見所聞,頗有感觸地笑起來:“怎麽會有這樣漂亮的人。你注意沒有,阿納姐那雙眼睛,介於藍綠之間,真是寶石一樣。”
  “嗯,我猜她大概有一點北歐血統吧。我以前也見過一個混血兒,眼睛也有些發藍的。”
  兩人閑聊著,居然把那一盆子甜美的葡萄吃的幹幹淨淨。兩人晚上往肚子裏塞了不少烤肉,都撐著難受,出去散了會步,等消化得那麽多才回來睡覺。
  兩人去公共浴室洗了個澡,在門口分別,各自回了屋子。
  她坐在床邊,用毛巾擦著頭發,想著明天的計劃,沉默了整整一天的手機卻響了。拿過手機,看到來電顯示的號碼,保持了一個晚上的笑意頓時從她臉上消失殆盡。
  她一下子扔下毛巾,頭發也不擦了,任憑水滴到睡衣、床上,打濕了一大片。這通電話是早就預料到的,也無從逃避。她垂著眼皮,盯著那串數字良久,才摁了接聽鍵。
  “孟緹,你到底在幹什麽!”
  熟悉的男聲在電話那頭響起來,焦灼而震怒。她聽了十幾年的聲音怎麽會有錯。毫無疑問,那邊自己認識十幾年的兄長般的人物,鄭憲文。
  他震怒,字字逼問:“我不在的這幾天,你居然去了北疆支教?我不過出差了幾天,我走的時候跟你怎麽說的!這幾天我打電話給你,你居然裝得若無其事!”
  孟緹自然記得他走之前的叮囑。他因為不得不去的原因出差了五天,而她恰好也是在這幾天時間內踏上了北行的列車。
  比起電話那邊鄭憲文的焦灼,孟緹語速依然不變:“鄭大哥,你好。”
  鄭憲文氣得手都在發抖。他記得她畢業當天的那個晚上,有著那麽大的暴雨的那天,所有真相都揭開之後,他寸步不移地陪著她足足三天,觀察她的一切情緒,確認她差不多恢複了正常,才慢慢放下心來。此時又接到了不得不出差的任務,出去了幾天,沒想到一回來,帶著禮物上樓找人,隻看到人去樓空。
  茶幾上貼了便簽,沒多餘內容,簡單的幾個字:我走了,鄭大哥。
  一打聽,才知道她在短短兩天內就辦好了支教的手續;而此時大概已經到達了最終的目的地昌河。
  他咬牙切齒,“你怎麽能這麽任性妄為!你當我是什麽?我當年對不起你,你可以報複我,你不能這麽逃避我!”
  “鄭大哥,抱歉,讓你擔心了。”
  她冷靜而溫和,或許還有淡淡的笑意,讓人千裏之外都能感受到她的情緒——真誠的歉意,不卑不亢的語氣,沉穩的態度。從小,孟家的父母包括他都希望她能長成聰慧溫柔的淑女,現在她的確達到了他們的要求,也許還遠遠地超過了。
  這句話成功地消滅了鄭憲文不少因為欺騙而起的怒氣,他喘息數下, “我答應你,瞞著孟伯父伯母一段時間,可你是怎麽做的?讓我怎麽跟你父母交代呢!”
  孟緹靜了一會,才開口,“鄭大哥,是我的錯。但我不會讓你為難。我留了一封信給你,在你的郵箱,麻煩你轉發給他們。打電話給他們也可以。”
  她聽到電腦啟動的聲音,還聽到他深深淺淺的呼吸和咬緊牙關的問話,“你什麽時候計劃好的。”
  “這跟我的計劃沒有關係,”孟緹慢慢說,“鄭大哥,隻是,我需要時間和空間,來仔細想一想我之前的整個人生。沒有比北疆更好的選擇。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我要來支教,是因為我知道,你和我父母都不會支持我的選擇。如果你們不支持,我哪裏也去不了。”
  她周密的計劃和說做就做的速度讓他震驚和意外。“她從那個晚上起,就不是從前那個孟緹”這個念頭沒有任何征兆地來到他的意識之中並且前所未有的清晰。
  毫無疑問,那個驚人的真相,也許還有某些記憶,一夜之前就改變了她。
  他不應該忘記,以前的孟緹從來也不是一個任人搓扁搓圓的傻子或者笨蛋。她之前的所有乖巧和聽話都是因為對他們的尊敬和愛戴。
  現在知道了真相,一切都坍塌了。
  他很低很低地歎了口氣,“阿緹,就算我們不支持你的行為,但都是為了你好。請你一定要記住這件事情。”
  “我記住的。”
  孟緹放下手機,拿起毛巾繼續擦頭發。她翻開鏡子,看著那張蒼白得鬼一樣的臉,慢慢擠出一個笑。可以預料,這個暑假的暴風驟雨才開了個頭。
  她站到窗台前,看著北疆的月光。天高地闊的邊疆,空氣清醒,那滿地銀輝也比之前見過任何月光都更加純正,不含雜質,她想起小時候鄭憲文帶她去看童話電影,童話裏的小姑娘專門收集一片片的月光,抱回家來做成甜美的餅幹或者冰激淩。
  小姑娘用小鏟子鏟起月光的那一幕給她格外深刻的印象,她記得從電影院出來,她就嚷嚷著餓了;鄭憲文笑著說“再吃就越來越胖了”,但還是給她買了許多零食,他一隻手抱著裝零食的紙袋,另一隻手牽著她的手,領著她穿過人行橫道,擦去她嘴角的一點奶油。
  春風拂柳,情竇初開。
  她紅了臉。她聽不見別的聲音。地球旋轉,生命前進,世界上別的事情跟她有什麽關係呢?這就一刻,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刻。
  原以為一輩子都會這樣過下去,卻哪裏知道,道路有分岔路,人生也總會出現岔路。
  在你最沒有想到的時候。
  預料之外的暴風雨是兩天後到達的。前一天,孟緹送走了楊明菲;第二天舊的生物鍾作祟,不到七點就起了床——這在北疆已經算是絕早了,連樓下的小吃店都還沒有開門,她披上外套,帶上了昨天從圖書館借的昌河地方誌,沿著安靜的小城慢慢散步,最後在鎮子中心的街心花園坐下,靜等晨光恰好抹紅了東方的天空。
  她深呼吸,幹爽的空氣和涼爽的溫度讓她覺得舒服。手指剛剛翻開地方誌,順手翻到古城一章,就接到了孟徵的電話。
  這通電話比她預計的遲了足足兩天才到來,想必接下來的嚴厲的訓斥。
  但是完全不是。孟徵沒有多說別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嚴謹,“孟緹,我在首都機場等轉機,五個小時後到烏伊市,八個小時後到哈格爾。下午四點四十,我在哈格爾機場等你見麵。”
  孟緹原以為自己情緒控製得極好,還是失控地“啊”了一聲,“大哥?你回國了?啊,爸媽呢?”
  “隻有我回來了,我請了五天假期,”孟徵言簡意賅,“飛機即將起飛,我掛了。記住時間,不要遲到。”
  掛上電話孟緹還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終日。在美國的幾個月,孟緹早就見識過孟徵工作的繁忙程度,五天假期絕對稱得上奢侈。而他此時居然回國了。
  書上的字完全不認識,扭曲著,咆哮著,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產物。
  她怔怔放下書,拖著雙腿離開了隻有她一個人街心花園。
  一定要去的,有些話總要說清楚。
  回到住處收拾了一下衣服,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慢慢走到鎮子盡頭的車站,用所餘不多的積蓄買了票,上了到哈格爾的大巴車。
  哈格爾機場有著所有小型機場的特色,精致而袖珍。孟緹到機場時,還是下午三點,她坐在候機廳,仔細數著航班班次和牆上的電子鍾,看著時間“滴答”地流逝,想,怎過得那麽緩慢。
  孟徵經過了三趟轉機,總飛行時間差不多二十多小時,才從地球這一頭飛到那一頭。在飛機上從來都睡不好,他一臉疲乏。
  幾個月前是他在機場等她,現在完全倒了個。孟緹強作鎮定地迎了上去。他沒有帶什麽行李,隻拎著一隻黑色的公文包,想必是出門太著急,顧不得那麽多。
  她肚子裏很多想說而又不能說的話,又有很多想問同時也不該問的事情,它們就像城牆的磚塊一塊一塊的壘起來,在她心裏築起一道防線,以至於完全不知道如何開口。
  兄妹倆目光對視,孟徵從容離開出站口,凝著眉頭走來,目光沒帶什麽情緒掃到她,沉聲問:“等多久了?”兄長的這句話就像先遣部隊一樣,在城牆上打開了一個缺口。
  這麽多年以來,孟緹第一次不敢正眼看他,“……沒有多久。”
  孟徵淡淡“嗯”了一聲,腳下一拐,徑直走向機場的候機室,一個小時內到達的航班隻有這趟,明亮的候機室幾乎沒有什麽人,孟緹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兄妹倆一直以來都不夠親密,此時在刻意的疏離和距離之下,兩人在角落的長椅上麵對麵坐下,這是安全的距離。孟徵看她雙手放在蜷縮著膝蓋上,規規矩矩如同小孩子一樣坐著,肩頭緊繃,隨即想起她郵件裏的內容,重重歎了口氣。
  “你既然還肯來見我,還是承認我這個哥哥了?”
  明明候機大廳空調開得足,孟緹手心都是汗,勉強笑了笑,“哥哥,你工作那麽忙……我沒有想到你會過來。”
  “山不過來,我就過去。你既然不肯去美國,我也隻有回來見你。”
  “……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孟緹咬著唇,“哥哥,你和爸媽那時候讓我留在美國,是怕我知道真正的身世。現在我已經知道了真相,也沒有必要再去了。這十幾年,我已經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了。”
  “不用道歉,”孟徵不假辭色,“道歉的話我在你的郵件裏看得夠多了,不想再看第二次。”
  “我知道,相對於你們這麽多年的照顧和關愛,我的幾句謝一點分量都沒有,大概也隻會讓你心煩。”孟緹苦笑垂下眼,眼睫微微閃動。
  “關於你的身世,我一直不覺得可以瞞著你一輩子,你遲早有一天會想起來。藏得再好也有被揭露的一天,這十幾年,我們編了太多謊話,”孟徵疲憊地搖了搖頭,揉了揉緊梆梆額角,“但我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他想起幾個月前自己接到鄭憲文那個電話的情形。鄭憲文是做了十餘天的思想建設才打出了這個電話,但還是有些不論怎麽掩飾也去不掉的緊張和憂心;而一向以敏捷聰明著稱的他愣了足足三十秒才反應過來,還是不能置信。
  “你沒有看錯?照片上的女孩真的是孟緹?”
  鄭憲文聲音很苦澀,“我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孟大哥,我這段時間都在調查,不會有錯。我看到照片了,那個女孩子的確是孟緹小時候的模樣。照片後麵還寫她那時候的名字,趙知予。這個名字我不論如何都不會記錯。”
  “她之前叫趙知予?”孟徵有些焦躁,把手裏的筆拍到桌上,“啪”的一聲後,“你怎麽知道?你不會弄錯?當年不論在醫院還是在我們家,一句話都不肯說。”
  “當年的事情,我有所隱瞞,”鄭憲文沉默片刻,“她的確一直沒有說話,但跟我說過她的名字……就是那天下午,我們鬧得太過火,她就出事了……後來她失憶了,我覺得更沒有告訴你們的必要,她沒有必要想起以往。”
  孟徵內心就要起火了,還是凝著眉頭,“鄭憲文,你還有什麽事情沒說?”
  “她跟我說過,她有一個哥哥,現在想起來,應該是趙初年,”鄭憲文沉沉開口,那些懊悔和抑鬱一點沒有藏,“可惜我當時沒有多留一個心眼,問問她哥哥的名字。不然趙初年忽然出現時,也可以更小心一些。”
  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了進來。孟緹看著自己握成拳的手背,因為用力,皮膚繃緊而愈發薄了,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她忽然就很想隔開自己的某條血管看一看,確認流淌在裏麵的血液顏色。
  孟緹沉默了一會,才說:“我很震驚,到現在還是很震驚。哥,你說得大概沒錯。我的確不是全部忘記,隻是不願意想起來。我自己願意生活在謊言中,跟誰都沒有關係。”
  跟孟緹的交談很累,孟徵能搞定複雜的方程,對麵前的女孩還是覺得無力。他不動聲色呼出一口氣來。他定了回程的機票,大概一個小時後就起飛,他飛越半個地球,轉機三次,隻是來機場跟她說這席話而已。
  “這不是你的責任,你那時候太小了,”孟徵說,“是我們對你的誤導。”
  兩個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這樣的安靜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和折磨,兩個人都在考量。孟緹沒話找話,“哥哥,你餓了沒有?”
  “不餓,我在飛機上吃過了。”
  “因為我的任性,讓你跑了這麽遠。”
  “這不是在電話可以說清楚的事情,爸媽身體不好,長途飛行太疲倦。他們很想來看看你,又擔心見到你不知道說什麽,你嫂子更不能出遠門。”
  “……爸媽,”孟緹頓了頓,這十幾年的養育之恩不是假的,她輕聲問,“身體還好嗎?還有嫂子和以和。”
  “還好,隻是擔心你。”
  孟緹眼眶發酸,嗓子被噎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垂著頭,把手裏的袋子放到他身邊。她到哈格爾後,因為還有一段時間飛機才降落,在機場附近的商店買了些當地的特產,那袋子一直被她抓在手裏,此時才想起遞了過去。
  “我買了一點東西,都是特產,你帶回去吧,”孟緹勉強擠出個笑,“我在北疆真的挺好,生活也很習慣,東西都很好吃,人也慢慢熟悉了。”
  孟徵看了眼袋子裏的東西,無不包裝精美,大概她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挑選的。他痛心地沉下眼思考片刻,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張銀行卡給她。
  “憲文說,家裏的卡你一張都沒有帶走,是不是?”
  孟緹本來就不認為這件事情瞞得住,隻是無聲地點頭,又無聲地將卡推了回去。原以為孟徵會生氣,但他沒有,他鬱結的眉心又鬱結了一點,收回了卡。
  “我猜你大概想起了很多事情,所以要跟我們劃清關係,”孟徵坐姿不變,語速卻變慢了,“而劃清關係,首先從金錢上開始清算,這是正常的思路。阿緹,如果你責怪我們甚至憎恨,我都能夠理解。”
  “憎恨?不可能的,”孟緹對上孟徵審視的視線,“養育之恩如山重,我會一生銘記。不是孟家,我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許活不到現在。問題並不是錢,我知道,你們並不缺錢,也已經養了我十幾年,養我一輩子都沒有問題,我隻是……隻是……”
  她哽住,後麵的話難以繼續。其實,她隻是不願意麵對現實,然而每次想到花的錢的來源,就會想起異國他鄉的父母和兄長。想起這十幾年來那些一點一滴林林總總的小事……有的時候記憶還會倒車回去一截,想起更久遠的,早就應該被淹沒的某些小事。
  她懦弱,還是沒有勇氣。
  她就坐在他身邊,那麽痛苦;孟徵知道她受到的折磨是自己的若幹倍,也是不能想象的。他抬起手臂,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
  孟緹一動不動,聽到他問:“我猜,你不肯要我的錢,也不會要趙家的錢了?”
  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身體變得化石一般僵硬,眼底俱是冰雪,“什麽趙家?我跟他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這話說得毫無轉圜,厭惡、煩躁那麽分明。連孟徵都吃了一驚。他雖然聰明,但有的是理工科和科學家的智慧,絕對卻稱不上不能言善辯,今天跟孟緹這番話是他在飛機上久經斟酌才確定的。因此對她那帶著強烈反感的話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言說。以他的身份,說什麽都是會人尷尬起疑。
  好容易想好一句“相信你自己能做決定”,孟緹卻先奪走了話端:“哥,家裏的相冊裏,爸媽說是我六歲前的那些照片裏的那個小女孩,到底是誰?”
  候機廳的廣播響起來,提示說去烏伊的飛機即將開始登機,請大家做好準備。
  孟徵垂下眼瞼,從包裏拿出手機看看時間,才說:“是姑姑的女兒。”
  兩人在機場聊了這麽久,這是孟徵第一次避開她的目光,沒有直視。孟緹一抿唇角,“是那個得了血癌,很早就去世的姑姑的女兒?”
  “是她。”
  “那個女孩怎麽樣了?”
  孟徵喉結一滾,“得了跟她媽媽一樣的病,去世了。”
  “死了嗎……”孟緹攤開膝蓋上的手,以一種研究掌紋的姿態盯著手心,“她那時多大?叫什麽名字?”
  “那時她五歲多,名字——”孟徵苦笑一聲,“我姑姑的前夫姓肖,她叫肖緹。”
  “……我知道了。”
  說完這句還不夠,孟緹強調般地“嗯”了一下,抬起眸子,卻是一派晴明,沒有話,也瞧不出什麽情緒。
  這麽多年的兄妹,大概此時最有默契,齊心協力得維持著那份一觸即破的空氣。孟徵看了眼機場外的廣場,站了起來;孟緹叫了句“哥哥”,等他回頭後,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食指戳著皮膚下,那裏有暗青色的靜脈血管,說了話。
  “哥,我剛剛說的話不是虛言,也不是客套。孟家給了我很多,我這輩子都無法報答。如果需要我,我始終都在這裏。不論你們要我做什麽,我都沒有怨言。”
  孟徵震動,一把攬她入懷。懷裏的身體比想象中的單薄,他隔著頭發吻了吻她的頭頂。這種兄妹間的親密,還是第一次。
  大家都知道,一旦分別,下次見麵不知道是何時。
  飛機沒有任何失誤的起飛了。
  透過狹小的機艙的玻璃窗俯瞰,大地慢慢傾斜,隨後一望無垠的枯黃色在地上展開。不知是戈壁還是荒原。幹燥晴朗的北疆天空沒有雲層,高山在陽光下顯現出深深淺淺的陰影,一片片雪山安靜地從眼皮底下默默路過。飛機發動機的聲音透過金屬外殼和空氣拍打著他的身體——這是他最熟悉的聲音;有限的機艙空間就像一隻繭困住了他,明明這也是他最熟悉的環境;離地麵越來越遠以往能讓他產生飛翔的錯覺,而今隻有疲憊和哀慟。

  第三十七章 程璟
  孟緹在圖書館裏安靜的過完了在北疆的暑假。自孟徵走後,她把手機號換成當地的號碼。然後一個個發短信發郵件說自己換號了,坦坦蕩蕩,沒有任何隱瞞。但實際上卻沒有什麽人聯係她,除了王熙如的電話,她的手機基本上沒有想起過。好像所有人都鐵了心不跟她聯係。
  接近兩個月的暑假足夠的長,她備好了課,寫好了教案,偶爾幫人做做翻譯論文的兼職賺點外快,還時不時去祝明家蹭吃蹭喝,過得很是充實。
  阿納經常給她找事做。她家裏有著大片的葡萄園和棉花田,她沒有正式的工作,一直在果園幫忙。七八月間正是葡萄收獲的季節。孟緹於是欣賞一個星期的絕世美人,花了一個星期跟阿納去城外的葡萄園摘葡萄曬葡萄幹,吃葡萄一時沒個節製,吃得簡直不想再提,甚至想到這兩個字都覺得牙酸。
  阿納對她的勤勞很讚歎,說她看起來是養尊處優的大城市的小姐,結果完全不是。孟緹也不說什麽,抿著嘴角就笑。
  總之,是頗不寂寞的兩個月。
  等到這個漫長的夏天過去,新學期開始了,孟緹的教師生涯也算開了個頭。
  身為老師的首要責任,是傳道授業解惑;第二個責任,就是被人觀看。
  昌河鎮子小,學生的人也少,整個初中部三個年級,每個年級兩個班,每個班四十餘人,孟緹擔任初一的數學老師,楊明菲則擔任初二的老師,沒有升學的壓力,兩人任務比較輕鬆。原以為剛上初中的孩子,叛逆心多多少少是少不了的,畢竟十歲出頭的孩子是最暴躁逆反;結果不是這樣。北疆的孩子比起大城市的孩子,非常淳樸善良。
  孟緹這輩子的很長時間都是在跟老師打交道,但輪到自己占到講台上,就是另外一種感受。她並不怯場,在幾千人麵前演講都很從容,但講台下一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讓她深覺震撼。
  她來北疆支教,沒有什麽偉大的誌願和光輝的理想,跟“高尚”兩個字更沒什麽關係,無非是找個安靜的角落躲起來。就像是被逼迫著走上了某條路卻發現道旁的風景絕美,責任心油然而生,並且日複一日膨脹加劇。
  她備課仔細,上課相當很生動;耐心也很好,私下輔導的時候態度很好,作業批得比誰都詳細;甚至連電腦老師都兼任了,課外活動時教學生上網搜資料,了解熟悉電腦,必要的時候貢獻出自己的筆記本放電影給學生們看。
  終日忙忙碌碌,所有人都覺得她老師當得得心應手。孟緹自己也很高興,人一旦有件事情做,人的精神狀態就會好轉。
  期間唯一的意外,是丁雷來的電話。
  那時是開學後不久的某個周末,她坐在祝明家的葡萄架下,等著阿納叫她一起出門去農場,丁雷的電話就不期而至。那時候她恰好換上以前的手機號碼查看有沒有短信,結果手機瘋狂的叫起來,仿佛是昭示著電話那頭的怒火。
  孟緹想了想,還是接了電話。
  年輕的男生在電話那頭暴跳如雷,“王熙如去哪裏了?她居然騙我!她說等我上大學的!她居然悄悄出國了!一點口風都沒有留給我!不是我到你們學校去問,你們還要瞞我多久!”
  孟緹皺眉,冷冷道:“丁雷,如果你再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馬上掛電話。”
  這句話神奇地有了效果,電話那頭的脾氣小了一些,但還是怨恨不減:“我打了你足足幾個星期的電話,今天才打通!”
  孟緹頓了頓,開口,“丁雷,你就不想想熙如為什麽這麽騙你?一味的發脾氣有用嗎?你就算把學校都翻過來又怎麽樣?她已經走了,”低沉壓抑地呼吸傳來,孟緹不待他開口,又說:“緣木求魚終究行不通,好好念你的書,也許你可以跟她站在一起。希望你聽懂了我的話。”
  她掛掉了電話。每次跟丁雷說話,都異常疲憊。
  她不是不震驚的。王熙如雖然一直說瞞著丁雷,但她也沒想到她做得這麽決裂。兩三個月前,她遭遇了人生的變故,大腦一片混亂,確實無暇再去問熙如和丁雷的情況。
  手機忽然又響起來,是陌生的號碼。她想不到是誰,有幾秒鍾時間,腦子裏閃過“怎麽這麽多人找”順手摁下,清脆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有微弱的電流噪音,說明也沒有掛掉。孟緹以為是信號不好,再“喂”了兩聲,說:“你是哪位?我說話你能聽到嗎?”
  那邊的沉默和磐石一樣頑固。
?  啊??故翹?壞鉸穡磕俏乙?伊恕!?
  孟緹無計可施,正要掛機,阿納已經從屋內出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緹,咱們可以出門了。”
  “啊,好的。”
  孟緹扭頭看著阿納,阿納美麗的容顏讓她的心情有了巨大的好轉,因為連續兩個電話帶來的些微焦躁也很快消失殆盡。她關掉手機扔進挎包,彎下腰提起腳畔的旅行包,跟著她一起朝城外的葡萄園走過去。
  西域的九月,陽光正好。
  日子過得如此充實,時間就像流水一樣的過去了。等到再一次感覺到時間來臨時,秋天已經來到很久了,冬天正在招手。北疆的冬天來的比別處早,秋天大踏步的走掉,十一月後已經有了寒冬的苗頭。城內的樹木凋敝,脫落了葉子,把自己打扮成可憐的小姑娘。
  中期考試後,趕上當地的某節日,學校放了三天的假。孟緹和楊明菲得了假,跟著學校的其他老師,去了一趟哈格爾市大采購。中巴車行駛在空曠原野上,來時所見的綠色草皮也消失殆盡,風刮進車廂,每個人都緊了緊衣服,無比確信的意識到:冬天真的到來了。
  哈格爾市如果在內地就是小城市,在北疆是中等大小的城市,建城也有百餘年曆史,毗鄰塔基河,城市分為老城區和新城區。老城區有著無數頗有趣味的小巷子,保留著大量的北疆傳統建築和風俗習慣,走一路就飄一路烤饢的香氣;新城區則相當現代化,很多人都是在新城區工作,下班後回到老城區住宿。
  孟緹和楊明菲在城市裏逛了一天,在老城區的小家庭旅館住了下來。對兩個窮老師而言,家庭旅館相對便宜,並且也很幹淨。
  兩個人吃了點手抓羊肉當晚飯後,孟緹買了幾本雜誌上樓。她已經很久沒看過雜誌了,在昌河,隻有一個很小的報攤,看不到什麽雜誌。兩人在昌河這段時間,娛樂活動很少,住處自然是沒有電視的,網絡時好時壞,幾乎與世隔絕。
  很久沒有進行行走一天的劇烈活動了,楊明菲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裏,正播放著一則娛樂新聞。她對電視電影一直很熱愛,娛樂明星更是如數家珍,基本任何電影,隻要瞄上一眼就能告訴你是哪部電影,八卦水準極高。
  孟緹靠著床看雜誌,奈何電視的聲音實在太大,她頭疼地忍不住抬起頭,瞥了一眼電視,恰好看到了某個娛樂訪談節目的片頭,隨後講解聲隨之響起。
  “電影《故國》已於日前拍攝完成,將在新年檔公映。現在,該劇導演陳複帶著劇中主演為此劇展開宣傳……”
  三十多歲的年輕電影導演帶著英俊的男主角男配角,美麗的女主角出席某個娛樂訪談節目。這片子的演員都是最紅的青年演員,受到的關注可想而知,現場的掌聲不斷。然後在兩位主持人的帶領下,進入了訪談階段。
  這劇的男配角是楊明菲的偶像,她看新聞看得兩眼發亮,握手成拳:“真是聲勢浩大的宣傳啊,我頓時有了興趣了。新年檔的話,我過年回家一定要去看。”
  孟緹沒有搭話,眼睛還盯著屏幕,現在切入了《故國》的片花。起初是陰暗的色調,黑白鏡頭剪出了女人的側臉,美麗的臉蒙在頭巾下,半明半暗的晨光中,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她坐在人力車上,懷裏抱著箱子,人力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向擁擠陳舊的江邊碼頭,長鏡頭忽然一轉,給了一幕江邊的全景,就像小說裏形容的那樣——
  天色未明,江邊風寒霧重,碼頭上的吆喝一聲連這一聲,挑夫擔著一擔擔貨物在霧中上上下下;擠擠挨挨的商船亮起了各自的油壺、電石燈和汽燈,如繁星閃爍在江岸閃爍;船上亮著萬盞明燈,江邊的懸崖,杉木杆子撐起了一幢幢木樓。
  楊明菲眼睛沒從電視上挪開,忽然開口,“孟緹,我記得你很喜歡這部小說原著吧?如果你放假不回家的話,去哪裏看電影呢?”
  孟緹心神都不在這裏,隨口說:“總會有辦法的。”
  所有的電影訪談,都有一個基本的邏輯,就是不遺餘力的宣傳和吹捧。主演和導演侃侃而談,敘述著對電影裏角色的理解,這樣一通閑聊,話題很快回到原著小說上。
  《故國》這部小說講述的是二十世紀初,亂世裏一對兄弟的故事。兄弟兩一直相依為伴,甚至愛上同一個女人,但最後卻走上不同的道路。這是範夜最長也是最帶著曆史沉重感的小說。故事情節孟緹可以倒背如流,也是她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主持人問導演:“陳導演,其實我跟您一樣,也是範夜的粉絲,這本小說真是非常好。想請問你,和原著相比,電影有多少程度的改編?”
  “小說盡善盡美,我們基本尊重原著。除了電影的篇幅問題,基本上沒有修改,”導演說,“我們和版權所有人談過,也就是作者的兒子,他也堅持不改動原著。”
  主持人“咦”了一聲:“範夜居然還有子女嗎?我一直以為他應該無牽無掛的人,除了寫作什麽都不關心的人呢。”
  現場都大笑起來,導演指了指女配角身邊的某人,“這個問題,你可以問一問我們的編劇。他正在創作一部關於範夜的傳記。”
  屏幕很快地切換,在出現在鏡頭前的,是個瘦瘦的男人,麵目清秀,看上去很是年輕。孟緹一直以為他也是本劇的某個演員,經此指點才發現這年輕的男人就是本劇的編劇,沈林。孟緹想起半年前的那個電話,絞盡腦汁地回憶那時候他的聲音,才發現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了。
  雖然沈林的外表和說話都沉穩,從根本上說是個文人,他?⒉輝趺詞視χ鞽秩說呐濤剩?膊皇視ι閬窕?呐納恪K?戳絲此鬧埽?僖歡伲?緩蟛拍芩迪氯ィ骸拔業娜氛?諦醋鞣兌溝拇?牽?肴檬廊爍?私饉?5?悄殼壩齙攪艘恍├?選!?
  “什麽困難?”
  “他的兒子不肯提供幫助,也不肯給我任何授權,”沈林麵有難色,“得不到幫助,傳記很難寫下去。”
  主持人遺憾:“那可真是可惜。你打算放棄嗎?”
  沈林搖了搖頭,“我很希望能堅持創作,但是對方看上去比我還堅持地不肯給任何幫助。”
  主持人善意地笑了,“您接下來還有什麽計劃嗎?”
  導演接過了話題:“我們接下來,要拍攝一部新的電影……”
  後麵的話孟緹一個字也看不下去,自然更無心看書。她把雜誌放在枕邊,上了床,拉過被子躺在床上,翻身對著牆壁,疲憊地闔上了眼。
  五個多月前,她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地扔下那麽多的困惑和待解決的問題,果斷地轉身,離開了已經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和家,逃到所能去的最遠的地方,沒有任何眷念。原以為眼不見心不煩,可是問題不是你想要裝著看不到就看不到的。
  她心裏很清楚,今天晚上,大概是很難睡著了。
  回來時,一行人在博格湖玩了一圈,這裏也是著名的旅遊景點之一,不過因為深秋的緣故,草場衰敗,完全看不到遊客。湖水水位比起夏天所見,時看到的降低不少,河床下的卵石被湖水衝刷了千萬年,紋路細致特別。到底是冬天了,白色的積雪鹽山般堆積在岸邊;偶爾有不畏嚴寒的鳥飛過,爪子在水麵一踩,蕩出一圈圈的漣漪。
  兩個人回到昌河鎮上都是半夜了,疲倦得要命,洗了個澡就上床睡覺。
  那天半夜,被異樣的聲音吵醒了。到北疆之後,她的失眠情況基本上消失,但還是眠淺,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會驚醒。
  她花了幾十秒清醒,判斷聲音的方位——顯然是從自己右手隔壁和頭頂傳來,而她的左手邊是楊明菲,她是個睡著雷都打不醒的人,何況還累了足足兩天,絕對不可能半夜挪東西;她疲憊地再次合上眼,以無比的耐心等著那似乎是拖動箱子搬運行李的聲音自動消失。
  很顯然,她估計失誤。十分鍾後,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完全沒有消失或變小的跡象。甚至更清晰了些,還偶爾能聽到一兩句壓抑的人聲。孟緹忍無可忍,再不願意動彈也惱火起來。她披衣坐起,在那件從家裏帶來的粉色睡衣外套了件大衣,嗬了嗬手,拉門而出。
  十一月的天氣不會太暖和,她沒有穿襪子,腳上是夏天的涼拖鞋,屋內有暖氣尚不覺得寒冷,如果說溫暖的屋內是天堂,屋外則是地獄。一推門,冷氣鋪頭蓋臉的淋了她一身,還從她的腳底爬到了小腿。
  隔壁屋子房門大開,流瀉了一地金色的燈光,照亮了隔壁房間門口的那幾個晃動的人影。一個年輕的女孩扶著門,其他幾個人影則謹慎抬著一個看似笨重的箱子進屋。他們一人占據箱子一角,看得出他們很小心,克製著不要吵醒人。
  她總算明白那些躁動聲的來源。
  孟緹的頭頓時就大了,她吸了口氣,看著幾個人抬著箱子進了屋子,才走過去,象征性敲了敲敞開門,克製而禮貌地叫了句“你們好”。
  幾個人恰好放下了箱子,同時回過頭來;她困且累,沒有細看那些人的表情,揚了揚手腕,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微微頷首:“現在時間很晚了,都下半夜了。能不能麻煩你們不要再搬東西?明天搬不好嗎?”
  “啊,你住在隔壁?吵到你了對不起,”剛剛扶著門的女孩一驚,彎了腰連連道歉,“真是抱歉,我還以為我們的聲音夠小了。不過這是最後一個箱子,馬上放好就不會再吵到你了。”
  她說的是極標準純正的普通話,這在北疆是罕見的;從穿著打扮上看,也不是本地人。孟緹看著她,又環顧四下,狹小的單間房間,堆了好幾隻看似笨重的箱子,還有隱沒在箱子暗處的行李箱行李包,無不鼓鼓囊囊。
  既然對方態度好,孟緹也不想再計較,扶額說了句“那你們收拾吧”就要離開,結果剛一轉身,就被另一個充滿喜悅的聲音叫住了。
  “阿緹?”
  在西北邊境遇到熟人,這對孟緹而言絕對出乎意料之外。她帶著濃濃疑惑轉身過去,手就被人抓住了。她緩緩把視線從那雙手上抬高,就對上了一對閃耀著藍寶石光芒的眼睛。
  “阿緹,又見到你了,太好了!”
  孟緹定睛看著他一會,隨後想起去年的寒假的那個古寺,想著這到底是什麽緣分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碰見他。之前的不豫散去,她柔和了神色,客氣點頭,“程璟大哥,你好。”
  程璟穿著件合身的V字領口褐色毛衣,毛衣下是襯衣,兩件衣服袖子都挽起來。因為搬東西的緣故,額頭上都是汗。他很振奮,死死抓著她的手,激動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熱情地說下去:“我聽說你來北疆支教,就在昌河。恰好我們也來了。我本來的打算是明天一早去學校找你,看來不用了。我們居然住在一棟樓,這真是太巧了啊。”
  一年不見,他的普通話流利了很多。他說話時的神情讓孟緹一瞬間想起被她刻意排除在記憶之外的身影,微微一怔,喃喃說:“確實是小概率事件。”
  剛剛的女生走到兩人身邊,打量兩人的神色,笑問:“程璟,你認識這個女孩?那就好說話多了。”
  “豈止認識,”程璟眉飛色舞,“她是我妹……呃……”
  孟緹臉色微變,眸光如閃電,死死盯著他,看著他把剩下那個“妹”咽下去,改成“我很要好的朋友”,才慢慢抽回被他抓住的雙手,把手攏在袖子裏。
  女生對孟緹頷首:“你好,我叫施媛,是程璟的同學。這幾位也是。”
  孟緹微笑:“你們好。”
  施媛側過目光,“程璟,以前都沒聽你說起過你有這麽要好的朋友。”
  “沒什麽機會說,”程璟理所當然地搖頭,“也沒必要。”
  說話間,孟緹剛剛看到那幾位男生也圍了過來,熱情地自我介紹。雖然大半夜孟緹頭發亂糟糟,睡眼朦朧,穿得睡衣踩著拖鞋,不是自我介紹的好時刻,但這群人都這樣詳細的自我介紹了,孟緹還是略微一理睡得亂糟糟的頭發,禮節性地微笑,一一招呼著過去。
  程璟也在一旁補充介紹,孟緹才知道這些都是他在考古學院的研究生同學,跟著導師過來的,大都是研究生,一行人也住這棟樓,占據了隔壁幾個屋子,還有樓下的幾間都被他們占了。
  孟緹揉了揉疲倦的雙眼,“那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回去睡覺了,你們也早點休息。”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來再找你。”
  程璟說這話,喜悅得眉眼都彎起來。燈光側照過來,他臉上半明半暗,更顯得五官深邃,長長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要飛起來。孟緹一瞬間產生了“他怎麽越長越漂亮”的錯覺,險些一瞬間說出個“好”字。所幸及時刹了車,她深呼吸,感慨自己美色當前,理智不失的水平已然出神入化,才緩緩開口。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還有課和早自習,還有些事,不知道什麽時候有時間。”
  “反正你總會有時間的。我們要在北疆呆至少三四個月,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孟緹本來都要邁開雙腿回屋,聽到這話又回頭,困惑地問,“你們到底來做什麽?”
  “這附近有個古城,你知道吧?”
  孟緹真正有了點興致,“知道,這邊人叫公主城,我聽了很多傳說。”
  “我們是為了它來的,搖光古城。”

  第三十八章 古城
  考古隊來到昌河這事不大不小,是茶餘飯後的話題,於是在幾天之內傳遍了整個鎮子。隨著考古隊名聲遠播的,顯然還有程璟,他以讓人驚奇的速度,在昌河中學獲得了相當的知名度。孟緹班上的學生都知道“考古隊來了位長得很漂亮的哥哥”,還知道“他經常來找我們孟老師哦”。
  程璟如此熱情,以無辜可愛的笑容俘虜了上上下下的人。她也不能給他臉色看,再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也跟著他認識了考古隊上上下下的人,一起出去吃了一頓烤肉。
  程璟在眾人前,介紹她是“朋友”,孟緹長得漂亮,笑容甜美,態度好,在男多女少的考古隊伍中受到了極大的歡迎。考古隊一行有七人,帶隊老師兩位,剩下的都是研究生,包括兩位碩士和三位博士。一頓飯吃下來,跟他的那群同學已經相熟,和兩位老師都能貌似熟絡地說上幾句關於考古的話,於是知道不少關於搖光古城的事情。
  搖光,是北鬥七星的最後一星,其意義已不可靠,是幾個月前兩位考古學專家在北疆破損文書裏翻到的一句——“築城日,見搖光之星,貫月如虹,故名搖光”。文書後是對這座古城地理位置的詳細描述。
  一行考古學家順藤摸瓜,之前也來短暫考察過兩次,最後確定昌河旁的公主城就是搖光古城;專家們回去打了報告,拉上隊伍,浩浩蕩蕩的就來了。
  孟緹對考古很有興趣,有空的時候就會去問問程璟進展如何。考古隊大清早開著兩輛吉普車和器材過去古城,夕陽西下方歸昌河城,這個時候孟緹一般也下課了。
  而程璟一旦歸城,就會前來邀請她吃飯或者出去玩,他總愛去學校守著。孟緹感慨無奈兼而有之。楊明菲就笑話她,“我能不能問問,你到底欠他多少錢?”
  孟緹也不多說什麽,微微露出一個笑臉,不動聲色把事情揭過。
  很快一個星期過去,考古隊的進展頗大,等他們在古城搭了幾頂帳篷後,一行人晚上不回來的時候就居多了。身邊沒有程璟,一時間顯得有些冷清。
  再次見到程璟的時候,已經是周五的晚上。
  孟緹在宿舍靠著暖氣裹著毯子批改作業,他就很激動前來拜訪。
  這是程璟第一次進她的房間,收拾得很幹淨,被子疊得好像豆腐幹,藍色條紋床上一點皺褶都看不到。唯一不那麽規矩的大概就是書桌,三五本書不規矩的疊在一起,桌子上還攤開著一本教學參考。
  “很整潔,果然是女生的房間。”程璟好奇地四下打量。
  “見笑了。”
  孟緹深懂待客之道,笑著給他倒了杯水,問他餓了沒有。知道他吃過飯後,兩個人聊起這幾天的進展。
  “最近幾天發現了什麽?”
  “我們找到搖光城八扇城門的遺址,丈量出大小和規模了。”程璟說起考古就一臉興奮,在盡可能詳細的範圍說著數據,他知道孟緹對考古也十分有興趣,果然她聽得很仔細。
  “進展很大,”孟緹聽得仔細,“城市的建築年代確定沒有?”
  “具體的年份還沒有。不過今天上午,我們在東城門發現了一隻埋在地下的罐子,你猜罐子裏是什麽?”程璟麵露神秘之色,搖了搖手指,“是一小罐稻米!完全沒有腐爛掉,跟普通的陳年稻米幾乎差不多。”
  “不奇怪,”孟緹若有所思,“當年樓蘭還是龜茲發掘的時候,也發掘出很多黍米,千年之後居然還可以再次生長,當時還發現了女屍,一千五百年後容顏如生。”
  ?汰Z好奇:“你怎麽知道?”
  孟緹瞧著他笑,“我那麽多地方誌不是白看的。”
  程璟很少看到過那麽溫暖的笑意,一時間心裏諸多感慨。忍了很久的話就在下一個瞬間決堤而出,“是啊,你看書是很多。我記得去年過年時,你和……”
  孟緹笑意一斂,挑起眉梢看著他。程璟聲音就這麽頓在了半空。
  “……我們把稻米送回去做碳十四化驗,應該能更肯定的確定年代。”
  孟緹拖著腮,站在屋子當中凝神想了想,終於把一直以來的期盼說出來:“明天周末,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過去古城看看?”
  程璟眉眼一彎,愉快地微笑,“當然沒問題,隨時都歡迎。”
  深秋與寒冬挨得實在太近。十一月底的天氣幹冷,吉普車車窗大開,風像剔骨的刀子一樣在臉上刮過來刮過去,透骨地疼。孟緹籲了口氣,最後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象,拉上了車窗,又費力地在車窗上拍上幾張礦泉水包裝箱用紙。
  這是周六的早上,她起了個大早,去樓下敲的程璟的門,吃過早飯後,跟考古隊一行人上了那台軍用吉普車,這台車是考古隊領隊老師蔣也夫從自己的好友,某駐北疆的部隊那裏申請來的,因此優點多多——馬力足,行動威武,在隔壁沙灘上跑上幾千公裏都不喘氣,可以裝下考古隊一行七人外加作為“隊員的好友”的孟緹,還不用花錢。
  然而絕對完美的車是不存在的,這輛車的最大問題就是漏風,車窗玻璃下溜進來,夏季無妨,在冬天,這一缺點簡直是要命,因此不得不用舊報紙,廢紙箱來再保暖一次。
  開車的人是程璟,領隊老師蔣也夫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也是程璟的導師,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微微有點謝頂,總是笑眯眯的像個彌勒佛,那偏暗的膚色還是說明了他是考古人。孟緹和施媛和另一名老師李開南擠在第二排;剩下的三個男生坐在後排。
  孟緹能想象程璟會開車,但沒想到他開吉普車的技術竟然如此嫻熟,驚訝得不得了,問他是哪裏學來的開車技術。
  “我開的第一輛車就是吉普。”程璟沒有回頭,分出一部分精神跟她搭話。在這樣的戈壁沙漠,道路一望無際,基本上不會看到別的車,隻要注意著別開出公路就行。
  他旁邊的蔣也夫笑眯眯地開口,“我當時招他當研究生,第一是看重他國際友人的身份。難得有人從小在國外長大還那麽喜歡考古的,其次看中的就是他五項全能了,會開車,化學知識很不錯,修複文物很在行,又肩挑背扛,還能修儀器。”
  孟緹失笑,“蔣老師啊,您還真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蔣也夫滿意的摸了摸自己剛剛長出胡渣的下巴,“我看學生,還是一看一個準的。什麽人可以招,什麽人不能收都有數。”
  施媛在旁邊補充,“我跟程璟是一屆的,起初看到他難一點的古文都看不懂,還真是犯愁,連續輔導了他一年。”
  孟緹沒忍住,哈哈大笑。
  一行人一路說笑一路走,搖光古城和昌河約三十公裏,前二十多公裏都是平整的柏油馬路,後十多公裏那就是從無路中走出一條路來,吉普車顛簸的行走在沒有經過休整的戈壁上,蹦蹦跳跳好像過山車,時不時壓過一叢叢枯萎的駱駝刺或者紅柳。
  如果說之前車廂裏還有點冷,這麽一顛簸,完全不冷了。孟緹還沒有習慣,給顛地暈暈乎乎,臉色青白,剛吃過的早飯恨不得嘔出來。下車還不知道東南西北,扶著車廂好一陣子昏天黑日的幹嘔。
  程璟的臉色也比不她好看多少,緊張地拿過礦泉水給她,一疊聲的問,“怎麽樣?”
  她臉上血色盡失,程璟憂心扶著她的肩膀,手碰到她的肩膀後卻一怔,她似乎瘦的多了。他跟施媛比了個手勢,麻煩她去汽車後備箱拿了件衣服過來。
  施媛瞥了兩人一眼,沒多說什麽,默默照做。
  孟緹的肺腑過了兩分鍾終於緩過勁來,抬起頭才發現一行人都圍著她,尷尬不已,愧疚地跟程璟道歉。
  程璟鬆了口氣,“你沒事就好。阿緹,是我開車太著急了,回去的時候會小心的。”
  “沒事,我自己沒用。”
  她臉色不好看,一旁的蔣也夫從吉普車裏往外搬東西,一邊存心跟她打趣,“能忍到現在還是不錯的,不過遇到挑戰了就知道你還是出身優渥的大小姐吧。雖然談不上人間煙火,也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吧。”
  孟緹揉了揉蒼白的臉,擠出了一點血色,“蔣老師,我也隻讓您笑話這一次了。”
  北疆比內地在時間上晚了約兩小時,孟緹看了看時間,上午十點了,他們一天的任務也要開始了。她很快定了定神,從石頭上上跳下來,這才有了精神去打量四周。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胡楊林和紅柳感覺到了寒意,猶如雕塑,大都沉睡過去。胡楊林千百年無人問津,獨享這這篇靜寂。
  而視線的不遠處,那座巍峨的古城遺址,靜靜矗立於蒼茫大地之上,明明已成廢墟,卻有那麽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
  所以有人說,看古城是有條件的,一是要選擇早晨或黃昏前去參觀,因為此時陽光錯落有致,有一種震撼的視覺效果;二是要挑人少的時候,最好是空寂無人——因為孤寂意味著曆史。
  田野考古的主要工作是丈量和發掘,考古隊這個工作幹了一段時間,已經上了正軌,古城的城門,已經標記出來。孟緹坐在城邊的帳篷邊上,花了一個小時看他們整理出來的資料,然後又跟著蔣也夫的小隊,看他們的發掘工作。
  孟緹還是覺得匪夷所思:“這麽大一座城市,還在絲綢之路北線附近,怎麽記載會這麽少呢。”
  蔣也夫說:“建立到廢棄的時間太快,還不足百年。”
  孟緹靜了靜,伸手撫上城牆。遺址布滿流砂,斷壁殘垣的褐色土牆上全是風蝕的痕跡,但街巷縱橫交錯,依然可見輪廓。
  站在城市中央回首望去,古城的黃土建築擁抱著她,城市最中間的尖尖的塔頂被清晨的陽光迷惑,陷入了夢境,千年時光倒流,薄薄的炊煙在城市上空無聲的盤旋。黃土地上,每走一步,腳下的細沙都在“沙沙”作響。
  孟緹說:“我怎麽覺得是有點仿長安?”
  另一位李開南老師讚許地同意:“不是覺得,就是仿長安的建築。”
  孟緹和程璟走過某五六米高,頂部是橢圓的建築,頗具有當地少數民族的風情。閉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千餘年前的人們於前,虔誠跪拜的姿態。巨石在陽光的照射下紋路清晰,變成了蒼茫的紅色,千年風化的痕跡就像淚痕一樣永遠的停留在牆壁表麵。而頭頂的天空湛藍得發紫,棉花狀的雲朵永遠漂浮上空,不盡白雲滾滾來。
  曆史就這樣體現於那蒼茫的和每個細節之中。
  一上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考古隊每次回昌河都會補充一大堆食物,因此中午的食物非常豐盛,饢,麵條,還有加熱後的八寶粥,在忙碌的上午之後很是可口,已經遠遠超過了充饑的要求。不過孟緹還是沒怎麽吃下什麽東西。
  程璟和她坐得離眾人比較遠,坐在她身邊,在這樣的氛圍裏,他覺得自己說什麽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就真的開口:“阿緹,你這半年你過的怎麽樣?”
  孟緹笑著反問,“你看到了,風景很優美,學生很聽話,日子很舒服。昌河真是個好地方啊,來這裏支教就是享福的。”
  “如果是享福,你為什麽瘦成這樣?”
  孟緹無所謂,“還好啊,我沒覺得自己瘦了。”
  程璟搖頭,“你別倔強了,去年寒假的時候看到你,你根本不是這樣。施媛已經很瘦了,你現在比她還瘦。”
  孟緹指著兩人腳下一堆瓶瓶罐罐的殘片,一本正經開口:“你操心這些就足夠了。”
  完全說不通。程璟沉默了一會,抬起眼皮,白雲的陰影投落在一望無際的戈上,抬出了一張張明暗交錯的地圖。
  爐火上的水壺燒開了,他拿自己的杯子給她倒了杯熱水。他看著她小口小口吹著杯子裏滾燙的熱水,美麗而削瘦的麵孔在煙霧後隱隱約約,她下巴的輪廓線非常明顯,繃得緊緊的,帶著自虐的痕跡。
  他歎了口氣,低語,“阿緹,如果讓初年哥知道你瘦成這樣,不知道心疼成什麽樣子。”
  聲音雖然不高,但也沒有刻意壓製語調。孟緹臉色下一秒凝結成冰,手一抖,杯子裏的水就撒了出來,濺到手上。那是剛剛燒開的水,溫度可想而知。
  平時大大咧咧,總那麽開心的程璟不知道怎麽卻看到了這個細節,一怔,從她手裏拿過杯子,遞過紙巾。他心情很複雜,過了好一會才組織好詞語,怔怔說:“阿緹,我是存心說漏嘴的。我真沒想到,你真的就像初年哥說的那樣,連他的名字都聽不得。”
  用力過大,孟緹的手指都要埋到瓷杯裏去,她慢慢抬起眼皮,一張臉顯得麵無表情,“你什麽意思?”
  程璟悶聲悶氣地開口:“你始終是我叔叔的兒子,也是我的表妹。趙初年再怎麽不對,也是你的哥哥。他對你那麽好,恨不得把心掏給你看,你卻……”
  瓷杯以一種危險的角度掉在地上,頓時四分五裂,白亮的碎片散了一地,滾燙的熱水浸濕了戈壁上的土黃色石塊,變成一種更深的褐色。
  孟緹說:“手滑了。”
  “阿緹,你——”程璟目瞪口呆,幾秒鍾後才回神,“你的手有沒有被燙傷?”
  “沒事。”孟緹唇角一動,言簡意賅,眉宇間全是輕描淡寫。
  說完,垂頭去看地上的瓷杯碎片,好像那些碎片中有些什麽值得研究的高深理論。
  “可惜了,我很喜歡這個杯子的。”
  她來北疆後就剪掉了一頭齊腰的長發,現在頭發剛剛垂到肩頭,紮了個小的馬尾,低下頭時,馬尾的尖端有一下沒一下的掃著她雪白的脖頸。
  程璟暗暗深呼吸一口氣。他不知道這個話題是否開始對了,甚至都有了些悔意。
  然而孟緹的舉止,包括摔杯子都很鎮定,他茫然無措的是很,她倒是笑了笑,帶著些老師風采的循循善誘問他,“在應山寺之前,你就知道我了?”
  這句話終於讓程璟從一種惶恐的狀態裏恢複過來,寶石般的眸子裏有光閃過,“不算完全知道。”
  “嗯?”
  程璟凝結了表情,說起往事,“我一直跟我父母生活在澳洲。我媽和外公關係不太好,十多年不曾回國。我對趙家沒有太多的概念,很小的時候回去過兩,知道我原來還有兩個舅舅。我第一次見到初年哥,是在十五歲的時候。二舅來澳洲演出,也帶著他來旅遊,我才見到他……阿緹,你知道二舅嗎?”
  孟緹想起那間大而舒適的?櫸浚?蛄嗣虼劍?安恢?饋!?
  程璟嗓子裏冒出一點近似歎息的聲調,才說下去:“二舅是小提琴家,是市樂團的首席。他終身未婚,自然也沒有自己的孩子,初年哥是他接回來,在他照顧下長大的。幾年前去世了。我媽一直說,他們四兄妹,隻有二哥是最溫柔的。阿緹,可惜你沒有見過他,不然你對趙家的印象不會這麽壞。聽說他直到去世前,都還在掛念你。如果他知道……”
  孟緹打斷他的話,“你扯遠了。”她完全冷靜,沒有任何情緒上的外泄。
  程璟頓了頓:“初年哥非常聰明。雖然他隻比我大三四歲,但不論是哪個方麵,學問,知識,電腦,等等都比我強得多。後來我決定回國上大學,大概也受了他的影響。我們在大學裏交往比較多,所以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你。十幾年過去了,依然堅持不懈。我有次勸他放棄,他跟我發了脾氣。我被他嚇到了。
  “去年的三月,他忽然說要去你的大學教書,我那時才知道他找到你了。問及關於你的具體詳情,樣子啊,名字啊,他一個字都不肯細說。直到今年年初的寒假,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帶你過來。”
  這都是預料中的情節發展。孟緹依然波瀾不驚,隻問一句:“他給你打電話,是放假前還是放假後?”
  “放假之前。”
  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問題,不過是再一次證實了她一直被他算計而已。
  “我當時看到你,真的很高興。我問了問初年哥,才知道你一點也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有風吹過戈壁沙灘,陽光慢慢的熱辣起來;對麵的施媛招手叫兩人過去,說是又煮好了一鍋麵條,讓兩人去分而食之。而吃過飯就是另外一個普通而忙碌的下午,那些話題也沒有人再提起。
  幹枯的小灌木是最好的燃料,被風幹得一點水分都沒有,像火柴棒一樣,一點就著。淡青色的煙霧從篝火上方彌漫,樹木特有清爽氣味隨著煙霧四處飄散。
  左邊是胡楊,右邊是古城,還有寧靜的昌河從附近流過。這一切都這簡直太奢侈了。
  孟緹坐在篝火旁,抱著膝蓋,臉頰被火紅的篝火烤得通紅,聽著考古隊的年輕人們說著今日在搖光城發現的大量文書,看著一枝枝的枯枝“劈裏啪啦”地爆開,些微出了神。
  考古隊的年輕人們從附近的牧民手裏買了大量的土豆紅薯,就埋在篝火下的灰燼裏。時不時有人拿鐵鉤子勾出幾個,分給大家。烤好的紅薯外皮焦黑,先要吹吹打打,吹掉外皮上的胡楊灰燼,再打一打;再吹,再打。等到溫度冷卻一點,再一塊塊揭開表皮,頓時香氣和熱氣一起四溢。
  程璟從同學們手裏搶了幾個紅薯,因為太燙拿不住,在孟緹前放了一地,選了最大的那個,遞給孟緹。
  施媛坐在她身邊,看著這明顯是關懷的動作,倒是笑了笑:“程璟,烤紅薯不是越大越好吃的,要小的。”
  “是這樣?我還不知道呢。”
  程璟從善如流,立刻撿了個小的紅薯給她。
  孟緹微微一笑,香氣雖然誘人,但她罕見的沒有胃口,輕輕道出“謝謝”兩個字後就搖了搖頭,“我不想吃。”
  沒想到遭到了拒絕,程璟兩條英挺的眉毛頓時皺了起來;施媛一拍他的肩膀,等著他轉過臉來,“那給我吧。”說著自顧自地從他手裏拿走紅薯,邊扒皮邊說,“孟緹,你既然不領情,那我就奪人之美了。”
  兩個人是好幾年的同學,搶東西吃也早就搶習慣了,自然也不介意這種小事;程璟打量孟緹一會,她臉被烤得通紅,但依然抱著膝蓋,蜷縮著身體。他心思一動,起身回到帳篷裏,拿了跳褥子出來披在她身上,把她裹得跟個稻草人一樣。裹好之後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傑作,拍了拍手,跟其他男生一起閑聊去了。
  瞧著他高高的背影,施媛笑著:“程璟對你很好啊,”
  雖然沒有主語,鑒於這裏隻有他們兩人,毫無疑問施媛這話是對她說的。孟緹揉著眉心,苦笑,想起另一個對她更好的人,“我其實不需要。這樣做有什麽意思呢,隻會讓人誤會。”
  “誤會?我也不是瞎子,”施媛凝視著篝火那頭正在玩牌的幾個男生,其中自然包括了程璟,“他很喜歡你啊。”
  孟緹驚訝地側頭,看著她咬著唇的側臉和被戈壁夜風吹亂的頭發,遲疑問道:“施媛姐,你喜歡程璟嗎?”她真的很吃驚。她知道施媛和程璟的關係不錯,比起其他人都要好得多,但之前都沒有想到這一層。
  “你終於看出來了,你不知道我多嫉妒你。”施媛苦笑,把臉埋在膝蓋裏。安靜的戈壁上,四下俱黑,遠處有流星落下,貼著她的發際畫出一條明亮的直線。
  這下子誤會就太大了。孟緹在震驚中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解釋,“施媛姐,你誤會了……真的。我跟他——其實……”她微微頓了頓,在對方敏銳的視線中,終於把後半句說完,“程璟是我表哥,所以,你誤會了。”
  施媛“呃”了一聲,神情又驚又喜,是那種發現太陽出來世界一片溫暖陽光,正在為此興奮不已時,另外發現太陽從西邊出來的神情。
  “表哥?他不是這麽說的。我問他跟你什麽關係時,他一直說你們是朋友。你也從來沒叫過他表哥。”
  “他不敢惹我生氣……”孟緹看著一隻小螞蟻從她麵前的沙石中爬過,“大概是這樣。”
  “為什麽不敢惹你生氣?”
  施媛雙眼閃閃發亮,考古考據的精神發揚出來,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模樣,孟緹側頭看了會篝火,聽著夜風穿過古城,才說:“在??
  施媛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你的脾氣還不好?騙誰呢。不過聽上去,你的身世好像很傳奇啊。能詳細說說嘛?”
  孟緹慢慢轉頭,麵色鐵青地盯了她一眼,眼風如刀子一樣在施媛身上割過;然後一言不發扯,挪了挪坐墊,跟她扯開一點距離。
  施媛再傻也知道自己大概犯了個錯,剛剛還在跟自己閑聊的女孩子好像變了一個人,之前還柔美如春風,現在雖然就坐在火堆旁,整個人卻像冰山。
  她緊張地道歉:“孟緹,怎麽了?你生氣了?”
  孟緹冷著眉頭,“我不負責解答你的疑問,你要問的我都告訴你了。”
  “啊,抱歉,”施媛抓住她的手,一個勁道歉,“我說錯話了。”
  “別碰我,真那麽想知道,去問程璟好了。”孟緹一揚聲音,冷淡地抽回手,不再看她。
  施媛瞠目結舌,她想不到自己說了什麽惹她那麽不高興,不,根本不能用不高興形容,她的情緒是憤怒以及之後的冷漠。
  兩個人在這邊的動靜並不算大,但對麵的幾個男生還是發現了。就算隔著火光也能看到孟緹壓抑的眉眼和施媛的手足無措,他扔下牌過來,在兩人麵前半蹲下,疑惑地問:“怎麽了?你們吵架了?”
  自然得不到回音,連表情都看不到,孟緹曲起膝蓋,不言不語地把臉埋在膝蓋中;施媛“哎”了一聲,站起來,拉上他走遠了幾步,將幾分鍾前發生的事情大致說了一次,當然,話題起初的緣由被她隱去了。
  她跺著腳,眼角餘光瞄著孟緹的背影,壓低了聲音,“我真是不知道哪句話得罪她了,忽然就翻臉發脾氣……”
  程璟心裏的火氣比得上那一大堆的篝火,煩躁地瞪了她一眼,“施媛,你為什麽要問阿緹的私事?我跟她有什麽關係跟你有什麽相關的?”
  “不知者不罪,我怎麽知道這個話題說不得!”
  “你不會看臉色嗎?你連保護隱私權,‘right of privacy’都不知道嗎?”
  這話完全不留情麵,連他的母語英文都用上了。施媛愣了一下,程璟從來沒有用這麽尖銳的態度跟她說過話。羞辱讓她眼眶發酸,疼得要命,肺腑中的無名火升起。
  “我說句話也要看她的臉色?一兩個玩笑還開不得?”施媛賭氣說,“你這個表妹脾氣也太壞了!虧你受得了她!我看就是你太寵她了才恃寵而驕!”
  程璟鐵青著臉扔下一句:“施媛,請你自重,不要自作聰明。”
  施媛呆立原地,一瞬間臉色蒼白。
  程璟在孟緹身邊坐下,她抱著雙腿,大半個臉埋在膝蓋和胳膊之間,隻露出額頭和漆黑的眼睛,雕塑般坐著紋絲不動。或許是因為她始終盯著地麵不肯抬頭,眸子裏一點光都沒有。
  剛剛他和施媛的爭吵雖然是被刻意壓製著,但四下寂靜,也不知道孟緹聽到了多少。程璟擔心,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孟緹”。
  她微微點了點頭,短短地闔上眼皮又睜開,表示可以能聽到他的話。
  程璟鬆了口氣,聲音因為愧疚而放低,“阿緹,我代施媛跟你道歉。”
  “我知道,跟施媛姐沒關係,”孟緹總算開了口,氣息平和,“是我失態在前,太丟臉了……因為這麽點小事就發脾氣,給人臉色看。實際上,我應該跟她道歉……隻是,我現在沒辦法跟她說道歉的話。”
  一席話說得斷斷續續,程璟心下惻然。
  “阿緹,你真是很寬容,你都可以和顏悅色跟我說話,那——”他停了停,“為什麽不對初年哥寬容一點?”
  孟緹恍若未聞,以慢鏡頭的速度側過頭,程璟看到她夢遊般的眼神,聽到她黃鶯般悅耳的聲音:“程璟表哥。”
  最初的震驚之後,程璟睜圓了眼睛,下意識應了一聲“我在我在我在”。她第一次叫他表哥,第一次這樣嚴肅承認了他的存在。程璟想這真是個好的開始,那種單純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那張本來就漂亮的臉燦爛得堪比兩米外的篝火,聲音也蓄滿了精神,肢體語言也豐富起來,他傾身過去,一把抱住她——雖然姿勢囫圇吞棗,但胳膊的力度依然存在的。
  “阿緹,你肯叫我表哥,我太高興了!”
  孟緹等了片刻他才放開手臂,她抿嘴瞧著他,揚起了嘴角,勾出微微的笑意,說:“我最近經常做夢,隨後想起的事越來越多。十六,大概是十七年前的事情,為什麽一旦想起來,印象那麽深刻?”
  夜色中的戈壁沙灘又風刮過,配合著她的音調。
  程璟震驚地看著她,“你——你想起什麽了?”
  “我現在啊,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孟緹垂下眼睫,“程璟表哥,你願意聽我說說嗎?”

  第三十九章 回溯
  在新環境中,第一反應總是不會感覺踏實。更何況是不滿六歲的小女孩。
  抬起頭,她看到了綠樹成蔭,五層的小樓掩映在層層樹木中;周圍的景物全然不識,所有的人都不相識。
  她不說話,坐在出租車後排的中間,左手邊是張餘和,右手旁是年輕的男孩孟徵,前排副駕駛位是孟思明。那時候這?
  車廂裏沒有人說話。
  孟徵和張餘和拉開車門下車。孟徵走出兩部後才想到回頭,同時不帶任何感情的,瞥了車子裏的小女孩一眼。她孱弱,整個人瘦的跟紙一樣,因為頭發在醫院被剃掉了,因此張餘和給她戴上了一頂藍色的帽子,帽子很貼心地遮住了前額,留出了光禿禿的後腦勺。她相當難看,□在外的皮膚——包括臉、手臂、甚至手掌心都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紅色,這是皮膚過敏而產生不健康的病態。她身上唯一的亮點大概就是那雙眼睛,大而有神,像夜晚的燈籠一樣。
  孟徵不想再看她,扶著車門擰著眉心對空氣開口,“下來,到了。”
  張餘和歎了一聲:“小徵,別這麽說話。”
  孟徵心煩意燥哼了一聲。
  小女孩垂著眼皮,順從地下了車。從醫院到回家,十幾天的接觸中,她向來都不違逆大人的意思。她一直很順從,沉默的順從。
  “老孟,你們從醫院回來了?”熟悉的聲音從樓裏飄出,然後戴著眼鏡的斯文中年男人走出了樓梯口。他手裏還提著包,一看就去上課的模樣。
  孟思明和張餘和招呼了一聲“老鄭”。
  從住筒子樓開始,鄭孟兩家就是鄰居,十幾年相處下來,關係也好得很,沒必要太客氣。
  鄭柏常拍拍孟思明的肩膀,“你妹妹的事情,節哀。保重身體。”
  “人死不能複生,”孟思明苦笑一聲,“想不開也要想開。”
  鄭柏常又看了一眼張餘和,“張老師也是,你也辛苦了……咦,這個小姑娘是?”
  孟思明給自己老婆一個眼色,示意她帶著女孩和孟徵先上樓。等她離開後,才解釋:“在醫院遇到的一個小姑娘,很可憐,無父無母的,我跟餘和商量了一下,就帶回來了。”
  鄭柏常很吃驚,“你們怎麽想起收養孩子?那小姑娘其他的家人呢?”
  “沒人知道她哪裏來的,”孟思明感慨著,“兩個星期前她被警察在路邊發現送到醫院,那時候渾身都是傷,頭發掉了一半,奄奄一息。真有父母會讓她流落街頭嗎?本來醫院準備送她去孤兒院,我跟餘和商量了一會,決定收養她。”
  “那還要辦很多手續吧。”
  “正在辦。”
  “你們夫妻倆真是做了好事。但這種孩子,這麽大了,什麽事情都記得住,養起來會很麻煩。”
  “還好,她非常聽話,不哭不鬧。隻是暫時不肯開口說話。”
  “慢慢來吧,隻要有心,”鄭柏常頷首,“不過,小徵看起來不太高興啊。”
  “暫時的,小徵總會理解我們。”
  “他畢竟懂事,沒幾個月就十八歲,比我家的兩個混世魔王可是聽話多了,”鄭柏常很是感慨,“如果我跟長華有這個念頭,估計這個家不要想過日子,能被兩個混世魔王掀翻不可。什麽時候他們跟能跟小徵一樣能幹可靠就好了。”
  孟思明笑了,眼角的皺紋也因為笑意而變得明顯,“哪裏的話,老鄭啊,你一兒一女的,不知道多讓人羨慕。”
  小姑娘拒絕開口說話這件事情讓張餘和和孟思明很是犯難,連名字都問不出來。醫生對此的解釋是“大概她經過了很可怕的事情,所以關閉了心靈也關閉了嘴,假以時日她應該會開口的”,張餘和歎息地想著這番話,拉著她的手上樓回了家。孟家這套屋子是去年底分到,今年年初裝修好才住進來。屋子挺大,一百四十多個平方,一廳四室,兩間略大是主臥和孟徵的臥室,小的一間是書房,另一間有個小陽台,堆放著零碎的雜物,略一收拾,搬了張小床進來又是一間臥室。
  張餘和之前已經整理出了那間放雜物的屋子,帶著她進了朝東的帶著陽台的小房間,指了指四周,“這裏就是你家,這間就是的房間。喜歡嗎?”
  小女孩還是不說話,但多少有了反應,眼皮掀動了幾下,看了看四周,最後視線停在靠牆的那壁書架上,然後就再也沒有挪開。
  張餘和有點驚喜,心裏一動,蹲下身,反手拍了拍自己身後的書架,溫和言道:“這些書以後都是你的。所以,現在過去看看,喜不喜歡?”
  小女孩抿了抿嘴角,顯然是動心的征兆。長久不變的臉上終於有了些反應,張餘和摸了摸她的頭,悄悄退到外麵的客廳。
  “怎麽樣?”孟思明剛剛進屋,第一句就是問,“還聽話嗎?”
  “她好像很喜歡書,一看到書架眼睛都亮了,但是又不敢去碰,”張餘和滿意地笑了,“我怕她因為我在不自在,所以先出來了。”
  “好,知道她喜歡什麽就容易多了,”孟思明鬆了口氣,“找個時候帶她去書店看看。”
  聽著父母的談話,孟徵愈發氣悶,恰好電話響了,他一把抓起來,沒好氣地應了一聲。很快他掛上電話,倒是平和了一些,打斷父母的談話忙,說:“民政局打來的電話,讓我們別忘記,”他頓了頓,抬起下巴指了指房間,“別忘記給裏麵那個上戶口。”
  孟思明瞪兒子一眼:“什麽叫裏麵那個?她以後是你妹妹。”
  “我的妹妹?名字都沒有,”孟徵嗤之以鼻,“你們好意思說這句話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收養她的理由。”
  張餘和一驚,後退兩步,從房門的縫隙裏看了看屋子裏的小姑娘。小女孩蹲在地上,抱著手臂,用很小心翼翼地眼神看著書架最下排的書,並沒有注意到外麵的談話。
  張餘和這才放下心,回頭批評兒子,“你就不能好好說話?我跟你爸也是為了?恪!?
  “媽,”孟徵陰沉著臉,隔著眼鏡看向父母。十七八歲的男孩臉上已經有了大人的表情,更何況他長得高,“她總會長大的,等那時候再知道為什麽被收養,你們打算怎麽辦?”
  太艱難的問題,沒有人回答。
  孟徵一直以來都是孟家的驕傲,學習好人聰明,一流的優等生,斯文有禮,不打架不鬥毆,連句髒話都不說——雖然實際上是他本性沉默寡言所致,但看在外人眼底,就是內斂含蓄——總之,他就是正常人能想到的最優秀的高中男生。這一大片教職工宿舍區的孩子不少,學習好的孩子也不少,但孟徵絕對是最讓人讚賞的。
  孟徵也不要父母回答,去自己的臥室拿了書包出來,他麵臨高考,雖然他成績優異得不需要怎麽學習也能拿個校級別的狀元。他冷淡道了一句:“我回學校了。”
  孟徵一離開,屋子就陷入了短暫的死寂中。
  “小徵以前不這樣啊,但他說的道理沒錯,”張餘和歎了口氣,“老孟啊,怎麽辦?我們是不是太欠考慮了?”
  孟思明不言不語點了支煙,但卻沒有抽,等著煙在指尖燒掉一半時,才重新把煙蒂摁在煙灰缸,低咳一聲,“那是以後的事情,暫時別想了。先把手續辦齊看了再說。餘和,你去把她叫出來。”
  “嗯。”
  小姑娘再次來到客廳,在張餘和的示意下菜小心翼翼坐在單人沙發上,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麵前麵目和善的中年夫妻,睫毛撲棱撲棱的閃,就像發抖的蜻蜓。
  張餘和拍了拍她的頭發,微笑開口,“小姑娘,阿姨再問你一次,你叫什麽名字?”
  意料之內的沉默。
  “叔叔阿姨想收養你當女兒,你覺得怎麽樣?”
  麵前的小女孩抿了抿唇,還是沒有說話,但也沒有顯示出巨大的反感和強烈的抗拒。
  張餘和略略鬆了口氣,握了握她的手:“但是你沒有名字可不行,我們給你取個名字吧。叔叔姓孟,所以你也姓孟,至於名字,就叫緹好不好?”
  茶幾上有紙筆,孟思明就著紙筆寫下了“孟緹”兩個字,把紙推過去,給她看:“這兩個字,怎麽樣,喜歡嗎?”
  小女孩靜靜聽著。兩位成年人都心知肚明:她不說話就是同意,而沉默,幾乎變成了她的標誌。
  名字確定後,手續很自然的水到渠成。對收養這種事,她的接受力似乎比兩個大人還要好,甚至都不需要緩衝。張餘和之前已經就收養事宜去了趟相關的政府部門,認定和收養孤兒手續自然是麻煩,不過他們夫妻倆都是在學術界有地位的教授,隨便打幾個電話了解情況都會得到“孟教授張教授啊,學問好,人品更是沒得說,我可以拍著胸膛保證”,自然一路暢通。
  孟家收養了個小女孩的事情三五天之內就傳遍了整個教職工宿舍區,對這個消息最興奮的,莫過於鄭家的兩個孩子,鄭憲文和鄭若聲。
  在他們波瀾不驚的孩童生涯裏,難得會遇到這樣有趣的事情。院子裏的這群孩子對彼此已經很熟悉,所有能玩的花樣都玩遍了,新來的孩子就像鯉魚群裏的青蛙一樣,總是惹人注意的,千方百計地想看看那個外來的入侵者。
  可他們失望了很久,因為那個據說是被收養的小丫頭幾乎不出門,鄭憲文和鄭若聲刻意去孟家玩也幾乎看不到人,兩人找了個借口去了她的房間,卻隻看到她坐在房間外的陽台上,靜靜坐著看書。
  鄭若聲當即就“噗嗤”笑了,跟哥哥咬耳朵,“原來孟伯伯收養了一個醜八怪。”
  十歲的鄭若聲有一種驕傲和囂張的美麗,說話也是,她並沒有刻意藏著聲音,因此小女孩聽到了,她抬起頭,無聲地看她一眼。
  彼時十一歲出頭的鄭憲文對這個單薄的小姑娘一點興趣也沒有,那張臉更是讓他倒足了胃口,撇了撇嘴,跟妹妹說:“我還以為什麽樣子,就這樣啊,真難看。咱們走吧。”
  小女孩的目光從妹妹的身上挪到哥哥的身上,停留得稍微久了一點。聽到外麵張餘和叫他們出去吃水果的聲音,兄妹對視一眼,離開了房間,鄭若聲忽然回了一下頭,意外的發現那個醜八怪居然還盯著自家哥哥的背影,表情頗有些動容。
  離開孟家後,鄭若聲一捅哥哥,“哥,我看那個小醜八怪對你好像蠻有興趣的呐。今天一直盯著你看呢。”
  鄭憲文不信,“是嗎?”
  “你還不信,過幾天再找個機會整整她你就知道了。”
  機會沒有等太久。就在一個星期後的周五,鄭憲文和鄭若聲那一幫孩子一下課,回到家,琢磨著給周末再找個新的樂子,卻看到一直足不出戶的小女孩背著紅色的書包,坐在院子裏石凳上邊上,靜靜翻著一本五顏六色的書,她還拿著一隻自動鉛筆,在書上勾勾畫畫,時不時又用手心的橡皮擦掉什麽。她的頭發比剛來孟家時長了一點,因為天氣炎熱,也沒有帶帽子,短短的頭發順從地貼著頭皮,像是有人在她頭頂塗厚薄不等的墨汁,怎麽看都滑稽。
  七八個孩子對視一眼,謝聰“啪”一靠後腳跟,像模像樣跟鄭憲文行了個軍禮:“報告老大,那醜丫頭占了我們的地盤!”
  謝聰說的是小女孩現在所在的花園一角。這裏有假山的池塘、有兩大片花壇,還有兩套石桌石凳,四周環繞著幾顆三層樓高的大樹,樹冠茂密,遮住了大部分花壇和池塘。因為環境好,冬暖夏涼,在入住幾個月後,這一角變成了這群孩子的聚集地、聯絡通訊交流場所。
  鄭憲文瞥了眼謝聰:“你有什麽主意?”
  謝聰笑得很詭秘,!?
  “不錯,有趣。”鄭憲文饒有興趣地點了點頭,一揮手,一群孩子就像被趕下山坡的羊群,就一窩蜂湧到小花園,圍住了剛剛還在看書的小女孩。他是孩子頭一樣的存在,在他發話之前,別的孩子肯定不會輕舉妄動。
  鄭若聲叫她:“醜八怪,你在看什麽書?”
  也不待她回答,謝聰一把從她手上奪過書,詫異地怪叫:“地圖?你居然看地圖?”
  小女孩死水般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動容的表情,她彈簧一樣從石頭凳子上彈起來,踮著腳跳了好幾次,伸手要去搶回自己的地圖冊。她笨拙的樣子讓這群孩子尖聲大笑。
  可惜謝聰怎麽會讓她拿到書,十一歲的男孩和不滿六歲的小姑娘不論是身高還是力氣都不在一個層麵上,尤其是她還瘦得跟牆角的小草一樣。謝聰朝她做了個凶狠的鬼臉,把地圖冊遞給鄭憲文手裏。鄭憲文對地圖冊沒什麽興趣,隨意瞥了一眼,是本市和周邊幾個省的華東的地圖,地圖冊上用鉛筆的勾出了許多類似的塗鴉曲線。他起初以為是小女孩隨便勾畫出來的,卻是公路和水路的路線。
  他微微一怔,拿著圖冊問小女孩,“這是畫的什麽?”
  小女孩不回答,仰起頭,瞪著眼睛看鄭憲文良久,後退了一步,對他伸出了雙手。手並攏在一起,像是祈求的姿勢。
  鄭憲文這才注意她衣袖中的手腕細的跟蘆葦棒一樣,他覺得有趣,心想這個醜丫頭雖然不說話,但未必是個笨蛋,至少頗有眼色。
  他得意地揚了揚書,“先說你畫的是什麽。”
  小女孩眼珠都不動地看著他,就是不說話。所有人都在饒有趣味的等待,鄭憲文再無耐心,一揚手把書扔進了水池,用勁不小,那冊書濺起了大片水花,在距池邊大概兩個臂長的地方浮浮沉沉。
  她一臉不可置信,眼神裏是怪異的絕望;她的聰明或者說順從之處就體現在這裏,從來不反抗,隻是逆來順受。她沒有花時間跟鄭憲文糾纏苦惱,走到水池邊上。池子大概六七十厘米高,到達她的下巴。以她那單薄的身體,肯定爬不上去。她咬著唇四下看了看,貼著水池壁外的瓷磚踮起腳尖,用手朝左側劃水。
  她人小,池塘的外壁高,她隻有幾根手指頭沒入水中,每劃水一次,地圖冊隻會微微的晃兩下。但她以難以想象的毅力依然堅持著。
  那群小孩子很少看到這樣的人,拍手哄笑出來:“還蠻聰明的,可惜力氣不行啊。”
  鄭憲文皺著眉頭,故作老成的摸了摸下巴,瞧著她笨拙而可笑的動作。
  世界上有一種人的堅持看在別人眼底都是笑話。
  鄭憲文明白這種堅持的可貴是很久之後的事情,此刻,他先覺得這小女孩的滑稽和搞笑,再覺得這個小女孩完全是跟他作對,惡作劇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強烈。
  他剛剛踏出一步,眼角餘光卻瞄到了走入院子裏背著書包的高個身影,頓時不敢動作了。
  小女孩恍若不覺,還是繼續撈著自己的地圖冊。
  她額頭上沁出了汗珠,扶著水池瓷磚的手開始打滑,可池塘裏的書卻越來越遠了,明明隻有一個手臂上的距離,怎麽也夠不到。
  她絕望得不能抑製,可另一隻手卻把書撿了起來。小女孩一呆,視線順著手臂抬高,看到這個撈起她的書的人——來人瘦瘦高高,是她每天都會見到的臉。她張了張嘴,慢慢地站直,垂下了頭,手也收回來,這是認輸和服從的姿態。她的手濕漉漉地垂著,小手指上還貼著一塊黏糊糊的青苔,是她剛剛在池壁上不小心擦掛到的。
  孟徵一看她這個慘兮兮的樣子就沒好氣,但在外人麵前還是忍住了。
  他一隻手拎包一樣提著那本濕噠噠的地圖冊,一把拉過那隻濕漉漉還掛著青苔的手抓過來,借力把她撥弄到自己身邊,才冷冷問這一群孩子:“你們一群人欺負她一個?”
  說話的時候卻看著鄭憲文。孟徵很清楚誰是這群孩子的主心骨。
  鄭憲文虎眼睜大,很可愛地一笑:“沒有呢,孟徵大哥,你息怒。我們跟她鬧著玩的,不小心把她的地圖冊碰到池子裏去了,不信你問她。”
  “你也知道她不會說話,我怎麽問?”孟徵冷淡地開口,“憲文,她瘦得連本書都拿不起,而你馬上就要上初中了。”
  “她雖然瘦,腦子還是蠻清楚的,”鄭憲文那時候是多狡猾的孩子,立刻轉移話題,“孟徵哥,我看她在地圖冊上勾勾畫畫的,估計她準備逃跑,沒準她心裏怎麽恨我們。”
  孟徵靜了靜,翻開了那本濕透的地圖冊,然後一言不發,走到垃圾桶旁邊,一把把地圖冊塞了進去。他冷淡地瞥一眼這個據說是自己妹妹雖然他並不承認這是自己妹妹的小女孩。
  “跟我回去。”
  小女孩順從地跟在他身後,還是低著頭。長長的眼睫毛微微地顫抖著,在看不見她眼珠時,這表情她那張過敏嚴重的臉上唯一一點可看的,比較生動的表情。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家,孟徵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發出沉沉的聲音,她一驚,朝牆角挪了挪,背幾乎抵著牆了。
  孟徵皺了皺眉,他在外得到的評價最多是“麵癱的全優生”,倒是沒有人這麽怕過他,他坐在沙發上,叫她過來,站在自己麵前才問:“他們欺負你?”
  小姑娘沒吭聲。
  “不說話的話,點頭搖頭也可以。”
  她怔怔的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那是個有意思的玩具一樣,一雙?笱劬?鍤裁炊伎床壞健?
  她不合作的姿態讓孟徵無名火直冒,他好容易忍下去,拍了下沙發扶手,“以後被他們欺負了,就叫人來。另外,你看地圖幹什麽?你隻要開口說話,說明你住哪裏,你父母叫什麽,我馬上送你回去。”
  她眼眶慢慢紅了,卻沒有真正哭出來。因為壓製著情緒,臉頰卻愈發蒼白,因為可憐而顯得更醜。
  孟徵不擅長跟孩子打交道,他缺乏足夠的耐心,更受不了她這樣沉默和委屈的模樣,他等了足足五分鍾後她還是沒有開口,一拂袖回了書房。
  小姑娘在孟家的生活看似上了正軌。
  她沒有去幼兒園或者學前班,所有的時間都在教職工宿舍區那個小院子裏,活動範圍不超過一百米。張餘和送她去過附屬小學的學前班,他們覺得她喜歡看書,應該不討厭學校,不過她站在教室外就不願意進去,手指不停絞著衣角,緊張之情完全寫在臉上。
  她不願意去學校,孟思明和張餘和一商量,決定暫時不要逼她,等下學期再說。
  而他們兩位都是老師,臨近期末事情漸多;孟徵在屋內的時間都很少,基本上就吃食堂。張餘和於是給她配了把鑰匙,用紅繩子係好,掛在她的脖子上。
  夏天很快就來了,孟家發生了不少事情。
  當然,所有的事件裏最大的喜事就是孟徵高考結束,他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就摘取了全校乃至全市的狀元。全國的大學,基本上他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一時間遠近都來賀喜,孟家裏往來如雲。孟徵對別人的賀喜從來都是冷處理,這麽多年被人說“麵癱”“少年老成”也不是白叫的,他寧可悶在家不出門。孟家新收養的孩子就暫時被人遺忘,在茶餘飯後,或者是在屋子裏的某個角落看到她,才會被人想起來。
  而她似乎不喜歡呆在屋子裏,很喜歡呆在花園的樹蔭下看看書,她大概還挺喜歡昆蟲,鄭憲文觀察了幾次後發現,她可以盯著螞蟻搬家盯上一個小時,又或者是看著花壇裏的一朵花半個小時,位子都不挪動一下。她看上去已經很習慣這個地方。鄭憲文那幫小孩子動不動就去欺負她嘲笑她長得醜,又說她是小啞巴,她也逆來順受的模樣,完全不為所動。起初一兩次戲弄還覺得有趣,但三五次她還是那麽呆板的模樣就顯得有些無趣了。好像一拳頭打到棉花上,不但找不到著力點,連個聲音都聽不到。
  而且,院子裏經常人來人往,他們除了使用語言來刺激,別的招暫時也不敢想。
  謝聰終於忍不住,跟鄭憲文討主意:“老大,這可怎麽辦呢?”
  鄭憲文眼珠子一轉,勾勾小指頭,一群孩子都圍了過來。
  “我們來玩個比賽吧。”
  鄭若聲從來都以哥哥馬首是瞻,好奇心大起:“什麽什麽?”
  “比賽誰能讓醜丫頭開口說話,方法不論。”
  一群孩子“哇”了一聲,紛紛咋舌,這個說“老大,這太難了吧”,另一個說“她也許天生就是啞巴呢,這又怎麽辦”,對鄭憲文的話充滿了質疑,連鄭若聲都有點猶猶豫豫的。
  “她可不是啞巴,”鄭憲文胸有成竹得擺了擺手,“前兩天孟伯伯不是帶她去我媽的醫院檢查了嗎,我媽說,她的器官很正常,很痛的時候還會嗚嗚的叫喚。她就是不想說話而已。”
  鄭若聲說:“沒錯。”
  鄭憲文大人模樣的抱著雙臂,很有威嚴地環顧四周,“試想,如果連個小丫頭都搞不定,我們不是太廢物了嗎?”
  一群孩子都心悅誠服地點了頭。
  小姑娘發現來找自己搭話的人在那個下午就忽然多起來。欺負過她的那些孩子都變得和顏悅色,還有人給她拿了零食和糖果,條件隻有一個,跟他們說話。對待外來的新鮮事物和變化,她向來都是以沉默對待,這如同她的保護色。
  一個個的男孩女孩都碰了壁,對著一個看到漂亮糖果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石頭說話,那是相當費勁。這幫孩子最小的也比她大了三四歲,五六歲的孩子還可以說有幼兒心性,但上小學之後,十多歲的孩子那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的生物。
  所有人都節節敗退,小姑娘似乎也不勝其擾,低著頭站起來,走到了樓梯口,上了樓。
  鄭憲文看著她的背影,得意囂張地笑,路出了一排潔白的小牙齒。
  鄭若聲問他:“哥,你有主意嗎?”
  鄭憲文胸有成竹:“當然。”
  “怎麽辦?”
  鄭憲文拍拍她的腦袋,“看過杜子春這個故事嗎?”
  “沒有看過。”
  看著夕陽將近,媽媽也要下班了,鄭憲文拉著妹妹回家,“你先去看看,在爸爸的書架上有,白話唐傳奇那本。”
  “這個故事說了說了什麽?”
  “這故事說明,我們做事要有耐心,要慢慢來。”
  鄭憲文確實有耐心,而接下來的好幾天,孟家上上下下都顯得很忙碌的樣子。他觀察了兩天,得出一個結論:孟徵隻要在家,小女孩通常就會呆在外麵的院子裏。她好像很不願意和孟徵呆在一起。
  出了門,看見她蹲在牆角的樹蔭下看螞蟻,鄭憲文也蹲下,無聲無息地陪她看了一會。
  小女孩對她的存在置若罔聞。
  鄭憲文心想她還真是沉得住氣,笑了笑說:“螞蟻搬家,很可能因為要下雨了哦。”
  小女孩總算抬頭看他一眼,鄭憲文心裏暗喜,接著說,“你聽過一首童謠沒有?螞蟻上搬雨綿綿,螞蟻下搬日炎炎。這是說,螞蟻如果朝地勢高的地方搬家,那就要下雨啦,如果朝地勢低的地方搬家,那就要出太陽了。你看看這些螞蟻是要往上還是往下?”
  她雖然還是一聲不吭,但表情有了鬆動,她咬著自己的唇,本來就薄的唇更薄了。
  鄭憲文指了指螞蟻搬家的路線,那是從樹下的小洞往旁邊一個小土坡的上走,“所以,你看,很顯然未來的幾天都要出太陽了。你可以不信,看接下來幾天的天氣吧。”
  鄭憲文沒說錯,接下來的幾天真的是炎炎晴天。
  所以下次鄭憲文在院子裏看到她再次蹲在牆角,就更得意了,神氣活現地問:“我沒說錯吧。”
  她不吭聲,但還是看著他。她的頭發很少,隻有薄薄一層覆在頭上,顯得很柔軟,就像嬰兒的胎毛。為了表示親熱和善意,鄭憲文試探著摸了摸她的頭發。他對鄭若聲總用這招,隻覺得百試百靈。不論自己的妹妹起初多生氣,一摸她的頭發她都會安靜下來,最多嘟嘟嘴。
  很顯然,這招對她也是管用的。
  “上次把你的書扔到池塘裏,這件事情我對不起你了,你先攤手,”鄭憲文跟她道歉,他在她手心放下一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我以後不欺負你啦,吃吧,給你賠罪。”
  她把糖拿在手裏,看著她,眼睫毛閃動了幾下,看上去很激動。她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低低說了一句話。
  鄭憲文一怔:“你說什麽?你是在說話嗎?”
  鄭若聲“咦”了一聲,跟哥哥對視一眼,兩人驚訝得跟看到外星人一樣。
  她挺直了腰板,本來就嚴重過敏的臉更難看了,鄭憲文心說怎麽一個月了她臉上的紅點還沒消,也不敢直視她,偏移了視線。
  但他還是拿出所有的耐心哄她,“你在說什麽呢?這麽小的聲音,誰聽得清楚?”
  小姑娘抬頭,看著前麵漂亮的男孩子,動了動唇,呢喃著開口:“……謝謝。”聲音很軟,很輕。如果那聲音不是春風吹過油菜花田,那就是冬雪覆上沉睡的草原。
  她真的說話了?雖然隻說了兩個字,但總算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看著她剝開糖紙吃掉巧克力,鄭憲文把手背到身後,對後麵的幾個朋友比了個招手的手型,臉上親切的笑容一點沒少。
  鄭憲文哄她:“喜歡的話就快點吃吧。”
  她聽話的把糖放在嘴裏,吃了下去。甜美的糖果融化在嘴裏。
  一群孩子都圍了過來,把她包圍在中間,她有點驚恐的四下環顧,不再理鄭憲文“甜不甜”的問話,自然也抿緊了嘴,再次變成了啞巴。
  鄭憲文遺憾得不了。
  鄭若聲扯了扯他的袖子,附耳過去:“哥哥,看來這個醜丫頭隻跟你一個人說話啊。”
  “慢慢來。”
  鄭憲文從跟她說話的中得到了挑戰成功的樂趣,或許是因為暑假漫長無聊,很快想到新的點子。
  他每天給她帶各種新潮漂亮精美的糖果,她都會接過來,吃掉。隻是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鄭憲文發現自己還蠻想念她的聲音,薄薄的,可憐兮兮的;而她的身世又帶著詭異的懸疑色彩——她從何處來,去往何處?從她的日常行為看,她相當的聰明,也應該受過很不錯的教育。
  但那之後她不開口說話,他們的遊戲顯然也陷入了僵局。雖然她確實說過話,但是,鄭憲文可以告訴每個人那個醜丫頭跟他說話了,其他人也不會對他質疑,隻是他自己不滿意,不能複製的遊戲是無趣的。
  不過小姑娘對她的態度慢慢好了起來,每次看到他都會笑一笑。下次她再說話是一個星期之後的事情,鄭憲文這次帶了一盒糖給她。是別人送來的,花花綠綠的,因為太甜,鄭家兩兄妹都不愛吃。
  她眼睛閃了閃,接過盒子說謝謝。
  鄭憲文笑眯眯,對她伸出手:“呐,去我家玩吧。”
  他從小就長得好,真誠起來顯得整個人特別精神,讓人信服。麵前的男孩態度那麽好,小女孩怔了怔,仿佛被蠱惑那樣伸出手去。她不知道鄭憲文牽著她的手帶她去什麽地方,她徹底變成了迷途的小孩。一直以來固守的堅持在鄭憲文的溫柔攻勢下偏偏瓦解。
  鄭家很空,沒有別人。柳長華在醫院上班,鄭柏常在學校開會,連總跟著鄭憲文的鄭若聲都不在,她去同學家玩了。
  鄭家和孟家的布局擺設大致一樣,但也有不同的地方。所以她沒有感覺到多少局促。鄭憲文拉她進了書房,跟孟家不一樣,鄭家是用最大的一間屋子當書房——因為這屋子裏有一家黑色的立式鋼琴。
  那架鋼琴讓她目不轉睛。
  鄭憲文坐在鋼琴前,翻開琴蓋,手指在黑白交錯的琴鍵一滾即過,流水一樣的琴音傾瀉而出。麵前的男生簡直就是王子一樣的存在。
  他笑問坐在書桌前的她,“你喜歡聽音樂嗎?我彈曲子給你聽吧。嗯,你不用說話噢,點頭或者搖頭就可以了。”
  她飛快點了點頭。
  鄭憲文翻開了曲譜,彈了一首《童年回憶》。
  這首曲子他彈得比較熟練,雖然遠不到完美的地步,不過由於聽眾是她,也沒能力挑錯。這曲子動聽悠揚,非常能打動人心。哪怕對方是個小孩子,也應該有判斷能力。
  果然一曲終了,她還沉浸在音樂中回不過來神,眼巴巴看著他。
  鄭憲文難得看到她露出這樣渴求的眼神,看上去整個人都不那麽醜了。頓時心頭暗笑,這招還真是用對了。他笑得和顏悅色,“我可以天天彈給你聽哦。”
  小女孩顯然很高興地點了點頭,嘴唇一動,細細的聲音就從唇間流瀉出來。
  “你,很好……像我哥哥。”她說得很慢,大概是太久沒有開口,有點啞。
  鄭憲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不但說話了,還說了一個比較長的句子。他皺眉不好奇,就問:“你還有個哥哥?”
  小女孩沒有回答她,也沒有看她。她垂著頭絞著蒼白的細手指,片刻後抬起頭,再重複了一遍,“你很像我哥哥。”
  鄭憲文微微挑起眉梢,對待有趣的人和事,他往往都會顯出特別的興致。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在某些方麵的舉止神態已經很大人了,這也是他在院子裏一呼百應的原因。
  “你哥哥?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吧。”門口響起了尖銳的女聲。
  他還算沉穩,但剛剛走進書房的鄭若聲就不那麽樂意了,大聲反駁。小女孩總是覺得哥哥是最好的,容不得別人覬覦。想到這個醜八怪聽到了鄭憲文的琴聲,居然用她的哥哥來比較,鄭若聲心裏的不愉快到達了極點,甚至都忘記她為什麽從不會說話變得會說話的事實。
  “你這麽難看,誰願意當你的哥哥啊!”
  她回頭看著門口的鄭若聲,顯得很驚愕,“沒有!我有個哥哥!”
  這醜丫頭居然敢反駁她,這是鄭若聲明顯沒有受到過的待遇。在這個院子裏,男孩女孩都以以他們兄妹為中心,她心裏頓時不痛快,嘴一撇:“瞧你這樣,你哥也是跟你一樣的醜八怪吧。”
  “我哥哥,”她氣得臉都紅了,“他不是醜八怪。”
  她瞪著比她大很多的鄭若聲,瘦瘦的醜醜的臉上有著可以分辨的憤怒,聲音明顯高了很多。多了一點生氣,倒更像是個普通人了。
  鄭若聲嗤笑:“吹牛,謊話精。”
  “我,沒有,撒謊。”
  她一字一句。說話時睜著大眼睛盯著鄭若聲,不但臉紅了,眼睛都紅了。她抿住了唇,很生氣的模樣,好像隨時都可以跟她打一架。
  鄭憲文拍了拍鄭若聲,低語,“好了,暫時別說了,不然我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
  鄭若聲癟嘴,“哥哥,你對她還真好啊。”
  “怎麽會,”鄭憲文啼笑皆非,“我逗她玩呢,等我把她送回去。”
  顯然送回去不費什麽勁,隻需要上一層樓就可以了。他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她的頭。
  她垂著頭走進屋內,有點沮喪的樣子。
  孟徵很了解這個鄰家小弟,他做什麽事情都是把好玩放在第一位的,絕不會這麽有愛心,細致照顧一個死板無趣的小丫頭。孟徵怕她被欺負,這段時間他沒事就站在陽台上看著院子裏的動靜,自然發現鄭憲文對這個小丫頭特別好,好得都有些奇怪了。
  孟徵沉聲:“憲文,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身高比起十二歲來那是天差地別,鄭憲文覺得無形的壓迫籠罩在頭頂上,還是努力笑得又爽朗又開心,“孟徵哥,你想多了。我看小丫頭很無聊嗎,陪她玩,這難道不好嗎。”
  如果是真心的陪她玩,自然沒什麽不好。孟徵也挑不出他的錯誤,隻說,“憲文,如果你是真心陪她玩,我謝謝你。另外,她有名字,叫孟緹,以後別叫她小丫頭了。”
  “孟緹嗎?”鄭憲文很聽話乖巧地點了點頭,“好啊。”
  孟徵關上房門回到屋內,看到她縮在沙發的一角,臉頰有點發紅,眼睛不知道看在哪裏。現在這個樣子,倒是比最開始到孟家有生機多了。
  看著傍晚到了,孟徵打了電話給附近的食堂叫外賣。他不會做飯,為了不餓死,多半是叫外賣。這段時間孟思明和張餘和都忙得要命,中午晚上都沒回家。
  不過這天顯然是例外,外賣剛剛送過來,夫妻兩人就回家了。
  於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頓飯,餐桌上他們自然都談學校的事,增加專業啊,改變課程等等,孟徵沒法插嘴,他向來話少,最多的動作就是吃飯和給旁邊的孟緹夾菜。她除了別人給她夾菜,是絕對不會主動伸出筷子的。孟家的父母不在時間兩人總是都這麽相處,日積月累養成了習慣。
  兄妹相處和諧讓孟思明很高興,吃完飯等孟緹習慣性進了書房後,才跟孟徵說:“小徵,你和妹妹感情這麽融洽,真是太好了。”
  孟徵沉默了一會才說:“不對她好難道要別人控告我們虐童嗎?你們既然收養了她,我就要負起當哥哥的責任來。”
  “這就對了。”張餘和很滿意,“你能接受就好。”
  “我接受她,不等於接受你們對她的做法。”
  孟思明頭疼了一下,話題又繞回去了。
  張餘和平心靜氣地看著兒子。前段時間,起初是因為姑姑去世,孟徵又要高考,氣氛一直繃得緊緊的;他高考完後孟家父母又忙,一家三口一直對對這個敏感話題避而不談,現在好容易三個人都有空,也該好好地談一談。
  “小徵,你覺得我們利用了小緹,是嗎?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們收養她,給她治病,她現在已經在孤兒院了,你難道覺得她在孤兒院會比在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更舒服?”
  電視還開著,但是調小了聲音。
  他皺著眉頭,煩躁地在屋子裏走了幾圈,“雖然你們什麽都不跟不說,但我知道你們是為我。我跟爸爸血型稀少,姑姑和阿緹的病,讓你們覺得不安。恰好醫院有個送來一個無人認領的小孩子,跟我血型一樣。這是多麽小的概率!所以你們不論如何也要收養她。”
  孟徵喘了幾口氣,堆積的憤怒如同火山,“就算她在孤兒院,好歹是自由的。但在我們家,她就隻是物體,是我備用的藥而已!”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簡直是發泄一樣的語氣。孟思明點頭,“我跟你媽都知道,會對她很好的。”
  “那沒意義,就算對她再好,那也不過是虛假的溫情。對她再好,不過是在有必要的時候,讓她更輕鬆容易的獻血而已!你們都是教授啊,為人師表,怎麽能做這種事情?”
  張餘和低聲歎了口氣,倒了杯水,“小徵,過來喝口水,不要激動。”看著兒子的臉色好看一點,她才繼續說下去,“我們收養她是因為你。你是我跟你爸最寶貝的兒子,我們寧可自己出事也希望你平平安安,這種罪過我們來承受就可以了,你不要想得太多。沒錯,這件事做得並不光彩,我跟你爸這幾個月都沒睡好。你從另一個方麵想,你這麽健康,肯定一輩子都不需要她,對不對?”
  書房傳來了輕微的響動。
  小女孩悄無聲息地站在書房門縫裏,半個身子在門裏,半個身子在門外,沒有什麽表情。她很瘦,個子也小,麵無表情的時候甚至可以不怎麽眨眼皮,像個玩具娃娃一樣——雖然難看了點。
  沒有人知道她聽到了多少,也沒有人知道剛過那番話她理解了多少。孟家三口驚恐地麵麵相覷,一句話都說不出。好半天張餘和才有了反應,走到她身邊,蹲下來,勉強笑笑。
  “小緹,怎麽不看書了?”
  她默默無聲地退回了房間內,重新坐回地上,撿起書,重新翻閱起來。張餘和很快放棄從她那裏得到想法和注意,隻是在心裏默默打定了注意,等這最後兩天忙碌過去,暑假的時候,一定要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孟家發生的事鄭憲文不可能知道,不過第二天他再跟她說話時,她已經不理他了。不論鄭憲文怎麽討好,她也隻說了一句,“我不叫孟緹。”
  鄭憲文好容易騙她說了一句話,和顏悅色問,“那你叫什麽?”
  “我叫趙知予。”
  鄭憲文讚美,“這名字很好聽。”
  她沒說話,專心看著地麵,誰都不理。不論鄭憲文怎麽討好,說彈琴給她聽,給她帶來糖果,她表情始終冰冷。昨天還對他言聽計從的那個小女孩不見了。鄭憲文沒想到自己努力這麽久,一夜之後完全破碎,一時間氣得頭發都冒煙了。他再也沒有耐心再接近她一次了,也不會再刻意討好騙她說話。
  謝聰和其他孩子也陸續來了,都問他:“怎麽了?還是沒能讓她說話?”
  鄭憲文長這麽大,何嚐遭遇到這樣的失敗。小孩子本來也沒什麽自製力,他咬牙切齒想了想,新點子就冒了出來。懷柔政策不管用,那就威逼恐嚇好了。
  他不服輸地冷笑,“我今天會讓她說話的。”
  她又在牆角看螞蟻,鄭憲文磨著牙齒笑:“附近有個地方有書買,跟我過去吧,我買地圖賠給你。”
  小女孩睜大眼睛看他一眼。她看來是真的很想要地圖,真的站了起來。鄭憲文事後想,她那時候大概生氣,恐怕還是信任自己的。
  實際上他怎麽會帶她去買地圖,他帶著她三拐兩拐就帶她走入了一片亂糟糟的工地。這地方本來是學校的筒子樓所在地,孟家和鄭家大半年前還住在這裏。現在這裏基本拆掉了,學校打算在這個地方再蓋一批新的教職工宿舍樓。
  這片地方相對而言很大,但他們這群孩子從小都在這片地方長到十來歲,雖然拆卸了,對這些陰暗巷道比對自己的家還熟悉。
  更何況拆房後更顯得恐怖,到處斷壁殘垣,工人們因為放了假,看不到什麽人。明明是七月的炎熱天氣,陽光明晃晃,愣是生出一股恐怖的氣氛。
  小女孩對他們的目的明顯起了懷疑,在被帶到兩棟破房子之間的小巷道時,更是睜大了眼睛。她居然敢用這種眼神瞪著他,這實在太讓人生氣了。
  鄭憲文抬起下巴,再不掩傲慢,“說句話,我就帶你回去。”
  對麵的小女孩被八個男生還有一個鄭若聲圍住,到沒有顯示出那明顯的懼意來。她後退了兩步。如果說她之前的麵無表情隻是對新環境的無所適從的話,現在的表情已經可以談得上憎恨和鄙視了。
  連素來遲鈍的謝聰都覺得不對,“她好像很恨咱們呐,還用那種眼神。”
  “恨又怎麽樣?”鄭憲文一揮手指,示意所有人都朝她走過去,“甕中捉鱉而已。”
  小女孩的恐懼神色再也藏不住,她一點點的朝後縮,直到再無可退,忽然停下,惡狠狠用頭朝鄭憲文胸口一撞,這一撞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跟小牛小羊沒有區別,鄭憲文捂著小腹倒退幾步,圍住她的人牆立刻裂開一個口子。她順著來路跑回去。
  幾個孩子都是一怔,片刻後才想起去追,她已經跑出去二三十米了。
  她雖然人小,但跑得並不慢;幾個男生要追上她並不容易,但距離總是在縮小,不過大家都驚訝的發現,她記憶力和方位感都好得驚人,居然認得來時的路。
  如果讓她跑回去告狀就麻煩大了,鄭憲文想起孟徵那雙冷冷的眼睛,打了個哆嗦。
  他完全被憤怒衝昏了頭。
  距她還有幾米的時候,鄭憲文蹲在地地上撿起了一塊小石頭砸過去,他丟那塊石頭時什麽都沒想,其實他根本就不以為那塊石頭能砸到她。
  他隻是覺得她應該停下來受點教訓。實際上那塊石頭確實也沒有砸到他,她還是一個勁的往前跑。
  砸人是很泄憤的事情。所以有些讓人討厭的明星或者政治人物會得到臭雞蛋和番茄,砸是一種最好的泄憤方式,隻不過,他們手裏拿的是石頭。在建築工地上,石頭,廢棄的水泥碎屑是最方便的材料,蹲下身就可以抓得滿滿一手。
  十來歲的小孩子,沒有任何的關於社會的經驗和實踐,不知道殘酷和冰冷,道德觀念尚未形成,社會法則完全不存在,健全的人格尚在培育,完全沒有對社會、對人本身的的責任感,認識不到生命的價值人生的意義,自製力啊控製力啊大概才有了個苗頭。也不懂得藏在外表之下的算計,本性暴露無疑。
  鄭憲文是因為生氣而暴露惡劣的本性,而謝聰他們則是因為好玩。
  所以,潘多拉的盒子一開,其他幾個孩子也得到了靈感,紛紛撿起地上的石頭或者磚塊朝她砸過去——
  她一直奔跑,沒有回頭。所以那些石頭有些砸在她肩上背上,不知道誰扔出的大石頭砸到了她的小腿,她“啊”地慘叫了一聲,膝蓋一彎,就跪了下來。
  這時候跑已經無益處了,她憤怒地回了頭,卻看到另一塊石頭也朝她的頭頂砸了過來。
  她甚至來不及路出多餘的表情,頭上就重重的一擊,她聽到電閃雷鳴的聲音在大腦中忽然響起。
  眼前徹底一黑。
  孟徵外出參加同學會回來時差不多是晚上八點了。作為高中的風雲人物,同學們再三挽留他多玩一會,他想起家裏的小妹妹,推辭了。
  父母不在家是預料中的情況,可沒想到連那個小丫頭都不在,每個房間都不在。孟徵放下手裏的外賣,下樓到花園裏找——不但沒看到她,連平時總在花園玩的一群小孩子都看不到。
  他想起昨晚的那席談話,再想到那本畫著線的地圖冊,心口猛然一跳。離家出走,是最有可能的。他一邊走一邊拿出手機報警,再給父母打電話。
  問題是,她是怎麽離家出走的?
  她到孟家這麽久,雖然一句話不說,但孟徵也知道她是個極其聰明和倔強的孩子。在被父母接回來之前,她就是孤零零地倒在醫院外,身上全都是傷。也許她願意死在外麵也不回孟家。
  他心急火燎地走到四樓,敲了敲鄭家的門。
  鄭家四口正在和睦地吃飯,柳長華看到他進屋,熱情招呼:“小徵,來來,吃飯。”
  他哪裏有心思吃飯,走動餐桌旁,問鄭憲文和鄭若聲,“憲文,小聲,你們倆今天看過了孟緹沒有?”
  鄭憲文躲避他的視線,囫圇往嘴裏扒了兩口飯,“沒有看到她。孟徵大哥,她失蹤了嗎?”
  這話一聽就不對,他並沒有流露出孟緹失蹤的訊息,他怎麽一下子就猜到了。孟徵心下一沉,一把抓住他的襯衣領口,“你怎麽知道她失蹤了?”
  鄭憲文被帶離的座位,“啊”了兩聲,“我……我瞎猜的……”
  一旁的鄭若聲臉都白了,握著筷子的手直哆嗦。
  知女莫若母,柳長華皺起了眉頭,“小聲,怎麽回事?”
  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哪經得住恐嚇,鄭若聲“哇”一聲哭起來:“……媽媽,媽媽,我,我們……不是存心的……”
  鄭柏常臉都氣青了,扔下筷子,一拍桌子,“說,你們兩個,給我說,怎麽回事!”
  真相很快就在鄭若聲的哭聲中大白了。
  孟徵現在也來不及計較其他,更不願意去想他們把她丟在外的整個下午她有沒有出什麽事情。鄭家四口人,還有臨時從學校趕回來的孟家父母一塊到了工地。
  天差不多黑了。眾人一腳深一腳淺走到了她倒下的地方,最後一縷夕陽紅得轟轟烈烈,
  那個瘦弱的小身體癱在地上,渾身髒兮兮,頭頂很多血,打濕了頭發,最後凝固起來。在血紅的夕陽中閃著暗紅色的光澤,那光就像某種信號,宣告著這具身體的生命力流逝。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瞬。兩家人都感覺到了不可抑止的絕望。
  至於鄭憲文和鄭若聲,除了抖成蝦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生命,他們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存在和脆弱。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柳長華,她探了探孩子的鼻息,長長鬆了口氣,至少她的孩子暫時可以擺脫殺人犯這個罪名。
  她幹脆利落地吩咐:“還有呼吸。柏常,打我們醫院的急救電話,叫車。你把孩子背起來,我們去校門口等車。”
  一時間大人們無不寂寂。尷尬和愧疚讓他們沉默。孟思明和張餘和對視一眼。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和從小看著長大的鄭若聲和鄭憲文被放到了天平上,感情的分量一時間無法分出高下。但是對他們,另一種恐懼占據了上風。
  在場最冷靜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地上女孩子的臉,都已經冰冷了,他擰起眉頭,“鄭憲文,她躺在這裏多久了?”
  鄭憲文白著一張臉,張著嘴要說話,卻沒有任何聲音。
  “中午吃過飯她就去樓下花園裏玩了,”孟徵說,“上午?中午?下午?”
  他看著他的神色,“嗯,看來是中午了。你們就把她像這樣扔在路邊一個下午?”
  鄭若聲發抖:“孟徵……哥,我們那時候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們砸了人就跑?你們當時有幾個人?”
  “……七八個……”
  孟徵眼睛都沒眨一下,“都有誰?”
  鄭若聲哆哆嗦嗦地把名字說完了,每說一個孟徵就點一下頭,從他的神色判斷,並不出他意料之外。
  “她頭上的傷最重,是誰砸的?”
  鄭若聲沒吭聲,拿眼睛偷偷看鄭憲文,維護之意很明顯,一切昭然若揭。
  鄭憲文臉白得像紙,但還是說:“是我砸的……”
  柳長華氣得直哆嗦,她隻知道自己的孩子調皮搗蛋,但沒想到居然會把人傷到這個地步;礙於孟家在場,顯然要做做樣子,她揚起手就給了寶貝兒子一耳光,這巴掌很有痛下決心或者故意的意思,打得很狠,鄭憲文白皙的半張臉頓時紅腫起來。往常的鄭憲文哪裏能忍受這種氣,父母從來連一根手指頭都不碰他的,但他也沒哭,隻捂著臉倒退幾步,目光還停在地上的小女孩身上。
  孟徵此時倒是輕描淡寫:“柳阿姨,您打他也沒用了。”他說完,斂著眉頭拿出手機一個個撥打電話,居然是給剩下那七個孩子的家裏打電話,孟思明看著他:“小徵,你這是?”
  孟徵麵無表情地開始摁下一組號碼,“誰闖的禍,誰的父母都應該來看看這一幕。免得他們還以為,自己的孩子是個純潔無暇的天使。”
  兩家人連續若幹個晚上都沒有睡好。
  當時肇事的一群孩子都被找到了,每個人都被家長教訓了一頓。這是當時整個教職工宿舍區鬧得最大也是最丟臉的一件事。最純潔無辜的自家孩子險些就成了殺人凶手,這讓身為父母的專家教授們覺得很不好受,於是在此後的若幹年裏,所有人都自動回避了此事。
  人是救回來了,但一直昏迷著。三天後她醒過來了。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鬆了口氣。隻要她能活過來比什麽都強。
  孟思明和張餘和得到了探視許可,進病房去看她。
  她的頭發再次被剃掉了,整個腦袋都包著厚厚的白紗布。她瘦小得驚人,幾乎都要融化在陽光中了。她的唇很幹,眼神很茫然,看著進屋的兩個中年人。
  張餘和喂她喝了點水,說:孩子,孩子,活著就好。
  她很聽話的咽了水,脆生生地反問,你是誰啊?這是孟家父母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意外的甜美柔軟。
  孟思明說,你不記得我們了嗎?
  小姑娘搖搖頭,問他,那你又是誰呢?
  她的聲音很清越,張餘和和孟思明一個人坐在床的一邊,對視了一眼。
  張餘和伸手抱住她,低語,阿緹,阿緹,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啊。

  番外 補遺
  出門之前,趙初年被趙同謙叫住了,他於是頓住腳步,轉了個身。十八歲的年輕人俊美挺拔,長得已經比二伯高了。
  趙同謙麵容柔和儒雅,高挑清瘦,不管什麽時候都是微笑著,從外表看比他的真實年紀年輕了十歲。他略略仰著頭,抬起手臂,仔細地幫他撫平了西裝上並不存在的褶皺,小心地幫他鬆了鬆明顯係的過緊的領帶,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樣應該好一點了。”
  趙初年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全身,露出了淺淺的微笑。他穿著訂做的西裝也頗像個大人了,連笑容都帶著成熟的風采。
  “我覺得都還好。”
  “初年,你的確已經是大人了,”趙同謙再次打量著麵前的年輕人,語氣愉快得很,“記得你第一次穿西裝的時候,你還很不樂意,說繃得緊緊的,渾身不舒服。”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趙初年啼笑皆非,低頭扣上襯衣的袖口,“二伯你別笑話我了。”
  趙同謙臉上笑意不散,真要說話,旁邊桌子上的手機叫了起來,他拿起手機聽了聽,簡單回答了兩句。
  趙初年已經從他的回答裏聽出是誰,笑著問:“是許伯伯催我們快點去?”
  “對,”趙同謙拿起桌子旁的提琴盒,對侄子一點頭,“走吧。”
  他們去的市中心的音樂廳。
  今天晚上八點這裏有一場音樂會,趙同謙是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自然要早早到場,為接下來的戰役準備。後台一片忙碌,燈光、音響工作人員和演員來來往往,各種吆喝一聲高過一聲;趙同謙還沒走到後台入口就被從裏衝出來的副手叫住了:“趙老師,許先生在排練場等你好久了,快點去吧。”
  “我知道了。”
  被人畢恭畢敬提到的“許先生”就是這場音樂會的靈魂人物,許文榛。他是那種頭銜多到可以嚇死人、也是擁有國際知名度的作曲家和指揮家,各種獎那了無數,在音樂界地位非常高。他通常不怎麽喜歡拋頭露麵,寧可發行唱片也不太開音樂會,但一旦召開,總有無數人愛好者捧場。
  不論一首曲子之前已經排練過多少次,但輪到上場事前,還是要最後的調音和試音的。首席小提琴手作為指揮家的得力助手,自然要幫指揮家分擔很多任務。所以趙同謙一到,許文榛就鬆了口氣。兩個人相知相交且合作多年,自然有著某種默契,隻看對方的神態甚至一個眼神就知其心裏想什麽。
  所謂知音,不過如此。
  比如現在,許文榛的心情似乎實在談不上太好,他沉著臉在原地走來走去;嚇得所有人都不敢說話,求助地看著剛剛踏門而入的趙同謙和趙初年。
  “到底怎麽了?”
  趙同謙沒多餘的話,張口就問。
  不等許文榛開口,他的助理馬上解釋了原委。
  樂團的單簧管樂手的女兒半小時前出了車禍來不了音樂會,隻能臨時找人頂替,提出的幾個人選許文榛都不滿意。許文榛是那種對細節極為挑剔的人,樂團裏隻要有一個人犯了錯,整首曲子就全毀了。
  趙同謙略一沉思,說:“我認識一個不錯的單簧管,叫陳越,二十出頭,雖然還是個學生,但水平相當可觀。”
  “你提的人選,我沒有意見。”
  許文榛嚴肅的表情這才有了些緩和,在趙同謙眼神的示意下,一旁的助理已經忙忙的打電話聯係去了。
  “再排練一次。”
  趙初年對音樂其實並不太有興趣,他看著一群音樂人紛紛擾擾也覺得無趣,但竭力不表現在臉上,讓腦子裏慢慢回憶昨晚看書的內容。
  但不論是許文榛還是趙同謙怎麽會看不出來他其實正在心不在焉,許文榛叫他:“現在時間還早,去我的休息室吧。”
  趙初年點點頭,離開了排練室。
  音樂廳的後台極其大,?髦址考湟揮?閎??怨?惆諏凶牛徽猿蹌瓴⒉幌肴バ菹⑹遙?撓信棗鸕睾腿鮮兜娜艘宦氛瀉舫鋈ィ?鋇獎桓鑾宕嗟納倥??艚凶 ?
  “趙初年!”
  他在走廊上站住了腳步,看著穿著素色長裙提著小提琴的女生走了過來。
  他認識她。
  對方的笑容又開心又明媚,趙初年想裝看不到都不可能,和她的高興相反,他平靜地跟她打了個招呼。
  “張紀琪。”
  被叫到的女孩子大大方方的一笑,伸手撩起鬢角的頭發,“我就知道你今天要來看音樂會,你跟你二伯一起來的?”
  趙初年言簡意賅,“對。”
  “他現在在哪裏?”
  “在彩排。”
  “哦,”張紀琪顯然已經很適應他的言簡意賅,“那我就先不去打擾了,初年哥,你現在有事嗎?”
  趙初年的確沒什麽事兒。
  “那請我出去吃點東西吧,”張紀琪抿嘴一笑,完完全全展現了女高中生的俏皮伶俐,她熟絡地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你上大學這一年,我都沒見過你,你跟我談談大學生活吧。”
  趙初年淡淡看她一眼,他當然知道張紀琪之後要去維也納留學,也知道“大學生活”不過是個幌子,但還是開了口。
  “你選地方。”
  說起來他們認識了近七年時間,兒時的交情還在,一起吃個飯的要求並不過分。
  不論心裏怎麽不樂意,麵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
  兩人離開音樂廳,來到外麵的廣場上。這裏正是市中心,熱鬧非凡,廣場旁邊有好幾家冷飲店,很適合炎炎夏日。
  在店內坐下後,張紀琪把小提琴放在桌旁,趙初年幫她叫了飲料和甜點。
  張紀琪仔細地看著他:“初年哥,你上了大學後,跟高中的時候又不一樣了。”
  趙初年漫不經心地抬了抬眼皮。
  “怎麽不一樣?”
  張紀琪的手指擦拭著玻璃瓶,輕輕說:“感覺溫和多了。”
  最初見麵時是在趙同謙的琴房。他當時剛剛被二伯接到他的住所,到的時候是漆黑的晚上什麽都沒來得及看;早上醒來時,在大屋內茫然走動,對所有的一切都感覺陌生。那麽大棟的房子,每個房間都比曾經的家大得多,嶄新的床鋪,精致的點心,精美的花園——就像小說裏寫的天堂一樣。
  還沒等他把這棟屋子上上下下都看一遍,先聽到了二樓某房間傳來的小提琴聲。
  他在門口站住了,看到七八歲、衣著華美的女孩子站在一塵不染的房內,拉著小提琴。琴弦顫抖著,迸發出輕盈跳躍的音符,從窗簾的縫隙裏透進來的那線陽光,在她身邊旋轉、舞蹈。
  最後一個音符結束後,她放下琴弓,朝他看過來,那神態十足是一個高傲的公主。
  他隨後才知道,她正跟著趙同謙學琴。
  趙同謙從來不收學生,她是唯一的例外。
  “當大學生感覺怎麽樣?”
  “還好。”趙初年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
  “你們班上女生多不多?”
  “三分之一。”
  兩人沒什麽中心地聊著趙初年的大學見聞,張紀琪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學校一定有很多美女吧,”她咬著吸管問他,“初年哥,你有沒有找到女朋友?”
  趙初年搖了搖頭。
  “那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呢?”
  “沒有。”
  “哎,你真是……我表哥就說,他就打算在大學裏談個十場八場戀愛的。”
  “我沒有這種想法。”
  張紀琪抿了抿唇角,明明酸得厲害還是感覺到了微薄的安慰,到底心有不甘,於是低低嘟囔了一句:“除了趙知予,你誰都看不上吧。”
  趙初年眼神驀然淩厲,刀子一樣砍過去。張紀琪氣息不穩,感覺有一柄箭射穿了她的心髒,那一瞬間,腦子裏滿是趙初年上一秒的可怕眼神。
  她就知道,那三個字那是他的禁忌。
  不論他是不是成年了,不論他是不是上了大學了,就算以後過了很多年,始終如此。
  “哥哥,誰讓你這麽早出門的!”
  店裏客人不多,交談聲又壓得極低,這忽然響起的清越少女聲音就顯得頗為突兀。
  兩人的位置恰恰可以看到門口的一舉一動,剛剛進門的是三個年輕人落入視線。居中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修長清俊;他左手旁邊的秀美少女挽著他的手臂,兩人五官約有七分相似,從剛剛那句“哥哥”來判斷大概是兩兄妹;少年右手旁則是個胖得近乎圓滾滾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模樣,臉和蘋果一樣圓。
  少女拉著少年走向他們的鄰座,她焦躁地用手扇著風,“哥,音樂會是晚上八點,現在才下午四點!為什麽不等太陽落山了再出門啊,熱死我了。”
  少年凝著眉頭,拉著小女孩在自己身邊坐下,表情不豫地看著自己的妹妹,慢條斯理開口,“若聲,分清楚主次,我沒讓你跟著來。一會我跟阿緹去自然博物館,你就別再跟著了。”
  說完也不再理她,接過服務員手裏的單子,翻開放到問旁邊的小女孩,“阿緹,要吃什麽就點。”
  那個叫阿緹的小女孩眼神閃著熱切的光,目不轉睛盯著點單上的冰激淩和甜點:“鄭大哥,我點什麽都可以?”
  “當然。”少年的聲音十分溫和。
  如此清俊的少年溫柔起來很有殺傷力,張紀琪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又悄悄打量著麵前的趙初年。
  一個冷一個熱,一時間真是難分伯仲。
  小女孩用一雙小胖手翻完了點單,“我要我要巧克力冰淇淋聖代,冰淇淋蛋糕、脆香蕉、珍珠奶茶。”
  少年雖然讓她隨便點,但還是有吃驚:“阿緹,你吃得了那麽多嗎?”
  “吃得了。”
  “那好。”
  少女審視地打量著坐在自己對麵的小女孩,“孟緹啊,現在都已經快分不清腦袋和脖子了。再吃下去,你就更胖了啊,非要變成羊脂球才開心啊,還是說,你在學校難道還沒被人嘲笑夠啊。”
  一提到“嘲笑”兩個字,小女孩看上去整個人都傻掉,臉漲的通紅,期期艾艾地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少年不做聲地把點單還給服務員,說了句“就上這幾種”,保護性地把小女孩攬到身邊,對這自己妹妹臉一沉,“若聲,不過是一張票,你就說話就不能好聽一點?一個下午陰陽怪氣。”
  “你敢說不過是一張票?你寧可帶孟緹來聽音樂會也不願意帶我!”少女聲音陡然尖銳。
  這裏到底是公共場合,少年不欲多談,“你也已經來了。”
  “你就沒首先考慮到我!隻有兩張票的時候,你寧可帶這顆球!”
  少年冷下眉目,“我沒讓你跟著我,不願意跟我們出來就滾回去!”
  少女“嘩啦”一聲扯開椅子叫起來,眼圈都紅了:“哥哥,你太偏心了!我才是你親妹妹!”她憤憤地一把摔開凳子揚長而去。
  妹妹雖然負氣而去,但那少年完全沒挽回的打算。他溫柔地握住小女孩的手,幫她理了理鬢角的頭發:“阿緹,胖不是病,嘲笑才是病,不用理你小聲姐。你胖胖的也非常可愛。”
  “嗯!”
  小女孩飛快點了點頭。
  服務員送來聖代,兩人開心地吃著冰淇淋,一幅“她走了正好可以清靜”的樣子,完全沒被影響心情。
  冷飲店一片寂靜。
  服務員和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麵麵相覷,然後各自搖了搖頭,又做自己的事情了。
  張紀琪被這個意外事故搞得分了心,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起初對此事漠不關心的趙初年微微蹙著眉心,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同齡的少年和小女孩,眼中的鄙夷根本沒藏。
  張紀琪隱約猜到他在想什麽,謹慎地開口:“雖然那妹妹說話是太過分了,不過那個當哥哥做事也的確偏心,也難怪會氣走妹妹。”
  趙初年輕輕呼出一口氣,“他哪裏知道——”
  “什麽?”
  “妹妹永遠是自家的好。”
  
  第四十一章 重逢
  期中考試一過,期末就在寒冷中接踵而至。
  學校的課程進入複習階段,孟緹第一次發現自己西北的冬天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寒冷,尤其是連接的三天大雪後,氣溫很快的逼近零下十度,並且大大的超過了這個界限,眼看著就到了零下二十度。
  她來北疆的時候,因為行李太多,沒有帶多少冬衣,隻有一件羽絨服和一件大衣,羽絨服禦寒尚可,大衣就完全不行,穿在身上走在雪地裏,那股寒意就像惡魔一樣的吞噬著她。她離家的時候,沒有帶走孟家的一分錢,也沒有多餘的錢去買大衣,為了避寒,她減少了出門的次數,基本上保持教室、辦公室、宿舍裏三點一線的生活,不出門,也就不會感覺到寒冷。
  這樣想來,冬天也不是太難過。
  最難熬的一天是期末的前一周,屋子裏的暖氣供應不足,屋子裏能勉強保持零度以上就很難的了。有的時候她會跟楊明菲擠一擠,但兩個人睡姿都不太好,一個多動一個眠淺,在狹小的單人床擠了一晚上後誰都受不了誰,還是分開了。
  這個時侯,收到行李的包裹簡直就是救了她的命。兩隻大箱子,她一個人壓根就拿不動,還是祝明幫她從郵局拿回住處的。地方太偏僻,沒有快遞,隻有郵局了。
  楊明菲縮在屋子裏,一邊改作業一邊湊過頭來看了看箱子上的標簽,念出來:“鄭憲文。”
  孟緹“嗯”了一聲。
  自她來北疆這半年,從來也沒有主動聯係以前的人。而所有人都跟約好了一樣也不聯係她,這還是第一次鄭憲文主動給她寄東西。除了兩件她沒有辦法帶走的舊衣服,剩下的都是簇新的保暖內衣毛衣大衣,都是在這個西北之地見不到的漂亮衣服,還有一床厚厚的電褥子。
  “想得很周到,尺碼也很合適,”楊明菲嘖嘖兩聲後笑了,“不愧是青梅竹馬。”
  孟緹扶額。鄭憲文對她一直很周到,審美和品味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尤其是一件米色的半長大衣,做工細致,絲絨麵料的觸感,楊明菲試穿了一下,漂亮得簡直耀眼,讓人挪不開眼睛。一穿就舍不得脫下來。她不是不喜歡漂亮衣服,但到了北疆,終日普普通通習慣了,知道肯定穿不出去。
  把兩隻箱子塞在床底,她給鄭憲文打了個電話,誠摯地道謝。
  鄭憲文說:“還喜歡嗎?我估摸著給你買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合身。”
  她有很久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此時聽到,還是一樣的悅耳,帶著年輕男人特有的低沉和節奏。
  “很合身。謝謝你記掛著,鄭大哥。”
  頓了片刻後,鄭憲文問她:“你聲音不對,感冒了?我猜那邊很冷。”
  “很冷是真的,但是我沒感冒,”孟緹說,“剛剛才下課,上課的時候聲音太大了。”
  鄭憲文輕笑問她:“學生聽話嗎?”
  “很聽話的。”
  “當老師的感覺怎麽樣?”
  孟緹“哈哈“一笑,“很有成就感的。”
  “曬黑了沒有?”
  “大概是黑了一點……”
  兩人於是在電話裏聊著家常,都絕口不提這半年的不聯係。鄭憲文忽然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才說:“阿緹,我還以為你會把衣服寄回來,看都不看一眼。”
  “不會的??
  “我不知道你想起了多少……但我寧可你罵我們一頓。”
  孟緹沒吭聲。她大腦的思路裏,沒有存放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過年回來嗎?”
  孟緹啞然了片刻,想到那個千萬裏之外的“家”,那個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她想起那些鬱鬱蔥蔥的樹木和安靜的林蔭道,午後潮濕而清爽的風;她想起那間小巧精致的書房,想起她的揚琴是不是積了很多灰塵……可惜都不是她的,回去什麽地方她也不知道。
  “不回來了。”
  “孟緹。”
  他很少直呼他姓名,孟緹肅然一驚,脊背一麻,下意識規規矩矩“嗯”了一聲。
  “我很想你。”
  鄭憲文可能是真的想她,不論起因是不是因為砸破她的頭,但這麽多年相處下來,再沒有感情也有了感情。
  孟緹心裏煎熬,費力而艱辛地回答:“鄭大哥,對不起。我還是沒辦法。”
  這話聽得鄭憲文苦笑,心結不是那麽容易打開的。
  “阿緹,”他說,“你記住,我等你回來。”
  期末考試和一月份終於來臨,忙碌了一個學期後,學生們和老師們都等待著這個難得的假期。孟緹不是班主任,但恰好初一的班主任徐老師不耐嚴寒臥病在床一個星期,她就負擔起大部分的事情——組織複習,答疑,監督早自習和晨跑,跟學生家長談話等等。
  她有點體會那種“兩眼一睜,忙到熄燈”的感覺。孟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吃過任何苦,就像蔣也夫說的那樣“養尊處優”。不過她性格也好強,做事認真,需要出八分力氣她非要使出十分力氣,很快的,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都疲憊起來。人在壓力和忙碌中,也就往往不會顧及到自己的身體,好容易等期末考試結束,頭頂的大石頓時消失,她一個不注意,則患上了重感冒。
  起初是咳嗽和咽喉紅腫,卻沒有發燒,她很是高效迅速的批完了作業寫完了評語;等到通知書發下去,真正的寒假開始時,則感冒病情惡化,開始發熱發燒。
  楊明菲在期末考試後回了家,她就蒙著被子在屋子裏睡大覺,恨不得睡得人事不知。
  沒有課程的寒假,沒有喧鬧的冬天。冬天自有一種沉著的力量,偏僻的邊疆小鎮,生活寂靜得好像屏住呼吸的美人,不動聲色。天氣不那麽冷的時候,也能堅持出門,頂著發燒的頭去祝明家吃燒烤。
  人病了,胃口也就不好,東西吃的不多,更多的時候是睡覺。睡得太多,腦子燒得一塌糊塗。稀裏糊塗的夢一個接著一個。日子過得昏天黑地,不知道睡了多久,不過饑餓是真實的。餓醒後看到窗簾後蒼茫陰霾的天空,頗有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覺。
  程璟很擔心她的狀況,一有空就送吃的上門。
  她的燒一直不退,程璟擔心得很,每天都要看著她吃退燒藥,早晚來監視她量體溫。孟緹捧著他送來的拉麵饢或者是炒飯拌飯等等,有時候就會覺得,原來寒冷也是一種溫暖。
  他們的考古工作進行了大半,前段時間因為下雪,進度變得緩慢。於是大家收了帳篷,不再去古城,在樓下騰空了一間屋子放各類文物和各種寶貴的文書。有時候施媛也會跟著程璟一起過來,自一兩個月前的那次不愉快的事件後,兩個人在幾個星期後慢慢恢複到起先的關係,現在就相處像多年的好朋友一樣。
  施媛有時候跟她抱怨程璟,孟緹聽著,也隻是笑笑。程璟這個人在某些方麵,尤其是感情上相當的後知後覺,一幅信息接收不良的樣子,確實也不怪施媛無奈居多。
  孟緹把自己蜷縮在被子裏,問她,“你跟他表白過沒有?”
  施媛表情有點哀傷,還有些鬱悶,“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他總是那樣,照理說他從國外回來,應該更開放……其實我也不敢追問。”
  孟緹無言,她不知道怎麽勸慰。若是以往,她也許會興致勃勃幫著牽線搭橋,而如今,所有的閑心都已經消磨殆盡,程璟要當木頭,那就當好了。
  施媛走後,她又睡了一個整天,睡得迷迷糊糊,最後被王熙如的電話吵醒。
  兩個人在電話裏嘻嘻哈哈東扯西扯了一頓,掛上電話又是寂靜。在獨自一個人的寂靜裏,很多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也有了膽量。
  她下了床,從床底拖出箱子,打開,翻出了《逆旅》。她一頁頁翻著枯槐的書,文字潮濕起來,變成流水從指間漫過。那是複印的版本,半年前她猶豫了很久才把書帶走。看到了其中一句——“我跟我的夢境裏相遇。我看到踟躕於彼岸的我,孤單,沒有同伴。可憐得我自己看著都心生厭倦。”
  看著看著,人就心酸起來。她決定出去吃點熱乎乎的東西,於是胡亂往身上罩了若幹件保暖或臃腫的衣服,迷迷糊糊打開了門,打算下樓買吃的。
  視線掃到門外,臉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屋外的寒風,卻呆立當場。
  門外那個男人似乎也沒想到她忽然開了門,極其英俊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呆住了一瞬。
  那是張半年不曾見的臉,也是她曾經一輩子不再見的臉。
  他輕輕叫她:“阿緹。”
  孟緹看到屋外正在下雪。他低低的聲音就像屋外正在飄揚浮動的雪花一樣,那麽溫暖和輕柔。就像是最好的催化劑,那一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那是攢了半年之久,從心髒裏一滴一滴絞出來的眼淚。
  他也沒料到她會哭,連忙把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收回來,手忙腳亂地?鴕??纖?牧臣眨???潦醚劾帷K?髯藕窈竦氖痔祝?謔怯隻嘔耪耪懦斷率痔住?
  “阿緹,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我……”
  在他的手指撫上臉頰的那一秒,被震驚凍住的身體終於解凍,她倒退一步回到屋內,“唰”一下帶上了門。她用力很大,幾乎用得上惡狠狠這個形容詞了。
  進屋後心情依然無法平靜,頭昏眼花。她疑心是高燒的熱度燒得大腦不甚清晰,但麵外白雪飛舞的景象卻曆曆在目,她甚至能回憶起那些在空氣中反光的碎片。他眉毛和睫毛上掛著亮晶晶的冰晶,些微的反射著一些亮光。
  外麵是什麽時候開始下雪的?是在她睡覺的時候嗎?而他在屋外站了多久了?他睫毛上的那些冰晶是雪花融化又凍結起來的證據……外麵全是雪,以前推門可見的幾顆樹都融化在那白茫茫一片中,這雪是真的下了很久了……他大老遠的坐飛機來,還有那麽長時間的汽車,這一路上一定很冷吧……他好像瘦了一點,是瘦了嗎……
  孟緹背靠著門,站立不穩。一縷一縷的冷風從門下鑽進來,貼著她的褲子,難以抵擋的寒冷沒過她的頭頂。她想起昨天收到的提醒短信說,這幾天昌河一帶將大幅度降溫,將保持零下二十度。
  她咬了咬唇,扯過毛巾擦了擦臉和眼角;再一轉身,拉開了門,自己徑自走向屋內。
  雖然她連眼神都吝於給他,趙初年依然下一秒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怔,沒有多說什麽,拉著行李箱就進了房間,小心翼翼帶上了房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徹底隔斷了屋外的風雪。
  分別後的重逢跟去年何其相似,但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沉默的力量壓倒了一切,這短短幾分鍾的時間於誰都是巨大考驗。
  沒有人開口說話,房間裏靜得可怕。那是一種微妙的和一觸即破的平穩。
  孟緹低著頭,她還是有點冷,脫了鞋和外套就縮到被子裏去,她很餓,也很想睡覺。
  趙初年認認真真且不動聲色打量這個小小的單人間。真是狹小,麵積狹小,他個子高,覺得屋頂沉沉壓在頭頂。而他隻要一抬手,就能摸到燈泡。屋子裏光線不好,窗戶緊閉,深藍色的窗簾貼著玻璃和牆,幾乎沒有光線能逸到室內。
  單人間可以說一塌糊塗。單人床上一團糟,被子沒有疊,上麵還擱著幾件大衣,估計是被子不夠用,拿大衣來湊數的;枕頭歪歪斜斜貼著牆壁,下麵壓著的幾本書露出了尖尖的角落;至於地上,看來也是有一段時日沒有打掃,因為門窗緊閉,地上雖然不至於有灰塵,但廢紙屑倒是特別多;而屋子裏唯一一張書桌上則擺著一堆的書,亂七八糟的紙和筆,還有一個裝著滿滿一盒的抓飯的飯盒,都已經放得硬了,看來她是一口都沒吃。
  趙初年一眼都不眨地看著她,那目光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貪婪了。
  她比以前瘦得多了。大概是病得厲害,以前臉上自然而然的那種輝光消失殆盡,就像被塵埃掩蓋的夜明珠;那白皙的膚色變成了不帶血色的蒼白,而手腕細的可以看到棱棱的骨頭,是那麽虛弱,看上去就像隻剩最後一口氣了。
  一種巨大的力量撕裂了他的胸膛,這半年,她就住在這種地方?
  唯一好的,是暖氣很足。就在他沉默打環顧這間屋子時,大衣和和頭發裏的雪慢慢融化了,他解下了圍巾,脫下了大衣搭在書桌前的椅背上。他在行李箱前蹲下身,“哢嚓”一下打開鎖,取出一個小藥箱放到凳子上。
  孟緹不用抬頭也能感覺得到趙初年的動作。
  趙初年也不在乎她是不是看著過來,坐到她身邊,伸手就要撫上她的額頭,同時伴隨著輕輕的音調,“阿緹,我聽說你病了,正在發燒。我給你帶了藥過來,你吃一點。”
  語調溫柔,完全是在哄人。孟緹看著她手臂的陰影在被子上晃動,一側身體躲開了。她不想跟他說話,也拒絕思考,痛苦是奇妙的一種感情,你越想它越痛;如果將其拋之腦後,那痛苦也就不複存在了。
  趙初年的手尷尬地在空中停了一會,又默默收回去。
  他說:“阿緹,你剛剛是準備出門?你有事情嗎?”
  孟緹直到現在才提起一點點力氣,她抬頭看著他,對上他關切的視線,“我,很好。沒有什麽事情。”
  視線交錯,孟緹想起最後一次見麵時,她毫不留情的說“我恨你一輩子”,言猶在耳。
  趙初年輕聲說:“你瘦了。”
  你又何嚐不是。其實趙初年不但瘦了,也憔悴了很多,臉上帶著風塵的痕跡。他大衣下是件針織的薄毛衣,看起來並不太保暖。
  孟緹很清楚這幾千公裏走下來是多麽的疲勞,更何況外麵還下了大雪。積累半年的恨意就像他鬢發間的雪花一樣消融無形,取而代之是不可言說的無奈和揪心。憎恨是一種勞心勞力的感情,像一柄劍,需要攢積著所有的力氣才能讓劍鋒朝外針對敵人。
  她垂著頭,覺得氣息哽住了喉嚨。很久之後才開口問:“你在門外等了多久?”
  “不知道。我一直在猶豫不要敲門,”趙初年抬手想要摸摸她的額頭試溫度,卻在最後一瞬停下來,“想著想著,你就開了門。”
  他說得很慢,聽他說話的時候,總覺得他好像痛得很厲害。不是那種肢體上的疼痛,而是另外一種精神上的撕裂感。
  孟緹忍住自己所有的感情,繼續說,“你……什麽時候走?”
  “看情況。”
  “程璟在樓下住。”
  “我一會就去找他。”
  話已至此似乎再也沒有別的可說。
  趙初年站起來,拿??
  孟緹掀開被子下床,從床底拿出電熱水器,又開始穿鞋。單人間沒有衛生間,打水隻能去公共的洗手間,趙初年伸手去接,說:“我來。”
  孟緹用手臂擋開他,搖了搖頭,開門去了走廊。
  外麵很冷,在西北,伴隨大雪的往往還有大風,水管子裏留出來的水大概在零度左右,幾乎可以把人的手指頭凍掉。自然條件惡劣成了這樣,哪怕這麽冷,還是不想回屋,不想看到趙初年。她看著嘩啦啦的雪山流水,想,半年了,居然還是沒有勇氣麵對。
  幾分鍾後她捧著壺進了屋,看到趙初年拿著掃帚和垃圾鏟打掃尾聲,他彎著腰,把床底的紙屑掃出來。
  孟緹把水壺往桌上重重一砸,“我自己有手,也會打掃。”
  趙初年直起身子,支著掃把靜靜看著她片刻,孟緹也不甘示弱回以冷淡和拒絕的眼風,他大概有一瞬間的怔,但沒有流露出任何不快,把掃把和垃圾鏟歸回原位。相比一年半年初識時的趙初年,他磨去了所有的棱角,在她麵前變得低聲下氣,除了討好還是討好。
  水終於燒上了,在電熱水器“咕嚕咕嚕”的呼吸聲中,趙初年把小藥箱搬到在書桌上,隨後微微彎了腰,去拿行李箱和大衣圍巾。
  孟緹不言不語看著他的動作。
  “阿緹,記得吃藥,醫囑也在藥箱裏,各種藥都寫了用法。身體總是自己的,不要因為恨我而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趙初年手扶在門把手上,但沒有回頭,“我去程璟那裏住。大雪封了路,我大概會在昌河呆一段時間。”
  趙初年離開後,屋子再次恢複了死寂。孟緹覺得頭疼,從櫃子裏翻出幾包板藍根衝開喝下去。她抱著藥杯子笑了,喃喃自語,“怎麽會封路,又不是沒有路政。”
  她之前過得渾渾噩噩,現在終於清醒了。以一種她最不情願的方式。
  第二天開門的時候,孟緹才發現,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
  大概是趙初年帶來的藥有效,昨天吃了兩次,今天起來頭就沒那麽沉了,對溫度的變化尤為敏感。
  冷。外麵好冷。
  冷得眼睛都不想睜開,冷得想把手臂腿都縮到身體裏去。
  孟緹前所未有的想念溫暖。
  她返回屋內拿起楊明菲走時給她的備用鑰匙,去了她的房間,從櫃子裏取了一床棉絮和一床被子,費力的抱在懷裏,剛剛想下樓忽然又改了主意,把棉絮被子放回原位,重新拿好鑰匙下樓。
  程璟的那間屋子她經常去,知道屋子很小而且狹窄,連張多餘的床都沒有,也不知道兩個高高大大男人昨天晚上是怎麽住的。
  她在樓梯間緩慢的行走,投過樓梯間的窗戶看到遠處的標誌性的高大山脈在細雪中消失了身影。雪花就像是層層的白色的巨大窗簾,把這棟小樓和世界割裂開來,連天空都消失了。風從樓梯口卷起,拂過她的臉。她裹緊了衣服,加緊了步子,來到了程璟的門口。
  門很快打開了,開門的是程璟,他一怔,失聲叫了一句“阿緹”;孟緹心說明明昨天跟他見過麵,而他到底要多吃驚聲音才會拔這麽高失態成這樣。程璟過了幾秒種才回神,一把拉她進屋。趙初年像個孤獨的將軍,站在窗前,此時他正因為聽到聲音而回過頭來,正對上她的視線。兩人隔著程璟,恍若兩軍對陣般,僵持站立。
  他的行李打開了,癱在地上,在這單間中狹小的空地上。孟緹掃了一眼,沒有多少衣服,大部分是各種吃的——準確的說,都是她曾經很喜歡吃的零食。
  程璟問她:“好點了嗎?”
  “好多了,”孟緹深呼吸,驅趕身體中冰冷的空隙,“藥很管用,我吃了兩次就好了。”
  她說話時抬高了一點聲音,讓站在窗邊沒動的趙初年也能聽到。
  “那就好,我一直擔心你不吃藥。”
  “不會的。”孟緹闔上眼皮片刻,裝作無意地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你們昨晚怎麽睡的?”
  “初年哥睡的地鋪。”
  孟緹輕輕“嗯”了一聲,跟她預料得差不多。她走到趙初年麵前。從她進屋後,他一直很沉穩,因此也很沉默,平靜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偶爾轉眸間,她會看到他凝結的眉心,還有那眼神中的期盼。
  孟緹笑微微,“趙老師,住得還習慣嗎?”
  她叫他趙老師,這個稱呼讓屋子裏的其餘兩人都怔了一下。
  趙初年的麵孔迅速陰沉下來,雖然他的臉色表情一直不太好看,但此時的不好看程度都比得上窗戶後的陰暗雪天了。孟緹看到他喉結滾了滾,像是在竭力壓製著什麽,半晌後才說了一句,“習慣。”
  “那就好。”
  孟緹拿出鑰匙遞給他,“這是楊明菲那間屋子的鑰匙。明菲回家了,你去她那裏住吧,她屋子裏什麽東西都有。程璟表哥的屋子太小了,你們兩個人住,也許不太方便。”
  趙初年完全沒有想到孟緹下樓是為了這件事情,呆了呆,甚至都忘記伸手去接過鑰匙。
  孟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怔了怔問,“你不願意?”
  “不是,不是的,”趙初年搖頭,身體微微前傾,接過鑰匙,“謝謝你,阿緹。”
  他很客氣,非常的客氣,孟緹也一樣的客氣,客氣地言道,“舉手之勞。”
  程璟在一旁看著,微微蹙起了眉頭。孟緹給了鑰匙就上樓去了,大家都知道,要敘舊,機會還多的是,不在乎這一時。
  趙初年因為要收拾行李,沒有當即跟著她上去。
  程璟摸著下巴看他拿起?
  程璟歎了口氣說:“阿緹的心底到底還是善良的,也見不得你吃苦受罪。”
  趙初年垂著眼,聽不出感情地“嗯”了一聲。
  “表哥,別急,慢慢來。”程璟說,“她現在已經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總有一天會原諒你的。”
  趙初年停止了收拾,盯著程璟,眸子裏迸出了異樣的光,“她想起來了?想起多少?你怎麽知道的?”
  程璟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在搖光古城那個晚上孟緹跟他說的話大致轉述了一遍,末了又說:“我當時沒想到她會跟我說她剛到孟家的事情。十五六年前的事情她完全記得,她真的很聰明。可以這麽說,她的聰明已經超過我的想象了。”
  “她繼承了父母的所有優點,一直很聰明,五歲就能背幾百首唐詩,記憶力極好,”趙初年聲音不高,但說這話時他微微笑著,下一秒卻苦澀起來,“因為她聰明,所以後來才能從人販子手裏逃走。”
  被人販子擄走這件事情程璟大致知道,但具體的細節他則前所未聞,他張大眼睛,詫異之極,“啊?居然有這種事情?”
  “有的。”
  趙初年沒有詳細解釋的打算,伸手合上了行李箱。
  “初年哥,你們倆和以前相比,都變得太多了。我在昌河這兩個多月,基本上沒有看到阿緹真心的笑過幾次。而你就更不要說了,就像個裝在罐子裏的炸彈。老實說,我看著你都覺得心驚膽顫。”
  趙初年對他頷首,陰霾的表情散開一點。
  “我有分寸。”


  第四十二章 雪重  
  孟緹不知道趙初年要在北疆待多久,但住得這麽近,中間還有一個跟兩人關係都不錯的程璟,反正從那之後她天天看得到他。孟緹每天都去看考古隊修複從古城裏發掘出的文書,趙初年往往也在。趙初年跟這群人的關係很不錯,孟緹聽他們說話說知道,趙初年和他們在大學裏就認識了。有時候他們聊起學校的事情,對比得她完全成了外人。
  趙初年在她麵前不怎麽說話,像是怕引起她的反感。他從來不說什麽時候要回去,孟緹也不會問。不過畢竟是鄰居,每天總會碰到幾次。天氣這麽寒冷,不少店鋪都關了門,開著的就那麽幾家,所以孟緹每天的生活較固定,去固定的小超市裏買生活必需品,跟考古隊的一行人去五十米外的小飯店吃飯。但早上天氣太冷,她不願意出門,就買上一堆饢放在屋子,餓的時候就把饢撕碎,泡上熱水權充早飯。
  趙初年來了之後,她的生活在慢慢地改變。他無聲無息地取代了程璟的位置。每天早上他都會送早飯過來,主食都不一樣,但總會有羊奶或者牛奶。他第一次送早餐的時候,就打擾了她的清夢。孟緹本來還睡意蒙矓,揉著眼睛開門後,看到是他,嚇了一跳,睡意全沒了。
  “你這是……”
  “阿緹,我聽程璟說你不愛吃早飯,這樣對身體不好,以後我每天都會給你送早飯過來。”趙初年把兩個飯盒遞給她,微笑著說。那是她熟悉的能融化冰雪的笑容。
  他沒有要進屋的意思。孟緹看到他大衣肩膀上的雪花,終於還是讓他進了屋。他看上去非常高興,實際上隻要孟緹跟他說一句話,多看他一眼,他都不掩喜色,雖然表現得很含蓄,但孟緹之前跟他相處了整整一年,又怎麽會看不出來。
  她的房間內有張折疊的小桌,趙初年兩天前就發現了。他打開折疊小桌,放在屋子正中,又把飯盒放好,“阿緹,過來吃吧。”
  她才睡醒,頭發沒梳,渾身上下都是亂糟糟的。她朝手心嗬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臉,視線瞄到小桌上的食物,是她很喜歡的南瓜羊肉餡的餃子,餃子正在騰騰地冒著熱氣,看著就食欲大起。
  “趙老師,謝謝你。”孟緹從詞典中選了一個最安全的詞,“你別再費心了,我這裏有吃的。”
  “放了這麽些天,饢都硬了,也不好吃。”
  “好吃不好吃,我無所謂。”
  趙初年看著她,平和地開口,“阿緹,我有所謂。”
  孟緹知道他長得極為英俊,而那一雙眼睛則是最迷人的,據楊明菲形容,他的目光簡直可以讓枯枝長出新芽。她剛剛起床,腦子還不太清醒,更何況她素來不如趙初年執著。她半合著眼睛,疲憊地開口,“我知道你在想盡一切辦法彌補我。我收回我的話,我不再恨你了。”
  趙初年走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輕聲叫她“阿緹”。
  這個小房間的氣壓頓時為之一改。
  這個握手的動作充滿了善意,大概還有一點感動和討好。孟緹在下一秒抽回了手,速度雖然很快,但是也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大概是剛剛拿飯盒時留下的熱度。
  孟緹開口,“趙老師,是啊,我不恨你了。你沒有必要費心討好我。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顧。雖然我不恨你,但我不希望看到你在我麵前出現。”
  好像忽然被流放到北極去了,趙初年的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孟緹覺得自己腦子清醒多了,說話非常流利,“不論怎麽說,你騙了我,你布下了一個巨大的騙局讓我鑽,這些都是事實。我所擁有的一切都被你破壞了,我失去了太多,父母,哥哥嫂嫂,我的小侄子,鄭大哥……我現在連家都回不去,我什麽都沒有了。趙老師,你再怎麽彌補,也沒辦法把我失去的一切補償給我。”
  趙初年微微點頭,錯開了視線。
  “我知道。我來找你,不?俏?瞬鉤ツ恪!?
  “那是什麽?”
  “隻是想見你。”
  孟緹呆呆地看著他,大腦一團亂麻,根本無從分辨他這句話裏的感情。他還是很從容很鎮定,對她點頭示意,隨即離開了房間。
  門被小心地帶上了,隔壁的房門也響了一下,大概是他開門關門的聲音,聲音很輕,不注意是聽不出來。孟緹把臉埋在手心,長久不語。
  因為要趕在三月份之前出成果,考古隊任務繁重。哈格爾機場也因大雪臨時關閉,加上下雪後城鎮間的大巴車班次變少,所以大家都打算在昌河過年,不肯休息。考古隊員每天加班加點地複原、解讀從古城裏發掘出的文書。
  孟緹有時候也會跟過去看他們修複古代文書。現在修複的都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文書,上麵的文字她完全不懂,不過並不妨礙她看得津津有味。帶隊的蔣也夫很滿意她的熱情和態度,往往一邊指導修複工作,一邊為她介紹說明。
  這間簡易的工作室裏,最外行的顯然就是她了。
  發掘出的文獻小部分是用西域一個小國的文書書寫,大部分是突厥語如尼文。北疆氣候幹燥,因此文書上的字跡異常鮮明。南北朝末期,雖然已經有了紙張,但為了書籍能保存得久,多半還是用絹本,隻有一小部分是紙張。這群人裏隻有蔣也夫懂得少量的突厥語,所以解讀工作一直沒辦法展開,目前所有人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修複和拍照。
  太專業的事情孟緹做不來,也隻能在一旁觀看考古隊員往文獻上噴水,給文獻碎片加編號,再根據絹本的結構字跡拚成原狀。倒是趙初年在此時顯得頗有用武之地,他編了個小程序來處理文獻的照片,在計算機上拚圖。
  蔣也夫對此大為讚賞,拍著程璟的肩膀,“你這個表哥很不錯嘛。”
  收獲雖大,但遺憾總是存在。一起出去吃午飯的時候,孟緹聽到考古隊的一行人閑談,說直到現在也沒發現漢語的文獻。在昌河這一帶,距絲綢之路的北道有一百餘公裏,不遠不近的距離,漢文化也許還沒有輻射到此,相當遺憾。
  誰知當天下午就有了驚人的發現。
  吃完飯回到那間小工作室,施媛和程璟馬上去檢查一件帛書的修複情況。他們從昨天開始負責修複的那件磚頭開關的帛書。帛書寫在一段長絹上,然後整齊地折疊在一起,但因年代太久,千百年的螺壓使帛書的折疊處斷烈、粘連在一起,像一塊規則的長方形磚塊。為了使它揭開後的順序不亂,施媛和程璟在他們能找到的最大的搪瓷盆內注入了蒸餾水,鋪上塑料窗紗,將帛書放入了盆內。泡了足足一個上午,現在終於有了鬆動的跡象。
  他們用窗紗一層層地提取出絹,再用小起子慢慢地將絹布一頁頁分開,平放在那張三米寬的工作台上。
  施媛“啊”了一聲,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大家發現這件帛書的碎片居然全部是用漢字寫成。
  當時孟緹正在看一本古代文獻,聽到聲音也扔下書圍了過去,著急地問:“寫了什麽?”
  趙初年錯了錯身體,讓她站在身邊。孟緹這段時間一直避免跟他正麵接觸,但此時略一猶豫,還是擠了過去。
  那件帛書跟她在博物館裏看到的並無太大區別,隻能從細密的紋路上分辨出那是陳舊發黃的絹布,那些紋路是那麽的滄桑,黑色的字跡卻異常分明,字體相當漂亮,有點像飄逸版的楷書,又或者接近行書——但孟緹知道那不是楷體。
  蔣也夫到底是行家,伸手指了指其中某頁,頷首大讚:“這筆字極讚,很像《月儀帖》。”
  大家都在表示讚同,隻有孟緹這個外行一頭霧水,好奇地問:“那是什麽?”
  所有人都沉浸在看到中文文書的喜悅中,沒注意到她的問話。孟緹正打算再問一次,趙初年接過了話,微微抬高了聲音,“那是西晉時的一張名帖。”
  “沒錯,我最喜歡其中的幾句詩:山穀路限,不能翻飛,登彼崇邱,延佇莫及,不勝眷然。”蔣也夫的情緒高漲,手從窗紗上拂過,但沒敢觸及那薄而脆弱的絹帛,問趙初年,“實際上,《月儀帖》不但書法成就高,文字也非常優美。初年,你記得很清楚嘛。”
  趙初年微笑回答:“我小時候多次臨摹過這張帖。”
  一位博士生說:“我記得這是索靖送給摯友的文吧?”
  “摯友嗎?我覺得更像情書。”施媛笑眯眯的。
  “情書?當然不是,就你亂想。”蔣也夫拍了一下施媛的頭,“要說情書,這張上的字才更像情書。”
  大家都低頭去看,孟緹也盯著他手指的方向。她下意識念出來,“道之去遠,我勞如何。深穀杳杳,而君是……”接下來那個字模糊不清,幾近草書,她自然就頓住了。趙初年在她身邊,用不高的聲音回答她的疑問:“涉。‘跋涉’的‘涉’。”
  孟緹噎了一下,去年的記憶又浮上來。她強令自己忘掉,不再出聲,默默地看下去,這下子順利多了,剩下的基本上都認識,偶爾一兩個不清楚的字也能猜出來,“高山岩岩,而君是越;長河寂寂,而君是渡;遠路悠T悠,而君是踐;冰霜凜凜,而君是履……”
  正如蔣也夫所說,這短短數行字更像是一封情書,讀之令人動容。
  施媛又羨又嫉,重重感慨了好幾聲,“這樣長途跋涉,是為了見最心愛的那個人嗎?真是讓人感動死了。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幾個人可以做到。”
  程璟冷不丁地插嘴,“有人可以做到。我就認識。”
  “誰?”
  孟緹感覺到他的目光掃過來,頓時心裏沉重得好像灌了?ΑK?煩鋈巳海?叩階?慌裕?衿鶚槎療鵠礎?
  眼不見心不煩,僅此而已。
  考古工作進入了新的階段。目前發現的漢語文獻就像是看電影看到一半沒了下文,令人心癢難耐,對研究古代文獻癡迷的蔣也夫睡不好也吃不好,於是他決定:等到雪停了,再探一次古城,在上次發掘出這批文獻的地方再深入挖掘一下。
  因為按照已有的文字記載,這批文獻是當年這座城市的國王所有,文獻上記載說他“藏書二千一百五十七卷於石室”。而就已經發掘的文獻數量來看,不要說兩千卷,十分之一都不到。
  在蔣老師許下宏願之後,雪在第二天就停了。
  新年也姍姍來遲。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頓飯,飯後大家聚在一起玩牌。李開南老師身體不好去隔壁房間休息了,剩下的八個人恰好湊齊兩桌,一桌麻將,一桌牌。
  玩牌時,孟緹和考古隊的一個李姓男生一組,那天晚上兩人招手氣超好,打得施媛和程璟“鼻青臉腫”。新年就這樣在大家的吆喝聲中度過了。
  隨後的兩天都是冬日朗朗的好天氣,沒有下雪,雖然還是寒冷,但那種冰冷沁骨的感覺卻淡了好多。於是蔣也夫帶上包括程璟在內的四個學生準備再次朝古城進發。孟緹很想看看大雪中的搖光古城,因此有機會絕不放過。她早就領教過北疆的天氣,起床時又有點發燒的症狀,就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孟緹走到吉普車邊才發現,趙初年居然也在,他正幫著蔣老師搬器材。他還是冬天裏慣常的打扮,深灰色長大衣,裏麵是淺色毛衣,脖子上隨意圍著一條厚厚的灰色格子圍巾,再加一雙羊皮手套。他就算是搬東西,也好像是從時尚雜誌上走下來的頂級模特。
  恰好施媛從她跟前走過,她聽到施媛嘀咕:“都是表兄弟,為什麽差這麽多?”一副很不明白的樣子。
  孟緹側頭看了施媛一眼。
  施媛恰好也在看她,視線一對上,施媛就歎了口氣,一把扯過孟緹到車子前方,看了看四周無人,才說:“阿緹,程璟讓我不要問你,但你就當我多嘴,我就問一句話。”
  “什麽?”
  “因為程璟的關係,我認識趙初年也有好幾年了。”施媛說,“他們倆是表兄弟,你和程璟是表兄妹,趙初年跟你也有親戚關係嗎?我看你們好像也認為的樣子。當然,這個問題你回不回答都無所謂,我就是覺得你們三個人之間一團亂麻。”
  孟緹覺得頭疼欲裂,也不知道是心理效應還是被冷風吹的。連外人都覺得他們的關係一團亂麻,她這個在局裏的人就更不清楚了。她想說話,一張嘴,冷風刺激著鼻子和喉嚨,忽然就癢起來,連續低咳了好幾下。
  這樣一來,施媛也知趣地不再問了,於是笑了笑,拉著她上了車。
  起初還擔心國道上的積雪影響路況,但吉普車出了城後,發現道路幹幹淨淨,雪整齊的堆在路邊,潔白如棉。
  顛簸的過山車的效果再次出現,孟緹這次早有準備。她帶了件厚毛衣出來,把毛衣罩在頭上,不論車怎麽顛簸,都不怕腦袋撞到車上了。觸目所及都是白色,如果略過這一路的顛簸不提,倒好像在雲層裏穿行一樣。
  吉普車花費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時間,終於到達了搖光古城。
  站在古城東城門入口,雪中的古城在午後的陽光中閃閃發亮,冰冷的雪變成了溫柔的被毯,覆蓋在這座冬眠的古老城市上。孟緹想起了兒時看過的童話故事——小姑娘為了尋找被白雪皇後騙走的小男孩,一路冒險,走過了險峻的山河和白雪覆蓋的原野,找到了自己的朋友。那片原野,應該就是眼前這樣的。
  天氣那麽寒冷,她深吸一口氣,呼吸變成了煙霧。她手心發癢,於是從車子裏摸出考古隊的一台老式的數碼相機,哢嚓哢嚓連拍數張。她沒有帶相機來北疆,因此在北疆這麽久,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來。
  蔣也夫笑著示意程璟拿好相機,一行人就朝上次發掘出文書的地方進發了。
  那是這座古城中看上去最高的一處建築物,占地約五百平方米,據地基考證,是王宮所在。雖然這一片地方隻剩下相連的兩間房屋,地麵微微下陷,破損嚴重。上次發掘後他們做了標記,現在順著標記走即可。發現文書的地方是個地窖,雕著花紋塗著綠漆的木門吱呀作響。上次發現的文書已經都被搬完,地窖基本是空的。
  但驚喜總在失望之後。
  下午他們又順著地麵上的一排整齊的小坑順藤摸瓜,在古城的西北邊上發現了古代的墓葬群。這一大片墓葬群的風格有些怪異,僅僅隻能依靠墓上殘存的石堆辨認,乍看上去,隻會以為是些淩亂的石堆。因為工具有限,發掘到了墓室的輪廓後就停止了,沒有大規模發掘。蔣也夫指揮著學生標記畫圖,一天基本上過去了。
  大家準備收工回昌河時,晴朗了一天的天氣很不給麵子地灰暗下去。天氣驟然變得陰霾,讓每個人都變了臉色。
  施媛一邊收著工具,一邊咋舌,“這是拍電影嗎?大製作電影都沒有這個效果啊。”
  “是啊。”孟緹深有同感。
  考古工作者最強的本領一般有兩個:一是本質工作發掘,二就是野外求生能力。蔣也夫在野外考察多年,西南地區的懸棺洞進去過,東南的深山老林去過,還在東北挖過人參,因此不論去哪裏都有準備。
  他擰著眉頭看了看天色,朝幾個男生一指,“許立,小賀,你們跟著我把工具搬走。趙初年,程璟,你們去車上把東西都拿過來,這雪起碼要下一個晚上。”
  “搭?逝衤穡俊?
  “不能,看這陰霾的程度和起風的勢頭,半夜的時候會被凍醒。”
  蔣也夫指了指剛剛出來的那個石頭洞,“施媛,孟緹,你們進去躲一躲。”
  真正的大雪很快就落了下來。
  程璟說:“這場雪真是不小。”
  “這場風雪算什麽?我那年在東北遇到的才是真正的暴風雪。我開著車,到處都是雪,一米以外的地方全看不到,”蔣也夫拍腿感慨,“差不多每小時隻能走四公裏,三十七個小時啊,我點水粒米未進。司機隻有我一個,完全不敢放鬆,掉以輕心就會被凍死在冰天雪地裏。”
  施媛完全拜服。她跟著蔣也夫走南闖北地考古也就一年時間,雖然辛苦,但從來沒遇到危及生命的時刻。
  “所以啊,女孩子學這個,很遭罪。”蔣也夫說,“施媛,回去後再改行還來得及。”
  “您說什麽呢?”施媛笑起來,“我這點考慮還是有的。”
  一群人紛紛笑了。
  在野外考古的人配合默契,大家很快就分工協作,生火,點爐子,拿出鍋,取出若幹瓶礦泉水。
  蔣也夫撫著那厚厚的牆壁,碎碎念著說:“你們小心點,要保護古跡。這裏的每一塊泥巴都是國家文物啊。”
  施媛陪著程璟在爐子旁搓著手烤火,“我們能找到這個地方躲雪就不錯了……唉,我是希望這裏稍微可靠點,不要被雪壓垮了。”
  “壓垮?”蔣也夫很不讚許,“你以為這是現在的豆腐渣工程嗎?這是古代人的智慧,千百年都屹立不倒的。”
  依靠泥土鑄起的城堡,牆壁很厚,冬暖夏涼,讓人歎為觀止。不過聲音稍微一大就有回音。師生分析討論著今天的收獲,說笑聲回蕩在屋子裏,很是溫馨。施媛燒了點水,給每個人分了點帶出來的餅,夜晚也就來了。
  孟緹本來就有點低燒,穿著羽絨服,把隨身帶來的衣服披在身上,靠著牆角,昏昏沉沉的,完全沒有食欲。趙初年拿熱好的水和餅給她。
  孟緹勉強一笑,搖搖頭,“我不想吃。”
  趙初年哄她,“還有一個晚上要過,多少吃一點。”
  孟緹還是搖頭。蔣也夫、施媛等人都在看她,都勸她多吃。
  她輕聲說:“你一定覺得我恃寵而驕是不是?”
  “沒有。”
  “你老遠來看我,我對你卻這麽壞。”
  “這是我應得的。”
  孟緹連苦笑都沒有力氣了。她把頭埋在膝蓋間,喃喃地問:“你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告訴我我是你妹妹?”
  “因為我自私。”
  “什麽?”
  趙初年很溫柔,“你先吃點東西,我再告訴你。”
  孟緹無奈,接過杯子喝了口水,費力地咬著餅。
  趙初年跟她並排而坐,說話時聲音低沉。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告訴你你是我妹妹嗎?看著你認別人當父母當哥哥,我心裏比誰都難受。阿緹,在這十幾年裏,我看了不少案卷,知道被人販子拐走的女孩下場會多麽可怕。所有最可怕的場景我全都設想過,我經常被噩夢嚇醒。我在趙家錦衣玉食,而你在人間地獄中苦苦掙紮,我想起這些場景就受不了。”
  孟緹搖頭,“我被拐走不是你的責任。”
  “怎麽會不是我的責任?我的職責就是照顧你。”趙初年看著自己的手心,“我不在乎你變成什麽樣子,隻要能找到你,我就一輩子保護你。可是我沒想到,找到你的時候,你那麽美好,你比我所有想象的趙知予都要美好,你那麽漂亮聰明,那麽大方善良。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你不記得我了,你徹底忘記了我。”
  孟緹覺得自己大概是被水噎了,哽著說不出話來。
  “……這不是我的本意。”
  趙初年又說:“我來平大任教之前曾經見過你。”
  “什麽時候?”
  “你不會記得。”趙初年說,“我來學校麵試時去找過你。第一次我跟你問路,你快而準備地回答了我,但卻沒有多看我一眼,騎上車就走了;第二次在圖書館,我問你期刊雜誌在哪個閱覽室,你當時手裏拿著不少書,匆匆忙忙地往樓上走。”
  孟緹努力地回想,她覺得自己應該能記住,那麽英俊的年輕男人跟她問路,她應該有點印象才對。不過,她始終想不起這兩件小事。它們太稀鬆平常,早就被生活係統刪除了。
  “兩天之內遇了你兩次,你隻當我是陌生人。我這才真正相信,你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趙初年微微一歎,“後來才知道,你不光不記得我,甚至記憶也被篡改了。如果那時候我告訴像我妹妹,證據確鑿,你會怎麽對我?”
  她不語,慢慢地喝光了水杯裏的水。她很清楚答案,如果趙初年一開始就跟她揭開真相,哪怕他擁有確鑿的證據,她也會憎恨他,把他打入老死不相往來的對象裏。
  “你會恨我,是不是?”趙初年靠在她身邊的牆壁上,“雖然現在看來,結果也一樣。”
  孟緹看著自己的手心,“我之前說過不恨你了。”
  趙初年垂下視線,自嘲般微微一笑。爐子裏的火光落在他臉上,一跳一跳的。他臉上的細節無所遁形。這半年,他也消瘦多了。
  “但這不是我要的。”
  孟緹說:“所以你監視我?”
  “我要了解你的喜好才能接近你,我不能被你討厭。”
  “這樣很卑劣。”
  “是的,我不高尚,我非常非常自私。我沒辦法看著你遺忘我。我要的不僅是你承認我這個哥哥,承認你是趙家的孩子。”趙初年眼深如井,“阿緹,我要你想起我這個哥哥,我要我們像小時候那樣相處。”
  孟緹靜默了一?』岫?K??萊ね床蝗綞掏湊飧齙覽懟?
  “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之後,這不可能了。”
  趙初年恍若沒有聽到,也沒回答。他沉默地站起來,轉身看爐火去了。
  爐子裏的火劈裏啪啦一直燃燒著,洞外大雪紛飛,大家都像冬眠的動物,整齊地躲成橫排,都睡得很安靜。他們帶著睡袋,每個人分到了一個。孟緹裹在睡袋裏昏昏思睡,但還是越睡越冷。她很多年沒有這麽冷過了。身體對外界的刺激有著極強的記憶力,她迷迷糊糊的,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翻滾。
  她翻了個身,就對上趙初年的視線。他還沒睡,在她睜眼的前一秒正看著她,不知道他想著什麽,竟然微笑著。睡袋明明夠用,他卻沒有用,靠牆坐著。他背後和牆壁之間墊著睡袋,身上蓋著他自己的大衣。
  孟緹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或許是怕吵醒其他人,又或許是無可言說。
  她做了個口型,無聲地問:“怎麽還沒睡?”
  趙初年搖頭,擺手示意沒關係。
  “身體再好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會感冒的。”孟緹咬著唇,“你知道現在多冷嗎?”
  他隻是笑,微微揚起了頭。那個神態,好像他們的頭頂不是土黃色的屋頂,而是燦爛的星空和月亮。
  爐火在不遠處幽幽地晃動,就像一種昭示。
  孟緹把手從睡袋裏挪出來,蓋住了雙眼,在逐漸薄弱的意識中喃喃自語。
  “那時候下著大雨,外麵很冷的,你還出去幹什麽……”
  趙初年一怔,俯身看著她,“阿緹,你還記得?”
  “記得……哥哥,你還跟小時候一樣啊,這麽要強。”
  
  第四十三章 雨夜  
  半夜時分,雨忽然下大了。簌簌的雨聲在靜寂的夜裏十分清晰,顯得有點傷感,浸入了人的夢境。這聲音在夢境裏幻化成寒冷和一聲聲有節奏的低咳聲,趙初年猛然驚醒過來,低喘了幾下,被子從他身上滑落。
  他略微清醒了一點,揉揉眼睛四下環顧。這是這個城市最老式的房屋,沒有三十年曆史也有二十年,屋頂全是瓦片,偶爾有一兩塊透光的明瓦鑲嵌其中。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屋子裏的陳設從黑暗中浮現出來:除了兩張床,一張書桌,還有牆角裏不明的陰暗物體,就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夢裏聽到咳嗽聲消失了,他鬆了口氣,打算躺下去繼續睡,耳邊響起了一個脆生生的童音,“哥哥,你醒了嗎?出了什麽事?”
  趙初年暗驚了一下,立刻俯身去看睡在自己身邊的小女孩。她睜著一雙睡意全無的眼睛看著他,那是一對極其明亮的眼睛,就像是黑夜裏的星星一樣。趙初年微微笑了,親親她的臉,一隻手拉過被子躺下,把自己和妹妹重新蓋好。
  “知予,沒什麽事。乖,睡覺吧。”趙初年的聲音很輕柔,全然是哄孩子的語氣。
  趙知予翻了個身,“我睡不著。”
  “好好睡覺明天才有精神起床呢。睡不著可不行,要哥哥講故事給你聽嗎?”趙初年用手環著她的肩膀,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這是他習慣性哄妹妹睡覺的姿勢。
  她眨了一下眼睛,往他懷裏縮了縮,“哥哥……”
  “嗯?”
  她怯生生地問:“爸爸的病什麽時候好啊?”
  趙初年脊背一涼,像有塊冰從後頸窩裏滾下去,他定了定神說:“爸爸的病會好的。”
  “可是……這些天晚上我都聽到爸爸在咳嗽……他好像很痛的樣子……”
  趙初年每天晚上也能聽到,每次咳嗽都像咳在他心裏。他撥了撥妹妹額前的頭發,摟緊了她,“是嗎?”
  “嗯,今天晚上也是。我剛剛去看他,他說沒事。”
  趙初年暗想,我怎麽沒有聽到?隨後想起,或許是昨天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熟了,居然還要妹妹來提醒自己。他掀開被子下了床,按亮了床頭燈,屋子裏頓時明亮起來。他走到男人的床邊,試探性地叫道:“爸爸?”
  床上的中年人消瘦得不成樣子,蜷縮著身體裹在被子裏。從被子下的輪廓就知道,他應該是個高個子的男人。他額頭上都是冷汗,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少年,“初年,你醒啦……”
  隻這五個字,他都說得氣喘籲籲,聲音裏還有破音,一聽就知道肺不好。
  十一二歲的少年麵露焦慮,拉開了床頭書桌的櫃子,拿出一小袋藥。鋪滿稿紙的書桌上有一個白色的搪瓷杯子,裏麵有小半杯涼水,桌下有紅色的塑料暖水瓶。他拿壺倒水的姿勢很是熟練。
  趙初年坐在床沿,試了試水溫,然後扶著男人坐起來,喂他喝水吃藥。
  “這藥吃了……沒什麽效果。”中年人搖了搖頭,勉強把藥咽了下去。
  趙初年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父親的重量。男人眼窩深陷,臉色青白,就像脫水的樹枝,瘦得可怕。
  趙知予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下床了,她絞著手指,眼睛紅紅的,嘴抿得緊緊的,看起來想努力忍住哭泣的樣子,“爸爸,爸爸,你疼不疼?”
  中年男人對著她微笑,他明明是久病沉屙的人,一點精神都沒有,可這一笑整個臉龐都在發光。趙知予手足並用地爬上床,抱著男人的胳膊哭著,“爸爸,爸爸,你要好起來。”
  男人喘了口氣,摸了摸女兒的背,又看著身邊的兒子,費力地說:“初年,你明天去找你二伯。”
  “爸,你……”趙初年臉色一僵,他嗅到了不祥的味道,這是他這幾個月來經常有的預感,並且越來越明顯。
  “之前是我糊塗了,我今天聽到你跟你二伯的話了。”中年男人停了停,“我不應該讓你們跟著我受這種苦。”
  “吃點苦而已,沒關係。”趙初年麵不改色,將水杯放到書桌上。他向趙知予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從另一邊的床頭上拿起毛巾,小心地擦了擦父親的嘴角。
  “不是……有關係的。我對不起你。”
  男人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想起下午的事,那時他在昏睡,有心想說話卻無力起身。來人來找他們,卻被趙初年趕了出去。那個人的聲音雖然十幾年沒有聽過,但還是能分辨出來,正是他的二哥。
  “初年,這都是我……的錯。”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窗外風大雨大,這屋子的窗戶玻璃之前就破了一塊,還是趙初年去找房東拿了幾塊油布堵上的。雨點敲著油紙,風吹著油紙,聲音混合成連續不斷的怪異呼嘯聲,時大時小,好像恐怖片裏的聲音特效。
  風雨淒苦。
  “你二伯……是好人。”中年男人說,“他會照顧你和知予的……”
  趙初年蹙著眉頭,靜了一會兒,他年輕不大,但臉上已經有了大人才有的穩重表情。他永遠都記得父親那句決裂的話——“我寧願葬身荒郊野外,也不會和趙家有任何關係”,而現在,父親居然會說出這種認輸般的軟話,看來他是真的病糊塗了,或者說,病得太重了。
  趙初年記得下午來訪的男人。他和父親麵容十分相似,和父親的疾病纏身潦倒落魄的樣子完全不同,那位二伯衣冠楚楚,乘坐豪華轎車來去,跟之前那位所謂的大伯一模一樣。雖然他在父親病床前默默流淚,但趙初年根本不相信他的眼淚是真實的。
  那位二伯最後紅著眼睛說,要送父親去治病,接他和知予離開,他也隻是冷漠地回了一句,“就算死,我們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不過這些話他不會告訴病重的父親,隻說:“爸爸,我會照顧妹妹的。您好好養病。”
  “你們要讀書……”
  趙初年點頭,“我知道,我會送妹妹讀書。爸爸,您好好睡覺,有什麽事情,明天……”
  趙知予一直盯著父親削瘦的臉,咬著嘴唇沒吭聲,此時卻拉了拉哥哥的袖子,指了指屋頂的瓦,又指了指床上的被子,“哥哥,雨漏到爸爸的被子上了,還有那邊的地下……”
  趙初年抬頭一看,雨水順著破瓦片滴了下來,風雨聲有越來越急促之勢。
  床就在破瓦片下方,他一個小孩子根本搬不動那張笨重的老式床。趙初年想了想,扶著父親重新躺在床上,然後去牆角找了塊糊窗戶剩下的油布遮住被褥。雨水順著油布往下流,落在黑糊糊的看不出顏色的地麵上。
  外麵的雨越來越大,屋子裏其他的地方也開始漏水。這房子太舊了,就像風燭殘年的老人,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出了問題。趙初年去廚房拿了幾個碗和盆放在漏雨的瓦片下方。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碗裏,潮氣彌漫著,令人心慌。
  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趙知予也跟著他忙前忙後,雖然她確實幫不上忙。
  趙初年心疼得不行,“知予,你去睡覺吧。哥哥上屋頂去堵漏洞。”
  “屋頂?”
  “嗯,這場雨還會下很大。如果不堵起來,可能今天晚上我們就會泡在水裏睡覺了。那樣可不行。”
  兩人說話的聲音特別小,怕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聽到。他的精神和體力都不濟,經不起一點刺激。
  趙初年從牆角拿起雨衣披在身上,又從抽屜裏翻出一個手電,抓起一卷油紙搭在臂彎,拉開房門。
  黑沉沉的天就像巨大的嘴,吞噬著世界。誰說春雨綿綿?嘩啦啦的雨就像在哭泣一樣。窄窄的屋簷下,雨水一股股地從瓦片中流下來。趙初年打了個哆嗦,摸索著走了幾步,摸到了那架斜靠著屋簷的木梯。木梯是房東的,前兩天才用過,之後就一直放在這裏。
  門開了,趙知予小跑到他身邊,“哥哥,我陪你說話。”
  趙初年蹲下來握住她的手,“回屋子裏去睡覺。乖,聽哥哥的話。”
  她的眼神很堅定,“我不要回去。”
  “乖,進屋,別讓哥哥擔心。”趙初年說。
  她眨著眼睛看他,扁著嘴,很委屈,也很固執。
  “哥哥你一個人在屋頂上很危險……我……我不會一個人在屋子裏。”
  這麽冷的雨夜,趙初年眼眶一熱,捧著她的臉親了一下,因為黑夜帶來的那些陰霾一瞬間消失不見,妹妹的鼓勵讓他渾身充滿了幹勁。
  “那你就站在屋簷下,別在壩子裏站著。”
  她“嗯”了一聲,湊過去,也親了親他的麵頰。
  趙初年咬著電筒,扶著梯子爬上屋頂。屋頂上有很多青苔,下了雨後,瓦上的青苔滑溜得就像泥鰍一樣,連雨水在上麵都停不住,排著隊往下滾。
  所幸屋梁的坡度不大,趙初年的手腳靈活,擔心妹妹等得太久,他的效率也很高,找到漏雨處,揭開屋瓦,再把油布壓整齊。好在他們租的這間屋子本來也不大,補上幾個大漏洞隻花了二十分鍾。趙初年鬆了口氣,想著差不多了可以下去了。他伸手去抓電筒,沒想到手心太滑,電筒順著屋簷滾了下去,掉到地上,啪啦一聲從雨幕中傳來。
  “哥哥!”趙知予的驚叫在下一秒響起,她聽上去嚇壞了。
  “哥哥!哥哥!”
  趙初年連忙高聲答了一句“我沒事”,用手撐著身體小心地挪到了梯子旁邊,沒了手電筒,隻能用手摸索著尋找樓梯。他好不容易雙手抓住了梯子的木緣,翻了個身,準確地踩著梯子走下來。
  在平地上站穩後,他一手拉開房門,讓屋子裏的燈光流瀉出來。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趙知予在屋簷之外的壩子中,跪在地上,手在水溝裏摸索著什麽,大概是在找剛剛掉下來的手電筒。
  她人小,跪在地上更是顯得瘦小可憐。
  趙初年衝過去,一把把她抱起來,趙知予在茫然慌亂中驀然看到他的臉,“啊”了一聲,高興地笑了。
  “哥哥你沒事?!”
  這個昏暗的雨夜霎時間亮如白晝。
  兩個人都淋得像落湯雞一樣,他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抱著她回了屋。趙初年親親她被雨水淋濕的小臉,“我當然沒事,你哥哥最能幹了。”
  她飛快地點頭,很是驕傲。
  他用最快的速度給自己和妹妹換了衣服,再幫她擦幹頭發,抱著她上床睡覺。她很聽話地配合他。她身體本來就不好,被雨淋得狠了,現在才緩過勁來,在他懷裏弓著身體,雙腿直哆嗦。趙初年摸到她的腳,一下下地揉著腳背腳心,讓她暖和一點。
  趙知予有些迷糊,“哥哥,你冷不冷?”
  “不冷。”趙初年說著話,手一刻也沒停下,“知予,睡吧。”
  屋子裏的燈滅了。她低聲說:“哥哥,我怕得很。”
  “怕什麽?都告訴……”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她在枕頭下翻著什麽東西。片刻後,他的手心裏被塞了個東西。他有點吃驚,拿出來一看,才發現是個小紙片。
  “是什麽?”
  趙知予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說:“哥哥,今天來找我們的伯伯給了我這個……他說爸爸身體不好的時候給他打電話……”
  趙初年眉心一緊,他明明記得自己把那人趕走了,他沒可能單獨接觸知予啊。
  “他什麽時候給你的?還說了什麽沒有?隻有他一個人?”
  “下午的時候,他又來了。這次是他一個人。他一直跟我說‘我不是壞人,我是你爸爸的哥哥,你相信我’。他還要給我錢。”
  下午的時候,趙初年的確出去了一會兒,去給父親買藥和買菜。
  “你拿錢了嗎?”
  聽到哥哥的話裏好像有責備的意思,趙知予有點委屈,“我怎麽會拿錢?他說‘我和你爸爸就像你和你初年哥哥一樣’,我想他可能真的不是壞人——他又給我電話號碼,我就接了。”
  趙初年略微放了心。妹妹還是很聰明的,她的腳已經暖和起來了,他輕輕撫摸著她瘦弱的背,哄她入睡。
  趙知予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在他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卻忽然開口,“哥哥……我不要爸爸死。他……真的病得很厲害……他真的很痛……他去醫院治病,需要錢……”
  趙初年哄她,“可是爸爸不會用他們的錢,他不想跟他們有任何關係。”
  “為什麽?爸爸寧願痛也不想治病嗎?”
  “……嗯,是的。”趙初年不能告訴她,父親的病是花錢也治不好的,請來天上的神仙也治不好的。死亡,他並不陌生,可妹妹還是個小孩子。她三四年前失去了母親,不能讓她再失去父親,至少現在不能讓她知道。
  “總之,知予,以後那個伯伯再來找你,你不要理他,好不好?”
  雨聲滴滴答答地打在瓦片上,吞掉了趙知予最後模模糊糊的話。
  車子顛簸了一下,孟緹醒了過來。
  她揉了揉眼睛看著頂部,發現自己正在考古隊的車子裏打盹。一路上顛顛簸簸的,她居然可以睡得著。趙初年不知何時坐在她旁邊,而她正靠在他身上打盹。
  孟緹怔了怔,坐起來,跟他拉開距離。趙初年輕聲歎了口氣。孟緹別開視線環顧四周,除了開車的程璟,整個車廂的人都在打盹。
  “再睡一會兒吧。”
  “睡不著了。”
  大雪已經停了,掃雪車剛剛在國道上掃出一條道路,雪堆積在道路兩旁,車子就在冰雪的城牆中前進。
  趙初年看不出疲憊,他和別的男生不一樣,不論什麽時候外表都很整潔爽利。他的體力一向很好,至於疲憊,都是精神上的。
  孟緹看著車子前方,“我剛剛做了個夢,是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下雨了,漏雨了,你去房梁上補漏洞。”
  趙初年顯得很安慰,“你想起來了?”
  “記憶就是這麽回事,受到了刺激才會在大腦裏留下來;若幹年後受到刺激,又會想起一點半點。”孟緹自嘲地開口,“我的記憶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好。”
  “你一直那麽聰明,不論看什麽,都過目不忘的。”
  聰明?聰明會讓自己淪落到這種下場嗎?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孟緹無聲地笑著。笑著笑著就把臉貼到冰冷的車窗玻璃上。
  “爸爸……他後來還好嗎?病好了嗎?”
  “沒有後來了。”
  孟緹驚恐地側過臉去看著他,“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沒有後來了?他不是四年前去世的嗎?出版社發的訃告!”
  “不是這樣,阿緹。”趙初年眸子幽深,裏麵寫著沉重的悲傷,“他十七年前已經去世了,就在你被拐走後,沒過幾天就去世了。”
  “啊?”孟緹的大腦徹底混亂了,“那這麽多年,他的書是怎麽回事?是你嗎?啊,你也不可能啊……”
  “他去世後,二伯整理了他所有的文稿,再拿給出版社的。這十幾年出版的每一本書,都是二伯從爸爸大堆的遺稿裏整理出來的。二伯去世的時候,稿子差不多整理完了,該出版的都出版了。起初二伯推動了一下,然後爸爸的書就有了知名度,他的每部作品都很成功,非常成功。”
  孟緹沒想到範夜這個身份後還有如此驚人的隱情,一時也呆了。她隱約記得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天都在伏案寫作。家裏的很多箱子裏裝的都是大量的手稿,但也投稿屢屢被拒,每次被拒後,他的心情都不好。想不到他去世後,他的作品才紅遍了國內。
  “天才多坎坷。”趙初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凡·高也是一樣的,生前無人知道,死後才得到了世人的認可。”
  孟緹不由自主地抱緊了懷裏的書包,這書包裏還有一本枯槐的《白雁》。
  她低聲喃喃:“難怪外麵沒有他的資料信息,一點都查不到。”
  “這是二伯的意思,他不想妄得父親的名聲。二伯去世後,範夜也去世了,我就讓出版社發了訃告。”
  程璟也回過頭說:“但總是好事,雖然世人的認可來得太晚了,但總還是來了。他的書現在在哪個書店都可以看到,這是莫大的榮譽啊。”
  道路難行,車子也開得很費力。程璟一分神,車子就抖了一下,驚醒了施媛。她揉揉眼睛,“怎麽了?程璟,太累了嗎?”
  “還好。”
  趙初年緊了緊大衣,拍拍程璟的肩膀,“把車子停下,我來開吧。你休息一會兒。”
  程璟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會嗎?你都是開跑車的。地上還是有些雪呢。”
  “吉普我也開過的,這路也比較平,應該還好。”
  大概是趙初年表現得胸有成竹,程璟不再懷疑。兩人很快換了位子,孟緹看著他開車的背影,雙肩那麽寬闊,那麽可靠。
  程璟從駕駛位上下來後,立刻鬆懈下來,觀察了趙初年幾分鍾後,發現他的確是可靠的,頓時放下心了,靠著後座昏昏欲睡。
  施媛也不睡了,眨著眼睛看著程璟打瞌睡,看了一會兒她露出笑容,扯過毛毯蓋在他身上。程璟睡著後很可愛,也很漂亮。或許是因為他有四分之一的俄羅斯基因的緣故,他不像別人那樣被曬得紅黑,皮膚依然很白皙。
  施媛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臉。
  孟緹本來心情不好,看到施媛的動作,也笑了笑。
  程璟迷迷糊糊地動了動手,想抓住那個讓他睡不著覺的罪魁禍首,可惜無效,無奈之下他半睜開眼睛,抓住施媛的手放到唇邊親了親,眼神還是困倦的,輕輕嘟囔了一句:“別鬧了,小若。”
  施媛靜了靜,默默抽回手坐好,再也沒有玩笑的意思了。孟緹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目睹這出尷尬的戲碼,側過頭一看,程璟又睡著了。施媛臉色慘白,僵硬地看著前方。
  回到昌河後,吉普車就停在他們住的那棟樓下。考古隊自然去忙他們自己的事情,孟緹也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了屋。
  正月很快就在眾人的忙碌中過去了,考古隊打算三月離開,至於趙初年,離開得更早。畢竟他是老師,學校裏還有工作。這回程的一路,又特別特別漫長。
  趙初年在這裏不過十餘天,就積累了豐富的人脈,他走時,不少人都要送行。但孟緹是送得最遠的,她陪他走了一條街,送他去車站搭大巴車。
  天氣依然很冷,兩人坐在有暖氣的候車室裏。孟緹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遞給他,都是當地的土特產。她笑得燦爛,“趙老師,謝謝你來看我。”
  趙初年搖頭,他還是不舍得。
  要發車了,兩人走到室外,他很高,孟緹微微仰起了頭,“趙老師,有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想過沒有?”
  “什麽?”
  孟緹朝他趨近一步,用手比了比兩人的高度差,“你看,你長得那麽高,我也長得很高了。我們都長得這麽大了。”
  趙初年不清楚她到底要說什麽,順著她的意思回答:“我知道的,你長大了。”
  “趙老師,這就是我想提醒你的事情。你看,我可不是小時候的趙知予了。大四的一年,你確實對我很好,這我心裏有數。雖然那是因為你從頭到尾都把我當成了那個小小的、被你保護的趙知予對待,但我不是她,從現在開始,可不要再搞錯了。”
  “你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身份,這我知道,但你就是知予。”
  她沒有分辯,微微一笑,“你還是沒搞清楚。在你沒有搞清楚我是誰之前,我不想看到你,也請你不要再聯係我或者來看我了。還有,不要再找人調查或者跟蹤我,否則終我一生,不會再原諒你。”
  趙初年震驚而無言。她別開視線,遠處雪山頂上的冰雪反射著日光,亮得很。
  “車子來了,趙老師,祝你一路順風。”
  趙初年隔著玻璃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遠。
  他慢慢陷入了深思。
  這個叫孟緹的外殼,就像絕緣層一般封住了隻屬於趙知予的聰慧和敏銳,隻剩下平庸可愛的少女,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生活了十幾年。她沒有遭遇過陰謀和算計,最大的苦惱也不過是一點少女的心思。如今,屬於趙知予的靈魂在她的性格、人格深處慢慢複活。這個嶄新的人格和孟緹、趙知予的都不一樣,這是沒有辦法逆轉的趨勢。你要怎麽阻止火山噴發?怎麽阻止江河奔騰?那是沒法控製的力量。
  
  第四十四章 策馬  
  四月底,昌河的春天才姍姍來遲。
  考古隊向北疆博物館交付了大量的文物,攜帶著一部分踏上了返程的路。孟緹送走了他們,一轉身,一個月又過去了。
  春天的昌河非常美,非常適合戶外活動,所以春遊很快就被學校排上了日程安排。初中部兩百來人的學生集體去了附近的草原,在大草原上燒烤。草原靠近湖,野花全都開放了,白的是蒲公英,黃的是野菊花,綠的則是滿山遍野的野草。
  孩子們在老師的帶領下燒烤,個個笑靨如花。更遠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在陽光的照射下,仿佛在微笑一般。
  春遊結束後不久,學校又放了“五一”假。假期結束後,校長在教職工會議上宣布,本校獲得了一?適?罹藪蟮木榪睿?獗示榪罱?糜諦藿ㄒ歡敖萄?ィ?菇?糜詬?卵?5耐際楹屠┙ú儷 H?I舷露急徽飧魷?⑺?腥荊?岢∑?嶄噠恰?
  孟緹前麵的那位老師是少數民族人,長得十分高大,擋住了她的視線。他站起來後,她才看到主席台上的另外一位西裝革履的人。
  祝明說:“現在,請全體起立,鼓掌歡迎趙律和先生。”
  孟緹僵硬木然地鼓掌,覺得自己的臉不能控製地抽筋。祝明下麵說了什麽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到。
  楊明菲詫異,“趙律和?長得還蠻不錯的嘛。不過我怎麽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
  孟緹不甚熱心地幹巴巴地回了一句,“大概吧。”
  楊明菲捅捅她,“你說這是怎麽回事?有捐款是好事,但是從來沒聽說咱們這種犄角旮旯的小中學居然能獲得捐款啊。”
  孟緹正想回一句“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聽見祝明激動的聲音在繼續,“……我們決定把這棟教學樓取名為‘同與樓’。”
  孟緹一口氣沒上來,成功地被自己哽住了。她跌坐回原位,心跳得那麽激烈,大腦嗡嗡作響,耳鳴的聲音好像腦子裏有一輛貨車開過,吵得她什麽都聽不清楚,精神狀態隻能用“魂遊天外”來形容。
  楊明菲緊張地去推她,“阿緹,怎麽了?你臉色好難看。”
  “沒,”她鎮定地一笑,“沒什麽。”
  會議很快就結束了,孟緹本想找個空隙悄悄溜走,顯然沒成功。她剛一站起來,祝明就大喊:“孟緹孟老師,請你到主席台來一下。”
  這下子她不去也得去了。楊明菲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先走了。
  等到她蹭到主席台前,會議室基本也空了。趙律和跟兩位校長聊的很開心。他一直在微笑,看上去很假。
  孟緹覺得自己想的太多了。不論他出於什麽目的,有人捐獻給學校怎麽說都是難得的好事,幾百萬的真金白銀可以讓孩子們有新教室、新課桌,還有大量的圖書可以看,還有寬廣的操場。哪怕這隻是偽善的一種表演形式,但隻要有行為,都懂得感激。
  行動高於虛言和一切。
  剛剛幾分鍾的時間,她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很鎮定地問:“校長,您有什麽事情?”
  校長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其實並不老,但是頭發大半都白了。校長擺手,“我沒什麽事情,但趙先生想見你。”
  孟緹轉了個身,看著主席台上那個麵容端正、氣定神閑的男人,“趙先生,你好。”她的舉動和動作都很坦率,無可挑剔。
  趙律和穿著一身灰色的西裝,無比妥帖合身。他聽到稱呼後微微挑起了眉梢,對她微笑,“小緹,大半年沒看到你了,最近好不好?”
  祝明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兩人的身上。趙律和讓他找孟緹的時候,他隱約猜到這位有錢的趙先生和這位來支教的大學生有著很大的聯係,怎麽說也是從同一個城市過來的。祝明向來直爽,問孟緹:“你和趙先生認識?”
  孟緹點了點頭,“算認識吧。”
  校長和祝明對視一眼,兩個都有點迷惑。趙律和看出兩人的不解,笑道,“她是我的小妹妹。”
  孟緹垂下視線,沒有否認。
  “啊?”祝明說。
  趙律和從主席台上走下來,對她頷首,“阿緹,我們談一談。”
  孟緹身體發僵,很想回複一句“我們沒什麽好談的”,但礙於祝明和校長在場,又想到那幾百萬的捐款,忍了忍才說:“好。”
  校長和祝明對視了一眼,離開了會議室,把諾大的會議室留給了他們。
  孟緹想不到趙律和要找她談什麽。她跟趙律和見麵的次數不多,可以說極少,但每次他都讓她震驚。這次她幹脆不想了,單刀直入地問:“你要跟我談什麽?”
  趙律和擺手,“不要著急,阿緹,咱們總會談到的。”
  孟緹的脾氣在他麵前尤其暴躁,她深吸一口氣,後退兩步,靠著會議室第一排的長桌問:“你怎麽來了昌河?”
  趙律和倒是從善如流,“升恒在哈格爾附近有個投資項目,由我負責,所以就來了北疆。到了之後,忽然想起你就在附近支教,找人問了一下,也不遠,幾個小時的車就到了。”
  孟緹蹙了下眉心。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升恒是房地產商,雖然還有不少其他產業,但多是娛樂、酒店、高檔寫字樓之類的。哈格爾這種小地方,雖然也是一個市,但繁華程度跟內地的市完全不能比。升恒一心瞄準大城市,怎麽會發展到這樣偏僻的地方?
  趙律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笑著解釋,“都不是,是另外的項目。”
  孟緹不作聲,放棄了思索趙律和來此的目的。她跟趙家一點關係也沒有,她也不關心他們在做什麽。
  趙律和挑眉,接著說下去,“隨後我接到爺爺的電話,他讓我過來看看你。捐款這事也是他授意的。當然,那棟樓用了小叔的名字,我想你不會怪我和爺爺吧?”
  他這段話隱藏著不少信息,孟緹好像被人灌下一桶蜂蜜,一時間消化不了。
  “爺爺?”
  “你的爺爺。他一直很想念你。”趙律和表情嚴肅,歎息道,“他一直到你的身世,就想接你回去,那是去年七月初的事情。沒料到你到北疆支教了。我知道那時候你不好過,爺爺也知道。他覺定不打擾你,等你慢慢想明白了就會回去的。畢竟,一年支教的時間並不算長。他也不會等很久。”
  孟緹狠狠地咬牙,“我跟你們沒有關係。”
  趙律和看著她,“你是我小叔的女兒,也是趙家唯一的孫女,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有DNA作為證據,不是你說沒有關係就沒關係的。”
  孟緹也不甘示弱地迎著他的視線,“我是孟緹,跟誰都沒有關係。你們能做好事給學校捐款,我很感激,也僅僅是這樣。”
  趙律和在屋子裏踱步,“看來我真不是一個合適的說客。不論怎麽樣,請您記住,你的爺爺,他已經是個老年人了。他今年七十七歲,身體也不太好。”
  夕陽西下,屋子裏像蒙上了金色的紗。她覺得那光不但刺眼,也刺激心髒,於是轉移了視線。
  “你否定我們可以,但你不應該否定你父親。他始終姓趙,也是你父親。”
  不管她跟趙律和的交談如何讓人不快,但到了晚上,她還是陪趙律和一起去吃了飯。晚飯自然是學校請的,祝明給她打電話,再三強調讓她過來作陪,孟緹被逼的沒辦法去了。
  晚飯是烤全羊,也是北疆最名貴的菜肴之一,一般都是用來款待最尊貴的客人。孟緹來了北疆這麽久,垂涎已久,都沒吃過烤全羊,因為太貴了。她自己斷然不會去吃這麽昂貴的東西。
  趙律和對這種熱情的招待很坦然,他這輩子錦衣玉食,什麽驚人的排場都見過。孟緹被祝明安排坐到了他身邊。介紹這桌上的客人的時候,孟緹才發現這個小城裏有頭有臉的人都到了,連縣裏的副書記也在場作陪。她心裏苦笑,如坐針氈。金紅色鮮嫩讓人垂涎欲滴的烤全羊乖乖地躺在桌上,可她一口都吃不下。
  “這是我堂妹,我家唯一的小妹妹,也是家裏的掌上明珠。”
  趙律和很熱情地對每個人介紹她,似乎認準了她不會在這麽多人麵前翻臉或者掀桌走人,而她也的確做不出這種事。這麽多年良好教養的潛移默化,她很有分寸,甚至還舉著酒杯跟每個人敬酒微笑寒暄。
  不過趙律和這話一出,總會有人質疑為什麽堂兄妹的姓氏不一樣,雖然沒有人直接問出來,但疑問都寫在臉上。趙律和說:“我們家發生了一點變故,所以她姓孟,不過會改回去的。”
  孟緹瞥了趙律和一眼,完全想不通他為什麽這麽自信,負責照顧宴席的廚師切了一塊羊排給她。她平時最喜歡吃烤羊排,沾著胡椒粉和孜然粉,咬上一口,鮮美無比。北疆的樣都是在天然牧場放養的,所以沒有膻味,肉質鮮美可口,可此時吃起來就不是個味道。很顯然,如果吃飯的人不對,再鮮美的菜肴都會讓人索然無味。
  雖然孟緹做夢都盼望趙律和早點回去,但他好像在北疆待上了癮一樣,不能回去。當地百姓每年都要在這個時候舉行賽馬大會。趙律和對此很有興趣,很自然就被邀請參加比賽。周末的一大早,孟緹就接到了祝明的電話,讓她陪他去賽馬,孟緹眼前一黑,但還是不辭辛勞地起了床。
  五月份的草原美得驚人。綠色統治了草原。那漫山遍野的綠會讓你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天地本來就應該是綠色的,看得久了在挪開視線,連山坡上的羊痘染成了綠色,在冰雪裏冷凍了一個冬季的熱情、繁華、振奮、喜悅,在這片廣柔的綠色下恢複了生機。
  所有的馬都很漂亮,鬢毛修剪得整整齊齊。馬鞍看上去都是簇新的,把馬兒打扮得威武雄偉。據說賽馬用的馬都不是一般的馬,而是最優秀最漂亮的馬,不是從草原上隨便牽來一匹馬就是賽馬。騎手們換上了嘴漂亮的新衣服,姑娘們花枝招展,連衣裙上的金線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提著裙子一轉,就像這個季節的太陽花一樣漂亮。
  孟緹起初是被逼無奈前來的,不過來了之後倒也覺得不虛此行。趙律和是貴賓,雖然她是背景和陪襯任務,也得到了好位置。
  這場賽馬會每年一次,是春季最熱鬧的賽馬比賽,所有人極多。比賽的選手有兩三百人,但從附近城鎮過來看熱鬧的人數起碼是這個數字的十倍或者二十倍,還有不少旅行團。旅行團的大巴車、小轎車,牧民的摩托車、馬匹、駱駝,在場外排了好幾公裏,浩浩蕩蕩的,蔚為壯觀。
  孟緹到了北疆大半年,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因此驚歎有之,感歎有之。她坐在看台的中心位置,慢慢喝著別人送來的溫熱的羊骨頭湯。
  大概上午十一點的時候,賽馬比賽正式開始。比賽類似田徑比賽,分為三輪,五公裏、十公裏、二十五公裏。當選手們騎著馬在草原上一字排開時,場麵十分壯觀。
  一聲令下,所有馬匹就如同離弦的箭一樣飛了出去。觀眾熱情高漲,加油聲震動得草皮都在跳。孟緹起初還很沉穩地坐在看台上,到了最後也激動地站起來加油鼓勁。
  比賽一共用去三四個小時,到了頒獎環節時,孟緹才知道這次比賽的獎金都是北疆的某能源公司提供的,而升恒趙家在這家能源公司有著不少股份。她詫異,升恒不是以房地產和娛樂業為主嘛,怎麽現在又跑大老遠的和能源扯上了關係呢?不過這也解釋了主辦方為什麽對趙律和和她那麽周到的原因了。
  那位獲得冠軍的年輕小夥子騎著馬,喜氣洋洋地向觀眾揮手致意。他皮膚黝黑,身下的那匹馬很有精神地提著前蹄。
  孟緹使勁地鼓掌。趙律和側頭看一眼她,笑問:“要不要去騎騎看?”
  “什麽?”
  “那匹跑第一的棗紅馬。”
  她想起兩年前去草原旅遊時,也曾騎過一次馬,隻騎了半個小時,就顛簸得屁股都要裂成兩半了。但也沒什麽後悔的,騎馬本身相當刺激,她熱愛策馬奔馳的感覺。
  孟緹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了。”
  趙律和惋惜地搖頭,笑得神秘莫測,“我隻是想看看你的膽量。真沒想不到,你能量果真這麽小。不過這也是難免,你畢竟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子,要你像那個小姑娘一樣騎馬奔跑還是太難了。”說話時他一抬下巴,示意孟緹朝某個方向看。他說的是這次比賽年齡最小的一位選手,一個十四歲的漂亮小姑娘,獲得了五公裏級的第七名。
  人怕比,將怕激。孟緹明知道他是想激怒自己,但還是中了計。她站起來,脫掉笨重的外套,冷靜地開口,“我又不是沒騎過,沒什麽好怕的。”
  “那就好。”趙律和拊掌而笑,跟身邊的呂秘書低語幾句。呂秘書離開了一會兒,片刻後,那位得冠軍的小夥子就牽著那匹棗紅馬朝她走過來,笑著請她上馬。
  遠看去就覺得這匹馬高大俊美,現在站在麵前才知道這匹棗紅馬隻比她矮了一點。棗紅色的皮毛像緞子一樣光滑,鬃毛閃閃發光,極其矯健。棗紅馬提著前腳,一聲嘶叫,孟緹耳膜震動,心髒顫抖。
  這時,賽馬場上大部分人都散了。剩下的人不少都在看著她。她一咬牙,努力回憶著上次騎馬的過程,抓住馬鞍翻身上馬,動作還算嫻熟。
  小夥子把韁繩交給她,介紹說這匹馬的名字是薩巴,在當地的語言裏是“紅色”的意思;他又跟孟緹說著騎馬的注意事項,怎麽讓嗎轉向、減速、加速、小跑等等。孟緹一聲不吭地聽著,生怕漏掉了任何一個字。
  趙律和不緊不慢地輕拍馬身,問她:“坐穩了嗎?”
  孟緹騎在馬上,自然是比趙律和高了很多。人在高處,就生出一種比擬天下的氣勢來,回答得也很有底氣。
  “坐穩了。”
  “好。注意事項記住了嗎?”
  “嗯。”
  “韁繩握緊點。”
  “我有數。”
  “腿也要夾緊馬身。”
  “我知道。”
  趙律和滿意地笑了,笑容裏頗有些捉摸不透的意思。孟緹正在琢磨他這怪異的笑是什麽意思時,他忽然揚起手,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擊打了兩下。
  薩巴受了驚,嘶叫一聲,前腿淩空而起,尾巴猛然上翹,拔足朝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狂奔。孟緹的驚叫聲還沒從嗓子裏出來,人就已經被帶到了十米開外。她四周的草坪就像閃動的電影膠片一般掠過,震驚和恐懼就像迎麵而來的風那樣凶猛,衝擊著她的大腦。
  她唯有緊緊抓住韁繩死不鬆手,兩條腿像木棍一樣夾緊馬肚子。勒緊的韁繩讓薩巴更加憤怒,像是為了擺脫束縛般跑的更快。馬背上顛簸得太厲害,有好多次,她都感覺自己要從馬背上掉下去。過了一會兒,奶子慢慢恢複了思考能力,她俯下身體,抱著馬脖子,竭力降低自己的重心。
  大草原遠看一望無際,平坦整齊,但每隔幾公裏就會有一些溝壑,那都是春天雪山融化的雪水,就是這些雪水滋潤著草原。
  孟緹在慌亂中還是看清了前方那條水溝,潺潺流水閃著光,寬度約有兩米,很淺,灘地都是嶙峋的石頭,如果掉進溝裏和摔到草原上可完全不一樣。
  她本來就沉浸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恐懼中,可棗紅馬奔跑的速度一點沒減。孟緹眼前發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要從馬背上掉下去,那種沒有依靠的感覺越來越強,幾乎要絕望了。
  薩巴騰空而起,孟緹看到地上的綠色一閃而過,看到潺潺的流水從腳下流過,最後開始劇烈下降,最後一秒種,她閉上了眼。腦子裏想到了《三國演義》裏“劉皇叔躍馬過檀溪”那段時,她也如騰雲駕霧一般。
  屁股感覺到疼是半分鍾之後的事情,她發現薩巴騰空越過了小溪,並且也安靜下來,踢著蹄子踱步,不再憤怒地狂奔。
  孟緹長長的鬆了一口氣,五髒六腑慢慢歸位。她有一種死裏逃生的錯覺,在那劇烈的顛簸中,她無數次以為自己要掉下來,她甚至都做好了迎接疼痛的準備,可居然沒有,她沒有摔死在這個大草原上。
  她伸手輕撫馬脖子,一拉韁繩掉了個方向,前行一個大彎道,繞過小溪,慢慢策馬回歸。
  空曠的草原上感覺不出具體的距離,但賽馬場現在隻剩一個小黑點,她大概跑出了十多公裏。
  棗紅馬現在很聽話,走走停停,時不時地低下頭去啃一口草原上的嫩草。這種安靜是孟緹失去太久的感覺。明明之前想的是回去要好好找趙律和算賬,但現在已經徹底的心平氣和,孟緹都不想跟他計較了。她不再拘束著薩巴,鬆散地抓著韁繩,理著那紅色的鬃毛。
  馬兒在藍天白雲下慢慢行走,草原上的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慢慢回想著自己腦海裏一點一滴的往事。那些往事,都是她生命中不可遺忘的部分。
  她梳理著嗎的鬃毛,視線停在遙遠的雪山上,輕聲說:“馬兒,謝謝你沒有把我扔下去。我問你啊,我是不是很笨,一件事情想了大半年還沒有想通。”
  “你說我是當孟緹好呢,還是趙知予好?啊……你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因為我也不知道。悶疼就是柏拉圖洞穴裏的洞穴人,雖然什麽都不知道,但過得那麽幸福;可趙知予卻是痛苦的。唉,你說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我真是想不通。
  “不過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一點,逃避和退縮沒有用處的,是不是?這都多虧了你,謝謝。”
  她安靜地輕語,等回過神的時候,賽馬場已經到了。馬主人和趙律和站在她的旁邊,其他還沒有離開的人則站得更遠,正三三兩兩地說這話。
  果真是老馬識途。
  趙律和笑著對她伸出手,“下來。”
  孟緹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提著韁繩讓馬後退兩步,抓住馬鞍,敏捷地翻身下馬。腳踩到了鬆軟的草原上。若是以前,她絕對不敢做這個動作,而現在,在經曆了剛剛的刺激後,膽子忽然變大了許多。
  小夥子牽過馬,笑著對孟緹比了個大拇指,“姑娘你很厲害,簡直就是老騎手!”
  “那不敢當,我就是運氣好。”孟緹也微笑,輕輕拍了拍馬脖子,誠摯地道謝,“薩巴真的是一匹很好的馬。”
  “那是當然,冠軍馬!”他臉上都是光彩,“對了,剛剛看到你和馬在說話,說了什麽?”
  孟緹歪著頭想了想,“那是一些隻能說給馬聽的話。”
  小夥子大笑,“是啊,我也經常這樣對它說話。薩巴很有靈性,會幫你守住秘密的。”
  孟緹莞爾一笑。
  趙律和對小夥子微微頷首,他牽著馬走遠了。沒了外人在場,自然也沒有了顧忌,兩人臉上的笑立刻收住了。
  兩人在草原上慢慢散步,趙律和先開口,“阿緹,我沒有看錯,你有勇有謀,那匹馬跑得那麽厲害,你居然能堅持下來。不過,我跟你道歉,我沒想到薩巴會受那麽大的刺激,一般的馬,拍一下隻是小跑而已。”
  孟緹瞥他一眼,她沒有什麽搭話的興致,絕大多數的力氣在馬背上都用光了。一小部分在支撐酸軟的雙腿。趙律和的所作所為她不想追究也沒法追究,他這個人永遠在她預料之外。今天這件事,超越了玩笑,接近了惡意,更嚴重的說,簡直是故意傷害。
  最後她也隻回了一句,“好的。”
  趙律和深深感慨,“爺爺也很喜歡騎馬,如果他看到你騎馬的身姿,一定會非常高興。你如果鬆懈一點,剛剛恐怕就從馬上下來了。你的堅持和毅力,真是很像趙家人,尤其像爺爺,果真是趙家的骨血啊。”
  孟緹想起去年獻血的事情,好像他就是從馬背上掉下來才受傷的。
  她對這話不置可否,隻說:“趙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會逃避的,我七月份支教結束,回去之後,我會去見你爺爺。”
  這話說得很微妙。趙律和失笑。他從不認為她會那麽快就承認自己的身份和趙家的存在,不過他不著急,還有時間,慢慢來。
  “好,一言為定。”
  
  第四十五章 歸來  
  一年的支教生涯眼看著就要結束了,孟緹和楊明菲或多或少都有些感慨。孩子們知道他們要走,都很舍不得,他們都很喜歡這兩位支教的女老師,又活潑還見多識廣。但不管怎麽樣,她們還是要回去的,等第二年開學的時候,又會有新的老師過來。
  昌河是她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地方,是最好的世外桃源,孟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裏。
  離開昌河的那天,祝明送他們上大巴車,他跟兩人握了下手,又對孟緹說:“回去後,幫我轉告你家人,謝謝他們的捐款。‘同與樓’大概明天春天竣工,到時候歡迎你們過來驗收。”
  孟緹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你家人”是說的趙家,她哭笑不得,費力地點了點頭。
  學校的新教學樓已經在築地基了,操場也在擴大,這些都讓她覺得安慰。
  在大巴車上顛簸的時候,楊明菲說:“以後很難再看到這樣純淨的天空了吧?”
  “是很難了,大城市汙染太嚴重。”
  楊明菲把頭靠在孟緹身上,輕聲歎息,“我真是很舍不得這裏,不想回去。”
  氣氛有點傷感,孟緹拍拍她的肩膀,也靠了過去,兩人頭挨著頭睡了一晚。
  回程的一路又花了足足四天的時間,在火車上的嗜好,兩個人根本不敢清洗,吃了就睡醒了就吃,下車時腿都嘛了。
  平市天氣還是那麽炎熱,一下火車就像進了蒸籠,渾身都是汗。雖然兩人事先把不少衣服都寄回學校了,但行李還是很多,她們拖著行李箱,提著行禮袋,就像逃難一樣辛苦地從火車裏擠出來,站在站台上,明晃晃的陽光透過遮陽棚的縫隙照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可以把正常人逼瘋的炎熱。
  孟緹和楊明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苦笑。
  “咱們在北疆待得太久了。”
  “嗯,昌河的夏天最高氣溫不過三十度。”
  “持續時間也不長。”
  “現在怎麽辦呢……”
  “不知道。”
  兩人毫無意義地發著感慨,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衝進那片炎熱中時,孟緹的手機卻響了。
  這是她在北疆的號碼,她摸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說道:“鄭大哥?”
  電話那邊是熟悉的聲音,“阿緹,你下火車了吧,在火車站哪裏?”
  孟緹一怔,“咦?”
  “我估計你大概是這幾天回來,所以打電話給你們學校,那位祝校長說你的火車是今天到。”鄭憲文解釋完,又說,“我在二號出站口。”
  “我們也是,馬上就從出站口出來……啊,我看待你了。”話音未落,孟緹看到鄭憲文了。他站在檢票口,對他們揮手。
  楊明菲“咦”了一聲,“阿緹。你讓他來接站嗎?怎麽之前沒說呢?”
  “我沒跟任何人說我今天回來。”
  “那怎麽回事?”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檢票口,沒工夫再說什麽,孟緹打起所有的精神去應對鄭憲文。
  他穿著休閑服,和一年前想比,似乎沒變什麽,頭發比以前的略短,青鬱鬱的,看上去更精明幹練。
  孟緹說:“鄭大哥,謝謝你來接我。”
  “怎麽跟我這麽客氣。”
  “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請了假的。”
  他的車就在停車場入口,他把兩人的行李放進去的後備箱,孟緹猶豫了一下……兩人都坐在後排的話,那就太不禮貌了,於是她坐上了副駕?壞奈蛔櫻?蠲鞣譜?諍笈擰?
  車子裏很熱,開車空調也不能很快降溫。鄭憲文一邊開車一邊問:“明菲,你也是回平大嗎?有什麽打算?”
  楊明菲點頭,說了她和孟緹的計劃。她已經聯係上了在平大讀研的大學同學,準備在同學那裏擠著住幾天,等托運的行李寄到後,就托老師開個後門,把行李搬到下學期他們將要入住的新寢室去,然後她就可以放心回家過暑假了。
  鄭憲文說:“如果同學那裏太擠的話,就過來跟阿緹一起住吧。”
  楊明菲一愣,“咦?”
  孟緹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和高樓大廈,一直沒說話,此時才說:“鄭大哥,具體等我們辦完手續再說,麻煩你先送我們回學校吧。”
  兩人回到學校就頂著烈日去院辦辦理學籍,研究生入學等相關手續。院辦的林老師跟兩人都熟,一邊往計算機上輸入學生資料,一邊說:“我們問過了,昌河教委對你們挺滿意。不錯,給學校爭了光。”她說著交還了資料,“還好你們回來得早,明天學校就放假了。過會兒打電話跟你們的導師說一聲回來了。”
  人是熟悉的,口音也是熟悉的。楊明菲感慨:“唉,還是母校好,一切都那麽熟悉親切。”
  孟緹想。這裏不但是她的母校,還是她成長的地方。
  楊明菲握住她的手,“我去找同學,不跟你們一起了,她還在宿舍等我去吃飯呢。你跟你鄭大哥好好談談,把話說開了,總沒有壞處。你以前是多開朗的人啊,跟以前一樣吧。既然打算回校讀研,你就應該想到了,這躲不開的。”
  教職工宿舍區跟她去年離開時一摸一樣,炎熱的夏天,花壇裏的花兒開得正好,清澈的池塘裏依然有魚遊來遊去,這景色和無數次夢裏所見的並無差別。她仰起頭看了看自家的陽台,那盆曇花靜靜地呆在那裏,依稀長了兩個花骨朵,又是一年一度曇花盛開的季節。
  人在幾千公裏外的北疆時,什麽都不用多想——空間上的距離感是最強大的。有時候比時間上的距離感甚至死亡還有強大。對於那些影響了她十幾年的親人朋友,隻有距離才能阻止他們的影響力。可一旦回來,回到熟悉的城市,就需要麵對最現實的問題。
  “鄭大哥,我爸媽……回來了嗎?”
  “沒有,他們還在美國。”鄭憲文知道她想問什麽,“一家人都挺好的 ,你的小傻子,孟以和都會說話了。”
  孟緹遙想了一下孟以和和小朋友說話的樣子,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氣。
  有花有草綠樹成蔭的地方涼快多了,鄭憲文把她家的鑰匙給她,孟緹搖頭拒絕,心平氣和地開口,“鄭大哥,謝謝你送我到學校。不過,我不會上去的。鄭大哥,我跟同學約好了,去她宿舍住。”
  鄭憲文本來準備去開後備箱拿行李,一聽這話手停住了。他臉色都沒變,“沒關係,不願意回家的話,那就去我家好了。上樓吧。”
  孟緹眼皮一跳,怔怔看著他。他回答她的話幾乎沒有疑慮,好像早就預料到她想說什麽似的。
  她心想去鄭家和孟家壓根就沒有區別,抿了抿嘴角,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我不想給伯父伯母添麻煩。”
  鄭憲文毫不猶豫地說:“算不上麻煩,多一雙筷子而已。你不願意去我家沒關係,我能理解。那去我住的地方,不在學校裏。”
  孟緹再次嚇了一跳。
  “啊?”
  鄭憲文瞥她一眼,“上車。”
  “可是……”
  “可是什麽?”鄭憲文平靜地開口,“第一,我不會收你房租;第二,我隻是暫時提供住處給你;第三,開學後你回研究生宿舍住,到時候我不會幹涉;最重要的一點,孟緹,你可以狠心地跟我們不相往來,我做不到。”
  陽光從樹枝縫隙中漏下來,鄭憲文的臉半明半暗的,孟緹心口難受,搖頭,“我不是這種人。”
  “既然不是,那就去我哪裏。”
  鄭憲文的表情柔和下來,那是孟緹所熟悉的寵愛的表情。她沒有再說什麽,順從地上了車。
  再次來到鄭憲文的屋子,是半個多小時之後的事情。她記得第一次來的嗜好,隻覺得客廳很大,光線很好,裝修地非常好。現在才發現這屋子本身也驚人,一百多平方米,二室二廳的格局。鄭憲文把她領到略小的一間臥室,幫她放好行李。臥室的床很新,床單褥子都是新的,她有一種窺見秘密的微妙感覺。
  “阿緹,我出去叫外賣。你想吃什麽?”
  孟緹想了想,“隨便吧。”
  她把衣服從箱子裏拿出來,去洗了個澡。走到客廳時,聽到鄭憲文打電話點菜,全是她最喜歡的菜,她心裏複雜的心情,簡直無以言說。她在北疆想好在招數毫無用武之地,被鄭憲文見招拆招地全部打散。
  過了一會,外賣送到了。鄭憲文招呼她去吃飯,她規規矩矩地在飯廳坐下,舉手投足之間有點局促。菜色很豐富,做得也精致,甚至還有半隻烤鴨,香味使人垂涎欲滴。送餐的盤子異常精美,這頓飯絕對不便宜。她沒想到回來的第一頓飯是在他這裏吃的。
  鄭憲文幫她卷著烤鴨,“你頭發剪短了不少。”
  “在北疆的時候剪短的,為了方便。”
  “你瘦了很多,這一年還好吧?”
  孟緹頓時眉飛色舞,“非常好,昌河是個很漂亮的城鎮,學生們也很聽話,東西特別好吃。嗯,雪山草地沙漠戈壁,我算是一次性看到飽了。”
  “我看新聞上說,昌河下大雪了,非常冷。”
  “是下了大雪。”孟緹說,“每年都這樣吧,居然會上新聞?”
  鄭憲文笑而不答,拿過餐巾擦了擦她嘴角的一點甜麵醬,“阿緹,把過去的十幾年全部清零,我們就重新開始,好嗎?”
  很熟悉很自然的動作,若是以往,這也不算什麽,可早已不同往日了。孟緹被他這個動作刺激得呆了呆,而他的話更是讓她身體退縮了一下。
  “啊?”
  鄭憲文也不窮追不舍,問她:“阿緹,你這是第二次來我這裏,是不是?”
  孟緹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默默點了點頭。
  “第一次你來的嗜好,我險些不讓你進屋。”鄭憲文手支在餐桌上,坦然地看著她,“那時我正在問沈沉雅你有沒有恢複記憶的可能。我怕你發現異狀,不敢讓你進屋。”
  “……我想到你了。”
  “你第一問我你頭上的傷是怎麽回事,我足足失眠了三天,你說趙初年失敗的妹妹和你長得很像,我震驚得簡直不敢看你的臉……後來,你跟趙春接觸得越多。我越擔心。”鄭憲文看著自己的手,苦笑著回憶往事,“我一直相信人有報應的。我自欺欺人了這幾年……但你還是想起來了。”
  孟緹靜了靜,“鄭大哥,你不要自責,也不要內疚。你不欠我什麽,相反,是我對不住你。你對我十幾年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全部都記得。爸媽照顧我這麽多年,給我的情感我也能分辨出來,都是真心的。有問題的是我,我逃避了一年,現在打算不逃避了。所以才回來。隻是沒辦法完全坦然,我還沒有照到跟你們的相處之道,再給我一段時間。”
  “多長時間我都會給你。”鄭憲文笑意溫暖,“阿緹,如果我現在開始追求你,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孟緹沒料到他把話題轉移到這件事上麵,一怔後才說:“可錯過就是錯過了啊。”
  鄭憲文並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氣餒,他在某些事情上很有耐心你。他微笑,“沒關係,我曾經讓你傷心那麽久,現在就是我在還債。”
  “哎,不是這樣啊。”孟緹費力解釋,“感情的事情不能用還債欠債當條件的。”
  “是我失言了,總之,我們本來就是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本來也沒錯,但孟緹總覺得不對頭,皺著眉頭,“不對,也不是這樣的。鄭大哥,我……”
  鄭憲文揮揮手打斷她的話,“好了,你不愛聽我們就不說了。阿緹,你暑假準備幹什麽?”
  “沒什麽具體的計劃……先休息一段時間再說,沒事的話,再找點兼職吧。”
  孟緹在北疆支教一年,工資並不高,但她很節約,加上平時做的一些翻譯的兼職,還有幾千塊的積蓄。研究生是公費,每個月都有補助,但有一點錢總是好的,閑著也是浪費時間。
  鄭憲文說:“那去我們設計院做兼職好了。”
  孟緹婉拒,“我又不懂建築啊。”
  “普通的文秘工資,資料整理總會吧?跟著我這麽多年,你也學過製圖設計,不要告訴我擬連看建築圖都不會。”
  孟緹還是很猶豫。
  “你才說給你時間,現在就拒絕我的好意?”
  “不是……”
  鄭憲文挑眉。“這樣吧,明天跟我去設計院看看,能做就做,不能做不強求。”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拒絕的話顯然不太通情理。孟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情,“鄭大哥,實際上我有點事需要在這個暑假弄明白。”
  “嗯?”
  孟緹沒回答,偏了視線,那是很明顯的不能言說的姿態。鄭憲文看著她,最後說:“好,你去忙把。”
  鄭憲文下午還有工作,吃完飯後就回去上班了。孟緹睡了一覺,起來就打開計算機查看郵件。等了若幹天的郵件終於到了,她長長地鬆了口氣,換了身夫婦戴了頂帽子,拿上鄭憲文給她的鑰匙就出門,去最近的火車票代售點買火車票。
  跟鄭憲文一起生活,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拘束。距離感在不經意的時候已經拉開了。鄭憲文在書房對著計算機看設計圖,她就去客廳看書,想到明天的聚會,其實心神不寧。
  鄭憲文從書房出來倒水喝,看著她蜷縮著身體坐在離壁燈很遠的沙發上微微出神,膝蓋上擱著本書,鼻尖上有一點光。
  鄭憲文想說話,他有些話早就想問了,但最後還是沒能問出口。
  第二天一早她就上了火車,是短途的火車,兩個小時就到了洛州。洛州是古樸的城市,街道幹淨整潔,綠樹成蔭,綠化搞得很好,感覺比其他城市涼快多了。大一暑假的時候,她和王熙如曾來此旅遊過,但和她的記憶裏差別並不是太大。
  她曾經在這裏生活了五六年。雖然不記得自己具體生活在哪個地方,但洛州這個地名,從她舊時記憶浮現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盤桓於腦海。
  她一下火車就在附近報攤買了當天出版的所有報紙,前兩天的過期報紙她也問過了,如果有的話,她一份不落地全買了下來。
  她找了個僻靜的街角,坐在街邊的樹蔭下,一頁頁地翻看報紙上的廣告,現在報紙上什麽廣告都有,琳琅滿目豐富多彩,各種調查公司也很多。她是不是地撥打電話。有一家公司似乎還不錯,電話隻響了一聲就有人接聽了,是個說話溫柔的女孩子。
  等到這些報紙都翻閱完畢,電話也打得差不多了,該等的人也等到了。畢竟洛州對孟緹來說還是個相當陌生的城市,她不敢亂走,就約在街邊見麵。
  來人是個麵部特征很模糊的男人,非常大眾的相貌。
  孟緹遞給他一張白紙,把預付款夾在紙中遞了過去。
  來人問她:“範素素?有照片沒有?”
  “沒有照片,但是不難查。”孟緹說,“她在是十七年前的一樁車禍中去世的,大概是二月份的事情。我想查清那場車禍的始末,最主要的是司機是誰。警察那裏肯定又記錄 的。這麽多年過去了,這案子早就不重要了,要得到相關資料也比較容易。”
  來人不置可否,“車禍地點在哪裏?”
  “我不記得了,那時候我太小。但範素素這個名字很罕見,車禍的時候也很確定,不會有什麽差錯的。”
  來人說:“她是你什麽人?”
  孟緹靜了會兒,她眼睛有點花,依稀看到金色的碎屑在樹蔭下飛舞。
  “她是我媽媽。如果說容貌的話,應該和我差不多。”
  男人離開後,孟緹上了公車,不費什麽勁就到了城西約定的地方,洛州城市 太大,城西這一帶屬於文化旅遊區。白牆黑瓦的老房子古色古香,很是適合拍電影。實際上這附近正是在拍電影。
  孟緹按照提示,找到了一家幽靜的茶館。她進屋的時候已經看到窗戶邊上坐著的中年男人,從他喝茶看書的動作看,很斯文,或者還有一點靦腆,看上去很年輕,不像三十多歲的人。她將這人和自己半年前在電視上看到的人略一比較,得出個肯定的結論,終於定下心來。
  
  第四十六章 波折  
  孟緹走到桌邊,對他頷首,“沈林先生,您好。”
  沈林放下書,禮貌地站起來。麵前的女孩子穿著淺藍色的休閑上衣和七分褲,背著個小書包,有一張青春美麗的麵孔。
  他一怔,連忙打招呼,“啊,你就是孟緹?你請坐。”
  “謝謝您。”
  她落座後,旁邊的服務員走過來,問她要喝什麽。孟緹一路上喝飽了礦泉水,隨便點了杯最便宜的綠茶。
  沈林看著她,表情很複雜,“我沒想到你這麽年輕。”
  孟緹微微一笑,禮貌地寒暄,“您也比我想象的年輕。”
  “已經老了。”
  “您自謙了。”孟緹微笑著問,“您說你正忙著拍電視劇,是什麽電視劇?”
  她聯係上沈林的時候,他說他正在洛州拍一部電視劇,無暇分身,所以請她來洛州跟他見麵。孟緹想著距離不遠,就答應過來。
  “一部民國時期的電視劇,”沈林指了指小河的對麵,“就在哪裏。”
  “我猜一定會非常好看。”
  兩人就路途上的事閑聊數句,很快就切入正題,孟緹開口,“沈先生,您現在還在寫範夜的傳記嗎?”
  “傳記的寫作停了半年了,但資料還在收集。”
  孟緹鬆了口氣,“您研究他多久了?”
  “有些念頭了。我確實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主動發郵件給我,說可以給我授權……隻有有一點希望,我都不會放過。恕我冒昧,你和範夜是什麽關係?”沈林皺著眉頭,等著她的回答。
  麵前的女孩子漂亮大方,舉止得體,一看可知家教極好,不想是會撒謊的人,但人畢竟是複雜的,漂亮和人品可靠是兩碼事,他不能僅僅憑著一麵之緣而信任她。
  這是意料之內的問題,孟緹拿出自己的身份證,學生在放在他麵前,“沈先生,真是我的證件。如果我騙了你,你大可找到我的學校,我不會那這事跟你開玩笑,你要寫傳記,授權絕對沒有問題。我懇求你,把你知道的關於範夜的消息都告訴我,收集的資料也給我一份。”
  “聽你這麽說……你範夜的親人?”沈林有點明白了,緩緩地點著頭,“你是他的女兒嗎?他姓趙,有一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女兒,你怎麽姓孟?”
  孟緹避而不答,“沈先生,我有我的遭遇和經曆。”
  “那抱歉,我沒辦法相信你。”沈林搖著頭,“如果你是他的親人或者熟人,關於他的資料為什麽要問我?你還說可以給我授權,這就像天方夜譚一樣。”
  孟緹垂下眼皮,長長的眼睫毛也跟著微微扇動,“我走投無路,所以來問你。”
  那麽漂亮的女孩的請求,沒有男人能立即拒絕。
  沈林沉吟著,“寫一個人的傳記,就應該從頭到尾了解他,我的傳記其實可以續寫的,隻是未必可以出版。就算出版了,如果告上法庭,我也不可能贏。你應該知道,他所在的家族權大勢大。”
  “我說過,授權我會給你。隻有你給我資料,趙家那邊不是問題。”
  沈林看著她的臉,明明白白的渴求寫在她的臉上。他想了想,還是說:“你認識趙初年嗎?我記得他是貴校的老師。”
  她沉默了一會兒,但沉默已經是答案了。
  沈林搖了搖頭,“雖然有各種困難,但我總能想辦法。逼的我停筆的重要原因,還是因為趙初年不肯提供幫助。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範夜先生的事情,你為什麽不問他?”
  孟緹抬起視線,沈林注意到她有一雙寶石般的眼睛。
  “因為,我不相信他。”
  沈林看上去有點困惑,手指一下下地敲著桌麵。
  或許作家都有追根問底的習慣,他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多,到最後也不知是誰在問誰了。孟緹微微皺起了眉頭,但想到自己大老遠地跑過來不是為了跟他吵架的,“沈先生,算我懇求你,還不行嗎?我不會外傳這些資料,我可以寫保證給您,我隻想弄明白一些事情。”
  “沒錯,我有範夜的資料,跟一般人比,可能還不算少。他的人生經曆我大致都知道,但遠遠不夠客觀,我的主觀推斷,對他的臆想不能當做材料。我連他年輕時的照片都沒有,對他的了解,實際上還是皮毛。”
  “有一點就很好了,任何信息都好。”
  沈林沉吟片刻,一副不太確信的樣子。孟緹也知道自己的話沒有說服力,畢竟一個小女生和趙家的權勢比起來,查的太多了。但她也不能下更多的保證。
  她沉默地等著結論。
  沈林問她:“我不知道你要看些什麽,但請你告訴我實話,你和範夜是什麽關係?”
  孟緹看著他的眼睛,“你說得沒錯,他的確是我的親生父親。”
  沈林也是洛州人,但據他的說法,他這段時間住在鄉下,他來這裏隻是拍戲而已,大大量的資料沒有隨身攜帶者。拍電視劇是沒日沒夜的活兒,導演又是完美主義者,動輒修改台詞,他在片場實在脫不開身。他提了個折中的法子,周末的時候帶她去他家看資料。
  沈林請她吃了頓午飯,就送她去火車站。孟緹很想在洛州等到周末,可現在畢竟在鄭憲文那裏住,她不敢夜不歸宿。
  兩人沿著長街散步,孟緹問他:“趙初年為什麽不給你授權?”
  沈林凝神回憶,“大概是因為一個電話。”
  “電話?”
  沈林苦笑著和盤托出。
  “我花了很大的工夫,在一年前找到了他。當時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非常普通的電話,他沒在,是個女孩子接的,女孩子說幫我帶口信。”
  “我等了兩天沒有等到回電,再打過去,向他說明來意後,他一副茫然的樣子,我很詫異,就說:‘我上次打電話過來,有個女孩子說會轉告你的,她難道沒有告訴你嗎?’”
  “趙初年卻問我是不是跟那個女孩子說範夜就是他的父親,我承認自己說過,他忽然大發脾氣,就掛了電話,那之後我再給他打電話,還登門找人,他都是冷冰冰的,隻說一句‘我不能做主;。”
  孟緹沉默不語,她想起唐僧師徒過火焰山的時候,孫悟空從土地那裏聽說“這火原是大聖放的”那句話時的震驚。她從來不信神佛宗教,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此時也生出一種“種什麽因得什麽果”的感慨。
  倒是沈林說完這話,再一次陷入沉思,不知道想到了哪裏,臉上忽然現出某種恍然的表情來,慢慢地說:“那個接電話的女孩,聲音很年輕,很清脆,雖然我記不太清了,但聽上去跟你有點像。”
  孟緹點了點頭,“嗯……接你電話的人的確是我。”
  沈林感慨起來,“很巧。”
  “是啊。”
  沈林的疑惑更大了,“我記得那時候你好像不知道範夜和你的關係,你為什麽不記得?”
  為了獲得真想,首先需要付出真相和真誠。孟緹很明白這個道理。
  “沈先生,我跟我父親失散的時候還很小。後來我出了一些事故,完全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她聲音低下去,“也可能是我不願意記得……總之,這麽說吧,我失憶了一段時間,直到最近一見才慢慢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沈林歎息,“原來是這樣。孟緹,你這麽多年是怎麽長大的?”
  “有人收養了我。”
  沈林很吃驚,“收養?那你這麽多年是不是很苦?”
  “沒有,收養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們把我當親生女兒養,實際上這麽多年下來,我的確以為我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半點疑心都沒有。我真是蠢到家了,或者說太會自我欺騙了。這麽多年居然一點也沒懷疑過。明明小學時我還聽到過一些風言風語,可我仍是固執地認為自己就是他們的女兒。連完全不了解我家情況的人,看到全家福的照片都會說我和父母兄長越來越不像……”
  她猛然頓住,在外人麵前說這些,未免顯得太沒有防備之心了,孟緹苦笑,不知道我為什麽,那些本來會在肚子裏爛掉也不會訴之於口的話,居然可以在一個剛剛見麵的人麵前說出來。
  沈林看到她的茫然失語,就問:“孟緹,你知道範夜這個筆名是怎麽來的嗎?”
  “……我不知道。”
  “範是你母親的姓,夜的意思不難猜,長夜無盡的意思。”
  孟緹絞盡腦汁,零散的記憶浮現,又消失,她抓住那些蛛絲般的奇異,喃喃開口,“我母親……範素素。”念過這三個字,眼眶沒來由地一酸。
  沈林看著她,頷首,“對,這是你母親的名字,你……”
  忽然有人跟他們打招呼,“沈大編劇,你怎麽在這裏?”
  孟緹深呼吸抬頭一看,對麵來了蟻群人,說話的是個穿著旗袍化著淡妝的漂亮女子,她覺得有些麵熟,過一會兒才想起麵前這位是在國內小有名氣的女演員,好像叫張栩。孟緹感慨,可惜她不追星。
  沈林客氣地跟他們打招呼。他們才拍完一幕戲,此時正要去吃飯。
  張栩看了眼孟緹,笑問:“這位是……新來的演員?”
  沈林不溫不火地說:“不是,這是我一位朋友。”
  張栩笑了,她的穿著打扮本來就很古典,一笑就有了點江湖中人的豪爽感,“我看新聞說,許先生又要開音樂會了,是不是?”
  沈林欠身,“是嗎?我有段時間沒跟舅舅聯係了。”
  “哦,不論怎麽說,幫我帶口信,祝音樂會成功。”
  沈林微笑:“謝謝。”
  一行人從身邊走過,孟緹看著那些頗具民國風情的演員,隨口就問:“沈先生,你這部電視劇說了什麽故事?”
  沈林笑了笑,“其實是《故國》的電視劇版。電影版效果不錯,所以導演又打算改拍電視劇。你看過電影版沒有?”
  “沒有。”
  “那你等我一下,馬上就要到劇組住宿的賓館了,我給你拿張DVD。”
  “多謝了。”
  實際上沈林不但拿了碟下來,還帶了他的劇本,大有請她過目提意見的意思。
  回程的一路孟緹都在看電視劇的劇本,很尊重原著,改編得?膊淮恚?蒙蛄中醋鞔?牽?Φ筆巧仙現? ?
  孟緹上樓的時候心裏已經在敲起小鼓,隻怕鄭憲文回來得太早,追問她去了哪裏,因此開門的時候格外小心翼翼。果不其然,門沒有反鎖,門口有兩雙鞋,其中一雙是女鞋。孟緹想,這屋子除了她難道還有別的女人?答案呼之欲出。
  “小緹回來了?”
  人未到,聲先至,孟緹尋聲走進廚房,卻看到宋沈雅在廚房忙著。宋沈雅係著粉色的圍裙,手裏還拿著把蔥;鄭憲文也係著圍裙,在案板上切土豆,長這麽大,孟緹從來沒見過他進過廚房,於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宋沈雅洗了手過來擁抱她,又仔細看她的臉,“瘦多了。”雖然打扮變了,但宋沈雅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
  孟緹總算從震驚中緩過勁來,連忙招呼,“沈雅姐,你好。”
  “人蒼白了一些。我還以為你會被曬黑的。”
  “我有注意防曬的。”
  鄭憲文問她:“怎麽現在才回來,去哪裏了?”
  孟緹打量著鄭憲文,“呃”了幾聲愣是沒想起怎麽回答。
  宋沉雅哈哈大笑,摸她的頭發,“你鄭大哥下廚,以前沒見過吧?”
  “……沒。”孟緹答得很誠懇,“我真是沒想到。”
  “我也是。”宋沉雅興致勃勃,“今天養尊處優的鄭大建築師來問我怎麽做飯,真是嚇壞我了,他還真不怕炸了廚房。不過,總不能讓你天天跟著他館子吧。飯店裏的飯菜到底不如家裏的飯菜啊,是不是?”
  這倒是實情。這兩天鄭憲文早上都會留錢給她,讓她中午去外麵吃;晚上回來,帶著她去周圍的各大飯店吃。孟緹說自己可以解決吃飯問題,他顯然是不放心。
  “哎……”孟緹也不知道怎麽解釋,“鄭大哥,我吃什麽都無所謂,你不用為了我這麽費心。”
  鄭憲文搖頭,“不說這個。你今天到底去哪裏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明菲叫我去學校處理點事情。”
  說完,她去客廳放下書包,到廚房幫忙。
  孟緹的廚藝雖然不佳,但是比鄭憲文還是好很多。宋沉雅把鄭憲文趕出廚房,就跟孟緹兩個人忙活了起來。
  鄭憲文頭一次覺得自己沒有用處,坐在客廳裏聽著廚房裏的說笑聲,也微微笑了。孟緹的書包放在沙發上,他想把書包拿進書房,可書包左邊的小袋子裏冒出幾張搖搖欲墜的小紙片,抽出來一看,竟然有兩張今天去洛州的往返火車票。
  鄭憲文蹙著眉,把火車票塞回她的書包裏,回過頭看著宋沉雅端著一鍋湯從廚房裏出來,跟她低語了幾句。
  那頓晚飯三個人吃得很高興,有宋沉雅在,氣氛怎麽都不會冷場。孟緹說著在北疆的見聞,宋沉雅聽得很認真,末了感慨,“我一直想去北疆玩,可惜沒找到機會。”
  鄭憲文說:“什麽時候去一趟就可以了。”
  滿桌子菜色豐富,孟緹想著宋沉雅事業有成、舉止有度、開朗熱情、家務萬能、廚藝超群,而且還是醫生——柳阿姨一定特別喜歡她。
  她這麽想,也就這麽說了。宋沉雅笑起來,捅捅鄭憲文,促狹地問:“是嗎?你媽會喜歡我?”
  鄭憲文笑了笑,“也許吧。”
  “也許?”宋沉雅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滿意,瞪他一眼,“你還真是舍不得誇我。”
  氣氛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鄭憲文瞥了眼在桌子對麵吃飯的孟緹,“阿緹,明天打算做什麽?”
  孟緹早就想好了,立刻回答:“我接下來的幾天打算回學校圖書館看看書,順便去見幾個同學。我還在北疆的時候宋老師就給我一個書單,讓我看看書,怕我支教這一年都忘記了,不過一直沒時間。現在補一下,免得到時候見到他了不知道說什麽。”
  鄭憲文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吃過飯,孟緹去廚房幫著洗了碗。宋沉雅收拾著廚房,很嫻熟的樣子。孟緹想,她真的非常能幹。宋沉雅把一堆碗筷放到消毒碗櫃裏去,孟緹把灶台上的水擦幹。兩個人一起忙活,效率高很多,廚房很快就煥然一新。
  “阿緹,你過幾天有空嗎?”
  “有事嗎?”孟緹笑問。其實宋沉雅叫她一起收拾廚房的時候,她心裏就有數了。宋沉雅絕對有話要跟她說。宋沉雅是個不錯的心理醫生,孟緹對這點很有數。
  宋沉雅靠著洗理台,笑看著她,“我不瞞你,鄭憲文希望我帶你去檢查你的大腦,關於你頭上的傷和你的記憶的事情,但我覺得沒必要。”
  “確實沒必要,”孟緹點點頭,比她還肯定,“我很好啊。”
  “你也知道憲文擔心你。但他畢竟不是學心理學的,隻是瞎操心罷了,有時候看著他笨笨地看些心理學方麵的書,還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宋沉雅歎了口氣,“隨便問問,你最近一年有沒有頭疼過?”
  “沒疼啊,我完全沒問題。”
  “那以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例如你還記得……”她努努嘴,“憲文砸你的頭,那記不記得怎麽來到孟家的?”
  孟緹心想這才終於到了重點,“有一些吧……有時候受到刺激,會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但沉雅姐你也知道,小時候的事情本來就很難記住。不是說那時候大腦發育很不完全嗎?”
  “對,大部分人關於童年的回憶僅能追溯到四五歲的時候;如果要有條理地回憶,從五至七歲開始,有些人甚至更晚些,八九歲之前的事情都記不住了。但這僅限於平淡無奇的人生,如果在幼兒時期受到刺激的情況下,人還是能記住比我們想象的多的東西,”宋沉雅滔滔不絕地說,“尤其是形象的記?洹!?
  “是這樣的嗎?”孟緹若有所思,“難怪我想起來的那些零散的片段都是些畫麵。”
  “嗯。”宋沉雅點點頭,“還存在智力超群的情況。例如歌德七八歲就會四五種語言,這就不是我們一般人可以比較的。”
  “那是肯定的啊。”孟緹失笑,“我又沒有這麽聰明。”
  宋沉雅微微一笑,轉身從冰箱裏拿出幾盒冰激淩,問她喜歡什麽口味,然後遞給她一盒,“阿緹,總之我希望你的回憶不要給你帶來陰影。”
  “一點陰影都沒有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影響不大,我在慢慢克服呢。”
  學校圖書館的開門時間是朝九晚五,孟緹就在圖書館泡了一整天。回來之後她精神一直不太好,隻有看書的時候才能靜下心思。放假後,圖書館比平時人少了很多,異常清靜。她覺得自己需要補充專業知識,畢竟她在北疆的這一年都沒怎麽接觸高等數學,不少知識都有些模糊了,而她還有幾年的研究生生涯需要度過。
  看公式數字看得累了,她就給北疆的學生們寫寫信,或者挑幾本輕鬆易讀的小說打發時間。暑假期間也無所謂周末不周末,她覺得自己大概能就這麽過一輩子。
  散步的時候,偶爾也會遇到熟識的同院同學,他們現在都在上研究生了,因此算上去都比她高了一級,開玩笑時也總拿這事取笑,孟緹就笑著反駁,“我跟你們可不一樣!我度過了有意義的一年,是為國家作貢獻去了,這其中的快樂和成就感,你們都不能理解啊。”
  然後一幹人就紛紛露出折服的樣子。
  她回到圖書館,對照著沈林給的劇本,再一次翻完了《故國》,又耗費了一個下午。太陽西下,她站起來還書,迎麵撞上一個人。
  “孟學姐,你好。”
  孟緹掃了來人一眼,是個年輕的女孩子,長得清秀可人,可她沒什麽印象。孟緹點點頭,繞開她,把書放在架子上,回頭問:“你找我嗎?”
  “是啊,學姐,你不記得我了?”女孩子說,“我叫戴昭陽,我們去年見過一麵。”
  畢竟是去年的事情了,孟緹依然想不起來,客氣道:“你有事情嗎?”
  戴昭陽臉色微紅,“我昨天今天一直看到你在圖書館看書,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問問你,你知道趙老師喜歡什麽嗎?”
  電光石火之間,她猛然想起了去年也有這樣一幕。那時候她剛從美國回來,跟趙初年在一起吃飯,麵前的女生走過來跟他們招呼。趙初年怎麽說來著,她是班長,經常送作業給他?
  孟緹心頭就像塞了鉛一樣沉,不動聲色地問:“哪個趙老師?”
  “趙初年老師。”戴昭陽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生日就要到了,所以……”
  孟緹打斷她的話,“生日?”
  戴昭陽怔了一下才想起回答:“是啊……趙老師的生日就是下個周末,所以,我想送禮物給他。”
  “送禮物是你自己的事情。”孟緹麵無表情地從架子上取了另一本範夜的小說,順手翻了翻,“不用來問我。”
  戴昭陽有點吃驚,“學姐,可是你跟趙老師難道不是前男女——”
  孟緹啪的一聲合上書,抬起眼皮,冰冷的眼風掃過去。她比戴昭陽高了一些,自上而下的視線就像刀子一樣戳下去,有一種懾人的威力。對方年輕清脆的聲音就這麽卡住了。
  “……我,我的意思是,你應該比較了解趙老師的喜好吧。”
  孟緹冷冰冰地覷她一眼,“你找錯對象了。我不了解。”
  她扔下這句話,收好桌上的劇本,轉身離開。走出若幹步後,她還感覺到灼人的目光戳在後背。
  心情惡劣到了極點,接下來的幾分鍾她走馬觀花地換了好幾個圖書室,最後才在古代文學藏書室坐下來。這裏安靜,舊紙張的味道很醇厚,就像曆史。
  孟緹借著這種香味定了定神,繼續看書,剛剛戴昭陽的話依然回響在耳畔,甚至還有新的內容,包括她的名字。
  “……我什麽都沒問出來,她態度冷冰冰的,我看那個樣子恨不得吃了我。”
  “我早就叫你不要去問她了,她肯定不會告訴你的。”旁邊的女孩子大概是戴昭陽的同學,“明明是她甩了趙老師,居然還敢對你凶巴巴的。”
  孟緹一驚,從圖書架的縫隙裏看出去,居然又看到戴昭陽和一個女孩子站在藏書室門口低聲聊天。兩人還算有公德心,聲音很低,可圖書館本來就安靜,該聽到的內容一個字也沒落下。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成了八卦題材了。
  “算了。”戴昭陽輕聲說,“你幫我想想看,趙老師會喜歡什麽禮物……”
  她同學出主意,“呃……送衣服怎麽樣?襯衣、領帶什麽的。以後他看到衣服就能想起你啊。趙老師不是很喜歡黑白搭配的衣服嗎?”
  孟緹嘴角挑起一絲冷笑,心想,你幾個月不吃飯也未必買得起他襯衣的一隻袖子。
  果然戴昭陽否決,“不要了,趙老師什麽時候打過領帶啊?襯衣倒是不錯啦,但他的衣服本來就很多,而且好像非常貴啊。”
  “……那請他吃飯?”
  孟緹繼續冷笑,他的廚藝比一般的廚師都好,哪裏稀罕去外麵吃?就算去飯店吃飯,他常去的飯店你根本就請不起。
  戴昭陽顯得很苦惱,“我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麽啊……中餐西餐?去哪家店合適?”
  “那蛋糕店?冷飲店?”
  孟緹努力回想,他好像沒有吃甜食的愛好。她跟他在一起吃過無數次飯,他一直都在照顧她的喜好和口味,從來沒說過自己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實際上在十分鍾之前,?????帳悄奶於疾恢?饋?
  戴昭陽“呃”了一聲,“這些可以出去玩的時候吃啦。”
  “你還想出去玩啊?”
  “是啊。我前幾天去辦公室找他,發現他在瀏覽遊樂園的網頁,看得很出神的樣子,我想他應該喜歡遊樂園吧。約他應該會答應。”
  孟緹沒有冷笑的力氣了,慢慢垂下了頭。
  “昭陽,你都已經想好了,那還著急什麽?”
  “不是,這些隻是出去玩的計劃,禮物還沒想好啊……”戴昭陽有些不好意思,“我希望他拿著禮物就可以想到我啦。”
  “那就送日常的……呃,筆吧,怎麽樣?”
  “啊,不錯!我送作業的時候,經常看到他握著鋼筆做筆記的。”
  孟緹想,他辦公桌上總有筆架,筆架上也總有鋼筆。他那漂亮的字大概就是握著鋼筆練出來的。
  “既然都決定了,那你打電話約約看。”
  戴昭陽顯得很緊張,“哎,他萬一不答應怎麽辦啊?如果他家裏人給他慶生,我不就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孟緹捏緊了手裏的筆,腦子裏翻滾的都是刻薄得近似惡毒的想法:隻要我一句話,你的確一點機會也沒有。
  “……擔心什麽,這一年來,趙老師對你那麽好。”
  戴昭陽高興地“嗯”了一聲,拿出了手機到走廊上撥電話,隔著牆壁,她的聲音再不可聞。孟緹屏住呼吸靜靜等著,片刻後看到她滿臉喜色地對著她的朋友比了個成功的手勢。她太高興了,整張臉都在發光,熠熠生輝。
  看來是成功了。
  一瞬間孟緹眼前發黑,揚起手,把手裏的筆夾在了書頁中。她想撕書、砸牆、燒屋,把一切都毀掉;她想衝過去跟戴昭陽說“你給我滾開點,你不過是我的替身而已”;可她什麽都做不了,隻能手腳發涼地坐在座位上,聽著戴昭陽和她同學興奮遠去的腳步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被解凍。她慢慢動了動恢複知覺的身體,收拾起桌上的書,頭也不抬地離開圖書館。
  等到了館外的林蔭道上,她才想到,自己怎麽會變得這麽尖刻惡毒?趙初年討女生喜歡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在她離開的這一年裏,趙初年會遇到不少事情,認識不少新的人,而她不過是個看客,連問的權利都沒有。
  為什麽會變得這麽怨毒?以前那麽多人愛慕鄭憲文,鄭憲文也有過那麽多女朋友,可她隻是羨慕,從來不會像今天這樣卑劣地躲在陰暗角落裏詛咒。
  炎熱的空氣就像蒸籠,她抬腕看表,才發現不過是下午四點,剩下的時間不知道要怎麽打發。她現在也沒有了自行車,隻好一步步朝校門走去。
  “孟緹,心情不好?”
  這一天被人攔下搭訕也不是第一次,當她抬起眼睛看到麵前衣冠楚楚的趙律和時,也隻是微微點了個頭,表示自己看到了他。
  上次見到他還是在北疆,說起來也有兩個月沒見到了。她這麽想,趙律和也依葫蘆畫瓢地感慨了一句,“本來打算去圖書館找你,想不到在路上就遇到了。咱們兄妹真是心有靈犀。”
  孟緹輕聲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趙先生,你要做什麽?”
  “你承諾過,跟我去見爺爺,現在就履行承諾吧。”
  “好,走吧。”孟緹指了指剛剛停在她身邊的那輛黑色轎車,趙律和就是從這輛車上下來的,“上這輛車?”
  “對。”
  趙律和極為紳士地為她拉開後座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上了車,他隨後坐到了她旁邊。車裏有司機,自然不勞趙律和親自動手。他的所有精神似乎都用在跟她聊天上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差不多兩三天了。”
  “你應該早點聯係我的。”趙律和說,“爺爺每天都在念著你,念得受不了了,就命令我在兩天內務必把你帶回去。”
  “我回來就一直有事呢。”孟緹揉著太陽穴。
  這車子外表看起來並不是最新潮昂貴的一種,甚至還有些老氣;但裏麵卻很舒適,空調開得非常足,很涼快。她身上那層薄薄的汗消失了,隻是手腳開始發涼。
  “我打電話去你學校,才知道你早就回來了。還是問了鄭憲文才知道,”趙律和說,“原來你現在住在他那裏。”
  “鄭大哥習慣性地照顧我。”
  “的確如此,第一次聽到他說起你就覺得了。”趙律和同意,“青梅竹馬的感情確實很好。”
  孟緹側頭看了他一眼。
  趙律和沉吟片刻,“你沒回孟家?”
  “那裏不是我的家。”
  “確實不是。”
  說話間車子已經駛出了學校,朝著某條大路而去。剩下的這一程趙律和隻是問了問小疆學校教學樓的建設情況,孟緹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他也就沒再問。孟緹從書包裏取出最近在看的一本計算數學,看著打發時間。她研究生的方向是基礎數學,因為宋漢章對學生要求高,她不得不現在開始就準備。
  趙律和看一眼她的課本,就說:“我記得王熙如在美國的研究方向也是理論數學,跟你一樣。”
  “對,她很厲害,老師也很厲害,跟我不一樣。”
  “女孩子研究數學的,還真是少,不過隻要能研究得下去,會有成就的。”趙律和微笑,“我有個師姐就非常厲害,今年也就三十多歲,我總覺得她就是下屆‘菲爾茲獎’的得主。”
  孟緹知道趙律和不是胸無點墨的二世祖,但他平時的某些言行總是像有言外之意,便不由自主地把他這人往“不可靠”和“不能信任”上靠,所以聽到一句真誠的話時,就覺得分外難得。
  她回答:“我?恍校?業哪芰υ對恫蝗繽蹺躒紓?Т渴?в行┟闈浚?衷誆還?喬砍拋擰!?
  “看你對自己的要求了。就算不能學到頂尖的境界,但打好了數學基礎,再轉行就非常容易。其實就算你什麽都不做也沒關係,你是趙家的一分子,爺爺會給你鋪好道路的。”
  孟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抬起眼皮看他,“你不擔心我跟你搶家產?”
  趙律和好像聽到驚天的玩笑話一樣,忍俊不禁地笑出聲,“我真的不擔心,隻要你能搶得走。”他那忍俊不禁的笑容裏什麽含義都有,有趣、玩笑、嘲弄等等,但孟緹沒有看到惡意,或者說,看不出來。
  車子駛上了林蔭道,孟緹看了看周圍的景色,全不相識。她辨認了一會兒路,把書塞進書包,“你為什麽對我的事這麽熱心?我什麽都沒有,我很難相信你能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好處。”
  她的語氣平淡,並不期待他回答,說完微微斂眉,看著窗外,想著應該到了。果不其然,車停住了,司機轉頭說:“到了。”
  
  第四十七章 談判  
  孟緹當然已經料到趙家的本家必然擁有豪華大宅。
  這座宅第就在城外郊區的山上,距市中心不遠,汽車通行無阻,從學校到這裏,居然隻花了四十分鍾。在這個隨便去什麽地方都要花費一兩個小時的大城市,四十分鍾已經算是很近的距離了。
  反正有錢人的宅第,格局大都大同小異,有的隻是規模上的差異。更何況趙家本來就是房地產商,那屋子自然應該更出挑的。這座宅第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大。第二印象是綠。四周繞著一片小森林,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草坪,在陽光下簡直像刷了一層綠漆,油亮油亮的。草坪的長勢太好,孟緹行走在草坪中的石頭路上,很擔心其中有沒有生活著蛇、青蛙之類的動物。
  如果說趙初年那棟別墅是小家碧玉,麵前的這座宅第完全是大家閨秀。體積大了若幹倍,庭前屋後的大片空地可以容納幾百人。實際上這裏也像要舉行宴會的樣子,三三兩兩的人從屋子裏出來,搬出長度驚人的桌子,鋪上桌布。
  綠樹遮住了陽光,樹蔭下陰涼宜人。這裏比市中心涼快不少。
  “到了。”趙律和說,“爺爺來了。”
  孟緹心跳頓時加快了十倍,右手掐住左手的虎口,壓製住心髒的劇烈跳動。
  她略微抬起頭,來人的身型相貌躍入眼簾。那並不陌生的長相,和趙律和的父親趙同訓長得很像。他精神矍鑠,連頭發都沒有白上幾根,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十歲。他的眼睛也極其有神,銳利如鐵。老人穿著一身白色的寬鬆運動服,把手中像球拍一樣的東西遞給身邊的助理,走到草坪上的太陽傘下從容落座。
  不知道何處來的壓迫感陡然而生,孟緹抿住了唇。
  趙律和推了推她的後背,“過去吧。”
  孟緹看他一眼,踩上草坪。碧綠的草踩在腳下,颯颯作響。
  一縷山風吹過,趙律和帶笑的聲音隨後響起,“爺爺,這是孟緹,我帶她來了。”
  “好。”
  老人頷首,身上那種微妙的肅然嚴厲消失了不少。孟緹真切地感到那種視線掃來時“刷”的一聲和在她身上滾動時的滴答聲。
  孟緹覺察到,趙律和明明在人群中鶴立雞群,要多醒目有多醒目,可在老人麵前,就像參天大樹旁邊的小灌木一樣,氣勢全無。
  對老人是需要禮貌的,孟緹及時欠身,“趙老先生,您好。”
  趙律和驚訝地“啊”了一聲,他沒想到她這麽叫自己的爺爺。
  老人倒是不以為忤地微微一笑。他的眉毛濃黑,笑容非常和藹和親切。
  “過來坐。”
  “孟緹,過去吧。”趙律和也說。
  老人抬高手臂,手心一壓,示意趙律和住口,又對孟緹頷首,“不用拘束,這裏也是你的家,喜歡喝什麽?”
  孟緹瞄了一眼桌上,茶壺茶杯都很齊全,就說:“喝茶就可以了。”
  一旁有人給他們三人斟了茶之後便退了下去。
  孟緹謝道:“有勞了。”
  在鄭家待久了,孟緹也能簡單地鑒別茶葉茶具。白瓷的茶壺、茶杯、茶托都很精致,白中帶青,摸起來像玉,溫潤晶瑩;茶水碧綠,在水裏一滾,濃鬱的香氣撲鼻,一看茶葉就知道是極品。她小心地喝了一口。
  趙伯光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葉,喝了一口,“知予,讓律和叫你過來是我的意思。”
  “我一直也很想見到您。”
  孟緹站起來向他深深鞠躬,“趙老先生,昌河中學的師生們很感謝您的捐款,等教學樓落成後,還打算請您過去看看。”
  趙伯光完全不放在心上,“不是什麽大事,你有空的話,到時候過去看看就可以了。”
  孟緹有些吃驚,“這怎麽行?”
  趙伯光的視線轉向趙律和,“是以你小叔的名字捐贈的?”
  “是的。”
  “那就沒問題了。”趙伯光靠上椅背,溫和而慈愛地說,“知予,去年這個時候我就想見見你,結果晚了一步,你去北疆支教了。剛剛我真是吃了一驚,你長得跟同與很像,女兒就應該像父親。”
  孟緹想起前兩天沈林說過的話,起初以為是客套之詞,現在看來也許她的確跟趙同與長得有些像。
  “不過,父親長什麽樣子,我差不多不記得了。”
  “這是難免的,其實我也快不記得了。”趙伯光表情苦澀,一副追憶往事的樣子,“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比你還小一點,也就剛滿十九歲。”
  孟緹驚訝地喃喃,“他離家出走的時候竟然這麽小!”十九歲,也就是剛剛成年,剛上大學的年齡。
  趙伯光出人意料地說:“但是……他那年已經快大學畢業了。”
  孟緹眼睛亮了亮,“是嗎?”
  趙律和從剛才到現在都在沉默地喝茶,現在精神一振,很有興致地插嘴道:“阿緹,你不知道吧?!小叔非常聰明,十五歲就上了大學,在很多方麵都非常有才華。”
  孟緹抿了一下嘴角,“他這麽聰明的人,為什麽離家出走?”
  趙伯光突然變得目光黯淡,“聰明的年輕人更容易犯糊塗,做錯事,甚至走上歧途。”
  孟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可這糊塗和錯事能是什麽,顯然不會有人告訴她。
  趙伯光看著孟緹,心中愀然。孟緹長得很美,臉龐和眼睛讓他想起曾經的人。
  “為什麽沒有回孟家去住?”
  孟緹心想,麵前的這位老人還真是知己知彼,於是很客氣委婉地說:“由於我個人的一些原因。”
  “我聽說你現在跟一個年輕男人住在一起。”
  “……嗯,從小照顧我的一位哥哥。”
  “這樣很不像話。”趙伯光皺起了眉頭,表現出祖父的威嚴來,“你是我趙家的孫女,應該搬回來,跟我一起住。這裏這麽多房間,你隨便挑。”
  孟緹這下子才真正吃驚了,“啊?”
  “至於姓名,也要改回來,你到底姓趙。”
  孟緹沒料到話題朝著這樣一個詭異的方向變化,一下子愣住了。雖然她從來不願意住在鄭憲文那裏,一有時間就在琢磨怎麽搬出去,但如果搬出去的結果是住在趙家,那就更非自己所願了。
  她決定用最簡潔而委婉的話回答,“趙老先生,我暫時還沒有改姓或者搬家的打算。”
  趙伯光態度嚴肅,麵含威嚴。
  “我是你祖父,你當然要認祖歸宗!”
  孟緹心裏煩躁,但還是竭力保持著客氣,“從血緣上說,您的確是我祖父。不過我已經成年了,所以是否搬回來或者改姓都可以自己決定的,您說對嗎?”
  趙伯光顯然預料到她會排斥,淩厲迫人的視線在她身上一停,又看了身邊的趙律和一眼。
  趙律和會意,語重心長地勸說:“孟緹,我知道你從感情上暫時無法接受我和爺爺,任誰活了這麽大,忽然發現真正的身世,都會受不了的。但爺爺不是拋棄你們。當時離家出走的是小叔,他一直到最後也不肯回來。爺爺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被拐走後,多方找你的是他,一直擔心你的是他,你可以去找找當年的報紙看一看,到處都是尋找你的廣告。你還可以看看爺爺是怎麽對趙初年的。”
  “趙老先生,我沒有懷疑您的誠意。”孟緹抬起眼睛,直視趙伯光,“但我暫時無法接受您的好意。”
  趙伯光喝茶不言。他喝茶的動作有一股莫名的威嚴,孟緹心裏抖了一下。
  代他發話的依然是趙律和,他手指敲了敲桌麵,“那你應該也知道,你養父養母、你哥哥他們收養你,不過是利用你而已。趙家才是你的家,你的親人是我們。”
  “我沒有親人,沒有誰是我的親人。”孟緹臉色瞬間變白,但很快回複鎮定,“孟家父母是在利用我,鄭大哥也是因為愧疚而補償我,這些我都知道,但誰對我不是這樣?”
  趙伯光放下茶杯。
  “你可以把話說明白。”
  孟緹美麗的臉上隱約寫著譏誚和嘲諷。她不信他們不懂。
  她指了指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我身無長物,沒有任何值得籠絡的價值,也沒有什麽值得挖掘的秘密。大概就血還有用。如果要我獻血的時候,請您通知我一聲就可以。我可以盡我最大的力量幫助您,完全不用這麽刻意籠絡我。”
  趙律和震驚地看著她,張張嘴一句話都沒說,就把嘴閉上了。
  趙伯光臉色微變,“你當我是什麽人?”
  “我當您是可敬的長輩和給昌河中學捐款的慈善家。”孟緹說著抓起包離座而起,欠了欠身,避開這祖孫倆的眼睛,“抱歉,我還有些事,先告辭了。趙老先生,麻煩您找輛車送我回去吧。”
  可是她剛一轉身就看到了熟人。
  趙初年風風火火地走來,一把扣住孟緹的手腕拉到自己身邊,“爺爺,讓我跟阿緹談一談。”
  趙伯光瞥了他一眼,揮了揮手。
  孟緹不希望被人控製,反抗性地掙紮了兩下,可是完全無用。她隻好在語言上痛斥:“趙初年!你幹嗎?放開我!”
  趙初年完全置若罔聞,拉著她的手臂從小桌前撤離。
  看著孟緹被趙初年像拉幼兒園的娃娃那樣拉走,趙伯光沉吟著,沒有因為她剛剛的拒絕而生氣,神色看起來反倒很滿意,“還真是我的孫女,不但長得像,連脾氣也跟她爸爸一模一樣。”
  趙律和瞧著兩人在日光下遠去的背影,眉心漸漸鬱結。
  趙初年放開她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了草坪的盡頭。這裏四周無人,異常安靜。翻過四周的大理石圍欄,再往裏走就是樹林了。那棟大屋比起剛才的小了一倍。
  他力氣本來就大,抓得她手腕都紅了。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讓孟緹不高興。所以她的怒氣越來越大,幾乎要燒紅的眼眶。
  他們從寒假一別到現在差不多半年沒見,想不到一見麵便發生了這種事情。
  孟緹心裏五味雜陳,一股腦兒地對著麵前的人發泄道:“你幹嗎?”
  趙初年表情也不好看,一別陰雲密布、風雨欲來的樣子。他幾乎是用質問的語氣道:“你怎麽來了這裏?”
  孟緹氣得眼前發黑,大吼道:“你以為我想來啊,趙律和拉我過來的!”
  她這一吼,趙初年也清醒了一點,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被他捏得通紅的手腕,帶著一絲歉意道:“抱歉。阿緹,趙律和帶你過來,你難道不會拒絕嗎?”
  他不提倒好,一提孟緹就想到戴昭陽那張喜悅的臉。她冷笑,“我怎麽拒絕?趙律和是什麽人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或者你是指望我跟趙律和打一架?啊,像我這樣的女中豪傑,那麽驍勇善戰,一定可以把他打得滿地找牙,讓他一輩子不敢出現在我麵前。”
  原來孟緹刻薄起來也有這麽大的殺傷力,趙初年被噎了一下,足足半分鍾一句話都沒說。最後他才呼出一口氣,放低了姿態,放軟了聲音,“剛剛是我不好,過後你怎麽罵我都可以。阿緹,剛剛爺爺跟你說了什麽?”
  孟緹一屁股坐在草坪旁邊的大理石欄杆上,語氣僵硬地回答:“大概是想讓我認祖歸宗。我沒答應,正要打算離開,你就把我拉到這裏了。”
  “沒答應就好。”趙初年鬆了口氣。
  孟緹冷冷地反問:“我答應了又怎麽樣?我還以為你做夢都在想著你的趙知予,希望你的趙知予叫你一聲‘哥哥’。原來是我搞錯了。”
  她逆光坐著,冷淡的臉上有一種白玉的光輝,神情中帶有不符合她這個年齡的疲憊和壓抑。趙初年想起半年前在昌河跟她分手時,她也是這樣壓抑。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理智卻讓他在最後一刻將手停在她的臉頰邊。
  “阿緹,我說過,你是趙知予或者孟緹都不要緊,我隻要知道你在這裏,能看著你好好的就可以了。”趙初年嗓子暗啞,“至於你承不承認我是你哥哥……不,我現在沒有這種奢求了。”
  其實,他也根本無所謂了。既然有了跟自己長得像的戴昭陽當替身,自己在哪裏也根本不重要了。他根本隻是需要一個妹妹來填補心裏的空虛而已,至於那人是誰根本不重要。
  “你回來幾天了?”
  “有幾天了。”
  “怎麽不告訴我?”
  孟緹瞥了他一眼,暗想,不告訴你,你正好可以完全跟戴昭陽熱熱鬧鬧繼續玩兄妹遊戲啊!但這話她不會說出口的。她挪了挪身體,跟他拉開一點距離,換了一種口吻說話。
  “呐,趙老師,我們說點兒正事。當年我們一家人分開的事情,你還有什麽秘密沒告訴我?”
  趙初年墨玉般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光,語含疑惑地問:“你說什麽?”
  孟緹靜靜地屏住呼吸,一點脾氣都沒有,“我說的中文,你不會聽不懂的。”
  “如果你說的是我弄丟了你,那是我的錯。”
  “這件事我記得,不是你的錯。我指的是其他事情。”
  趙初年竿子一梯狀杵在草坪上,脊背筆直,“你想知道什麽?”
  “比如,父親那時候為什麽寧可病死,也不接受趙家的錢物?就連二伯,他都恨之入骨,直到在自知命不久矣的時候,才讓我們去找二伯。”
  趙初年的眸子像墨一樣,“爸爸從趙家出走,自然想跟他們劃清界限。”
  “母親去世的第二天,父親就帶著我們連夜搬家,除了幾件衣服,什麽都沒有帶走。我記得那時候還下著雨,我還生了病。”
  “媽媽因車禍去世,他感情上無法接受,沒有辦法在以前的屋子住下去了。”
  一問一答都很利落。
  孟緹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麽又不想讓我做回趙家的孫女?錦衣玉食的,難道不好嗎?”
  趙初年搖頭,“我了解你,這種生活你不會習慣的。如果僅僅是因為錢的話,我的都可以給你。”
  “你剛剛那麽氣急敗壞,恐怕不僅僅是這個原因,你真的沒瞞著我什麽?”
  兩個人凝視著對方,試圖從對方偶爾閃過的神色中尋找到蛛絲馬跡。
  “阿緹,我沒有瞞著你。”
  “嗯。”
  孟緹不再追問,手按著欄杆,跳下來徑直向趙伯光和趙律和所在的地方走去。
  趙初年看著她的背影,大步追了上去,跟在她身後。
  趙伯光和趙律和還在草坪中坐著,孟緹對著趙伯光深深鞠了一躬,“我跟趙老師說完了。剛剛無緣無故跟您發脾氣是我不對。趙……呃,爺爺,請您給我時間想一想,等我想好了就搬過來。”
  這一聲“爺爺”其實很輕很輕,但足以讓趙伯光麵露喜色。他站起來,擁抱了她。他隨後握著她的手坐下。孟緹也順勢蹲下,仰起下巴看著他,就像是一朵純潔的荷花。
  “你肯認我就好了,我對不起你爸爸,可我不會再對不住你的。”
  老人的喜悅很大程度上來自後輩的孝順和聽話,雖然之前兩人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在一起生活過,但這樣的動作卻做得十分自然,像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祖孫倆。
  趙伯光輕撫著她的頭發,“留在這裏吃晚飯吧。”
  孟緹正想說話,手機卻響了。她翻出手機看了看,神色自若地說:“今天就不在這裏了,明天上午我要去見導師,明天下午怎麽樣?”
  趙伯光微一沉吟,“好,下午兩點,我派車去學校接你。”
  “好。”
  趙初年盯著她的背影,忖道她和剛才判若兩人,但表現得卻十分自然。他能隱約想到在剛剛的幾分鍾裏她有的什麽樣的主意,下了什麽樣的決心。她和他寒假期間見到的那個女孩又不一樣,眸子裏多了堅毅和果斷,少了原來的天真和爛漫。
  當年的趙知予也是這樣,聰明機靈,在某些事上表現得那麽敏銳。
  所以這麽多年來,他一直認為,她還活著,而且她會活著,不管遭遇到了什麽,她都會想方設法地活著。
  趙律和感慨,“到底是血濃於水啊!”說完看著負手站在桌前的趙初年,莫名地笑道:“到底還是你厲害,三言兩語就讓孟緹回心轉意了。”
  趙律和隻看到趙初年臉色越發難看,可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例如趙初年藏在身後的一雙手都捏成了拳,骨節分明,手背上青筋曆曆可見。
  因為今天要去見宋漢章,孟緹一大早就起了床,跟鄭憲文道別後就去了學校。 前往學校的公車上,她看到手機裏已經有了一條未知發件人的短信。
  約好的人在學校外五百米的小公園等著她。那是她上次在洛州大街上會麵的男人,在人堆裏非常不顯眼。早上公園裏鍛煉的人特別多,有打太極的,有跑步的,有使用健身器械的,不一而足。在這麽噪雜的環境裏,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一身運動服的她。
  兩個人慢跑著。孟緹把準備好的錢遞給他,他則遞過來一個小型的文件夾,比一本三十二開本的書略小。
  “這是撞死你母親那起車禍的資料。當年的錄像帶已經沒有了,但她被認定是自殺,有十多位路人作證。她不顧交通規則,橫穿車輛高速行駛的馬路,撞上迎麵駛來的貨車。文件裏有當時的照片,你可以看一下。”
  照片上顯示得很清楚。她穿過的是一條八車道的主幹道。這條路是當時洛州最繁忙的道路之一,過馬路時需要通過天橋轉角處的人行橫道。而車禍的發生地,就在天橋和人行道之間。
  “沒有車禍現場的照片?”
  “有,我取出來了,但你沒有必要看。”
  孟緹表情幹脆,“給我。”
  男人把一張照片遞給她。
  這張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攝像頭在高處拍的。場景跟剛才的照片毫無二致,但照片的中間卻有個穿藍色衣服的女人。撞人的卡車在女人前方不遠,被撞的女人麵朝下躺在地上。旁邊的車輛模模糊糊地靜止在畫麵上。
  十幾年前的攝像頭像素很低,畫麵也很模糊。地上的白色人影倒不像人形,更像是滴落在照片上的淚痕被風幹了一樣。
  孟緹眼前發黑,被人勒住咽喉一樣地痛,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身邊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把照片收回,說:“事故認定她橫穿馬路,負主要責任。你父親也沒有上訴,甚至都沒有要司機的賠償。這件案子就這麽了結了。”
  “司機是什麽人?”
  “一個物流公司的司機,那時候已經開車三十多年,很有駕駛經驗,這麽多年他都未出過車禍,你母親的車禍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事故。他很老實本分,有老婆和一個兒子。車禍後他立刻打電話給醫院和警局,送你母親去了醫院。”
  “好的,謝謝你。”
  男人搖頭,“拿人錢財而已。你要的案件相關資料都在文件裏。”
  跟男人分別後,孟緹把文件夾揣到兜裏,回了學校。她先去食堂吃了個早飯,再去實驗室找宋漢章。他十分嚴格,但除了學術外並不苛刻。
  對自己的導師,她一直充滿了感激。她保研的時候,導師是他。後來因為要去美國,不得不放棄這個名額,他也沒多說什麽。去年這個時候,她找到他,問他能否再接受她當研究生,他二話沒說就說“可以”,等她從北疆回來。
  孟緹提著一大兜北疆買回來的特產找到宋漢章。她笑著說:“宋老師,也不值什麽錢的。多了我也買不起啦。”
  宋漢章看了她一眼,接著跟她討論助學金的事情。她是保研,自然是公費研究生,每個月學校會給幾百的補貼。宋漢章的實驗室也有不少實驗經費,每個月還給她一千。
  “太多了吧。”孟緹吃驚,“跟著您的兩位博士生師兄也就拿這麽多。”
  “你爸媽不在國內,我當然要照看著你了。”
  孟緹心裏頓時就有數了,微微垂著頭,“您一直知道我的身世?”
  答案他很清楚。她到孟家的時候將近六歲,是個大孩子了。忽然多出來個孩子,教職工宿舍沒人不知道她的身世。
  宋漢章果然說:“知道。但我收你當研究生跟你爸媽沒什麽關係,雖然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這大學四年,我一直關注你,你做事學習一天比一天踏實,又喜歡數學,這就很難得了。”
  孟緹感動得鼻子發酸。
  “像你哥哥孟徵那樣,再有天賦又有什麽用?還不是跑去給美國人研究航天飛機!什麽時候回來才是正道啊!”
  他對孟徵直到現在還是心存芥蒂。其赤子之心,令人動容。
  宋漢章揮了揮手,“好了,別扯遠了。說說,你這兩年想研究什麽方向。”
  師生倆討論了一上午,大致定下了這兩年研究生的研究方向。
  期間他問她是否選擇直博,因為他兩年後也要退休,可能她要轉到別的老師名下。孟緹想了想,搖了搖頭,“既然您退休了,我想考別的學校念博士。”
  “這個嗎……”宋漢章微微頷首,“華大的老池,也是研究拓撲學的,水平不錯,你可以去他那裏念博士。當然,首先你要考得上才行。”
  “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提醒  
  那天下午兩點,趙家的司機準時來接她吃晚飯了。
  趙家的宅子雖大,人卻比較少,除了趙伯光和幾個下人,基本上看不到多餘的人。孟緹到了之後,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就接過下人遞過來的球拍,陪趙伯光在露天的運動場打了兩個小時的壁球。
  孟緹打球的技術尚可,趙伯光很是讚許。
  孟緹從球場出來,本以為可以休息一會兒,可是趙伯光又要她陪著下了兩小時的象棋。孟緹下象棋的技術很差,以前跟孟思明下,總是被殺得丟盔棄甲。趙??獾南篤寮侗鷚膊桓擼????淳?源麓掠杏唷K??煤蓯歉噝耍?侵植慌?醞?耐?喜灰磯?桑?淶麽認槎?汕住?
  “你還需要再練啊!”
  “我跟您說過我棋藝很差的,”孟緹特坦誠,“贏了我您也沒什麽成就感吧。”
  趙伯光擺擺手,“不一樣。我一直想有個陪我下棋的。”
  孟緹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了。趙伯光大概是老來寂寞,所以特地認回一個孫女來解悶的。
  偏偏這個丟失的孫女並不惹人討厭,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都懂一點,很會控製自己的脾氣,麵子上的功夫也做得出來。孟緹的心中充滿嘲諷,想著如果自己惹人討厭一點,大概趙伯光對自己就不會這麽熱心了。
  最後一局終了時,已經是夕陽西下。孟緹透過書房的窗戶看到兩輛車在前後十分鍾內穿過遠處的大門,草坪中的公路,駛到了車庫。
  趙伯光讓人撤走棋盤的時候才問了她那個最重要的問題,“想好了沒有?什麽時候搬回來?”
  孟緹想了一下,麵帶猶豫地開口,“我沒關係的,看您什麽時候方便吧。”
  “後天宜搬家,”趙伯光對她的爽快很滿意,“現在我們去吃飯。”
  趙家的晚飯異常豐盛。各色菜肴擺了滿滿一張大桌子,讓人目不暇接。桌子旁邊隻有四個人,而四個人顯然吃不了這麽多。趙伯光坐在主位,孟緹坐在他的左邊,趙律和和趙初年則坐在右邊。這種座次體現了兒孫繞膝之福。
  孟緹難得看到這麽多菜,雖然沒什麽胃口,但還是打起精神,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趙伯光時不時地給她夾菜。
  “以後要吃什麽,就跟他們說。”
  “啊……好。”
  吃飯之前,趙伯光對所有的下人說,這位他們之前沒有見過的女孩就是趙家四少爺的女兒,要求每個人都對她畢恭畢敬。
  孟緹之前也隱約知道趙伯光的作風很老派,而“知予小姐”這個稱呼讓她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她忽然理解了林黛玉進大觀園時的惶惑。她自己這麽個大大咧咧的人都覺得忐忑不安,林黛玉那種纖細敏感的人進大觀園豈不是更覺得難受嗎?!
  趙家吃飯的規矩似乎包含著“食不語”,總之,吃飯的時候沒什麽人說話。孟緹也沉默著,偶爾抬頭一看,兩位年輕男士也都在埋頭吃飯,不發一言,等到大家都基本上吃飽了,趙伯光才開始說話。
  “初年,學校放假了沒有?”
  “今天上午開會後就放假了。”
  “我記得你就要過生日了。”
  趙初年說:“是的,這周周六。”
  趙伯光略想了一想,“那就辦一個生日宴,越熱鬧越好。”他手指一動,旁邊的中年男管家就走了過來,“明輝,你負責這事,該請的一個都不要落下。”
  “是!”
  趙初年極度吃驚,眼睛都睜大了,“爺爺,您這是幹什麽?生日而已,完全沒必要的。”
  “你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不小了,應該找個女朋友結婚了。”趙伯光根本沒理他,“宴會上女孩子多,你看著哪個不錯就去追。前幾天打球的時候,旗勝的張德還問我你有沒有女朋友,還說有個女兒,剛剛留學回來,很想認識你。”
  趙初年看來是被這番話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我實在沒想過……”
  趙伯光臉色頓時一沉,“你難道想學你二伯一輩子不結婚?”
  趙伯光雖然年紀大,但中氣十足,低沉的聲音像雷一樣滾在每個人的頭頂。孟緹從來不知道一句話居然也有這樣的效果。
  趙律和靠著椅背,悠閑地插嘴,“張紀琪?不就是張德的二女兒嗎?我記得她是學音樂的,長得還可以,以前跟二叔學過琴。初年,你們應該早就認識吧。”
  孟緹一小口一小口地往肚子裏塞著飯後的水果,不時抬起頭看一眼對麵的兩個人。
  趙初年的神色隻能用變幻莫測來形容,他說:“爺爺,我會跟她私下聯係的,不用辦生日宴了。”
  趙伯光不耐煩地揮手,像是聽夠了他的拖延之詞,“這也不是為你,更主要的目的,是讓所有人都見見知予,都知道我趙家唯一的孫女回來了。”
  正在喝水的孟緹被水嗆到了。
  “……什,什麽?”
  趙初年伸手拍拍她的後背,遞過餐巾讓她擦嘴。
  “小心點。”
  孟緹咳得眼淚都出來了。趙初年的手指在她眼睫上拭過,抹去了她咳出來的點點淚光。
  孟緹心跳瞬間加快,燃燒起來的是一種別樣的感覺,她馬上轉過頭。
  趙伯光說:“一個一個地通知相當麻煩,不是上策。你在外受委屈這麽多年,是爺爺不好。我現在要讓世人都知道你是趙家的孫女。”
  這簡直太高調了,但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給足了她麵子。站在那麽多人麵前拋頭露麵本非她所願。想到那個即將到來的可怕的場景,她簡直要坐不住了。
  她懇求道:“我真的不在乎別人知不知道我的存在。”
  一旁的趙律和笑著安慰她,“宴會而已,你亮個相就可以了。”
  趙初年反抗自己的命運失敗後,又替孟緹說話,“爺爺,沒這個必要,知予她既然不喜歡,那就不要讓她露麵。這種場合,她會不習慣的。”
  “不習慣也要習慣,”趙伯光停了停,“我不是讓他們認可你的存在,而是要他們知道。你既然肯叫我一聲爺爺,我就要對得起你和你的爸爸,不能讓你不明不白委委屈屈地叫我爺爺。知予,除了這件事,別的我都不難為你。明輝,記得給孟家也打個電話,方便的話,也請他們過來。”
  “等等!”孟緹的手開始哆嗦,“請他們做什麽?”
  趙伯光拍拍她的手背,“他們撫養你這麽多年,把你教得這麽優秀。我這個做爺爺的,怎麽都要表示感謝才像話。你也跟他們很久沒聯係了吧,借這個機會見見麵。”
  孟緹嗓子痛,“可是……”
  趙伯光視線掃過來,一錘定音,“好了,這事就這麽定了。”
  那是不容辯駁的聲音。明明幾分鍾前他還是溫和慈愛的爺爺,現在卻是不能被質疑的權威。她所有的聲音都那麽硬生生地斷在了空中,所有的聰明勁都消失了,完全找不到合適的話讓這位剛毅的老人打消念頭。
  晚飯後她堅持要回市區,說自己的行李還在鄭憲文那裏。趙伯光沒有多說什麽,讓兩兄弟隨便哪一個送她離開大宅。
  趙初年說:“我送吧。”
  趙律和也不堅持,還是以“我也要出門”為理由,跟他們一起出去了。
  已經是晚上,繁星滿天,昆蟲的低鳴聲響在每個角落。晚風吹過,草葉上的初上的夜露閃閃發光,樹葉搖出一陣沙沙聲。
  車子在草坪盡頭的路上等著,趙律和笑著開口,“本來是我接你來的,應該送你回去。不過既然有趙初年,我還是先走比較好。”他忽然伸出手,一摟趙初年的肩膀,“你們兄妹倆倒是可以好好聊聊,是吧?”
  趙初年拿開他的手,“不勞你費心。”
  趙律和笑了笑,“是啊,我看你這張麵具戴到什麽時候!”
  他扔下這句話,上了自己那輛極為拉風的跑車揚長而去。孟緹和趙初年相視無語,彼此移開了視線。
  趙初年凝視了一會兒這山中的夜色,頭頂的月光雕出了他本來就很深邃的五官,越發顯出一種冷靜沉著的氣質。他說:“我昨天下午跟你說的話,你沒有聽,偏偏要跟我對著幹。阿緹,你還年輕,不知道被束縛的感覺很糟。”
  “你跟我說的就是這個?”孟緹反問。
  趙初年眉心鬱結在一起,“阿緹,你這是在與虎謀皮。”
  孟緹不想跟他糾纏,“送我回去吧。”
  她率先走向車庫,趙初年不得已,隻能跟上來。兩人一前一後安靜地走。
  趙初年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手一探,握住她的手,“阿緹,你就在沒法回頭——”
  “別教訓我!”孟緹一把甩開他的手,情緒糟透了,恨不得對身邊每一個人噴火,“你還不是在這裏!錦衣玉食過得這麽好,要什麽有什麽,騙得人團團轉,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
  孟緹話一說完就知道犯了個大錯。趙初年回趙家的理由她並不難想象到。他當時不過十一二歲,妹妹失散,父親去世,完全是無依無靠,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而她現在早已經成年,完全可以養活自己。
  趙初年神色黯淡,“我沒有教訓你,也沒有資格和理由教訓你。”
  孟緹覺得發火卻找錯了地方,可就是說不出道歉的話。
  趙初年低歎一聲,“好了,上車吧。”
  孟緹覺得發火卻找錯了地方,可就是說不出道歉的話。
  趙初年低歎一聲,“好了,上車吧。”
  孟緹一言不發地上了車。回城的路上,燈光閃爍。那種後悔的情緒就像潮水一樣,幾乎要淹沒了她。她怎麽就會沒有想到,既然選擇回趙家,就應該知道回來後就會被這種無形的力量所束縛。她的父親當年拋棄了一切從趙家逃走,為的是什麽?而如今她又重新落入彀中,從某個角度上說,真是愚蠢之至。
  車子停在鄭憲文所在的公寓外,孟緹這時才想起來她上車後一句話都沒說,更沒提起鄭憲文的住址。
  她看著他,“你怎麽知道鄭大哥的住址?”
  趙初年沒說什麽,避而不談地說起其它,“你搬出來也好。”
  這樣的態度就是默認,孟緹想,他那時候花了足足半年時間調查她,自然也不會放過她身邊的每一個人。
  趙初年靜了靜,傾身過去為她拉開車門。
  “你今天吃飯的時候也聽到了,這兩天回去把東西收拾好,後天一早我來接你。”
  打開門,鄭憲文已經回來了,偌大的客廳隻亮了一盞黃色的壁燈。他坐在鋼琴前,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擊著鍵盤,讓人聽不出旋律。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和純黑的鋼琴形成鮮明的對比。
  孟緹換了鞋,朝他走過去。
  鄭憲文沒有抬頭,手指在琴鍵上跳躍的速度變快了一點,同時錯了錯身,讓開位子。孟緹會意,就像小時候那樣坐在他身邊。
  他按了下一個音,微笑著側頭看她,“阿緹,你最近還真是太忙了。”
  孟緹在心中暗罵自己無恥。之前她已經跟他打過電話,說晚上就在學校吃食堂,不回來吃飯了。她以前絕不在鄭憲文麵前撒謊,現在一個接一個的謊撒得麵不改色。
  孟緹學著他的模樣按下黑鍵,低聲說:“鄭大哥,你怎麽想起彈鋼琴了?”
  “等你回來,無聊的時候就想起來了。”
  她一直很喜歡聽鄭憲文彈鋼琴,鄭憲文彈琴時很專心,安靜的側臉英俊而美好。可手指卻流瀉出美妙的音符。不止一個女生因此而拜倒在他的腳下,情竇初開後的孟緹也是如此。後來他上大學後,彈琴的次數就少了很多,上研究生之後更少,仔細一算,她起碼五六年沒看到過他坐在鋼琴前了。
  印象頗深的一次是他大一、她初一的時候,他就讀的建築學院開晚會,她去看熱鬧。他在台上彈琴,肖邦的小調圓舞曲一響起來,驚倒下麵一片女生。那時候她就坐在會場的角落,把自己胖胖的身體藏起來,覺得自慚形穢,在那不能?咧?諶說陌盜抵姓踉??
  可暗戀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長得已經絕望了。
  鄭憲文翻了翻陳舊的琴譜,感慨道:“不練手都生了,這些曲子我都差不多忘光了。”
  “工作忙起來了就沒辦法彈琴了吧。”
  “是啊。”鄭憲文說,“音樂也隻能當成一種調劑,例如愛因斯坦拉小提琴。”
  他一隻手擱在琴鍵上,修長的手指很漂亮,可以擊出美妙的音符。鄭憲文琴彈得好,卻從來不在音樂上花太多時間,他甚至都不會主動去考級。
  “能自我調劑就很難得了,”孟緹點頭,“鄭大哥,實際上我覺得,你做鋼琴家也許不如建築師有前途。”
  “前途不知道,但錢途估計差很多。”
  孟緹分辨出“前途”和“錢途”的區別,抿嘴笑起來。
  鄭憲文碰碰她的手,“跟我一起彈吧。”
  孟緹駭笑,“我?”
  “選最簡單的好了,更難的我也不會了。鍵你還會認吧?”
  “大概吧。”
  “那好,《童年回憶》吧。”
  “這首曲子怎麽會簡單啊?”
  她的哀歎還未完,第一個音節已經從鄭憲文手指下彈出來了。孟緹凝神聽著,優美的音樂就像泉水一樣潺潺流出。童年時光,兜兜轉轉,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可惜一晃即逝。她想起一首詩,童年也不是開滿鮮花的樹林,可它們卻像是破雲而出的圓月,軋軋有聲地碾過我心頭的靜夜。
  一曲終了,她還有些回不過神來。鄭憲文說:“聽熟了嗎?現在可以跟我一起彈了吧。”
  孟緹依然搖頭,“鄭大哥,你為難我了,我真的不會。不過這首曲子,卻讓我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我也是,”鄭憲文看著她,“不會是我欺負你吧。”
  孟緹輕鬆地一笑,“沒有的事情。你沒有欺負我。”
  “你小時候特別可愛,”鄭憲文閑閑地彈著琴,時而停下,就像給說話配樂一樣,“總是跟在我身後,也不多說什麽話,看到好吃的零食,就眼巴巴看著,那樣子真是可憐又可愛,然後我就買給你。”
  這些事說起來確實好笑,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孟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卻說:“鄭大哥,我問你一件事情。”
  “什麽?”
  “在我沒跟你表白之前,你就一直知道我以前很喜歡你的,是不是?”
  簡直是重磅炸彈一樣的問題。
  鄭憲文神色複雜地看著她,露出苦笑,“你真是給了我一個難題。”他雖然沒表態,但孟緹已經隱約猜到了潛台詞。如果他不知道,早就該否認了。
  “但是你很怕我喜歡你,”孟緹說,“所以,你換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大概是讓我死心吧。”
  “我知道你在乎這件事,”鄭憲文揉了揉眉心, “你那時候太小了。我比你大了六歲。我大學要畢業的時候你才上高中,你成年的時候,我恰好出國。”
  孟緹想,他大概以為她在抱怨吧。
  “我不是在抱怨,”孟緹微微笑了,“我們差距很大,確實不適合談戀愛,而且我那麽胖也不好看,是吧?”
  “沒有的事情。阿緹,我從來不覺得你難看。”
  這件事他說的應該是實話。鄭憲文大概是真的不在乎她長什麽樣子。因為她從來不是作為一個異性出現在他的心裏。
  讀書的時候,每到假期,不論他去哪裏玩,都會帶上她的,而且也從來不避諱把她介紹給他的所有同學。例如大一那次晚會,散場後每個人都圍著鄭憲文,她想混在人群中偷偷溜走,鄭憲文卻叫住了她,摟著她的肩膀介紹她給每個人認識。
  孟緹靜靜地想著這些往事,問出了曾經糾纏她若幹年的問題,“那你那時候喜歡我嗎?或者說,至少有一點喜歡嗎?”
  “有的,”孟憲文捧住她的臉,跟她額頭相抵,“不然我怎麽會吻你!”
  孟緹低語,“……原來你真的記得。”
  “雖然我當時喝醉了,但不至於連吻你都不記得。我很混賬。”
  “可第二天我跟你表白,你卻拒絕我。”
  鄭憲文放開她,言簡意賅地回答,“我不但混賬,而且蠢。”
  客廳裏光線很暗,兩人坐在角落處的鋼琴前,就更暗了。
  “蠢到連自己的感情都分不清楚。”鄭憲文的眸子在暗處閃著光,“我知道,我在很多人心中的形象,大概都不太好,接近花花公子這類吧。若聲後來就說我,女朋友換得太勤是因為還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感情。你跟我表白的時候,我還沒有想明白。阿緹,一直以來,從小到大這十幾年,我在你麵前,總感覺愧疚和自責。你又那麽崇拜我、喜歡我,我隻能加倍地對你好,惡性循環一樣。更何況你那時候馬上要高考,我也即將出國。”
  孟緹點了點頭。
  “我在美國那幾年,其實也沒想清楚。每天要做的事情那麽多,我又想快點學成了回來。老師要求十分嚴格,我真是全世界跑,一年三百六十天,我有兩百五十天都在各個地方。你問問你嫂子就知道了,真是累得要掉了半條命。
  “直到回來見到你。你終於長大了。我跟自己說,不要著急,慢慢來。這次和之前都不一樣,我們都有很多的時間。可事情不知不覺已經變了,看著趙初年接近你,我心裏真是難受。我不希望你接近他,可你已經是大人,不用再聽我的話。我對你的影響力已經快消失了。”
  孟緹虐待自己的唇,都咬白了,“然後你發現我是他的妹妹……”
  “孟伯伯和孟伯母讓你別回國的時候,我起初雖然不願意,隨後也很高興。我希望你跟趙初年離得越遠越好。?乙丫?蘋?茫?仁擲鐧陌缸右喚崾?腿ッ攔?N以諉攔?暮芏嗯笥訊莢詿蟮慕ㄖ?杓乒?荊?曳莨ぷ骱莧菀住!?
  孟緹想,難怪他那時候不怎麽勸她回去。
  鄭憲文俯身在她額頭上一吻,“阿緹,有什麽事情就盡管問吧。”
  “沒有什麽了。你給我彈曲子聽吧。”
  高高低低纏綿的琴聲又響了一會兒,是梁祝的《化蝶》。漣漪在孟緹的心口蕩漾而過,她看著鄭憲文那雙手就像蝴蝶一樣在鍵盤上跳躍,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其實,我這兩天下午都去趙家了,他們留我吃了頓晚飯。”
  琴聲戛然而止。
  “嗯。”
  他看起來毫不意外,甚至都微笑了。孟緹吃驚,“你知道?”
  “趙律和一接走你,就打電話跟我說了這件事。”
  “那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揭穿我的謊話?”
  “你跟我的距離已經很遠了,再拆穿這種事情,不是更遠了嗎?”鄭憲文笑起來,“我很高興你跟我說實話。”
  孟緹瞪著眼睛看他,卻在看到他縱容的笑臉後,有點無奈和辛酸。
  “趙老先生讓我回趙家去,我也答應了。”孟緹說,“我後天就搬去趙家。”
  鄭憲文沉吟,“是讓你認祖歸宗?這也難怪。”
  “為什麽?”他的理解讓孟緹覺得不可思議。
  鄭憲文揉了揉太陽穴,頭很痛的樣子,“你在北疆這一年,趙家給我打了不少電話。有兩次還是趙老先生親自打的,跟我了解你的情況。”
  孟緹微微蹙起眉頭,她有些不明白。
  “阿緹,我舍不得你走。但如果你覺得去趙家比在我這裏強,那你就搬過去吧。”鄭憲文接著說,“有人照顧總比你一個人撐著好多了。不論怎麽樣,血緣關係都在那裏,我會經常去看你。隻有一件事——”
  孟緹聽著。
  鄭憲文用手指勾勒了一下她的輪廓,收斂了笑容,才開口,“我很了解孟緹,她跟著我長大,她非常單純善良,很容易輕信人。我也跟趙知予打過交道,我認識的趙知予雖然不滿六歲,卻是我見過的最聰慧的孩子。她受過不少苦,很有目的性也很堅決,非常有毅力,會不聲不響計劃很多事情。以我對她的了解,我覺得她現在可能在計劃著一些外人難以想象的事情。所以,你記住提醒她,不要做危險的事。”
  
  
  第四十九章 趙家  
  孟緹起了個大早去買火車票,還是去了洛州。
  好不容易沈林今天有了空,孟緹跟他約好,去他的住處拿資料。雖然去一個隻見過一麵的男人家裏有些不安全,但她完全不擔心。沈林也算是知名作家,想必不會做出違反法律的事情。
  她沒想到沈林身為一個還算有名氣的作家,居然會沒有車。兩人約好在火車站外見麵,然後在火車站外上了某輛公車。
  炎熱的季節,公交車駛過了市區。郊區的環境顯然差得多,大概還在改建,一些新的建築樓中零零散散夾雜著一些低矮平房。
  沈林問她:“你還記得你們曾經在洛州住過嗎?”
  孟緹手裏一直捏著一張地圖在看,頭都沒抬地開口,“我記得,但快二十年過去了,這城市也變得太多了。上次過來,我就看了看,沒找到地方。”
  “那這一帶你還有印象嗎?”
  孟緹震驚地回過頭,盯著沈林,“哪裏?”
  “如果我調查的情況沒有錯,你們當時就住在這裏,足足五年時間。”
  孟緹無意識地站起來就想下車,車子拐了個彎,她整個人撞上了玻璃,半邊身體火辣辣地痛起來。
  沈林又好氣又好笑,擺擺手,“不著急,你現在去也找不到地方,而且你看那棟高樓外的標語了沒有?屬於拆卸地段,現在根本不讓人進去,過幾天吧,等工人們休息的時候。”
  孟緹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心裏說,不著急,來日方長。
  公車慢悠悠地搖晃,去往一個固定的目的地。街道兩旁的風景匆匆掠過,雖然沈林的坦然神色和端正氣質都在告訴她“相信我,我是好人”,但她還是疑惑。
  “沈先生,我們這是去哪裏?”
  “去我暫住的地方。”
  “你在鄉下住?”
  “也不算是鄉下,郊外,”沈林說,“是我舅舅的一套房子,這幾年我在這裏暫住。”
  孟緹“嗯”了一聲。
  這輛公交車有空調,但是似乎壞掉了,推開車窗,飄來一股股熱風。下車後孟緹環顧四周,不動聲色地記住了方位,就跟沈林一起步行。這裏確實人跡罕至,公交車行走的是主幹道,車站前方五十米分出了一條兩車道的小公路,道旁是一片枝繁葉茂的桃樹林。
  孟緹正在胡思亂想間,沈林發了話,“到了。”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居然給她看到一棟白色的樸素小樓,像隻藏在草地裏的小兔子。
  想到趙初年的那套房子和趙家的大宅,孟緹感慨有錢人果然都喜歡在有樹有水的地方建別墅。
  “這不是別墅,是我舅舅很早買的一塊地,他喜歡這裏的桃花,就在這裏修了棟小房子。他不常在這裏住,隻是冬天的時候來這裏住上一段時間,等著春天花開。”
  能自己修棟小房子來度假,沈林的舅舅也應該是有錢人。
  “感覺很浪漫。”
  “音樂家多少都有些浪漫細胞的。”
  “他是音樂家?”
  “也是鋼琴家。”
  這小屋不太大,樓上樓下算起來也就一百來平方米。屋子裏沒什麽多餘的東西,可想而知沈林平日裏過著近似苦行僧的生活。這對於三十歲的男人來說,實在太不尋常了。
  沈林帶她進了一個小房間,乍一看看不出什麽,但他的書桌上整整齊齊放著一疊文稿,旁邊是墨水瓶和筆架。
  孟緹吃驚,“你不用電腦的嗎?”
  “用得少,我喜歡手寫。”
  “我爸也是。”
  孟緹低頭看桌子上的稿子,沈林很不好意思,“我寫的傳記的初稿,不太多,隻有二十多頁。”
  孟緹“咦”了一聲,“啊,我可以看看嗎?”
  沈林比了個“請”的手勢,孟緹欣喜地拿過稿子,迅速翻完了所有的頁碼,“你知道我爸還有一個筆名嗎?”
  “枯槐?”沈林說,“我知道,可能我是少數幾個知道的人之一吧。”
  “我幾年前在一本文學雜誌上看到的文章,才知道枯槐是他的另一個筆名。”
  “那本《綠草》雜誌吧,那文章是我寫的。”
  孟緹點頭,“我猜也是。”
  “我知道,我不論怎麽寫都比不過他那幾本自傳性的文章,”沈林別開了視線,“讓你見笑了。”
  “所以……我覺得,你不應該模仿他的風格,”孟緹支著頭,“我不知道我說得準不準,但你可以換一種風格和寫作方式。茨威格當年也是一樣的,他寫過那麽多傳記,其實寫得更多的是作家的心靈吧。”
  “你的話我會考慮的。”
  沈林的確是對範夜下了很多工夫研究的。孟緹跟他聊了一下午,才知道範夜的經曆外麵幾乎沒有人知道,而他卻比別人有心,兩年前終於確定下來要寫一本傳記——這也是大四那年孟緹在報紙上看到新聞的前兩個月他才確定的。沈林順藤摸瓜,找到出版範夜作品的出版社,可惜他除了第一本作品外,其他小說都是同一家出版社出版,那家出版社對他的資料守口如瓶。
  孟緹聽到這裏,想起在北疆時趙初年談的那番話,微微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不過沈林隨後想到出版他第一本小說的出版社的總編輯是他在大學的師兄,關係可靠。在當年的編輯那裏,他拿到了範夜的住址。可當他懷著激動的心情找上門去,隻看到了幾棟正在往外搬遷的老閣樓。他铩羽而歸,幾番周折,終於拿到了趙初年的電話。而剩下的故事孟緹就知道了。
  至於他怎麽拿到趙初年的電話,他說得相當含糊,顯然不願多提。孟緹很知趣地沒有追問,想著等以後關係好一點再說。現在他們倆不過是比陌生人稍微強一點。
  孟緹還發現了不少手稿。從文字判斷,這些都是那部小說《故國》的手稿,文稿紙整整齊齊地疊著,裝了足足一抽屜。孟緹翻了翻,有些震驚,“這些手稿你怎麽拿到的?照理說不應該在你這裏的。”
  沈林避而不談,“我既然要研究他,自然有一些渠道。”
  看著他緘默閉口不談的樣子,孟緹也隻好作罷。
  沈林做事很有分寸,收集到的資料都複印了一份;他參照枯槐的那幾本自傳性質的書做了一份極為詳盡的年表,也有厚厚的一疊。
  孟緹大為折服。
  她差不多在下午的時候離開了沈林的住處,背著一包的複印本,又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和兩個小時的火車才回到鄭憲文家裏。
  孟緹連上網,給孟徵打了個電話請他視頻聊天。
  出現在視頻那一頭的是孟思明和張餘和。張餘和手裏抱著個孩子,張牙舞爪地揮舞著想從祖母的懷抱裏離開,腦袋一會兒近一會兒遠。網絡信號很好,父母的表情就如同多年前那樣,溫和又慈愛。
  足足一年沒見過了,他們好像老了一點,本來已是六十五歲上下的人了,眼角眉梢已有皺紋。
  孟緹張了張嘴:“爸,媽。”
  孟思明和張餘和同時說:“阿緹。”說完兩人對視一眼,像是禮讓對方,又同時開口,“最近好不好?”兩位老人的聲音也在發顫。
  “我挺好的。”孟緹看著視頻裏的兩位老人,“對不起,現在才跟你們聯係。”
  “沒什麽對不起的,”孟思明搖頭,“我跟你媽這一年都很掛念你,又不敢跟你打電話。怕你看到我們生氣、難過。”
  “我看你都瘦了,最近吃得不好?我就知道北疆那地方不適合你。冬天太冷太長了,東西也吃不慣……”張餘和絮絮叨叨地說,“總之,回來了就好。”
  孟緹眼睛痛,盯著孟以和光禿禿的腦袋看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話筒,又說:“你們可能這兩天會接到電話,是趙家打來的。”她鎖住語氣,低聲說,“他們可能會跟你們說……說……”
  盡管已經努力克製,可還是沒控製好,喉嚨發緊,竟然沒能把話說下去。
  孟思明慢慢點頭,“我們都知道你的事情,還有趙家的。那個電話會說什麽?”
  “說我回了趙家,改名字了……”
  孟思明擰著眉心,“那實際上呢?”
  “實際上也差不多,我不想隱瞞,”孟緹的聲音小了幾個分貝,“我也知道大概很難跟你們解釋……畢竟事情做了就做了……但我心裏,總認為你們是我的父母。”
  張餘和拍了拍懷裏的光頭孩子,歎口氣,“阿緹,你這樣,讓我跟你爸真是——你能原諒我們,實在太好了。”
  孟緹搖了搖頭,“謝謝你們能原諒我這麽多年的任性和不聽話,是我對不起你們。”
  她的聲音時斷時續,而這並不是因為網絡不好引起的。孟思明安撫她:“阿緹,別緊張,你是我們從小養到大,我們還不了解你嗎?我和你媽都知道你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其實趙家之前也跟我和你媽打過電話了,當時你親爺爺就跟我們說了這事,我們說全憑你的意思。別有心理負擔。”
  孟緹沒吭聲。
  “你爸媽不是成心拋下你,趙家那邊,我聽說他們這麽多年也在找你。”孟思明說,“為了怨恨而老死不相往來完全沒必要,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孟緹停在鍵盤上的手微微地顫抖。
  張餘和說:“想回去就回去吧。我跟你爸不在,有人照顧你我們也放心了,就是擔心你不能接受新生活,如果沒法和趙家人和睦相處的話,就回來。我們也打聽了一下,趙家雖然有錢,但家庭很複雜。”
  確實很複雜,她懷疑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我也隻是在那裏暫住,我現在住在鄭大哥這裏,”孟緹的話說得很輕鬆,“還有一兩個月學校就開學了,我回學校宿舍住,不會跟他們多往來。”
  兩人都點了點頭,顯然很滿意她的決定。
  孟緹笑著轉移話題,“哥哥和嫂子工作還順利吧?”
  “很順利,直接把以和扔給我們了,想回國都沒有機會。現在以和學會走路了,每天都鬧得慌,一不留神都看不住。”
  像是為了配合張餘和的話,視頻中的孟以和小朋友虎頭虎腦地“啪啪”打著鍵盤,大腦門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嘴裏嘟囔著什麽,活潑得不得了,十分可愛。
  “爸媽,你們也別太累了。”
  “還好。”
  他們又叮囑了幾句,才關了視頻。
  搬家不費什麽力氣,反正她就一個行李箱一個挎包,是從北疆帶來的。鄭憲文上班去了。這時趙初年敲了敲門,孟緹讓他進屋。
  趙初年問她:“這幾天你住哪裏?”
  孟緹指了指:“那裏。”
  房門還開著,是書房,裏麵有張單人的小床。他微微放了心,才說:“東西都帶上了嗎?要不要再檢查?”
  “不用,我不會忘東西的。”
  趙初年拿過一隻箱子,提過她的包,“那好,那我們走吧。”
  結果剛一關上門,孟緹就接到了楊明菲的電話。他們在北疆的行李終於寄到了學校,在郵局,要她趕快去拿。那天跟趙初年的不快猶在,她不想開口求他,握著手機有些猶豫。
  趙初年在她開口之前就說:“我們先去學校。”
  “那……謝謝你。”
  說完這句話,隨後的一路又是沉默,直到在學校研究生宿舍樓外看到楊明菲和她同學。楊明菲這幾天跟著同學玩得不亦樂乎,從西域回來又去了趟江南水鄉旅遊。
  楊明菲看到她身後的人,眼睛一亮,“趙老師?”
  “你好,”趙初年眼觀八方,對她微微點頭,“謝謝你幫阿緹把行李從郵局拉到宿舍。”
  “也不費勁。不過阿緹的行李是我同學搬的,她還是你的學生呢,大四一年都在你的班上。”
  孟緹心想,這就是楊明菲那個在文學院的愛好八卦的同學了。果然,趙初年的目光在她身邊的女孩子身上停了片刻,“傅曉,也謝謝你。”
  “不客氣的。”傅曉瞧著他,又看了看停在路上的車,“趙老師,我還以為您不記得我了。”
  趙初年搖頭,“我記性還沒有那麽壞。”
  四個人簡單地聊了幾句,就拖著箱子進了宿舍樓。孟緹自覺手裏的箱子沉得很,趙初年看著她吃力,不容分說地一把奪了過來,輕輕鬆鬆地拿著上了樓,放到了她們下學期入住的研究生宿舍。
  孟緹這一年在北疆沒怎麽攢東西,那隻箱子裏有一部分書,還有一部分是離開時學生送給她的禮物,實在舍不得丟棄,所以就一並打包寄了回來。
  楊明菲說:“檢查一下。”
  “嗯。”
  她班上有不少少數民族的孩子,所以禮物多是當地的小特產,譬如一把牛角梳子,一隻可愛的錫盒,等等,另外還有一本同學錄,一翻開就能看到孩子們給她的留言,還有一張集體照。
  趙初年站在她身後低聲問:“跟學生照的?你笑得很高興。”
  孟緹沒什麽感情地“嗯”了一聲,合上了同學錄重新放入箱子裏,然後迅速從箱子裏揀出幾本書,一把扣好上鎖,再站起來。
  “馬上就走吧。”
  “稍等,我接個電話。”
  趙初年拿出手機,走到走廊上接電話。孟緹鬆了一口氣。這屋子的其他兩個女人怪笑起來,楊明菲笑得很莫名,“你跟趙老師怎麽回事?怎麽又湊到一起了?”
  如果以前聽到類似的話,孟緹還會不好意思地笑,現在隻剩下疲倦了。楊明菲的問題就像石頭那樣,壓得她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孟緹坐在自己的箱子上,伸手蓋住了眼皮。
  她雖然對一切事情都缺少興趣,但是傅曉對她卻頗有興趣,“我以前聽明菲說過你好多次,今天才覺得聞名不如見麵。”
  孟緹轉過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她,臉色無論如何都談不上好看。
  “其實主要是趙老師……我們比較關心他,所以附帶著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
  她沉默著把箱子扔到櫃子裏去,“現在還在說嗎?”
  “我們沒有惡意的。”傅曉瞧著她臉色不好,陰雲密布的,連忙解釋,“我跟趙老師其實沒有任何接觸,也就是無意中聽幾個師妹說了兩次。說你在北疆那年,趙老師過得很不開心,據說比你在美國的幾個月還要嚴重。對了,有個姓戴的女生你知道嗎?”
  她明明不想聽到跟趙初年相關的事情,可還是鬼使神差地“嗯”了一聲,還幹癟癟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呃,她跟你長得挺像的,所以大概是——”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門外想起了腳步聲。趙初年站在門外,看著屋子裏的幾個女生。
  孟緹抱著書離開宿舍,“我走了。明菲,鑰匙你一會兒拿給管理員阿姨吧。”
  剛剛傅曉的這番沒有惡意的話讓孟緹覺得自己像被世人在臉上抽了一鞭子,發痛而且滾燙。趙初年對她那麽好,好得所有的人都誤會了,並且誤會還在持續加深,如果讓人知道她和趙初年的真正關係——
  什麽都完了。
  她看著趙初年的背影,勒令自己不要深想下去。
  她對所有不願意想的事情,第一選擇是逃避。有一天她會做好心理建設回來應戰,隻是現在,絕對不行。
  她到了趙家後,第一件事就是被趙初年帶著去見趙伯光。趙伯光正在運動場打球,看到孫女來了,放下球拍,問她想住哪間。
  孟緹想了想,“我父親以前住的哪間?”
  趙伯光看了她一眼,才說:“他沒在這裏住過,這是十年前才修好的。”
  孟緹“啊”了一聲,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趙伯光看了看身邊的人,“明輝,你帶知予去房間。”
  “好的。”
  趙初年說:“爺爺,我帶她去吧。”
  “你不用去了,陪我下盤棋,你們兄妹倆以後見麵的機會還多。”趙伯光不以為然,“先去把東西放好,一會兒下來陪我吃飯。”
  第一次來孟緹就注意到了張明輝,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擔任趙伯光的私人助理已經很多年了。他拖著她的行李箱,她跟在他身邊去往自己的房間。她突然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這個男人隨時都會化身為雕塑。
  沿著華麗寬大的樓梯拾級而上,樓梯在中途一分為二,通向房子的左右兩翼。她的房間在右側,可以俯瞰整個後花園和遊泳池。
  就是這樣沉默的人,在上樓梯時卻開口說話,把這棟屋子的來曆告訴她,跟她說各個房間的用途,哪間有人住,哪間沒人住,趙伯光趙初年的房間就在本層,等等。
  她以為對趙家的人比較熟悉了,可是在聽到“睢陽”兩個字時依然覺得有些奇怪。
  “他是誰?”
  “是同訓少爺的兒子,趙律和的弟弟,你的堂兄,比你大了兩歲。”
  孟緹“哦”了一聲。
  沉默寡言的明輝今天的話特別多,他接著又說:“他在國外念書,一般不怎麽回來,假期也都去他母親那裏。”
  “嗯。”孟緹深深感到這個家庭關係的複雜。
  “八年前,同訓少爺離婚了,睢陽比較偏心母親。”
  孟緹呆了呆。心理學上說,要跟一個人建立特別親密的關係,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分享他的秘密。她現在一點點地了解趙家,也許不過多久就能了解趙家的秘密。照這個趨勢下去,很可能最後脫不開身。
  明輝最後看了她一眼,拿鑰匙開了眼前的這扇房門,“到了。”
  “謝謝。”這間屋子很大,顏色很協調,看上去足夠豪華。
  “您剛剛問你父親的房間,”明輝說,“雖然他沒在這裏住過,不過我知道有間屋子裏放著他以前的東西。”
  孟緹來了精神,“咦?我可以去看看嗎?”
  “可以的。”
  孟緹壓根兒都不關心這屋子的陳設,直接問他:“在哪裏?”
  “在三樓的第二間儲物室,”明輝說,“我找人幫您整理行李。”
  “不用不用,我東西又不多,就一個箱子,自己待會兒收拾就可以了。”孟緹的心思全在儲物室上,“我現在可以去看看儲物室嗎?”
  明輝看著她片刻,隨後說:“等我讓人收拾之後再去吧,那房間很多年沒打開過了。”
  “啊……好的。”
  “您還有什麽需要嗎?”
  孟緹問他:“如果我要出門的話,例如去學校,這附近有沒有公交車站?”
  明輝果然搖頭,“您有駕照沒有?”
  “沒有的。”
  “那您要出門的時候提前告訴我,我會隨時安排司機送您。”明輝微微點頭,“您要去什麽地方?”
  孟緹心一沉,人身自由受限製了,連行動都被限製。她克製著,“暫時不想去哪裏,就是有備無患的問問。”
  他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房間。孟緹歎了口氣,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床。地上鋪著地毯,分外柔軟。這間屋子不小,比得上孟家的客廳了。書架和書桌都是藍白色,窗簾也是藍色。大概是專門請人布置過的,許多地方都有漂亮的裝飾——牆上掛著木版畫,放置雜物的儲物架上有好幾塊模板。
  屋子裏光線很好,也非常涼爽,孟緹完全沒有收拾行李的念頭。她把箱子搬到床腳,隻取出了筆記本電腦,打開,搜索了一下,這宅子果然有無線網絡。她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打給明輝,很快得到了密碼。
  能上網總是讓她覺得安慰,有一種自己不是孤零零地被遺棄的平衡感,她立刻去查收郵件。
  
  第五十章 試探  
  在趙家的生活是嶄新的,所有的人都是她生活裏新出現的人,所有的關係都要重新建立。不論她願意不願意,她一個人在趙家的生活或者說戰鬥開始了。
  趙家其實沒什麽規矩,隻是孟緹隱約覺得,趙伯光對自己的子孫都有一種掌控欲望。趙同訓、趙律和父子現在還住在這裏,不過是另一棟樓。趙初年現在也回來了,孟緹不明白那一年他怎麽可以從趙伯光的眼皮子底下搬出去的。
  趙同訓、趙律和有工作,她並不能常常見到。她對這位大伯有一種天然的畏懼,第一次在飯桌上見到時,被他冷淡的眼神一掃,她立刻有點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的感覺。她深深吸了口氣,很客氣禮貌地叫:“大伯。”
  “坐吧。”
  她這才敢放心地落座。
  而趙律和在父親身邊撕著麵包喝著牛奶,聽話得像個小學生。
  “你既然回來了,這裏就是你的家。有需要的,就跟明輝說。”
  趙同訓說話的時候眼皮都沒抬起來,喝著牛奶專心看著手裏的報紙。他的語氣是公事公辦的,喜悅高興自然是沒有的,至於排斥和反感,孟緹也同樣感受不到。這種沒有態度的態度,說明他對她的存在完全不放在心上。孟緹看著趙同訓的那麵無表情的臉,想他這一輩子不知道有沒有笑過。
  “嗯,我知道了。”
  在他麵前,孟緹不得不打起全部的精神來應付。
  那頓飯下來,她一直在很小心地、很謹慎地打量趙同訓。他的表情、神態、動作,甚至說話的樣子,都不敢遺漏。
  原以為自己的動作很小心,他不會發現,沒想到他還是發現了。在她最後一次偷偷打量他的時候,他的目光卻直接盯了過來,薄薄的唇一動,說了兩個字:“有事?”
  “……啊,沒有。”
  就像做賊被人抓到了,或者是無間道的間諜被人識破了假麵,孟緹又驚惶又尷尬,暫時收回了視線。
  “你同學怎麽樣了?”
  “啊?”孟緹還沒反應過來。
  趙同訓惜字如金,簡單地說:“車禍那次,你受傷的同學。”
  旁邊的趙律和一聽到“車禍”兩個字就繃直了身體。
  “她還好,在康奈爾大學留學。”
  在兩年前的車禍事件中,她遠遠見過這位大伯一次,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她,或者說從來都沒忘記。
  東想西想,早飯時間很快就過了。趙初年在她旁邊放下了筷子,轉過身體,準確拉住她的手腕,“你剛來,還不熟悉環境,我帶你出去逛逛。”
  孟緹還沒有機會說出拒絕的話,人已經被趙初年從飯廳拉到客廳,來到了屋外的草坪。這次趙初年總算有了進步,力氣控製得非常好。孟緹惱火地一把甩開他,厭惡地甩了甩手,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手腕上的痕跡甩掉一樣。
  “別隨便碰我!”
  趙初年的神色也不比她的好看,臉色迅速灰暗下去幾分,“阿緹,我問你,你到趙家,到底是為了什麽?”
  孟緹後退一步,拉開距離,避開他的視線,“不為什麽。”
  那種厭煩感是如此的明顯,趙初年聲音低下來,有些沙啞。
  “你知道外麵怎麽說大伯嗎?他在商場中的精明和手段一樣出名,心機深沉,必要的時候一點情麵都不留。如果你威脅到了他,他根本不會在乎你是他侄女。”
  “謝謝你的關心,你想得太多了。他的冷漠我早就領教了。”
  孟緹冷淡地回了一句,別開了視線,轉身回房。
  她不想見到趙初年,但他畢竟也是這裏另外一個有漫長暑假的人,碰麵的機會可想而知的多。她不出門,他往往也不出門。
  早飯會碰到,午飯也會碰到;吃飯時會看到,平時也很容易碰見。他總會抓緊一切時間跟她說話。他實際上也知道,不論他怎麽刻意討好,她都不會假以辭色。他英俊的臉上總會有難以言說的無奈和痛心,長久不散。他的臉她很熟悉,不論是溫柔的、微笑的、震怒的、傷感的表情,她都見過。每一個表情都生機勃勃,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兩個人之間陷入僵局,一個冷漠,一個想融化冷漠。
  那天午飯後,趙初年先敲了敲她的房門,“跟我出去一趟。”
  孟緹坐在書桌前跟王熙如聊天,打字打得劈裏啪啦,不想動,頭都沒回,“幹什麽?”
  “給你買衣服。”
  “為什麽?”
  “明天的宴會上穿的。”
  孟緹很想嘲諷地問上一句:“你覺得我現在的衣服見不得人嗎?”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那明天去買好了。”
  她說完了特別回過頭來,瞧著他的臉色。果然趙初年有點猶豫,眉心輕微地皺了皺。
  “明天不行嗎?”孟緹關上計算機,明知故問,“還是有什麽別的約會?”
  說完就等著下文,趙初年並不否認,“是的,我明天白天有事,所以今天下午去吧。”
  孟緹眼前一黑,覺得心髒停跳了幾秒鍾。她背過身去,抓起自己的挎包,冷淡地回答了一句:“那走吧。”
  她對穿什麽並不在意,也無所謂丟臉與否,但不過既然她要穿著鄭重其事、高貴典雅才能顯示出她回到趙家的決心,或者表現出趙家沒有虐待她,那就要表現到最好。
  專櫃的導購小姐十分周到,她卻心不在焉,走了好幾家店也沒看到喜歡的。好不容易看到一件適合自己的,於是抬起手臂一指那條白色連衣裙,“就這條吧。”
  “不行,這條裙子太透明。”
  孟緹嚴重地走神,“這條呢?”
  “顏色太老氣,你應該穿得亮一點。”
  趙初年對選衣服和搭配衣服很在行,但孟緹怎麽都沒想到他對女裝也這麽了解。
  孟緹看著他跟導購小姐交談完畢才說:“你很會選衣服,經常幫人買衣服嗎?”
  趙初年說:“不是。”
  “那是跟誰學的?”
  他不答,把衣服遞過來,“試一下。”
  孟緹到了更衣室才發現是兩件,上麵是荷葉邊的白色襯衫,樣式簡單,剪裁寬鬆,但細節處做得很好,下麵是淺灰色的短裙,下擺就在膝蓋上方。孟緹之前也有過類似模樣的裙子,穿在身上很舒服,就跟一層水一樣。她很喜歡。
  孟緹一從換衣間走出來,專櫃小姐就對著趙初年讚不絕口,“您眼光真好,非常青春靚麗啊!這位小姐本來就很漂亮,皮膚白,現在襯托得更白了,唔,我看都可以直接去當模特兒了。”
  趙初年端詳了孟緹一會兒,跟專櫃小姐說:“麻煩你去拿一條腰帶,灰色的,跟裙子一個顏色。”
  腰帶係在白色的襯衣外,腰部的曲線頓時就很明顯。短裙下的小腿很長,看上去的確比剛才好看了那麽一點。
  專櫃小姐幫她處理了一下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皺褶,又說:“如果你再笑笑就更漂亮了。”
  孟緹頭痛欲裂,走進換衣室裏換衣服時還不忘探出個頭,“就這套吧。”
  孟緹換好了衣服出來,趙初年已經結了賬。
  兩人提著購物袋走在商場裏,孟緹開口,“我又不是沒錢。爺爺給了我一張卡,我不知道有多少錢,但買一套衣服應該還是夠的。”
  趙初年“嗯”了一聲。
  “那你留著吧,用誰的錢都一樣。”
  “那是你的。”
  “沒什麽關係,”趙初年輕描淡寫地開口,“我的都是你的。”
  孟緹想起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對話,當時趙初年說可以把他擁有的都給她,現在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孟緹靜了靜才說:“我沒有權利奪走你所有的,我——”
  趙初年打斷她的話,“到了,去選一雙鞋子吧。”
  孟緹認命地選著鞋子。這家店的鞋子貴得可以稱作奢侈品了。店裏的人自然也不多。
  孟緹看了一雙鞋子,正要從架子上拿下來,一回頭卻看到趙初年和一個年輕女人聊了起來。
  趙初年背對著她,所以反倒是那個年輕女人先看到她。年輕女人微微一怔,趙初年才轉過身來,為兩人介紹,“張小姐,這位是我的……妹妹。阿緹,這是我的朋友張紀琪。”
  張紀琪長得並不算太美,但渾身上下都是書卷味道。孟緹注意到她手指很長很漂亮,不愧是搞音樂的。她微笑道:“我聽說過你,趙小姐。”
  “聽說”是個微妙的詞,意味著別人可以隨便把你想象成任何形狀而不用負責。孟緹完全不想知道別人的“聽說”是怎麽回事,露出一個笑容算是回答。
  張紀琪又轉了視線看著趙初年,神情明顯熱切得多,“你陪你妹妹出來買衣服?”
  趙初年跟她招呼,“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孟緹聽見兩人熱切地交談,麵無表情地背過身去,隨便選了一雙半高跟的涼鞋,在導購小姐的幫助下試穿了一次,就要買下來。
  趙初年及時叫住了她,“等一等,這雙鞋和衣服的顏色不配。小姐,請把那雙鞋拿過來,對,黑白相間的,35號的。”
  她腳上的鞋子雖然漂亮,但係法特別複雜,又有鞋扣還有係繩,她傻乎乎地折騰了許久也沒辦法把鞋子順利地脫下來。
  趙初年蹲下身,捉住她的腳踝,解開鞋扣,幫她把鞋子脫下來交還給一旁的導購小姐。他的手心涼涼的,停在腳踝處一陣酥麻。孟緹看著他頭頂的發旋,腳背的神經不自覺地抽搐起來。她準確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有一種語言無法形容的熟悉——這一幕發生過很多次了。
  實際上的確是很多次了。
  在他們都是孩子的時候,在她還搖搖晃晃學走路的時候,他就是這麽握住她的腳踝幫她穿鞋。
  “讓開!”
  她猛然站起來,一下把腳從他手心抽出來,光著腳站在地上,並朝著遠離他的方向後退了兩步。她的動作一氣嗬成,迅速無比。
  對麵就是鏡子,她看到自己麵無血色,表情扭曲,眼神帶著非常明顯的刻毒和怨恨。她的反感是那麽明顯,連鏡子都要被戳穿了。她被自己的表情嚇了一跳,趙初年顯然也被她的反應驚到了,半蹲在地上,雙手空空的,呆呆地看著她,片刻後才扶著沙發站起來。
  孟緹冷靜了幾秒鍾,冷淡地背過身去,這時導購小姐拿過來了那雙黑白相間的鞋子。
  這一雙確實合適一點,至少搭配她剛剛買的衣服很合適。
  兩人之後都沒有再說話,直到結賬離開都彼此保持沉默。
  沉默,是如今她和趙初年最常用的相處方式,差不多也是唯一的相處方式了。如果不見麵也許還會好一點,。但事已至此,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不見麵又絕不可能。
  他拿著購物袋,自然而然地往出口方向走。
  張紀琪看了一眼這兩兄妹,不知道有沒有覺察到什麽,微笑著跟趙初年寒暄,“怎麽剛來就要走了嗎?隻買一套衣服?趙小姐,那邊有家店不錯,我覺得可能很適合你。”
  “不用。”
  趙初年叫住她,“阿緹,既然來了,再逛逛吧。”
  “謝謝,”孟緹言簡意賅,語調盡可能地客氣禮貌,“足夠了。”
  拒絕之意表露得太明顯,張紀琪一時語塞,求助地看著趙初年,“初年,一會兒幫我去挑衣服吧?我好幾年沒有看到你了,好不容易可以巧遇到你。”
  趙初年沒表態,隻抬起眸子看了孟緹一眼。在他那樣的無辜的視線下,孟緹忍了很久才控製住自己的脾氣,擺出最和顏悅色的臉,“你們去吧,我不想逛街了。我去那邊的咖啡店坐一下。”
  張紀琪頷首,“這樣也好。”
  她在咖啡店裏坐著,趙初年和張紀琪消失在層層透明的櫥窗之後。兩個人的背影看上去很是相配。孟緹定了定神,開始反思今天的舉動有沒有出格的地方。
  有些購物狂女人買東西會耗費格外漫長的時間,她幾乎都坐到屁股痛還沒看到兩人回來的蹤影。她看書也看得累了,趴在桌子上打起盹來。
  “你妹妹的脾氣似乎不太好。”
  趙初年搖頭,“不是。”
  “你幫她換鞋子,她卻是那種表情,剛剛我看到她那麽給你臉色看,你都不生氣。”
  “是我先惹她不高興。”
  “你找她這麽多年,再怎麽樣她也不能這樣使性子。”
  趙初年不答,跟張紀琪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回去看看她。”
  返回來的趙初年發現她竟然已經睡著了。她枕著自己的胳膊,睡著的樣子很甜美。趙初年看得忍不住微笑起來。
  一旁的女服務生從他身邊經過,小聲問:“這位小姐是你朋友嗎?”
  “是我妹妹。”
  咖啡廳某種程度上是個適合睡覺的地方,溫度合適,背靠柔軟的沙發,音樂輕柔。她睡得很沉,抿著嘴巴,睫毛微微上翹,蒼白的膚色在暖色的燈光下顯得非常健康。有幾根發絲落在她的鼻尖,趙初年俯下身去,輕輕為她撥開了發絲。
  趙初年直起身來,回頭對女服務生微微一笑。旁邊的女服務生雖然見慣了英俊的男人,但是一瞬間還是紅了臉。
  他跟女服務生要了張便箋,寫下自己的手機號,又在其中夾了幾張小費遞過去,“請不要吵醒她,也不要讓人坐在她旁邊。等她醒了,麻煩你給我一個電話,非常感謝。”
  孟緹是被叫醒的。“阿緹”、“阿緹”的聲音低沉悅耳,一聲聲都落在她的耳中。孟緹揉一揉眼睛坐起來,才發現兩個人終於姍姍回來。每個人手裏都提著三到四個購物袋,兩人在對麵落座,叫了咖啡。
  孟緹迷迷糊糊不在狀態,揉了揉睡得麻木的手,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她居然足足睡了一個小時五十分鍾。
  趙初年說:“抱歉,讓你等得太久了。”
  “是我不好,一直拉著初年買這個買那個的。”張紀琪臉色紅潤,拿著兩個袋子遞過來,“對了,剛才看到了一條裙子和一雙鞋,我覺得適合你,所以買來送給你。”
  孟緹搖頭,“不要,謝謝。”
  “我既然已經買了,你就收下吧。”張紀琪說,“你就算不相信我的審美眼光,應該相信你哥哥吧,他也覺得非常漂亮。”
  “跟審美眼光沒有關係,我不需要那麽多華美的衣服。”
  趙初年往咖啡裏加了一勺糖,很自然地說:“紀琪,她不會要的,無功不受祿。我幫阿緹謝謝你。”
  “……那就算了。”張紀琪有點遺憾,“話說回來,初年,明天的生日禮物,你想要什麽?剛剛給你買衣服你又不肯要。”
  “我不需要什麽生日禮物,你別費心。”
  張紀琪打趣,“那怎麽行,我們都這麽多年沒見麵了,不送禮物也太說不過去了。我記得每天你生日問你最希望得到什麽生日禮物,你都不肯說話,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現在還這樣嗎?”
  趙初年麵沉似水地端起杯子喝咖啡。
  孟緹一隻手支著頭聽他們說話,另一隻手用小勺攪拌著自己的茶水,腦子裏算著複雜的方程,竭力讓自己對他們的談話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因為那些舊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還是會零零散散地聽到一些“這些年有沒有女朋友”之類的話。
  等他們倆都喝光了咖啡,孟緹才彬彬有禮開口問:“說完了嗎?我們可以回去了吧?”
  趙初年欣然從命,跟張紀琪告辭。
  張紀琪伸手擁抱他,臉頰埋在他的胸前,然後才微笑道:“明天見。”
  孟緹冷眼旁觀,這個擁抱明顯已經超出友誼的範圍。有東西堵在她的胃裏,她覺得自己嚴重地消化不良。
  
  第五十一章 晚宴  
  孟緹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這張床寬大柔軟,比她之前睡過的任何一張床都大,但也比之前的任何一張床都讓她難以入眠。她翻身起床,換好衣服,疊好被子,抱膝坐到寬大的窗台上,將英語教材擱在大腿上。
  她一邊背著課文,一邊盯著樓下的草坪。趙初年不應該那麽早出門的,如果出門,她在這個房間一定可以看得到他離開。
  電話響起來,是叫她下樓吃早飯的。孟緹深呼吸一口氣,下了樓,果然看到了趙初年。
  他今天打扮得很休閑,淺褐色條紋的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看起來心情很不錯,畢竟他是今天的壽星。
  孟緹指著盤子裏的早點,隨口問:“你今天做什麽?”
  趙初年的聲音很平和,“白天出去一下,會在五點之前回來的。”
  “哦,”孟緹簡直無法按捺自己想要挖苦他的衝動,“有約會?跟張小姐嗎?”
  “不是,”趙初年言簡意賅,那個“是”字帶著幹脆的力度,一點尾音也沒有,很明顯,他是不準備回答下去了。
  孟緹好像被人在喉嚨裏塞了個雞蛋,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好在趙伯光開了口,問他:“是女孩子嗎?”
  “嗯。”
  趙伯光開口,“是不是張家的那個姑娘無所謂。如果你喜歡,就帶回來讓我看看。”
  孟緹盯著盤子裏的東西,無所謂地附和,“是啊,帶回來啊!能在生日這天跟你出去,很難得啊!一定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吧。你行情很好啊!”
  然而不論她說什麽,接下來的幾分鍾,趙初年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他用最短的時間解決了早飯,上樓拿了包。他出門後,連汽車發動的聲音都異常幹脆。
  於是接下來的一天孟緹都心情惡劣,直到明輝拿了儲物室的鑰匙給她才高興了一點。
  她上到三樓,在那間堆滿雜物的儲物室坐了大半天。昨晚下了場大雨,今天一整天都很涼爽。
  裏麵堆放著一些看上去很陳舊的家具,其實因為這屋子剛剛打掃過是沒有灰塵的,而且顏色也依然很鮮亮,可家具仿佛也是有靈魂的,呈現出一種疲憊和蒼老的姿態。
  它們曾經的主人離開它們三十年了,它們也就被遺忘了足足三十年。
  這屋子裏的床不寬,上麵堆放著零散的家具:書桌和幾個凳子。書架很大,裏麵還有不少書,《莎士比亞全集》很醒目。牆角還有幾隻很大的紙箱,孟緹翻開,裏麵大都是些教材、作業本、考試試卷之類的東西。
  隨便拿起一張考試試卷,都是滿分或者接近滿分。孟緹就坐在地毯上,慢慢翻著三十年前的教材。
  趙同與不像同齡的男生,他天生身體不好,有輕微的哮喘,這決定了他不可能進行劇烈運動。他花了很多時間在屋子裏靜靜地看書,去學習各種技能。例如音樂、書法、繪畫,他似乎都學得不錯。他還有收藏的嗜好,凡是自己寫過字的東西,絕不丟棄。他在自傳裏說:“所幸家裏夠大,我有足夠的地方來放置我購買的書,哥哥姐姐們有時候笑話我,但他們怎麽能懂得‘敝帚自珍’的樂趣。”他是家中的幺子,從小就備受疼愛,加上天生聰明,斯文聽話,所以不論做什麽,都是可以的。
  所有人都以為他就像溫室裏的鮮花一樣,被人嗬護著長大,也會在平靜富足裏度過一生。沒料到有朝一日他竟忽然爆發出叛逆的血性,一句話不說就背上包離家出走,連多餘的衣服都沒帶,就像是簡單地出門旅行一樣。
  隻是這一趟旅行耗費的時間實在太長,足足後半生,他再也沒有回來。
  孟緹看得累了,疲憊地打開窗戶想去透透氣,結果發現夕陽西下,外麵草坪上已經相當熱鬧了。她這才想起來今天是所謂的生日宴。
  “看得怎麽樣?”
  孟緹吃了一驚,回過頭去,看到趙伯光走進屋內。
  “啊,爺爺,您來了。”她現在已經能把“爺爺”兩個字念得十分順口。
  “同與的東西,全都在這裏。”
  “您還一直留著?”
  趙伯光簡單回了一句,“我以為他會回來。”
  他對自己的小兒子的確非常懷念。就因為那份懷念,所以他非要把他的女兒接回自己身邊。愧疚是一種微妙的感情,就像酒一樣,越久越醇。
  孟緹冒險問了一句:“爺爺,爸爸他為什麽會離家出走?”
  “我忘記了。”
  “啊?”
  “三十年前的事情,太遠了。”
  孟緹看著他方正而威嚴的臉,慢慢地思考,什麽樣的父親會對兒子冷漠到這個地步呢?而他明明還保留著屋子裏的那麽多東西。
  她把手裏那本三十年前的大學數學 教材放下,支著頭想了一會。她本來也不指望在趙家找到答案,但得到這麽幹脆利落的回答還是有點輕微的失望。
  “確實很久了,”孟緹輕聲說,眼神也不知道看向哪裏,“我對爸爸的記憶也很模糊了。但我記得小時候,微妙住在閣樓裏麵,屋子很小,書桌前有窗戶,爸爸就坐在桌前寫稿子。我看著他的背影,然後就睡著了。那時候我們沒什麽錢,媽媽工作很辛苦,但窮一點沒有關係。我現在基本都不記得那時候的事了,可那時候的幸福感還是很能感受到的。”
  “好了,”趙伯光不為所動,“換衣服下樓吧,客人都要來了,跟我一起出席。”
  宴會場是露天的,熱鬧非凡。彩燈懸在上空,至於晚餐,則請了某個西餐廳來布置。孟緹下樓時聽著外麵的嘈雜聲,疑心這個城市裏的有錢人都被請來了,她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樓。一樓外有很大的門廳,站在裏麵往外看,外麵草坪上一兩百人是肯定有的。年輕女人脖子上的項鏈格外閃亮,男人就更多了。她一下子就看到門廳外的幾個格外紮眼的人。
  趙初年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不再是早上出門時的打扮,二十穿著一身深色的西裝。潔白的襯衣衣領,領帶手表都很齊全,這也是孟緹第一次看到她身穿西裝。他站立的姿態很完美,整個人挺拔得如同一棵白楊樹,讓她也忍不住想說“這才叫。站有站姿。”此時,他正在跟張紀琪說話,大概談到了有趣的話題,孟緹老遠就能感受到他劍眉星目裏濺出來的火花,至於他麵前的張紀琪,一襲長裙,笑靨如花。
  孟緹覺得堵心,迅速轉移了視線。趙律和則在不遠處和站在門廳外的幾個人寒暄。他同樣身著正裝,挽著他手臂的是一個有著驚人美貌、顧盼神飛的年輕女人。
  那位年輕的女人回過頭來,對孟緹微笑了一下。
  她生得本來就美,笑起來更是不可方物,連孟緹都看得一呆,片刻後才想起對這位可能成為她嫂子的女人點頭致意。
  然後趙律和和趙初年的圈子她也不可能加入,她退了兩步,拐入了門廳旁邊的小廳,想去找口誰喝。沒料到剛一進去,她就在小客廳看到了程璟。他靠著桌子抱著雙臂,麵色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孟緹“咦”了一聲,心裏琢磨著到底請了多少人啊?!同時,她立即跟她招呼,“程璟表哥也放假了?”
  程璟衣服穿得很光鮮,可不知道為什麽臉色有些暗淡,那種暗淡絕不是因為長年野外考古工作曬出來的。他側頭看到她,眸子還是亮了亮,“阿緹,你加內特很漂亮。”
  她穿著昨天趙初年給她買的那套衣服,綰起了頭發,鬢角夾著兩隻小發卡。
  孟緹說:“是衣服漂亮吧。”
  “不,別人是衣服穿人,你是人穿衣服。”
  她詢問考古隊諸人的近況,“那我就謝謝你的誇獎了。蔣老師,施媛姐他們怎麽樣?”
  “很不錯,身體健康。”
  “你們在昌河發掘出的那批文書解讀了多少了?”
  程璟想了想,“沒有多少。全世界懂這些文字的也太少了。我們修複了一下,保存著。蔣老師打算再聯係國外的專家。”
  腳步聲從後傳來,程璟拉著她回頭,看到迎麵而來的一對衣著高貴的中年?蚱蕖?
  程璟壓低聲音介紹:“這是我的爸媽,也是你的姑姑、姑父。”
  孟緹一怔,腦子裏迅速扶起關於這位姑姑的相關資料。她聽張明輝說過,她叫趙同舒,年紀大致在五十歲,可她看上去就像三四十歲的人,保養的非常好,她穿著合身的乳白色套裙,手上戴著閃閃發亮的戒指。至於成績父親的混血兒特征就比程璟分明很多,魁梧的身材,藍眼睛,頭發也是淡金色的。
  孟緹頓了頓,在麵前的女人走過來之前就叫出來:“姑姑。”
  “嗯,你是知予?”她的視線在孟緹身上停了一會兒,伸手擁抱她。
  姑父也依葫蘆畫瓢地擁抱他。他的中文很流利,笑容也很親切,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嶽父給我們打了電話,我們是專門回來看你的。”
  趙同舒態度親切地握住她的手,“我從程璟那裏知道你很久了,一直都很想見見你,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孟緹低了低頭,“您見笑了。”
  趙同舒覺得麵前的這個女孩子是很有禮貌的,不卑不亢的,“我聽說你養父母是大學教授?看來他們把你教的很好。”
  孟緹心裏繃得緊緊的琴弦突然被人扯了一下,發出破碎的音節。她竭力保持笑容,“是啊,他們是大學教授。”
  趙同舒視線忽然有點遠,盯著她出了一會兒神,知道程璟一聲“媽”她才醒過神,笑著掩飾,“你跟我媽媽……也就是你的奶奶長得很像。”
  “是嗎?”
  “她去世十多年了。”
  “哦。”
  “難怪爸他……”
  趙同舒對兒子顯然有點沒好氣,視線看向他的時候,臉也一沉,“你外公也覺得,,你這個專業不能念了。”
  程璟跳起來,高聲說:“那怎麽行?”
  孟緹凝氣眉頭,愕然地看著他們一家三口,他們不許程璟學考古嗎?她心裏正在忐忑不安,趙伯光從樓上下來,腳步穩健,朝她伸出手臂,孟緹叫了一聲“爺爺”,走過去挽著趙伯光的手臂,走出幾步後回頭,隻看到程璟垂著腦袋,一聲不吭。
  孟緹說:“程璟表哥他……”
  “什麽事情以後再說。”
  趙伯光在商界的地位一望即知,一出場全場都靜了好幾秒。
  在那幾分鍾的寂靜裏,他走到了話筒前,開始介紹,“今天請各位前來,其一是為了給孫子慶祝生日,其二是為了介紹我孫女給大家認識,我的幼子雖然亡故,但還給我留下了這個孫女。”
  孟緹站在他身邊,環顧全場,腦子裏轟然作響,心裏一片茫然。
  “……十多年過去,我以為已經失散,不過天隨人願,我前不久又尋到了她……”
  她感覺到趙初年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一種撫慰,又像是一種關愛。
  趙伯光的話一結束自然是帶來熱烈的掌聲,隨後就是漫長的應酬。孟緹花了幾分鍾才適應這種燈紅酒綠的場合。孟緹笑得臉都快痛了,她疑心自己“經此一役”,以後再聽讚美的話就會形成條件反射。
  趙伯光和本市的這些商業界老總級的人,就算在這樣觥籌交錯的場合,聊得話題也少不了經濟形勢等。她一個字也聽不懂,越發百無聊賴,隻是在趙伯光的示意下乖乖叫這些大佬級的人物“伯父”、“伯母”等等。
  她長相好,聲音甜美,漆黑的眼珠在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趙伯光 很滿意她的表現,一個晚上都笑容滿麵,完全是十足的慈愛祖父形象。
  孟緹好不容易喘息幾秒,趙律和就出現在她身邊,高深莫測地感慨,“你今天表現得不錯啊!就算告訴爺爺利潤翻了一番,他也不會比現在更高興。”
  孟緹陪著笑臉,視線落在挽著他手臂的美人身上,“……這位是?”
  “江祖怡,我的未婚妻。”
  孟緹倒是從來沒想過趙律和居然會有未婚妻,明明是衣服花花公子的模樣嘛!
  “趙小妹妹,你好。”
  江祖怡本來就極美,笑起來更是不可方物。她非常高,踩著又細又高的鞋子,穿著大紅色的裙子,露出半邊肩頭,一雙長腿若隱若現。孟緹信箱,這麽招搖的紅色也隻有這種姿色的女人才能穿,環顧全場,這麽多年輕女人,論容貌的話,沒有一個人可以比得過她。
  “呃,江姐姐,你也好。”
  趙律和不以為然地搖頭,“錯了。”
  “什麽?”
  “她未必比你大。”
  孟緹費了很大的勁才控製住自己即將出現的失態,她覺得自己的表情大概應該扭曲了。
  “她今年二十三歲,知予,我記得你大概也是二十三歲了。”
  人和人是不能比較的。孟緹完全無法想象跟自己同齡的女人可以長得這麽女人味十足,這麽風姿綽約。
  於是孟緹狼狽地抱歉,江祖怡無所謂地擺手,“沒關係,以後都是一家人,我們幾個月後也要結婚了。”
  好在這時趙伯光也恰好跟某位朋友交談完畢,孟緹賠笑說了兩句“恭喜恭喜”就乖乖撤退到趙伯光身邊,重新挽住他的胳膊。
  趙伯光瞥了趙律和一眼,微微低了頭問她:“你剛剛在跟那個江祖怡說話?以後不要跟她來往。”
  這話裏的蔑視和方案是在太明顯,對一個即將成為孫媳婦的女人來說,趙伯光的態度可以算作相當不正常。孟緹略微疑惑,但沒有追問,她在趙家的生存原則就是,能不多問從來不問。
  “好的,我知道了。因為他們說就 要結婚了菜多聊了 幾句。”
  趙伯光早就知道了這事,眼神裏暗沉的光一閃,再次叮囑她:“能離多遠就離多遠,記住我的話。”
  眼看著繞場走一大圈,孟緹覺?迷椒⑽蘖模?鋇嬌吹街O芪暮退緯裂擰C鄉菊齟笱劬Γ?饌庵良??
  趙伯光拍了拍她的頭,“過去吧。”
  就像囚犯得到了赦令,每一秒鍾的自由都是珍貴的。孟緹朝鄭憲文小跑過去。
  “鄭大哥、沉雅姐,你們怎麽來了?”
  “趙家打電話請我過來的,沉雅也很想來看看你。”鄭憲文微微一笑,“來了之後嚇了一跳。本來以為就是普通的聚會,沒想到這麽熱鬧。你爺爺倒是費了心思。”
  孟緹撩起鬢角的一點碎發,“我也沒想到。”
  這場宴會確實稱得上奢侈,還清了一支樂隊,長發的女歌手緩緩地唱歌,歌聲縈繞四周。
  宋沉雅招來服務員,給她拿了杯冰檸檬水,笑著遞到她手裏。
  “先喝點水。”
  她喝了一大杯酸的並稅後,嗓子舒服多了,大腦也清晰多了,“幸好我爸媽沒有來,不然一定傷心的很。”
  “別的事你不用考慮太多,你的確是趙家的孫女,就算享受這些也是應該的。”鄭憲文什麽時候都會安慰她。
  “我這哪裏是享受?”孟緹苦笑,“備受折磨還差不多。”
  “這也是。”鄭憲文深感同情,“習慣了就好了。”
  孟緹笑了一笑,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到兩人身後傳來了低低的說笑聲。
  “看來老頭子對這孫女還當作掌上明珠一樣寵愛啊,搞了這麽大一出戲!”
  “到底是不是真的孫女?二十多歲才回來,真假難說。”
  “估計假不了,老頭子那麽精明的人,會讓不是他素女的丫頭家來占便宜?你想想看,那麽多來趙家鬧的女人都是怎麽擺平的?我估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驗DNA。”
  “那趙家又多了一個人分財產吧。”
  “難說,一個小丫頭也不會成氣候。她那個哥哥都不行,隻能去大學當老師。”
  “她長的還聽漂亮,你有興趣?”
  然後說話的聲音就湮滅在笑聲中了。
  這席話聽得孟緹臉色突變,狠狠咬著牙,腮幫子都繃緊了。鄭憲文安撫她:“別人說射門,你別在意,當笑話聽記好了。不要告訴我你還不如小時候。小時候你可是不論別人說什麽餿不生氣的。”
  孟緹聞言,氣也消了,她怎麽會不知道謠言這種東西越在意就越成真呢。她此時才覺得肚子也餓了,旁邊就是自助餐台,找了張凳子坐上去,拿起水果開始吃。
  鄭憲文拿著餐盤,給她夾了幾隻扇貝和龍蝦沙拉。宋沉雅支著下巴打量她一會兒,也取了點東西吃,順手給鄭憲文也拿了一點。
  “知予,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別的不說,你們趙家的基因真的很不錯。”
  孟緹頭也不抬地吃東西,嘟囔了一句“還好吧。”
  宋沉雅微微一笑,“看來你對知予這個稱呼很習慣,以後我們叫你什麽?”
  孟緹停下來,擦了擦嘴,對上宋沉雅的視線,“我畢竟被人叫趙知予叫了許多年,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趙家的人都這麽叫我,我也沒法讓他們改。不過,你們還是叫我孟緹好了。”
  鄭憲文問:“這幾天在幹什麽?搬過來還習慣嗎?”
  “還好,”孟緹胡亂打了兩局,“能過日子就是。”
  宋沉雅倒是不怎麽擔心,“我看你爺爺對你相當寵愛的,就怕你覺得宴會無聊吧。他對江祖怡就冷淡多了。到底是疏不如親,血濃於水啊!”
  孟緹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趙律和和一身大紅的江祖怡不論什麽時候都顯得很耀眼。
  “沉雅姐,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她才奇怪,她是模特,這兩三年很紅,可能你不看時尚雜誌,不然絕對知道。”宋沉雅沉吟著,“趙家的人真是複雜,五花八門都有。阿緹,趙家可跟孟家不一樣啊,就算你爺爺寵你,但是——”
  含義不言自明,孟緹何嚐不知。她喝掉杯子裏的水後說:“嗯,我知道,別擔心。我總是有些思想準備的。”
  三個人說著話,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因為慢慢變了調子,燈光也閃了閃。客人被請到那間誇張的大廳,男男女女相擁著開始跳起舞來。
  孟緹壓根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場舞會,就看到趙律和,江祖怡先下了場跳起舞來,不得不說這兩個人跳起舞來姿態非常漂亮,眼角眉梢都是難說的情愫和曖昧。
  孟緹還在出神,一雙漂亮的手伸了過來,她抬頭一看,不是鄭憲文還有誰!
  “我很差勁,鄭大哥。”孟緹很陳懇。
  “沒事,我也很差。”
  她對國標了解的不多,但大學的時候學過,還零星記得一些。鄭憲文估計也是若幹年沒有跳過舞,看上去相當勉強。一個人不會跳舞已經很糟糕了,兩個人都差勁就更是噩夢,配合得慘不忍睹,踩了對方若幹次。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們,越看越想笑。
  這樣的跳舞,完全沒有任何浪漫或者曖昧的氣氛,隻顧著“哎呀”、“對不起”了,嗨喲啊估計別人嘲笑的眼神。五分鍾不到,兩人很快敗下陣來。
  旁邊看熱鬧的宋沉雅笑得打跌,“憲文,你也實在太差了,看你把阿緹踩成什麽樣子了!”
  鄭憲文從來都那麽坦然無畏的人,難得出現了尷尬的神色,小聲說:“別取笑我了。”
  想比起來孟緹更不好意思,“不是的,沉雅姐,是我水平太差,鄭大哥蠻厲害的,至少以前是。”
  “難以想象啊!”
  廳內光線明亮,宋沉雅對鄭憲文抬起下巴,傲然一笑,“讓我來帶你吧。”
  
  第五十二章 禮物  
  等兩人一走,在孟緹臉上維持了一個晚上的笑意終於消失不見。
  她的視線在人群裏巡弋了幾圈,沒有發現??業娜耍?純吹揭渙秤裘頻某汰Z坐在大廳角落的樓梯上發呆。
  她既不閃到他身邊,低聲問:“你跟爸媽吵架了嗎?”
  程璟哭喪著一張臉,沮喪的程度孟緹前所未見,“他們非說不許我學考古,說沒法再忍了,要我退學。”
  “你這麽大了他們還要管你嗎?我還以為你爸爸會開通一些的。”
  “他也有一半的中國血統啊,他老認為,隻要是兒子,活一百歲也要管著。”
  所以這個世界上什麽家庭都有,各家都有各家難念的經。平時看著程璟是無憂無慮的樣子,哪裏知道還有父母這麽大的壓力。
  “沒法勸嗎?”
  “他們說,忍了我好幾年了。其實從去年起,他們就切斷我的經濟來源了。”
  孟緹心下惻然,“表格,看過古代才子佳人小說沒有?遇到家庭阻力的時候,一般而言兩種選擇:離家出走,或者人命。你怎麽打算的?”
  “我不想回澳洲,”程璟說,“但是,我媽媽說,如果這次不跟她回去,一輩子都別想再踏進家門。她不是威脅我,我媽媽從來說話算數。她當年說不踏進趙家的大門,這十幾年真是都沒有回來過。她這次回來,完全是為了看看你。”
  之前程璟的父親這麽說,孟緹還覺得那是客套之詞,現在總算信了,“真的是看我?”
  “是的,”程璟說,“兩個月前我跟他們提過你之後,我媽就說了要見你。”
  孟緹想了想,“他們現在在哪裏?”
  “半個小時前,他們跟外公上樓去了……現在,大概在說我吧。或者是生意上的事情。”
  孟緹隨口問:“你父母也是商人?”
  “嗯。”程璟說得含糊,“我家在澳洲也有些產業。”
  孟緹感慨一聲。程璟的憂鬱感染了她,她把頭埋在膝蓋裏,良久,才斂起眉低聲說:“我很想回昌河去。”
  程璟說:“我也是。”
  他表情空洞,眼睛裏藍寶石般的光澤也看不到了,那表情可憐得很。
  兩個年輕人同時沉默下來。孟緹沉著眉頭說:“父母總是話說得很狠心,實際上還是心軟的,所以,注意也不是沒有。隻是——”
  “隻是什麽?”
  孟緹坦誠相告,“隻是我不知道我的注意對你來說是好是壞。”她拍拍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話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立場,一牽扯到趙家的糾紛,她連注意都不能給他出了。
  她一個人在那裏糾結地東想西想,有人卻走過來,對她伸出手,“可以請趙小姐跳舞嗎?”
  麵前是一位看起來很陽光的年輕男人。孟緹猶豫,程璟推了推她,“你去吧,不用管我。”
  程璟是順水推舟,孟緹則騎虎難下。
  那個年輕人她剛剛見過一麵,似乎是升恒某下屬公司老總的兒子,好像姓唐。他父親職位僅在趙同訓之下,在集團內部舉足輕重。不但如此,從趙伯光介紹時的態度來看,兩家私交甚篤。
  礙於這一層關係,孟緹不敢太失禮,站起來,很鄭重地強調,“很抱歉,我跳舞水準很差的。”
  年輕人十分有毅力,笑眯眯道:“沒關係,我可以帶你。”
  “我真不行,”孟緹指了指自己的腳,“實在沒辦法了。”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但不含什麽惡意,“的確是,我剛剛看到你好像確實被踩得很慘,你的舞伴舞技很不怎麽樣。”
  “我和鄭大哥彼此彼此吧。
  年輕人態度那麽好,完全沒有因拒絕而氣餒,“不跳舞其實也沒有什麽關係,聊天總可以吧?”
  這個合理的請求孟緹再也無法拒絕了。
  “去後麵的花園吧,我知道花園非常不錯。”年輕人又提議到,“對了,趙小姐,我姓唐,叫唐行之,剛剛我見過你一麵,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啊,爺爺讓我叫你爸爸唐叔叔,但那時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屋後的花園她沒去過,唐行之卻很熟悉。這裏沒有外麵歌舞連天的喧囂,月光照射下十分寧靜。夏季的花園裏盛開著大朵大朵的花,接受著星光的撫摸,在夜色下十分動人。
  她左看又看,大抵流露出了驚豔之色。唐行之側頭瞄了眼她的表情,“很漂亮吧。”
  “是的。”
  “你之前沒有來過這個花園?”
  “沒有,” 孟緹回答,“唐先生,我剛到這裏兩三天。”
  “那還真是剛剛回來呢,”唐行之說,“你叫我名字吧。我叫你知予可以嗎?叫別的總覺得太見外了。”他長得很陽光,微笑的時候露出整齊的白牙,完全不像很多富家公子那樣麵目可憎。
  孟緹點了點頭,她對名字並不太執著,或者說經過這一晚,“趙知予”這個名字已經深入人心。
  唐行之用多年老朋友般的語氣和第一次見麵該有的禮貌跟她聊天,“我聽說你是數學係的研究生?”
  “對的,不過現在還不是,九月份才開學。唐先生呢?”
  “目前還是無業遊民。”唐行之攤手一笑,“我在想搞不好回學校去讀書算了,人沒出路的時候總會想到讀書。就是不知道讀什麽好。”
  “那隨便選一個吧,反正讀書總不會有壞處的。”
  花園裏有石桌石椅,孟緹視線隨便一掃,就停住了。
  唐行之說:“”咱們過去坐下聊吧。不對,好像有人呢。
  那裏的確有人,還是兩個。花園中是沒有燈光的,借著月色遠遠看去,人影就像在暗處看皮影戲的感覺。可以從頭發的長短判斷那是一男一女,麵部細節不真切。
  “男人是你哥哥趙初年吧。”唐行之說,“他旁邊那個長頭發的……我猜是張紀琪。”
  孟緹也已經認出來了他們,頓時明白一個晚上不見他們人影的原因。
  她定定神,隨意問:“唐行之,你很熟悉他們?”
  “還好,都是世交,反正十多歲就認識了,讀書的時候也在一個學校。”
  “你們三個都在一個學校?那所學校?”
  唐行之說了校名,孟緹頓時心裏有數了。這所中學是本市傳說中的貴族學校,教學質量也還可以。
  “你哥比我高了三個年級,張紀琪跟我同級。那時候他們的關係似乎已經不錯。有時候趙叔叔,噢,就是你二伯,來學校接趙初年放學回家,也會接走張紀琪。”唐行之喟歎,“雖說你們是兄妹,這麽多年到底不在一起,連最基本的情況都不知道了。”
  孟緹同意,“沒錯,所以我現在覺得又尷尬又無奈。明明之前都是陌生人,居然成了一家人,可我連他們幾年前的樣子都不知道……” 她很輕很低地呼出一口氣,基金歎息。
  這聲歎息讓唐行之很是同情,“確實讓人感慨啊!”那邊的人影動了一下,兩個人似乎是站了起來。他瞥一眼孟緹的神色,接著說下去,“你哥哥很厲害,各方麵都是。”
  孟緹抬起眸子看著他,靜等下文。
  她一雙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唐行之看得微微一怔,頓時和盤托出,“讀書啊、計算機啊、運動啊,挺萬能的。一起在學校裏愛慕他的女生我猜應該挺多。”
  這倒是意料中的士氣,長著那麽一張臉,不被愛慕也不可能。孟緹“嗯”一聲。
  “他有很多家教,並且好像都能學得下去,就是不怎麽喜歡說話,也不怎麽跟人打交道。”
  孟緹循循善誘,“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不太可能吧。他應該挺喜歡出風頭的。”
  “這倒不是。”
  “不是?”
  “我對他比較了解是因為家裏的關係。我爸總喜歡拿我跟你哥比較,不過在學校的時候,因為我跟你哥哥不是一個年級,具體的不是很清楚,反正在學校裏我沒看到過他出風頭。他好像對什麽活動都沒有興趣的樣子,隻記得他挺喜歡玩計算機的。每次來趙家,他不時在二伯那裏就是在玩計算機。”
  孟緹點了點頭,“還有呢?”
  “說實話,我現在都沒想明白,他到底哪來那麽多時間忙那麽多東西,平時要上課對吧,晚上回家還有作業,周末和假期也時間有限……”唐行之頓了頓,“他們走過來了,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不,不問了。”
  孟緹一扯唐行之的衣袖躲到了樹後。
  趙初年和張紀琪沿著花間小徑走出來,站在路燈底下。不知道說了什麽話,趙初年微微一笑,笑容在夜色中異常分明。張紀琪身體前傾擁抱他,頭抵上他的肩膀。
  不過是片刻擁抱,孟緹卻覺得,時間長得好像過了一輩子。
  張紀琪離開了,大概是去了前廳。趙初年則從後院的一條小路上了樓梯,進了大宅內。
  孟緹和唐行之回到大廳內,舞會剛剛進入高潮階段,十分熱鬧。
  趙律和和江祖怡依然是人群中的焦點,宋沉雅一板一眼教鄭憲文跳舞,程璟不知道去了哪裏。孟緹環顧全場好幾圈都沒有看到。
  孟緹跟服務生拿了兩杯果汁,悄悄上了樓。這棟宅子太大了,足足四層,她花了幾分鍾尋找趙初年,最後看到敞開的樓頂大門才恍然大悟。
  在四樓的屋頂,不太能聽到樓下的音樂盒喧鬧了。屋頂四周栽種著不少草木,還有幾張木質躺椅位於其間。大片自動控製的玻璃天頂,現在全敞開著。月光星光落了滿院,也落在了站在欄杆旁的那個男人身上。
  “誰?”
  “是我。”
  趙初年沒有回頭,卻“嗯”了一聲。
  他脫掉了西裝,隻剩下黑色的襯衣和白色西裝褲。孟緹深呼吸,手裏拿著兩杯果汁朝他走過去,遞給他一杯。
  趙初年回頭,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結果果汁卻沒有喝,順手放在了欄杆上。明明是今天的生日壽星,可他卻那麽的不開心,在眾人歡樂時,陰鬱地獨自站在頂樓上。
  孟緹輕聲說:“抱歉,我忘記送生日禮物給你了。”
  “沒關係。”趙初年還是沒有回頭,隻留一個側臉給她,聲音聽來,並沒有生氣。
  “我想不到要送你什麽生日禮物。”
  他沒有答話,眼睫毛卻迅速地扇動了好幾下。他本來就很陰鬱,現在心情更是糟糕透了。
  孟緹瞥一眼他,問:“今天去遊樂場玩得還開心嗎?”
  趙初年這下子才慢慢側過頭,看著她一言不發。
  “戴昭陽給你送了什麽生日禮物?鋼筆嗎?張紀琪呢?她又送了什麽?”
  趙初年神色黯淡,叫她的名字,“阿緹。”
  孟緹也沒回答他,自顧自地開口,“如果要選擇的話,我覺得張紀琪比戴昭陽好。張小姐跟你更相配一些,各個方麵都是。而戴昭陽畢竟是你的學生,也太年輕……你比她大了多少?七歲?八歲?”
  “不要亂點鴛鴦譜。”趙初年沉著表情,叫她的名字,“阿緹,我對她們沒有感覺。”
  “你不用對我分辨什麽,”孟緹同意沉著冷靜,“你總是要戀愛結婚的,我給你一個建議。”
  “我沒想過談戀愛和結婚。”
  孟緹回避他的視線,用自己都很歎服的冷靜態度分析,“你這樣很不正常。你是個二十多歲的正常男人,總更要跟你一個人過一輩子。我看張紀琪很喜歡你,你完全可以考慮一下。”
  頂樓的風有點大,吹得兩個人的頭發都飄了起來,把她的話也兜兜轉轉地帶走,在兩人身邊徜徉了好一陣子。
  趙初年沒有回答,卻說起另外一個話題,“阿緹,你知道我以前的每一個生日,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禮物是什麽嗎?”
  問題來得突然,孟緹想了一下才回答,“不知道。”
  “是你站在我麵前,說一句‘哥哥,生日快樂’。”
  孟緹靜了靜。要把這句話說出口實在太難了。
  她眼神閃爍的模樣落在他的眼底,他神色越發黯淡,緊緊抓著欄杆,手背青筋暴露。孟緹呆呆地看著他。他把目光停在遠方,落寞地笑起來,卻毫無聲音。
  “原來你還是恨我,而且恨到這個地步。我跟你要一聲‘生日快樂’竟然都這麽難。”
  “我不恨你。”孟緹低語,“生日快樂。”
  樓下的樂隊唱起了《生日快樂》歌,飄飄渺渺地傳上來,這首被唱爛的曲子被歌手輕柔的嗓音唱出來,別有一種纏綿的意味。
  趙初年盯著她的臉不放,“就這樣?”
  孟緹合上眼片刻,後退一步,“趙老師,你別為難我?”
  趙初年擰著眉頭,步步緊逼,“阿緹,別跟我慪氣了。你都肯回趙家了,你既然能叫趙同訓大伯,叫趙律和堂兄,為什麽不肯叫我一聲哥哥?對,無論從哪方麵講,我都沒資格做你的哥哥,但你真的就不肯原諒我嗎?”
  孟緹握著果汁的手臂在發抖。
  “小時候你答應我的話都忘記了嗎?你的記憶力那麽好,你記得那麽多事情,怎麽會單獨忘記這件事?媽媽去世後,你抱著我整夜整夜的哭,我跟你承諾,我說我們一起過一輩子,誰也不離開誰……”
  孟緹揚起手把果汁潑在他身上,一把摔了杯子。
  “夠了!小時候的事情,你也好意思拿出來說!”
  他似乎還叫了她幾聲,但孟緹已經聽不進去了。她轉身往樓下走,趙初年追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孟緹氣的冒煙,“你放開我!”
  “你把話說清楚!”
  月光落下處,地上人影晃動著,那是決裂的掙紮和無聲的踢打。等到終於平息下來,孟緹被趙初年一隻手壓在頂樓的牆壁上,壓在她左肩上的手有千斤之力,月亮高高懸於他的頭上,孟緹發現自己完全落在他發怒的陰影中。
  不,不是發怒。他眸子裏泛著血絲,看上去就像瘋了一樣。
  他啞著聲音,“你怎麽能這樣對我!我雖然騙了你,但從頭到尾沒有對不起你,那些秘密我雖然不了線,但到底都是你自己找出來的!我後來根本就不想解開秘密,但你居然要去美國,我找你找得那麽辛苦,找了你那麽多年,你居然還要拋下我就走?!”
  “你遷怒我,我認了。阿緹,可你明明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你明明是關心我的,為什麽就不肯承認我?但我的錯真有那麽大嗎?抵不過我們小時候的同甘共苦?”
  “阿緹,我求你,你理智一點好不好?這麽折磨我,你很開心嗎?你可以跟著陌生人笑語晏晏,卻舍不得給我一個笑臉。你到底想什麽,都跟我說明白!”
  孟緹大腦不清楚地想:他瘋了,我也要瘋了。
  她雙手被趙初年鉗製著,動不了,渾身上下都要燒起來。
  “理智?我還不夠理智嗎?不理智的是你!到底是誰折磨誰?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是我哥哥!當時你為什麽要來招惹我!你非要把我變成愛上自己哥哥的變態不可嗎?!”
  孟緹徹底失控了。她居然真的說出來了。
  真相是一把剪刀,在這夜空裏剪開一個洞。有什麽東西破裂了,有什麽東西從中流逝。那是情感和這麽多年的歲月。有人說,個人隱秘的曆史也常常是各種恐懼心理的曆史。雖然四周那麽黑,她還是覺得自己赤身裸體地暴露在陽光之下。
  四周安靜得出奇。天台上的兩個人都瞪著眼睛看著對方,連呼吸都忘記了。
  孟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瞳孔散亂,唇微微哆嗦著。她太失敗了,在他生日的時候送上了這麽拙劣的禮物。
  ——你就是那麽的無恥和變態。你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現在還要失去道德和尊嚴。這是一個人最後的底線。
  她忍了一年的話終於在此時宣泄而出。十幾年傳統文化的教育和倫理道德已經深深紮根在她的骨血裏,那種被扒光衣服的強大羞恥感和罪惡感潮水一樣淹沒她的頭頂並且打敗了她,隨後演變成了可以吞噬心靈的恐懼。
  趙初年呆了呆,慢慢鬆了手。黑夜就像個無底洞,把他身體中的力氣一瞬間吸走了。
  他的離去撤走,孟緹幾乎要滑落到地上去。她告訴自己穩住,深呼吸了一下,再深呼吸了一下,這才有了動彈的力氣。
  孟緹轉身下樓,臨走前扔下來一句話,如此擲地有聲,絕無轉圜的餘地。
  “所以,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
  
  第五十三章 維穀  
  孟緹醒來時,昨晚生日宴上帶來的疲憊沒有完全消失,但他還是下了樓吃早飯。
  趙伯光對家裏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早飯一定要一起吃。
  這就造成了非常壯觀的局麵,很大一桌子人都同時聚在一起。主位上是趙伯光,其次是趙同訓,還有趙律和和江祖怡這對未婚夫妻,剩下是程家三口,再之則是趙初年和她,九個人共坐一桌,誇張的陣勢讓人頭皮發麻。
  孟緹悄悄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把自己挪到離主位最遠的角落。從這裏可以看到外麵。孟緹看到空曠的場地上已經收拾幹淨了,半點看不到昨晚狂歡的景象。隻是草坪有些被踐踏後的痕跡,園丁正在打理著草坪。
  兒孫滿堂讓趙伯光非常滿意,他落座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咱們一家人很多年都沒有在一起吃過飯了。”
  趙同訓環顧四周,“是啊,連同舒都回來了。我昨晚晚上想早點回來,公司出了點事,沒走開。”
  趙同舒就坐在她對麵,“大哥,你好像沒怎麽老。我記得十幾年前你就是這個樣子了,每天都在工作的人不容易老。”
  這話聽得趙同訓微微一笑,孟緹有一種火星撞擊地球或者赤道變北極的感覺。她敢打賭,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大伯的笑容。
  兩人到底是多年的兄妹,那種微笑的默契孟緹能感覺出來。
  “兒子都要結婚了,哪裏還不老?”趙同訓說,“你和景雲這些年怎麽樣?”
  趙同舒歎了口氣,“還好吧,一樣過日子而已。兒子大了不聽話,不外乎是這樣。同輩的人,也就咱們了,二哥和弟弟都不在了。如果他們都在就好了,這裏要熱鬧的多。”
  在聽到“兒子大了”那句話的時候,程璟手裏的叉子在餐盤上重重一碰,氣氛僵了僵。
  “好了,”趙伯光沉聲開口,“難得一家人團聚,就不要說那些不高興的事情了。”
  “爸,既然你不愛聽,那我就不說了。”趙同舒瞥了眼父親,隨口說,“律和這麽大了,雎陽也不小了,放假了 怎麽沒回來?是在大嫂那裏?”
  “對。”
  兄妹兩閑聊著舊事和近況,就連程景雲都插不上什麽話。趙家規矩不少,長輩說話,完全就沒有小輩插嘴的份兒。隻有孟緹,她是不會開口的,其他人也都懨懨的樣子。就做完那麽明媚照人的江祖怡都沒精打采地強撐著。
  有人陸續端上豐富的早餐,中式、西式的都有,琳琅滿目一桌子。或許因為不餓,每個人都吃得少,大部分時間都在說話和聽別人說話了。
  孟緹垂頭看著杯子裏純白的豆漿,微微地出神。
  旁邊的程璟遞給她蛋糕。兩人對視一眼,默默無言,又各自機械地往嘴裏塞著東西。
  趙同舒不知道想到什麽,又看了一眼趙初年,“說起來,我真沒想到初年也長得這麽大了。昨天是你多少歲生日?二十九歲?”
  趙初年在嚴重地走神,聽不出情緒地“嗯”了一聲。
  “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是昨晚沒睡好嗎?”
  “沒有。”
  孟緹偏了偏視線想看趙同舒所謂的“精神不太好”是什麽樣子,終於還是沒有勇氣,隻瞧到趙初年握著筷子的右手,手指修長,骨節畢現。
  “你比程璟還要大幾歲,”趙同舒若有所思,“昨天晚上一直跟你在一起的穿長裙的那個,是你女朋友?我看著總有點眼熟。”
  “不是。”趙初年頓了一下。
  “那你可以考慮下談戀愛了。”
  “好。”
  他的回答很簡短而平淡,趙同舒也不再問了。
  好不容易一頓飯吃完,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眼看著就要分頭而行時,趙同舒開口說:“初年,你這幾天有空沒有?”
  “有的。”
  孟緹聽到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二伯的墓在哪裏?”
  趙初年一怔,尚未答話,趙同舒卻先說了,“等你精神好一點就帶我去看看他吧。我一直沒給二哥掃過墓,還有知予,也一起去看看。”
  孟緹回了一句“我不想去”。她現在沒法跟趙初年呆在一起,也不想跟趙家的人車上太深的關係。
  但顯然別人的想法跟她差得很多。
  “不行,你務必要去。二哥一直很掛念你,”趙同舒說,“再說,不過是塊墓碑而已。”
  趙伯光也發話,“去一下也可以。”
  孟緹這下子不吭聲了。
  趙初年無聲地看了她一眼,神色複雜,“我沒什麽問題,什麽時候都可以。”
  孟緹對他的注視熟視無睹,眼神失焦地點了點頭。
  墓園十分安靜,是石頭組成的世界。
  三個人走在石板路上,腳步都放得很輕,因而感覺更是壓抑。很少有人在炎熱的夏季來掃墓,除非那天是死者的忌日。小徑旁大都是花崗岩造的墓穴,大理石的墓碑,偶爾有墓碑前擺放著白色的鮮花,和趙同舒手中的那束格外相似。
  趙初年走在最前麵,三人隻有她知道鎖在。孟緹和趙同舒緊隨其後。天氣炎熱,太陽直曬,趙同舒又是熱愛保養、對外形很看重的人,必然少不了傘。而她那麽嚴肅高貴的裝扮,拿著傘顯然不符合身份。
  孟緹握著傘柄,看著地上濃濃的陰影,不免自嘲地想,趙同舒叫她隨性,也許就是找個隨從而已。
  孟緹念頭剛一閃過,趙初年停下了腳步,“到了。”
  墓碑很小,刻著生卒年月和姓名。趙同舒盯著墓碑良久,低聲呢喃“二哥,我來看你了”,眼裏有淚光閃動。那是一種真切的傷感和懷念。
  與哀悼相對的是寂靜。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拿出手絹擦了擦眼角,問趙初年:“為什麽連一張照片也沒有?”
  趙初年聲音不大,“是二伯的意思。”
  趙同舒長長歎息,“唉,二哥他還是……”
  她蹲下,把花束放在墓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墓碑。墓地兩旁長著不少雜草,雖然高低不齊,但並不令人討厭。
  “二哥去世的時候我沒回來,想來真對不起他。”
  “他不會怪您的。”
  “是啊,二哥是我們家最善良的,他怎麽會怪我!”
  趙同舒微微笑起來,又轉頭看向他,“初年,你跟在爺爺身邊久一點還是二哥久一點”
  “差不多久,二伯待我如子,教了我很多事情。”
  “二哥一直沒生孩子,你最後能陪著他終老,你肯定很高興。”趙同舒頓了頓,“後來他還跟那個人在一起?”
  “嗯,一直都是。”
  “那可真是?訓昧恕?
  趙初年漠然站在柏樹下,身材筆直而挺拔,趙同舒扶著墓碑站起來。她蹲得太久,腳杜有些麻了,動作很不利索。趙初年伸過一隻手,扶她站起來。趙同舒站穩了,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謝,因為高度懸殊而作罷,轉而拍拍他的手臂。
  “這麽多年,你辛苦了。”
  趙初年麵帶不可捉摸的疲憊,笑了笑,“沒什麽。”
  孟緹站在墓碑旁聽著兩人打啞謎般地說話,倍覺辛苦。她從來也沒有參與到趙家的生活,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隻需要一個眼神就可以交流的默契,於他來說是沒有的。
  但顯然趙同舒也沒有忘記她的存在。既然叫她來掃墓,必然有相應的理由。
  “知予,”趙同舒難過了一會兒,問她,“你恐怕對二伯完全沒印象吧?”
  孟緹對下麵躺著的那個人確實沒有太深的感情,想了想才說:“還是有印象的。很小的時候見過一次,可不太記得什麽樣子了。隻記得她拉著我爸爸的手流淚,然後還給過我錢。”
  “知予,你記憶力很好,可我聽說早年的事情你都忘記了?”
  “現在有些事情慢慢想起來了,我還以為程璟表哥跟您說過呢。”孟緹微微笑了笑,體貼地把傘挪到她的頭頂,“其實,我還記得您。”
  趙初年和趙同舒同時一怔,“你看到了什麽”和“你什麽時候看到了我”兩句話分別從兩個人的口中說出來。
  孟緹對趙初年置若罔聞,站在趙同舒的左邊,隨口說,“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我們一家四口還住在小閣樓的時候,大概是春天吧,屋子挺小的,您穿著藍色的衣服,很漂亮。”
  趙同舒陰晴不定地“嗯”了一聲,慢慢開口,“你真的還記得!”
  “是啊,您知道,我的記憶力很奇怪的,小時候的事情就像電影那樣忽然飄出來。我記得您和我媽媽鬧得很不愉快,好像還爭執了什麽。”
  趙同舒的笑容勉強多了,睜大眼睛,“你……你……那時候不是睡著了嗎?”
  “您的聲音太大了,所以我被吵醒了。”孟緹依然微笑著,“不過您別擔心,爭執的內容,我沒有什麽印象的……我猜,姑姑您大概和二伯一樣,勸我父母回趙家不要在外麵受苦吧。我父親這個人,固執起來很嚇人的,我母親在大事上都聽我父親的,您勸不動也是人之常情。”
  趙同舒鬆了口氣,點頭,“是啊,四弟確實很固執,你媽媽也是。”
  趙初年也擰著眉心,“阿緹,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媽媽去世之前的幾天,”孟緹無所謂地回答,“你那時候上學去了,所以不知道。”
  趙同舒低咳一聲,在傘下仰起頭看了看天色,“要正午了,先回去吧。這裏太熱了。”
  司機在公路旁等著,三個人進入車廂就不再說話。
  在外麵曬得太久,孟緹有點暈,上車就揉著太陽穴,並為剛才的交談後悔不已,失策,太失策了。
  趙初年坐在她身旁,低聲問:“頭疼?”
  孟緹沒理他。她和趙初年前晚之後就不再說話,也沒有任何的交流。真相的慘淡兩個人都不能麵對,不約而同地選擇遺忘和回避。難得他今天想跟她說話,太不容易了。
  他遞過一瓶水,“喝點水吧。”
  孟緹把實現轉向玻璃外,任趙初年的手不尷不尬地停在空中。
  前座的趙同舒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想要說什麽,還是忍住了。
  窗外風景一閃而過,綠色的田野那麽平坦。孟緹把臉貼在玻璃上,這時包裏的手機響了。
  孟緹翻開手機一看,是趙初年的短信,她側頭看了他一眼,趙初年還真是一臉嚴肅。她打開看了看。
  ——你聽到的那場爭執是關於什麽的?
  ——我說過不記得了。
  ——小時候的事情,你到底記得多少?
  ——不記得多少。
  ——阿緹,這事很重要,你別瞞著我。
  ——你想多了。
  ——阿緹,前天晚上,你跟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那一瞬間她幾乎想跳車死掉算了,手都抓到門把手才清醒過來。她覺得自己正在被他狠狠地甩著耳光,臉熱辣辣地痛,渾身的血液流到了心髒就不肯再走了,堵塞了血管。她的雙手抖得那麽厲害,幾乎沒有力氣按鍵回複。
  可他的信息又來了。
  ——阿緹,你說那番話,是說你愛我嗎?
  羞辱感排山倒海般席卷過來。孟緹一言不發,“啪”地扣上手機,“王司機,我要下車。”
  司機一驚,“可這在路上啊!”
  孟緹冷冷開口,“我自己會找車回去。請在路邊停一下。”
  趙同舒回頭看她,微微蹙著眉頭,“你也不小了,胡蓉這樣,是在鬧什麽脾氣?”
  “夠了。”趙初年臉上帶著竭力的忍耐,“阿緹,你冷靜一下,有什麽事情回去再說,你不要任性好不好!”
  孟緹冷冷地看著他,“我一直很冷靜。王司機,請停車,不然我跳車了。我說得到做得到。”
  此言一出,車廂裏鴉雀無聲。司機根本不會理會她,回頭看了趙初年一眼。看到她的搖頭後繼續以很高的速度奔馳在馬路上。孟緹等得不耐煩,一把拉開車門,被太陽烤熱的風一下子鑽進了車廂。 她吸了口氣,離座而起。
  趙初年眼疾手快攔腰抱住她,壓下她已經抬起的腿,往自己懷中一拉,另一隻手也拉上了車門。
  沒辦法忍受他的肢體接觸,孟緹大腦一熱,徹底失去理智,回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她本意是掙紮,力氣沒在手腕上,這一下用力不很大,聲音也不響,但是讓車廂裏的每個人都是一驚??
  孟緹已經後悔了,她想起一年前的那個雨天,她也是這麽毫不猶豫地甩了他一巴掌。
  當時隻有他們倆,現在車廂裏還有另外兩個人。
  趙初年也想起了那次,一瞬間整張臉陰雲密布,驚愕和困惑地盯著她。但不論怎麽說,他還是放開了手,用一種很慢很慢的速度。
  趙同舒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幕,“你們……你們,這是……”
  孟緹後悔不已,剛剛打了他一耳光的手又痛又麻。她也不再說話,坐到一邊,跟趙初年涇渭分明,終於沒再提下車的事情。
  孟緹偶爾把頭轉向車外,看到車窗上趙初年的倒影。
  他身板還是筆直,卻低垂著眼瞼,看上去就像是被折斷翅膀的大鵬,或者是被剪掉爪子關進籠子的老虎,孤獨而無助。
  她閉上眼睛,把臉側向一頭,直到車停住才睜開眼睛。趙家大宅就在眼前。
  她等著趙初年下車走遠後才磨蹭著下車,沒想到趙同舒也沒走遠,低聲問她:“知予,你跟初年怎麽了?”
  孟緹沉默了一下,“沒什麽。”
  “你太衝動了,”趙同舒皺著眉頭,“他到底是個男人啊,你當著我和司機的麵給他一巴掌,讓他怎麽下得了台?”
  “他怎麽樣跟我沒關係,”孟緹看著趙初年的背影,聲音高了八度,“我的態度很明白了,如果受不了就來打我一下就可以了。”
  趙初年顯然聽到了這句,身形微微一晃,然後就沒入了大門背後。
  “別說氣話了,你知道他舍不得你。”趙同舒說,“我聽程璟說了一些,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沒有人願意被拆穿身世。你之前過得很幸福,現在回趙家大概是不情願的,遷怒於他也可以理解。但初年這些年……很辛苦。如果你再怨他,那還真是……”
  麵前的女人對她來說隻是一個符號,她對趙同舒隻是禮貌,談不上尊敬,所以不加考慮地回了一句:“我有自己的想法,您不要幹涉我的事情。”
  趙同舒沒想到被搶白,臉色頓時一沉,但還是忍住了,輕言細語道:“你爸媽去世得早,你哥哥回來的時候非常可憐,他一直在找你,記掛著你。他跟著二哥住了一陣子,好容易建立了感情;後來二哥又跟爸爸鬧翻……那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大人分崩離析,最受傷害的就是孩子。在大家庭裏生活很難,律和、睢陽兩兄弟動不動又欺負他。就他的經曆來說,他長大了怎麽樣反社會都不奇怪,可他竟出奇的優秀。所以你多體諒他,就算他有不對的地方,也是為了你。”
  孟緹不急不惱、臉色不變地聽完後問她:“我父親當年為什麽那麽決絕地離家出走?”
  趙同舒歎息,“那時候他太天真了,無法忍受爸爸和大哥的一些行為。”
  “那二伯呢?為什麽會被趕出去?”
  她抬頭,從傘下凝視遠處的天空,緘默不語。從她的神情看,大概是一些讓家庭蒙羞的事情。
  “二伯的事情您無法開口。”孟緹說,“您呢?為什麽十多年都不回趙家?您那時候和我父親離家出走的時候不一樣,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
  趙同舒看著地麵,花園裏的草瘋長,有些纏上了石板。她的鞋尖踩住一根擋路的蔓藤,低咳了一聲。
  孟緹也不著急,穩穩地握著傘柄,等著她的回答。
  “爸爸是個專製的人,控製欲很強,”趙同舒歎了口氣,“不太有人能受得了他,除了大哥。大哥被他影響太多,也是專製的人。你看看你大伯是什麽樣子,你爺爺年輕的時候就這樣,不,甚至還要更勝一籌。”
  孟緹揚起嘴角,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嘲諷笑容,“控製欲?你們都是一樣的。”
  沒想到好心好意的勸告換來這樣的嘲諷,趙同舒有點動怒,“你這是什麽意思?”
  “您也不是不專製,”孟緹隨口指出,“逼程璟表哥退學,不許他學考古,在我看來,您這種行為和爺爺的所作所為沒什麽區別。專製都是相似的,對自己的兒子苛刻和專製,卻轉頭勸說別人要寬容,我很不欣賞。”
  趙同舒動容,氣得肩膀都在抖。
  “你知道什麽?居然教訓我?”
  孟緹聳肩,“您知道我的養父母怎麽教育我和我大哥的嗎?他們從不對我們進行任何說教,而是身教。父母的影響總是潛移默化的。”
  孟緹說完也不等她回答,徑直回了房間。
  她不認為自己有能耐改變趙同舒的想法和注意,但總希望趙同舒能聽得下去她的話,哪怕隻是隻言片語也好。
  讓她失望的是,接下來的幾天,她看到了程璟越來越鬱悶的臉。她試圖安慰他,可顯然效果甚微。倒是有幾次看到趙初年跟他說話時,他表情開朗多了。
  趙同舒一家人很快就要回澳洲了,自然要捎上程璟。
  他臨行前還是無法開心的樣子,趙初年拍著他的肩膀似乎說些什麽。趙律和看得搖頭直笑,“姑父、姑姑那麽精明的人,怎麽就養出了這麽一個兒子。”
  江祖怡不明白,“怎麽了?我跟他說過幾次話,他很聰明啊!”
  趙律和不以為然,“既然他沒有反抗父母的勇氣,這麽鬱悶也就是自找的。”
  孟緹難得同意趙律和的話,對這句還真是深以為然。
  “話是這樣沒錯,”孟緹看了他們一眼,“不過你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趙律和摟緊了江祖怡的腰,神態自若地笑了笑,完全沒有跟她爭辯的意思。
  孟緹心下已經有些明白了,趙伯光那麽不喜歡江祖怡卻還是不得不讓她嫁過來。這裏麵,趙律和起了什麽作用不難想象。
  她歎了口氣,?汰Z真的是遠遠不如趙律和,人和人真是不一樣。
  回頭看著趙家的大宅,趙同舒和趙伯光一起從大廳裏出來,兩人一起朝她看過來。
  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孟緹依然脊背一麻。
  趙同舒看上去還跟少女一樣,容貌美麗,亭亭玉立。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兒,和美麗張揚的江祖怡一比較,耐看得多,完全是兩種類型。
  趙同舒收回視線,沉下表情,“爸,有件事我想跟你說,關於知予的。她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趙伯光表情淡淡的,“覺得我老糊塗了?認錯了人?”
  “我不是懷疑這個。她肯定是小與的女兒,她小時候的樣子我見過,她胳膊上有小塊淺紅色的胎記,再說她跟媽又長得那麽像。”趙同舒沉默了一下,“隻是,她根本不是我們表麵上看到的這樣。她心機很深,回趙家肯定是有所圖謀。”
  趙伯光擺手,“我沒有老糊塗到那個地步,該給她什麽,不該給什麽,我有數。她鬧不出什麽事情。”
  趙同舒靜了靜,才說:“那天我們去墓地,我跟她談了談,她竟然記得她見過我,甚至還記得我跟她媽媽吵架……”
  趙伯光沒任何表情,隻是看著她。
  趙同舒無力地笑了一聲,“那時候,您隻讓大哥把小與和兩個孩子帶回來,但沒有說用什麽方法。我知道大哥做事的風格……我擔心他們,就悄悄找了那個女人。”
  趙伯光不語,很慢地“嗯”了一聲,“你們當時都說了什麽?”
  “還能有什麽?我給了她一筆錢,讓她暫時離開小與,去外地避避風頭。她很生氣,沒接受我的好意……”她停了一會兒,“雖然現在知予好像不記得了,但是難保她什麽時候不會想起來。”
  趙伯光濃黑的眉毛一跳,陰寒的表情從眼睛裏滾過,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
  “好了,你回去吧。我會處理。”
  趙初年和程璟話別,孟緹不好打擾。她從兩人身邊經過時又聽到趙初年一句“那套書我剛剛讓人放在車子的後備箱了”,腳下微微一滯,直接迎上了趙同舒。
  趙同舒戴著白色的遮陽帽,依然是一身套裝,臉色不善地看著她。
  孟緹笑眯眯地先祝她和程景雲一路平安,又說:“姑姑,您能給我一個可以隨時聯係上您的電話嗎?”
  她眼睛很大很圓,十分清澈。趙同舒看著她說:“你跟明輝要吧。”
  “我知道的,不過我想親自跟您開口,”孟緹把話說得很鄭重,“您能給我嗎?”
  “沒問題,”趙同舒沉吟著,有些疑慮,“你要手機號碼幹什麽?”
  “這樣就可以隨時聯係上您啊!”孟緹眨眨眼胡吹道,“我最近有去澳洲留學的想法。”
  “哦,那很好。”
  程璟跟她擁抱,她想起北疆那幾個月,不由得加大了手臂的力量,踮起腳尖附耳過去,“表哥,你可要好好兒的。我一直欠你一句感謝,現在說了還不晚吧?”
  “不晚的。”
  “施媛姐一直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程璟意外地“啊”了一聲,手一鬆,這聲音太大,引得所有人都看著他倆。
  孟緹後退了一步,滿意地欣賞他愕然的樣子,笑眯眯道:“一路平安。”
  送走了程家三口,上班的上班,出門的出門,孟緹正想著今天去幹什麽,要不要回學校一趟,剛剛走到大廳,就被趙伯光叫住,“知予,跟我一起出門。”
  拒絕是無效的,孟緹很聽話地上了車。結果下車的時候發現,她居然來到了馬場。
  趙伯光很喜歡騎馬,在馬場上養著五六匹馬,都是漂亮的馬。膘肥體壯,精神抖擻的模樣和孟緹在北疆見到的差不多,隻是它們顯然不能在草原上肆意狂跑,隻能在人造的跑場裏踱步。
  趙伯光揮了揮手,有人牽來一匹黑白相間的小馬駒。因為它太小還沒訓練,跑起來一直昂著頭。它那黑色的耳朵晃來晃去,有一種天然的可愛。在北疆她見過不少馬,可是沒有看到過這麽漂亮的馬駒。
  孟緹看著很高興,隨口就問牽馬過來的馴馬師:“這匹馬多大了?”
  “剛剛三個月。”
  趙伯光十分慈愛,“送給你的,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孟緹駭然,“我怎麽可能養得起!”
  趙伯光笑著拍她的頭,“不要你養的,取個名字而已。”
  “我既然都不養,取名字不好吧。”
  “看到那匹馬了沒有?”趙伯光指了指圍欄中一匹棕色皮毛的馬,“那匹是律和取的,旁邊那匹紅色的,是初年取的。這匹馬,就歸你了,你自然也要負責取名。”
  孟緹略微一想,這匹小馬駒黑色居多,但後麵兩條腿的下方是白色的,像穿了雙毛茸茸的白襪子般俏皮,又像踩在雲端一般輕盈。她想起一句詩:常騎踏雪馬,拂拂紅塵起,心思一動,就說:“叫踏雪吧。”
  “好。”
  馴民馬師牽過來兩匹馬,都是高大威武的馬兒,膘肥體壯。馴馬師恭敬地把兩匹馬的鞭子給了祖孫倆。趙伯光拍拍馬背,“這匹叫‘紅鬃’,這匹叫‘烏騅’,律和說你騎術不錯,來試試。”馬如其名,一匹烏黑,一匹棗紅。
  孟緹想起幾個月前在草原上那種在顛簸中即將從馬背上掉下來的狀態,抽了抽嘴角勉強笑道:“騎術?我沒有這種技能的。”
  “沒關係,烏騅脾氣很好。紅鬃性子烈一點,上次就把我也摔了下來。”
  趙伯光說完,矯健地翻身上馬,完全看不出是七十多歲的老人。
  如果她再退縮就顯得太沒有年輕人的風貌了,隻好騎上那匹烏騅。馴馬師牽著烏騅走了一會兒,孟緹?業攪爍芯酰?兆噴稚????蚵磯?小:熳鬃噅諼阪砼員擼?芪濾車哪Q??苣嚴胂笏?㈧?難?印?
  孟緹盯著紅鬃看了一會兒,大大的馬眼很清澈。她就說:“很難想象您被這匹馬摔過。”
  “一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已經被馴服了。”趙伯光微笑,鬢角斑白的頭發閃閃發光,“我聽說還是你給我輸的血。”
  孟緹搖搖頭,莞爾一笑,“不是什麽大事,別人受傷了我也會獻血的。”
  “你確實是好孩子,你養父母確實把你教得很好。”趙伯光若有所思地一頓,接著說,“我四個孩子,其他三個孩子都繼承了你奶奶的血型,隻有你爸跟我血型一致,而你又繼承了你爸。”
  “血型的遺傳非常複雜的,”孟緹說,“我哥和我侄子……呃,我是說孟家的哥哥和我侄子的血型都不一樣的。我嫂子還挺為這事兒擔心的。”
  趙伯光微微頷首,祖孫倆在草坪上並肩而行,慢慢地說著往事。
  “你獻血之後,我本來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同樣血型的人雖然稀少,但也不是沒有。我出院沒幾天,律和忽然拿著親子鑒定和你的照片過來,說你是老四的女兒。我才發現,你跟你奶奶長得很像。”
  她的身世完全不是銅牆鐵壁的秘密,隨便問一位在平大教職工宿舍區住了二十年以上的老教師,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她獻了血,DNA鑒定是很容易的事情。毫無疑問,趙律和在她畢業的當天找上門的時候,想必就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
  孟緹默默聽著,心裏並不意外,可嘴裏卻說:“我還以為是趙初年告訴您的。”
  “你的事,整整一年,他沒在我麵前提過半個字。”趙伯光說,“問他的時候,他說隻以為你和趙知予長得很像,完全不知道真的是你。”
  孟緹抽了抽嘴角,不置可否。
  趙伯光拉了拉韁繩,馬朝著另一條小路走去。孟緹也連忙跟上,她聽到他淡然開口,“我也不信。那孩子做事,可不會這麽馬虎。隻做可以做到的事情,這是我從小教給他的。他那麽答複我,隻是不希望你認我,也不希望你回趙家。”
  沒料到趙伯光知道這事,孟緹模棱兩可地回答:“哦,是這樣啊!”
  趙伯光瞥了她一眼,臉上慈愛的笑容通通消失不見。
  “第一次,律和帶你來見我的時候,我讓你回趙家你堅決不肯,但是跟初年說了幾句話之後,立刻就轉變了態度。現在還這麽聽話,這簡直不像你。初年是肯定不會勸你認我的,你為什麽改變了主意?”
  孟緹感到如墜冰窖。旁邊馬背上的高大人影就像大山一樣壓過來,氣勢逼人。就像每一個受到重壓的人一樣,明明是大熱的天氣,但冷汗還是從她頸窩流了下來。
  “您以為我在貪求什麽?”
  “現在是我問你。”
  孟緹鎮定地笑了笑,“我承認,我隻是在跟趙初年慪氣。我被他騙了很久,有家回不得,我恨他。他不讓我做的事情我偏偏要做,隻是這樣而已。”
  趙伯光不發一言,等她說下去。
  說得越多錯得越多,可是不能不說。
  “您既然要懷疑我,那我也沒有辦法,”孟緹深呼一口氣,竭力壓製呼之欲出的怒氣,“您既然要聽真話,我就全部告訴您。趙家固然有權有勢,但您給我的,不過是錢而已。您以為我真的需要嗎?”
  “我父母都是教授,我哥設計航天飛機,我從小到大衣食無憂,別人想接近都接近不了的院士、專家、學者,都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我在學校裏生活得像個公主。讀大學之前,我甚至都沒自己動手洗過一件衣服。我去年去北疆,我哥放下手裏的工作,轉了三次飛機,飛了半個地球來看我。”
  孟緹麵無表情,但嘴角那絲輕蔑一直都沒有下去,“就算他們是利用我,但這麽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至少比您給我的真切多了。我現在很慶幸,幸好沒跟你們接觸太多,即使抽身也來得及,免得被人懷疑我居心不良。”
  “趙老先生,回去我就搬走。其實,我一直不以為我在趙家能待多久,行李箱裏的東西也沒拿出來。”
  她的話嘲諷十足,趙伯光也不動怒,表情卻緩和了一些。
  “知予,你是我的孫女,這也不是假的。”趙伯光搖搖頭,苦笑,“我是個老頭子了,年紀大了,就容易輕信和被人挑撥。”
  孟緹啞了一瞬,有點重拳沒處使的感覺。這算是趙伯光承認錯誤了嗎?看到趙伯光苦笑的樣子,她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心軟。
  “好了,別說慪氣話了。既然回來了,趙家就是你的家了。”
  脖子裏的冷汗終於順著脊背滾了下去,她看著遠方草色連著碧空,慢慢鬆了口氣。
  
  第五十四章 轉身  
  孟緹吃了早飯就再次出門了。她最近加一天的空閑時間都沒有。
  趙伯光幾年前把商場上的事情全交給了趙同訓,他自己除了修身養性,鍛煉身體,差不多什麽都不幹了。他很注意保養身體,熱愛運動。
  孟緹那個暑假基本都跟著趙伯光,幾乎把本市的所有奢侈場所走了個遍,燈紅酒綠見多了,一頓飯可以多貴也見識到了。她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對著鏡子提醒自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她偶爾能聽到趙伯光、趙同訓父子倆討論商場上的生意和各種投資,動輒千萬上億,她聽著都覺得做夢似的,隻能心裏感慨萬端。
  她跟著趙伯光出現的這些日子裏,陡然發現自己行情看漲。上大學之後她一直不乏追求者,但那畢竟是大學生時代,現在她經常能接到不知道哪裏送來的鮮花。
  她起初很茫然,後來也就明白了。但是趙伯光可不是傻子,趙家的財產怎麽都不會落到她的手裏呢!
  趙伯光通常都會問一句誰送的花,如果花上有卡片,孟緹就把卡上的字給他看。
  他看看,往往笑一笑,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告訴她,送花的人是誰,人品怎麽樣,愛好什麽。孟緹簡直不知道是苦笑還是應該露出別樣的表情。對此趙伯光說,你二十多歲了,應該談戀愛了,但對方要靠得住。
  有時趙初年也會在旁邊,瞥一眼她手裏的花,則是不加掩飾地不以為然。
  那次掃墓之後,他們倆的共同評語言徹底為零,平時碰麵都不交一言,就像磁鐵的南北極,見麵也是繞道走。但他們畢竟住在一起,在家裏也會狹路相逢。她坐在存放父親雜物的那間儲物室的時候,也坐遇到他。
  他站在門口,她坐在窗台上,翻著父親當年的作業本。
  兩個人的視線對上,趙初年就那麽站在門口,沉默的力量壓倒一切,趙初年靜待了一會兒想要離開。
  孟緹盯著作業本,目光看著窗外,也不知道在問誰,“父親為什麽要離家出走?”
  說完才知道,這是這大半個月來第一次跟他下麵交談。
  果然聲音一出,趙初年就站住了。他回過身,一字一頓,“具體的我不知道,大概是家庭不和,父子爭吵。阿緹,這裏的資料我都看過,沒有什麽值得挖掘的。”
  “值不值得挖掘,我也要自己看過才知道。”
  他的語氣很穩,“陳年舊事,你不應該在這上麵花時間。”
  “我想知道。”
  趙初年說:“也是。你不會聽我的。”說完這句,他轉身下了樓。
  孟緹不語,手無意識地卷動著書頁,把視線重新投到書上去。兩個人大概隻有這個時候才能說上幾句話。她自己的想法很清楚,不能再跟他深入接觸下去,她一定要把自己的感情控製在理智範圍內。至於趙初年,她完全不敢想他對她的態度,也很難想透。
  她再次把視線投向窗外時,這個作業本已經翻得差不多了。
  確實如趙初年所說,沒有什麽可看的。想著要看拿起另一本書,視線卻掃到了那塊藍瑩瑩的遊泳池。
  三樓的高度並不太高,她視力也很不錯,遊泳池旁遮陽傘下的兩個人影非常清晰。其中一個是張紀琪,比基尼泳裝勾勒出很不錯的身材;另一個當然是趙初年,他跟張紀琪越走越近。張紀琪經常來趙家的大宅玩,毫無疑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和不知道的時候,悄悄發展到了赤裸相見,或者說差不多赤裸相見的曖昧程度。
  趙初年穿得少,一條泳褲,像一條魚那樣躍入水中,“嘩啦”一聲,打破了寶石般的湖麵,水花飛濺在空中。
  孟緹苦笑著把書蓋在自己的臉上。
  “眼不見,心不煩”這句話到底是誰說的,一點兒都不準。
  孟緹原以為他們共泳這就是刺激的上限了,可沒過兩天,她跟趙伯光一起出門打球的時候,又看到了他們。
  孟緹下樓梯的時候就聽到了動聽的小提琴聲,循聲走去,再次看到張紀琪站在草坪上拉小提琴。她修長婉約,長發飄揚如瀑,簡直跟畫上的美人一樣。趙初年就坐在附近的亭子裏,聽著音樂,悠閑地喝茶看書,其詩情畫意可見一斑。
  這一幕簡直太耀眼、太和諧了,孟緹覺得自己要瞎了。
  看到他們出來,張紀琪暫停了演奏。趙初年也站起來,目光朝孟緹看過來。趙伯光用眼神示意讓他坐下,“你陪張小姐。知予陪我去球場。”
  車子開出老遠,孟緹仿佛還可以聽到動聽的琴聲,於是就不自覺地有些恍惚。人恍惚的時候控製力就不如平時那麽好了。
  一個沒忍住,她問趙伯光:“他們已經開始談戀愛了嗎?”
  趙伯光回答,“我讓他試試看,張紀琪還算不錯的人選。”
  “嗯……”孟緹很同意,“確實是的。”
  有才有貌,張家唯一的女兒,家世良好。趙初年生日那天晚上她見過張紀琪的父母,談吐極為不俗。自然能得到趙伯光的認可支持。
  趙伯光的視線在她身上停了停,“知予,你談戀愛,我不幹涉你。”
  孟緹“哎”了一聲。
  “不過要選能配得上你的。”
  每個長輩都那麽熱心為自己的孩子做媒,孟緹訕訕地賠笑了幾聲。
  她雖然不以為趙伯光是在開玩笑,但兩天後她陪趙伯光出門打高爾夫的時候,卻看到了鄭憲文。
  這時趙初年也隨行,他們祖孫倆去打球了。她坐在遮陽傘下,疲倦不自覺地漫延上來。她合上眼皮,就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混合在雨中的說話聲,聲聲都那麽熟悉,卻又那麽遙遠。一張俏麗動人的麵孔浮現於眼前,隻是臉上有淚。她張張嘴,叫了聲“媽媽”,聲音一離開嗓子,人就醒了。
  她疲憊地揉了揉眼睛,卻看到自己麵前坐了個熟悉的男人。孟緹看著鄭憲文,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好。他一身襯衣西裝褲,臉上還有些微的疲色。
  “鄭大哥,你來了?”
  “是啊。來看看你。”鄭憲文遞給她濕毛巾擦冷汗,“剛剛看到你在睡覺,手腳一抽,是不是做噩夢了?”
  鄭憲文的關切一直沒變,孟緹搖了搖頭,“就是夢到小時候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沒什麽大不了的。”
  “失眠的情況經常發生?我看,你去找宋沉雅談一談。她是很好的心理醫生。”
  鄭憲文很清楚孟緹在他那裏住的每天晚上都睡不好,翻來覆去。每天晚上他半夜起床,都會發現書?苛磷諾啤?
  “沒必要了。”孟緹笑著,別開話題,“鄭大哥,你怎麽不去打球?”
  “我來看你的。”
  閑聊幾句之後,孟緹才知道是趙伯光請他來的,他此時也剛下飛機。這段時間他手裏有個項目,工程在外地,每周都在天上飛來飛去,白天天天下工地看場地,晚上在賓館畫圖,人曬黑了不少,雖然憔悴,但還是神采奕奕。
  “來看看你總是好的,我這段時間太忙,本來一直想來看你,但忙起來就顧不得了。”鄭憲文對自己的事情不以為意地帶過,卻細細端詳她的神色,“阿緹,你精神不太好。這段時間怎麽樣?”
  “過日子嘛,沒發生什麽事情。”孟緹輕描淡寫。可以值得說的事情一件都沒發生。每天待在那間放著趙同與東西的儲物室時是最平靜的,但也不敢太明目張膽。趙家的耳目太多,做什麽都要小心一點。
  鄭憲文問她:“這個暑假,還打算兼職嗎?”
  “沒法子去了,”孟緹搖頭,“一點自己的時間都沒有,我現在就等著開學呢。”
  她的鬱悶隻有在鄭憲文麵前才能表露出來。
  兩個人閑聊著,時間飛快而過。不過鄭憲文的事情還是多,連午飯都來不及吃,單位的電話就一個個地打過來。孟緹眼看著他站了起來,就要離開。
  孟緹張張嘴,很想叫住他,可聲音沒有從喉嚨裏出來就消失了。
  鄭憲文心有靈犀地回頭,看著她,“阿緹,什麽事?”
  他的五官在陽光下很深邃,眼睫在陽光下透出半月形的陰影,那麽深的陰影不是僅靠陽光就能刻畫出來的。這些天他真的很累,孟緹深呼吸一口氣,肯定地說:“沒有,別擔心。”說完微微一笑。
  鄭憲文沉聲,“別瞞我。”
  “沒有,我可以處理。”
  她說話的神態和姿勢鄭憲文很熟悉——戒備和排外,像足了當年的趙知予,他皺著眉頭,猶豫了幾秒,想說什麽,但還是忍住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才心事重重的離開。
  還好,還好。情緒控製又上了一個台階。
  孟緹一回頭,看到趙伯光和趙初年拿著球杆走過來。她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正午了。三個人隨後去了餐廳吃飯。
  趙伯光問她:“鄭憲文走了?”
  “他還有事。”孟緹斟酌著說,“爺爺,您以後別叫他來陪我了,有事的話,我會主動跟鄭大哥聯係的。”
  趙伯光略一沉吟,才說:“如果談戀愛的話,鄭憲文這個年輕人不錯,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也應該很了解他了。”
  趙初年冷不防插話,“不行。”
  “怎麽了?”
  “鄭憲文有女朋友。”
  這倒是前所未聞,孟緹驚訝地看了趙初年一眼,詫異他和鄭憲文什麽時候這麽熟悉了,熟悉到都知道對方有沒有女朋友。
  趙伯光抬起目光,“是嗎?問他時他沒這麽說。”
  “他女朋友叫宋沉雅,是個心理醫生。”
  孟緹雖然從來沒考慮跟鄭憲文進一步發展,但也忍不住為他辯白,“不是,他們兩個人隻是很好的普通朋友。”
  趙初年垂著眸子切著餐盤裏的牛排,淡淡開口,“他們瞞著你,你不知道。”同樣情緒控製得滴水不漏,但話裏的那一點點輕蔑還是刺激了孟緹。
  孟緹眼前發黑,勺子落在湯碗裏,濺起了水花。
  餐廳在球場內,客人不多,附近也沒有外人。孟緹揚起聲音反駁,“你以為人人都是你?”
  她說完扔下筷子,跟趙伯光說了句“我不吃了”就去餐廳外散心。
  外麵溫度熱得多,她坐在花台上,想著趙初年剛剛說的話。是啊,鄭憲文和宋沉雅多麽般配的一對,隻有她沒有發現,或者說,她從來沒有往這方麵深想。
  察覺麵前陰影晃動,她抬頭看到趙初年門神一樣站在她麵前,擋住了陽光,孟緹眯著眼睛看著他。
  趙初年還是沒什麽表情,說:“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你。一個月前,我生日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們在接吻。”
  孟緹撫著額頭,覺得無力。她承認自己倍受打擊。
  趙初年盯著她,聲音還是不輕不重,仿佛在說天氣那樣,“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感情很好,隻有你看不出來。”
  自己明白的真相,被別人一說,尤其是被趙初年一說立刻變了個味道。孟緹想起很多很多的前塵舊事,例如王熙如的那句“他到底多喜歡你才會追到這裏來看你”,還有楊明菲的那句“他還真是愛你愛到骨子裏了”。
  她心中一痛,不甘示弱反擊回去,“少來教訓我!趙初年,你懂什麽,你知道什麽叫感情嗎?你分得清楚感情嗎?像你這樣感情觀根本不健全的人,哪有資格去評判別人?”
  這一個月,孟緹見到的趙初年一直麵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而此時麵前的他更是沒了情緒波動。他的身體在白色的運動服下,但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繃得像一張弓,渾身上下死氣沉沉,如墨的眼珠子射出冰冷的光。那是受傷之後的激烈感情,幾乎已經算是恨意了。
  他嗓子啞著,聲音也不高。
  “阿緹,你非要跟我說這個?你跟我冷戰這麽久,好不容易跟我說一句話,卻是因為別人的事情跟我過不去。我的感情觀也許不健全,但也是因為這麽多年,我除了找你,沒想過別的事情。”
  “沒想過?你不是跟戴昭陽一起去遊樂園了嗎!玩得開心吧!你跟張紀琪曖昧來曖昧去,很好玩是吧?別拿你跟鄭大哥比!”
  這些天來,她日複一日感受到內心的腐壞變質,對他的恨意就像黑暗中開出的黑色花朵。惡毒的花朵盤踞在心裏??匠ぴ醬蟆C看慰吹剿??摶餼圖由钜徊悖?拖裰辛碩疽謊??幌攵宰潘?⑿購摶狻?
  趙初年身體繃緊了,“那是因為戴昭陽長得很像你,我才答應的。張紀琪是我認識十多年的朋友。”
  孟緹的腦子亂成一團,意識到自己失言,但另一種意識快意地叫囂著“他活該”,倔強著不肯道歉,轉身就走。
  “不要拿我當借口,我受夠你了,我看著你就煩,你為什麽不消失!”
  孟緹走出若幹步後再回頭看他,他還站在原地,留給她一個挺直的脊背。他就像孤獨的獅子,不容易跟人親近,也沒有辦法跟人親近。隻有她是同類,可能了解他和理解她,他在她麵前才會卸下防備的外殼,可就連她都掉轉槍口對著他。
  一百個別人給他的傷害也不如她一個人給的多,隻有她掌握了讓他一招斃命的辦法。
  相煎何急。
  她不記得那天接下來的時間是怎麽度過的。大概是趙伯光發現兩人神色不對,讓司機送他們回了家。
  她隱約記得自己睡了一個下午,醒來時,已經是當天晚上了。
  一彎新月掛在空中,那麽孤獨,可憐得很。
  她拿上鑰匙,帶著手電筒躡手躡腳去了三樓的儲物室。三個星期前,明輝以整理屋子為由從她那裏收走了鑰匙,孟緹不死心,用威逼利誘的法子跟負責打掃大宅的傭人要了一把備用的鑰匙,每天晚上她都偷偷地潛入這間房間,小心地繼續看父親年輕時寫下來的感想。父親有在書上記讀後感的習慣。每本書都不多,但對於了解他的成長心態很有參考價值。
  孟緹知道他開始從事文學創作前一直都有記日記的習慣,也費了不少時間。孟緹曾在當年的一份日曆的背麵發現他密密麻麻的記事表,準確地記錄了他有多少本日記本。但孟緹在儲物室,一本日記都沒有發現。
  她今天翻到了培根的某本作品,她看得慢,在“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曠野”這句話旁發現了他的批注。
  ……在所有的感情裏,唯有獨孤最可怕。我身處的世界沒有人理解我,我是沙漠中的跋涉者,又像大海中的溺水者。古代拉丁諺語說:“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曠野。”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痛哭失聲。我才十九歲,可長久以來那麽多的鬱悶,每一點一滴都像石子堆積在我的心裏,讓我不堪重負,接近崩潰了。
  我的生活不能由自己控製,某一方麵的經驗可憐到匱乏,有一方麵的經驗卻怪異地扭曲著。我的世界,是父親和大哥讓我看到的世界,他們那麽麵目可憎,為了經濟利益,甚至視人命如草芥……還有媽媽和外公……
  紙上摸得出凹凸不平,仔細看甚至還有眼淚洇下的痕跡,孟緹啪的一下合上書,發著抖,還是渾身發涼。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來平靜自己急促的喘息。原來,她的祖母出身如此顯赫,而父親是因為這個原因離家出走的。血腥的資本積累過程讓年方十九歲的趙同與不堪重負,最後棄家出走。
  她把書揣在衣服裏,下樓回去睡覺。
  她一拉開門,卻發現明輝麵無表情地站在房外,走廊的燈大開,他的臉亮得嚇人。孟緹嚇了一跳,懷裏的書和電筒都險些掉下來。
  “怎麽了,張叔?”
  明輝微微欠身,問她:“知予小姐,你都是這個時候來這間儲物室嗎?”
  孟緹揚起下巴,竭力擺出一點主人的架勢,“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明輝說,“你是從哪裏拿的鑰匙?”
  孟緹有些不好的預感,還是回答說:“從吳嬸那裏,我就是看一看我父親的東西,難道不可以嗎?”
  “毫無問題,”明輝笑了笑,“但請你把鑰匙給我。三樓的這幾間屋子最近都要裝修,等裝修好了,我一定把鑰匙送上。”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孟緹再不交鑰匙就顯得非常不通人情了。懷裏的書跳了跳,提醒她重要的已經找到,孟緹雖然不舍,但還是從衣兜裏摸出鑰匙遞了過去。
  她下了樓,心裏有事,想起“我身處的世界沒有人理解我”那句話,又想起中午看到趙初年的背影,難受得簡直沒法呼吸。
  她先把書和電筒拿回房內,又吸了口氣,站在趙初年門前,輕輕敲門。敲門聲堅持不懈地響著,聽上去那麽孤獨。門內明明有動靜,可長久無人應門。她還不願意離開,把額頭抵在門板上,眼睛發酸。趙初年已經不願意理她了。
  門忽然開了,她幾個踉蹌,險些站立不穩。趙初的站在門內,一身黑色,身體又背著光,好像所有的陽光都被他吸走了。看清楚門外的人是她,他用冷淡的、甚至厭惡的語氣對她開口,“進來。”他的表情如此激烈,孟緹心裏所有道歉的話一瞬間退縮並消失了,遲疑地邁著步子。
  她第一次進趙初年的房間,格局和她那間很相似,隻是看上去十分空曠。衣櫃門大開,衣服卻都不在,床邊的地毯上有兩隻已經了的行李箱。
  孟緹沉默了一會兒,“你是要搬走嗎?”
  “這裏也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我鳩占鵲巢了這麽久,也該物歸原主了。”趙初年疲憊地開口。他一直避免跟她眼神接觸,可見是厭惡她到極點了。
  孟緹硬邦邦地開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是因為中午的話——”
  趙初年坐在地上,揮手打斷了她,“不用解釋,我沒有興趣聽。你坐下。”
  她盤膝坐在地毯上,瞪著他。她認識趙初年這麽久,他從來沒有哪一天會用這種冰冷的態度對她。
  他從床上拿起一個文件袋,把裏麵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在地毯上一字攤開。
  孟緹看著地上的銀行卡、存折和幾份轉讓書的文件,愕然,“這這是什麽?”
  趙初年沒有遲疑,很有條理地開口,“這是應該屬於你的財產。這張卡是爸爸這麽多年的版稅收入和版權轉讓的收入,每一筆我都記在文件上,你可以對照著看,如果有缺漏,我會補給你。書還在再版,每幾個月就會有新的稿費打到賬上;沒有的話,你可以打電話去出版社,我也留了電話給你。”
  孟緹一愣,本想打斷他的話,趙初年卻擺擺手禁止她說下去,不給她任何插話的餘地。
  “這一份是二伯的遺產,包括兩處不動產和一部分存款。不動產的其中一處就是我那套南浦的房子,裏麵的書和家具也是你的,另一處不在本市。現金的話,二伯沒有太多,但也足夠你花上一些年了。我已經辦好了財產贈讓的手續,你簽個字就可以了。”
  孟緹覺得他大概氣瘋了,這樣涇渭分明地跟她割裂關係。她看不清楚地上的那攤文件存折,僵硬在地麵上,無法動彈。
  趙初年心情沉重地站起來,一隻手提著一隻箱子轉了身,踩著穩健的步子,推門而去。
  孟緹聽到腳步遠去的聲音,飲鴆止渴般回憶他消失的背影。她失控地站起來,可素來好用的雙腳竟無法抑製地發顫,不要說去追,連站起來都成了問題。
  門大開著,明輝站在門口,憐憫地看著她。
  “初年少爺已經走了。”
  孟緹蒼白得跟鬼一樣,看著明輝,下一秒徹底失控,“你為什麽不攔住他!”
  “他要走,沒人攔得住。”
  是啊,沒人攔得住,連她都不行了。
  但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不就是她一直以來期盼的嗎?孟緹忽然有了力氣,把地上的文件銀行卡統統收拾好,裝進文件袋,收好,目不斜視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關上門,身體一軟,懷裏的文件撒成一攤,每一張紙仿佛都在嘲笑她。
  她把自己縮成一團,無力地抱著膝蓋瑟瑟發抖。
  答案不需要別人告訴她,她已經很清楚,趙初年放棄她了。
  
  第五十五章 開學  
  趙初年真的不見了。
  孟緹打他的電話,統統關機;在網上給他寫信留言,沒有任何反應;去他以前住的那棟別墅查看,鐵門緊鎖,空無一人。
  趙家沒有人對他的離開有異議,甚至都沒有提起。她忍了兩天,終於在那天的午飯時試探著問趙伯光他可能去了哪裏。趙同訓、趙律和都工作去了,那麽大一張餐桌旁,隻有他們祖孫倆。
  趙伯光說:“他之前跟我說過,張紀琪約他出去旅遊,他打算出去散散心。他大概是打算談戀愛吧。”
  孟緹沒控製好力氣,手臂碰倒了茶杯,嘩啦碎在地上,那聲音十分刺耳。
  趙伯光看了她一眼,“他跟你不告而別?”
  孟緹牙齒咬得作響,“不是,他把爸爸的稿費、二伯的遺產都轉給了我,什麽都沒有說清楚就走了!這算是什麽!”
  “既然給你了,你就收著吧,這也是你應該拿到的。”趙伯光不以為意,“用錢來表態,那他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其實她何嚐不清楚,經濟上的徹底割裂是最初的割裂。趙初年不過是在很清楚地告訴她:我會如你的願望,永遠消失的。
  她扔下筷子、勺子,憤怒異常,“那我也不應該獨得,真要給我,留一半就可以了。不是要跟我劃清界限嗎?這麽不清不楚的算怎麽回事?他還有腦子嗎?”
  趙伯光看她一眼,餐盤裏的午飯被她戳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
  憤怒發泄完後身體卻空了,孟緹喃喃低語,“他把錢都給我了,他自己怎麽辦?他現在的車子、房子、衣服,憑他在學校的那點死工資,哪裏夠啊!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個道理他都不知道嗎?”
  她聲音很小,趙伯光還是聽到了。
  “他有錢,你不要擔心。”趙伯光遞一個眼神,傭人收走了她的餐盤,換上新的,“如果沒錢的話,他也白在我身邊這麽多年了。”
  孟緹深吸了兩口氣,“……是嗎?”
  “他給你的那部分,這麽多年他都沒動過,給了你也不會影響到他什麽。”
  孟緹的腦子清楚了一點,人也徹底冷靜下來。
  吃過午飯她打電話給學校,憑了一點以前的關係了解到趙初年完全沒有辭職,下學期的課表都已經排好了。她頓時不著急了,學校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到了那個時候,總可以找到他的。
  開學後,孟緹搬回了學校,雖然趙伯光讓她就住在家裏,讓司機每天接送,但她還是以“課業繁忙”為理由婉拒了。她花了一整個夏天和趙家人周旋,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再忍受了。
  研究生宿舍還是四個人一間,孟緹和楊明菲一間。另外兩個女生都是外校考來的,她們的導師都不一樣,研究的方向也完全不一樣。但好在都年輕,又是學數學的,也很好相處。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大學宿舍,孟緹發現自己極其懷念那種喧鬧的氣氛。
  楊明菲在新生宿舍鋪床疊被,收拾東西收拾得渾身發軟,好容易擠出點力氣跟她聊天。
  “你從小到大哪裏住過集體宿舍?會不習慣的。”
  “也還好,一起住人多熱鬧。”
  孟緹簡單放好了東西,都來不及休息便風風火火出了門。新生開學,要做的事情總是不少。
  研究生的新生入學比本科生入學晚了將近兩個星期。現在九月上旬已經過完了,其他年級的課程差不多上了正軌,找人應該也比較容易。
  孟緹騎上車就去了文學院,她知道今天是周末,明天才正式開課。她知道在學校裏碰到趙初年的機會不大,但還是想去碰碰運氣。果真如她所想,這一趟完全是白費工夫,辦公室大門緊閉,趙初年確實不在。
  談不上失望,孟緹甚至想,見不到也許不是什麽壞事。
  反正他們之間可說的話不多。
  她回數學學院找宋漢章,卻在學院外鎖車的時候看到某個意料之外的人,微微吃了一驚。
  居然是丁雷。他沒有遲疑地朝她走來。那一瞬間,孟緹都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露出苦笑還是微笑。
  她一年多沒看到這個大男生,所以感覺他身上的變化十分明顯。他變得可靠穩重多了。四周人來車往,他應該不會故態複萌。
  丁雷很清晰地開口,“我知道你們今天開學,等了你一個上午,我知道總會等到你的。”
  他的耐心倒是比一年前好多了,居然可以守株待兔等上這麽久。孟緹心裏感慨著說:“丁雷,很久不見了,你有什麽事情?”
  “我跟你要王熙如的電話。”
  果然是這個,孟緹撫額,有些惱火自己為什麽還是回母校讀研。早知道當時就該考得遠一些才好,那就沒有這麽多找上門的麻煩。
  “我不可能給你。”孟緹靜了靜,“抱歉。”
  她和王熙如一直有聯係,在兩人無數次的電話郵件裏,王熙如一次也沒有提起過丁雷。孟緹主動提起他時,王熙如都是以“你怎麽說起他”的語氣來表達驚奇和愕然。可想而知,王熙如對丁雷完全不在乎,沒有任何的感情。甚至細究起來,王熙如對他還有輕微的蔑視。可丁雷對王熙如的感情大概已經接近怨念,不找到誓不罷休。
  不對等的感情會帶來什麽,她已經親身領教過了。她這個中間人如果當得不好,對雙方都是巨大的傷害。
  原以為丁雷聽到她的話會勃然大怒,可他很鎮定,“我不會纏著她,我隻要問明白她為什麽騙我。”
  孟緹無奈地說:“都一年多了,你還記得這件事情嗎?”
  丁雷瞪圓了眼睛,眸子裏放出針來,“你不會記著嗎?”
  其實孟緹也知道自己沒有什麽資格說他,某種程度上她和丁雷是同病相憐。
  她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我沒有資格說你,但熙如的電話和聯係方式我確實不能給你。你對我死纏爛打我也隻能回答你這麽一句。丁雷,你已經等了一年,有耐心的話,再等幾天好了。我這幾天晚上問問她,無論如何都讓她給你個電話,把話說明白。”
  丁雷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若有所思,“我以為你跟我一樣,也被喜歡的人騙過,所以能夠理解我的想法。”
  “是啊,我理解。但王熙如是我的朋友。”
  孟緹回答完愣住了。她失控地衝出校門找趙初年理論的時候,他應該是看在眼裏的,但王熙如是絕不會跟他提起自己的事情的,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知道具體的細節。
  她的手就那麽抽了抽,“你怎麽知道我被騙了?”
  丁雷看著她,用一副“我們都知道你就不用再藏了”的神態開口,“那個趙初年,以前不是很喜歡你嗎?還不是說變心就變了。現在跟著另一個女人在一起,你現在的感受會很好嗎?告訴你,我就像你這樣生活了足足一年零兩個月!”
  孟緹的太陽穴直跳,頭痛得厲害,她想自己這是被九月的太陽曬得太久而頭暈。
  “你在哪裏……”孟緹喘了兩下,“看到他的?”
  “他這半個月,差不多每隔幾天就來找我媽媽,大概是心理谘詢,每次都有一個女人陪著。”丁雷看到她的疑惑,解釋說,“我媽不但研究腦科,還是高級心理谘詢師。”
  孟緹喃喃道:“原來他沒有出去旅遊。”
  丁雷的表情充滿了嘲弄,“哦,他騙你說出去旅遊了嗎?”
  到底是年輕男孩子,這話大有報複的意思。孟緹不想跟他一般見識,隻問:“你媽媽的醫院在哪裏?”
  丁涼之所在的是家據說在業內比較有名的私人醫院,以昂貴和周到著稱。丁雷自然對醫院的周邊很熟悉,帶著她直奔臨街的某個小店。兩人都沒吃午飯,叫了份快餐冷飲,監視著醫院門口的動靜。
  兩人都有求於對方,因此互相很有禮貌。可惜共同話題太少,大部分時間二人都坐著看著對方發呆。丁雷幹脆去買了份報紙打發時間,對著一盤子薯條,沒事往嘴裏塞上一根。
  如果略微親近一點,兩人還是比較像男女朋友,可惜那種僵硬氣場完全不對。
  孟緹隨口問他:“你學醫學的具體方向是什麽?”
  “臨床醫學。”
  “哦,挺不錯。你大二了吧?”
  丁雷表情很平靜,“不知道別亂講好不好,總之,我現在看著殺人解剖已經習慣了。”
  孟緹肅然一驚,正想轉移這驚悚的話題,丁雷目光如電地看向窗外,眉毛一動,“來了。”
  孟緹循聲看去,果真看到趙初年的車子從長街盡頭駛過來,還是很招搖的樣子。孟緹嘴裏含著冰塊,身上好像也有塊冰在滾動。
  這家店的位置實在太好了,好到車子裏的一切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車子在醫院大門前停下,張紀琪傾身過去,吻向趙初年的臉頰,趙初年也自然而然地回吻她。張紀琪撫摸著他的臉,兩人說說笑笑,足足纏綿了一分鍾。趙初年終於從副駕駛位置上下來,張紀琪則開著車去了醫院的停車場。
  丁雷的聲音大概是有譏誚的,“看到了沒有?”
  孟緹手心腳心都發涼,臉上血色盡失,哪裏還有回答的力氣?很久之後她才開口,“他找你媽媽,到底谘詢什麽?”
  “不知道,我問過,我媽不告訴我。”
  孟緹揉了揉僵硬的臉起身離開,剛剛出去兩步卻想起自己說過“我請你”的話,轉身回來,把錢放在桌上。
  “好,我走了,謝謝你。你的事情,我會做到。”
  她手心冰涼地回到學校,恰好趕上吃午飯。學生們都下課了,每條路上都擠滿了人,就像每一年九月她所看到的那樣,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喧鬧的氣氛中,個人的失落和寂寞一點點縮小。她的心口慢慢回暖,她把剛剛看到的那一幕拋之腦後,就這樣開始了研究生一年級的學習。
  是的,趙初年和張紀琪在一起,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這也是她所希望的,她也這樣勸過他。
  太好了,再也不用牽掛了。
  研究生的課程跟本科比起來,還是一樣的多。大課都是整個學院的,小課每天也有兩節,剩下的時間都去老師辦公室幫忙。宋漢章的研究生除了她還有三個,兩個師兄、一個師姐,都是能幹活非常聰明的人。所以宋漢章目前對她這個新生沒什麽要求,暫時隻讓她每兩個星期翻譯一篇他指定的論文。
  這對孟緹來說很容易。她去年一年在北疆積累了豐富的翻譯知識,加上功底不錯,也就一周時間就翻譯完全文。周五的下午,孟緹送打印好的論文給他,宋漢章招呼她一起回家。他就住在孟家隔壁的一棟樓,距離不超過一百米。
  看著孟緹猶豫,他就問:“怎麽不回去住了?”
  “我住宿舍了。”
  “那也不錯,可以跟同學們搞好關係。”宋漢章點點頭,接過論文,他有點吃驚,“論文翻譯得挺快的。哦,是因為周末有事?”
  “嗯,稍微有一點事兒。”
  “到底是周末了啊!”宋漢章感慨。
  周末是學生們的好日子,有家的回家,沒家的談戀愛。楊明菲正和化學係某位師兄關係曖昧,周末時兩人自然一起出去看電影、逛街、唱歌,直到深夜方歸。宿舍的其他兩個女孩,其中一個有男朋友了,就在本市工作,她平時都會經常住在那邊,周末更是不見人;另外一個則是本市人,回家去過周末。
  孟緹一個人頓時自由無比,心安理得地獨占整個屋子,反鎖上門。
  她先跟王熙如在網上聊了聊,簡要地把丁雷的事情一說,王熙如隔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如夢初醒。
  “他居然還記著啊!”
  王熙如的迷茫讓孟緹本來就頭疼的腦袋更疼了,“我欠他一個人情,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好吧。給他打個電話過去,懇切地說對不起,說你現在在國外讀書,每天都要累死了,滿腦子都是數學公式。你再委婉地告訴他,你們沒有未來啊。諸如此類的話。”
  王熙如撫著額頭,應了句“我知道了”,又仔細地從攝像頭觀察孟緹,“你在宿舍?從趙家搬出來了?”
  “是啊,”孟緹長舒一口氣,“這一個月太難過了,我幾乎是熬到開學的,真不容易了。”
  王熙如搖了搖頭,不以為然。
  孟緹苦笑,“你哪裏知道,在趙家住,我那是與虎謀皮。”
  “查清十幾年前的事情,恐怕很難吧?”
  孟緹取下耳機,在鍵盤上敲了數行字過去。
  ——不好查,但我知道總有人知道的。
  ——說真的,你生父生母的事情,那麽重要嗎?我覺得你的過去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不論知道了什麽,你都隻會受到傷害。
  ——不是的。熙如你不知道,我的過去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記得的事情不多了,但我很確定,我的父母很愛我。隻有他們是真心實意地對我好。不是因為愧疚,不是因為利用我。他們愛我,也是我為什麽出生的理由。
  “那趙老師也是啊,他對你也是全心全意的。”這句話王熙如脫口而出,然後尷尬地一頓,“抱歉,我知道你不想提他。”
  王熙如也跟鄭憲文一樣,對一切情況心知肚明,所以比她本人還擔心她會走上悖於道德的不歸路。
  孟緹對著攝像頭愉快地笑了笑,又瞧了一行字過去。
  ——好了好了,你放心吧,你的趙老師現在有女朋友的。蠢事我做了一次就夠了,不會再愚蠢第二次了。你還是處理好了丁雷的事情吧,我可不想讓他再纏著我了。
  她合上計算機,把這個暑假收集到的關於範夜的所有資料一字排開,再次仔細研究。她從趙家搬出來的時候,悄悄地把這個暑假在儲物室裏發現的一些父親早年的文稿也帶出來了。
  趙同與的經曆她基本都知道,加上沈林的一些補充,基本完善了。
  顯然,趙同與身於在優渥的家庭,順順利利,簡直可以說完美地長到十九歲,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兄姐對他都很不錯,可他卻在十九歲那年離家出走,連畢業證都沒有拿走。如同他在《蒙塵》裏所說,他在外流浪了足足半年,在二十出頭認識了她的母親範素素,兩人很快同居,結婚。他出門時怕被人查到下落,就改了名字,略去了名字中的“同”,化名“趙與”,身份證是怎麽弄到的沒有人知道。總之,他用趙與這個名字生活了十幾年。
  他和範素素在認識後的第二年有了第一個兒子趙初年,五六後有了一個女人趙知予,這就是《白雁》的開頭。
  隨後的事情,孟緹已經親身經曆過。他一直孜孜不倦堅持文學創作,但顯然天不從人願,所有的投稿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斃。年輕夫妻帶著兩個孩子生活是何等不容易,何況他們沒有固定的工作,例如洗衣工、工廠的臨時工人、酒店的服務員,趙同與雖然能寫一手漂亮的文章,但那些文章並不能為他換來一毛錢。
  一家人異常清貧地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但還是幸福的,因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兒子女兒都很聽話。趙同與教他們讀書,他天生聰明,孩子也繼承了那種聰明。
  多年懷才不遇,他已經放棄了成為作家的念頭。雖然每晚依然筆耕不倦,可這時範素素因為車禍去世,趙同與帶著兩個孩子連夜搬家,這就是《逆旅》裏的故事。
  趙同與的醫生如果是一幅拚圖的話,她目前已經大致拚湊起來了。現在她平生最大的疑惑隻剩下一個——母親的突然去世。
  之前枯愧的那些作品,每一本都有範素素的痕跡,可到了《逆旅》,卻杳無蹤影,連個痕跡都沒有。他獨自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很艱辛,身體非常非常差,需要人照顧。女兒太小,生了病,沒辦法照顧父親,生活的重擔壓在唯一的兒子趙韌年身上。他為了照顧他們,沒有辦法去學校,父親就在屋裏教他讀書。孟緹記得,他們在那片閣樓僅僅住了不到三個月,可他就已經學完了好幾本書。
  想得有些遠了,孟緹撫著額頭苦笑,覺得憑著自己的智商實在想不出什麽,渾渾噩噩的大腦就要罷工了。她坐臥不安,實在按耐不住,拿著書就去了文學院。
  平大是個沒什麽架子的地方,院長辦公室大門虛掩,就算是普通學生,敲門之後也可以進。
  門內,鄭柏常端坐辦公桌後,帶著眼睛翻看桌上的一份紅頭文件,旁邊還擺著幾分。
  “鄭伯伯您好。”
  鄭柏常怎麽都沒有想到來者居然是孟緹,親切的笑容頓時出現在臉上。
  “小緹啊,今天怎麽有空來看你鄭伯伯了?”
  孟緹說:“我打擾您了嗎?”
  “不會,開學事情多,教育係統的文件滿天飛。”鄭柏常取下鼻梁上的眼鏡,點了點頭,“你從北疆回來後,我就跟憲文說,讓他帶你來家裏玩,就象以前那樣,不要見外,但他一直沒動靜。”
  孟緹靦腆地笑笑,“不關鄭大哥的事情,是我不好。”
  “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鄭柏常略略頷首,“也可以理解,你畢竟要熟悉新環境。”
  孟緹在對方的注視下點了點頭,“是啊。”
  “現在開學了,還住在趙家?”
  “沒有,我住宿舍。”
  “既然在學校就方便多了,隨時過家裏來玩。你柳阿姨一直念叨你。”看著她點了頭,鄭柏常滿意地頷首,“說正事吧,小緹,找我什麽事情?”
  “我有個問題想問您,關於文學作品的人物。”孟緹吸了口氣,“我最近看了一篇作者的自傳,在他前幾本書裏,總少不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是他畢生唯一的愛,也是他的救贖和安慰。可是在他最後一部遺作裏,這個年輕的女人徹底消失了,我不是很明白作者的用意。”
  這個意外的文學理論問題讓鄭柏常吃了一驚,他略微一想,才說:“那個女人死了嗎?”
  “嗯,那時候已經去世了。”
  “那個女人是他的深愛,作者很可能是無法接受她已經離開的事情才避而不談。”
  孟緹有點急切,“不僅僅是這樣,他平日裏也一句話也不會提起她。”
  鄭柏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眼鏡擦了擦,“那就是羞愧和愧疚居多了,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所以不能輕易地下結論。如果你認識作者,可以親自去問問。”
  羞愧和愧疚?
  孟緹咀嚼著鄭柏常的話,小心帶上門離開。
  下樓梯的時候路過教師辦公室外的宣傳欄,她停下來看著宣傳欄上貼的告示,是對上學期本院的優秀老師、優秀學生進行表彰的。她本來是無心掃到,卻在優秀老師的名單上看到了趙初年的名字。評語是“勤奮認真,愛崗敬業,無缺席,學生好評多”,就象小學生的老師評語一樣。
  孟緹看著玻璃櫥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低低笑了起來。
  她慢騰騰下樓梯的時候電話響起來,她怕是趙家讓她回家的電話,忐忑不安中好不容易摸出手機,看到號碼,頓時鬆了口氣。
  電話那頭是沈林,“孟緹?你最近有空來洛州一趟嗎?”
  孟緹這個暑假跟他聯係不多,除了最開始的兩趟,後麵一個半月,她簡直就被趙家係了根無形的繩索。不論她去什麽地方,隻要稍微有出門的意思,總有人問她去哪裏。她一刻也脫不開身。
  所以後來她單獨一個人根本不出門。沈林在郵件裏問過她什麽時候可以再去洛州一趟,她回答說等開學後。
  “啊,我明天就來。沈先生,我想麻煩您一件事。”
  “什麽事情?”
  “關於我父親,資料我都看得差不多了。”孟緹清了清嗓子,極費力地說,“能不能麻煩您幫我調查一下我母親?……您不要奇怪,詳細的情況等我親自跟您談好嗎?……好的,謝謝您。”
  不想遇到的人總會遇到,這幾乎是一個真理。
  掛上電話她心不在焉,結果就跟從樓梯上來的趙初年來了個狹路相逢。如果隻有他一個人,孟緹也可以裝作無所謂地經過他身邊而一言不發,可不幸的是,戴昭陽也跟在他身邊,並且很親切或者自來熟地叫住她。
  “孟學姐,你怎麽來文學院了?”
  趙初年和戴昭陽的動作談不上親密,卻並肩而行,兩人都在微笑,那種笑容格外讓人產生聯想。
  她一個星期前看到他和張紀琪擁抱纏綿。四天前,她去拿整個班的課表時看到了趙初年,他和一位年輕的女老師並肩走在某天僻靜的道路上,兩人愉快說笑,眼角都是曖昧。那絕不是她的誤會,楊明菲看到趙初年從女老師的頭頂摘下一片落葉時,大吃了一驚,說:“這是怎麽回事?我隻看到過他用那麽溫柔的眼神看你,怎麽現在對誰都這樣?”孟緹當時不語,拉著目不斜視地楊明菲就從某條岔道上拐走了。
  隻要他願意,哪個女人不圍著他團團轉?孟緹想,校外是張紀琪,校內還有個戴昭陽,真是左右逢源。既然他那麽沒節操又換人了,顯然她也不需要太好的涵養。
  孟緹瞥了兩人一眼,“嗯”了一聲,轉過眸子又看看趙初年,一甩袖子,鎮定自若,腳下帶風地從他兩身邊經過。
  “孟緹,你等一下。”
  趙初年叫住了她,既不是“阿緹”也不是“知予”,徹底的全名全姓,聲音很沉穩。
  孟緹真的就站住了,她很詫異自己為什麽會這麽聽話。趙初年跟戴昭陽低語幾句,她點點頭,拿過他手裏的一遝試卷,上樓進了老師辦公室。
  “跟我下樓,跟我去外麵談一談。”
  
  第五十六章、對抗  
  周末文文學院外麵的小樹林有不少人,看書的不多,談戀愛的不少,摟摟抱抱的,看得人心煩氣躁。兩人在僻靜的地方找了石椅坐下。
  趙初年凝視她,就象任何一個老師對待學生,很嚴厲。
  “孟緹,不管你在調查什麽,馬上停下。”
  孟緹反唇相譏,“你怎麽知道我在調查什麽?”
  趙初年表情嚴肅,“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別用反問來回答我的問題。”孟緹不耐煩,“讓我放棄調查的話,可以!那你告訴我,母親究竟是怎麽死的?隻要你說了,我馬上收手。”
  趙初年說:“是出了車禍。”
  “她為什麽會出車禍?”
  “出車禍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過馬路不小心。”
  “這事我已經知道了,我要問的是,她為什麽會不小心?為什麽會神情恍惚?那幾天,她有什麽異常情況沒有?”
  “我不記得了。”
  “但是我還記得。”孟緹斬釘截鐵地回答,“她出車禍那天早上,一直抱著我哭。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她還跟我說了一些話。很多話我不懂,大部分也都不記得了,但有一句話我印象頗深。她說的是:‘媽媽沒辦法照顧你了,你以後要乖乖的,聽爸爸的話’……母親是被人逼死的。”
  一時間世界都安靜了,隻有秋蟬嘶鳴。
  “你比我大了這麽多,連我都能發現的異樣,你會毫無知覺嗎?”
  “這不奇怪,”趙初年試圖耐心解釋,“因為我比你大,他們反而會瞞著我。我平時在學校讀書。你那段時間還生病了,媽媽不認為你會記得住。”
  “是嗎?你還記得我生病?怎麽就不記得家裏的變故?”
  趙初年眼神一閃,“我當然記得,你每天晚上都肚子疼、出虛汗。我抱著你睡覺,每晚給你講故事。”
  趙初年提及這些往事,孟緹啞然了片刻,沒有反駁,冷著眉目瞥他一眼。她取下肩上的書包,在若幹本數學專業書中抽出一個文件袋扔還給他。
  “好了,既然如此,那你我就言盡於此,你給我的東西,麻煩你收回去。”
  趙初年翻了翻,是那晚他給她的銀行卡和財產轉讓書,“你隨身帶著?”
  “我這些年過得很好,不需要這筆錢當精神損失費。”孟緹語氣冷漠,“我聽程瑛的母親說,你在趙家過得很不好,是吧?那你拿這筆錢也是天經地義的。不論是爸爸還是二伯,比較我對他們沒有付出過什麽。”
  趙初年看了她一眼,眸子裏有格外閃亮的光一閃而過。他不發一語,真的收好了文件袋,夾在自己的講義中。
  見他既然已經收下,孟緹自然也沒有別的話好說,站起身倨傲地點點頭就要離開。
  “媽媽的死因,你不願意告訴我,我不強求。”
  言下之意十分清楚,你不告訴我我也能自己想辦法,別把自己看得太高。潛台詞趙初年怎麽會不懂,臉色微變,在她就要離開的時候一隻手壓上她的肩膀,輕輕巧巧的動作把她像釘子一樣按在座位上。
  “你坐下!”
  趙初年不是個會隨便改注意的人,但孟緹不能放過任何一點機會。她真的不動了,按照他的意思坐好,用渴求的眼神看著他,聲音幾乎都在發抖了,“你就跟我說實話吧,這有那麽難嗎?”
  趙初年明白她話裏的分量,說道:“阿緹,我真的不知道。”
  孟緹有些冒火,幾乎要踢凳子,“以你的性格,我很難相信你不會查下去。”
  趙初年沉聲道:“我承認,幾年前我是準備查的,但沒有繼續,這是我在二伯的病床前親口承諾的。”他目光坦蕩,說的應該是實情。
  “我明白了,那就這樣吧。你不能違背承諾,我不怪你。”孟緹靜了靜,“你畢竟受了二伯的恩惠,但我沒有。從今天起,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趙初年沒有假以辭色,“我們難道不是早就形同陌路了嗎?”
  “這倒也對,是我忘記了,對不起!”最後的三個字她說得重,幾乎要咬破了。“你還是快點跟你的女朋友們好好談戀愛去吧。”
  對比她的憤怒,趙初年顯得很鎮定,“是你說我不健全。”
  孟緹沒想到他居然抬出這樣的理由,就像被人灌了一壺黃連水,苦不堪言,“又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我讓你到處跟別人曖昧了嗎?”
  對她憤怒地指責,趙初年置若罔聞,很平靜地移開視線。他現在好像比以前強大得多,不論她說什麽都可以冷靜應對,連隱忍和無奈都看不到了。
  趙初年手指敲了敲桌麵,很冷靜地說起別的事情,“我的事情姑且不談,先說你的。阿緹,我既然知道你的計劃,就絕不會讓你查下去。”
  孟緹覺得好笑,“你想管我?你憑什麽?”
  “憑我是你哥哥。”
  趙初年眉目不動地說完這句話,拿起講義自然也包括了那個文件夾從容起身離開,走前扔下一句話。
  “你要跟我對著幹的話,大可以試試看。”
  難以想象他居然會威脅她。
  孟緹垂著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心生一計。
  “哥哥,你覺得趙知予是個隨便放棄的人嗎?”
  她第一次叫他哥哥,聲音溫柔甜美,可卻是在這麽劍拔弩張的情況下。
  趙初年大概也被這聲充滿感情的“哥哥”迷惑,離開的腳步頓時懵了,回頭看著她的臉,表情靜止了一瞬,刹那間,溫柔溢滿了眸子。孟緹察覺到他的變化,心裏一痛,伸手撥了撥耳邊的頭發,無所謂地對他笑起來,“哥哥,我在人販子手裏待了一個半月。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麽從人販子那裏逃出來的?”
  趙初年真的被刺痛了,臉上頓時一變,“那一個半月發生了什麽?”
  趙初年盡管表現得無所謂,但終歸還是關心她的。孟緹垂下眼瞼,吹了吹石桌上的落葉。
  其實她不應該記得那麽多事情。讓那些痛苦地記憶儲存在大腦裏,對她的健康一點好處都沒有。
  父親晚上的發病讓兄妹倆都覺得恐懼,白天他昏迷了足足一天,晚上又高燒。
  前兩天來找過他們的自稱是他們二伯的年輕人白天又來了。這次他似乎聰明了一點,還帶著醫生和幾個人。醫生檢查後說:“估計要不行了,還是送到醫院去吧。”趙初年聽完臉色大變,憤怒地就要趕人,結果那位二伯完全不理他們,態度很堅決地要強行抬人。
  這時候父親醒了一次,估計已經看不清什麽了,隻悲憤地、用接近吼的聲音說了一句:“二哥,我要死在這裏,你把孩子帶走。”
  兩個孩子自然是不肯跟他走的,強行分離的事情他也做不出來。病人的意誌最大,鬧了一場後隻能黯然離開。
  有病然的家庭,晚上更是難熬。此時病床前的兩個孩子都紅了眼睛,趙知予說:“哥哥,怎麽辦?”
  趙初年說:“我去找醫生。”
  趙知予跳下床,“我也要去。”
  “你守著爸爸吧。”
  “不,我要去。”
  趙初年以為她害怕待在這裏,攥住她小小的手心,“那就一起吧。”
  她還記得兄妹倆急促的腳步聲在巷子裏回蕩。奔跑的速度太快,她摔了一跤,膝蓋蹭破了,自然沒辦法跟在趙初年小跑,就在路邊安心地等。
  黑漆漆的夜裏,遠處才有一盞路燈,她雖然害怕,但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到路邊,她攥進手指,記得這條街的路邊有個小攤子,可以打電話。
  但壞人總不會因為她的害怕就消失不見的。有腳步聲逼近,她驚慌地回頭去看時被人抱了起來,捂住了嘴。她無比恐懼,費力地掙紮,但越掙紮越感覺覆在臉上的手加大了力氣。她本就身體不好,視野漸漸模糊。
  等到她醒來時,已經在一間破舊的小屋子裏了。燈光昏暗,牆角有十幾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擠成一堆瑟瑟發抖。屋子裏麵很空,有幾床爛棉被堆在一起。
  她大概明白自己是被人販子劫持了,鋪天蓋地的恐懼席卷而來。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擔心,而是擔心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還有出門尋醫的哥哥。
  他們發現她丟了怎麽辦?一定會擔心死的。
  她的眼淚嘩嘩直流,哽咽地聲音斷斷續續,在破屋子裏異常清晰。
  門忽然開了,一絲光流瀉出來,有個男人站在門口,煩躁地對屋子大吼:“哭什麽哭?老子一把好牌都被哭沒了!誰再哭,我直接礽河裏去!”
  聲音十分狠毒,像刀子一樣戳過來。她下一秒就收住了眼淚,哽咽聲戛然而止。
  但還是有個孩子伸出手,指了指她,“……我們沒哭,是她……那是新來的。”
  門口的男人冷哼了一聲,大步朝她走過來,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提在空中,啪啪給了她兩個耳光,又將她扔在牆角,還不忘往她胸口踹上一腳。
  “給老子聽話點!再哭一聲,老子打死你!”
  實在太痛了,渾身上下多痛,她痛得無法呼吸,暈死了過去。
  她再醒過來時天還是黑的。屋子裏的味道依然是惡心,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臉腫得輕輕一碰就象咬了她的命一樣地痛,腦子還是昏沉沉的。
  她躺在牆角一動不動,在小人書中看到的“龍潭虎穴”四個字,現在才知道是什麽意思。
  屋外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幾個男人的吆喝聲格外響亮,似乎沒時間對付他們。她伸手抹了抹幹涸的眼淚,忍住渾身的疼痛,手足並用地爬到那群孩子身邊,壓低了聲音。
  “我……問問,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那些孩子戒備地看著她,又縮成了一團。
  她堅持不懈地問:“你們……在這裏……多久了?”
  還是沒有人理她,每個人眼睛裏都充滿了恐懼。
  她咬著唇,堅持不懈地問:“我剛剛才來……什麽都不知道……你們多大了?”
  一個距離她最近的小女孩總算有了動靜,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我七歲。”
  七歲,比她還大了一歲多。她開始發抖,“你知道,他們……抓我們幹什麽?”
  “他們,要賣掉我們。”小女孩看上去也要哭了,髒兮兮的聲音直發抖。趙知予知道自己也好不了多少,默默握住小女孩的手,聽著她顫抖的聲音,“前幾天還有幾個孩子,都被他們帶走賣掉了……”
  “賣去什麽地方?”
  “不知道……”
  小女孩極度畏懼,又縮回了那髒兮兮的被子裏。
  然後是一片寂靜,再沒有人跟她說話。
  她在黑暗中下定了決心:不論付出什麽代價都要逃走,哪怕被賣掉也好,至少可以離開這間黑糊糊的屋子。
  可她沒有等到。一連十幾天,他們幾個孩子都被關在那件陰暗的屋子裏,三餐都是些令人惡心的菜糊糊和麵糊糊,沒有孩子願意吃,但又不得不吃。因為不吃就挨打,那些男人五大三粗,打人的時候絕無半點含糊。
  她從小雖然生活情況,但父母、哥哥沒有讓她受過一絲委屈,掌上明珠般嗬護著她。就算現在沒有錢,和父親和哥哥住在最爛的房子裏,吃難吃的食物,但那也是一種幸福。
  她和其中的幾個孩子熟悉起來,偶爾也能說上兩句話。孩子們都覺得奇怪,以前每幾天就會有至少一兩個孩子被帶走,然後又送來新的孩子,但這十餘天多沒有動靜。
  她慢慢有了主意,試著跟孩子們說話,計劃著集體逃跑。外麵的看守有的時候隻有一個男人。十幾個孩子雖然很多時候被綁在一起,但吃飯的時候都是解開的,隻要他們約好,一起逃跑,那就大有機會。
  她低聲把這個計劃告訴每個孩子,但每個孩子都跟看怪物一樣看著她,沒有人理她的提議。
  趙知予並不失望,她仔細聆聽外麵屋子的動靜。那些男人的吵架,聲音很大,她勉強聽明白發生了什麽。
  從她失蹤後的第二天開始,市內在嚴打人販子。在那些人販子經常出沒的地方都有警察,而且似乎全市都在找一個孩子。人販子收斂了許多,許多交易都不敢進行。
  趙知予昏昏欲睡中感覺有人踢了她一腳,抓住了她的下巴。她勉強睜開眼睛。
  抓住她下巴的男人說:“會不會在找裏頭那個丫頭?叫趙什麽的?我看電視上的照片挺像的。”他擺弄玩具一樣扳著她的臉仔細左看右看。她的臉被打得紅腫,又因為長時間吃不好睡不好,早就麵目全非了,一時間難以辨認。
  “怎麽會?丟的那個家裏肯定有錢有勢,不然不會費這麽大力氣招人。這丫頭一看就窮得要死,怎麽可能是她?”
  “如果真是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這後麵就有條河,扔下去神不知鬼不覺……”
  “手腳不幹淨的話,讓警察發現屍體更麻煩!現在管得這麽嚴!”
  她看著一個個麵目猙獰的男人逼近她,恐懼到了極致。他們是魔鬼,十足的魔鬼。
  “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她咬緊了唇,一個字不說。
  有個臉上有道疤的那人叼著煙盯著她,“你叫趙知予嗎?如果說是,我們就放了你回去。”
  她拚命搖著頭,心裏很清楚,隻要承認,自己就會被悄無聲息地殺掉。
  男人不耐煩,取下嘴裏的煙頭往她手臂上一戳。
  “給我說。”
  她張張嘴,細若遊絲地叫了一聲。
  “是個啞巴嗎?”
  有個男孩舉了舉手,怯生生地開口:“不是的……她不是啞巴,前兩天還讓我們逃跑……”
  刀疤變了臉色,拳頭直接往她臉上招呼,一腳把她踢出兩米遠。
  疼痛,她這段時間已經習慣了,甚是都學到了求生的本領,抱著自己的頭滾到一邊。但她最後一絲理智還在,不論男人怎麽毒打,她都不吭一聲,男人看著她躺在地上氣若遊絲,才終於收了手。
  為了活下去,她之後徹底成了啞巴。她的生活條件比以前更差了,挨打是家常便飯。誰心裏不爽就可以給她幾下子。日複一日,身上的傷更加重了。
  這樣熬了近一個月,人販子們也憋不住了。看著作為商品的孩子們越發骨瘦如柴,他們下了決心破釜沉舟,改變交易地點。
  那時候已經風聲漸歇,他們找來一輛貨車,把一群孩子鎖在車子的貨箱裏,一路拉著去了平市。
  人販子找了件倉庫鎖著他們,比那個小黑屋子好多了,至少很高的牆壁上有扇窗戶。這一個月來,趙知予頭一次見了陽光。
  一個又一個孩子消失不見,沒人知道他們被賣去哪裏。
  到最後,包括她隻剩下五個。
  講述聲戛然而止。
  趙初年渾身上下流淌著戾氣,大概是被憤怒刺激的,聲音有些沙啞,“你怎麽逃出來的?”
  孟緹抬頭,透過樹蔭看著天色,十分平和。她長長舒了口氣,就象此時的天色一樣漫不經心,“很簡單,因為那天晚上起火了。”
  趙初年眉頭緊皺,“那間倉庫的大火?火是怎麽來的?跟你有關?”
  “準確的說不是我,我不過是利用了那把火。五個孩子,剩下的四個太膽小,不肯跟我跑。我不怕被燒死,跑過外麵那間起火的庫房,找了根棍子打掉了鎖,逃了出去。那時候是晚上,我一個勁兒地跑,我不在乎是不是有人來追我。我隻朝著光亮的地方跑,我想你和爸爸在那裏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在醫院裏。
  但我被打怕了,我每次想開口說話都覺得渾身痛。我在醫院的第二天,孟家的父母來看我,他們給我出了醫藥費,跟醫生說願意收養我。不過那時候,我不相信他們,也不敢相信任何人。隻要他們不打我,我可以慢慢等待機會。至於後來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
  趙初年很慢很慢地點了一下頭,手心都是汗。
  “現在那些孩子早就不知道被賣到哪裏去了。隻有我還坐在大學校園裏好好跟你說話。你說我聰明嗎?”孟緹對他輕輕一笑,“其實我當時隻想回去見你和父親。”
  “阿緹,我知道。”
  趙初年伸出手去,在就要握住她玩手機的手的前一秒收了回來。
  不舍、心痛、憤怒,這所有的感慨最終變成了一句話:“對不起,讓你受了這麽多苦。”
  孟緹無聲地看著他,他冷靜的表情終於被她打破,流露出了深切的痛心和人世無常的挫敗。他對她依然那麽關切和心疼。
  小時候有一次她被燙傷,手上起了一串燎泡,他就抱著她,小心地吹著她的手臂。隻要她稍微哼上一聲,他就拿著扇子給她扇風,連續好多天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就怕她痛。
  回憶那些往事她一點也不好受,把最絕望、最難堪的記憶都講給他聽,受傷的不僅僅是他,還有她自己。這種自虐又虐人的行為是那麽的愚蠢,蠢到不可救藥。她的智商或許恢複到了趙知予的水平,可情商大概已經是接近零或者是負數了。偏偏他也是這樣。
  “不關你的事情,是我那時候不聽話。”孟緹抬抬眼皮,無所謂地聳肩,“哥哥,我說這事,隻是希望你幹脆告訴我真相,別賣關子。我有一點零星的記憶。我知道媽媽死得很蹊蹺,所以我肯定要查到底。你可以找我十幾年,我不在乎查個十年、二十年的,什麽代價我都無所謂的。你最好還是別攔著我。”
  隨著她的話,趙初年的表情也慢慢變得冷峻,好像剛才的痛心和難過都是假的,都是別人強加在他身上的情緒。
  “我知道你你說自己被拐賣的舊事是為了軟化我,但這件事我絕不會讓步,你查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第五十七章、拾遺  
  第二天是周末,孟緹再次去了洛州。她心裏沉甸甸的,因為沈林一早打電話給她,抱歉地說讓她不要來洛州了,說自己沒辦法再幫她的忙。孟緹聽後大怒,掛了手機直接奔火車站。
  她千辛萬苦到了洛州,打電話給沈林,跟他在電視劇的片場外,也就是兩人第一次見麵的不遠處碰麵。
  沈林那時正在跟幾位演員模樣的人說話,看到她後一臉震驚,“你怎麽還是來了?”
  孟緹出門很匆忙,又小跑了一段路程,看上去整個人憔悴得很。
  “為什麽出爾反爾?我來尋答案。”
  這種直來直去的問話顯得很曖昧,幾位演員紛紛看著兩個人。
  沈林有些尷尬,跟演員說了幾句話,轉頭看著她,“我們去那邊談。”
  兩人一來到僻靜處,孟緹就說:“現在可以跟我說了,是不是趙初年?”
  沈林歎了一口氣,連抱歉都顯得底氣不足,默默點了點頭。
  孟緹並不生氣,生氣這種情緒她在火車上的兩個小時已經消化掉了,現在多的是“他還真是打算跟我對著幹”的念頭。
  “你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怕他?”
  “不僅僅是他,”沈林解釋,“我舅舅也打電話,禁止我幫你查你母親的事情。”
  孟緹覺得而很稀奇:“這跟你舅舅有什麽關係?”
  沈林微微沉思著開口,“昨晚,我舅舅打電話跟我說了這事,他對我恩重如山,我可以不在乎趙初年,但沒有辦法不聽他的話。”
  孟緹頭都大了,但另一條線索也慢慢清晰起來。她問道:“那遝《故國》的手稿,是你從你舅舅那裏拿的?”
  “嗯。”
  “你舅舅和趙初年有交情,並且關係還很不錯?”
  “我猜差不多是這樣。”
  “那你寫本傳記為什麽這麽費勁?”
  沈林歎了口氣,“孟小姐,我舅舅給我趙初年電話的時候,我也很震驚。其實我對他的很多事情都不了解,我上高中之前都不知道我還有個舅舅。我高中時父親去世,那之後都是舅舅資助我上學。但實際上我跟他見麵的次數,一年也未必有一次。”
  孟緹想,這家人的關係也異常複雜。
  “我對他是有敬畏之心。我幾年前癡迷範夜的作品,他寄給我一套《故國》的手稿當生日禮物。我舅舅熱愛收藏作者、音樂家的手稿,我以為那是別人送給他的,沒有多問。他聽說我要寫範夜的傳記時,就給了我趙初年的電話號碼。我以為那是他人脈廣,根本沒有想到他會認識趙初年。”
  無數的線頭在空中飛舞,孟緹從包裏拿出礦泉水猛灌了一口,稍微清醒一點。
  “你舅舅是幹什麽的?”
  沈林整張臉開始發光,那是一種含蓄的驕傲,為自己的親人驕傲,“他叫許文榛,是個鋼琴家和指揮家,嗯,也作曲。”
  不能說如雷貫耳,但她知道這個人。
  初中的時候鄭憲文帶著她去看他的演奏會,據說一票難求,她當時不覺得怎麽樣,可此後的若幹天,他演奏的曲子,餘音繞梁,終日不絕。
  如果 她沒記錯的話,二伯也是音樂家,拉小提琴的。
  孟緹把礦泉水瓶捏得變了形,麵沉如水,隻是再沒有說出一句話。
  難怪昨天趙初年可以那麽輕鬆地說“你試試看”,這是顯然的,如果趙初年跟許文榛的關係超過他和他外甥,那她的確找錯人了。
  孟緹懷著滿腔的憤怒跟沈林告辭。她前行的道路被趙初年不留情麵,幹脆利落地堵死了。沒錯,趙初年的確在采取行動,但是她也不能坐以待斃。
  迎麵駛來了一輛公交車。公交車上人很多,雖然現在九月底了,依舊相當熱。她拉著扶手站著,很謹慎小心地看著路邊,一雙眼睛寶石般閃著光。她穿著湖藍色的休閑上衣和七分褲、運動鞋,皮膚雪白,在哪裏都很吸引人。
  半小時後,她獨自一人下了車,過了馬路,來到了那片正待拆遷的貧民區。
  巨大的條幅將這一帶圍了起來,上書“施工重地,不得擅入”,落款是某某建築公司的名字。
  孟緹怎麽會輕易放棄!她看了看左右無人,聽了聽沒有大型機器運作的聲音,敏捷地從條幅下鑽了進去。
  這一帶貧民區在孟緹的印象中應該很是廣大,但那應該是年齡產生的誤差,畢竟她住在這裏的時候太小了。
  她從包裏翻出《蒙塵》,對照著閱讀,“……城市裏的貧民區有著惡心的氣味,不過他們已經習慣了。流浪者帶著茫然無措的神情行走在髒兮兮的街道上,貓的叫聲一聲纏綿過一聲。左側是坍塌的圍牆,裏麵圈著一棟火燒後的樓房廢墟……”
  十幾年的歲月變遷,道路也有了些微的改變。
  道路很狹窄,寬度最多不過三米,到處都是碎片塊。道旁黑糊糊的方子一座連著一座,門窗大都敞開著,該搬走的居民,估計早已經搬走了,她抬頭看到附近一間閣樓的三層樓的窗戶挑著一件紅色的小衣服缺了一隻袖子,在陽光照暴曬著。
  孟緹拐了個彎,終於看到那棟燒焦的廢墟。
  孟緹振作精神,看向廢墟的對麵,一棟小閣樓忽然出現在眼前。
  她眼睛一酸,快步朝那棟閣樓走過去。記憶中的細節和麵前的景物慢慢重疊。如果現在還需要借助父親的書來回憶,那她也顯得太無用了。她畢竟在這裏住了五年多。如果說她的人生是由無數個謊言和笑話組成,那麽隻有這五年多的時間是唯一的真實。
  腿有點發軟,她需要扶著布滿灰塵的扶手上樓,木質的樓板吱吱呀呀,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
  雖然孟緹沒有潔癖,但也覺得極為不能適應,被裏麵的灰塵嗆得倒退兩步,她看到樓梯口有把掃帚,便撿起來用掃帚撥開蜘蛛網,一步一步地前行。
  唐僧掃塔,她掃舊事。
  十幾年前,這裏雖然很髒很亂,三教九流的人都在,但不論什麽時候都是有人的。現在卻是人去樓空。
  她沿著走廊前行,就好像揭開寶物的麵紗,那時候,廚房安置在走廊上,廁所在走廊盡頭,都是公用的,所以各種氣味都有。她記得他們一家住在最裏麵的一間屋子,她此時就站在門口,隔著十七年的時光看著幼年的居所。
  一瞬間,時光倒流。
  這裏是她出生的地方。孟緹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在傳說中,人歲之後其魂不滅,會在世界上逗留七日。這七日的晚上,這片小小的靈魂會逆著生命的時針撿起自己散落在人間的每個腳印。那些腳印就象花瓣一樣散落在大地上、水麵上,這一片突地承載了她幼年的所有快樂和夢想。
  對的,這是非常小的房間,隻有一間屋子,大概二十平方米,母親很能幹,將四口之家的小房間收拾得很漂亮。她找了布簾子掛在屋子中間,圍住了兩兄妹的小床,另一邊是他們的大床。平時可以把簾子扯開,在簾子繩上晾衣服和毛巾。父親有很多書,他喜歡甚至熱愛看書,書堆在大床的牆角一直到牆壁,而書桌就貼著閣樓的窗台。父親就趴在書桌上,不舍晝夜地寫作。
  吃飯的桌子靠著小窗,平時折疊起來,需要的時候就打開,他們沒有什麽客人,但鄰居很多。他們夫妻兩是這裏最年輕的,經常有人來串門,也就是為了看他們一眼,或者感受這間溫暖的屋子。
  而現在,她麵前的屋子裏空空如也,除了灰塵和空氣,什麽也沒有。
  突然,不知從哪裏竄出的一隻小貓出現在她的麵前。小貓瘦骨嶙嶙的,灰乎乎的,無辜地眼神望向她,似乎在等待一絲憐憫。
  孟緹記得,那時候自己也渴望養過毛,那是她從街上撿回來的小貓,希望養在家裏。媽媽抱著她說“不行”,說養不起貓。她難過了好幾天,還是在哥哥的陪同下把貓放走了。
  她那時候那麽難過,趙初年跟她說了什麽話?
  ——長大之後,哥哥一定幫你一隻最漂亮的貓。
  ——是嗎?哥哥你要說話算話。
  ——你要什麽,哥哥都會幫你做到的。
  她蹲下身,拍了拍小貓毛茸茸的腦袋,一點也不嫌棄它髒。
  孟緹陷在往事裏出不來,也有點恍惚,含含糊糊地說:“對不起啊,我現在也養不起你。你找個地方生活吧。”
  她說的是老實話,她住在學生宿舍,功課忙,也沒什麽錢。貓卻不怎麽明白的樣子,“喵喵”地叫了幾聲。
  孟緹最後看了一眼那間空蕩蕩即將被拆掉的屋子,伸手抱起小貓,慢悠悠地下了樓。
  她把小貓放在樓梯口,看著它搖晃著瘦弱的身體跑走了,才慢慢地哭起來。
  “這裏的流浪貓很多啊!”
  孟緹一怔,回頭看到一對七十多歲的老頭、老太太彼此攙扶著走過來。兩位老人腳步還算利索,四處走走看看。
  說話的人是老太太,她和善地問:“小姑娘,你在這裏幹什麽?”
  她用的是當地的方言,孟緹禮貌地回答:“我來看看曾經住過的地方,畢竟我在這裏長大的。”
  老太他用拐杖指了指這棟閣樓,不掩驚奇:“這裏嗎?”
  “是啊,我很小的時候住在這裏的。”
  附近有個小石墩子,兩位老人靠著石墩子坐下。她也走過去,站在兩人身邊。
  “您二老也曾經住在這裏嗎?”
  “是啊,我們也是。”老太太說,“也是老頭子想回來看看,我們在這裏住了三十幾年,前兩年說要拆了蓋大樓,我們才不得不搬走。不過好像一直也沒動靜,最近幾天才知道這裏真的要拆了。”
  兩位老人麵容和善,頭發蒼白,老太他的兩道眉毛中還有一顆痣。那顆痣讓她產生了輕微的熟識感。
  就像有人接通了她大腦裏的某根神經,模模糊糊的記憶被喚醒。她試探著問:“您二位是這裏的房東李先生、李阿姨嗎?”
  老頭、老太太對視一眼,“是我們,你是哪家的孩子?”
  孟緹心裏激動,大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大為欣喜的她,不自覺地用上了方言,“ 是我啊,趙家的,趙知予。您還記得我嗎?我們在三樓住,靠角的一間,您還記得嗎?”
  “哎呀哎呀,趙家的小丫頭,是你啊!”老太太一拍大腿。“你都這麽大啦,居然還長得這麽水靈!”
  不過三言兩語,親切之感竟油然而生。孟緹笑眯眯道:“嗯,我們搬走都十幾年了,難為您還記得我。”
  “怎麽不記得啊,你們一家在這裏可住了十多年,是這麽多房客裏住得最久的。”老太太興致勃勃,“再說,你爸媽是住過我這樓裏最漂亮的兩口,我怎麽會不記得呢?你爸爸還寫文章,是文化人啊!對了,你爸爸現在怎麽樣了?”
  孟緹輕輕歎了一口氣,“我爸爸從這裏搬走後沒多久就去世了。”
  老人家很感慨,“可憐啊,你那麽小!”
  孟緹模棱兩可地回答:“我被人收養了,長到這麽大。”
  老人是有看人的眼力的,尤其是兩人當了多年房東,看人辨人都形成了習慣。麵前的女孩子多半出身良好,想比長大沒受什麽苦。
  “那還好,你們兄妹兩真是可憐見得。不過現在都出息了,我看到你哥哥,也很能幹的樣子。他還說要買這棟樓,我沒賣給他。現在想起來還很後悔,他給的錢幣拆遷補償費還高些……”
  老太太年紀大了,話也多,跟老伴絮絮叨叨地說起拆遷補償費給得很不合理等,痛罵開發商。
  老太太猛然頓住話題,忽然問:“對了,你找到你哥哥了沒有?我記得他說過,你好像走丟了啊!”
  孟緹詫異之餘還是點頭:“找到了,您二老怎麽問這個?”
  “找到就好啊。”老太太長歎一口氣,“前幾年我看到他的時候,他說這些年在找你,還給我留了電話,說你萬一什麽時候回到這裏,就聯係他。當然,我也一直沒看到你……不過現在你們兄妹能團圓酒好啦。”
  孟緹一怔,隻覺得抑製不住地心酸。不安分的風擦過鼻尖,卷起地上的碎紙片。那隻小貓跑了回來,在她腳下打了個轉,可憐地“喵”了一聲又跑遠了。
  傻死了,怎麽會有這麽笨的!怎麽會笨到十幾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地找下去呢!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話,他打算一輩子都在找她這件事上耗下去嗎?他自己的生活怎麽辦?
  她下意識咬著唇,嚐到了真切的血腥味在齒間化開。
  “那個孩子啊,比你還可憐的。我記得他是沒爹的孩子,他媽媽又死得早。”老太太眯起眼睛,想起往事,“還好你爸媽心善,收養了他……他也是重情重義,這麽多年了,一直在找你……”
  晴空霹靂一般,孟緹渾身一哆嗦,手指開始發抖,激動地“啊”了一聲。
  “什麽?您……您說什麽?他不是我親哥哥?”
  老頭子也呆了呆,拍了拍身邊的老太太,懊惱地說:“哎,哎,看你這嘴。趙丫頭啊,你爸媽在世的時候求我們不要說的……”
  孟緹手指都在哆嗦,“沒事,沒事,我父母都過世了,他們不會怪您的……有什麽話,你就跟我說吧。”
  “哎,這從何說起呢?十幾年前的事情,我也不太記得了。”老太太歎了口氣,“他家好像和你家是鄰居,他媽死得早,那時候他兩三歲吧,你爸媽就收養了他。那時候還沒你呢……你爸媽真是好人啊,我當房東這麽多年,住客見多了,就沒見過他們這樣的,自己都吃不飽,還要把飯分一半給別人。”
  孟緹的腦子已經一團亂了。
  老太太拍她的手心,“趙丫頭,你也別多心,你哥哥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是對你比親生的還要親。你媽去世的時候,他自己餓著都要讓你吃飽的。”
  孟緹再也忍不住,眼眶泛紅,聲音哽咽。
  “……我……我知道。”
  她得到了救贖。
  她後退兩步,靠著牆角,身體順著牆壁滑落,跌坐在那一片碎石上。捂著臉失聲痛哭。她哭得五髒六腑疼痛欲裂。除了哭,她一點別的辦法都沒有,天地在淚水中變得麵目全非。
  撕心裂肺的哭聲讓老太太慌了神,“孩子,好孩子,別哭啊!”
  過了很長時間孟緹才緩過氣來,收住了眼淚,紅著眼睛問:“您知道,我媽……我媽是怎麽去世的嗎?”
  老太太搖了搖頭,“這你應該記得,似乎是車禍吧,很突然。我記得那時候你也像剛才那樣,站在這裏哭。不知道為什麽,你爸爸連葬禮也沒有辦,就悄悄搬走了。他給我留了兩個月的房租,說保存這屋子兩個月,什麽都不要動。”
  “我等了兩個月,都沒有人來。我想,你爸信用一直很好,不會騙我,大概是遇到了急事。我又等了兩個月,你哥哥才帶著一些人來了,補齊了房租,把屋子裏的書和紙全都收走了……”
  孟緹伸手抹了一把眼淚,給他們鞠了個躬。
  “我知道了,謝謝你。”
  
  第五十八章、失落  
  跟兩位老人道了個別,她擦幹了淚準備去火車站時,才發現背上的帆布書包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割開了一個大口子,錢包和手機都不翼而飛。
  孟緹長這麽大,第一次遇到小偷,完全呆住了。
  她想來想去終於確定錢包是在公車上被偷走的。那時候她抓著公車上的吊環,生怕坐過了站,完全沒注意到身後的情況。她努力地書包裏翻了翻,試圖找出一毛錢來,可顯然她失敗了。
  當務之?敝揮腥萌死唇櫻??萌死唇右殘枰?緇傲?擔??衷諏?蚋齙緇暗那?濟揮小B飛閑腥艘埠芟∩伲?蠖夾猩?掖搖?
  現在回去找沈林也不行,大半個城市,會走斷她的雙腳。
  這種局麵已經算得上令人絕望了。剛剛跟梁文老人的一番交談帶來的抑鬱感依然縈繞於心,她失魂落魄地走著,心情複雜。
  等到雙腳開始發出疲憊地抗議時,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茫然四顧,看到了一家報亭。
  店主是個中年婦女,看上去五官和善。孟緹客氣禮貌地向店主笑了笑,用盡自己最能展現的最真誠的笑容說明了自己現在的情況。她還拿出沒有被偷走的學生證來證明,她相信自己看上去不是一個壞人。
  店主和藹地笑笑,“你打吧。”世上還是好人多。
  她的手機丟了,電話號碼都在手機裏,但她是學數學的,對數字有最敏感的記憶力。
  她吸了一口氣,首先撥通了鄭憲文的手機,對方那邊鬧得要命,故事是在工地上,鄭憲文說:“阿緹?”
  孟緹硬著頭皮把自己的情況一說,問他能否來接。鄭憲文的聲音立刻一沉,但他沒有斥責她,也沒有問她這個時候在洛州幹什麽,“我正在外地,我讓朋友去接你,給個準確的地址。”
  “鄭大哥,如果是你朋友的話,那就太麻煩了,他也不認識……”孟緹立刻拒絕,“我再找別人好了。”
  鄭憲文很不放心,“我讓宋沉雅過來,她你總認識的。”
  “不了,不了,沉雅姐也怪忙的。”孟緹心裏有點微妙的猶豫,及時製止,“那我給趙家打電話吧,他們家那麽多司機。”
  鄭憲文頓了頓,“你會給他們打電話嗎?我來打好了。”
  “不用麻煩。這是特殊情況,”孟緹說,“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好麵子的。”
  “那好,記得回去了給我電話。還有,在路上別亂走。”
  孟緹掛上電話,跟報亭的大媽再三道謝。
  孟緹舉目四望,看著荒涼的環境,本不想麻煩別人,到頭來還是要麻煩,實在不想給趙家打電話,她抱著頭靠著樹想了想很久,終於下了決心,又借用了一次電話打給趙初年。
  趙初年的手機號她記得再熟不過,很順利地撥了出去。
  “你好,哪位?”
  那邊清晰低沉、抑揚頓挫的男聲響了起來,很有禮貌。孟緹咬著唇,低低“喂”了一聲。
  趙初年迅速反應過來,“阿緹?”
  “是我。”
  趙初年淡淡地問她:“我看到區號,你正在洛州?”
  “是,我來找沈林。”
  趙初年似乎輕聲笑了笑,說話時聲音卻沉得跟秋天的水一樣,“哦,手機沒電了都還給我打電話,那你是準備質問我的?”
  沈林的改弦易撤徹底刺激了她,要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但那是一個小時之前的事情。現在她已經沒辦法對他生氣了。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為她付出了那麽多,她確實沒有資格質問他。
  孟緹握著話筒,“我是有問題想問你。”
  “你說。”
  “爸爸和二伯的錢,你當時為什麽留給我?”
  “那是你應得的。”
  孟緹吸了口氣,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我不知道你居然認識許文榛。你為什麽這麽做?”
  “很簡單,我不希望你調查下去。媽媽已經去世了,你再怎麽調查也沒辦法複生。”
  “我不會傻得連她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也沒指望她複生,我……”
  孟緹正想說“我僅僅需要真相”,電話那頭卻傳來了另外的聲音,是她聽過但並不熟悉的女聲。那個聲音說:“初年,你在跟你妹妹說話?”
  趙初年大概是捂住了話筒,聲音小了很多,但孟緹還是隱約聽到“好啦好啦,快開車啦”的話。
  孟緹麵沉似水地沉默了片刻,手慢慢捏成拳頭狀,緊緊貼在報亭的玻璃櫃上。
  趙初年的呼吸在電話那頭響起的時候,她再次低語,“你跟張紀琪在一起?”
  趙初年沒有別的話,隻簡單回了一個“是”字。
  孟緹咬著牙,從嗓子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哦,看來……你還真是喜歡她,你也像曾經喜歡我一樣喜歡她嗎?”
  “阿緹,”趙初年的聲音很清晰,“你們是不一樣的。”
  孟緹靜了兩秒,莫名地笑了笑,回答:“謝謝你,我知道了。不打擾你了。”
  她刷的一下掛了電話,發現手指在抖。
  店員大媽看著她,注意到她眼皮浮腫,明顯是剛剛哭過,她很憂心,“小姑娘,你臉色不好啊!唉,是跟男朋友鬧翻了嗎?沒事,你這麽漂亮的姑娘,再找一個就是。”
  孟緹擠出一個笑,跟她說了句“謝謝”,又順著路走了一段,知道再也看不清那個報亭才停下來休息。她還沒吃午飯,走了三四公裏路,又渴又熱,人都要虛脫。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覷。
  她攢了一會精神,坐在路邊稍作休息,這裏交通雖然便利,車子倒是經過得多,但都跟離弦的箭一樣飛走了。這裏畢竟屬於未開發的郊區,到下午三兩點最炎熱的時候很難看到人,孟緹有些恍惚地想,如果能遇到警察就好了。或者說,下次不管走過來誰都要跟他接電話,這次打給楊明菲好了。
  她剛打定主意,發現有兩輛車停在她的旁邊。
  後麵的一輛車的後車窗搖下,她震驚地看到唐行之那張陽光燦爛,笑容滿麵的臉。
  “趙知予,真的是你啊!剛剛看到了人影就覺得很像你。”
  能在異地遇到熟人,這是多麽令人感慨啊!當然,今天的巧合是在太多,以至於她完全無法對這件事情露出太多的謝意??
  孟緹長長舒了口氣,走到車門旁邊,彎下腰,很有禮貌地寒暄,“唐行之,麻煩你借我點錢吧,我回去了就還給你。”
  唐行之下了車,又拉開車門,對她做了個上車的手勢。
  從車廂裏飄出涼快的風,孟緹忍住誘惑,搖搖頭,“不了,你忙你的吧,我也要趕著回平市去。你借我兩百塊錢就可以了,我明天就還給你。”
  “那怎麽行?!”前座的車窗也搖了下來,出現了一張中年男人的端正麵孔。那是兩個月前她見過的一張臉,好像是唐偉東。
  “唐叔叔?”
  男人對她點頭,“好了,別說客氣話,先上車吧。”
  孟緹試圖堅持,“不了,借給我錢就可以了。”
  “你先上車再說,然後要去什麽地方,我們都會送你過去。”
  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孟緹也不好反駁,順從地上了車。
  車上還有一個年輕男人,孟緹跟他打過招呼,就在唐行之身邊坐下。
  唐行之好奇地問她:“你怎麽獨自一個人在洛州?”
  孟緹指著書包上的刀口展示給他看,半真半假地說:“我來找同學,在公交車上被人偷了錢包和手機。”
  唐行之對她給予了深切的同情,“真倒黴啊,我之前也被人偷過一次,完全理解你的感受。證件都丟了嗎?”
  “損失是有的,”孟緹手指撥弄著那道口子,“幸好身份證和學生證我是單獨放的,沒丟。”
  唐偉東回頭看她,就像任何一個長輩那樣說:“我給你爺爺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再安排一輛車送你回去。”
  孟緹眼皮微微地跳,禮貌地婉拒,“不要告訴我爺爺,這麽點小事沒必要告訴他的,我乘火車回去就可以了。”
  唐偉東揮手武斷的神態和趙同訓簡直一模一樣,“如果讓董事長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你居然不送你回去,幾百塊錢把你打發了,一定不會給我好臉色看。”
  孟緹不由得苦笑著想,完全沒有人聽她的話,都是喂趙伯光馬首是瞻,連遙控能力都這麽強。
  車子的速度變慢停下,孟緹從車窗裏看出去,竟然還在那片準備拆掉蓋大樓的民居那裏。唐行之說這裏也是升恒目前的地產項目之一,是他父親負責的,而他爸爸覺得他終日待在家裏無所事事,特別拉他出來見識一下商場中的各路人馬。
  唐行之拍她的肩膀,拉著她下車,“怎麽了,一副似曾相識的樣子?”
  孟緹隨口答:”不僅僅是似曾相識,我在這裏住過啊!“
  唐偉東正拿著手機,跟同行的另一車輛上的人下來說話,聽到這話回頭看了她一眼,“你竟然還記得?”
  孟緹的目光刷的一下掃到他身上,忽然就想起他在車子裏打電話時說的一句“我十七年前來這裏的時候”,當即問出來,“十幾年前,您見過我嗎?”
  唐行之不懂這兩人之間的啞謎,左看看,右看看,“爸,你們這是?”
  唐偉東眼神微微一閃,回答道:“那時候我跟著你大伯做事,你大伯知道你爸爸的下落後,來這裏找過他,我當時也隨行。”
  他說這話的時候,孟緹已經想起來了。
  這一年多來,她每一個晚上都在回憶幼時的事情。那時候她畢竟太小了,她需要很大的自製力和控製力,不心煩氣躁想著父親的那幾本自傳才能從黑暗的過去中被抽絲剝繭地尋找出最真實的記憶。
  沒錯,當年趙同訓的確來找過父親,他身後的確總跟著一個西裝革履、少言寡語的男人。孟緹揚起嘴角,對他輕鬆地微笑,“那這樣看來,我和唐叔叔是舊識了。”
  她笑得那麽明快,唐偉東繃緊的神經放鬆了,也跟著一笑,“那時候你挺小的,現在都長得這麽大了。可惜,你爸爸不肯跟你大伯離開,不然你也不會在外流落十多年沒有認祖歸宗了。”
  孟緹聳肩,“我覺得這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事。都被說小時候的事情我都不太記得了,我養父母挺好的,完全沒什麽遺憾。”
  唐偉東很了然地笑了笑,表示同意,“是啊,他們是高級知識分子。”
  上帝關掉了一扇門。孟緹現在完全不著急回平市了。唐偉東要去巡視工地時,她主動要求跟在一旁,很好學地跟他閑聊著一些趙家的事情。唐偉東跟隨趙同訓至少三十年,起初是他的秘書,後來被他派出來打進商業上的事務。孟緹說:“那升恒現在都在我大伯掌握中嗎?”
  “不是的,升恒是上市公司,大部分股份還在爺爺手裏。”
  “原來如此,”孟緹隨口問,“那公司的事情還是爺爺說了算?”
  唐偉東頷首,“其實不光公司,所有的都是。”
  孟緹自己也明白,趙伯光在趙家,是牢牢掌握大權的人,隻要他還活著一天,就不會讓大權旁落。
  她抬頭看到四周的建築廢墟感慨,“當年我們一家人住在這裏的時候,我還很小,印象中家裏總是入不敷出,很窮啊!哪裏知道父親的背後居然有這麽大一個家庭。這麽想起來,我父親確實是很倔強的人,錦衣玉食的生活他都不在乎,說放棄就放棄。”
  唐偉東低咳了兩聲,“是啊!”
  “母親要努力工作才能供養起一家人,我記得她摸我的臉的時候,感覺她的手很粗糙,大概手上都是繭……”孟緹微妙地頓住語氣,“唐叔叔,你當時也見過我媽媽吧?”
  唐偉東似乎想了想,才說:“應該是見過一麵的,太久遠了,所以不記得了。”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媽媽的模樣?我連她一張照片都沒有啊!”
  “抱歉,我實在不記得了。”唐偉東神情自若,把話說得?艸閑摹?
  孟緹碰了壁,停下來,咬著牙心裏直罵他老狐狸。
  唐偉東又轉頭看著兒子,“好了,時間也不早了。這車你開走,先送知予回去。別開太快,記住高速路上小心。”
  這個時候顯然已經無法拒絕,孟緹道了聲“謝謝”就上了車。
  唐行之開車速度不快,很謹慎的樣子。
  孟緹今天遭遇了太多的事情,完全不想說話。
  兩個小時的路,竟然也就不知不覺地過去了。車子進入了平市市區三十分鍾後,眼看著離學校不遠,孟緹這時才擠出個笑,“謝謝你了,我回去請你吃飯。”
  唐行之看來也放鬆了,前方似乎有點堵車,車子走得不快,他可以分心講話。
  “好啊!”他倒是笑得挺開心的,“其實今天能遇到你也是很巧的。這畢竟是我第一次上高速呢!”
  孟緹沒話找話,“你爸爸很放心你。”
  唐行之衝她擠擠眼睛,“其實我爸希望我跟你拉近關係。你哥哥生日那天晚上,是他讓我去找你跳舞的。”
  “哦。”這人這麽坦誠,孟緹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這一帶是學府區,附近高校蠻多,車子經過某一所學校的大門時,他指了指,“我前年從這裏畢業的。”
  他的母校也是相當不錯的大學,跟平大距離不過三五百米。
  孟緹說:“你學什麽?”
  “我是法學碩士。”
  隔壁的法學專業不錯,孟緹稱讚,“很厲害啊!”
  唐行之聳肩,“可惜還是沒有工作。”
  記得第一次認識的時候他就說自己沒有工作了,孟緹看著他,“為什麽?”
  “我之前是公益律師,為未成年人保護工作,提供法律援助。”他笑了笑,“三個月前我手上的案子出了點事,不但沒幫到那個孩子,而且還害了他,我就暫時回家了……你怎麽這個表情?覺得我很可笑嗎?”
  孟緹搖搖頭,把“我覺得你因噎廢食”咽下去,換上一句,“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沒什麽關係。公益律師很難做,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唐行之聳肩,“我現在也準備再去找家律師所上上班,或者去升恒的法律部幹幹再說。”
  “學校就要到了,我要回學校了。”孟緹蔻爾,“如果我有什麽法律上的問題,都來谘詢你,你不會覺得麻煩吧?”
  “當然不會,”唐行之失笑,“給你留一個電話,歡迎隨時找我。”
  “太感謝了,如果能免費就更好了。”
  “朋友之間不用說錢,什麽都沒問題。”
  他的笑容很陽光,孟緹最後跟他道謝後下了車。
  
  第五十九章 破冰  
  在洛州在公交車上被偷竊,對孟緹來說損失慘重。
  現代社會,沒有通訊工具是萬萬不行的。而她發現,在買了個很便宜的新手機之後,她在北疆支教一年的微薄積蓄幾乎見了底。
  她換了手機,順便也更換了手機號,一個個地發短信通知。這時鄭憲文的電話響了,說訂到了許文榛的演奏會的票,約她去看。鄭憲文崇拜了 許文榛若幹年,家裏藏著幾十張他的CD,有演奏會是絕對不會放過的。/孟緹滿口答應,實際上她也真的想去見見這個許先生。
  她掛上電話,抬頭看到了趙初年。這時離下午上課的時間近了。
  趙初年瞥了一眼她的手機和書包,“換手機了?”
  他還不知道她被偷了,看來也沒有回趙家。
  “是的,我手機號碼也換了,我剛剛給你發了信息。”
  孟緹微笑著回答。趙初年還是一如既住的英俊,走在學校裏,來往的女生都會看他幾眼。盤踞在心裏的魔鬼昨天終天消失了,她現在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看著他,就像最初一樣,不用考慮自己是不是首先淪喪,或者成了無藥可救的變態。她在陡峭險峻的懸崖邊上繞了個圈子,最後又被人拉了回來。
  現在的煎熬和之前的一年相比,完全不算什麽。
  兩人很自然的並肩而行,邊走邊聊。
  “我想了想,”孟緹先開了口,笑吟吟道,“哥哥,我想了想,你說得有道理,媽媽的死因,我不打算查下去了。”
  趙初年站住了,看著她的臉和瞳孔。她的一雙眸子寶石一樣燦爛,異常清澈;她的笑容也很甜美,像足了一年前那個孟緹,單純透明得好像塊水晶,隻看眼睛就可以讀出全部的心事,和他在北疆見到的那個外冷內熱,暑假期間見到的那個陰晴不定的孟緹完全不一樣了。
  可他還是不敢相信她。
  “你前兩天才跟我說,趙知予不是隨便放棄的人。”
  看得出來趙初年沒有完全相信她,孟緹也無所謂地吸了口氣,“你愛信不信。哥哥,我本來也有話想跟你說,想單獨約你的,但今天既然巧遇了,那就現在說吧。”
  “我聽著。”
  兩人去的教學樓恰好毗鄰,走在學校的林蔭道上,上課的學生騎車的騎車,走路的走路,流水般從他們身邊經過。兩人走得很慢,都沒有上課的心情。
  趙初年看著她,“你昨天問的話是什麽意思?”
  孟緹避而不談,輕輕一歎,“暑假的事,真是對不起了。隨便對你發脾氣,當你是出氣筒,我這一年多都不正常得厲害,所以腦子一渾,把事情搞成了這樣……趙家那麽多人,不論是誰,我都沒有發脾氣的理由。隻有你,我知道不論我做什麽,隻有你肯原諒我。”
  趙初年表情不變地看著她的側臉,長久沉默不語。
  孟緹也不要他回答,徑直說下去,“但我沒想到你也是有底線的,很抱歉傷了你。”
  “孟緹。?閉猿蹌晡⑽⒍?藎????戰興??
  “哥哥,你問我,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我想————”
  後麵有女孩子的說話逼近,孟緹低低地咳了一聲,掩住了唇,等她們走過去後才說:“我看見你和張小姐最近關係很好,大概是有點生氣吧。 你知道的,哥哥被別的女人搶走了,我有點難受。我總算是知道當年若聲姐對我很苛刻的原因,我的心情和她也差不多。但我現在想明白了,你和張小姐很配,你們好好發展。我以後不會做蠢事,或者說一些愚蠢的話。”
  趙初年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裏的講義,文件夾完全變形。
  他沉聲開口,“你遇到了什麽事?這是真心話?”
  孟緹無所畏懼地看著他的臉,踮起腳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所謂的醍醐灌頂吧,我是真心的。有些錯誤,一輩子犯一次就足夠了。你現在不信的話,慢慢看吧。你是我哥哥,隻有這件事一輩子都不會變。”
  趙初年沉默著,眼皮跳得厲害。
  兩人站在林蔭道的樹蔭下,樹葉的清香讓兩個人都有些恍惚。孟緹握住他的手很長一會兒,“不論你信不信,我是真正原諒你了。哥哥,你需要我的話,我總會在你身邊。”
  趙初年激動萬分,卻默然無語。
  眼看著教學樓就要到了,孟緹跟趙初年一點頭,跨進大門上課去了。
  她沒去看趙初年最後的臉,但趙初年的神情她不用看也知道,和她想象的不太一致。她給了他最想要的東西,他卻並不太高興。他生命的前二十九年裏,趙知予都是加在他身上的無形枷鎖,他為了她壓縮了自己的空間和時間,而她的寬恕和理解,讓他忽然恢複了自由,但是他對自由已經很陌生了。
  所以他最後會露出那麽迷茫的神色。
  今天是開學後的第二個星期,某些全院的大課本周才開始,這節是專業英語。
  她上到二樓,找到了上課的教室,從後門進去,在最後一排坐下。
  她翻開密密麻麻的英文書,拿出筆記本,有水就從眼睛裏滾出來,滴在了書頁上,涸開了書頁上的英文單詞。
  十月之後,入學新鮮感一過去,日常生活逐漸變得有規律可循。孟緹恢複了本科時代的習慣,不過上自習的地點改變了,身邊的人也改變了,王熙如變成了楊明菲。宿舍的同學們也熟悉了,都是些不錯的人,大家相處得非常愉快。
  這期間她抽空回了趟趙家,例行的工作,陪著趙伯光吃飯、騎馬過了一天。趙伯光自然已經從唐偉東那裏知道了她被偷走錢包手機的事情,問她需不需要錢,孟緹很豪爽地拒絕了。暑假的時候趙伯光就給了她一張卡,上麵的錢讓她隨便花,還說每個月都會有人固定往卡裏存入一筆錢,她哪裏敢動,直接扔抽屜裏就沒拿出來過。
  而現在,孟緹掃了一眼自己的新飯卡,再次歎了口氣。
  楊明菲捅捅她,“你又在懷念那張被偷走的卡?”
  “是啊,”孟緹得很,“卡上也有兩百塊錢啊!”
  楊明菲一看她頭疼的表情就想笑,“難以想象你居然會窮困成這樣,你啊,讓我說你什麽好!你想要錢還不是再容易不過嗎?隨便跟某些人借一點……例如你爸媽啊、你鄭大哥啊、趙老師啊,呃,還有你爺爺……”
  孟緹瞪著她。
  楊明菲舉手投降,“好了,別瞪我。咱們認識了五年多,在北疆也是同甘共苦過來的,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啊!再說熙如零零散散也跟我說了些。你之前啞巴一樣一聲不吭,不過,你最近心情好了一點我才敢跟你提起來。”
  說話時小心看著她的神色,還好,孟緹依然笑容婉然。
  “總之,這些人都是有錢人,估計還眼巴巴地想貼錢給你,誰都不會要你還吧!”
  “話是這麽說的,但你要知道,用別人的錢會有很多後遺症的。”
  “怎麽了?”
  “第一,你跟人借錢就必須要告訴債主你借錢的理由。第二,就算你不告訴債主借錢的理由,他也會起疑,你為什麽這麽缺錢?第三,疑心一起,別人看你就難免覺得奇怪。”孟緹笑眯眯地瞧著她。
  “起疑是肯定的。”楊明菲捅捅她。
  孟緹神秘兮兮地湊過去,在她耳邊說:“我要買凶殺人,所以要做得低調一點。”
  楊明菲呆了一瞬,表情跟被人淋了一桶水似的,“孟緹,你到底要幹什麽?”
  她聲音大了點,周圍的人都在看她們倆。
  真是刺激。“逗你玩呢,你還真信啊!太好騙了。”
  楊明菲恨不得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咬上一口。
  其實,她的確需要錢。她從洛州回來之後,每過幾天都會給上次遇到的李阿姨打電話,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跨省的長途,費用肯定低不了。 她不能經常去洛州,有時候買了禮物就寄給他們,孟緹清楚他們的兒女不在身邊,有年輕人送禮物,他們肯定很高興。
  她慢條斯理地進行著自己的計劃,也不著急。如果說趙知予的經曆教會了她什麽,那就是時機未到時,必須隱忍不發。
  至少不能讓趙初年起疑。畢竟她在他麵前信誓旦旦地保證:我不會再查下去了。
  她和趙初年的關係現在完全恢複了正常。在學校裏碰到時,如果是趕著去上課,兩個人多半相視一笑。不忙的時候趙初年約她出去吃飯,她大大方方地出去過幾次,畢竟兄妹之間是完全不需要客氣的。
  事情逐步往正軌上走,孟緹很是欣慰。
  好不容易周末有了時間,在宿舍看枯槐的作品看得累了,孟緹決定去逛闊別一年多的舊書市場。一年沒去,這片舊書市場?拖癖灰牌?茄?揮腥魏偽浠?K?咦弑吖洌??啪墒椋?那槁??淶糜淇炱鵠礎?
  結果一抬頭就看到趙初年,他站在對街,長身玉立。
  孟緹笑眯眯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很自然地聊起來之前兩人來書市的情形。
  趙初年心情看著不錯,孟緹順口就問起琢磨了很久的問題,“哥哥,你當時到底是怎麽找到我的?”
  趙初年微微笑著看她,“你很關心嗎?”
  “不方便的話,可以不說的。”孟緹隨手撿起一本舊書翻了翻,“不過我也能猜到了,看到你滿計算機關於我的資料。”
  兩個人明明站在陽光燦爛的秋光中,說的卻是如此讓人倍覺沉痛的話題。
  趙初年靜了一會兒才說:“很不容易。大概三年前,綁架你的那夥人販子團夥被抓住了,有人一五一十地全部招供了。其中幾個人曾經的洛州大規模作過案,活動地段正是我們那時候住的那帶。他們手底下綁架的孩子不少,本來不會每個都記得,但他們對你還有印象,一是因為那場火災,二是因為你逃走了。”
  孟緹很慢地“嗯”了一聲。
  “我以那間倉庫為中心開始尋找,警察的記錄顯示,當年的確在路邊發現了一個無人認領的孩子,被送到了附近的醫院。”趙初年聲音依然不高,漆黑的眼睛就那麽看著她,好像是怕她再次消失,“我去醫院打聽了一下,還好,總有人記得當年的事情。”
  “聽說收養你的夫妻是大學教授,並且過得很不錯的時候,我真的鬆了一口氣,”趙初年靜默了一會兒,“但我沒想到,你完全不記得我了。”
  孟緹站住了,直接問他:“那你不擔心認錯人嗎?”
  趙初年言簡意賅,“我不會認錯。”
  兩人很愉快地回到學校,結果在文學院外遇到了張紀琪。孟緹現在心中完全沒了芥蒂,不論做什麽都很坦蕩,哪怕是對張紀琪的嫉妒都是坦坦蕩蕩的。
  她招招手,表情愉快地打個招呼,示意自己要回實驗室。趙初年叫住她,“晚上一起吃飯吧。”
  孟緹“嗯”了一聲,“好啊,五點半我來找你們。”
  其實孟緹之前和張紀琪的接觸很少,真正意義上的正麵談話也沒幾次。張紀琪出身優渥且學音樂多年,清高一點也是正常的。
  那頓飯上,孟緹被張紀琪噎了好幾次,比如知道孟緹目前學習課程後就驚訝地表示“這些學來有什麽用呢”,比如知道她學過揚琴後又興致勃勃地說“你都彈過什麽曲子,我覺得某首曲子很適合”。孟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因此隻能尷尬地笑。她知道孟緹好些年沒碰過揚琴,又說“可惜了,還是懂一點音樂好,可以陶冶身心的”雲雲。
  孟緹知道她說的每句話大抵都是對的,可就是很難保持平常心,隻能自嘲地想,大人有大量,張紀琪不是壞人,隻是有時候嘴上沒上鎖。但是沒關係,隻要趙初年喜歡她,怎麽樣的小小的不愉快她都可以完全接受。
  那頓飯之後,張紀琪和她也慢慢熟悉起來。有時候也會跟趙初年叫她一起出去玩。孟緹不樂意當燈泡,實在推托不掉的時候,就強行拉上暫時沒跟男朋友膩在一起的楊明菲一起過去蹭一頓飯。
  趙初年和張紀琪的關係進展似乎很順利,孟緹客客氣氣地跟她說話聊天。趙初年多半時候都是聽著她們說話,不發表什麽言論。
  張紀琪是拉小提琴的,說起來也是跟音樂相關。兩人聊得高興時,張紀琪送了她和楊明菲兩張票,說請她們去看演出。孟緹一看,居然是許文榛那場演奏會的。
  張紀琪很驕傲地說:“我是給他們伴奏的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
  孟緹記得伴奏的樂團是市樂團的,在全國都很有名氣。她年紀輕輕能得到這個席位實在不容易,可見實力超群。她正準備誇讚一通,楊明菲已經“啊”了一聲,“張小姐你太厲害了,真是有才有貌。”
  張紀珙頓時眉飛色舞。
  孟緹笑了笑,轉手把票給了楊明菲,“你和你男朋友拿去看吧。”又看張紀琪,誠摯地道謝,“是這樣,我和鄭大哥已經約好去看了,他一個星期前就訂好了票了。”
  張紀琪點點頭,“這樣啊!”
  趙初年說:“你跟鄭憲文?”
  “鄭大哥從小學鋼琴,許先生一直是他的偶像。”
  趙初年若有所思地看成了她一眼,“這兩張票的位置大概好些。”
  “無所謂,在哪裏都是一樣聽。”孟緹聳肩,“我初中時也去聽過的,那時候我和鄭大哥坐在最後的幾排,從上往下扯,連許先生的臉都沒看清楚,但還是知道音樂的好壞的。”
  趙初年微微沉吟著,“是九年前暑假那次?”
  孟緹算了算,“差不多,我那時候上初中,天氣天上熱呢。沒錯,是的時候,你怎麽知道?”
  張紀琪一副“你哪裏知道”的神態開口,“這麽多年,許先生的演奏會他就沒有不去的。”
  “原來是這樣,”孟緹心想他和許文榛的關係得多好啊!她不動聲色,說著舊事。“我記得那次我特別慘,離開的時候右腳腳後跟被人踩了一下,鞋子被人踩掉了,我和鄭大哥花了不少時間找鞋子,很不幸地引發了一通小小的騷亂,想起來真是丟臉。”
  趙初年端起茶杯的動作瞬間凝固,笑容也斂住了。
  “那雙鞋子最後找到了嗎?”
  “找是找到了。”孟緹點點頭,“我們等到觀眾大都散去了又找了一次,還是沒有。我們徹底放棄了。鄭大哥說背我回去,可是我那時候完全是個胖墩,不肯讓他背,不然非壓死他不可。我倆人正在爭執呢,一個年輕的?猩?恢?來幽睦錈俺隼矗?研?尤庸?礎K?⑵?緩茫?遊頤撬禱吧?秈?螅?吵襯幟值摹!?
  楊明菲就差拍桌子笑了,“你也真是太丟臉了。”
  “嗯,”孟緹歎氣,“總之那次真是丟臉啊,被鄭大哥和若聲姐笑話了好多年。”
  趙初年僵硬的動作開始解凍,首先是眉毛,眉梢一動;隨後是喉結,微微滾了滾,說:“是紅色的涼鞋?上麵還有隻蝴蝶嗎?”
  孟緹抬起頭,臉上的表情跟見到外星人差不多,又或者是發現自家的貓會說話,再不然就是白天看到了月亮。
  “啊……那個男生,不會是你吧……”
  趙初年低低咳嗽了一聲,默認了。
  一瞬間兩人百感交集。兩人巧遇,卻互不認識,就這樣錯過一年又一年。
  命運不動聲色地在他們之間開個玩笑,又在他們沒發現時抽身離開。如果僅僅是這樣也無妨,隻是若幹年後在談笑中提起,身為當事人的他們體會到其中的陰差陽錯,才會感覺到那種不可言說的悵然。
  那種骨肉久暌,相見不識,怦然警覺,終於團聚的感人故事,並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
  反應更大的倒是兩個無關的人,楊明菲說“啊啊,不是這麽巧吧”;張紀琪則感慨不已,“初年,你那時候怎麽沒認出你妹妹?”
  趙初年說:“是我的錯。”
  “不是不是,”孟緹為他開脫,“我那時候和現在完全不是一個樣子,胖得跟球一樣。再說哥哥那時候心情不太好,未必有耐心去看一個胖丫頭長什麽樣子。”
  張紀琪聞言一笑,拍拍他的手臂,“他以前確實是生人勿近的,小時候我跟他說句話他都愛理不理的樣子,現在變得這麽可愛。”
  為了緩和氣氛,孟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旁的楊明菲也是忍俊不禁。
  趙初年依然眉目不動,他想到在某篇文章裏看過的某句話,三個女人湊在一起,自然隻能是他被取笑了。
  說笑聲一直未曾停歇。暖暖的陽光從餐廳透射過來,在四周的食物香氣裏悠然漫步,孟緹慢慢呼出一口氣。
  
  第六十章 消融  
  十月眼看著走到尾聲,宋漢章帶著兩個研究生去參加一個數學年會,他一走,實驗室就變成了孟緹的天下,一口氣宅居了若幹天,瘋狂地翻譯著論文,包括宋漢章老師留下的任務,還有幾個在外麵接的活兒,早起晚睡地趕稿,忙得連姓什麽都要忘記了。
  不過總有人毅力非凡,電話打到了實驗室。
  她拿起來一聽,居然是鄭憲文,叫她出去聽演奏會。
  孟緹呆了,“今天?”
  鄭憲文恨不得敲她的腦子,“你怎麽過日子的?快出來,我在學院門口等你。”
  她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吃過東西,精神狀態不太好,每天對著計算機簡直到了毀容的地步。她略略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出了門,但再怎麽收拾,憔悴的樣子也騙不了人。鄭憲文看到她,痛心疾首地一歎。
  “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了?我不記得宋老師這麽虐待學生的。他年紀大了應該更好說話啊。”
  “還好還好,我還不至於那麽差勁吧。”孟緹知道自己現在這個狀態和西裝革履的他非常不配,還是硬著頭皮玩笑了一句。
  “總之遠不如平日。”
  鄭憲文把她塞進車子裏去,拉著她就去了市內新修的音樂廳。這音樂廳落成的時候請了不少外國有名的樂隊來慶祝,名個方麵是國內一流水準。
  在車子上孟緹給楊明菲打了個電話,生怕她也忘記了。結果在那邊幾乎要吐血,“我跟我男朋友已經到了!你還在學校嗎?”孟緹連忙說“出來了出來了”就掛了電話。
  這場許文榛的演奏會就在這新落成不久的音樂廳舉行,前期宣傳十分到位,據說一千多張票搶購一空。孟緹挽著鄭憲文的手進了音樂廳內的休息大廳,大廳熱鬧非凡。年輕女人們的衣香鬢影,男人們的說笑聲,這樣的陣勢,可謂盛大。
  孟緹一看這個勢頭就很感慨,“鄭大哥,這票很難拿到吧?”
  “不太容易,但也談不上太難。”
  “總之,謝謝你記得請我來看音樂會,鄭大哥。”孟緹撥了撥頭發,“對了,沉雅姐怎麽沒在?你沒約她嗎?”
  她是存心想起宋沉雅的,話題總要說開去的。她想也應該到了把話說明白的時候。
  鄭憲文微微一頓,神色有些不自然,“沒有。”
  “唉,”孟緹故意歎了一口氣,“沉雅姐真可憐。”
  鄭憲文沒料到話題的走向那麽奇怪。
  “阿緹,為什麽這麽說?”
  孟緹眯起眼睛看著他,“沉雅姐很喜歡你啊,你不會不知道吧。”
  鄭憲文拍了拍她擱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你在想些什麽?”
  “鄭大哥,我總覺得,你很喜歡沉雅姐的。”
  “沒有,”鄭憲文的聲音聽上去毫不含糊,“我喜歡你,從你自北疆回來,我一直在追你。”
  孟緹笑了笑,歪著頭,“說謊的是騙子。”
  人多的時候還真是不能談感情,在各種嘈雜的人聲中,不論說什麽都顯得不那麽鄭重。服務生端著香檳過來,鄭憲文伸手要了一杯,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阿緹————”
  酒精讓鄭憲文思路清晰多了,他正要以嚴密的理智來駁斥她的話,結果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他一抬頭,看到楊明菲牽著一個男生擠了過來。
  “總算找到你了,怎麽現在才來!”楊明菲說。
  孟緹解釋了原因,就把視線轉移到她身邊的男生的身上。
  這是孟緹第一次看到楊明菲的男朋友。樣子倒是很普通,但笑起來有一種很天然的真誠,他頭發似乎是自然卷,總是不自然地往上翹著。
  孟緹對楊明菲曖昧地一笑,她臉一熱,推了推孟緹,“好了,進場了。”
  音樂廳很大,也極豪華,座位寬大舒適,頭頂上還有十餘排的樓座,垂下了紅色帳幔和金色欄杆,那應該就是貴賓廳了。孟緹落座時環顧四周,果真是座無虛席。
  鄭憲文看了看吊頂的反音板,估計了一下距離,跟孟緹說:“外形看上去一般,裏麵的設計卻很合理音響效果應該不錯。顏色太張揚,十足金碧輝煌,既累贅,又喧賓奪主。”
  他這一說孟緹才發現的確如此。她一進廳內就光顧著看四周了,完全沒注意到演奏台。現在才發現演奏台在座位的缺口處,寬大的演奏台上已經有了一架鋼琴,其背後的管風琴顯得很有氣勢。
  “跟克雷斯音樂廳結構基本一致。”
  孟緹挽著他手臂去找座位,聽他說著建築學原理,笑語,“不愧是建築師啊!鄭大哥,你以後也設計一棟音樂廳給我看看。”
  鄭憲文笑著點點她的額頭,“這哪是一個人可以設計出來的,是整個團隊。過幾年吧,等我的資曆夠了,就容易多了。”
  這時服務生恭敬地遞給他們一本印刷極其精美的小冊子,裏麵有音樂廳的介紹,還有這聲演奏會的節目表。一翻開,就能看到許文榛的照片。 他雖然早不年輕了,但看得出極有風度, 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頭發略長,拿著一根指揮棒,作為背景的黑暗中的白色鋼琴,自有一股驚人的神采。
  孟緹拿著宣傳冊看了好一會兒,心裏有點微妙,“原來他是這個樣子。”
  “我以前也帶你來過,你忘了?”
  “那次完全看不到正臉啊!”
  孟緹拿著正要往下翻看,一直站在他們身邊不動的英俊的工作人員很有禮貌地開口,“請問是孟緹小姐嗎?”
  孟緹抬頭看了他一眼,帶著輕微的疑惑點了點頭。
  他又遞過來一個信封,欠欠身,這才走了 。
  她帶身滿腔疑惑拆開信封一看,裏麵是一張印著音樂廳標誌的便條,寫著幾個字:孟緹小姐,演出完畢後請到休息室。
  “是誰寫給你的?”鄭憲文微訝。
  “不知道,沒有落款。”
  孟緹沉思著搖頭。便條上的字很漂亮,但並不太像趙初年的字。如果是他,打個電話就可以了,完全沒必要再托人用便條的形式轉交給她。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全場環視,尋找一個讓她有答案的人。倒也不費什麽勁,她很快就在演出台附近的第二排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趙初年一身清爽的正裝,手搭在扶手上,正在和鄰座一個年輕的女子說話。
  孟緹以為自己的修行已經達到可以看到他和任何女人在一起說話甚至動作親密都麵不改色的程度,可看到眼前這幕,還是忍不住一怔。她扯了扯鄭憲文的袖子。
  “鄭大哥,你看,那不是沉雅姐嗎?”
  鄭憲文本來正在看手裏的節目單,抬頭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居然發現趙初年和宋沉雅在一起愉快交談。他沒想到,緩緩開口道:“的確是她。”
  兩人對視一眼,誰都想不通趙初年和宋沉雅為什麽一起。想到剛剛進音樂廳之前的那番歎息,互相之間不免有些尷尬。
  先開口的是孟緹,她握住他的手,輕聲說:“鄭大哥,我不是說笑。你真的不用顧慮我。你跟沉雅姐很配的。”
  鄭憲文苦笑,“阿緹,你這麽說,讓我情何以堪啊!”
  “鄭大哥,我知道的。你覺得我很可憐,很同情我,盡管我讓你不要內疚了,你還是記得你砸了我,是不是?對我好,你可以達到心理上的平衡,”孟緹微笑,“還有,最重要的,你怕我還喜歡我哥哥,鬧出什麽難堪的醜聞是不是?”
  鄭憲文西裝下的身體僵直了一會兒,“阿緹,你想多了。”
  “你想讓我重新喜歡你也不是太困難的事情,你太了解我了。總之,不論我喜歡誰,都不能是趙初年。這是你的想法,對不對?”
  鄭憲文沉默了片刻。
  “鄭大哥,你別為我擔心,不要再為我考慮那麽多。我不想背負心理包袱。”孟緹輕聲開口,“我不希望任何人為我犧牲。所以,鄭大哥,你跟沉雅說清楚吧。你現在這樣,對她很不公平。”
  首先發現他們的人,是宋沉雅。她隻做不知,視線也沒有在鄭憲文或者孟緹的身上稍作停留,繼續跟趙初年閑聊。
  “這次真是謝謝你請我過來聽演奏會。”
  趙初年搖了搖頭,“沒什麽。實際上我也有事想問你。”
  “嗯,關於阿緹和憲文的?我看見他們坐的後麵說話呢。”宋沉雅很了然,慢慢露出個笑容。
  “是的,”趙初年沉默了一下,“你跟鄭憲文是什麽關係?”
  宋沉雅看著他分明的輪廓和清俊的五官,開口,“我也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很尷尬很暖昧,是吧?”
  “我不希望阿緹被蒙騙。如果你和鄭憲文有來往,那她又算是什麽?”
  “你問錯了,是我算什麽,”宋沉雅的聲音苦澀得很,“是我沒辦法跟孟緹比。我不過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主兒。鄭憲文大概是喜歡我的,可為了孟緹,卻什麽都不跟我說。”
  趙初年擰著眉頭,“我不這麽認為。七月我生日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們接吻。”
  難堪的往事被揭開,宋沉雅臉一熱,賭氣一樣地說:“那你也應該看到,他拒絕我了。”
  他的確看得很清楚。在花壇後晃動的人影他不會認錯,曖昧的動作自然也一眨不眨地落入了眼底。
  “我這麽跟你說,鄭憲文對阿緹,不會比你對她差多少,我都不敢說阿緹一句小好,不然他肯定跟我翻臉。”宋沉雅垂著頭,下意識地撥了撥自己手腕上的銀鏈子。發出“叮咚”的聲音,“兩個人認識相交十七八年,你是沒有看過,吃飯的時候,鄭憲文甚至都會幫她挑魚刺。這種待遇,鄭若聲都沒有享受過。”
  “我看到過,”趙初看麵沉似水,“如果是愧疚的話,做到這一步也不奇怪。”
  “既然如此,”宋沉雅咬著字,“趙初看先生,你約我來看音樂會,是因為什麽?”
  “我不懂你的意思。”
  宋沉雅看著他,眼神近乎同情,“你演技太好了,我看不透你是真懂還是裝的?”
  趙初年眼神銳利起來,“我裝什麽?”
  演奏廳響起了動人的音樂,最前排的貴賓席位也陸陸續續來人了。宋沉雅隨著音樂的節奏略一思考,以破釜沉舟的氣勢開口,“你有沒有仔細想過你做的事情?從接近孟緹開始,你是當她是你妹妹,但孟緹不知道你是他哥哥。你做的那些事情,誰會以為你當她是你妹妹?在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眼中,都以為你在追求她。相信我,你是很有魅力的男人,世界上沒幾個女孩子能抗拒你,她很自然地就愛上你了。”
  她說完就等著看他震驚的臉。
  豈料他完全沒有被這個話題刺激到,還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最近也在看心理醫生,她也這麽說,是我處理得不好。”
  “處理得不好?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行了?”宋沉雅有點慍怒,“傻子都看得出來,她愛上你了,你是她親哥哥,她能怎麽辦?鄭憲文絕不會讓她做出這種有悖倫常的事情,他要收下她的錯誤,很簡單,隻要她能重新喜歡上別人的,這個難堪的錯誤就可以被糾正了。當然,已經產生的愛情不會因為知道對方是自己的親哥哥就消失,所以孟緹從北疆回來之後,鄭憲文一直不遺餘力地對她好,讓孟緹再一次愛上他。這個道理你都想不到嗎?”
  趙初年伸手撫了一下額頭,很平靜地開口,“如果我說,我跟她沒有血緣關係呢?她是不是就能跟鄭憲文不再這樣相處下去?”
  好像有人在她頭頂放了一個煙花或者在她耳邊炸了一個雷,宋沉雅震驚地盯著他,張口結舌。趙初年說這話時,並無激動,一字一句都是發自肺腑,所以在這麽嘈雜的音樂廳裏也分外清晰。毫無疑問,他說的是真話。
  紛紛亂亂的思緒湧進大腦,就像一團亂麻。忽然間亂麻中迸出一簇亮光,她就你平時給孩子們做心理谘詢那樣,徹底地平心靜氣。
  “趙初年,我們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談。”
  兩人來到音樂廳外寬大的陽台上。宋沉雅深吸了一口氣,問他:“你和孟緹真的沒有血緣關係?”
  趙初看負著雙手,在落地窗前站得筆直,凝視著窗外的夜景。這個男人確實很英俊,就是和孟緹一點都不像。
  “阿緹知道你跟她沒有血緣關係嗎?”
  “應該不知道。”
  “那好,”宋沉雅始終盯著他的臉,因此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們假設一下,如果她沒有現在這麽優秀、這麽聰明漂亮,你還會對她始終如一嗎?”
  趙初年說:“她是我妹妹,不論她什麽樣子,我都會對她好。”
  “你喜歡她嗎?”
  “她是我妹妹。”
  “僅僅是妹妹?如果你找到的趙知予已經有男朋友或者結婚了,那你還會這麽不痛快嗎?”
  趙初看明白了什麽,“不要再做這種無意義的假設。她沒有男朋友,自然也沒有結婚。”
  “她總有一天要找男朋友,自然也要結婚的。”
  他的眼神陡然淩厲,像割破夜空的閃電一樣。
  “你顯然不高興聽到我這麽說,你覺得阿緹是你一個人的,其他想染指她的男生,你都恨之入骨,對不對?”宋沉雅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我看到孟緹和鄭憲文在一起親親熱熱很不高興,是因為我喜歡鄭憲文。你呢,看到孟緹跟鄭憲文在一起,或者說,你看到她跟雖的男人在一起,為什麽會這麽不高興?”
  趙初年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你現在想要的,不就是想跟我聯手把他們拆開嗎?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是占有欲。”
  趙初年麵含霜雪。“她本來就是我的。”
  “但這占有欲是哪一種?情人還是作為哥哥的?”
  趙初看皺著眉頭陷入了深思。
  看著他還是不明白,宋沉雅無可奈何地攤手,“你對感情的認知有問題,甚至連親情和愛情都分不清楚,連自己對孟緹是什麽感情都不知道。”
  趙初年沉聲,“我正在試著弄明白。”
  “怎麽弄明白?”宋沉雅反唇相譏,“跟別的女人談戀愛?”
  她說這話是一時衝動,無論如何都沒料到剛剛還直視她的瞬間就退縮了,再一次對太過尖銳的問題選擇了沉默不語。
  宋沉雅已經不知道該說他什麽好。她想起自己前不久接到一個案例,一個小男孩總喜歡欺負一個小女孩,問到為什麽欺負的深層次原因,他支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趙初年的眼神,和那個孩子一模一樣。他還不懂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兒童時期的變故導致他對感情的認知推遲了許多年。
  宋沉雅輕輕歎了口氣,說:“我現在總算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你雖然聰明能幹,但卻對自己的事束手無策。”
  一瞬間世界安靜異常。
  宋沉雅還想再說什麽,但是被附近一個小房間裏飄出來的聲音打斷了。
  “初年?你怎麽沒聽演奏會?”
  張紀琪拿著小提琴從附近的小房間裏閃出來,一身黑色素雅的長裙。
  趙初年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我有點事。你在幹什麽?”
  “還有半個小時就輪到我們上場伴奏,所以出來透透氣。”張紀琪視線掃到宋沉雅,“這是?”
  趙初年簡單地為兩人作了介紹。張紀琪“哦”了一聲,眼神中滿是狐疑。趙初年頭痛欲裂,不欲多說,“你出去透透氣吧,我跟宋小姐還有事情沒有說完。”
  這話是有效的,張紀琪似乎很不情願,但終歸還是回到了後台的房間裏。
  宋沉雅等著她離開之後,長呼一口氣,脊背斜靠上欄杆。
  “你和張紀琪發展到哪一步了?確定的男女朋友嗎?”
  “不是。”趙初年幹脆地否認,這個時候也不再瞞著她,“你說我感情有缺陷,大概是這樣,阿緹也這麽說過我。我不知道談戀愛是什麽感覺,醫生建議我談戀愛,跟別的女孩子相處看看。張紀琪說可以幫我,我就跟她試著相處一下,但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相處的結果呢?”
  “沒有結果。”趙初年臉色不變。
  宋沉雅忽然問:“那麽,你想吻她嗎?”
  趙初年很吃驚,“嗯?”
  “我說,你想吻孟緹嗎?”
  趙初年不語,但明顯地,食指跳動了幾下。
  宋沉雅乘勝追擊,“進一步說,你對她有欲望嗎?”
  “欲望?”趙初看感覺到心裏某個地方咯噔一下。他沒有說話,眼神卻躲開了。這其中包含著很多意思,例如羞怯,例如尷尬。十多歲才陷入初戀的男孩子談起自己最愛的女孩時才有的回避竟然出現在這個高大的男人身上。
  這樣孩子氣的表情讓宋沉雅徹底明白了。她撫著額頭歎息,“怎麽會有你這麽傻的男人啊!鄭憲文雖然也傻,但他總是知道自己的心意的。你也許之前把她當妹妹,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變了。”
  “你在感情這方麵比別人來得遲鈍,大概也是認識她後才感覺到了戀愛,可是你分不清楚,你以為那是兄妹之情。既然如此,那就跟她說清楚吧。”
  趙初年想到了暑假裏的那麽多事,她打在自己臉上的耳光那麽清晰,她眸子裏的鄙視和冷漠從來不加掩飾。
  “可我覺得,她恨我。雖然她現在對我態度很好,但她還是……避免跟我接觸。”
  “她當然恨你。如果我是她,我也恨你。她現在的態度,已經是難得的寬容了。”
  宋沉雅歎息,“你既然不是他的親生哥哥,就快跟她說明白。你現在這樣跟別的女人曖昧,你讓她怎麽想你的所作所為?”
  趙初年身體微微晃了晃,仿佛雙腿站不穩。練過武術的人下盤很穩,他震動到這個地步,想必真是沒有想過她話中的可能性。
  她拍拍他,“現在補救,我想還來得及。”
  很久之後,他才從那種好像思考著全世界最複雜的命題的狀態裏解脫,低垂眼瞼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現在前麵三首曲子應該奏完了,到了中場休息,我們趁黑進去吧。”
  
  第六十一章 樂意  
  廳內忽然黑了幾秒鍾。在黑暗中響起了震撼人心的鋼琴聲,隻幾個音節就讓喧鬧的觀眾席肅然安靜,除了激昂有力的音樂聲外,再不聞任何雜音。高亢而有力的琴聲從音樂廳的某個角落發散,被牆壁折射而回,不請自來的客人占據了每個人的聽覺。
  那種演奏功力已經爐火純青。
  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從未像此時這樣充滿力度。樂曲就像極夜中的極光一樣絢爛,那種絢爛直接抵達大腦,觸動了每個人視覺神經。每個音節都激勵著細胞,召喚著細胞一起跳舞。
  生命,就像絕境中開出的花兒一樣,雖然柔軟,但卻是最強韌的。
  聽這樣的音樂,精神也振奮起來。那些不能拆之於口的、陰暗的念頭似乎也蕩然無存,人心好像被洗滌了那樣幹淨。
  這支曲子是演奏會節目單上沒有的,但這又有什麽關係?閉上眼睛,默默聆聽就可以了。頭頂的燈,牆壁上的燈,就這樣一盞盞由遠及近的漸漸亮起來。
  許文榛就坐在鋼琴前,手指像江河那樣肆意奔流。跟他麵前的鋼琴相比,他並不偉岸,也不高大,但就是那樣的引人注意。孟緹疑心自己看到了他的手指飛舞,但實際上她發現是看不到的。
  等到激昂的一曲終了,許文榛離座而起,跟觀眾們含笑致意。
  美女主持人走上前台,進行了感人的解說詞後,才進入了正式的演奏會,從頭到尾,許文榛都沒有說一句話。
  剩下的節目就按照節目單上來,起初是四首獨奏,隨後是樂團伴奏。他作為指揮,演奏了他的幾首知名的曲子。孟緹在伴奏裏發現了張紀琪,她拉小提琴的時候非常投入。
  總之,以孟緹這個外行人來看,本次演出大獲成功。觀眾掌聲持久不散,後來加奏了兩首曲子才退場。
  孟緹手都拍得紅了,轉送看著鄭憲文,眼睛裏發著光,“真是非常精彩啊!”
  鄭憲文微笑,“那是當然的。”
  孟緹想了想,又說:“比你演奏的好多了。”
  鄭憲文這下子隻能用啼笑皆非來形容,隻想敲她的腦袋,“我哪裏比得過許先生?我要有這個水平,現在還用天天畫圖嗎?”
  兩人一起笑起來。
  孟緹從包裏拿出信封,看了看,“我去音樂廳的的休息室,鄭大哥,你陪我一起去吧。”
  演奏廳的休息室是連著的幾個房間。孟緹看到工作人員抱著一大堆一大堆的鮮花魚貫而入。
  鄭憲文瞧著這些花,後知後覺地說:“我也應該買一束送來的。”
  能在這休息室休息的人,都是大人物。孟緹本來也有些疑心自己是否能進去,加上門口那塊“非請勿入”的牌子,她越發猶豫了,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趙初年的聲音從後傳來,看到她似乎有點吃驚,問:“阿緹,你怎麽了?”
  他身邊還有宋沉雅,每個人心裏都有事,一時間四個人大眼對小眼。
  孟緹反應最快,飛快地跟他展示信封和便條,“哥哥,演奏會之前有人給了我這個,沒有落款,我現在正想著怎麽去找人。”
  趙初年接過一看,點點頭,“我知道了。跟我進去吧。”
  孟緹回頭看了一眼鄭憲文,發現他看著宋沉雅,而宋沉雅也一樣盯著他看,心裏就有了數。
  “鄭大哥,我跟我哥去後台了。你跟沉雅姐找個地方坐坐吧。一會兒我自己找車回學校,你別擔心。”
  鄭憲文愣了下,接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囑趙初年一會送她回去,才跟宋沉雅先行離開。
  兩個人並肩走在前往休息室的路上,進行著言而無味的談話。通道很狹窄,比兩個人的肩膀寬不了多少。或許是因為都走得慢,幾十米的距離他們遲遲走不到需要去的地方。偶爾也有往來的工作人員,客客氣氣地對趙初年點頭示意,十分熟絡的樣子。
  “我們去哪間休息室?”
  “就在前麵。”
  “見到你就知道了,先留著謎底。”
  “哦……那你和沉雅姐怎麽一起聽許先生的演奏會?”
  “我約她的。”
  “咦……呃……哥哥,你不去看張小姐嗎?”
  “不去。”
  “你給她送花了沒有?”
  “沒有。”
  “哎,這樣可不好。我看她演出的時候也蠻辛苦的,一口氣都停不下來。”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也從來沒有過女朋友。”
  孟緹一個不留神,腳下大概踩到了地毯的褶皺部分,撞到了趙初年胳膊上。
  趙初年扶住她的肩膀,“小心點。”
  孟紳仰頭看著他,訕訕笑了幾聲,對自己平地上走路都險些摔跤一事羞愧得很。
  她身形消瘦,肩膀窄卻不塌,那麽適合抱在懷裏。趙初年覺得自己那麽懷念她身體的溫度。他覺得熱血上湧,盤旋在頭頂。雖然以前也經常這樣,但那時候他都以為自己是因為找到了失而複得的妹妹而激動,現在才發現,完全不是這樣。
  --------你想吻她嗎?
  --------是。想得要命。
  心跳的感覺尤為清晰,他簡直沒有辦法控製。他看著她桃花一樣的唇,著了魔一樣,伸手,拇指就要輕貼上她的唇。
  孟紳也呆呆地看著他,她懷念他的擁抱,但是理智告訴她要冷靜。
  孟緹一把打開他的手掌,身體朝後一退,抱著自己的手臂,眼神戒備地看著他。
  趙初年眼神恢複清明,他的理智顯然也回來了。
  門哢嚓打開,有人站在門內,對他們說:“兩位,請進。”
  開門的是個中年女子,是許文榛的助理兼經紀人。她請兩人進屋後就離開了。
  孟緹不知道剛才的一幕許文榛看到了多少,還是有一種異常的羞愧感。
  所幸許文榛完全沒有談起剛才這事的興趣。趙初年也是,他自進屋後就表現得很自來熟,問問許文榛辛苦了,又從桌上一個暖壺裏倒了杯水遞給許文榛,看上去就像兩父子一樣。
  屋子裏的溫度比走廊略高,孟緹一進去就想,許文榛大概很怕冷。他外表看來五六十歲,但毫無疑問,是個迷人的老頭。他雖然不年輕了,可在演奏台上爆發出的生命力和活力真是叫人心折。魅力是不分年齡的。
  孟緹連連傾訴自己的崇拜之情,“您剛剛的演奏是在太精彩了,恭喜您,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音樂會。可惜我不知道給我寫便條的是您,不然怎麽也會學別人那樣送您鮮花的。”
  許文榛看著她,笑著擺了擺手,“謝謝你了。”他應該也是剛剛回到這間休息室不久,領結放在茶幾上,演奏時所穿的燕尾服掛在衣架上。
  孟緹抿了抿唇角,謹慎開口,“許先生,您寫那張便條給我,是為了什麽?”
  “看看你長成了什麽樣子。”
  “呃?”
  “我跟你二伯因為音樂結緣,係此生至交,”許文榛微微一頓,語氣黯然下來,“所以也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他一直到去世前還在掛念你。”
  孟緹毫不意外。二伯趙同謙是小提琴手,他是鋼琴家,同屬於音樂圈子的,有私交不足為怪。大概就是現代版的俞伯牙與鍾子期,或者是曲洋與劉正風。
  孟緹委婉地開口,“讓您擔心了。”
  許文榛對她微微一笑,端起了茶杯喝茶,氣度雍容。
  “你跟我外甥沈林現在還在聯係嗎?”
  孟緹畢恭畢敬地回答:“沒有聯係了。”
  他微微點頭,眼神裏明顯是讚許的神色。
  孟緹一邊琢磨著他這笑是什麽意思,一邊回應,“我去過您那套在桃花林旁的屋子,非常漂亮。”
  “你喜歡的話,明年春天也可以去那裏住,看桃花開。”
  孟緹的臉頰上頓時浮起真誠的喜色,“那就多謝您的邀請,我很高興。您到時候也在嗎?”
  趙初年輕咳一聲,“阿緹。”
  “沒事,我已經想開了。”許文榛擺擺手,“我不在,我好幾年都沒去過那屋子了。”
  孟緹看了看趙初年,把視線轉到許文榛身上,心裏閃過一絲輕微的疑惑。但她是聰明的人,很乖巧地說了句“哦”之後就抿住了唇。
  “不過,”許文榛說,“別跟我這麽客氣,把我當成你的伯父就可以了。”
  孟緹依然恭敬地從善?緦鰨?昂玫摹!?
  幾個小時前還遠在天邊、跟她的距離那麽遙遠的音樂大師現在就坐在她麵前。孟緹感慨萬千,有點遺憾沒有帶張他的CD,不然請他簽個名也不錯。
  趙初年問他“您的腰好了一點沒有”,他們聊的大概都是近況,久遠一點的事情根本沒提,從語氣上判斷,關係確實非同一般。
  “好多了,新來的按摩師很不錯。”許文榛長呼出一口氣,“剛剛合奏的時候聽到紀琪的琴聲,她進步很大,在維也納深造的這幾年確實學到了東西。小提琴的音色也還好,看來當年送她那把琴確實送對人了。”
  剛剛的交響樂合奏,伴奏起碼二三十人,他居然可以聽清其中一把小提琴的音色,孟緹佩服得五體投地。果真是大師!
  趙初年同意他的話,“是啊!”
  “嗬,到底是他的學生。沒學到十成十,六成的火候絕對有了。”
  他說這話時神色悠遠,像是在某位深切懷念的故人,孟緹這時才感到足足兩小時的演出帶給他的疲勞,他確實老了,不是老在外表而是精神上。
  趙初年說:“不過,張紀琪還年輕,慢慢來吧。”
  “這也是。”
  從北疆回來的這三四個月,她對這種“世人皆知我不知”的聊天模式總有些茫然。她回到了趙家後,就不停地認識新人,每個人在她麵前表現出對她有所聞甚至了解牽掛。
  她認識了學學多多的人,眾人的種種舉動看起來都在努力地讓她融入他們的環境,談話的時候也很少避諱她,故意用這種方式讓她了解這些複雜的人際關係,可實際上,她對他們的過去一無所知,很難融入。
  例如現在進行的這番談話,許文榛完全可以和趙初年單獨敘舊,完全沒必要算上她。
  孟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很晚了,研究生宿舍十一點關門。她想早點回學校去,於是恭敬告辭。
  “那也好,早早回去休息吧。”許文榛說。
  趙初年也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哥哥,”孟緹從他身邊站遠一點,善解人意地開口,“你送徐先生回酒店吧,你們也很久沒見了。也不知道徐先生在平市留幾天。”
  趙初年微微皺眉,還沒說話,許文榛卻點點頭,先開了口,“那你先回去吧,我讓人找車送你,下次跟初年來家裏玩。”
  孟緹笑著滿口答應著,剛站起身,就有人敲門。
  她過去開了門,卻發現張紀琪站在門口。她已經換下了表演時穿的黑色長裙,換成了米色的上衣和半截連衣裙。臉上還帶著表演妝,她是那種不化妝很清雅秀麗。一化妝絕對驚豔的女人,孟緹一時間都沒認出她。她提著提琴盒,跟孟緹略一額首就進了屋子。
  “許伯伯,恭喜您,今天晚上的演出太精彩了。”
  “紀琪,你也很出色。”
  孟緹回頭一瞥,這一老一少貌似熟絡地聊了起來。趙初年站在他們身邊,那場景如此和諧。
  等她一走,趙初年就打了個電話給組織方,讓他們找車送她回去。片刻後得到回複,她拒絕車子,已經打車走了。
  許文榛眸子裏都是深思,“知予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好像挺倔強的。”
  張紀琪聽到這話忍不住說:“許伯伯,這段時間其實我也發現了,她確實在某些方麵有些摯友。除了那張臉,完全看不出是趙家的孩子。”
  趙初年臉色一沉,“她有自己的驕傲。”
  “家教很好,不愧是書香門第教出來的孩子,簡樸自重,不卑不亢。”許文榛讚許著說完,語調卻微微一改,“我聽沈林說了,因為那個電話的事情,她大概對我很有意見。但在我麵前,完全不形於色,這份功夫一般人還真是沒有。”
  趙初年在沙發上坐下,揉著太陽穴,低語:“她有意見的,大概隻有我了。”
  “我看不像啊。”張紀琪那時候正拿著小提琴,和許文榛說著小提琴演奏中的困難和技巧。她撥了兩下琴弦,“我覺得,她之前是對你有意見的,比如你帶她去買衣服那次,但現在應該沒有了。我這段時間跟知予接觸,才發現她的性格並不像我最開始以為的那麽壞。看來還是要多接觸才行。”
  趙初年微微凝注眉頭,沒有搭腔。
  宋沉雅跟他說的那番話就像鞭子一樣抽在他的心髒上。毫無疑問,他犯了個錯。現在必須糾正過來。
  趙初年跟她額首,“紀琪,跟我去外麵,我有話跟你說。”
  許文榛的音樂餘韻悠長。那個晚上孟緹睡覺的時候腦子裏還在反複播放哪首《命運交響曲》。
  繞梁一個晚上的後果就是早上起床時異常疲憊,她掙紮著從床上做起來,準備去洛州的計劃,這時她接到了張明輝的電話,他請她回去一趟。
  到趙家的時候,爺爺才開始吃早飯。孟緹也陪著吃了幾口,兩人就順便出去散步。在這樣的晨光和林蔭小道中散步,陽光曬得人暖洋洋的。
  這是開學以來她第一次回趙家,趙伯光簡單地問了問她的近況,孟緹匯報了一下課程情況,顯示自己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趙伯光說:“也不用學那麽多,以後想做什麽?”
  孟緹順口就答:“讀到博士,留在大學裏當老師。”
  “完全不考慮其他的?例如出來工作。如果在升恒的話,大部分職位都是可以給你的。”
  孟緹笑著說,“從商的話,堂兄不是很厲害了嗎?我上次在報攤上看到了一本雜誌上有他的訪談呢。”
  “他足夠聰明,但沒吃過苦。做事太高調,私生活也混亂,渾身都是漏洞。”
  孟緹心想,這可真是太不留情麵的批評了,?翱傷?皇且?嶧榱寺穡俊?
  趙伯光沉下了眉目,對這個話題並不喜歡。
  她知趣地轉移了話題,“你知道我養父養母都是大學老師,大概是潛移默化,我從小就有在高校裏當老師的想法。”
  趙伯光頗不讚許,“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跟你爸爸真是一個樣。”
  “也不是,”孟緹略一思索,回答,“我很喜歡讀書,並不是因為它高或者不高。我對商確實沒有什麽興趣,雖然我學數學,也有個經濟學的學位,但那純粹是好玩才去念的,或者說就是因為我念過,所以對經濟才完全沒什麽興趣。哥哥應該跟我一樣吧,讀書可以讀到老的。”
  趙伯光撇她一眼,“他倒不是。他在某些地方很有天賦,不像你這麽態度堅決。”
  孟緹愣了一下,“不是嗎?”她想了想,卻想起趙初年曾經提過,他在大三時自主創業,建過一個網站,那時候,他對從商絕對不會排斥。
  “您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哥哥說他差點當了某個網站的CEO呢!不過後來那個網站被他賣掉了,蠻可惜的。”
  “是有這回事,”趙伯光說,“網站的賣家比建站的全部花費高了二十倍。”
  孟緹忍不住讚歎出聲,“那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嗎?”
  “對。”
  “不過再怎麽樣,他現在也是大學老師了,並且好像幹得還不錯。他上學期還得了學院的優秀老師獎。我覺得老師也挺適合他的。”
  “他是為了你才去當老師的。”趙伯光說,“這件事情你應該知道。”
  她迅速抿了唇,因為她看到趙初年出現在路口,一身運動服,也朝他們慢跑過來。
  趙初年對他們額首,“爺爺,我來了。你們正在聊什麽?”
  孟緹莞爾一笑,“聊得蠻多的,爺爺說我可以不用再讀下去了,出來工作也是不錯的選擇。爺爺還承諾我,隻要在升恒,大部分職位分我挑呢。”
  趙初年看了趙伯光一眼,發現後者用很寵愛的眼神看著孟緹,心知這是真的,又問她:“那你覺得呢?”
  “書我肯定要讀下去的,我沒想到出來工作,在大學裏待著很好,我習慣了這種氛圍,”孟緹說,“不過,這兩年碩士念完,博士我要去外地讀了。一是宋老師要退休了,再者老在一個學校待著,學術上也難有什麽新意。”
  趙初年神色一改,“你之前沒說過。”
  “你也沒問啊!”孟緹笑了笑。
  “那我現在問了,你準備研究什麽方向?”趙初年說,“你既然都考慮好了博士的去向,方向應該也想好了。”
  孟緹簡單地把拓撲學說了說,趙初年對此也有了解。他們說的都是比較深奧的理論,趙伯光聽了聽,發現自己一個字都不懂,笑著搖了搖頭回屋。
  趙初年看著他一走,才問:“你準備去哪裏念?”
  “華大吧,我一定要考上的。”
  趙初年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這樣也好。華大的數學係還不錯。我們學校和華大是對街鄰居,我有不少同學朋友在那裏,二伯在那邊也有一套房子。”
  “也好”兩個字讓孟緹心生疑惑,撇著眉頭看著他,“哥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趙初年幾乎想伸手去撫平她額間的一絲紋路,但終於還是忍住了,“如果你去的話,我也回去,在母校找份工作幹幹。”
  他這樣就算是跟著她走南闖北?她走到哪裏,他就在後麵跟到哪裏嗎?為了她牽掛了十多年,還為她回來教書,永遠把自己所考慮的排在她的後麵,這樣真的好嗎?
  他微笑的表情、冷靜的發言,像磚頭一樣壓在她的肩膀上。孟緹覺得肩膀痛,隻能呆呆地看著他,半響後才想起後退一步,使勁搖頭,“哥哥,你不用這樣。”
  在風吹過竹林,竹林怕冷般沙沙戰栗著。她後退一步的動作雖然微小,趙初年也還是發現了,他直視著她,很慢地說:“阿提……”
  “不是,不是,我覺得你不用跟著我,”孟緹連忙辯解,“你自己的人生、事業、感情、家人都在這邊,不用為了我付出那麽多。”
  趙初年臉上的笑意都消失了,眸子裏全是煩躁,“我想你大概誤會了我的意思。對我而言,換個學校很容易。”
  “我知道。”孟緹飛快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當然知道。隻是我們都已經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隻有彼此了。”
  她鎮定地吸了口氣,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哥哥,我沒有誤會,我們以後再討論好不好?我的碩士研究生才開了個頭呢,還早呢。”

  第六十二章 拚圖
  周末趙初年沒課,有大把的時間揮霍,但孟緹顯然沒有,想到包裏的火車票,便坐臥不安,胡亂編了個借口,愣是拒絕了已經送上來的早飯而悄然離開。
  趙伯光對此很不滿意,但總算沒多說什麽。趙初年送她回了學校,孟緹走進教學樓,一轉身從另一個門出去,直接打車前往火車站。
  李阿姨住在洛州的某個小區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公寓裏,孟緹提著滿兜禮物登門的時候,老兩口很熱情,跟孟緹印象中那兩位溫和的房東相比也差不了太多。她登門的時候他們正在包餃子,很熱情地留她吃飯。
  孟緹很不好意思,吐吐舌頭笑道:“好像我專門來吃飯的……”
  “這有什麽關係,”李先生說,“坐著看電視吧。”
  “我來包餃子吧。”
  孟緹包的餃子肥嘟嘟的,褶子一層一層地疊著,可愛得很,開口處也捏的很嚴實,怎麽煮都不會破的,這是她跟柳長華學到的包餃子技巧。
  李阿姨誇讚,“不錯不錯。??
  孟緹笑得眉飛色舞,可愛的女孩子就有這種讓老人開心的魅力。二老跟她說著生活中的煩心事,孟緹都睜圓了眼睛聽著,很入迷的樣子。
  他們包了不少餃子,煮了一些,蒸了一些,再把剩下的凍在冰箱裏。蒸好的餃子配著稀飯吃,李阿姨又炒了兩個清淡的小菜配著吃。孟緹很久沒吃到這麽家常的菜了,格外美味。
  李阿姨誇讚,“不錯不錯。”
  孟緹笑得眉飛色舞,可愛的女孩子就有這種讓老人開心的魅力。二老跟她說著生活中的煩心事,孟緹都睜圓了眼睛聽著,很入迷的樣子。
  他們包了不少餃子,煮了一些,蒸了一些,再把剩下的凍在冰箱裏。蒸好的餃子配著稀飯吃,李阿姨又炒了兩個清淡的小菜配著吃。孟緹很久沒吃到這麽家常的菜了,格外美味。
  吃飯時李阿姨說:“哎,沒想到你這孩子這麽有心,現在還惦記著我們呢。”
  孟緹想著坦誠相告,“李阿姨,我不瞞您,我在六歲的時候頭受過傷,”她指了指自己的頭頂,“所以我這是幾年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您別奇怪,真的就跟電視上的失意差不多。不然我早就找回到洛州見到您了。”
  李先生說:“居然會這樣啊,怎麽傷到的?”
  “不小心撞到的。”孟緹輕描淡寫地說,“去年發生了一點事後,我才慢慢地想起以前的事情,不過還是模模糊糊的,有些事情記得,有些事不記得。”
  “你那時候也太小了,雖然比別的孩子聰明,但也不可能記得住啊!我們家閨女,上次還問我她上的神惡魔小學,你說小學的事都不記得了!這叫什麽記性啊!”
  孟緹抿嘴笑了笑,笑得有些哀傷,“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我看到你們還是覺得很親切,我居然一眼就認出你們了。這也是緣分吧。”
  “小時候你就是很聰明,”先生說,“記得有次你跟你媽媽上街,不小心走丟了,你媽媽找了你一天,回來的時候眼睛都哭腫了,她找到我,準備讓我發動鄰居們去找你呢,結果你自己找回來,你那時候也不過就四歲多吧?”
  “有這事嗎?我決然不怎麽記得了。”孟緹不好意思,“唉,不過讓媽媽擔心了。不知道為什麽,我記得我媽媽總是在哭的樣子。”
  “你媽媽擔心你啊,她好不容易才生下你,”李阿姨感慨,“你媽媽之前雖然------”
  她尷尬地頓住了話,像是在為自己年老控製不住大腦和思維,不自覺地就讓想法說出來而懊悔不已。
  孟緹等的就是這句,立刻問:“阿姨,我媽媽之前怎麽了?您別擔心我,不論她怎麽樣,都是我的媽媽。”
  李先生接過話題,“沒什麽,你媽媽是個好女人。她很能幹,那些年一個人養你們一家四口,很不容易。”
  如果聽不出這些潛台詞的話,孟緹也就不是孟緹了。人們都容易記住不好的事情,這事真理。母親那時候才二十歲,被舅舅家遺棄,一個人在外麵闖蕩,是相當艱難的。更何況她還有著那麽美麗的容貌。一時年輕走上了岔路是可以理解的。但她及時回頭,那就不是大錯。
  孟緹咬著筷子,哀傷得不能自己,“我知道的,爸爸一直在家裏寫東西,也沒有工作,出門都不多,養家糊口的任務都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哥哥還要讀書,我又那麽小,還不聽話……她真是操碎了心,如果她想開點,不出車禍就好了……”
  李阿姨歎息,“她出事的前一天,我也看到她在哭……這麽多年我也就看過她哭過兩次,一次就是你走丟那次,一次就是那次。她哭得眼睛都腫了,我還勸她,這世界上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可沒想到第二天……”
  孟緹總算聽到這句話了。如果你能誘使一個人和你長談,不論是談什麽話題,遲早他會把自己的內心話說出來的,或者盡可能地接近真相。
  她低聲歎氣,說:“您還記得我媽媽那時候跟您說了什麽嗎?”
  “我想想啊……”李阿姨搖著頭,“她沒說得清楚,我也隻零散地聽到了幾句,大概是說你爸爸這邊的親人……唔,好像是你爸爸的大哥要趕走她,她完全沒有辦法,還說她命苦。”
  孟緹聽到自己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血液流向大腦,大腦不堪重負,眼前一片血紅。
  “是嗎?您沒記錯?”
  “應該沒有,雖然過了十七八年了,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很奇怪呢,你爸爸居然有個大哥!你哥哥有多大,他們就在我那裏閣樓裏住了多少年,你家的情況我也比較清楚。因為你們家一直沒看到什麽親戚朋友來拜訪,我一直以為你們小兩口無依無靠沒有親人。其他的住戶總會有些親戚朋友的,不會像你們家這樣,從來看不到有人來探訪。”
  她當然看不到。父親離家出走,和以前所有人都斷了聯係,母親被家裏遺棄,千裏迢迢從西到東尋找一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兩個人都沒有辦法麵對過去,過去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就是恥辱和羞愧。
  所以他們認識了並且相愛,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無怨無悔。
  孟緹端起飯碗,喝了口稀飯,很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唇,有血流了出來,她把血一起咽下去了,沒什麽別的味道。
  孟緹花了好幾天來思考此事,無時無刻不在走神,吃飯的時候把飯粘到臉上,上課時間甚至都拿出手機發短信,她身邊的楊明菲簡直驚得眼鏡都要掉了,以她對孟緹的了解,這可實在太奇怪。
  她詫異,低聲問孟緹:“你沒事吧?”
  “沒有。”孟緹似笑非笑,“我好著呢,下午還要去約會呢。”
  “啊,是嗎?約會?韻笫撬?俊?
  “一會兒他來了,你就知道了。”
  楊明菲這才覺得孟緹打扮得比平時更漂亮一些,於是她無比期盼地等待下課,男的孟緹肯約會,這真是天大的八卦事件。
  那時候是下午第一節大課結束,兩人說著話,從樓裏出來,這是趙初年也從樓下的教室走出來,三個人視線一對上,他就在大廳門口站住了,跟她相望著。
  楊明菲“呦”了一聲,說:“啊?約會對象是趙老師?”
  “怎麽可能!”孟緹都不稀罕跟她說話了。
  來個男人走過去,孟緹笑著跟趙初年打了個招呼,閑扯了幾句“你也在這棟樓上課”的話。眼角就掃到站在教學門口的唐行之、
  她對唐行之嫣然一笑,楊明菲“啊”了一聲,“那是你約會對象?長得不錯嘛!”
  “是啊。”
  趙初年完全愣住了,“阿緹,你跟唐行之正在約會嗎?”
  “是啊,趙老師,”孟緹笑語,“我先走了。”
  教學樓門口人來人往,趙初年留也不是,不留爺不是。隻能看和她愉快地朝唐行之跑過去,她今天穿著一條花色繁雜的裙子,腳步輕快地朝唐行之走去,像花蝴蝶一樣。
  趙初年費了點工夫控製住自己越來越壓不住的怒氣,轉頭和顏悅色地看著楊明菲,兩人自然有某種默契,並肩而行離開教學樓。
  “阿緹最近怎麽樣?”
  “她挺好的,就是這幾天走神得厲害。她平時那麽認真的人,上課從來不走神。我看她這些天的筆記,全都是一團糟。”
  趙初年沉吟一下,“她上周末在幹什麽?去洛州嗎?”
  “她說她上自習曲了。我周末沒在學校,但我昨天看到她書包裏有車票。”楊明菲很誠懇地看著趙初年,“趙老師,在北疆的時候我一直給您她的消息,那是因為太遠,您那麽擔心她,我能理解您的。現在阿緹既然都回來了,您有什麽事情就直接問她好了。”
  趙初年掃了她一眼,眼神淩厲得讓養肥名直愣愣打了個哆嗦。
  她趕緊說:“趙老師,阿緹也不是不在乎你的。她的筆記本裏夾著一張照片,是她和你的合照。所以,有什麽事情你們就趕快說清楚吧。我真的不想夾在你們中間了……如果現在我還這麽無時無刻地監視她,就太對不起她了。我很珍惜她這個朋友。
  孟緹和唐行之聊著離開學校。
  唐行之很感慨,“難以想象你會約我出來啊!”
  孟緹莞爾一笑,“你送我回來那次,我就答應請你吃飯的。可惜我現在沒錢,等我有錢了再請你吃飯好了。”
  唐行之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樣,忍俊不禁地搖頭笑了,“你會沒錢?你可是趙家的大小姐。”
  ”那些名頭都是虛的。實際情況是我很窮很窮,我現在隻有三百塊錢,需要這三百塊過完剩下的半個月,“孟緹說完就看著他,還是笑眯眯的,“畢竟,趙家的錢我可不敢用。”
  她笑得太輕鬆了,唐行之拿不準她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跟著她愉快地一笑,“你不嫌棄的話,今天我請你吧。”
  “你的錢我也不敢用。”
  “啊,這又是為什麽?”
  孟緹一點點收起了笑意,“因為我媽媽。”
  “你媽媽怎麽了?”
  孟緹歎了口氣,臉上的笑容一瞬間蕩然無存,“我媽媽被你爸害死了。”
  唐行之一愣,表情一瞬間激烈起來,“你在說什麽?”
  孟緹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我說,我親生母親被你爸爸害死了。“
  “這絕對不可能!你開什麽玩笑!我爸爸絕不是那種人!”唐行之被這指控氣得胸口起伏,怒火滔天。他眼前笑容甜美的女孩完全變了樣子。
  “我從來不開玩笑,“孟緹冷漠地看著他,凝結了嘴角的笑,”他看我像開玩笑的樣子嗎?唐行之,你那麽相信你爸爸,為什麽不親自去問問他呢?“
  說這話時,兩人已經來到了校門口。
  孟緹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上去吧。”唐行之憤怒地盯著她,孟緹也無所謂地聳肩,“哦,你連跟你爸爸對質的勇氣都沒有?上次跟在車子裏閑聊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很有正義感呢。”
  車子很快到了升恒集團樓下。升恒總部的大樓不是在市中心的繁華地段,而是在市內新興的經濟開發區。三十層的商業大樓在高樓林立的開發區,可知公司的經濟實力非常雄厚。
  唐行之一進大樓,就麵色鐵青地直奔電梯而去,看來兩位接待小姐認識他,沒有阻攔。
  孟緹也不著急,在豪華的一樓大廳找了沙發坐下,順手拿起一本雜誌看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什麽,隻是等待著。
  等到一本雜誌翻到第二遍的時候,唐行之才從樓上下來。
  孟緹放下雜誌看著他,他完全沒有了剛剛那種怒火燒身的狀態,出了臉色蒼白一點,總體上來說,顯得非常冷靜。
  他徑直走到她麵前,“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孟緹不動聲色等待他說下去。
  疾病來得比趙同與想象的早一些。
  他以為自己能活到五十歲之後再生病,可沒想到三十歲出頭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他從小就有哮喘。
  範素素讓他去醫院看病,但他也知道家裏的經濟情況。終於有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說,他有了一點稿費。雖然還是不怎麽夠用,但總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他看病時小心翼翼,不敢去大醫院,打算隨便去小醫院買一點藥救可以了。
  他的個子遺傳了父母的特點,較高,消瘦,穿著長長的,廉價的大衣,他常年在室內寫稿子,缺少陽光,因此麵容蒼白。
  醫院人?芏啵?哦庸液諾畝遊檠由斕攪嗣趴凇?
  他不喜歡人多吵雜的地方,略一思考,便離開了醫院。
  醫院就在一條主幹道上,對街一百米停著一輛豪華轎車,他沒有多看,也沒有想到車子裏坐的是什麽人,眼睛看到的卻是車子後的藥方。
  他穿過了馬路,走進藥房,提著一小袋藥品出來的時候,車子的車門卻打開了,裏麵走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抬起臉,心中狂跳,但表情十分鎮定,沒說什麽話,就像對待街上的小流氓一樣,試圖從他身邊繞過去。
  “趙同與。”
  最開始發現趙同與的其實是唐偉東,他和趙同訓來洛州談生意,坐在車子裏等人,就看到了穿過馬路的男人,他不覺愕然,失聲叫出來,”那個男人不是同與少爺嗎?“
  趙同訓把視線從手裏的文件上抬起來,目光如電地看過去,不需要唐偉東的指點,就看到了那個麵容蒼白而消瘦的男人。趙同訓下了車,攔住他的去路,仔細地打量他。趙同與看上去似乎很冷的樣子,雙手抱在胸前,大衣的質量看來也不好,卷了邊,大塊地脫落,皮鞋裂了口子,一看就知道生活降到了最低水平。
  此時趙同訓就這麽看著他,沉聲說:“趙同與。”
  麵前的男人微微皺起眉,還是很客氣,“你認錯人了。請讓一讓。”
  “我沒有耐心跟你演戲。”
  趙同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手迅速得跟綁架犯差不多,把他扔進了車子裏。他當年體力就不行,何況現在。
  唐東偉看他進來,又驚又喜地歎了幾聲,”同與,好多年沒見到你了。“
  趙同與被扔進車子裏,頭還有些暈眩,長期營養不良,他有些輕微的貧血,開始出來的幾年,他其實很擔心家人找到他,不過在平安度過了十餘年之後,早就斷了這個念頭,他完全沒想過有朝一日走在大街上,居然被自己的大哥認了出來。如果不是他,情況也會好得多。
  趙同訓對自己的小弟,一向是寵愛的,雖然他不喜歡流露出關愛的感情,但不等於沒有,他吩咐司機開車,又麵色陰沉地看著自己的小弟。
  ”這幾十年,你居然在洛州?“
  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一晃而過,趙同與麵無表情,”你這是綁架。“
  唐偉東搖頭,”同與,你知道你父母多擔心你嗎?你當年離家出走,你媽媽大病了一場。“
  趙同與眼神微微一動,但很快就控製了情緒,很堅持,”你們找錯人了。“
  趙同訓看到他手裏提著的藥,”你病了?“
  ”沒有。“
  ”那這些藥是給誰買的?“
  他沒說話,臉上有著濃濃的疲憊。
  對於自家弟弟的固執,趙同訓很清楚,固執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能寫下”我走了,你們別找我“這樣紙條離家出走的人,跟他完全無法用語言交流。
  ”司機,直接回平市。“趙同訓淡淡地開口,又看了一眼唐偉東,”跟李總大哥電話,把會推到明天。“
  唐偉東依言而行。一直麵無表情的趙同與突然”啊“了一聲,”不行,我還要回家。“
  ”家?“
  ”讓我下車,“他就要去瓣開車門,但車門已經上鎖了,自然徒勞無功。
  趙同訓盯著他,”還要跟我倔嗎?“
  趙同與喘了幾口氣,胸口開始悶痛,他最近經常這樣,隻是情緒激動就會呼吸不暢,他很清楚這個男人的手段,十多年前的他就那麽狠,更何況現在,他隻希望麵前這個人還有一點兄弟情誼。
  他按著自己的胸口,低低地咳嗽了兩聲,”大哥,我女兒還在家裏等我回去做午飯。“
  車子的小閣樓下停住的時候,引來了不少人圍觀,這麽招搖的車子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每個人都這麽想的。
  跟著趙同與穿過黑黑的樓梯和走廊,感覺到走廊做飯的油煙味,趙同訓麵色也跟這環境差不多,”這些年,你就住在這破地方?“
  趙同與沒說話,直到朝最裏的房間走去,屋門沒關,門上拉著布簾子。
  他們掀簾入門。屋內一覽無餘,隻能讓人想到簡陋,狹小。一個小女孩正站在小板凳上,靠著書桌寫字。她聽到動靜,從凳子上跳下來,歡呼一聲迎過去,”爸爸,你回來啦。我今天上午抄完了二十篇唐詩!“
  趙同與摸摸她的頭,”是啊!“
  小女孩這才看到父親身後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大概是被兩人身上淩厲的氣場所壓,不自覺地朝父親身邊挪了挪。她繼承了父親的天才,是個早慧的孩子;又繼承了母親的敏銳,對某些人有一種天生的覺察力。因為家境貧寒,很小就懂得了別的孩子十歲也不懂的道理。
  趙同訓瞥了那女孩子一眼,沒錯,跟弟弟長得很像,”你女兒?“
  趙同與寵溺地揉了揉女兒的頭發,”是啊,我女兒。還有一個兒子,現在在學校,就要回來了。“
  ”你老婆呢?“
  ”她在上班,也要回來了。“
  話音剛落,就有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範素素提著一兜菜,呆呆看著麵前的一幕,家裏忽然來了兩位素不相識的客人,氣定神閑地坐在床上,而自己的丈夫和女兒抱在一起,很忐忑的樣子。她的震驚剛剛過去,趙初年也背著書包回來了。一家四口站在門口,尷尬地麵麵相視。
  趙同訓總算見到了這一家四口,很慢很慢地點了個頭,”同與,不介紹一下?“
  趙同與有種被逼上梁山的感覺,還是一一介紹了家人。
  範素素”咦“了一下,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啊,既然是大哥來了,留下來吃飯吧。“
  “不?昧恕!?
  趙同訓說完這句,一句話沒多說地離開了。他這一生信奉孫子兵法,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一上車,他就揉著太陽穴,吩咐下去,”找個可靠的調查公司,把同與這是幾年的經曆和那個女人給我查清楚。另外,從現在起就找人盯著他們,有什麽變化隨時通知我。“
  唐偉東說:”他們拖家帶口,不太可能跑吧。“
  趙同訓冷冷地瞥他一眼,唐偉東後背一麻,頓時就閉了嘴,一言不發。
  調查報告隔兩天就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在遊泳池旁喝咖啡,慢慢看著,十分仔細。文件看的差不多了,才給父親打了個電話,把趙同與和兩個孩子的情況介紹了一遍。
  趙伯光聲音很穩很沉,仿佛在說現在的天氣一樣,”把他和孩子帶回來。那個女人就不要管了,我不允許這種女人進趙家的大門。“
  接下來的事情就顯得非常簡單。隻要有錢,沒什麽調查不出來的,私人偵探調查發現,範素素有著不光彩的過去。她背叛丈夫的證據就像鐵板上的釘子一樣明確無疑,趙同訓把這件事情連同自己查到的證據一五一十告訴了自己的弟弟,夫妻一夕之間分崩離析。

  第六十三章 籌謀
  十月已過,路邊的樹木染上一層秋霜。
  唐行之說:”就是這樣。你媽媽無法接受,出門的時候精神恍惚,出了車禍。我爸爸跟這件事沒有關係。所以,你也不要再說什麽凶手這種話,這是惡意的汙蔑和指控。“
  ”不要跟我說你們的法律用詞。“孟緹很冷淡地開口:”你也是大人了,這故事你信嗎?我媽媽不是那種品行不端的女人。“
  唐行之怒火攻心,他難以理解那個甜美的少女為什麽會忽然變得如此潑辣,說話一點情麵都不留,如果說之前還有一點小小的感情萌芽,可現在那點萌芽已經被殺死了。他覺得自己從來都不認識這個女人。
  ”你媽媽品行高潔,難道我爸爸就活該被你汙蔑成凶手?他是我爸爸,難道我不信他,反而相信你的話?你以為你是什麽人?法官嗎?“
  話裏的輕蔑和諷刺一點沒隱藏。
  ”我母親不是那麽脆弱的人。你爸和我大伯背地裏做了什麽逼死了我母親,恐怕你也不會想到。他們隻是講一個藏頭露尾的故事給你聽而已。“孟緹看著他,”對,人不是他們親手殺的,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句話你聽過沒有?唐行之,對不起,我高估了你的智商,真是抱歉了。“
  唐行之麵色不悅地看著她,手指微微地發抖。第一次見到麵前的女孩子,她挽著趙伯光的胳膊對所有客人微笑,美麗得如同出水芙蓉。隨後他雖然是奉父親的命令跟她交談,但他更是覺得麵前的女孩子可愛坦蕩。在洛洲的那番相遇,出乎他的意料,但還是很高興,因此在接到她約她出來的短信時也當即就出來了。
  他絕對沒有想到,她在前方設好了陷阱等著他。
  此時她美麗的臉上都是冰冷的譏誚,”之前我隻是猜測,現在終於得到了你父親的話。他大概是最清楚當年真相的人之一,所以我要謝謝你。“
  唐行之太明白她的意思了,出離憤怒地盯著她,”你利用我。“
  孟緹默認了他的指控,”你要這麽說,我承認。你是律師,應該知道多拿兩個人的證詞總是好的。你不會外傳這件事,我也不會。“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馬路上的梧桐樹枝葉慢慢枯黃,自枝頭接二連三的往下掉,綠了一個夏天和初秋,終於疲憊了。
  回到學校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傍晚,她去食堂吃飯,基本不剩下什麽飯菜了。
  她叫了碗拉麵,一根根地把麵咽下去。趙初年給她打了個電話,她關掉了手機。
  然後她回到實驗室繼續忙著翻譯本周的論文,好像這一天什麽重要的事情也沒有發生。的確如此,如果說從李阿姨,李先生那裏知道的事情還有可能產生偏差,那唐行之嘴裏說出的話就應該是確實無疑的事實了。
  就好像一個得到了法律宣判的人,之前會忐忑不安,但宣判後反而會倍覺輕鬆。
  至於唐偉東會不會把她調查母親的死因和已經知道真相的事情告訴趙同訓和趙伯光,她一點都不在乎。趙家的所有人,所有行為都讓她惡心,她絕不可能再回去了。
  柳長華點了點頭,”不過也別太累了,老宋也不會為難你的。“
  孟緹笑了兩聲,跟另外兩個人目光短暫交流,一個個地招呼過去。
  鄭若聲瞧她一眼,繞有興致地問:”北疆好玩嗎?我也準備去旅遊呢。“
  ”非常好玩!“孟緹把話說得推心置腹,”但是若聲姐你現在別去,現在都十一月了,明年五六月份時再去吧。“
  ”我考慮一下。“
  孟緹環顧四周,問宋沉雅:”鄭大哥呢?沒回來?“
  ”回來了,在書房,他爸跟他談話呢。“
  孟緹點點頭,鄭柏常對兩個孩子最常見的教育就是談話,孟緹有幸聽過幾次,聽的人不服都不行。
  四個人聊了幾句,柳長華去了廚房做飯,鄭若聲走到陽台上接電話,讓孟緹留下來陪宋沉雅聊天。
  宋沉雅環顧了四周,”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鄭大哥的父母。“
  她表現得自然沉穩,但聲音還是繃得有點緊,可見還是很緊張的,孟緹笑道:”鄭伯伯和柳阿姨都是很好的人,沉雅姐,我看他們都挺喜歡你的。“
  ”是挺好的,知識分子家庭,真正的書香門第。“
  ”這倒是沒錯。“孟緹點點頭,她心思不在這裏,恍惚中下意識地拿起茶幾上的蘋果轉動起來。
  孟緹一愣,說道:”大概是吧。“
  ”要不要說來給我聽聽?我也是心理醫生。“
  這未嚐不是個辦法,孟緹謹慎地開口,”沒什麽特別的事情,但沉雅姐,如果你能給我一些醫生的意見就太好了。我想知道,如果我接受催眠,能想起小時候的多少事情?就是我頭受傷之前的記憶。“
  宋沉雅說:”首先看你要想起什麽,你大致還有印象嗎?“
  ”一場特定的談話,大致的印象是有的。“孟緹說。
  ”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有些人容易被催眠,有些人不會。“宋沉雅審視地看著她,很謹慎地開口,”阿提,但你的情況我不好說,我覺得你應該不容易接受催眠。“
  孟緹洗耳恭聽。
  宋沉雅說:”你是我見過的一個很特別的案例,你在孟家,這麽多年也沒有疑心過自己的身份,是不是?“
  她當然不曾疑心過。她從一張白紙被塑造成現在的樣子,從來沒想過懷疑父母的話。父母和哥哥,再加上鄭憲文,是她生活的全部。她過得那麽幸福——直到趙初年的出現,他的當頭棒喝,揭開了她記憶裏的潘多拉盒子。
  ”可你知道真相以後,一點也沒有疑慮就確定了自己的身份,那些丟失的記憶回來了。同時,你狠確定那些是絕對真實的。但一般的孩子是做不到的。你在孟家這麽幸福的十六七年生活,也沒有辦法讓你從根本上改掉,丟棄幼年的回憶。“宋沉雅停了停,聲音很輕,”你對回憶的真假有很強的辨別力。我想,你這樣的人,應該很難接受催眠。“
  孟緹沉思著。
  ”但如果你真的想接受催眠和暗示,我可以幫你聯係心理醫生。如果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幫你催眠。但退一萬步說,阿緹,你真的想起來了又有什麽意義呢?這的的確確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孟緹想了想,決定下來,”沉雅姐,你說得很有道理,對了,今天的——“
  書房門吧嗒一聲開了,鄭柏常和鄭憲文父子倆走了出來。不愧是父子,連走路的姿態都很相似。
  鄭憲文拍拍她的頭發,”你們倆在說什麽?“
  ”我有個小問題谘詢沉雅姐。“孟緹回頭跟兩人一一招呼。
  幸運的是,今天的主角不是她,顯然是第一次登門的宋沉雅。孟緹想,看來音樂會那天晚上兩人離開後,關係有了突破性進展。
  鄭憲文看了一眼宋沉雅,後者微微地搖著頭。在孟緹的認知中,兩個人的默契一直很好,一個眼神,兩句話,該交流的全都說盡了。從這個角度說,他們真的很配。
  鄭若聲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演著某劇,男女主角結婚的場景那麽盛大,宋沉雅看得目不轉睛。鄭若聲笑著攬住她的肩膀,兩個人小聲地交談,場麵十分和諧。孟緹小時候最大的夢想是跟鄭憲文交待在一起,雖然沒有過太多的癡心妄想,但偶爾也會在別人”憲文你還真是把她當媳婦“這樣的笑語中心猿意馬。而如今,鄭憲文不再是她的。或者說,從來都不是。
  在鄭家吃了飯,她回到學校開始忙著宋老師布置的任務。然而心有旁驁的時候專心數學公式和翻譯實在太難了。她一個人胡思亂想著,翻譯也結結巴巴,拖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眼看著還有最後幾行,她琢磨著先弄完再說。此時實驗室的門被人敲響了,孟緹開了門,趙初年站在門外。
  她頓時揚起笑容,側了側身子讓他進屋,”哥哥你來了?“
  趙初年進了實驗室,提著一大堆水果。
  ”來看看你,這幾天你忙的都不肯跟我進去。“趙初年回頭,凝視她消瘦下去的臉頰,”每次看到你,好像你都你以前瘦一點。“
  孟緹心裏想著在一個學校就這麽不好,躲都躲不開。趙初年環顧四周,宋漢章的這間辦公室在數學係的底層,窗外有花壇草坪,沒有人經過,很是安靜。難怪她喜歡待在這裏。
  屋子裏兩台並排的計算機都亮著,一台顯示著某軟件計算偏微分方程,一台顯示著翻譯文檔。看得出她忙得無暇分身,一會兒在這台計算機上敲,一會兒在那台計算機上敲。
  趙初年在她對麵坐下,把那袋子水果放在她旁邊的桌子上,拿了個梨給她。孟緹不客氣地咬了一口,對著計算機繼續忙活著她的翻譯。
  ”周末你去鄭家了?“
  ”是啊,鄭大哥帶沉雅姐回家了,我們一起吃了頓飯,我想是確立關係了吧。“
  趙初年帶著意料之中的表情,含笑開口,”是嗎?“
  她精致的麵孔在顯示器後發光,趙初年凝視她,下午就發現她眼袋很重,尤其是眼睛大,現在看上去明顯了。
  ”阿緹,你很累了,回去休息吧。“
  ”沒辦法,我要把這些事情做完啊!“
  其實都是舊賬了,這幾天她完全沒心情做作業和聽課,明天就要交了才臨時趕作業。她選了四門專業選修課,都是與拓撲學相關,忙起來很要命。拓撲和計算機編程聯係的又十分緊密,可以說,沒有計算機,拓撲學就發展不到今天的地步。
  趙初年看了看計算機前的作業,是幾組偏微分方程的求解和作圖。”這是編程的作業?我幫你弄,快一點。“
  孟緹忍俊不住,”喂,你是老師呢,怎麽能幫學生幹這種欺騙的事情。“
  ”實際上,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趙初年在麵前的鍵盤上敲了幾下,關掉正在運行的程序,重新輸入起來,”我研究生時候的論文大都是請朱建明寫的。“
  孟緹哼
  ”也不怪我。“趙初年一本正經,”我一直學理科,現代文學的東西對我來說太難了,怎麽研究都不太懂。但混了這麽多年,總要畢業吧,所以隻能托人代筆。導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我過去了。“
  ”那你怎麽考上研究生的?不會是討好老師,想法子套題吧?“孟緹對趙初年有一種直覺,他討好起老師來絕對是所向披靡。
  ”一部分是這樣吧,“趙初年再看了看題目,”我老板家有個兒子,我經常幫他輔導功課,還包攬了整個係的計算機維修網站,數據庫建設,有時候也幫忙寫一些文學語言上的分析軟件。“
  ”唔,你還真是——“孟緹絞盡腦汁地想了想,”物盡其用?“
  ”很顯然的。“趙初年依然很淡定,”隻懂文學的學生要多少有多少,但懂計算機的文學研究生就少得多了。“
  ”這也是好辦法,肯定你老板舍不得你啊,我爸——“孟緹頓了頓,”嗯,我爸爸之前有個學生,也是跨係考來的,那叫一個能文能武啊,綜合素質很高。“
  趙初年‘嗯’了一聲。
  ”難怪你上課隻知道照本宣科。“
  趙初年失笑搖頭,”我的水平應付上課還是沒有問題,不過看到你坐在台下,就完全沒上課的心情了。“他說話時手上一點沒停,繼續擊著鍵盤,神色坦然得不得了。
  孟緹簡直要對他無言了,剛剛想笑他兩句,又想自己能上平大也是父母的關係,頓時有種”五十步笑百步“的感慨,低頭悶聲狂敲著鍵盤,放佛要跟趙初年比賽誰打字的速度快。
  趙初年側頭看她一眼,”你英語很不錯。“
  ”還可以吧。“孟緹說,”你不也是嗎?“
  ”我比較勉強,差不多是啞巴英語,編程需要的語言沒有問題,看文件寫文件也沒問題。“趙初年笑語,”但是不喜歡說。所以去年聽說你在美國不打算回來了也很著急,就是不知道去美國了你爸媽會不會把我趕出來,我估計他們那時候對我的身份已經心裏有數了。“
  孟緹手僵硬了一下,計算機敲出了一串亂碼。
  ”……對不起,讓你那麽操心……“
  她訥訥的聲音讓趙初年側過頭,對她微微一笑,”沒有對不起,現在你不是回來了嗎?“
  孟緹低低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各自對著麵前的計算機忙碌著。孟緹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專心於計算機上的英文文檔。片刻後她聽到打印機的聲音,一愣,趙初年扯過那兩張紙,遞給她。
  ”算出來了。“
  孟緹看著紙上整齊的圖表和數字,她知道他計算機技術高超,但還是沒法不歎服,”你怎麽這麽快就解了方程?“
  ”我把程序保存在計算機上,是簡化的。你有空的時候看看吧。“
  孟緹還是搖頭 ,”那也不可能這麽快啊!畢竟計算量還是這麽大,你才花了十分鍾不到。絕對不可能。“
  趙初年拉過椅子坐到她身邊,狡黠地一笑,”好吧,實際情況是我在學校的老師題庫裏找了找類似的題目程序,稍微改了改常數,再進入到學校的一台大型主機,占了一點資源,隻花了兩分鍾就算出來了。“
  孟緹又好氣又好笑,瞪著他,”你這是投機取巧!“
  ”但是有用啊,對不對?“
  趙初年眼裏都在閃光,孟緹看得呼吸一滯,狼狽地別開目光。
  ”阿緹,你前幾天下午跟唐行之出去,談了什麽?“
  沒料到他話題轉換的如此迅速,剛剛還和諧溫馨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孟緹愣了一下才想起回答,”沒什麽。“
  ”你為什麽跟他見麵?“
  孟緹抿了抿唇角,”你關心這個幹什麽?“
  ”我不希望你見他。“
  孟緹張口結舌地看著他,背上有汗。
  趙初年板過她的椅子,孟緹隻覺得大腦暈眩了一下,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他像捧起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石那樣捧住她的臉,大拇指停在她脖子上,細細地摩挲著。他溫柔低語,”阿緹,假設我不是你的哥哥,你能不能聽我的話呢?“
  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而聲音幾近蠱惑。孟緹費了很大的力氣控製住自己,幹癟地笑了一聲。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的確是我哥哥啊!“
  ”我是說,如果——“
  門被推開了,宋漢章站在門口,很費解地看著這一幕。他不是老古董,但麵前的這一幕還是有點超出他的想象力。他站在兩人側後方,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兩個人的動作差不多就是接吻了。
  孟緹的臉頓時燒紅了,一把推開趙初年,驚恐地看著門口,”宋,宋老師……您,您怎麽來了?“
  ”我想起有份資料忘記帶回去了。“宋漢章緩緩地開口,眼神在兩個人身上打轉。
  趙初年離座而起,客客氣氣開口,”宋老師,您好。“
  麵前的年輕人有點眼熟,但一時也想不起來:”你是?“
  ”我是文學院的老師,趙初年。“
  孟緹緊張地看著宋漢章,她不知道孟家的父母跟他說了多少,但很快地就放心了,宋漢章顯然不知道趙初年跟她的關係,點了點頭,”你既然是老師,有些規矩也不需要我提醒。學生有學生守則,老師也有老師守則。“
  趙初年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孟緹慌亂地從打印機裏抽出翻譯的論文遞過去,”我在實驗室翻譯文章,宋老師。“
  ”放那兒吧,我過兩天看。“宋漢章從桌上撿起一份文件,翻了翻,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現在這種情形,趙初年顯然沒法再說想說的話,拉過孟緹,低語了兩句,”明天周末,趙律和結婚,到時候我來接你。我先走了。“
  孟緹點了點頭,覺得驚魂未定。
  周六一早,趙初年的電話就來了,孟緹前一晚上沒睡好,淩晨時分才睡著了幾分鍾。她打著哈欠出門,趙初年的車已經停在距離宿舍樓最近的路上,虧得周末早上人少,才不怎麽引人注意。
  她上車就開始打盹,原以為趙初年必然載著她去婚禮現場,結果被搖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現在在一家看起來十分高檔的美容店外。她疲憊地揉了揉眼睛。身上的薄毯滾了下來。
  ”為什麽來這裏?“
  她對上趙初年的視線。他的手撫在她的臉上,靠的很近。眸子裏的光落在她臉上。
  ”你不能這個樣子去參加婚禮。“趙初年柔聲開口,幾乎是在哄她,”我知道你很困,忍一忍。“
  趙初年的臉離得太近了,他說話時氣息蕩漾在她的臉頰上,她幾乎沒有餘地思考。
  孟緹‘呃’了一聲,”你不是很不喜歡趙律和嗎?“
  ”一碼事歸一碼事,再不喜歡,麵子工夫還是要做的。“趙初年的手指從她臉頰上滑過,”畢竟是在婚禮上。“
  孟緹在店裏簡單地做了頭發,店員又給她化了一點淡妝。她這兩天太疲勞了,上了眼影後總算蓋住了浮腫的雙眼。
  趙初年帶她去買衣服,孟緹完全不想動,但趙初年卻十分有興致。
  好在孟緹及時地製止了這種行為,拉著他就閃出來。無奈地問:”你是不是經常陪女人買衣服啊?“
  趙初年很詫異,”你怎麽會這麽想?“
  ”那你為什麽會這麽擅長買衣服?“孟緹說。
  ”我不擅長,但我知道你適合什麽,穿什麽好看不好看。“
  孟緹不露感情地笑了一下,”那你覺得我現在的衣服很難看?“
  ”你穿什麽我都很喜歡,我隻是想這麽做。“趙初年視線在她身上停住,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她逐漸發熱的臉,”不過,外表還是很重要。“
  他這麽一說,孟緹想起自己一直以來認識的趙初年,的的確確是個很注意儀表的人。就算在北疆,他們在古城裏過了一夜,起來時人都很憔悴,衣服皺皺巴巴,隻有他還衣冠周整,神清氣爽。
  孟緹輕聲感慨,”哥哥,趙家對你的影響確實很大。“
  趙初年避而不談,沒有接話,隻是捉住了她的手,”要不要再逛逛?“
  ”夠了。在這麽下去,我會累死的。“
  她的疲憊寫在臉上,趙初年審視地看了她一會兒,”阿緹,很多事情,你不用操心太多。有什麽困難的話,都說來給我聽聽。兩個人出主意總比一個人好,對不對?“語氣很溫柔,並不太重,控製在使她不反感的範圍內。
  孟緹抿了抿唇,她也不信趙初年對她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你又調查我了,是嗎?但我實在不想再查你的計算機了。“
  趙初年眼皮都沒眨一下,”沒有,但是,你情緒的異常我怎麽會察覺不到!“
  這聽起來似乎是個讓人信服的解釋,孟緹抿著唇,晃了晃手裏的購物袋,”那我們回去吧。“
  她縮回車子裏去打盹。
  趙初年一心一意地看著她。她睡著的樣子那麽甜美可愛。純潔的就像世界上最漂亮的天使一樣,誰都想不到她居然可以憑一己之力將當年的事情查到這個地步,他微微一笑,湊過去,吻了吻她熟睡的麵頰。

  第六十四章 真實
  趙律和的婚禮非常盛大而隆重。婚禮是西式的,在酒店的草坪上舉行。現場布置的簡直可以參加本年度十大奢華婚禮評選,鮮花堆成了山,婚禮攝影師都有四位,婚禮的主持人正在對台詞,孟緹看了看,是有名的主持人。
  天氣好的不得了,溫暖適宜,看來連陽光都在成全這對新人。
  他們到的時候客人也已經陸陸續續地來了,認識不認識的聚滿了草坪,個個都是精英。尤以引人注意的是江祖怡那幫朋友,看上去都是模特,身段修長。容貌靚麗。這幾天她根本沒有想到趙律和結婚這事。看到接待處才如夢初醒,問趙初年,”我送什麽禮物?我根本沒有準備。“
  ”你不用送,“趙初年輕描淡寫,”我已經送了。“
  ”哦,好的。“
  她心不在焉,接下來的時間都在嚴重或者輕微走神。不少客人在趙初年的生日宴上見過,也不用二次介紹。如果是平時,這種場合她多少可以敷衍兩下。現在已經連敷衍都異常勉強。她隻是挽著趙初年的手臂,任憑他全部包攬了應付賓客的工作。
  唯一一次讓她神經繃緊的大概就是見到了唐行之,兩個人視線交錯,又各自避開。
  趙家的長孫結婚,剩下的關注點自然在其他同齡的孫子上。而趙家的孫子輩,老大是趙律和,老二是趙初年。
  她自然也聽到了不少針對趙初年的詢問,諸如:”你什麽時候結婚“,”女朋友有了沒有“,五花八門的問題讓孟緹想起她上他的第一節選修課,那些七嘴八舌的小女生就這樣纏著他,好奇地問東問西。
  趙初年一直握著她的手。
  她在婚禮現場足足熬了大半個小時,終於看到了趙同訓從草坪旁邊的酒店房間走出來,旁邊還有唐偉東。兩人低聲說著什麽話,趙同訓麵無表情地聽著。
  那時候婚禮即將舉行,主持人請各位嘉賓入座。
  作為最重要的人之一,趙伯光此時才陪著幾位客人來了。孟緹覺得需要趙伯光親自接待的客人非同尋常,本來是無心地掃了一眼,卻發現有個人的麵孔異常眼熟。那是在電視新聞裏常常出現的麵孔。
  趙同舒對這樁婚事並不看好,輕輕搖了搖頭,”爸爸怎麽會同意的!“
  她聲音壓得低,畢竟趙同訓一家人恰好坐在她正前方。孟緹見到了傳說中的大伯母和另外一位堂兄。這一家人看上去十分和睦。離婚?哪裏像離婚的夫妻?孟緹盯著趙同訓的後背,恨意前所未有的強烈,幾乎要把他燒成了灰。
  婚禮總是熱鬧而喜慶的。新郎新娘順著兩列鋪就的花道徐徐走來。頭頂白紗,身著白服,作為模特的江祖怡穿上婚紗自然是漂亮得讓所有男賓目不轉睛。她臉上的笑容也格外動人,現場婚禮攝像師按動快門的動作就沒有停止過。而趙律和穿著白色的西裝,十分英俊。孟緹聽到後座有人低語,如果他真能收斂心性。不當花花公子真是造福大眾的事。
  鼓掌聲連成一片。
  兩人交換戒指開始親吻。現場的氣氛越發熱烈。孟緹卻愈發的麵無表情,努力把那些憎恨的情緒壓在臉部表情之下。她發現,除了她一個人之外,還有側前方的趙伯光的臉上也尋不到一點笑意。
  她低聲問趙初年:”為什麽?“
  趙初年隻說了四個字:”齊大非偶。“
  孟緹頓時明白了。她之前在網上查過江祖怡的資料,知道她出身極為普通,成績很不怎麽樣,高中也沒上,連職業學校都沒念完。她十六七歲就被模特經紀人發掘,推到了台前。十八九歲慢慢有了知名度。在娛樂圈,模特圈,自然有無數緋聞。這些緋聞裏,不光彩的居多。至於她怎麽跟趙律和有了牽扯,娛樂新聞裏倒是完全看不到。以現場情況來看,趙家的親戚朋友幾乎占據了百分之九十九,江家的親戚隻來了幾位遠親。在大部分人心中,江祖怡不外乎”以色事人“幾個字。
  孟緹這段時間對趙家也有所了解,雖然是商賈之家,但淵源深厚,她不是暴發戶。趙家很自然地看不起江祖怡那樣的女人了,就像十幾年前,他們看不起她父母一樣。
  哪怕夫妻兩人一起同甘共苦度過了十多年,最後也被抹殺得一點都不剩,人命賤如螻蟻。
  不一樣的是,她的母親被逼去世,而江祖怡則登堂入室。
  想到這裏,她有些恍然。趙初年牽住她的手,”怎麽了?在走神?“
  孟緹強笑,環顧四周,才發現婚禮已經進入結束階段。所有人已經站起來,以會場為中心朝四周慢慢散開。她看到張紀琪也在客人之中,跟趙初年說:”如果你和張小姐的話,就沒有什麽齊大非偶的問題了。“
  語音一落,就看到張紀琪在後排跟他們頷首,並朝兩人走了過來,和平時一樣熱切地搭話。
  ”很盛大的婚禮。“張紀琪看了一眼江祖怡,用感慨羨慕兼而有之的語氣道:”一個女人一輩子能有這樣一場婚禮就真是無怨無悔了。“
  趙初年笑了笑,回了句:”我看還好。“
  ”重要的也是以後,對吧?“張紀琪又問她,”知予,你覺得呢?“
  孟緹正在走神,過了幾秒鍾才反應過來她在跟自己說話,禮貌地客氣著,”你說的結婚嗎?抱歉,我還沒想那麽遠。“
  ”也是,你也才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張紀琪臉上的笑慢慢地散了,”比起來,還是你哥哥需要考慮得更多。“
  ”大概是吧。不過哥哥跟誰結婚跟我沒什麽關係,婚禮搞得盛大與否也無所謂。“
  不過以趙初年的性格,想必不會虧待自己未來的嫂子。孟緹垂下頭想了片刻,發現自己越來越糊塗,本來就混亂不堪的大腦完全不能解決這麽複雜的局麵,努力把此事拋之腦後。
  趙初年沒多說什麽,客氣禮貌地跟張紀琪頷首離開。
  趙初年扶著她的臉頰,”阿緹,我已經跟她說清楚了,我之後不會跟她再有什麽來往。“
  孟緹隻是看著他,一字一頓,”為什麽?“
  趙初年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著,”人太多了,等婚禮結束後我再跟你談。“
  放佛是要印證她的話,排山倒海的歡呼聲在兩人身後響起,震耳欲聾。
  午宴開始了,長桌上是琳琅滿目的點心,酒杯一層層疊成金字塔形,倒入金色香檳時,折射出一層層燦爛奪目的光芒。年輕人大都等在新娘周圍,準備搶一杯酒喝。氣氛太熱烈了,孟緹的心情於是更冷靜。
  沉浸在喜悅氣氛中的新娘,新郎看上去那麽幸福。孟緹在長桌附近看了看,”哥哥,既然齊大非偶,江祖怡是怎麽進趙家大門的?爺爺和大伯怎麽會讓她這樣的女人進門?我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趙初年微微眯起眼睛,”你怎麽想起問這個?“
  ”好奇。“孟緹簡單地回了兩個字。
  ”趙律和很有辦法,也足夠聰明。“趙初年的表情說不出什麽意思,”有時候我都不得不佩服他。“
  孟緹撿了張椅子坐下,揚起下巴仰頭看著他,”說說看。“
  她下巴反射著光,亮亮的。趙初年停了停,才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王熙如遇到的那場車禍,你還記得多少?“
  孟緹一愣,電光火石間如醍醐灌頂。如果她麵前有張桌子,她大概會把它掀翻,”什麽?那是有預謀的?“
  聲音不算小,搞得附近的人都紛紛看著她。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下,孟緹深呼吸一口氣,
  ”他故意以死相逼來威脅長輩?“孟緹冷靜下來,”不對,他不是那種不愛惜自己性命的人。這隻是一種手段和態度。難怪他在車禍中沒受什麽重傷……我真是看低他了。“
  趙初年說:”對。“
  ”恐怕那次車禍,不過是個開頭而已。這樣對熙如算什麽,我又算什麽?“孟緹蒼白著一張臉冷笑,”難怪對我的事情這麽上心,用我來討好爺爺?連我也被他利用,不是他,我絕對——“
  ”阿緹,初年表哥。“
  程璟的出現打斷了兩個人的低聲交談,孟緹迅速擠出一個笑,對來人招呼:”程璟表哥。“
  ”嗯,“程璟笑著招呼,”你們在說什麽?阿緹,你看你臉色不太好啊!“
  ”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趙初年微微笑著,先說了話,”你和姑姑什麽時候回國的?姑父呢?“
  ”昨天晚上到的,爸也挺想回來的,不過因為有事還是放棄了。“程璟看著奢華的婚禮現場,”這場婚禮還真是盛大,真是奢華。“
  孟緹說:”烈火烹油,鮮花錦簇而已。“
  三個人互相對視一眼,沉默片刻。他們不是此時的主角。程璟想到了什麽,一拍趙初年,”初年哥,要不要 過去給大表哥道喜?“
  ”好!“
  他們倆過去道喜。趙初年遞給趙律和一個異常精美的小盒子。趙律和拍拍他的肩膀,三個人在低聲交談著些什麽。
  現場那麽熱鬧,孟緹的視線停留片刻,發現趙同舒在跟那位大伯母說話。她走過去,瞧見趙同舒正要伸手去拿酒,當即充當了服務生遞酒過去,就站在她身邊不動了。兩個人很有共同話題,那句”兒子大了不由人“都說的分外感慨。
  趙同舒側過頭看著她,”阿緹?“
  孟緹直接把臉轉向趙同舒,”姑姑,你能借我幾分鍾時間嗎?“
  趙同舒有些愕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說。“
  兩人來到較遠的樹下,趙同舒問她:”知予,你想跟我說什麽?“
  孟緹吸了一口氣,看著她,”我媽媽去世的前因後果,我全都知道了。“
  趙同舒驚得後退一步,臉色一瞬間慘白,完全不可置信,”你……你怎麽知道的?“
  ”我比一般人稍微耐心一些,運氣也好一些。“孟緹看著自己的手心,”姑姑,我大概想起你跟我母親的那場吵架了,你還是為了我們好。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當年為什麽完全不作為?爺爺,大伯也就算了,你是見過我母親的,她那麽好的人,你居然也會覺得她很下賤,配不上你們高貴的趙家嗎?非要處之而後快?“
  她聲音低的好像要哭出來。
  ”沒有。“趙同舒下意識地否認,再開口時聲音有點哽咽,”知予,我沒有這麽想。當年的事情,大哥做得不對。他為了逼你哥哥回家,什麽手段都用……不,從一開始我們都有錯。你媽媽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十多年含辛茹苦,盡心盡力……是我們對不起你們一家。我當年也是因為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一氣之下十多年不再回來。“
  孟緹腦子”嗡“的一聲,這才是真相。真相就如同她想象的一樣。
  四周都是歡歌笑語,動人的音樂飄蕩在每個角落。每個人臉上都是喜色,有人在叫”這酒噴得好高“,有人說”新郎新娘親一個給我們瞧瞧“,還有人說”真是盛大的結婚典禮啊“……隻有她們兩人之間死寂一片,沒有辦法提起的過去在兩人心口割開了傷痕。一老一少的目光對上,竟然連呼吸似乎都沒有了。
  事已至此,再說什麽都是狂然。
  孟緹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她剛剛開刀趙同訓在秘書的陪同下走向酒店,她悄悄縮到人群中,一個轉身就跟著潛進去。
  趙同訓進了酒店,幸運的是他沒有乘坐電梯。聽著秘書的話,就從安全通道上了二樓。他走到某間房間,開始打電話。秘書出門時虛掩上了門。有服務生從房間門口經過,孟緹見四下無人,拉開門從門口鑽了進去,順手反鎖了門。
  這間屋子很大,裝修得同樣異常奢侈,地毯及厚。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靠牆的一壁櫃子裏各種精美的茶具杯子,屋子中央有幾張牌桌,上麵攤著一些籌碼。
  趙同訓背對著門口通電話,內容孟緹不懂,大概就是商業上的一些往來。
  趙同訓那張長久不變的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瞥了自己的侄女一眼。淡淡問了一句:”你在這裏幹什麽?“但從聲音來判斷,他完全不奇怪她為什麽站在這裏,滿臉陰鬱。
  孟緹冷冷地開口,”我母親是怎麽死的?“
  趙同訓冷漠地瞥她,”你已經從唐偉東那裏知道了。“
  兩個人站在房間的對角線上說話,似乎都能聽到回音。
  ”我不但從他那裏知道了,還從你妹妹那裏知道了。“孟緹冷笑,”用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逼死一個弱女子,除之而後快,你還有人性嗎?“
  趙同訓不動聲色,”你比我想象的聰明,竟然能查到這個地步。“
  ”你這麽多年就沒有感到一點愧疚嗎?“孟緹肝火直冒,氣得幾乎站不住腳。
  趙同訓沒什麽表情,還是冷淡,”你可以出去了。“
  她的怒火幾乎要燒著自己,但麵前的人依然冷靜的像個機器人,孟緹意識到發脾氣是行不通的,很快冷靜下來,”那你是承認有這件事情了?“
  ”我隻做了該做的事情。“
  ”該做的?你用卑鄙無恥的手段逼死我媽媽,害得爸爸孤苦無依地病死,我們一家分崩離析……你怎麽能對得起自己的親弟弟!“
  ”分崩離析,是你父母無能。逼死那個女人的,是你爸。他不信任自己的老婆。“
  ”是你無恥!是你設計陷害!“孟緹大吼一聲。
  趙同訓揮揮手,”看在你是四弟女兒的分兒上,這次的事情我不跟你計較,出去。“
  孟緹僵硬地站在原地,如果自己離開了這扇門,就是認輸,所有的一切就此作廢。
  趙同訓對這番話已經毫無興趣,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幾個號碼,讓人過來把她帶走。
  孟緹定了定神,發現完全做不到,就任憑大腦熱下去,”我不會走的,你們嫌棄我怕母親不清白,用卑鄙的法子逼死了她。你們沒有任何權利這麽對我母親!你還有人性嗎?“
  ”你以為你有資格來質問我?“ 趙同訓神色突然陰暗,眼神淩厲得像把刀子,直插孟緹的肺腑,”就算你知道了我逼死了那個女人,你又能幹什麽?“
  ”你們應該去我母親的墳墓前道歉!這是你們欠她的!“
  趙同訓抬起眼皮,冷漠地掉轉視線,又拿起了電話。
  孟緹抓起茶杯向他砸了過去,她絕望得無法控製脾氣。他的話點醒了她。無能為力的感覺完全占領了她的思想,另一種難以抑製的暴佞情緒卻在身體裏生根發芽。她什麽都做不了,不能把人送上法庭,也不能換取一個公平審判,甚至都不能讓麵前這個男人感受到一點道德上的愧疚。
  太失敗了。她怎麽會這麽失敗!
  她和趙同訓的距離太遠,杯子完全砸不到他,飛不了多遠就落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地滾了幾圈就躺下了。
  連這個該死的杯子都嘲笑她的無能。
  這茶杯起了微妙的變化,趙同訓放下電話,整個人像一柄刀子,渾身上下凶光畢現,臉上的輕蔑和嘲弄如此明顯。
  他氣勢森然地朝她走了過來,”倒不愧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我當然是她的女兒!“孟緹仰著頭,聲音裏都是奚落和嘲笑,”大伯,我隻想問你,你兒子今天娶進門的媳婦,你以為是冰清玉潔的聖女嗎?“
  趙同訓臉色突然一暗,一言不發地朝她走來。孟緹想,總算是激怒他了,同時隱約覺得趙同訓的耐心已經用完了。
  她當機立斷地抓起身邊的凳子擋在身前胡亂揮舞著砸向他。趙同訓也完全不畏懼,看著她毫無章法地揮舞凳子,麵不改色地一揮手臂,承受了一記凳腿。他立即伸出左臂,抓住了凳子,從她手裏奪走扔出去老遠。孟緹還來不及驚訝,胳膊已經被他抓住,很清楚地聽到右手腕處的骨骼哢嚓一聲,她痛得眼前一黑,尖聲慘叫。
  手腕的劇痛幾乎要讓她暈過去。而他另一隻手準確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趙同訓冷冷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完全可以掂量自己的分量後再跟我說話。“
  他的手勁其實並不大,這一掐更像是威脅而不是謀殺。她可以呼吸,也沒有窒息,如果手還可以動,應該很輕鬆就能把他的手從脖子上扳下來。
  身體疼痛,可腦子卻格外的清醒。孟緹自保地倒退了幾步,踩著自己的腳後跟踉蹌後退。他跟上來,直到把她逼至牆角,背貼牆壁,無從再退。
  趙同訓依然冷漠,”不要自討苦吃,跟你哥哥一樣學聰明點。到現在為止,我還可以既往不咎。“
  敲門聲,或者說撞門聲大起。趙同訓看了一眼門,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門已經從裏麵反鎖上了。
  他鬆開卡住她喉嚨的手臂,拍了拍西裝,走向大門。
  孟緹痛得渾身都抽筋,她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麽絕望。她想追上他,給他致命一擊。可她完全重心不穩,眼前陣陣發黑,下意識地伸手扶住牆壁。可是她的手指一碰到牆壁,手腕處就劇烈地疼痛起來。孟緹朝後倒去,後腦勺撞上了身後的牆壁櫃。
  真正的黑暗來臨,她的身體癱軟在了地板上,徹底人事不知。

  第六十五章 擁抱
  喉嚨被人卡住的驚懼感逼得孟緹一瞬間從睡夢中醒過來。
  她腦子發昏,依稀記得之前頭上被什麽東西砸到,但深想下去卻不可抑製地頭痛,努力回想什麽時,腦子裏就像放著被腐蝕掉大半的電影膠卷,一張照片一張照片的。
  她開始環顧這 屋子。這是間很大的臥室。床邊有茶幾和沙發,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英俊男人正靠著沙發打盹。他手肘支在沙發上,手微捏成拳狀,支著頭,身體微斜著靠著沙發。
  她張張嘴,發現嗓子幹得痛。床頭櫃上有水壺和水杯,她想裏麵應該有水。打算借助手臂的力氣,可右手剛一用勁,刺骨的疼痛從手腕處傳來。
  她把手臂從被子裏取出來,看到自己右手纏著一圈圈的繃帶,藥味很濃。右手不能用,她用右手支著身體坐起來。她感覺到輕微的暈眩,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她拿起床頭櫃上的杯子給自己倒水喝,或許是倒水的聲音太響,沙發上的男人一驚,醒了過來,一下子撲到了床沿。
  ”阿緹,你醒了?“
  孟緹一點點把水咽下去,思緒稍微清楚點,微笑著點了點頭。
  趙初年坐到床邊,緊張地看著她,”你覺得怎麽樣?頭暈嗎?醫生說你有輕微的腦震蕩。“
  難怪腦子糊裏糊塗的,這就是腦震蕩的感覺。孟緹閉著眼睛想了想,腦子慢慢清晰了點,”我昏了多久?“
  ”從中午到現在,十三個小時了,現在已經是午夜一點了。“
  ”這是哪裏?我怎麽不認識?“
  ”這是許伯伯的房子,許文榛。“
  ”哦。“她靠著床背,讓自己笑了笑,”那你幫我謝謝他。“
  他從她手裏接過杯子放在小桌上,反手就擁住了她的雙肩,攬她入懷,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融入了這個溫存的擁抱。
  孟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擁抱對趙初年意味著什麽。
  兩人長久地靜默不言,仿佛感覺到這十多年的流逝何變化,孟緹在他懷裏輕輕發抖。兜兜轉轉十多念,兩個人又回到了小時候,在寒冷的雨夜裏擁抱,除了他們彼此,再沒有旁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初年才放開手臂,親了親她的額頭,微微一笑,”我之前被砸過一次失憶了,還好這次沒有再失憶了,“
  不論怎麽藏,他臉上還是有無法掩蓋的疲憊,就藏在他眼底下的陰影下。估計他一分鍾都沒有休息好。
  那是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的臉,孟緹握住趙初年的手,輕聲說:”我沒有事情,別擔心,就是腦子還有點暈,“
  趙初年把她的手放入手心,”你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麽嗎?“
  ”記得。“孟緹疲憊地開口,”不自量力,很愚蠢是吧?“
  起初趙初年表情很苦澀,分不出是無奈還是苦笑,”趙同訓不是那麽好惹的,我跟你說過,爺爺讓我們每個人都練過功夫,武術、柔道,他自然也弱不到哪裏去,他在我這個年紀,大概比我還厲害。“
  ”我想到他不好惹,但有句古話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道他們害死媽媽的真相後,我不可能還坐在那裏熱熱鬧鬧地參加婚禮。“
  趙初年看上去心都碎兩人,”阿緹,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能瞞著我呢!你演戲演得真好,我暗暗觀察了你多天,你真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露。最開始連我都騙過了。“
  ”我沒有辦法。你不許我查下去。“
  ”對你來說,真相很重要,甚至高於一切。對我來說,我無法接受你被傷害。“
  趙初年頓了頓,壓了壓她身上的被角,”我今天一天都看著你,沒想到幾分鍾不注意,你就從婚禮上消失了。“
  孟緹靜了靜。
  ”你什麽時候猜到我已經查到真相了?你還是在調查我?“
  ”阿緹,我不用調查你。“趙初年同樣沉默了片刻,”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想不到你在幹什麽吧?我想你能找件事情做也好,我不認為你會有什麽進展。我沒想到陰錯陽差之間,你遇到了李阿姨。“
  ”李阿姨?我記得你們一直都有聯係。“
  趙初年輕描淡寫,”那天你走了之後,他們就給我打了電話。那時候我才察覺,已經晚了,現在該知道的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想把你牽扯到這件麻煩事情裏麵來。“
  ”涉及到你,我不可能不牽連。“
  ”媽媽的死,跟趙家脫不了幹係。而你跟趙家關係又這麽密切,無論如何都是有感情的。我就無所謂了,我對他們沒有什麽感情。而你為我已經做得夠多了。這麽多年,因為我的存在,你恐怕沒有一天安心過,你沒必要再為我付出。這事情我自己會解決。“
  趙初年的表情說不清楚什麽意思,”我是你的哥哥。“
  孟緹不語,別開視線,看著自己的手心。臥室裏的壁燈亮著,光芒從頭頂落下來,落在她身上的柔黃色薄毯上。
  ”你知道了。“
  這話沒頭沒尾,但孟緹很明白。李阿姨既然給他打了電話。想必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那天她怎麽在曾經的舊屋前苦得一塌糊塗,李阿姨想必也一五一十地轉告了。
  雖然知道她現在是病人,但趙初年眼神還是不可抑製地銳利起來,聲音複雜而低沉,”所以,我認為我不是你親生哥哥,就再也沒有資格管你的事情了“
  ”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始終是那個給我念童話書、找我十幾年的哥哥。“她頓了頓,”我不想讓你卷入這件事情裏,退一萬步說,你也不是他們親生的,不像我這樣,一定要查清真相。我知道,不論我怎麽樣,你都會跟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可是我不想讓你背負那麽沉重的心理包袱,你已經不堪重負了。“她聲音慢慢沙啞,”我以為我的遭遇很坎坷,卻沒想到你比我……還要難過……“
  ”阿緹,你想得太多了,我沒有想想象的那麽敏感。“趙初年握住她的手,”我不像你,我生母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幾乎沒有記憶。我的生母是什麽人我都不知道。但那之前,大部分時間也都是爸媽在照顧我。我長到十一歲,也從來沒覺得自己和你有什麽區別,趙同與,範素素就是我的父母,你是我的妹妹,我們是一家人,這是不可爭辯的事實。“
  孟緹心口的那根弦稍微鬆了鬆,卻又在下一個瞬間痛了起來。她垂下頭,看著趙初年握著自己的手。他手指修長,食指,中指上有繭,就是這樣一雙手,總能給她力量……隻是,不是她最需要的那種。
  她就像被人送到了火焰上蒸烤,片刻之後,才很輕地點了點頭。
  她腦子雖然昏昏的,但其實不困,趙初年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趙初年說:”今天的事情,我會處理,你不用擔心。“
  孟緹不明所以,”你在說什麽?“
  趙初年並不願意細說,在她的目光逼視下才模糊地說了一句:”你想怎麽報複趙家,讓他們付出代價,我會幫你完成的。以後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睡覺吧。“
  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就像在課堂上念課本一樣,那是一種完全沒有放上心上的態度。看著他大腿一抬就要站起來,孟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什麽?你說清楚!“
  她的聲音大概大了些,趙初年微微一怔,重新坐下。他想今天這事情總是要說清楚,順手扯開床頭櫃,拿出一個小巧的移動硬盤放在她的手心,硬盤很小巧,隻是手掌心大。
  孟緹不明所以,”是什麽?“
  趙初年不動聲色,”裏麵是升恒從創業開始這幾十年裏所有的重要資料。主要還是近五年的,包括卷入的各種案子、許多商業機密、政治上的各種盤根錯節的關係……隨便一項捅出去,都可以旋起軒然大波。“
  孟緹一驚,坐直了身體,”你哪裏弄來的?“
  升恒發展到這麽龐大,不可能是清白的。而趙家尤其複雜,中午婚宴她就很清楚地從管中窺到了豹斑。
  趙初年表情還是很平淡,仿佛在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聯網的計算機,一萬台計算機也許隻有一台我進不去,畢竟操作係統的漏洞層出不窮。升恒的員工數萬。隨便以某人的計算機做為突破口,再進而監視整個局域網,就明白了。“
  孟緹深知他計算機技術高明,但沒想到居然到了這個地步。趙初年從來不誇自己,一旦他這麽說,那就絕無半點虛言。她垂下頭,趙初年的手指那麽修長白皙,就是這雙手輕而易舉地掌握了那麽多資料。
  ”阿緹,我的確永遠站在你身邊。“
  她的手微微發抖,”如果公布了,那會有什麽後果?“
  ”我不知道,“趙初年微微笑的,”等我們試試看知道了。我想一定可以轟動全國。“
  ”我——“
  孟緹瞪著她,唾手可得的機會擺在眼前,她卻忽然退縮了。用這種激烈的手段報複,她根本想象不到,也不願意這麽幹。手裏的硬盤一瞬間變得那麽燙手,她幾乎想全部扔掉。
  她飛快地搖了搖頭,”我——不想這樣的。我隻想讓大伯和爺爺跟媽媽道歉。“
  ”阿緹,你腦震蕩了,腦子或許不大清楚。但你可以考慮一下。“趙初年眸光一閃,”這些資料,我還有不少備份。“
  這麽多資料絕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準備好的,孟緹瞪著他,”你到底準備了多久?“
  ”好幾年。“
  ”你一個人嗎?“
  趙初年笑容不改。
  ”你這麽做,是為什麽?“
  ”起初時為了找到你的下落。為了找到你,我需要強大的數據和資料的支持。所以我念了計算機係。我在學習計算機上一直很有天賦。“ 趙初年握住她的手,”後來……原因很多,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自保。“
  ”自保?“
  ”爺爺這麽精明的人,自然一開始就知道我和趙家沒有血緣關係,不過隱忍不發罷了。或許他覺得養個孩子也不費勁,更或許是因為‘鯰魚效應’吧,我的出現,對趙律和,趙椎陽兩兄弟算是個刺激。“
  孟緹十分震驚。她在經濟學中看到過”鯰魚效應“為了讓嬌貴的沙丁魚存活,漁民在魚槽中放入了沙丁魚的天敵鯰魚。因為鯰魚是食肉魚,放進魚槽後,鯰魚便會四處遊動尋找小魚吃。為了躲避天敵的吞食,沙丁魚自然要加速遊動,從而保持了旺盛得生命力。如此一來,沙丁魚就一條條活蹦亂跳地回到漁港。
  趙初年這麽聰明,他的出現,對那從小被寵得無法無天,沒有經曆過任何挫折的兩兄弟而言,確確實實是個莫大的刺激。
  她想起鄭憲文和鄭若聲,從小到大囂張跋扈慣了,沒有人阻攔,直到遇到她並且打傷了她的頭之後,才一改以前的霸道,收斂了心性。
  孟緹覺得荒唐可笑,”我們兄妹,走到哪裏都是工具而已。“
  ”所以爺爺也從來不管我,不限製我上什麽學校。“ 趙初年無所謂,”爺爺不管我,但給了我不少的自由。至於趙律和何趙椎陽,連選擇什麽專業的權利都沒有。“
  她纏著厚厚繃帶的右手手指有些冷,趙初年一根根揉著她發僵的手指。
  孟緹用還有點眩暈的大腦想了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們既然要選擇繼承趙家的產業,就要麵對不能自由地選擇。“
  他說話時一直握住她的手。孟緹問:”那你也一定過得很不好。姑姑說,他們那時候經常欺負你。“
  她想起曾經在文學院辦公室見到的那一幕,趙律和用那麽刻薄的語言罵她。她心裏難受,自然也表現在了臉上。
  趙初年從她的表情已經猜出了她的心思,笑著安慰她,”那些事情說實話我都不太記得了。不過我怎麽可能讓他們欺負那麽久!“他掃了一眼被子上的硬盤,”我對趙家的家業沒有什麽興趣。我可以一輩子不把這些東西拿出來。“
  趙初年不但聰明,而且非常有耐心,十分謹慎。這些難得的品質有些人一輩子也沒有,可她卻從生活裏慢慢學習到了,從他苦心騙了自己一年的事情上孟緹就知道了。他花了足足半年時間來了解她,接近她,然後步步為營。唯一的失誤,大概是沒有想到,她居然棋高一著破掉了密碼。
  ”另一個原因呢?除了自保之外。“
  趙初年不讚同地看著她,像是為了她腦震蕩了還這麽有精神窮追不舍感到無奈,但在兩人的對視中,他敗下陣來。
  ”另一個原因,“他沉吟,”跟你這幾個月苦心調查的原因一樣。“
  孟緹一愣,隨即明白了。母親忽然去世這件事情那麽奇怪。父親對趙家的影響又這麽深刻,她不過五六歲都記得,他當時十一歲,記得自然更清楚。
  ”我上大學後,也開始在查這件事情。二伯知道之後,逼著我發誓,不要再查下去,“ 趙初年頓了頓,”我更多的時候還是跟著二伯,他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善良的人。如果不是他,我現在不會是你看??
  孟緹把硬盤還給他。
  ”哥哥,你讓我想一想。先暫別動,好嗎?以這種毀滅的方式報複。我不能接受。“
  她在經曆了剛剛這番清醒的談話後,又有些迷茫了。趙初年端詳著她的神色。隨後才點了點頭。
  趙初年站起身,俯身在她額頭上一吻,”阿緹,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旁邊。“
  看著他坐到沙發上去,孟緹慢慢合上眼睛,心裏自語。
  ——你的確不該被卷入到這件事情裏來。
  ——我理解二伯,如果易地而處,我也會讓你做出同樣的承諾。
  孟緹一覺醒來感覺到身體軟了,後腦勺隱隱作痛,但覺得意識朝著清醒又近了一步。不論怎麽說,這可算是個可喜的變化。
  醒來四周都無人,她用一隻手套上了外套,不得不說這委實比較難,然後去衛生間洗漱,又吊著繃帶離開了臥室。
  這座城市實在太大了,孟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這時候她聽到了鋼琴聲,斷斷續續,調不成調,她循聲走過去。這是一棟很老的屋子,其曆史感隻從味道就可以聞得出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連樓板都是木製的,跟她旅遊時看到的民國故居相差無幾。著名音樂家許文榛住在這種地方,真的難以想象。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眼前豁然開朗。
  她吃了一驚。
  她站在二層的樓梯口,偌大的一樓大廳一覽無遺。書架繞在四壁,每個架子保守估計都有三四米高,繞了三層,每層之間約有半米的空隙,靠牆有幾架多級的梯子。書架在屋子中間隔出一個圓形,那裏放著一隻單人沙發和一張書桌。
  孟緹想到趙初年以前住的那棟小樓,那套房子裏麵固然有二伯留下的不少書,但跟這套屋子相比,似乎還差了不少。
  她盯著這個大廳改造的書房,忐忑不安地走向二樓的末尾,如果腦震蕩沒有影響到她的聽力的話,毫無疑問,琴聲就在走廊的另一頭的房間裏。
  房門洞開,果然看到坐在琴前的是許文榛。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在鋼琴上按著鍵盤,然後又停下,在琴架上的紙上寫下一些什麽。
  居然有幸親眼目睹到作曲家的作曲進行時,孟緹不由得肅然起敬。她想繞道而行。但此時許文榛忽然從鼻梁上取下了眼鏡,回頭看到了她。
  她欠了欠身,”許先生,謝謝您收留我。“
  ”不客氣,我還以為你會多睡會。“他非常和善,仔細地端詳她,手還停在鍵盤上,”頭還暈嗎?“
  ”好多了,我也睡夠了。“孟緹說得飛快,”你看,我都能走路了。“
  ”有什麽不舒服的話就說。腦震蕩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別強撐著。“
  ”我記住您的話了。“孟緹畢恭畢敬,”您剛剛是在作曲嗎?“
  ”對的,一部音樂劇。“
  孟緹正想說兩句,可她對音樂的了解太少,隻能說:”到時候我一定會去看的。“
  許文榛走到門口,示意她跟他一起下樓。
  ”既然醒了,就去吃飯吧。我聽趙初年說,你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
  有些話從有些人嘴裏說出來。就別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孟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有點餓。她吸了兩口氣,聞到廚房裏的味道,真是心曠神怡。
  兩人走進廚房,趙初年正把一隻不鏽鋼小鍋放在餐桌上,然後動手摘手上的塑料手套。
  他朝她走過來,細細打量她,伸手理了理她額前散亂的劉海,”阿緹,醒了?我正打算上去叫你起床吃飯呢。“
  孟緹也報以微笑,”睡不著了。“
  ”今天起床好點沒有?“
  ”好多了。“
  許文榛抬起指揮樂隊的那隻手,對他倆一揮手,”都坐吧。“
  廚房的餐桌很小,是四個人的小桌子。圍坐在一起,孟緹瞬間有了回家的感覺。
  餐桌上擱著今天的報紙,孟緹翻了翻,就看到趙律和與江祖怡的結婚照,關於這場婚禮的相關報道占了大概四分之一的版麵。
  她翻了翻,問趙初年:”確實算得上奢華了。哥哥,昨天的婚禮還順利吧?“
  ”也許吧,“趙初年對婚事漠不關心,”我後來送你去醫院了。“
  孟緹抿起嘴角輕笑,”我又讓丁醫生看笑話了吧。“
  趙初年鎮定自若地搖搖頭,”丁醫生無所謂,但丁雷似乎很震驚,攔著我問你怎麽了,不給個交代不行不許走。“
  丁雷知道了,肯定要獻寶一樣告訴王熙如這事情,如果她猜得不錯的話,今天她就會接到王熙如的電話。
  她右手受傷,吃飯的動作自然慢上一拍。趙初年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說:”別著急。“
  孟緹想起去年也有過相同的經曆,那時候她在他那套大房子裏的廚房吃飯,她吃了安眠藥過敏,手抖得厲害,一頓飯也吃得無比漫長。起初趙初年陪她吃得很慢,兩人說了許多許多的話,有時候她一抬頭,就看到他麵帶微笑支著頭看她。
  趙初年也想著這事情,兩人眼神一對上,頓時感慨良多。
  三個人慢慢地說著話,在閑聊中孟緹才知道。,這棟屋子是許文榛爺爺留下來的故居,前幾年這一片險些拆掉蓋大樓,還是許文榛動用了一些關係,把此地劃為文化故居才得以保存。他沒有子女,現在是獨自一人生活,有一位長期跟著他的保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保姆周末休假的時候,趙初年也會過來探望他。
  孟緹笑道:”難怪你的廚藝不錯,都是這麽練出來的。“
  趙初年聳肩??弊齜掛裁揮惺裁創竽訓摹!?
  ”我覺得煮熟和煮得好吃是兩個概念。例如我以前,用同樣的材料做出來的東西是能吃,但到了柳阿姨手裏,那就是好吃,人間美味。“說完看了一眼許文榛,特別補充,”哦,柳阿姨是我的鄰居,從小很照顧我的一位阿姨。啊,許先生,說起來,一位照顧我的大哥是您的忠實粉絲呢,他可崇拜您了。“
  許文榛笑容又親切又愉快,”那你給他打個電話=,請他過來玩吧。“
  她說話有點慢,大概是腦震蕩的後遺症。她咬著筷子想了想,轉頭看了趙初年,”哥哥,你有許伯伯的CD沒有,給我一張,很快就到十一月他的生日了,我請許伯伯簽個名,當禮物送給他。“
  她說話時臉上有難得的神采,許文榛擺擺手,”CD的話,去櫃子裏隨便挑。。“
  ”啊,這樣可以嗎?“孟緹感動萬分,”謝謝您。“
  ”不用跟我客氣,就跟你哥哥一樣就可以了。“
  孟緹笑著彎起了眉眼。
  趙初年低聲問她:”是鄭憲文?“
  孟緹微笑著點頭。

  第六十六章 表白
  鄭憲文當天下午就來了,據說是扔下了手裏的設計圖直接過來的,速度簡直是比坐了火箭還快。他對她吊著繃帶一事很不能理解。孟緹隨口解釋了兩句,說自己摔倒了。趙初年就在一旁,聽得挑起眉梢,不過也沒有糾正。
  鄭憲文是很有教養的人,向來沉穩,但看見許文榛還是激動得滿臉喜色。兩人相談甚歡,她一直在旁邊聽著,可話題裏那麽多音樂知識,她的水平要理解還是困難一點,忍不住都想磕睡了。趙初年似乎也狀態不好的樣子,一句話也接不上。
  直到鄭憲文說起往事,”十幾年前見過您一次,您一點都沒變。‘
  許文榛說,“什麽時候?”
  “我十多歲的時候參加過一場全國比賽,那時候您是評委之一。我彈的是您的曲子。”
  孟緹自然記得那場比賽,她去看了,鼓掌鼓得手都紅了。比賽後有個女孩給他獻花,他轉手就把花給她了。那時候她多大?大概不滿十歲。
  許文榛很和藹,“我很少做評委,大概是拒不掉的邀請吧。我聽阿緹說,你現在是建築師,沒繼續彈琴。”
  “會彈琴的孩子太多了。”鄭憲文笑道,“我的音樂資質並不算出色,所以還是當成愛好最好。”
  許文榛看了一眼趙初年,才說:“是啊,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理智了。”
  他那個眼神讓孟緹有些費解,轉頭瞧著趙初,笑眯眯問他:“你怎麽對音樂這麽沒興趣?我以為你從小跟著二伯和許先生,水平應該不錯的。”
  “位必。”趙初年很理所應當地搖頭,“能做的事情總是有限的。我從來也沒有想過學音樂。”
  “不喜歡?”
  “也不完全是,欣賞音樂還是會有的,簡單的識譜也知道。” 趙初年笑道,“隻是音樂沒有用處,還浪費時間,我也不會想到去學。”
  他一貫目的性很強,有用的事情就會做得很好,所以哪怕大三的時候理科轉文科都非常順利。
  “你的手給我看看。”
  趙初年笑著伸出雙手。當年他的手大她很多,現在也是。
  他個子高,骨頭自然也結實,十指勻稱,修長有力,手上紋路分明科見。他練武多年,現在也沒有懈怠,但手卻不粗燥,皮膚偏白,比絕大多數人的手都好看。一個人的出身和成長經曆是可以從手上看出來的,他這些年畢竟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隻是一頓飯,孟緹就能感覺到趙同謙和許文榛對他的影響。他身上那股沉穩優雅而不會使人感到疏遠的氣質,想必也是得到了兩位音樂家的真諦。
  鄭憲文帶著若幹張珍藏CD離開許家的時候,孟緹送他去了門外。
  門外草木很多,都染上了秋色。孟緹說:“鄭大哥,你跟沉雅姐發展到哪步了?準備結婚了嗎?”
  孟緹第一次看不出他笑容裏深切的含義,“還早。阿緹,這麽多年,對不起。”
  “你不要顧慮我,沉雅姐真的很好。”孟緹笑得開心,“鄭大哥,我真的為你高興。”
  夕陽在她鬢發間跳動,鄭憲文伸開手臂抱著她,下巴蹭著她柔軟的頭發,“阿緹,謝謝你。”
  孟緹抿嘴笑了。她晃了晃胳膊,“鄭大哥,我跟你一起回學校吧。”
  鄭憲文微一沉吟,頗擔心地看著她的手腕,“不著急。我覺得你需要休息一下再回學校。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的手腕至少要兩三個星期才能好,我短時間忙得厲害,回學校了也沒有人照顧你。那你就在這裏吧,趙初年至少還可以照顧你。”
  孟緹有些猶豫,鄭憲文對她微微頜首,“那就這樣吧。還有一件事情。阿緹,我今天過來,主要不是看許先生,還為了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孟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鄭憲文那麽鄭重其事的態度,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爸媽,還有你哥哥嫂嫂,還有你的小侄子孟以和,他們下個月回國。”
  孟緹怔了怔。
  “……是嗎?下個月?”
  鄭憲文看著她,“阿緹,我不知道你想通了沒有。到時候我把航班告訴你。想通了就去接機吧。他們始終都是你的父母。”
  鄭憲文走到車子旁邊,發現有人在車子旁邊等著他,是趙初年。
  兩個人的表情頓時顯示出心知肚明的跡像。他們之間的任何交集都是因為孟緹,並且每次都劍拔弩張,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卻含蓄多了。
  鄭憲文於是就先開口,“你手腕上的傷怎麽來的?”
  趙初年無所謂地開口,“她不是解釋過了嗎?”
  “她在騙我。如果我連這個都看不出來,也枉費看著她長大的十幾年時間了。”鄭憲文眸光淩厲,“她說話比平時慢,走路的時候也很奇怪,平衡感很不好,是不是受了什麽傷?頭被砸了?”
  趙初年沒否認也不會承認,心裏百味交雜,“我會照顧她的。”
  “難說。我本來以為你可以照顧她的。”
  這話裏的責難趙初年怎麽會聽不出來,如果是別人說,他不會多發一言地接受,可麵前的人是鄭憲文,他態度也有些不好,“我也希望她還是當年的趙知予,對我言聽計從,可以把她綁在我的身邊,可實際上這不可能。”
  鄭憲文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也沒心思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她回趙初年家是有原因的。她是不是做了什麽危險的事情?”
  起初趙初年微一頜首。
  鄭憲文沉默了片刻,“我從沉雅那裏知道了你跟阿緹沒有血緣關係。既然有這麽巧合的事情,我也不能再給她添困擾了。你們現在沒有了障礙,就可以順理成章在一起了。趙初年,以後請好好照顧她。”
  孟緹站在書房內,就舍不得走,倘佯在一排排書架之中,看到許文榛也在某排書架前。那麽寧靜安詳的氛圍,絕無外界的紛擾,置身其中簡直就是天堂。每一本書都是作者的呼吸,風一樣波動著她的心情。
  許文榛問她:“送走了?”
  “嗯,鄭大哥這段時間太忙了。”
  許文榛若有所思,“一眼就看得出來,是個事業心很重的年輕人。”
  孟緹說:“沒錯,他跟哥哥同年的。很快就到了而立之年;額,建築師最好的時候就是三十多歲,他很喜歡建築,很多年前就跟我說過他的目標和計劃。”
  “有誌向的年輕人都很好。”許文榛說著,從架子上取下一本範夜的《故國》。許文榛那彈琴的手指輕輕從這本書書脊上擦拭過去。
  孟緹的目光在書架上掃過去,感慨,“你的書真多,能借我看看嗎?”
  許文榛拍拍手裏的書,“你那麽喜歡的話,等我去世後,這些書就送給你好了。”
  孟緹被忽然的話題轉換刺激得很驚訝,連連擺手,“哎,這怎麽行啊?”
  “我說可以就可以,就算不留給你也是留給趙初年,你們兄妹都一樣。”許文榛低聲一歎,看則會手裏的書,別開了話題,“這本書是你爸爸寫的,我很喜歡。你二伯整理這本書的文稿花了大半年的時間。他白天演出,晚上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整理校對手稿,這不肯假手於人的。”
  孟緹聲音很輕的,“二伯,真是個好人。”
  “如果同謙知道這十多年你沒吃苦的話,應該會安心許多了。”
  孟緹苦笑,“哥哥掛念我也就是了,讓二伯甚至許先生都擔心我十多年,我真是過意不去。”
  “畢竟龍生九子,不是每個人都跟你大伯一樣。”許文榛說了一句。
  孟緹就算腦震蕩比現在嚴重十倍也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微微一笑,很輕地點了點頭。
  “許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會讓哥哥做傻事的。”
  許文榛帶著歎息地看著她,“你是個好孩子,我真沒看錯你。”
  “大伯……不,他不配被這麽叫,”孟緹頓了頓,“他做錯了事情,我不需要拿整個趙家包括那麽多企業來陪葬。對報複的事情。說不動心,那是假的 。但我知道,如果真的報複下去,我大概不用兩分鍾就會後悔。”
  “你很理智。”
  “其實哥哥也很理智,他隻是太寵我,不舍得我受半點委屈。”
  許文榛掩卷長長歎息。
  “昨天你暈倒後,他在醫院裏的時候,一張臉都嚇白了,我好歹也看著他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他那個樣子。不是我攔著他,隻怕已經做了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了。”
  孟緹心裏泛起一種甜蜜感,古怪而安然。
  不論這個世界如何變化,他永遠站在她身邊。
  她於是就在許文榛的住所住下了。
  養傷的日子對孟緹來說,過得很愜意。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清閑了。在那棟老得跟古文物一樣的房子裏住著,每天就是吃飯、睡覺、養傷。偶爾出門一趟,也是趙初年帶她去換藥看病。總之,什麽事情都不用管,生活非常安逸。
  沒有人提起外麵發生的事情,她可以做的事情也不多,散散步,坐在那間夢想中的書房看看書。這樣一間書房,不知道曾經豐富過多少人的人生。
  她獲得了一種躲起來的和平感。
  但不論什麽和平感都有被打碎的一天。
  她總是夢到趙同訓的手死死掐在自己的脖子上,勒得她不能呼吸。
  今天也是一樣。
  再次從噩夢中醒過來,孟緹覺得手腕和腦袋很痛,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十分鍾,等著腦子清醒。這件臥室畢竟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沒有什麽書,也沒有讓她可以打發漫漫長夜的地方。
  這樣一細想,她掀起被子下了床,小心翼翼地離開臥室,打算去那間改造成書房的大廳裏看看書,消磨時間。
  在樓上就看到了很暗淡的光,走到了樓梯口才發現,書房確實亮著的。她走得近了,扶著欄杆往下看,趙初年坐在書房內。他開著一盞台燈,四周是高達的書架,燈光無法到達,屋子裏隻有他所在的地方時光明的。
  從上往下看,他慢慢翻著膝蓋上的書,像是一個隨時可以消失的影子。
  孟緹扶著木欄杆,慢慢走下樓梯,動作很輕。兩側的書架在她前行的腳步中徐徐後退,把她徹底包圍起來。趙初年聽到了腳步?
  他穿著白色的襯衣和西裝褲,衣服有一種漿洗後的清香。
  孟緹用左手握住他的手,趙初年側了側身子,讓出那張單人沙發的一半,拉著她坐下。單人沙發坐兩個人略略有點擠,但彼此偎依著,時分溫暖。
  “沒睡著?”趙初年伸手扶上她的額頭。“頭還暈嗎?”
  “好多了。”
  “手腕還痛嗎?”
  “動起來就有點痛,還很癢。”
  趙初年伸手扶著她的臉,低語:“忍一忍。癢的話是慢慢在痊愈了,這種草藥對傷筋動骨很有效,我以前經常用。”
  “嗯,哥哥。”她低聲問,“你也沒睡覺,是在看什麽?”
  她說話間已經看到書桌上的書了,是父親的那本《白雁》。《白雁》的封麵簡單到樸素,陰鬱的天空,兩隻大雁振翅飛翔,除此外,隻有坐著和書名。
  孟緹若有所思地問:“哥哥,枯槐這個筆名是怎麽來的?”
  她隻穿著睡衣,趙初年拿起自己搭在扶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解釋道:“爸爸曾經寫過一首古體詩,自比枯槐,所以二伯就用了這個當筆名。”
  “為什麽不以範夜這個筆名呢?”孟緹說。
  “這些書畢竟是自傳性質,都是我們在福來巷住的三個月內寫的。爸爸文稿裏有’唯述平生坎坷‘這樣的話,大概是不願意公布的。”趙初年說,“但二伯覺得,那些書友必要出版,這是個幾年,所以采取了折中的方式。”
  “嗯,”孟緹凝神想了想,才說,“哥哥,關於傳記的事情,我覺得爸爸需要這樣的一本傳記。沈林我也有接觸,人還不錯,再說也是許伯伯的外甥。”
  趙初年順口就說:“你既然說好,那就這樣,我明天給他打電話。”
  孟緹輕輕靠上他的肩膀,“還有,我想好了,我不想報複趙家,那些資料你收好,以後都不要拿出來了。”
  趙初年沉吟著,“不用擔心我,這件事我能做得不留痕跡的,我也知道怎麽樣把不同的資料送到誰的手上。就算他們知道是我幹的,也不敢輕舉妄動。”
  “畢竟涉及的層麵太多了。那些資料都是核武器,你怎麽能保證自己不身受其害?總有漏洞的,你是一個人,趙家這麽多人,損敵一萬,自傷八千,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道。”孟緹盯著他,“再說,我真的沒有報複的意思,讓他們道歉就可以了。”
  趙初年捉住她的右手指尖,“你是不是頭痛了?所以----”
  孟緹靜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是以德報怨,我沒有那麽偉大,我隻洗完媽媽得到一個公平的對待,我知道她很愛我,雖然我連她的樣子都記不得了,趙知予的經曆對我有影響,但還是不如孟緹。我要查清真相是因為我沒辦法敷衍著糊裏糊塗地過日子,不論趙家怎麽卑鄙無恥,我始終還是-----”
  她可笑了一下,把後半句說出口,“做不出來。”
  趙初年沒有說話,理了理她的睡衣。
  “哥哥,其實你也是吧。”孟緹看著他的臉部輪廓。“二伯和許伯伯對你的影響很大。他們都很善良寬厚。”
  趙初年的聲音幾近歎息。“著近十八年來,他們待我如子。”
  “嗯……”孟緹說,“我現在忽然覺得,那時候我被綁走了也是一件好事,不然,你肯定不會跟二伯回趙家的,那麽你也不是現在的你。”
  如果她當年沒有被綁走,在父母去世後他們兄妹也許會被送到孤兒院,會過得很辛苦,但至少不會分開,如果父親沒有病逝,當時她的小說已經得到了認可,他們的生活條件也會好起來。如果母親沒有出車禍,他們還是和睦的一家人,而她也依然是那個家庭的掌上明珠,不會遭遇到陰謀和算記,更沒有隱瞞和欺騙。
  可是沒有那麽多的如果,什麽都不及現在這麽真實。
  逝著已逝,沒有人能給你的’如果‘一個準確的答案。孟緹合上眼睛,腦子有點暈,好像有人在她腦子攪拌一樣。
  趙初年親了親她的臉頰,“阿緹,你休息一下吧。”
  他的吻帶來的溫熱感長久不散。孟緹輕輕地點頭,迷迷糊糊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
  她低聲笑了笑,“哥哥,小時候你也這麽親我的臉。”
  趙初年眼神一閃,搖了搖頭,“不是的,這跟小時候不一樣。”
  孟緹疑惑了。
  “我們攤牌 吧。” 趙初年把她抱緊一點,“我一直在猶豫怎麽告訴你,怎麽跟你說明白。你在北疆問我的問題,我現在才明白。我從很早開始就不僅僅把你當做趙知予,隻是我自己一直都不明白。我還以為我對你還是兄妹之情,其實我早就不是了。可是我是沒有意識到。我對愛情的感覺比別人的遲鈍,難怪你罵我。”
  孟緹呆呆看著他,紛繁的大腦裏什麽聲音都有,她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我們分開得太久了,這些年,我對你的認識都停止在那個五六歲的趙知予身上。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天我們的關係會變化,但實際上,已經變了。”
  趙初年很鎮定地說完這番話,就像在進行演講。下一秒他低下頭,緊張地看著她,“阿緹,我愛你,你愛我嗎?或者說……你還愛我嗎?”
  兩個人擠在沙發上靠得很近,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孟緹還在震驚中沒回過神來,但眼眶又酸又痛。表白雖然來得遲,但總算來了。
  “我……我怎麽會有你這麽笨的哥哥!”
  “是啊,我笨得很。”
  趙初年俯下身,跟她的額頭相抵。麵孔太近了,近到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也不知道笑聲是從誰那裏泄露出來的。
  趙初年捧起她的臉,很小心地親了親她的唇。
  溫柔的唇碰到一起,孟緹渾身血液“刷”的一聲燃燒起來,而臉燒得都要紅了。
  趙初年吻她的動作並不熟練,幾乎是戰戰兢兢,很小心地碰了一下,然後分開,就像小孩子吃糖那樣,小心翼翼地舔著她的唇。
  他抓住她的下頜,抬高一點,然後再吻上來,持續的時間比剛才久得多。唇碰在一起,舌尖在她的唇上很慢很慢地畫著圈,在慢慢地熟悉她的唇線。孟緹覺得有人拿著羽毛刷子在刷她的全身,渾身都在戰栗。
  她的唇柔軟而甜美,帶著少女的天然香氣。趙初年伸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從膝蓋下穿過去,一把抱她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將她完全拉向自己的懷抱。這樣一來,兩人完全粘在了一起。
  孟緹被這忽然的動作弄得有點暈眩。他卻亮著眼睛,聲音沙啞地命令她,“張嘴。”
  孟緹頭暈目眩,完全不能控製自己的動作,因為緊張抿起來的唇剛剛分開。他的舌尖就探了進來。
  依然小心翼翼的,並不熟練,一舉一動都很小心,舌尖繞在她的舌尖上。唇貪婪地吮吸著她嘴裏的空氣,像是她的嘴裏有世界上最美味的糖果。氣息交流間他完全堵住了她的唇,也奪走了她的呼吸。
  孟緹覺得暈眩,下意識地尋找支點,左手繞上了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了他的頭發中。
  那是長得完全無法計算時間的吻。
  大腦的震蕩很快幅射到四肢百骸,等兩人的唇最終分開時,孟緹已經快窒息了。
  他放開她,額頭還是抵在一處的。害羞,激動,這種種情緒讓她幾乎要癱倒在他的懷裏了。好不容易喘息方定,她才抬頭看趙初年。他的臉色也有點發紅。一雙眸子像被水洗過那樣亮晶晶的。孟緹看得一呆,這才感覺到,抱住自己的這個人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他比她還緊張。
  孟緹想說點什麽話來緩解尷尬,剛剛一張嘴,就看到趙初年眼神閃過寶石般的光,又吻了下來。
  這次就要激烈許多。他的唇還是濕漉漉的,來勢洶洶,沒任何緩衝就重新占領了她的唇。激烈的唇舌交鋒,完全是把她一整口一口吃下去的樣子。
  孟緹上氣不接下氣地低低喘息了兩聲,這聲音刺激了趙初年,他緊緊摟住她。
  手都要陷進到衣服裏去。他的手插入她頭發中再抬起她的頭,強迫她跟他臉頰相對的時候,舌頭再次長驅直入,好像他是帝王,而她的唇和溫暖的舌尖就是他最核心的領地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初年才轉移了目標,轉而吻她的頸側。
  孟緹覺得自己快完全沒救了,臉紅得要滴血,又怕他看到自己的羞惱,把臉埋進了他的肩窩,她感覺到了趙初年又湊了過來,小心地舔著她的耳旁,吹著氣。
  孟緹渾身痙攣似的一抽,一把推開了他。
  “阿緹,不舒服嗎?”
  “不是的,”話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孟緹的臉又紅了,下意識地捂著自己的耳朵,那裏好像要燒起來了,“……不過,夠了吧!”
  趙初年看到孟緹一張小臉通紅,眸子亮亮的,額頭上還有汗,渾身在輕微地發抖,並不是討厭自己,倒是不好意思到了極點了。
  “不夠,”趙初年抓起她的左手,很輕地咬了咬,“當然不夠。”
  這個動作這麽熟練,害羞一瞬間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了,孟緹張口結舌地指責,“你……你臉皮怎麽這麽厚!”
  趙初年重新抱穩她,於是前傾身體,臉頰碰碰她的臉頰,兩個人的臉都很燙,而他的大概還要熱一點。
  趙初年的手順著她的腰慢慢望上移著,聲音也很鎮定,“還好,我的臉皮不厚吧。”
  孟緹瞧著他微紅的臉頰上的熱度也很明顯,原來他也不是那麽坦然。
  “你都會不好意思嗎?”
  趙初年輕輕吸了吸她的下唇,然後附耳過去,“總不能兩個人都不好意思。”
  動作非常熟練,孟緹幾乎要昏了過去,“你……你這麽熟練!”
  趙初年的眼神在環繞四周的書架上飄來飄去,“你說的,我也是快三十歲的大男人……總看過某些電影的。”
  不想也知道他看了些什麽。
  “那你也學得太快了!你不是很遲鈍嗎?”孟緹恨恨的,“你之前真的沒有女朋友嘛?”
  “沒有的,你都不肯要我,別人更不肯要了。” 趙初年摸著她的頭發,“阿緹,你在吃醋?”
  孟緹瞪他,很想氣惱地說了一句“沒有”。可手卻不由自主地撫上他的臉頰。
  “臉還痛嗎?”
  “什麽?”
  “我打的那兩下。”
  “那個啊——當然——”
  趙初年詭異地拉長了聲音,擁著她,在他的臉頰上印上一個長長的吻,“好了,要回來了。”
  孟緹一張臉跟桃花一樣紅。趙初年按倷不住,再一次吻上她的唇,來了個深吻。
  再這麽吻下去絕對要出事,孟緹心裏閃過這個危險的預警。下一秒趙初年放棄了她,她好像複活了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喘息聲跟他也不相上下,顯然也有同樣的預感。
  好不容易兩個人都平複了心情,趙初年才一本正經地開口,“剛剛那是利息。”
  孟緹氣得咬了口他的肩膀。
  趙初年抬手滅了書桌上的燈,黑暗統治了房間。他更緊地攬著入懷,輕輕說:“我愛你,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愛女人,也像任何一個哥哥愛妹妹。所以,阿緹,答應我,這輩子不再離開我。”
  黑夜裏聲音格外纏綿,臉呼吸也曖昧起來。孟緹沒說話,側了身體??焓擲孔×慫?牟弊櫻?陳裨謁?木蔽眩??謁?耐壬希?偶夤醋潘?男⊥齲?馱僖膊豢隙?恕?
  兩人就在黑暗裏緊緊相擁,心裏都明白,現在的關係和以前不一樣了,趙初年緊了緊她的外套,嗅著她的鬢發香氣。
  那麽讓人安心的氣息,兩個人保持著這個姿勢,慢慢睡著了。

  第六十七章,傳奇
  在許文榛家住了一個星期後,孟緹和趙初年重新回到了學校,開始了原來呃生活。兩人每天早上早出晚歸,一起去學校,一起回到許文榛的住所。
  她手傷到了,沒法記筆記,就準備了錄音筆每天錄下老師的課。
  午飯和晚飯的時候,趙初年都回來接她去吃飯。畢竟都在學校裏,孟緹不想受到太多的關注,兩人多半去學校外吃飯。
  十一月到了,橘子,橙子也上市了,那是這個季節中最甜美的水果,坐在飯店裏,對街的水果市場實在看得她心癢。趙初年對她的心情可謂了如指掌,問她喜歡吃什麽,站起來去對街給她買水果。
  孟緹彎著嘴角看著他的背影暗自含笑,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孟師姐”
  是很久未見的戴昭陽。
  孟緹的心情很平和,微笑著打招呼,“你也來這裏吃飯嗎?”
  “不是。”戴昭陽神色黯然,“我下課了,跟著趙老師過來的。”
  孟緹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戴昭陽過來時為了找她談話,哪怕她一個字不說,戴昭陽也會主動吐露心思的。
  果然戴昭陽開後,“你和趙老師……和好了嗎?”
  孟緹支著頭想著她的用意,肯定地點點頭,“和好了。”
  戴昭陽的神色黯淡下去幾分,苦笑著,“我就知道趙老師對我好是因為你我跟你長的很像……雖然知道真的是這樣,還是倍受打擊。”
  孟緹無言的看了她一會兒,輕輕地歎息了一下。
  她輕聲說:“我們之間的關係,比你想象的複雜很多。”她不知道自己這話算不算安慰,但隻希望戴昭陽聽到後能好受一點。
  戴昭陽伸手擦了擦眼角,忽然開口。“那我輸給你也沒什麽,是嗎?”
  她那麽傷心,真是我見猶憐。
  孟緹看得於心不忍,轉了轉手裏的茶杯。“我幫他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你的趙老師表麵看起來什麽都好,實際上不是的。他很蠢,非常蠢。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昭陽,你是很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會找到比他更好的男朋友。他這樣的笨蛋,也隻有我能受得了。”
  戴昭陽低低地笑了幾聲,輕聲說:“他確實很傻,他生日那天,我們去遊樂園,他好幾次都把我叫成了你的名字。孟師姐,你以後對他好一點。”
  “我知道。”
  趙初年拎著一袋橘子回來了,看到兩人微微一怔,“戴昭陽?”
  戴昭陽沒有看他,更沒有搭話,低著頭匆匆地離開了。
  他略帶詫異地坐下,取出剛剛買的橘子,剝開皮一瓣瓣分開放到她麵前,才問道:“她跟你說了什麽?”
  橘子多汁而且甜得很,孟緹往嘴裏塞了兩瓣,挑起眉梢看著他。“說你是個笨蛋。”
  趙初年聽懂了,露出個不知道什麽意思的笑容,“阿緹,那是過去了。”
  孟緹張嘴咬過趙初年送到嘴邊的橘子,不小心舔到他的指尖,不緊不慢地問:“老實交代,我在北疆的一年,你還欠了些什麽感情爛債?今天都跟我說清楚,我可以既往不咎。”
  “沒有什麽爛債,那時候你走得那麽遠,我哪裏有弄爛債的心情,戴昭陽經常來找我,我沒有每次都拒絕……”趙初年的手指在她唇邊打了個轉,沉吟著開口:“她笑起來眉眼都彎彎的,真的有點像你。”
  孟緹又好氣又好笑,嘟著嘴,嘴裏的橘子酸的嚇人,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咽下去,狠狠地說:“總之,以後不許你再去招惹別的女人,聽到了沒有!”
  趙初年的笑容就像這個時候的天空一樣,秋高氣爽。“不會了。”
  兩人慢慢地就像平常一樣吃完了飯,散步般走回學校。
  結果他們走到學校南大門,卻看到了照律和,他靠著車,似乎在等人的模樣。看到兩個人走來,一言不發地迎上來。
  兩個人心裏都有數。她在婚禮上大鬧了一場,趙家不懷恨在心是不可能的,雖然之前平靜地過了兩個星期,但不太可能讓他們放任自流。
  趙初年心裏有數,轉頭跟孟緹低語:“阿緹,你先去上課。我很快就回來。”
  想起婚禮那天,孟緹聽說他和江祖怡有一個月的環球蜜月旅行,而現在距離婚禮不過兩周,他居然還在國內。孟緹有些詫異,“不,課逃掉就是了。你們說什麽,我要在場。”
  “這樣也好,”趙律和已經走到他們麵前,自然聽到了這句,“那就一直走吧。”
  車子就停在一旁,趙初年微一沉吟,本來想再強調一遍“你沒必要去,我處理就夠了”,但話到嘴邊卻看到她堅持的眼神,那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強,於是握著她的手上了車。
  趙律和回頭跟她笑了笑,“知予,我聽說你得了腦震蕩,現在好些了沒有?”
  孟緹不冷不熱地回答:“還好。”
  “爺爺挺掛念你,我爸也是。”
  孟緹晃了晃吊著繃帶的右手,“哦?掛念我?我感動得都要哭啦。”
  趙初年攬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孟緹頓時心平氣和,對他動作的含義頓時心領神會,這樣的口舌之爭沒有什麽意義。
  趙律和從後視鏡瞥到這一幕,瞧不出含義地微微一笑,“我一兩年前就知道你們不對勁了,還真是沒料錯。”
  孟緹一個眼風殺
  趙初年不假辭色,“我和阿緹之間的關係輪不到任何人評判。”
  趙律和聳肩,“好吧,我不多嘴就是。”
  車子在升恒的大樓前停下。趙初年牽著孟緹的手,走進了大樓。兩個人都是學生老師的樣子,一個紮著馬尾背著書包,一個手裏還拿著裝講義的挎包。有趙律和帶路,一路都很順利。電梯裏很亮,孟緹看到自己在鏡子裏的倒影,鏡子裏的女孩嘴角抿住,臉上線條繃得緊緊的,一副生人勿擾的模樣。
  這間會議室大得驚大,一片寂靜,走路說話顯然都可以聽到腳步聲。會議室裏有張巨大的長桌,上座的是趙伯光,趙同訓陪坐在一旁。
  兩個人都麵沉似水,氣勢十足,看起來等了有一會兒了。
  趙初年倒是毫無懼色地拉過她的手,在趙伯光和趙同訓的對麵揀了沙發坐下。一直都對趙家缺乏感覺,哪怕跟趙伯光相處了一個多月,也不過是比陌生人多一點的點頭之交,想必他們對她也是一樣。
  但不論之前的幾個月相處得怎麽樣,現在這種樣子孟緹還是不想看到。這種樣子,跟談判沒有什麽區別。
  孟緹心裏疑惑,仰起頭看著趙初年,在他不動聲色的表情下得到某種安慰和支持。她很確信,趙初年不會打沒有把握的伏,也不會帶她以身犯險。
  趙伯光伸手敲了敲桌麵的一遝文件,先開口,“你的要求沒問題。”
  趙初年淡淡地開口,“我知道您會答應。畢竟,給媽媽掃墓這是最容易不過的要求,相比您手上的文件而言。”
  孟緹吃驚地看著趙初年。她不知道他瞞著她做了這件事。
  “我沒想到,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我希望你知道你現在幹什麽。”
  安靜的會議室裏,空氣都不流動了。從三十多層看下去,風景是意料之內的好。窗戶開了幾扇,風吹進屋內,很是涼爽。
  “我很清楚。”
  趙初年很平靜,“我對升恒的秘密沒什麽興趣,不然也不會等到現在。爺爺,您既然答應了我的要求,那就可以了。”
  “初年,”趙伯光的視線平滑地從兩人臉上掃過去,看不出情緒的變化,“升恒的機密,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趙初年氣息平穩,神色自若,像在課堂上講課一樣,“既然您答應了我的要求,我知道多少,這件事情並不重要。”
  他這番話讓趙同訓隻說了四個字:“養虎為患。”
  趙伯光沉吟著,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有一天變得他都不認識了。
  “另外,不要試圖威脅我,我不吃這套。”趙初年靠在座椅上,直視趙伯光,“爺爺,您這麽多年對我的照顧和培養,我都感懷在心。跟您鬧到今天這個地步,確實情非得已。大伯是什麽人您和我都很清楚,對自己的弟弟都能痛下殺手,更何況是我和阿緹呢!所以,我做事自然要留好退路。”
  趙伯光的神色這時才變了變。趙同訓這才有一絲動容,“我沒有逼死你母親。你媽媽之所以出車禍,是辦為你父母互相不夠信任。”
  趙初年毫不畏懼對上兩人的視線,聲音冷得像鐵,“母親的死,您和大伯脫不了幹係,雖然你要否認,但劊子手就是劊子手,我們沒有辦法不介懷。”
  說著,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跟阿緹不會再回趙家,財產自然也不會要,之後我們的事情,也請你們不要再插手。我們一會兒還有課,先告辭了。”
  孟緹最後看了一眼趙伯光和趙同訓,一言不發轉身離開這間空蕩蕩的會議室。
  掃墓的過程總是令人傷心和充滿感懷的。孟緹和趙初年都穿一身黑,氣氛壓抑得幾乎令人抬不起頭。
  趙同與和範素素合葬在一起,在洛州城外的小公墓裏。公墓年久失修,上山的道路完全被野草覆蓋,不少已經枯黃了,像是為了等待他們的到來而顯得荒涼。有的墓碑歪歪斜斜,字跡模糊不清。那麽偏僻的墓地,他們是第一次踏足。
  孟緹和趙初年走在最前麵,後麵是趙家的其他人,八個人拍成了浩浩蕩蕩的長隊。一行人很少說話,除非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不堪回首的過往就像蒼白的鬼影一樣纏繞在每個人身上。
  沒有人願意麵對尷尬和不堪回首的過去。人類對待字跡不想看到的事物,往往選擇逃避,他們也毫不例外。
  孟緹回頭,看著每個人不安而寂靜的臉。
  愧疚?不知道。惶恐?那可能有。
  趙初年站住,指著相鄰的兩塊墓碑說:“這就是了。”
  沒有人能夠坦坦蕩蕩,沒有人能夠不愧疚。每個人都把鮮花放在墓前,墓碑下的人早已成了白骨,在墓碑前放上那麽多鮮花又有什麽用呢!
  有風從秋天的山林中吹來,它在說話。那屬於秋天的風吹得墓前的枯草。也吹開了人人心頭的往事。仔細聆聽,可以聽到它在反複低語;不論你是否喜歡,死亡總會來臨,那陰寒的風穿過他們身體的細胞,來到了心裏,長久地盤恒不去。
  孟緹看到兩塊慘白慘白的碑石上刻著死者的名字,還有兩行字。
  --------我不能抹殺自己的出生,也不能挽回自己的死亡。
  --------對不起,我愛你。
  一瞬間,她眼潤濕潤了。趙初年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孟緹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肩膀瑟瑟發抖。
  孟緹想到自己這一年多時間反複做的那些夢,重複的夢境裏幾乎全是失去和得到的親情。她夢到母親柔軟的身體和父親伏案寫作的背影,傷痛而甜蜜。
  趙初年低聲說:“媽媽的墓碑,是爸爸寫的。至於爸爸的墓碑??嵌??吹模?昧慫?源?∷道鐧囊瘓浠啊!?
  他的視線從趙伯光身上轉移到趙同訓身上,又再看向趙同舒,“我讓你們來,是希望你們良知尚存,還能有一點愧疚之情,我和阿緹已經大了,當年的恩怨也不想計較。”
  趙同訓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一個把手裏的鮮花放在兩塊墓碑前,他長久地蹲在那裏,平日裏淩厲的氣度完全消失,或者被死亡打敗,他的頭發有些蒼白,一瞬間老了十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日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完全覆蓋住了那塊寫著“範素素之墓”的碑石。
  趙律和和他的新婚妻子江祖怡一人一邊,攙扶著他站了起來。
  他的虛弱讓趙同舒微微愕然,張了張嘴,輕聲說:“大哥,你------”
  有風吹過,秋涼如水。趙同訓重新站直了身板,就像他以前一樣。
  趙伯光合上眼片刻,低語了數句。其他的話沒有人聽清,隻有最後那句每個人都聽到了。
  ------下山吧。
  很久之後,一行人才緩緩從墓山上下來。不論上山之初有什麽憤怒,現在都隻剩下如水的平靜。
  趙初年對他們微微額首,最後把視線轉向了趙伯光。
  “您答應我的已經做到了,請回吧。我跟阿緹去看看曾經住過的舊址。”
  所有人好像解放了一樣,陸陸續續上了車。隻剩下趙伯光還站在墓山下,抬頭凝望。
  “我記得的同與,始終是十九歲的那個樣子。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你們也已經這麽大了。”趙伯光頓了一頓,看了看自己不滿皺紋的手背,“年初,知予,是我對不起你們。”
  他長長歎息,腳步蹣跚地上了車。
  另外一個沒有上車的人是程憬。
  “我最近看了小舅的書,非常精彩,簡直太好看了。”他說,“我對他很尊敬,所以,想去看看你們的故居,可以嗎?”
  程憬和他們兩人的關係又不一樣,趙初年額首,“當然。”
  所謂的舊址,是他們最後住過的那條陰暗的小巷子。孟緹不記得地方了,趙初年還記得。車子七拐八彎地到了舊址。讓人驚奇的是,這裏居然還沒有拆遷,或許是因為太偏僻了,都靠近漁村了。
  在範夜的筆下,這條巷子不見天日,總是水淋淋地潮濕著。而今卻大變樣,沒有孟緹想象的那麽髒亂差。青石小路,簡陋的平房磚塊,很整潔有序。
  趙初年簡單地回答:“五年前,有過一次城市建設。”
  唯一的缺點是,巷子依然那麽狹窄,隻比一個成年人的肩膀寬了一點。這裏還有不少人居住,嫋嫋炊煙升起,間或有大人呼喊小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三個人慢慢前行,每前行一步,時光就倒退一點,最後三人走到某一棟小房前,終於停了下來。
  一位中年婦女在院子裏忙著炒菜做飯,米飯和炒菜的香氣順著蛇形的巷道蔓延著。她抬頭看到三個極為漂亮的年輕人站在門口,不由得一愣。
  “你們找誰?”
  程璟側頭看了一眼趙初年和孟緹,他們似乎被觸動了什麽,統統都啞聲不語。於是說話的是程璟,“我們來看看,以前我們住在這裏。”
  “哎呀,是嗎?”大媽熱情地招呼,“進來喝杯水吧。”
  孟緹笑著接話,“好啊,麻煩了。”
  大媽家的茶葉雖然不好,卻很香,孟緹和趙初年看看四周,早就不是兩人記憶中的樣子了。修補過的房屋不再有瓦片,換上了水泥板,顯然也不會再漏水。記憶中的黑漆漆的牆壁被刷白了,曾經在這間屋子去世的那位作家而今已無人提起,大概隻有這片土地還記得。
  是的,逝者如斯。
  過去的一切都消失了。
  趙初年問他:“程璟,你家的情況怎麽樣了?”
  “我媽大概開竅了吧,”程璟滿臉喜色,“說不再阻攔我了,隨便我想幹什麽。”
  孟緹大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好啊,你可以回去尋找你的方向了,記住,如果跟施媛姐有什麽發展,記得告訴我!”
  程璟臉色發紅,“當然,當然!”
  他們喝光了杯子裏的水才走。離開的時候,孟緹挽著趙初年的胳膊,“哥,你還沒有見過我爸媽吧。我是說孟家的爸爸媽媽,還有我哥哥。”
  趙初年說:“真人沒見過,不過在你家見過照片,那應該不算見麵吧。”
  “他們這周就回來了,陪我去機場接人吧。”孟緹說,“他們也沒見過你,應該是想見你的。”
  趙初年微笑,“當然沒問題。就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討厭我。”
  “當然不會。”孟緹很開心地笑起來,“要知道,我的戶口本還在孟家的。我的身份證上也還是’孟緹‘兩個字。這點永遠也不會變得。”
  她的眼神裏沒有了負擔和折磨,有的是單純的快樂。趙初年發現自己那麽懷念她叫他“趙老師”的日子。他這麽一說,孟緹就脆生生地叫了一聲“趙老師”,至今人都大笑起來。
  抬頭望著十一月的天空,那麽秋高氣爽,有南飛的大雁在他們頭頂振翅飛過。送走了又一個秋天和又一年。
  機場那麽繁忙,孟緹和趙初年站在國際廳的入口處,目不轉睛地等著來人。
  巨大的飛機基本上每分鍾的起起落落,都象征了人的歸來和遠走。準備登機的人們背著,拉著,推著大大小小的行禮跟送行的人們交談著,什麽口音都有。而嬉鬧,廣播,各種語言,各種方言,也混合成交響樂回蕩在兩人中間。
  她挽著趙初年的胳膊,和他十指交縫。兩人都不著急,他們知道,此時的等待,不過是幾分鍾的差別。
  時間回到了最初。
  而他們的命運,就在一次次打擊,一次次分別,一次次堅持中越纏越緊,深入他們的靈魂,令他們成長,直至老成傳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