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君子一諾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8-11-27 18:54:33

  一
  認識陳子嘉時,蘇措才知道世界上的確有人生了一副英俊的得可以稱作驚豔的容貌。蘇措被陳子嘉友善的微笑在定牢在原地的一分鍾之後,立刻飛奔向前,緊緊抓住他伸出的手,親熱的叫了聲“子嘉哥哥好”,聲音好像拌了蜜。
  如此甜膩的叫法把一旁蘇智刺激得隻剩半口氣,他刻意的咳嗽兩聲,翻個白眼提示妹妹自己還活著,不要太重色輕兄。蘇措哪裏理他,對陳子嘉展出一個盈盈笑顏:“謝謝你來接我。”
  陳子嘉揚起一道眉毛微笑,溫和道:“不用客氣。”
  蘇智不服氣的怪叫起來:“陳子嘉,你知道麽?蘇措你太氣人了!從小到大你叫了我幾聲哥哥?現在對你叫的這麽親熱。”
  不提還好,一提蘇措氣不打一處來,衝蘇智飛個憤憤的眼神過去:“我還沒說你呢,怎麽遲到這麽久才來?我在太陽下等了你足足一個鍾頭。”
  “對不起,”陳子嘉看了看辭窮隻得在一旁內疚的蘇智,對蘇措輕言解釋:“路上堵車堵得厲害,而且蘇智的手機沒電,我的手機臨時又壞了,一時沒法通知你,讓你久等,真是對不起。”
  在這種絕頂的帥哥麵前,蘇措也顧及形象,好脾氣的接受了這種說法,站在陳子嘉身邊投給哥哥一個“我大人大量,這次就不跟你計較”的略含憐憫的居高臨下的目光作為回應;蘇智暗自在心裏暗自竊笑:幸好叫上了陳子嘉和自己一道來火車站接這個寶貝妹妹,不然以蘇措的脾氣,他遲到一個小時這種罪過估計能被她打入地獄永不超生。
  蘇智這個暑假有事沒有回家,算來,也有大半年沒有見到妹妹。他上下打量蘇措,心痛的開始感慨:“阿措,你怎麽瘦得跟豆芽一樣?臉都尖了。我知道高三辛苦,可是你也不至於瘦成這樣啊。再說高考結束也有兩三個月了,你還這樣瘦,好像風都可以吹倒。你究竟怎麽搞的,難道爹媽沒給你吃的?”
  蘇措一怔,表情不明的笑著扭頭。一轉頭看到陳子嘉攔引著一輛出租車朝這邊過來,她籲出一口氣:“出租車來了,咱們上車吧。熱死我了。”
  三個人頂著太陽搬行李,蘇智忽然停下,皺眉看著低頭把行李一件件搬到出租車上的蘇措,問:“阿措,你的圍棋有沒有帶來?”
  “圍棋?”蘇措困惑的問。
  蘇智難以置信的叫起來:“蘇措!你居然忘記帶圍棋了?”
  蘇措不甘示弱,也不管火車站來往的行人的注視,叫的更大聲:“我就忘記了怎麽樣?”
  “沒怎麽樣,”蘇智瞪圓眼睛說,“我難以相信,你會忘記圍棋。就算高三你沒有碰過棋子,但是現在都大學了啊。”
  “你那麽大驚小怪幹什麽?”說著蘇措把小行李箱搬上後備車廂。
  “可是……”蘇智眉毛一揚,整張臉上的笑意慢慢退散。他打算繼續說什麽,卻被陳子嘉不重不輕的拍掉了。
  陳子嘉再了解蘇智不過,深知他這樣已經不是抬杠,而是真的動了氣。他扯了蘇智一把,拍拍他的肩頭,說:“兄妹倆都在一座城市,互相有伴,很難得。不過怎麽一見麵就抬杠?”這句話成功的把蘇智為完成的話堵住咽喉裏。
  聽到這話,蘇措慢慢站直了,扭頭對陳子嘉輕輕搖頭,前言不搭後語的說:“不是的。我考華大和蘇智一點關係也沒有。並不是因為他先到這座城市我才考的。”
  她說話時語速很慢,臉上卻笑咪咪,陳子嘉靜靜看了她一眼,再扭頭看蘇智,眼底閃過一絲疑慮之色;蘇智再次笑笑,讚同的點頭:“是這樣的。阿措在高三下學期之前,成績一直不很好,上重點線都困難;誰也沒有料到她僅僅用了幾個月時間,成績突飛猛進,高考成績是全校第一,不然怎麽敢考隔壁的華大。”
  陳子嘉驚訝,立在原地盯著蘇措半晌才說:“蘇措你真的很聰明。”
  蘇措瞪了哥哥一眼,但嘴角卻輕輕一揚,對著陳子嘉笑容綻放,十足受用的樣子。她的眼睛如一泓清水載日光下閃耀,波光粼粼,輕盈的靈氣從那雙眼睛裏散發出來。看得陳子嘉一愣,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跟著微微一笑。
  坐在車子裏,蘇措打量著窗外車水馬龍的景色,神采飛揚的問:“蘇智,大學好不好玩?”
  “看你怎麽過了。不過一般人都覺得,我們學校比你們學校好玩。”
  蘇智上的是西大,蘇措考取的是同一座城市的華大,都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名校。學校毗鄰,之間連個圍牆都沒有,加上教學樓公用,課程互選,不少老師也在兩個學校同時任課,圖書館資源也都是共享,兩個學校實質上也是一所。不過兩校的同學們私下卻不服的多,總想把兩個學校拖出來比個高下——然而,百年過去了,也沒個結論。
  因為就像國內許多大城市裏的大學一樣,兩所學校各有側重:西大重文科,華大重理工,幾乎沒有可比性。
  蘇措輕輕撇一下嘴,用目光跟蘇智眼神交流。若是平時,她肯定會跟蘇智抬杠說我們重理工科大學當然不屑跟你們重文科大學比雲雲,但是現在有陳子嘉在場,她刻意收斂了許多。嘲笑蘇智不要緊,但把這種如六月陽光一樣英俊的陳子嘉也給諷刺一頓,她是萬萬不幹的。
  九月授衣,這天是蘇措到華大報到的第一天。
  還有一個星期華大才正是報名的日子,蘇措跟著蘇智和陳子嘉很過了幾天舒服日子,陸續把城裏城外的旅遊勝地轉了一圈,還附帶熟悉了一下兩所大學的所有食堂。陳子嘉是本地人,很熟悉這座城市,又周到又有耐心,每去一處,都把這個地方的所有掌故講給蘇措聽;九月氣溫依然很高,並不是旅遊的好季節,每天回學校三人都是大汗淋漓,可他沒有露出半點不耐煩的神色,總是微微的淺笑,那種模樣,實在叫蘇措難以忘懷。
  蘇措悄悄跟蘇智說:“你真的交到了一個好朋友啊,對朋友的妹妹都這麽好,”說著一臉神往,“我在大學裏能交到這樣一個朋友,就好了。”
  蘇智自鳴得意:“那當然,你以為你哥是什麽人?”
  一得意又換來蘇措鄙夷的眼神。
  幾天來她從蘇智以及其室友口中零零碎碎的得到很多陳子嘉的消息,例如他能文能武,身兼數職,包括是校學生會的某部長,還有幾個協會的某會長,協會的名字繁瑣,蘇措沒能完全記住。但這些消息讓她有了一個起碼的認知,陳子嘉在學校裏實在是個受人歡迎和尊敬的人,是個擁有若幹粉絲的人。
  總之一句話,人中龍鳳,舍他取誰。
  和他們混在一起,蘇措明顯覺得自己的明顯比單獨一人受關注得多。尤其是在西大的食堂裏麵,那刷刷的目光簡直是如同刀子一樣朝她飛來,她的一言一行都成為別人關注的焦點之一。為什麽是焦點之一呢?因為焦點的中心是陳子嘉。
  幾天熟悉之後,她不再叫甜膩膩管陳子嘉叫“子嘉哥哥”,也跟叫蘇智一樣大咧咧叫陳子嘉的大名,不限時間地點,一個字兒都不少。她聲線清脆響亮,足以吸引的所有人為之側目,哪怕是在擁擠的食堂。
  側目的原因當然不僅僅因為她那確實悅耳的聲音,而是因為這把呼喚的對象是陳子嘉,是聞名兩校的大名鼎鼎的陳子嘉。
  這一叫讓蘇智又好氣又好笑,他左顧右盼一下,看到陳子嘉在另一個窗口排隊等著打飯,才壓低聲音開口:“阿措,你也知道,陳子嘉在學校裏有多少擁護者?你不叫以前的子嘉哥哥最好,可是你現在又大呼小叫他的名字,生怕別人聽不見。不論怎麽說,你叫一聲師兄總是不錯。這麽沒大沒小,小心招人嫉妒。”
  蘇措托著餐盤,“撲哧”笑出來:“名字取來就是讓人叫的。我這麽叫他,他自己都沒說不好,別人的想法我更管不著。是不是?”
  可是奇怪,明明那麽多女生都在關注陳子嘉,卻好象沒有一個對她表白的。吃飯的時候,他們四周的位子大半都是空著的,女生們小心翼翼的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拋下一個含義不明的目光走到別的空曠的地方。
  蘇措奇怪了幾天,終於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問:“蘇智,難道我們身邊有鬼?”
  陳子嘉一楞,蘇智板起臉:“你說什麽?”
  “為什麽沒人坐我們旁邊?大學的食堂是這樣麽?”
  蘇智在桌子下踩了蘇措一腳。
  蘇措瓷牙咧嘴了一下。陳子嘉放下筷子,關注的看著她問:“怎麽了?”
  “不小心腳抽筋了。”蘇措連忙說。
  “抽筋?”
  “恩,那種忽然的抽筋發麻。”
  “應該是缺鈣。”陳子嘉說,“並且缺乏鍛煉。”
  “大概是吧。”蘇措抑製著麵部表情,竭力使得自己不要笑出來。她扯開話題,一臉憧憬:“明天學校就開始報道了,應該很熱鬧吧。”
  三人說得愉快,一時有點忘記身邊人物,直到有人同他們招呼。“喂,陳子嘉蘇智,這幾天都不見你們,任務堆如山,忙壞我了。你們這桌有人麽?”
  “沒有。師兄你請坐。”
  蘇措知道肯定不認識這人,埋頭繼續專心吃飯,甚至在聽到蘇智介紹說這是西大赫赫有名的學生會主席王沈時都沒抬頭,直到聽到蘇智介紹自己才抬頭瞄了他一眼。這一見倒是有點意外,她沒料到坐在自己側位的這位學生會長居然是個風神俊朗的年輕人,眉毛極濃,好像是墨畫上去的。
  紛紛擾擾的食堂裏人聲鼎沸,王沈完全沒料到自己居然會在這種環境下看到這樣一雙充滿靈氣的眼睛,好像世間隻有這雙眼睛是真實的。他不由得多看她了一眼。蘇措低頭笑起來,一桌人都看向她,她隻做渾然不覺。蘇智瞪一眼她,然後介紹說:“是我妹妹,蘇措。”
  王沈擱下餐盤,對蘇措點頭微笑道,“咱們學校的新生?”他是大三學生,這群人裏最大的,也最有權威。像是為了配合他的身份一樣,他的聲音略顯的低沉。
  “不是,”蘇措回答:“我是華大的。”
  “什麽專業?”
  “工程物理。”
  這幾人在西大學生會也是相當熟悉,王沈愕然之極,用探詢的目光詢問剩下的兩人,得到二人點頭示意後,王沈問:“你居然學工程物理?”
  蘇措不曉得被多少人盤問這個問題了,有點失去耐心,便一口氣說:“是的。不用再問了,我沒選錯專業,我很早便非常清楚這個專業會學到什麽。我為什麽報考華大也是他有全國最好的工程物理專業,就是這樣,沒什麽好奇怪的。”
  這一句起了莫大作用,一桌人多多少少有點吃驚;就連蘇智也是第一次聽到妹妹歎氣考華大的理由,更不用提其餘兩人。半晌沒有人開口講話,隻是互相眼神交流。
  蘇智晃晃勺子笑了,“喂,阿措,你什麽時候想當物理學家了?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你誌願是職業棋手,怎麽現在變化了?”
  “我變了?沒變啊,”蘇措漫不經心的反問,“再說我什麽時候想當棋手了?我怎麽一點也不記得了呢。”
  王沈又是一怔;陳子嘉已經是這幾天來第二次聽到圍棋,側頭打量坐在身畔麵色泰然嘴角略有淺笑的蘇措,然後問:“蘇措,你棋下的很好?”
  “我不會下棋。”蘇措的目光至左向右的輕輕掠過同桌三位帥哥的臉上,頭一次沒那麽明亮,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罕見的平靜。她眼睛依然清澈,卻不見底,讓三人不約而同想到萬尺深海的那種平和。
  蘇智眉毛眼睛快攪在一處了,重重的說:“你還在上初中就已經是七段,現在卻說,你不會下棋?”
  兄妹倆的情緒變化一絲不落的落在陳子嘉眼裏。他輕輕咳了一聲,對幾不可見對蘇智搖了搖頭。蘇智眼角餘光瞥到陳子嘉的眼神,強忍著把剩下半截話吞進了肚子裏,盯著蘇措,一臉不甘心。
  “不會就是不會。”蘇措用筷子從蘇智的餐盤裏夾菜,笑眯眯的說:“發現你打的菜比我的好吃,那個打飯的大師傅認識你吧,真偏心。”
  這樣話題就輕輕巧巧背岔開。三位男生都是學生會的,平時也熟,很快就討論起學生會迎新的事情。
  蘇措環顧四周,發覺自己已經淪為食堂裏最受注視的人,盡管隔得遠,各色低語聲她聽不大請,但是同學們的目光神色,指指點點的動作她看得一清二楚。蘇措不帶情緒的收回目光,仔細的審視包括自己老哥的在內的三位男生,毫無疑問他們都是最讓人傾慕的那型,才貌雙全。
  她心底隱隱有種預感,暗自後悔,不動聲色的斂了斂眉。
  “我吃飽了,先回學校。”蘇措端著餐盤站起來,看著蘇智也要起身,她立刻搖頭,“好幾天了,我知道回寢室的路。你們剛剛不是說馬上就要開會麽。不用送我了。”
  蘇智沒堅持,說:“好。有事給我打電話。”
  瞧著蘇措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的,王沈臉上浮起一個深思的表情,半晌後扭頭對蘇智說:“沒想到,你經常提到的這個妹妹跟你截然不同。”
  陳子嘉眼神一跳,把目光轉到一樓食堂出口的人群中;蘇智苦笑一聲,沉沉的說:“阿措其實不是我的親妹妹,是我堂妹。”說罷他也追隨陳子嘉的目光轉向樓下的人群之中,來往不少都是些朝氣蓬勃榮光煥發的大學新生和陪同的父母,他的目光在空中遊曳了一圈,終於在門口處瞧見蘇措修長的背影。她那襲藍色的裙子在人群中一閃而沒。

  二
  正式報名後,蘇措認識了班上的同學。她雖然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還是沒有料到整個工程物理係裏居然隻有兩名女生,一個是她,另一個是同宿舍名叫楊雪的北方女孩。剩下二十多位同學都是清一色的男生,一個個才從高三出來,說話謹言慎行,怕給新同學留下不好的印象。
  楊雪名字雖秀氣,但是是個標準的北方女孩子,高高個子,性格豪爽,說笑話聲音都比別人大。蘇措其餘兩位室友盧琳琳是南方人,鄧歌則是本市人,就讀於材料學院,兩人模樣秀美,脾氣也好——這當然隻是表象,混熟了就發現所有的大學女生都差不多,表麵上力求做到斯斯文文笑不露齒,但是回到宿舍就暴露本性,一樣的對愛情充滿向往,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期望,對減肥美麗這種話題有著莫大的興趣,更常見的,則是對著帥哥發花癡或者臥談討論係裏院裏哪位最帥等等。
  蘇措很喜歡她們,直到畢業,她們的關係都非常要好。
  在各色傳言中,工程物理一直是一個神秘的專業。基本上你進入了它,你的大學生活就等於上課自習做實驗。尤其是在華大,這種症狀就更明顯了,華大的工程物理係在全國範圍內都是數一數二的,學校當然不能辜負這個名聲。子不教,師之過嗎。蘇措拿到課表的時候,驚覺傳言竟然是真:課程排滿,一天來說都是三節大課,主要是數學物理計算機,還有各式各樣的繁多的選修和政治,晚上都得上課。繁重的課業對蘇措來說算不上什麽讓人驚喜的消息,對整個係的人倒是莫大打擊,所以陸陸續續的有人轉了係,到大三開學時,整個係隻剩下入學時的一半。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了。
  雖然這種專業環境相對於別的專業是惡劣了點,但蘇措卻不覺得。除了英語爛得可以會偶爾打擊她的自信心之外,她生活絕對算是如魚得水。那些艱澀深奧的課程對她來說則是趣味是鬥智鬥勇,那些複雜的數學物理方程式簡直勘比音樂家手中的樂符——蘇措覺得,自己開始喜歡這個專業。
  然則大學畢竟是大學,除了讀書之外,還有很多有益身心的協會。開學數星期後的周末,學校各個協會社團開始一年一度聲勢浩大的納新活動——數不清的協會社團擺滿了校園裏占地最大的長陽湖四周,每個社團顏色特征都不一致,旗幟標語橫幅迎風飄揚,招搖的吸引新生的目光。
  拜國家擴招政策所賜,大一的新生熙熙攘攘的輾轉於各個協會之間,若是有誰有心站在湖畔的教學樓俯瞰湖畔,將會發現,長長湖堤望去,都是黑壓壓的人頭。
  在這種情況下,蘇措和宿舍的同學走散了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大家本各有各的愛好,走散了反而可以將這些協會看的更加仔細。
  蘇措在人群裏穿梭來去,漫不經心的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雖然有若幹熱情的師兄師姐主動邀請她入會,她笑一笑,然後客氣的婉拒。
  接近十月,已經不太熱了,但是時候接近中午,蘇措的額頭開始出汗。她打量四周地形,預備找個地方坐下來歇一歇,卻看到湖畔最不起眼的角落還有一個社團在納新。同別的社團人來客往不一樣,這個社團顯得門庭冷落。既沒有人散發傳單,也沒有什麽標語橫幅廣而告之大肆宣傳,除了他麵前立著的那塊寫著紅字的“哲學研究會納新”的牌子。隻有一個男生坐在桌子後靜靜看書,時常有女生前來問訊情況,但也是很快就離開。
  誰說過的,側麵好看的男生才是真正英俊的?蘇措站在那塊“哲學研究會納新”牌子那裏,不動了。
  那名男生戴著眼鏡,側麵線條優美光滑,鼻梁直挺;他有不同於別人的獨特氣質,輕易就抓住別人的視線。現在蘇措起碼是被他抓住了。
  有這樣的男生坐陣,還怕招不到新人?蘇措不由得笑了。那名男生抬起頭來,然後取下了眼鏡,露出一對狹長漂亮的黑眼睛。他胸前掛著協會的牌子,寫了名字“許一昊”和職位“哲學研究會會長”。
  “願意加入我們社團麽?”男生把書放下,蘇措看到書名,是法國德裏達的《論文字學》,以艱澀聞名,很難讀下去。他站起來,“我是哲學研究會會長許一昊。”
  “加入你們社團有什麽條件呢?”蘇措問。
  許一昊麵色沉靜的打量蘇措,然後從抽屜裏翻出一張表格。“你先填一下這張表格。寫一篇與哲學有關的文章,不低於五千字,一個星期內發到我郵箱裏。”
  蘇措“撲哧”一聲笑了。難怪別人問一問就走了,盡管這樣英俊,還是會嚇到絕大多數慕美色而來的女孩。這麽高的要求,誰能做到?還是哲學論文。
  許一昊迷惑不解。他看到蘇措笑起來眼睛波光粼粼,沉吟著,然後說:“笑什麽?”
  “沒事,”蘇措止住笑,“師兄,你們研究會有幾個人?”
  “不到十個人。”
  “平時活動會議多不多?”
  “人少,沒有固定的例會。”許一昊說得意味深長。
  蘇措把填完的表格雙手遞還許一昊,說:“會長,我會盡快把文章發到你郵箱的,你注意查一下。”
  “我會的。”許一昊點頭而笑。這是蘇措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正象這個季節的陽光,明亮決不刺眼,叫人格外舒服。
  這一天收獲頗豐。寢室的同學們比蘇措晚了若幹個小時才紛紛返回,每個人手裏都是一大疊宣傳單,然後興高采烈的交流自己申請了哪些社團。蘇措因為隻申請了一個社團剛剛達到學院要求的底線而被室友們大肆抨擊與嘲笑了一番。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深入而激烈的大討論,主題就是關於哪一個社團的誰誰比較英俊等等,結論就是其餘人熱情洋溢的說明天一定要去申請那個社團雲雲……蘇措雲裏來霧裏去,很快便堅決的爬到床上補瞌睡。
  直到幾雙魔爪把她搖醒。
  “怎麽了?”蘇措掙紮著睜開迷糊的雙眼。
  幾張激動的臉龐一下子擠到蘇措的麵前,好像放大鏡一樣。蘇措的睡意頓時嚇跑了:“我欠你們錢了?”
  “寢室外麵,有兩個大帥哥找你!”楊雪的眼睛裏冒著光,不,在蘇措看來,那在簡直是紅紅的火焰。
  “帥哥?”蘇措往頭上套衣服,聲波經過衣服上的纖維被衰減,聽起來朦朦朧朧的。
  “是啊。好帥阿,真的真的好帥啊。天底下怎麽可能有這麽帥的人呢?”盧琳琳一副夢遊的神情,“我打飯回來的時候他們剛到,然後請我叫你出去。說打你手機打不通……尤其是那個高一點的,實在是帥得慘絕人寰啊,而且還那麽的有禮貌啊。”
  蘇措給手機換了塊電池,有氣無力的說:“哦,他們大概是我哥和陳子嘉吧。我們約好出去吃飯的,結果我睡過頭忘記了。”
  “陳子嘉這個名字倒是聽過,你哥哥叫什麽?”
  “蘇智。”
  “噢噢,”鄧歌恍然大悟,“是隔壁西大的?”
  “是的。”
  “早有耳聞阿。”鄧歌仰天一歎。
  “開學不到一個月,你是哪裏聽來的這些八卦消息?”蘇措吃驚的問,鄧歌沒來得及回答,手機忽然鈴聲大作,簡直要刺破人的鼓膜,仿佛在報複蘇措把他們關閉數小時之仇。摁下免提之後,蘇智惱怒的聲音傳來:“蘇措,快給我滾出來!”
  “真是,認識這麽帥的帥哥也不曉得給我們介紹。”楊雪憤憤不平看著蘇措抓起手機向外衝,撇著嘴,“回來讓她請我們吃飯!”
  蘇措衝出寢室,看到蘇智等得不耐煩在門口不停打轉,陳子嘉則是一慣的淡定從容,微微含笑;蘇措穿著淡藍色的休閑服,而陳子嘉則是白襯衣黑褲子——就連她也不得承認——的確是很養眼。
  他們的出現無疑是給女生宿舍區的投下了一枚原子彈,往來者皆一步三回頭,更有甚者專程從寢室跑出來圍觀帥哥。
  蘇措熟視無睹蘇智,挪著腳步,陪著笑容對陳子嘉走過去。
  “實在對不起……我睡過頭了……”蘇措小雞吃米般點著頭,“其實是我忘記了。”
  蘇智手掌一揮,宛如老鷹小雞般拎起蘇措離開宿舍。雖說蘇措根本不矮蘇智隻比她高了半頭但是鷹爪主人的那種氣勢猶如真理和正義一樣充滿力量。讓蘇措隻得乖乖聽話,毫無還手之力。
  質問開始了。“手機為什麽不開?”
  “睡醒了才發現沒電了。”
  “你……”蘇智怒目圓睜。
  “好啦好啦。”蘇措橫眉冷對的對蘇智翻了個白眼,“我錯了行不行。”
  陳子嘉湊過來圓場:“不要怪她了,我們又沒等多久。”
  蘇措愉快的瞄了眼蘇智,湊到陳子嘉身邊,抓住他的雙手一握,語氣包含革命熱情:“還是陳子嘉好。蘇智你跟陳子嘉作同學認識也這麽久了,怎麽人家那麽多的優點你一點也沒學到呢?真是活該找不到女朋友啊。”
  蘇智咬牙切齒的哼了一聲。這樣的抬杠早已見怪不怪,陳子嘉搖頭一笑,眼角餘光撇到蘇措的手迅速從自己手上彈開。蘇措指骨纖細,皮膚光滑,手心指尖俱是冰冰涼涼,像一個冰塊兒。那種冰涼奇特的觸感在陳子嘉手上停留許久。
  “今天學校納新,你都參加什麽協會了?”點完菜之後蘇智問,語氣很溫柔,活像訓斥小輩之後然後發覺自己過分而心懷內疚的長輩。
  “哲學研究會。”蘇措說。
  蘇智嘴裏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什麽?人數最少的那個社團?”
  “會長是許一昊?”陳子嘉沉吟道。
  “原來你們交友廣闊到這個地步,連我們學校的這麽一個小社團的會長都認識。”蘇措興趣盎然的說,“滿有意思的一個人,還讓我交一篇五千字的哲學論文。”
  “你是真覺得人家有意思才想入會還是因為人家長的帥想去套近乎?”蘇智似笑非笑的睨蘇措一眼,問,“五千字的哲學論文,你會寫嗎?以前寫篇作文都那麽難,還要我代筆呢。”
  蘇措手指一揮,揚起盈盈笑臉:“答對了。果然知我者蘇智也。為了接近他,寫五千字算什麽,五萬字十萬字都沒問題。”
  陳子嘉跟著一笑,眉目也隨之而動,整張臉鮮活生動在飯店輕柔的燈光下顯得分外溫柔,引得周圍幾張桌子上的女生紛紛看的入了迷。他開口說:“許一昊我認識,如果你真想入加入社團,我同他講一聲。”
  “謝謝你,不用了,我已經是加入了。”蘇措笑微微說,“學院的不成文的規定要求我們每人必須加入一個社團,據說最後要算入學分。”
  “別的社團你考慮過沒有?”蘇智認真的問,“大規模的協會,就像校學生會之類的。這確實鍛煉人的能力。”
  “不知道,到時候再講,”蘇措提出疑問:“不過我奇怪,既然人那樣少,不符合社團的起碼條件,學校怎麽不取締?”
  陳子嘉蘇智兩人對視一眼。
  “怎麽?”
  “知道你們學校的校長姓什麽?”蘇智頗有深意的問道。
  “許校長。”
  “許一昊就是他的兒子。”
  蘇措眨眨眼,訝然道:“真是有點意外。不過難怪他長的那樣英俊,原來有個是繼承了爹的優秀基因啊。”
  “不過這件事情基本上沒有人知道,包括你們學校絕大多數老師都不知情,”蘇智說,“你應該也能感覺到,許一昊絕對不喜歡張揚。”
  “是,”蘇措同意,“那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蘇智的目光朝半晌不曾開口的陳子嘉看過去,然後再挪回來:“你剛剛不是才說我們交友廣闊麽?”
  可惜蘇措已經沒大留心這句話,她一心一意的看著菜一道道的終於送上來了。

  三
  對學校越熟悉,蘇措越熱愛學校的圖書館。最大的綜合圖書館是古色古香的建築,四周綠樹環繞,環境也好。據說是百餘年前修葺,現在給擴建了,占地麵積廣大,裏麵藏書豐富。蘇措除了上課時間就背著電腦筆記本跑到圖書館看書或者上自習。她早出晚歸,基本上不上街,不出校門,如果要找她,去圖書館準沒錯,因此某種程度看上去,有點特立獨行。
  蘇措看的書都理科方麵極冷門的書,基本上屬於人跡罕至的那類,十天半個月都沒人來借一本書。閱覽室不大,有連在一起的兩套桌椅。幾天之後,蘇措很快發現在這裏自習有一個難得的好處,圖書館的桌椅本比自習室的寬大得多,她可以把自己背帶來的筆記本電腦,書等等全部攤開,堆滿滿一桌而不用擔心別人的感受。伸手就能拿到,實在是方便極了。
  所有她根本沒料想到自己在這犄角旮旯裏還能遇到許一昊。雖然許一昊同樣喜歡看些冷門的書,可他的專業是法律,跟理科完全不沾邊嗎。
  蘇措仰頭看到站在自己麵前英俊挺拔的許一昊,這種想法一閃而過。
  “我也算是圖書館的常住人員,對那個館那個房間裏有什麽書比圖書館管理員還清楚。可是卻不知道角落裏還有這樣一個小閱覽室。”許一昊評價道。
  “師兄,不好意思,因為這裏不常有人來,我占了兩個位子。”蘇措手忙腳亂把另一張桌子上的書堆成一摞,再請他坐下。
  她心裏愉快的想,那怕你是校長的兒子,這麽大一所學校,你也不可能什麽都知道。
  “你每天都在這裏看書麽?”
  “這裏的書很有趣。”
  許一昊也不客氣,從容在蘇措身邊落座。秋天的陽光一路過關斬將的穿過大氣層穿過圖書館外的高大樹叢穿過圖書館的玻璃窗落到許一昊的臉上,勾勒出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光滑的額頭和下顎,挺直的鼻梁,狹長漂亮的眼睛。他今天帶了眼鏡,看起來那樣的儒雅,那樣的似曾相識。
  蘇措懷裏抱著一摞書,呆呆看著她。7
  “蘇措,我看了你的文章了。你——”
  許一昊扭頭時發覺不對勁。看著他發呆的女生他不是沒見過,而且還不少,可是麵前這個明顯不一樣。他記得納新時第一次見她,那時感覺她很瘦,聲音悅耳動聽,臉蛋隻有巴掌大,皮膚白皙如玉,身上的氣質很不平凡。這些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隻是她的眼睛變了。
  那時候蘇措的眼睛裏透出一股罕見的靈氣,是他在所有人中都沒有見到過的;現在卻灰暗朦朧,沒有光芒沒有焦距,似乎悲哀在裏麵轉來轉去。
  “怎麽了。”許一昊緊張不已,拍一下她的肩膀。
  蘇措清醒過來,看清楚麵前的人依然是許一昊,臉上浮起歉意的笑容。她把臉扭到一邊去;片刻之後她神色如常的轉回來。
  “你剛剛怎麽了?”
  “師兄。走神而已。”蘇措笑道。
  “走神?”許一昊不放心,問,“你樣子看起來不正常,要不要去醫院?”
  “很正常。因為你那麽英俊,我就看的呆掉了。”蘇措正正經經的說。
  許一昊怔一怔,打量蘇措的表情確定不是玩笑之後,他臉一下紅了。居然會臉紅?蘇措淺笑:“師兄,難道沒有人跟你這樣說過?我不信。”
  “沒有像你這樣,把說話那麽直接。”許一昊鎮定下來,說。
  蘇措伏在桌子上笑得樂不可支。好在這間閱覽室偏僻,也不怕有人聽到。笑完後蘇措坐直,擦擦眼睛裏笑出的淚,把話題轉回最初:“師兄,剛剛你說我文章怎麽了?”
  許一昊一怔,當初想說的話忘記了七七八八,重新組織一下話語後,他說:“你寫的很好。我回複到你的郵箱裏了。”
  “是麽。我今天還沒來得及看郵箱。”蘇措轉身翻開筆記本電腦,查收郵件。
  “你周五下午有課沒有?”許一昊忽然問。
  “有個實驗,”蘇措說。
  “那實驗結束後你來活動中心,我們順便開次會。也把你介紹你給別的社員認識,”許一昊且笑且歎:“雖然人少,但是要湊到一起還真不容易。”
  蘇措喜歡做實驗,雖然這次的實驗是大學階段裏所有實驗裏最簡單的,不過她依然做了充分的準備,做實驗時幹練嚴禁,有條不紊,是最早做完實驗的學生。整齊好器材之後,蘇措把測出來的實驗數據交給老師檢查,她的字本就寫的好,那張表整整齊齊,一個汙點都沒有,帶實驗的老師忍不住大加讚頌。
  蘇措在老師的誇讚聲中心情愉快離開實驗室,腳步輕盈的好像踩著雲一樣。她看看表,離約定開會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不過本著新人要謙遜的原則,蘇措覺得自己還是早點到活動中心比較好。
  活動中心是校內各大社團的基地,高五層,形狀是奇怪的“之”字形,在蘇措看來,特別是特別,要說美感實在無從談起。虧得華大建築係是全國第一,完全無從佐證。活動大樓前人來車往,大概是全校最熱鬧的地方。
  蘇措在樓裏尋尋覓覓的尋找自己的協會,一路上飽覽了個協會的風光,一層二層是報告廳演講廳舞廳,三層則是被學校裏最大的兩個社團校學生會和研究生會瓜分。其餘幾十個協會隻得擠在四層五層。蘇措想,真是不公平啊。
  大約是樓裏的人口稠密,蘇措很快發現這裏帥哥的平均密度大大高於校園裏的平均水準,讓人目不暇接。難怪寢室的那幾個說什麽也要加入到校級的社團裏麵,原來是這麽回事。
  起初蘇措滿麵笑容,十分鍾後她就開始歎氣。她從的雙腳已經踏遍四層五層的每個地方,可以依然沒有發現哲學研究會的所在,既然如此,隻好去一趟三層了。
  三層的搜尋也是無果,蘇措靠著樓梯扶手正在考慮要不要問人的時候聽到嘈雜聲講話聲沿著樓梯傳上來。
  蘇措漫不經心的送去一道目光偵查情況,然後她就看到陳子嘉和本校學生會的一幫人交談著拾階而上。那群人裏不乏英俊青年,可同陳子嘉比起來,還是差得不止一點半點。已經有人開始打量陳子嘉了。蘇措覺得這種情況下最好不要同他招呼,輕快的閃了幾步躲到最近一間極不起眼的房間裏去。
  陳子嘉恰巧這時抬了一下頭,看到了一個極熟悉的身影,背著書包,一眨眼之間,動人的側影轉瞬而逝。
  這個房間小得很,也很簡陋,隻擺放了沙發和一套桌椅,還有電腦。屋子裏兩個男生對坐著下棋。對門坐的那個男生瞧見蘇措進來,站起來問:“同學你找人麽?”
  “我在找哲學研究會。”蘇措說,“轉了一圈了也不知道在哪裏。”
  “這裏就是。”那個男生哈哈一笑,“很不好找吧。”
  另一個男生也站起來,他打量蘇措幾眼,笑道:“你就是那個許一昊說的那個新加入的小師妹?蘇措?”
  “正是我,”蘇措乖乖點頭:“二位師兄好。”
  二人就笑,“我們社好多年沒有女孩子加入了,尤其是像你——。”
  “我還怕你找不到這裏,”許一昊推門而入,“上次忘記告訴你地方,打你電話又說關機。”
  “我忘記給手機充電了。”蘇措抱歉的解釋。
  “原來如此,”許一昊說,“那開會吧。
  “開會?”蘇措愕然。
  “人都到齊了不開會做什麽?”許一昊看著蘇措,漂亮的眼睛裏全是笑意,那笑意似乎都盛不住,好像要流淌出來。
  原來這個協會隻有四個人。四個人。蘇措心裏默念,雖然知道人少,少成這樣還是讓人意外啊。若是別人是會長,哲學研究社不知道得被取締多少次啊。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許一昊簡單交待了這個學期的任務和計劃,把蘇措正式介紹給其餘的人,然後會議就結束。
  本來約定好的大家晚上一起吃飯,但是剩下兩人紛紛說有事得離開,房間裏隻剩下蘇措和許一昊。
  “把人聚齊真不容易,”許一昊說。說完他略微低下頭,翻著手裏的什麽東西,他青鬱鬱的頭發,搭在前額,蓋住了大半耳朵。
  許一昊看完手裏的稿子,放在辦公桌上,開始翻箱倒櫃,不知忙些什麽。他邊找邊說,“茶葉放在什麽地方?”
  蘇措本來以為許一昊喜歡喝茶,沒想到許一昊沏好了茶卻把茶杯放到自己手邊。又坐回去,再次拿起手裏的稿子捏著。
  “一昊,在不在?”陳子嘉推門而入,臉上笑容燦爛。
  許一昊回頭,毫不意外的問:“這次有什麽活動?”華大西大兩校學生會經常聯合組織活動,所以陳子嘉也屢屢出現在這棟活動中心。
  “風采才藝展示的一個活動。”陳子嘉說著,眼睛看到坐在沙發上的蘇措,叫她,“蘇措你也在。”
  蘇措抿嘴一笑。
  許一昊吃驚不小:“蘇措你認識陳子嘉?”
  “陳子嘉是我哥哥的同學。”
  “你哥哥是誰?蘇智?”
  “是的。”陳子嘉說。
  “原來都是熟人。”許一昊笑起來,先是嘴角一揚,然後笑意迅速滲到黑亮的眼睛裏去,他說:“還有一點時間。蘇措,會不會下圍棋?”
  蘇措渾身一僵,竭力讓自己不去看那張棋盤。可惜她還是失敗了,她瞄到黑子白子還在棋盤上麵貼著,剛剛開局不久,戰況不算明顯。就一般人來說,兩位離開的師兄下的得已算不錯。
  “不會。”蘇措重複說,“我不會下。”
  “那我教你?”許一昊輕聲說,“不是有人這麽說麽,棋下好了,人也就做好了。”
  陳子嘉默不作聲抱臂看著二人。
  蘇措沒說話,眼睛擱在棋盤上。白棋下得舒展奔放,思路清晰,取舍得當黑棋似乎給對手氣勢給震住了,一副縮手縮腳放不開的樣子。
  “你會下五子棋麽?”
  蘇措回神,臉色平靜之極:“不會。也不想學。”
  沒想到得到這樣斷然的答複,許一昊一時語塞,陳子嘉及時解圍:“她不想學,就不用學好了。圍棋也不是人人都學的好的。”
  許一昊看一眼他,沒說話。
  蘇措平靜的看著陳子嘉,對方亦是眉目不動。良久他轉身對許一昊說:“我回學生辦公室開會去了。”
  “晚上一起吃飯?”
  蘇措麵色一緊;陳子嘉擺擺手:“不了。我跟他們一起吃。”
  陳子嘉離開後,許一昊神色有些感慨。他說,我們小時候是鄰居,住在大院子,一起長大,天天混在一起玩,什麽調配搗蛋的事情都幹過,後來我爸爸工作調動就搬走了,隔了好多年不見;直到上高中,我們同校同級,又開始熟悉起來,那時候也挺有意思,我們曾一起組織過許多活動……
  蘇措心裏想,難怪陳子嘉對他知根知底的,原來不光是同學那麽簡單。
  不過,進學校這麽久了,認識來認識去的都是這些人,她隱隱覺得自己掉到一個圈子裏去了。
  蘇措回到寢室已經是晚上十點之後。
  宿舍的幾位姐妹一下子就圍了上來。鄧歌笑的像奸詐的小狐狸,說:“晚上跟誰去吃飯了?”
  “跟你們說過的,我們那個協會的會長。今天不是我們第一次開會麽。吃個飯也很正常的。”蘇措翻著白眼。
  “可是你忘記跟我們說他是許一昊!咱們學校赫赫有名的帥哥!”
  “我想這不重要吧。”蘇措死裏救生的說,“其實,我是忘記了……”
  “我們學生會今天也去吃飯了,”楊雪說,“不過,我可早回來了。你為什麽這麽晚?莫非是一起花前月下?”
  “開什麽玩笑,我吃完飯就回圖書館上自習去。”
  幾個人迅速的放開她,各自回去上網的上網,看書的看書,同時不忘記送上一個鄙夷的眼神。
  楊雪憂患憂憤的歎氣:“蘇措你們咱們宿舍最有帥哥緣的,可是居然都不珍惜!暴殄天物啊,會被天譴的。”
  蘇措勾著頭,眼睛低到誰都看不到的地方。她喃喃說:“已經被天譴了。”
  她聲音很低,楊雪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沒什麽。”
  “對了,告訴你一個消息。”楊雪再次興奮起來,“吃飯的時候聽她們說,咱們學校和西大要聯合將要舉行一個風采才藝比賽,分男女兩組,是曆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到時候將會是帥哥美女雲集啊。而且據說第一名有數千的獎金呢。”
  有錢雖然是好事,但……
  蘇措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到時候一定很熱鬧吧。她來到陽台上,眺望諾大的整個學校。一棟棟的房屋林立在學校各處,燈火通明,是不是窗口裏有人影閃過。這就是大學啊,到處都是鮮活的年輕人,好像永遠有用不完的精神。她深吸一口氣,就連空氣的味道濃鬱甘甜,也是大學的獨特的味道。

  四
  大一的課多半是大課,是同物理學院其他班一起上的。要知道物理學院是全校學生人數最少男女比例最高的學院,連個之一都不用。學校用來上大課的教室一般是三百人,全院學生一起上課,整個教室不過占了一大半。
  早上第一節課缺課率向來比較樂觀,而且如果老師溫和的話不熱愛點名這項活動的話那麽教室的空位子就比比皆是了。要知道,整個物理學院一共有十九個女生,今天早上居然隻有她一個人到了教室。本來女生少就容易引起重視,何況隻剩下一個——老師無論如何也不會不注意到這一點——
  老師果然開始點名。
  “蘇措。”老師是南方人,咬字咬得非常用力。
  蘇措念了聲“到”,年老和藹的微積分老師取下眼鏡,使勁的打量整個教室唯一的女生,半晌後開始繼續點名。楊雪我對不起你啊……蘇措忍不住開始長籲短歎,我是沒法替你答到了。
  有人在背後捅了捅她。
  蘇措回過頭去。
  “你就是工程物理係的那個蘇措麽?”背後的男生在眾人示意說:“中午一起去吃飯怎麽樣?”他態度懇切,臉上寫滿企盼。
  蘇措認得他,是大氣物理係一班的班長黎傑,前幾天以前給她寫過兩封信,她都沒理。她看著他背後的牆壁,半天沒吱聲。
  黎傑心慌起來,“好不好?”
  “我有事,沒有時間。”蘇措搖頭,“對不起。”她擰過頭去。
  那時候蘇措隻是想避開他而胡亂編的借口。可是當她獨自一人在食堂吃飯被他發現之後,黎傑的臉色就很難看了。
  “你說你有事的。”他說。
  蘇措不晌,繼續吃飯。
  “我給你寫的信,你一封都沒回我,”他繼續說,“你不論喜不喜歡我,但起碼要告訴我一聲,這樣做,很不禮貌。”
  蘇措放下筷子,笑微微的說:“食不語,寢不言。那你現在跑到我麵前打斷我吃飯,又算什麽禮貌呢?請你告訴我。”
  黎傑臉色忽變。蘇措繼續吃飯,她心底也蠻詫異,原來自己這麽有吵架的天份。她本不想說這些,以後上課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把關係弄僵沒什麽好處。
  “你不要誤會,她在等我。”一個聲音在蘇措頭頂響起來,“請你離開這個位子,可以嗎?”
  是許一昊。他今天穿著米色休閑服,有著一張英俊得讓人難忘的臉。
  黎傑怔住,他上上下下打量許一昊,最後臉色灰敗的走開。
  蘇措十分感激:“師兄,謝謝你。”
  “不用客氣,舉手之勞,幸好我今天也到一食堂吃飯。”許一昊放下餐盤,猶疑片刻後問,“他是不是想追你?”
  “也許吧,我不知道。”蘇措單手支著下顎,說。
  “你想沒想過在大學的時候談戀愛?”
  蘇措搖頭:“我上大學是為了讀書而來的。”
  “很少看到像你這樣喜歡讀書學習的女孩子了。”許一昊笑起來,“我算是幫了你一個忙吧。你也幫我一個。”
  “什麽?”
  “我們學院最近有係列活動,呃,是跳舞比賽,我找不到舞伴……”許一昊邊說邊那那雙漂亮的眼睛打量蘇措,“你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蘇措笑起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找錯人了,找錯人了,”蘇措邊笑邊解釋,“我是天生的體育白癡,身體協調度為零,別說跳舞,跳繩都跳不動。師兄,你還是饒了我找別人去吧。”
  許一昊愕然:“可是你看起來哪裏像體育白癡了。”
  “是真的,不信你去問我哥,”蘇措繼續笑道,“說真的,師兄你振臂一呼,不曉得多少女生奔過來要求做你舞伴呢。總之,去舞會上出醜我才不答應。你還有其他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這個忙我是堅決不幫,完全不在我能力範圍之內。”
  “可是,你總不能一個舞會都不去,”許一昊詭異的笑了,“咱們學校裏一直有個傳統,叫掃舞盲,每個新生必定要學會跳舞,這是規矩。”
  這次輪到蘇措膛目結舌,笑不出來了。
  “聽說咱們學校有個傳統,叫掃舞盲?”晚上蘇措一回寢室,就抓住楊雪小聲問。楊雪現在是校學生的一員充滿熱情的幹將,什麽消息都比較靈通。
  楊雪鄙夷的看了一眼蘇措:“你還不知道?舞會可以自帶舞伴,沒有舞伴的呢就隨便分配。”
  蘇措哀號出來。
  “而且下周六晚上就有一次舞會。”楊雪宣布神諭一樣的說,“今天咱班男班長告訴我的。”
  開學選班委的時候,鑒於男女平等的原則,男女生各選了一位班長。女生隻有她們倆,加上楊雪比較熱心公益事業,所以毫無爭議的順利成章的成為女班長。蘇措也得到了安慰獎,分到了無名無實的副女班長的頭銜。
  蘇措不再悲憤了。她平靜的踱回桌前,翻開錢包開始數錢。
  楊雪湊過去,“咋了?”
  “我隻是覺得我去買塊豆腐撞死比較快一點。”
  “難得有你不擅長的事情。”楊雪半點同情心的都沒有
  “我可不可以請假不去?”蘇措問。
  “不行,咱係就我們兩個女生,你都不去了,我一個人去幹什麽,找誰去說話呢。對我來說,這簡直是不可原諒的!”楊雪大義淩然:“何況這是咱們學院的事情,你就算不跳,也要坐在那裏。不然人家說你脫離群眾特立獨行,對評獎學金沒有好處。於情於理,你都不能不去。否則,我跟你沒完。”
  蘇措欲哭無淚,這下子……上賊船了。
  腳崴的時候蘇措正在邊下樓便看書,她這樣習慣了,平時也沒有摔倒,可是那天不知怎的,一腳詭異的踩空,腳踝扭曲了一下,然後她整個人失去重心,頭朝樓梯扶手撞去。她靈敏的抓住了扶手沒有摔倒導致更嚴重的傷,可是腳崴確是不爭的事實。蘇措順勢坐在圖書館的台階上,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倒吸涼氣。
  這時候是吃晚飯的時間,圖書館空空落落,許久也沒有人上下,最疼的那幾分鍾之後,蘇措從書包裏拿出手機,打給蘇智,但一直都沒有人接。
  大概他們在吃飯,食堂裏太吵聽不到手機的叫聲。蘇措咬咬牙,她獨自坐了幾分鍾後,抓住扶手站起來,一瘸一拐的離開圖書館,走到醫院。
  到了醫院才知道,短短十餘分鍾,腳踝腫起的包便有半個雞蛋大小,頗有點觸目驚心。醫生上完藥之後,蘇措的手機響了。
  “阿措,難得你居然開機。”剛剛打完球,蘇智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打電話找我,有什麽事?”
  “沒什麽。”蘇措一默,然後說。
  “沒什麽?你從來沒主動給我打過電話,好容易打一次,居然說沒什麽?”蘇智哼了一聲,“我過去找你。”
  “剛剛我腳崴了。”蘇措不耐煩的開口,“你要來就來醫院。”
  “什麽!”蘇智的聲音直逼近蘇措的耳朵,震得她鼓膜一陣發麻,“你怎麽走路的!眼睛長到天上去了嗎?還是路長歪了?”
  “你是要罵我還是幫我?”蘇措也對著電話吼。
  十幾分鍾後,蘇智第一時間趕到醫院。蘇措本來就瘦,腳踝也細,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繃帶,密密實實的,好像腳上長了一隻橄欖球球。蘇智歎口氣,然後皺起了眉頭。蘇措以為他又要罵,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豈料他問:“還疼麽?”
  “不疼,”蘇措審視的盯著蘇智,說:“沒事,醫生說沒大礙,一個星期就好。”
  蘇智麵色一緩,還是拉著醫生仔仔細細問了一遍才肯罷休。
  “那麽囉嗦,”蘇措涼涼的說:“像個老太婆一樣。”
  “你看我渾身上下哪裏像老太婆?不如我們找個人來問問?”蘇智把自行車推到蘇措麵前,瞪她一眼,“以後我每天送你上課下課去食堂。”
  “不用麻煩了吧。你們不也很忙……”
  “兩所學校就跟一所學校似的,離的這麽近,這點時間還是有的,再說,”蘇智不滿的看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就是你哥才這麽被你欺負,不然你去哪裏找一個願意每天騎車帶你上下課的人。”
  蘇措把眼睛瞪回去:“你說我找不到?”
  “當然沒問題。隻要你一句話,方圓十裏內的人都願意來幹這苦差事呢,不過——”蘇智大笑起來,連連點頭,“就是你肯不肯讓人家幫忙。”
  蘇措假笑:“難得我受了傷,你還說風涼話損我。真是我的好哥哥啊。”
  “我沒損你,我說的是真話。”
  他騎著車,聲音傳到蘇措的耳朵裏,已經聽不清楚了。
  很快蘇措發現自己腳受傷這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居然是宿舍樓的女生們。平時特愛睡懶覺的室友們現在也跟蘇措一樣早起,去食堂吃早飯提前半小時去教室上課。蘇智本來就巧舌如簧,甜言蜜語的說得她們心花怒放,完全忽略了蘇措這個一瘸一拐的病人。
  就連楊雪都立刻決定不在乎蘇措這周末不同她去參加掃舞盲活動這個事實。她深深歎氣:“蘇措,你能不能多傷一段時間啊,如果臥床不起最好。”重色輕友啊,曾經不可原諒的錯誤現在還抵不過帥哥美男的一顰一笑。
  這件事情除了帶來行走不便之外,還帶來了更有嚴重的後果——蘇措很快發現寢室的諸位很快把自己的一切事情都給出賣了。例如每天具體幹什麽,吃什麽,去哪裏玩等等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蘇智,活像特工們的秘密調查報告一樣。
  蘇措給這件事情簡直鬱悶得咬牙切齒。她決心第二天狠狠教育蘇智一頓。豈料她估計錯誤,七點就在樓下等她的那個人,不是蘇智,而是陳子嘉。
  因為是周六,蘇措慶幸自己今天可以拋棄寢室諸位室友,獨自一人背著重重的書包去圖書館上自習。
  對於周末而言,早上七點是很早的時間。秋天的早上容易起薄霧,絲絲縷縷,如同千片落地紗簾。霧氣冰涼流動,變幻莫測,侵入肌膚好象觸電一樣。偶爾可見人出沒,鳥雀聲陣陣,反襯得四周安靜異常。
  陳子嘉推著車朝她走過來,臉上帶著淺淺的笑。他頭發衣服上都有些水氣,眸子裏光華流轉,那種樣子看上去簡直不似凡人。
  蘇措咬著下唇,呆看著他一動不動。良久後,她鎮定的、緩緩的問:“師兄,怎麽是你來接我?我哥他難道出事了?”
  蘇措那樣鄭重的臉本來使得陳子嘉有些迷惑,此時寬心笑出聲來,他說:“你哥沒事,今天一早被學生會拉去當壯丁,所以才托我來的。”
  “你沒被一同拉去?”蘇措依然懷疑的問。
  “我的事情早幹完,他拉下了好多工作,現在隻怕忙的團團轉。”陳子嘉解釋。
  蘇措籲出一口氣。她抬起頭,霧氣也漸漸散去,一眨眼間,太陽的萬丈如金色的糖漿一樣,奢侈的鋪滿大地,蘇措挪開眼睛。
  陳子嘉跨上車,對她點頭:“上來吧。”蘇措坐在自行車後座,伸出手抓住陳子嘉的外衣。她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和別的男生決然不同;他肩膀寬闊,靠上去一定很舒服。好像天塌下來都能頂得住。
  不知道以後誰可以靠在這樣的肩膀上?蘇措垂首,嘴角掛起了一個微笑。
  吃飯早飯,陳子嘉把蘇措送進圖書館,然後說:“中午我來接你。”
  “好啊,”蘇措誠摯的說,“師兄,這樣麻煩你真不好意思,中午我請你吃飯。”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這麽客氣幹什麽?”陳子嘉微微一笑:“什麽時候開始管我叫師兄了?”
  “你本來就是我的師兄,”蘇措客氣的解釋,“大學也有半學期,也不是白上。再叫你名字,我也太沒大沒小毫無尊卑了。”
  “隨你吧。”陳子嘉沉吟著,這麽回答。
  如果不是傍晚時候楊雪慌慌張張的衝進圖書館告訴蘇措她還是得去舞會,蘇措覺得自己這一天過的還算不錯。
  楊雪噌噌兩下把蘇措的書和電腦塞到書包裏,然後扶著她就朝外走。
  “你必須去,就算你去舞廳坐著發呆也必須去,”楊雪繪聲繪色的重複團委老師說的話,“這是集體活動,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有集體意識。參加和不參加絕對是兩碼事!”
  “我知道了還不行嗎。”蘇措一臉苦笑。
  然後她就真的在活動中心的舞廳裏坐了一個晚上。她在忽明忽暗的燈光裏看到同學們熱情洋溢的組成一對一對的,或者在跳舞或者跟著指導老師學舞。她則百無聊賴的喝了一瓶接一瓶的飲料。
  舞廳裏光線很差,五顏六色的彩燈不停的閃來閃去;人也多得厲害,起碼有兩三百人,基本上一掉進人堆裏就找不到了;音樂聲又嘈雜又大,宛如一陣陣的驚雷從頭頂上滾過。整個舞廳簡直像開了鍋,一句話都聽不清楚。蘇措明智的寫了張紙條,每次有邀舞的男生,她就把紙條亮給人家看。
  她一瘸一拐的離開舞廳去走廊裏透透氣。
  走廊另一側還有一個舞廳,在側對麵。蘇措路過時看了一眼,兩間舞廳基本類似,又吵又鬧的,人頭攢動,像一鍋被煮熟的餃子。
  二樓的陽台在走廊盡頭,那裏也有樓梯通往上下樓層。因為地勢不錯,有一對男女立在陽台,低聲細密的交談。光線很暗,蘇措隻能看到兩個剪影。兩人交談的非常認真,連蘇措來了都沒發現。
  蘇措於是坐在台階上,打開電腦筆記本寫程序,偶爾抬眼看看夜空。
  筆記本幽藍的光使得那個女生注意到蘇措,她有點怕,抓住男生的衣袖,問:“誰在那裏?”
  聽出她聲音的恐懼,蘇措忍住沒笑出聲,愉快的說:“你們繼續繼續。請忽視我。”
  “蘇措?”
  聲音好熟,是誰?蘇措把頭從電腦屏幕後抬起來,盡管夜色深沉,可她卻看到那個男生眼睛裏閃著愕然的光芒。她仔細的把他和黑暗的夜空分辨開,原來是許一昊;她旁邊的女生眉目楚楚動人,漂亮既大方,穿著一襲長長的裙子。
  “師兄是你。”蘇措回頭,在台階下揚一揚手。
  “你怎麽在這裏?”許一昊走進一步,問。
  “掃舞盲啊,院裏的活動,被團委老師逼迫威脅著來了。”蘇措說著看到那個女生眼睛裏忽明暗,疑光閃爍,便說:“你們放心,我不過剛來,什麽也沒有聽到。”
  她站起來,抱著筆記本,一瘸一拐的離開上樓梯。
  許一昊大吃一驚,幾步走過去,伸手扶住她:“腳怎麽了?”
  “前幾天腳崴了……”
  那名女生走過來,在另一邊扶住她,問道:“嚴重麽?”
  “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蘇措掙開他們的攙扶,獨自走了幾步,再回頭說,“是不是好多了?”
  許一昊抱臂站在那裏沒說話;那名女孩子挽住他,笑著說:“是看不大出來。蘇措,去看我們跳舞吧。對了,我叫林錚,是一昊的同班同學。”
  “好啊。”蘇措抿嘴笑,“師姐你身材那麽好,一定很會跳舞。”
  許一昊和林錚一下舞池,立刻成為全場的焦點。他們跳的是雖然傳統的交際舞,但是每個動作都完美無缺,許一昊似王子般氣宇軒昂,林錚則是公主溫文爾雅,雍容大方。兩個人的配合完美無缺,閃動著動人的魅力,漸漸的所有人都停下不動,自動給他們讓出地方。就連物理學院的同學都紛紛跑到這邊觀摩。
  蘇措站在指導老師旁邊凝神看著,忽然聽到他了說一句:“錯了一步。”
  在這麽鬧的環境下蘇措大腦暈暈沉沉,有點不聽使喚,不自覺的接上去話:“沒有錯。林師姐在那裏弄了一個的小技巧,步子恰好被裙子擋看似踩偏,實則沒有;這樣她可以旋轉動作可以增多,姿態曼妙優美。”
  老師一怔,扭頭看這個說話聲音悅耳的女孩。她跟自己一樣身高,因為瘦顯得很單薄,臉龐小小,眼睛非常明亮,亮到能吸引人所有的注意力。他手裏抓著個電腦筆記本。老師打算跟她說話,舞廳的燈光頃刻之間黯淡下來,再次明亮的時候,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

  五
  蘇措從來沒想到進入大學之後還有期中考試,而且還是全校性的期中考試。這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啊。蘇措覺得匪夷所思,大家早就成年了,又不是小學生中學生,還要什麽期中考試?
  然而不論如何,考試這種事情跟生老病死一樣,除了逆來順受之外是沒法避免的。
  聽到蘇措為考試憂心忡忡,寢室的幾位室友都大眼瞪小眼的:“開什麽玩笑?你會被考試難倒?班上學的最好的人不是你又是誰?”
  這倒是沒錯。問題是,蘇措數學物理計算機都非常好,可是她的英語簡直爛的一蹋糊塗,就像是中國足球那樣一點希望都看不到。她自己和以前教過她的老師都不明白她英文怎麽會爛到這樣慘不忍睹的地步,她壓根對二十六個字母文來不了任何靈感,單詞語法簡直跟她的大腦水火不容
  蘇措本來就對上自習這種活動很有熱情,考試臨近的時候,她更有熱情,早出晚歸,就差夜不歸宿。她天天蜷縮在圖書館裏,除了上課時間,沒人瞧得見她。而且,她的手機基本上從不開機。
  楊雪費了好大勁才把她阻止了她再次在下課後衝進圖書館。
  蘇措頑強掙紮:“幹嗎?還有兩天就考試了!”
  “院學生會讓你去一下。”楊雪目光灼灼的說。
  蘇措在腦子裏演算一遍後說:“我是標準的好兒童好學生,從來沒有違法犯紀,讓我去幹嗎。”
  “當然是有事了。”楊雪笑容滿麵,說,“我事先告訴你吧,是學生會準備讓你參加才藝風采大賽。”
  蘇措拍拍耳朵,平靜的說:“我剛剛可能耳朵或者大腦出了問題,沒聽清楚你說什麽。你再說一次。”
  “我說,他們準備讓你參加才藝風采大賽,作為本學院的兩名人選之一去參加初選。”
  蘇措堅決回絕:“你看,名字叫才藝風采大賽,可是我,你看我,什麽都不會,拿什麽去比賽?”
  楊雪站住了,她看著她,說話的語氣都變了:“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別人等都等不到,現在落在你頭上,你卻拒絕,你真的想要氣死我們……蘇措,我問你,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知道什麽?”蘇措怔怔看著她,“我怎麽不懂你的意思。”
  楊雪盯著蘇措的眼睛看,靈氣逼人,讓人不能久視;她垂了眼睛,然後說:“你先去院學生會辦公室吧。這些話你跟他們說去。”
  院學生會的會長部長顯然沒有楊雪那麽容易打發,幾句話就把蘇措堵住了。他們看上去都像一隻隻的笑麵虎,說:“其實說是風采大賽,實際上就是選美。什麽特長都不會也沒關係,你總會唱歌吧,到時唱歌去。”
  蘇措一臉無語。
  “我們也沒辦法。物理學院人少女生少,還有女生不斷轉係,剩下的人選也不多了。別的學院還要在係裏麵初選,隻有咱們係不用。你要珍惜機會啊。”
  院部長咳嗽了一聲,接過話說;“更重要的,這是事關集體容易的大事。要知道咱學院多少年沒有校內的文娛比賽中出過風頭了……”
  蘇措可不想帶上不熱愛班級不熱愛學院不熱愛學校這樣三頂個大帽子——其實就算是一頂也夠她受的——最後為了證明自己有理想有追求熱愛集體的新時代青年,蘇措簽訂了不平等條約黯然離開。
  楊雪在門口等她,“答應了?”
  “是。”
  “那就好。”楊雪宛如將要犧牲時表情,“好好表演,證明一下咱們學院也是有美女加才女的。”
  蘇措不吭聲,沉默的把自行車頭扭了一個方向,跟楊雪背道而馳。楊雪看清楚那個方向是圖書館,露出一個苦笑——她還是去上自習了。
  蘇措將要參加風采大賽的消息猶如秋風刮過麥浪般很快席卷了整個學院,不,應該說,越了學院,並以某種趨勢朝校外擴展開去。
  期中考試剛一結束,蘇措就接到蘇智的電話:“過來我們學校,一起吃飯吧。”蘇智的笑聲明顯有點不懷好意使得蘇措懷疑這是不是一場以她為目標的鴻門宴——
  果然蘇措下一句話就說:“聽說你要參加風采選拔大賽?不錯呢。”
  蘇措心情越發惡劣,重重說了一句“我才不想去”就直接關掉手機。她沉浸在英語考試的慘敗中不能自拔,近處樹木殘缺不全,枝凋葉蔽;遠處風景是深深淺淺的灰色,宛如一層一層蕭殺的霧紗。
  蘇措緩慢的走到教學樓前取車。參加完考試的全校同學紛紛湧向食堂,車子也不剩下多少,比較好認。
  她彎腰開鎖,旁人有人拍一拍她:“蘇措?”語氣卻有些猶豫。
  蘇措一下子認出她,是參加舞會那天晚上跟許一昊在一起的林錚。在白天看來,林錚穿著灰色大衣,五官非常漂亮,打扮十分精致。她耳朵上的耳釘的價值大致相當於蘇措寫一個程序的價值。
  “林師姐。”蘇措笑笑。
  “我果然沒有認錯,”林錚莞爾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回頭叫:“一昊,過來這裏。蘇措也在。”
  許一昊推車走過來,臉上依稀帶著笑容。蘇措揚手招呼。
  一陣大風打著卷滾過來,吹的四周明亮許多,不再那麽灰蒙蒙的。她仰首看天,太陽從烏雲後探出了半個腦袋,陽光的存在果然叫人舒心許多。
  “聽說你也會參加才藝風采大賽?”林錚笑容滿麵問道。
  “林師姐你也參加吧,那我還去做什麽?我看根本不用選了,反正我是去丟我們學院的醜。”蘇措無奈的說:“不過你怎麽知道的?”
  許一昊走過來,解釋說:“校報上登了選手名單。”
  蘇措眨眨眼,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情:“我應該去買本老皇曆的看看,最近這段時間總是諸事不順。”
  林錚笑起來:“一起吃飯吧。”
  “你們去,我還要去占座上自習。”
  “剛考完試就去占座?”林錚眼睛都圓了。
  “別提考試了。”蘇措抑鬱的說,她憤恨的踢著腳下的小石子,想著英文考試,心情從穀底沉到地球內部:“我走了。”
  才藝風采大賽分了三輪,第一輪是個學院選拔三至五個人選;第二輪是全校的預選,選出男女十五名同學;第三輪才是和西大的比賽。
  蘇措直接跳過了第一輪進入第二輪,可她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屋漏偏逢連夜雨,前一天她拿到期中的英文成績上的數字使得她心情更加惡劣,所以當她看到第一排的評委裏麵有蘇智和陳子嘉還有西大的學生會長王沈她就更目瞪口呆。
  蘇措迅速的閉上眼睛。肯定是沒吃早飯眼花了。她吸一口氣,睜開眼睛的時候——魂魄都快散了,蘇智已經湊到她的跟前,笑嘻嘻的看著她。
  恍惚想起是聽人說過,比賽的評委一共十位,兩所學校各出一半,可是西大難道沒有人了麽?居然讓他們來!
  不顧禮堂裏眾多女生花癡的眼神,蘇措完全不淑女拉著蘇智禮堂的躲角落裏,問:“怎麽你來當評委也不告訴我?”
  蘇智憐憫的看著蘇措抓狂的樣子,安撫性的說:“你都不告訴我你參加比賽,還掛了我的電話;那我幹嗎要告訴你我來當評委呢?”
  蘇措頭一次想不到話來跟蘇智抬杠,她徹底的被挫敗了,不是一般的敗,而是丟盔棄甲遍體鱗傷的那種慘敗。
  “既然這樣,”蘇措哀聲求他:“那麻煩你和陳子嘉給我打低分,很低很低,噢,如果有可能,還有你們的會長王沈。總之,千萬別讓我選上前二十名好不好;我們學院的那位師姐,你給打高一點。”
  蘇智鎮定的說:“想都別想。我是還有可能幫你作弊,但是陳子嘉王沈絕對不會幫你這個忙,我以為你肯定清楚這個。”
  蘇措咬牙切齒的一笑。
  蘇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蘇措,慢慢的說:“阿措,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了?怎麽這麽害怕這些活動?站到台上表演,就那麽困難?你以為把你的本領藏起來就真的沒有了?”
  蘇措恍若未聞,一步一步走到後台。禮堂開始有點吵,人陸陸續續的來了。蘇措開始不可抑製的偏頭痛。
  蘇智回到評委席上坐下,陳子嘉問他:“蘇措怎麽了?臉色很糟。”
  “我猜,她的八字跟才藝風采大賽相衝。”蘇智回答。
  在後台門口,許一昊和林錚剛剛也在哪裏,對蘇措招呼。蘇措撇一眼過去,林錚附在許一昊耳邊說什麽,兩人的麵頰幾乎快貼上了,看上去無比曖昧親熱。
  “蘇措。”
  “噢,”沒避過去,蘇措隻好上前招呼:“師兄師姐。”
  林錚落落大方,許一昊有點靦腆不敢看蘇措,臉色隱隱有點發紅。林錚笑問:“你表演什麽?”
  “我什麽都不會,隻有唱歌了。”蘇措如是說,“最沒有難度的。”
  “沒事沒事,”林錚看向許一昊,笑臉盈盈。她今天的打扮可以說完美無缺,看上去叫人舒服,尤其是笑起來,眼波流轉。“一昊可以給你打高一點,是吧。”
  蘇措的頭開始疼,原來許一昊也是評委!難道所有她認識的人都來了,還有誰沒出現?她迅速的說:“千萬別,公平點就好。”
  她一頭鑽到後台。她是二十幾名出場,大概得等一個半小時。她找到自己的位子,拿出電腦開始寫程序,恰好地方僻靜,人來人往的也較少。蘇措的戰友,物理學院的另一名女生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不停走來走去。
  不過僻靜不等於安靜,還是聽得到外麵的報幕聲,音樂聲,經久不息的鼓掌聲和叫好聲。
  蘇措勸她:“師姐,既來之則安之。”
  她回頭看了蘇措一眼,她不能被這個大一的新生看扁了,很快鎮定下來。
  “蘇措你在幹什麽?”林錚走過來,略帶驚奇的問,“還在看電腦?真是爭分奪秒啊。”
  蘇措扣上電腦,勉強的從嘴角擠出一個笑,“沒什麽。老師讓我寫的一個程序。師姐你什麽時候上場?”
  “還有一位。”
  林錚換好了服裝,印度式的大花裙子,她腰身手臂纖細柔軟,個子也高,看起來奔放而妖嬈。
  “曼尼普利舞,濕婆所創,”蘇措滿目熱切,讚賞的說,“師姐加油,你肯定驚豔全場。我想不出來第一名舍你取誰。許師兄一定以你為傲。”
  林錚定定看著她。
  “怎麽了?”蘇措說。
  “沒事。”她笑笑,“借你吉言。”
  她走後蘇措再次翻開電腦寫最後幾行程序,她一邊調試一著程序一邊遍聽著外麵的音樂聲,片刻後音樂聲再次響起,蘇措凝神聽了一會,結束時所未有的強烈鼓掌聲傳來,毫無疑問,表演大獲成功。這種舞蹈不容易學得真髓,但是一旦學好,表演起來非常動人,女舞者如同盛開的花中花蕊一般美麗動人。林錚能得到大家的讚賞,不足為怪。
  蘇措沒看到林錚進入後台,她自己也要上台表演。她到更衣室換上棕色長裙,穿起來很累,但是漂亮之極,使得蘇措看上去更加高挑修長。這是她所有衣服裏最拿得出手的一件了。
  廣播裏開始叫她的名字。蘇措走到台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沒有聽到音樂,也沒有人給她話筒。幾名幕後人員正把一架鋼琴抬到舞台前方。她隱隱覺得不對勁,臉色開始發白。她隔著幕布聽到主持人說:“參賽者,物理學院蘇措;參賽曲目,鋼琴獨奏,拉赫馬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第三篇章選段。”
  大紅的幕布緩緩拉開,千萬雙眼睛在看著她。的
  陳子嘉學鋼琴數年,琴藝十分精湛。聽完主持人的話之後,他詫異的側頭跟蘇智說:“我不知道蘇措會原來彈鋼琴。不過她怎麽想到要彈這麽難的曲子?”
  一旁的王沈驚奇非常:“是啊,這曲子完全彈不下去。”
  蘇智搖頭:“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想的。剛剛她才說她隻是唱歌而已。”
  評委席上諸人都在竊竊私語。許一昊越過一名評委,拍一拍蘇智,問:“她這麽跟你說的,完全沒提過彈鋼琴?”
  “是的,”蘇智說,“就我所知,她很多年都沒有彈過鋼琴了。”
  許一昊雙手用力的摁在桌上,目光定定的看向舞台背後。
  禮堂裏本來極靜,片刻後各種聲音鱗次響了起來。蘇措卻不動,站在舞台中央,臉色慘白的盯著那架鋼琴,雙手捏在一處,像是有刻苦仇恨一樣十指絞得通紅通紅。她眼睛透亮,裏麵寫滿了惱怒,委屈,憤怒,甚至是一種歇斯底裏的絕望;所有認識蘇措的人都深感詫異,默默看著她,這麽多複雜的情緒誰都從未見過。她站在哪裏,削瘦的肩頭瑟瑟發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極力壓製自己的情緒。
  蘇智坐在台下,靜靜的看著她。他想起很小的時候,父母帶著她回自己家時她的樣子。那時候她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叔叔嬸嬸因車禍雙雙過世,她不過六七歲,小的可憐,不吭聲也不說話的站在門口,手裏抱著一盒圍棋子。
  噓聲從人群裏響起來,工作人員在舞台兩側擠成堆,做手勢,筆劃動作,就差跳腳。在那群焦急的工作人群中,有個身影在黑暗處一閃而過,那個黑色的影子回頭看蘇措一眼,毫不掩飾的寫著嘲諷。
  蘇措對全場觀眾一鞠躬,然後幹脆的一轉身,帶著歇斯底裏的決裂。人人都以為她將要離開舞台,可是她卻一步一步,穩穩的走向鋼琴,腳步很慢,但是卻沒有遲疑。燈光落在她的頭頂,從發梢流瀉至發尾,幽幽的反射著暗紅的光澤。
  琴聲從蘇措指尖流出的時候,偌大一個禮堂的聲言嘎然而止。旋律起伏跌宕,高低起伏交錯,動靜交融,時輕柔得如沉思般的吟詠低唱,高時如瀑布一瀉千裏般痛快果決,好像最頑強的英雄在對抗命運,做無聲的呐喊。
  一曲終了,她站起來,鎮定的、麵無表情的退場。
  全場掌聲雷動,大部分觀眾不懂得鋼琴,但懂音樂。蘇措回到後台,對所有人的祝賀之詞置若罔聞,她收拾好書包,換掉表演時的長裙,鎮定的離開禮堂。

  六
  “蘇措你沒事吧。”
  回到寢室,所有人都圍了上來。楊雪凶巴巴的吼:“我們找了你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圖書館自習室都找了,生怕你出事。你到底去哪了?”
  “我沒事,出去逛街了。”蘇措把手裏一個袋子提起來晃一晃,“給你們買的宵夜,都是你們最喜歡吃的。”
  楊雪點頭:“回來就好,給你哥哥打個電話吧。他們都快急瘋了。”
  蘇措嘴角彎彎的,笑容燦爛溫暖:“好啦好啦,你們吃吧。我就去打電話。”
  “你知不知道你的分數?是第二名呢。不是你哥給你打低分的話,你肯定是第一。你表演完之後,我們本來準備找你祝賀,校電視台的記者也到處找你采訪,誰知人影子都不見一個。”盧琳琳說著說著,有些失神,“蘇措你還好意思說你什麽都不會,鋼琴彈的那麽好。我聽到陳子嘉師兄和西大學生會的會長說你彈的那個曲子是最難彈的鋼琴曲之一,而你基本上沒有出錯——”
  她說半天發現沒人附和,環顧寢室四周,發現蘇措又不見了,不由得大驚失色:“蘇措呢?蘇措呢?”
  鄧歌一拍盧琳琳的頭:“廢話那麽多,專心吃你的餃子吧,沒看見她去走廊打電話了麽。”
  “為什麽要去走廊打電話?”
  “因為她怕吵架聲音太大影響我們的食欲。”楊雪送給盧琳琳一個白眼。
  果不其然,蘇措正站在走廊裏跟蘇智比賽誰的聲音更大。
  “蘇措你下午跑哪裏去了?”蘇智一吼。
  “我鬱悶了我難過了我出去轉轉不行啊。”蘇措不甘示弱的吼回去,“哪條法律規定我必須天天坐在學校裏給你找到然後跟你吵架的?”
  “那怎麽不開手機!”
  “我手機什麽時候開過!”
  蘇智怒極反笑:“怎麽你不開機還有理了?”
  “有理沒理我都不開機,你想怎麽辦。”
  蘇措聽到陳子嘉在那邊勸:“回來就好了。說正經事。”
  蘇智深呼吸幾口氣,語氣平和多了。他問:“你鬱悶你難過什麽?”
  “有人想讓我出醜,篡改了我的節目。我非常生氣。”蘇措咬著下唇,說,“我被騙了我被出賣了我被人陷害了而且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換作是你,你會很高興快樂?”
  “好在並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你也沒在全校人民麵前丟臉,反而給你們學院掙得了榮譽。我估計明天你們團委老師輔導員一定對你大加讚賞。”
  “不是事情的結果好不好。事情的一開始是我被騙被欺負!”
  “你被騙被欺負?”蘇智“哼”一聲,“那你騙了更多人。你不是跟他們說你什麽特長都不會?你怎麽不追究自己的責任反而怪別人?”
  蘇措不語,半天後才開口,聲音已經小下去很多:“我的確就快忘記了怎麽彈琴了,今天比賽的時候,我也是硬著頭皮走過去——”
  “不要說了,阿措。”不知什麽時候,電話那頭的人已經變成了陳子嘉,蘇措聽得他低聲歎氣,聲音溫粹好聽,“我也學過很多年鋼琴。我知道要把《第三鋼琴協奏曲》彈好是需要多少時間和什麽程度的造詣。你真的以為,你這個借口聽起來很有說服力嗎?”
  “是的,沒有說服力,一點說服力都沒有。”蘇措淡淡的說,“既然不信我,那就別問我原因。”
  蘇措首先掛掉電話。
  經過的比賽的事情,蘇措在學校算是一跑而紅。
  上普通物理這門課的時,因老師點名念到蘇措,整個學院的人都回頭看她,回頭率基本上達到了百分之百。
  普通物理課程基本上是學生來最全的。以前上普通的是一位老教授,一個月前因病住院了,一時找不到人代課,物理學院的副院長白教授白際霖就親自上陣授課。他非常年輕,今年不過三十五,但是才華橫溢,做出若幹成果;年輕且意氣風發的教授的一個特點就是嚴厲,每節課必點名。整個學院沒人敢不來上課。
  蘇措漫不經心的“到”了一聲,麵對諸人的注視,也不大驚奇;豈料白際霖打量蘇措片刻,又說了一句:“蘇措,下課之後留下來。”
  我做錯什麽事情?蘇措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我沒有違法犯罪,我從來不缺課,我成績很好,噢,當然,除了英文。哪一件事情值得他單獨叫我的?
  對方是院長,蘇措沒那個膽子掉意輕心。
  下課後蘇措見到同學們差不多離開後,才小心翼翼的蹭到講桌前,“白教授——”
  白際霖扶一下眼鏡,態度溫和的說:“不著急吃飯的話,去我實驗室一趟。”
  “不急不急。”蘇措笑眯眯。
  白際霖的料納米實驗實驗室不在物理學院的實驗室,在科學實驗中心。蘇措進校的時候曾經聽說過科學實驗中心裏的每個實驗室都是國家花了巨資的,設備動輒千萬,等閑人等是不能隨意進出的,當時她心裏很是腹誹了一陣,完全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能踏進這棟傳說中的大樓,簡直太快了。
  科學中心果然看上去就跟別的樓不一樣,裏麵的簡直堪比五星級酒店。地上連一點灰塵都沒有。當然蘇措心裏也明白,沒有灰塵是為了防治靜電,裏麵的設備實在都很寶貝。
  “到了。”白際霖停下來。
  納米材料實驗室裏並不像蘇措想象中的那樣也是一塵不染的,跟科學中心別的地方一樣安安靜靜。相反,裏麵很熱鬧,三個研究生正在裏麵為一點什麽東西爭論不休,吵得不亦樂乎,完全沒有發現白教授跟蘇措進屋。他們一邊吵,一邊說這很多名詞,中英文夾雜,蘇措聽半個字都聽不懂。
  蘇措跟著白際霖走入小辦公室。她吸一口氣,準備隨時接受命令。
  白際霖指了指電腦屏幕。蘇措湊過去隻一眼,一呆,自己寫的程序怎麽跑到他的電腦上來了?
  “這是你給仕登公司寫的那部分程序?”
  “我不知道什麽公司,”蘇措默一默,說:“朋友介紹給我的兼職,他們要開發一個軟件,我負責其中一部分。您是怎麽知道的?”
  “我是這個公司的顧問,後來發現你居然是我班上的學生,”白際霖目露讚賞,“難得。學習本來就很忙了,還在寫程序,而且還那麽厲害,比計算機係的研究生都強太多了。你期中考試成績也很好,就是英文需要補一補。”
  蘇措搖頭:“我英文是很爛。”
  白際霖語氣一轉,“蘇措,你的檔案資料上說,你父母早逝,是在別人家裏長大的?”
  到底是老師,就算提到這種話題,語氣也拿捏的時分恰當,非常坦誠溫和。蘇措咬著下唇:“不是別人,我的伯父伯母領養了我。”
  “那你經濟上有困難?為什麽不申請助學金?”
  蘇措垂頭看著鞋尖,心頭起上來無盡的酸楚:“他們有錢,也給我很多錢,對我很好,就象親女兒。可是……我不想再花他們的錢。”
  話音到最後有點哽咽,白際霖聽得也有點感慨。他教了許多學生,從未見到這樣漂亮的女孩要強到這個地步。他頓一頓,說:“我給你一個工作,你做不做。”
  蘇措仿佛看到一絲光芒,她抬起頭:“什麽?”
  “也是開發軟件,做微材料圖像識別。怎麽樣?技術上的問題,外麵那些師兄師姐會幫你的。這個項目很差人,最好明天就來。”
  “好。”蘇措飛快的點點頭,像是怕白際霖反悔一樣,“不過——”
  “怎麽?”
  “白教授,我最近參加了學校一個才藝風采大賽,可能時間上有點小問題,下周就是決賽,”蘇措頓了一下,看到白際霖皺起眉,馬上補上一句:“我不去那個也沒關係的,真的,就是能不能麻煩您打電話告訴院學生會一下,說我很忙,這樣就可以了。”
  白際霖點點頭,指指門外:“去跟師兄師姐打個招呼吧。”
  蘇措掩門而出,他們現在已經停止了戰火,心平氣和的在那裏討論問題。見到蘇措從辦公室出來,滿臉微笑打招呼,那個師姐漂亮大方,介紹:“我叫劉菲,他們兩叫袁成隆,呂沛。”
  說著她笑著問兩位男生:“喂,你們能想到一個大一的女孩寫程序寫的這麽好麽?反正我像她那麽大時,連計算機語言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蘇措欠身微笑:“師姐你過獎了。”
  她的態度非常好,一點都沒有因為蘇措是大一新生露出任何一點不信任的神色。蘇措一下子就喜歡上這裏了。
  蘇措退出才藝風采大賽這件事情不到一天就已經傳的人人皆知。最高興當然是原來的第十六名,現在順理成章的躋身前十五名,可以跟西大的選手們一決高下,最失望的不是蘇措,而是物理學院的同學,基本上大部分在路上看見蘇措,都裝看不見,就連楊雪都對她愛理不理。
  也就是說,蘇措一下子由最受歡迎的人變成最不受歡迎。反倒是曾經被她拒絕的黎傑,一如既往的跟她招呼往來,到讓蘇措感激非常。所以說,人的品格,是要在遇到事情的才能得以看得清楚。
  蘇措完全理解他們,也早就料到有這種事情發生。幾天下來,蘇措也就慢慢習慣,反正不會有人再理她了。
  “蘇措。”
  那時是星期六一早,那天氣溫驟降,空氣都給凍住了,凝固在空氣中,又幹又澀。科學中心外麵寂靜無比,任何聲音聽起來都格外突兀。
  蘇措慢慢回頭,笑了。
  “許師兄。”
  許一昊立在樹下,雙手插在衣兜裏,大衣上沾了片枯黃的樹葉。他那張臉依然英俊,不過卻有點憔悴。冷而幹澀的風吹過,蘇措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即是是微風帶過來一點,也很濃了。她知道許一昊一直住在家裏,校長會允許他喝酒,還喝得這麽多?
  “師兄,我昨天已經把每個月必寫的文章發到你的郵箱了。”蘇措說。他們之間隔一排自行車,但是誰都沒動。
  “你這兩天不在圖書館上自習了?”他說,“我找了你幾次,都沒看見你。”
  “是啊,”蘇措捂著嘴笑了一聲:“白教授讓我到他實驗室幫忙打雜,加上還有助學金這種好事,我隻好把上自習的事情丟在一邊了。”
  “噢。”許一昊說,他垂下眼睛,把目光藏在長長的睫毛後麵。
  “對了,林師姐怎麽不在?”
  “她?我跟她沒什麽關係,”許一昊苦笑,沉思著說,“你知不知道,前幾天比賽的時候,你的參賽節目是誰改的?”
  “我知道,”蘇措淡淡的一笑,臉上寫滿了嘲諷,“但是不是林師姐。”
  “不是她?”許一昊一愣,他這幾日一直為這件事情憂心,此時卻聽到蘇措言之灼灼的說不是她,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
  “反正那件事情也沒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我也懶得去追究,再說也不管用,”蘇措輕鬆一笑,神情沒落,“是我樹敵太多。沒辦法,我做人曆來失敗。什麽人都得罪,什麽人都留不住。”
  許一昊靠著樹,閉著眼睛,不講話。
  “師兄我去實驗室了,你也早點回去。喝酒之後被風吹很容易頭暈——”
  話音未落,許一昊的身體沿著樹不可抑止的向下滑去,他伸出手想扶住身手的樹幹卻終以失敗而告終。
  忽如起來的變故讓蘇措一下子傻了眼,好在幾秒鍾後她醒悟過來,繞過自行車奔至他身邊,及時扶住他下滑的趨勢可惜收效甚微。許一昊到底是男生,個子又高,身體的重量壓在蘇措身上,讓她簡直無法動彈。站穩已經不易,更別說扶著他去醫院了。
  所幸許一昊還能講話,他虛弱的說:“我沒事。就是有點頭暈而已。”
  扶著他在樹下坐好,蘇措從他的衣兜裏找到手機,冷靜的給校醫院打電話。許一昊意識並不模糊,有氣無力的問蘇措:“你怎麽知道校醫院的急救電話?”
  “上次我腳崴去來過醫院,就把號碼記下來了,”蘇措說:“別說話。”
  許一昊幾不可見的點點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蘇措摟著他的肩膀,他的頭靠在她肩頭,低頭就能看到他的臉龐——鼻梁挺直,唇形非常漂亮,眼睛被長長的睫毛蓋住。他膚色那麽蒼白,蘇措挪開目光,沒忍心看下去。
  校醫院的醫生動作還算迅速,不到十分鍾就來了醫生和救護車,把許一昊扶上救護車,一路奔往醫院。
  “低血糖,加上早上吹了風感冒了,留院觀察一天,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檢查之後醫生說,“到底是年輕人啊。熬夜,喝酒,通宵上網,這種毛病我見的多了。”
  許一昊進了病房,蘇措便跑進跑出跑上跑下的補辦各式住院手續,醫生護士都以為她是許一昊的女朋友,蘇措無語,難道自己賢惠到這個份上了?
  時光如飛,她看看時間,還差十分鍾就到八點。無論如何,她必須在此之前趕回實驗室。蘇措翻開許一昊的手機,不由得詫異非常:最新接入的電話和打出去的電話顯示的居然都是陳子嘉。沉吟片刻,蘇措撥通了電話。上次說了那種不留餘地的重話之後,蘇措一直沒有再跟蘇智陳子嘉有任何聯係。不過目前,形勢逼人,她確實再也找不到別的可以幫忙的人。
  隻盼望他沒有晚起。蘇措沒有失望。兩聲鈴響之後,陳子嘉的調侃的聲音從聽筒那邊傳來:“許一昊,你昨晚上跑那裏去了?”
  蘇措長舒一口氣:“師兄是我,蘇措。”
  那邊一片寂靜,沒人說話,隻聽得到微弱的電流聲。
  不管三七二十一,蘇措語速飛快:“許師兄現在在校醫院三層。他剛剛病了,是我送他來的。我身上的錢不夠,現在大概還有三四項費用沒結。如果你有空的話,麻煩你過來幫個忙,可以嗎?我把他的手機和各種單子放到掛號處,到的時候你跟醫生拿一下。我現在有急事脫不開身,必須掛掉電話。”
  蘇措處理好一切,爭分奪秒的回到實驗室,所幸沒有遲到。她推開門,幾位師兄師姐已經到了,換好了白色工作服,圍在那台昂貴的儀器那裏,劉菲跟呂沛就若幹個細節爭吵不休,而袁成隆則當和事佬,中和雙方意見。
  他們工作實驗時總是這樣的是爭鋒相對,據理力爭,這樣一番思維的碰撞之後,問題一般能得到圓滿的解決。工作中的爭論歸爭論,私底下他們非常要好。中午蘇措同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特別有這種感覺。
  那天中午的時候,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終於如期而至,細細簌簌的,終於掉了下來小小的雪花在空氣中盤桓落下。
  因為下雪了不想出門,他們叫了外賣。兩位男生殷勤的給劉菲夾菜,說著從網上看來的笑話;她一個神色不定,其餘兩人都要揣摩半天。三個人你一言我一句,相處非常融洽。蘇措旁觀著這一切,嘴裏雖不說什麽,心裏有點暗笑有點歎氣:希望不要變成一筆爛帳。
  “對了,小措,”劉菲忽然問:“前幾天的那個什麽才藝比賽,你參加了麽?”
  蘇措想不到話題回到自己身上了,有點吃驚:“參加了。”
  “我說你怎麽看起來那麽麵熟,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以前在哪裏見過你,”劉菲笑起來,“你是那個彈鋼琴的女孩子吧,彈得很好。”
  蘇措臉色有點僵,勉強的嗯了一聲:“瞎彈而已,沒什麽好不好的。”
  “我可是帶著耳朵去聽的。”劉菲微笑,“你太謙虛。”
  兩位男生相當愕然,打量蘇措半天,呂沛先笑道:“原來小師妹是個才女。還有什麽你不會呢?”
  “我想請你幫個忙。”劉菲握住蘇措的手。
  “師姐你說。”
  “明天我父母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晚上有一個晚會。可是我想給他們一個驚奇,但我一直找不到人彈鋼琴,能不能麻煩你一下?我保證,絕對不會耽誤很久。”劉菲不眨眼的看著蘇措,她的神情是那樣的真摯而懇切,蘇措幾乎沒有勇氣當著這樣一雙眼睛說出拒絕的話。
  兩位男生看出蘇措的猶豫,一個說“孝心可嘉啊”,一個說:“小師妹,你不去就太不給麵子了。去吧。”
  “我……”
  “去吧。”白際霖從辦公室裏出來,和藹的補充道,“我給你們假。”
  還能怎麽辦呢?一點辦法都沒有啊。蘇措默一默,然後說:“會去的。”

  七
  劉菲父母結婚晚會是在市裏門檻極高的酒店裏舉行的,進出往來都是鮮衣怒馬的人們。蘇措覺得自己如果是獨自一人,根本連大門都誇不進不去。
  劉菲牽著蘇措的手進了酒店,她大步走著,神態樣子那麽坦然隨意,像是進了自己家一樣,甚至連大堂經理都快步走過來同她招呼,笑容可掬。蘇措眨眨眼,她沒來得及納悶,就明白了原因。
  劉菲邊走邊問:“爸媽呢?”
  經理欠身說:“董事長在頂層,我送您上去。”
  蘇措臉色如常,但手指卻不可抑止的發抖抽筋;她把雙手塞進衣。電梯門從容打開,他們走進電梯,一路朝頂層奔去。
  電梯是觀景電梯,四麵都是玻璃牆。電影越喘越高,地麵上各種景致一覽無餘。正是傍晚,太陽下了山,蘇措神色古井無波,她看到諾大一座城市在她腳下越來越遠,城市各個角落的燈光由近及遠迅速亮了起來,剛剛表情陰沉的城市在這一瞬間進入了繁忙豐富的晚間生活。
  劉菲等她看夠了,攬住她,跟經理說:“對了,我找到人彈鋼琴了,你不用擔心了。”
  經理不置信的打量蘇措,說:“她?這個小姑娘麽?”
  “不要小看她。”劉菲冷冷的說,“起碼她比你挑選的那些人彈得強多了。”
  頂樓餐廳巨大,一周全是落地玻璃窗,已經聚集了大批的客人。一眼看過去,起碼有四五百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是衣冠楚楚,氣質不凡,談吐不俗,男士大都傳著西裝,女士則典雅高貴;長桌上各種零食,蛋糕,點心堆得跟小山一樣高。
  蘇措換好衣服回到大廳時,宴會差不多也要開始了。
  鋼琴放在大廳的角落的琴台上,比四周略略高了一個台階。是那種被收藏家視為真品的昂貴的鋼琴,一般人別說買,見都不會有機會見幾次。蘇措靜靜立在那裏,看著琴身,恍若不覺周遭事物變化,好像要等到滄海桑田一般。過了許久之後,她才在司儀的催促下走過去,雙手緩緩的放到鍵盤上。
  彈了什麽曲子蘇措一點印象都沒有,她隻記得等到開始跳舞的時候她站起來,準備離開,卻沒想到看到兩個人朝她走過來。
  為什麽哪裏都能看到他們?蘇措彈了起碼一個小時,肩膀酸疼,又累又乏,她想當他們是空氣,可是做不到。她勾著頭看一眼地麵,然後抬頭露出俏皮的笑臉招呼:“你們怎麽來了?”
  說完就知道是廢話。能來這個宴會的都是什麽人,誰都心知肚明。許一昊和陳子嘉是什麽身份,來這裏,也沒什麽稀奇的。
  不過他們今天都穿著極合身妥帖的西裝,真的是萬裏挑一的風度翩翩。蘇措從來沒像今天這麽累過,可還是忍不住多看他們幾眼。這樣華麗而奢侈的環境,這樣英俊的男生,是不是很像電影裏演過的某種情節?王子遇到公主,然後開始一段戀情?蘇措自嘲的想,空氣中的氣氛多麽蕩氣回腸,我真的應該帶個照相機來。
  “彈的很好。”許一昊對蘇措點點頭。今天他看上去相當有精神。
  陳子嘉卻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蘇措也不想同他講話,上次跟他正麵衝突之後,兩個人沒有再次機會碰麵。
  “許師兄,你從醫院裏跑出來了?”蘇措笑笑。估計所有人裏隻有她自己看起來是氣色最差的,難道就沒人發現麽。
  “昨天下午我就離開醫院了——”許一昊神色忽然有些扭捏:“謝謝你。”
  “不用謝,記得把欠我的錢還給我就行。”蘇措彎彎嘴角,笑微微說。
  許一昊沒想起蘇措這麽大好的氛圍說起錢來,給怔在那裏;陳子嘉莞爾:“蘇措你——”
  “師兄,那邊有人叫你呢。”蘇措打斷他的話,伸手朝大廳中央的人群一指。
  一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她烏黑長頭發及腰,瀑布一樣批在身後;腳上是一雙很高的長靴,穿著一襲純白色的禮服,看上去優美而且大方。蘇措從未見到一個人和衣服的氣質那樣相配的。
  她親親熱熱的摟住陳子嘉的胳膊,緊緊攬在懷裏,然後跟蘇措說:“我看到你在彈琴,那首《水邊的阿狄麗雅》彈得很出色,我真希望能在這樣的鋼琴聲中跳舞。”
  陳子嘉扭頭看那個女孩,眼睛裏有點光一閃而過。他扭頭,微笑著介紹說:“蘇措,這是米詩,跟你一樣,在我們學校念大一。”
  米詩笑起來,露出貝殼一樣的牙齒,蘇措簡直衝上前去,摸摸她的白皙的臉蛋。她說:“你就是蘇智的妹妹,傳說中的那個蘇措,我終於見到你本人了。”
  蘇措向她點頭,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經的說:“米詩,你看我,那點有傳說裏的樣子?你的大名才是真正如雷貫耳,我不知道傾慕你多久。”
  說的身邊一堆人都笑了。
  蘇措所言絕非虛言。米詩一入大學就被先後成為公認的係花院花,大二的時候又升格成西大的校花;除了容貌上佳,在傳言中她家境也極好,好到什麽程度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上的傳言大半都是真的,看到她一身裝扮,她心裏已經有數。
  米詩大大受用,她眼睛閃亮:“蘇措,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蘇措微笑點頭。
  她的目光落到遠處的師姐劉菲身上。米詩和她很像,家庭環境沒的說,人非常善良溫柔,嬌氣雖然避不了,卻渾身上下找不到半絲傲氣,氣質溫婉,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無可指摘,十足大家閨秀的風範。像這樣的女孩,真的很難有人不喜歡。
  “不過,你為什麽參加風采大賽後再毅然退出?”米詩問她,問的推心置腹,“我還沒跟你比賽過,我很遺憾。”
  “不用遺憾。”
  “你想知道原因麽,我告訴你,”蘇措指著大廳四壁的時鍾,然後目光從許一昊看到陳子嘉再看到米詩。她朝著他們微笑,“例如現在,三分鍾內我要離開酒店,半小時內我要回到學校的實驗室,雖然現在已經接近九點。因為在那裏,我還有一堆的工作要做。這就是理由。”
  說完後再欠身,蘇措抽身就走。她來到大廳外,一腳踏進電梯。許一昊匆忙追出來,著急的說:“蘇措,我送你。”
  他沒來得及趕上電梯,隻得眼睜睜看著點頭門緩緩合上,蘇措揚聲道:“許師兄,麻煩你幫我跟師姐告辭。”
  她打車回學校,又餓又累,在車上幾乎睡著了,最後是司機推開醒她,提示說到了。司機看著她下車是腳步踉蹌的樣子,搖搖頭,感慨的想:這麽漂亮的女孩,也不怕人把她賣了。
  正欲回宿舍的時候蘇措宿舍牆邊陰暗處站出一個人來。牆角陰暗的地方時常埋伏著數對情侶,蘇措早已見怪不怪。不過這次的卻不一樣,男主角居然是西大學生會長王沈,女主角是個嬌小的女孩子,看上去楚楚可憐。
  蘇措知道他換女朋友換得勤,想不到竟然換到自己宿舍樓裏來。這可喜劇了。她假裝沒看見,專注的朝樓裏走,誰知王沈同學反而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的叫住她。
  “蘇措你等一等。”
  蘇措站住,陪著笑了兩聲,“會長大人,女朋友還在呢。”
  “她不介意的,是吧,”王沈說,他微笑著,對女孩說:“你進去吧,我還有點事情。”他的笑容和眼神裏起碼藏了數百度電,那個女生笑得一臉甜蜜跑了宿舍,正眼都沒瞧蘇措一眼。
  蘇措“嗤”一聲笑,真是歎為觀止。
  “好了,吃飯了沒有?”王沈笑容狡黠,“我請你吃宵夜。”
  “你怎麽知道我沒吃飯?”
  “一看就是,”見蘇措不相信的眼神,他笑著補充:“其實我也才剛剛從酒店回來。我離開的時候你在彈鋼琴,算一算時間就知道你根本沒來得及吃什麽。”
  蘇措客氣的拒絕:“我宿舍裏有吃的。”
  “方便麵餅幹是吧,垃圾食品,”王沈嗤之以鼻,說,“我知道附近有家火鍋非常非常好吃,我帶你去嚐嚐。”
  入學之後,蘇措跟王沈不過隻見過寥寥數次,算不上熟悉。可是蘇措看著他堅持的神情,沒有再拒絕。
  “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麽好吃,”她笑笑:“那我請你。”
  昨天下了雪,今天的夜晚冷得厲害。火鍋店在西大北門旁邊,因為天冷,吃火鍋的學生反而更多,裏麵又熱又鬧,擁擠不堪。王沈認識的人多,一路招呼過去,都是說“又換女朋友了,比以前的漂亮啊”,嘻嘻哈哈走一路終於搶到最裏麵一張空座。
  兩人點了十道菜,服務員端來鍋底,放在火上燒著。鮮紅的辣油,上麵還漂浮著一層辣椒。蘇措漸漸覺得熱,脫掉羽絨服搭在椅子上。
  “這都幾點了,這些人怎麽完全不知疲倦?”蘇措有點感慨。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天天作息規律除了上課就是上自習,”王沈說,“總有人這樣那樣的生活,甚至你做夢都想不到。不過是不知道罷了。”
  蘇措捧著茶杯暖手,真暖和,她都不想動了。
  王沈拍醒她:“上菜了,你喜歡吃什麽?”
  “什麽都放點吧。”蘇措回神,歉疚的對王沈笑笑,振作革命熱情的把一盤藕片倒到鍋裏。
  “你應該參加才藝風采大賽的,”王沈說,“很可惜。下周就是決賽了。”
  “你高看我了,”蘇措攪著鍋裏的菜,“再說,我在實驗室有事情,忙不開。”
  “你在實驗室的工作這些理由說給別人聽吧。我詫異的是你怎麽把院長說服的,白院長那個人,嚴厲認真,不大講情麵。”
  “我們學校的老師你怎麽那麽熟?”蘇措問。
  “這兩所學校還分彼此麽?白院長也給我們上過課。”王沈看蘇措一眼,“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鍋裏的菜熟了,蘇措用漏勺盛起來,夾道油碟裏,慢慢吃起來。
  “如果你因為不想再彈琴而放棄比賽,那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晚上要去酒店為別人父母祝賀結婚周年快樂?”
  “我答應了師姐。”
  四周太過溫暖熱鬧,讓人安心。疲累之中蘇措放鬆警惕,開口這樣說道。她語速很快,王沈幾乎沒有聽清。他打量蘇措,她嘴唇給辣的通紅,平素蒼白的臉頰帶上淡淡的紅色,眼睛裏的疲倦怎麽藏都藏不住,但她眼底某處卻一絲絲的亮起來,美麗的讓人心悸。
  王沈聽到她愉快的說:“這裏的火鍋確實不錯。”
  “其實我也有私心,我很想再聽你彈鋼琴。”王沈說,“我也學過,但是完全達不到你那個造詣。”
  蘇措用筷子敲敲他的碗,嚴肅的說:“會長大人,麻煩你快吃。你是不是開會開多了,跟我說話也像作思想指導似的。而且說真的,我們本來不算太熟,今天是我掏錢,你要給足麵子。”
  “你說的是。”王沈笑了笑。
  聖誕節到來的時候,這學期也快走到了終點。院係裏的同學們漸漸想起蘇措的好處來了,例如工整不亂詳略得當重點突出的筆記,與諸位老師良好的關係,講題時和藹可親從來沒有不耐煩的神態種種。很快大家就忘記了蘇措放棄才藝大賽的事情,單方麵的冷戰基本上告一段落。
  蘇措雖然不是很有興趣,還是從各種渠道知道才藝大賽最終的結果,女生組的前三名都背西大包攬,華大取得的最好名次是第四名林錚。得冠軍是跟蘇措有著一麵之緣的米詩,但據說是以壓倒性的優勢得到了第一,這個結果也完全在清理之中。
  所以人是很善忘的,隻要給他時間。
  可是蘇智那邊卻不好打發了。那次比賽之後,兄妹倆個不論說什麽話題都會吵起來,後來幹脆不聯係了。那怕是在網上遇到了,依然一句話都不說,完全當對方是空氣一樣無視過去。
  等到同學們開始熱火朝天的討論訂火車票的事情,蘇措才想起來無論如何還是得找到蘇智就回家一事交流一番。
  “什麽事情。”蘇智說,語氣平平,沒有任何的不耐煩。
  “現在開始定寒假的火車票了。”蘇措小心翼翼的問,“你是準備座火車還是飛機?”
  “飛機。”
  “嗯,”蘇措說,“我就是想跟你說一下,我今年晚走幾天,你先回去。你不論是買機票還是火車票,都不用管我。”
  蘇智痛苦的叫了一聲,說:“蘇措你還沒鬧夠?不要冷戰了,我認輸行不行?我現在忙的厲害,不想跟你吵。”
  “那你的意思是我吃多了腦子發熱了想跟你吵架?你覺得我無聊到這個地步了麽?”蘇措憤憤開口。
  “那好那好。你總的說說理由啊,不然你想讓我被爹媽罵死啊。”
  蘇措試圖講道理,“我真的得晚回去,實驗室裏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不能一放假就走。”
  “你們實驗室的那些師兄師姐呢?什麽時候放假?”
  蘇措支支吾吾:“他們沒我這麽忙,大概一放假就離開。”
  “那你為什麽這麽晚?”蘇智無奈氣氛的叫,“阿措,你在那麽一個國家級實驗室能幹嗎?你不過是大一新生而已,那些研究生哪個不比你知道得多,你離開了實驗室就真的運轉不下去?”
  蘇措在白際霖的實驗室幫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因為項目的保密性,卻沒有外人知道她的具體工作。蘇措隻是告訴人她整理查詢資料,顯然資料管理員是不需要再學校裏呆的那麽久的。
  她輕輕嗓子,淡淡的說:“你不相信我。”
  這場談話明顯有越變越糟的趨勢,蘇智試圖挽回:“我沒有不信你,我隻是覺得你可以跟老師請個假什麽的。”
  “沒事,不信就不信吧。”蘇措笑了,聲音清脆悅耳,“其實我就是不想跟你一起回去。你既然識破了,那也沒辦法。”
  兩人同時惱火的掛掉電話,陷入再一次的冷戰的惡性循環。

  八
  隨著期末而來的,還有學期末的體育測驗。蘇措上高中的時候就已經聽說華大對體育的重視是所有大學之冠,上課嚴格她已經有所領教,考試的據說比上課還要嚴厲,一旦不及格必然要重修。沒有人希望下學期同時上兩門體育,蘇措和寢室的三位室友都決心在最後的一個星期每天早上去操場晨跑。
  北方冬天的寒冷,早上寒冷的空氣拂過麵頰,就像刀割一樣疼。抹的潤膚霜完全失去效用,一圈下來,每個人的臉完全紅透了,也不知是被風吹紅的還是熱紅的。
  大家邊慢跑邊聊天。蘇措看著她們的紅撲撲的臉蛋,有感而發,不由說:“認識你們,真好。”
  盧琳琳上氣不接下氣:“你怎麽忽然說起這麽叫人感動的話?”
  “我正在成為一個哲學家,”四人肩並肩的坐到大操場的欄杆上,蘇措玩笑著說,“活著也不是一件壞事,人生可以追求的東西實在太多。”
  蘇措的語氣引發的其餘幾人深思,大家就那麽坐著,各想各的事情,聽著體育場上的哨聲,任憑冬風從耳朵邊呼呼刮過。
  “從來沒有問過,你們當時考工程物理,是為了什麽?”鄧歌忽然開口。
  楊雪微微搖頭:“起初我是被係名騙了。我不知道什麽是工程物理,我以為就是普通的物理係。不過現在看來,也沒什麽可遺憾的,錯就錯吧。蘇措你呢?”
  為什麽呢?蘇措默默站起來,正對東方絢爛綺麗的朝霞。天光大亮,在操場的草坪上拖出一個個長長的影子。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蘇措的體育總成績終於拿到了可以讓她不必重修的六十分。她饅頭大汗,看著老師算出來的總分,開心的哈哈大笑。班上的男生很少見到蘇措興奮成這個樣子,哪怕是最難的題目解出來都沒這麽高興,詫異之餘紛紛都看呆了。
  楊雪瞥她一眼:“期末考試快到了,希望你還沒忘。不然我找誰問題去。”
  蘇措拍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也。放心吧。”
  大學時代的期末考試是很有意思,足足兩個星期的時間,除了幾門考試之外,都是空閑的。如果平時學的好,那考試的那兩個星期大可以放心大膽的開心玩樂,反正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所以人常說,大考大好玩,小考小好玩,不考自然就不好玩了。
  蘇措不用擔心別的功課,除了英語讓她苦惱不堪。怎麽看書都覺得看不夠,好容易記住一個單詞,另一個就跑掉,記住兩個忘記一雙。
  英語考試周的第二個星期五考試,也就是最後一門。蘇措越想越擔心英文,置室友的勸告建議於不顧,周四晚上幹脆不睡,背上書和筆記本電腦來到學校附近通宵營業冷飲店通宵看書。
  店裏價格雖然不菲,裝修氛圍卻很好,學生們都喜歡來這裏。那晚正是考試結束,附近幾所大學的學生大都來此消磨時光,玩牌聊天,聲音紛亂嘈雜。蘇措好不容易才在二層的角落裏找到了位子。這裏的玻璃窗壞了一個裂口,冷風斜進來,比房間其他地方冷了許多。
  蘇措不為身邊事物滋擾,她坐定,緊一緊衣服,心無旁騖的開始看書,做筆記;偶爾抬頭看一眼牆上的鍾,時針分針秒針片刻不停滴滴答答的走,走的均勻平靜,好象這長夜也將這樣過去。
  獨坐許久,她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
  一揚目光就看到許一昊走過來,他沒有穿外套,露出褐色毛衣,雙腿又長又直,包裹在筆直的褲腿裏。
  最右角落的幾桌人蘇措認得,都是許一昊的同班同學,當然也有林錚,她穿著大紅的外套,格外顯眼。林錚順著許一昊離開的方向瞧見了蘇措,一愣之下,對她揚手,起身離開牌桌,跟在許一昊後麵走來。蘇措對他們點點頭,再次垂下目光看書,沒有半點招呼的意思。
  “你們還沒考完?”許一昊站在蘇措桌畔,問她。
  蘇措“嗯”了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
  “感冒了?”許一昊看到玻璃上的裂縫,皺起兩道眉毛,“這裏這麽冷,過去那邊,我讓人把位子騰給你。”
  林錚笑著走進,說;“是啊。不過是英語考試,感冒了反而得不償失。”
  “沒事,我挺好。你們別管我,過去玩牌。”蘇措埋著頭繼續說。
  她聲音裏的鼻音聽的更加清楚,嗡嗡的,還有點沙啞。許一昊臉色一變,刷一下奪過她手裏的書:“不行。林錚沒說錯,跟我們過去,在這裏呆一個晚上,你受得了嗎?”
  蘇措幾時聽到過許一昊以這樣堅決的語氣說過話,她發現自己手裏一空,怔一怔,抬頭看了看,眼睛裏陰晴不定,緊緊咬住了下唇。
  許一昊一言不發,開始收拾她桌上的書,看到他的手搭上筆記本蓋子;蘇措猛然推開椅子立起來,椅子擦過地麵,發出極刺耳的聲音。兩人的手同時搭在筆記本上,臉色都相當平靜,眼睛直視對方,依稀可從可見堅決和不可妥協,氣氛劍拔弩張。
  這番爭執驚動了鄰座的顧客,大家紛紛把目光移到角落裏,接二連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大概是一對小情侶在爭執吧,好漂亮的一對兒。他們的眼睛就完全被吸引住不動了,長夜漫漫,枯坐實在無聊,不如看看熱鬧。
  林錚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才道:“一昊,別為難蘇措。她想坐這邊自然有她的道理。”她語速很緩,每個字似乎都經過深思熟慮。
  “你有什麽道理?”許一昊漂亮的眼睛裏的無可奈何漸漸浮了起來,起初是一縷一縷,頃刻就如洪水泛濫一法不可收拾,夾雜其間的各種感情,自嘲,無奈,憤怒,痛心等等都納悶觸目驚心。他嘴角緩慢的挑起一個笑,神色冷峻。半晌後才說:“你就是存心避開我,是麽?”
  話音一落就知道到底是說錯話了。許一昊聽到自心中某個地方在歎氣。
  蘇措鬆開手,她指尖冰涼僵硬,擦過許一昊的手,激的他渾身一震。她痛苦的呻吟一聲,跌坐回座位,額頭朝桌上的一堆書栽下去,然後抬頭,有氣無力的說:“師兄,我現在時間緊迫,不想同你爭什麽。不過麻煩你我求求你不要再打擾我。我明天要考試,我要看書,考不及格是我重修,不是你啊。什麽話可不可以明天再說啊。”
  良久許一昊臉色緩和下來,他深知,爭鋒相對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也許可以把對方說得啞口無言,但是卻絲毫不能改變對方的想法和做事辦法。想到這裏,他反問:“是英語考試,臨陣磨槍有用?”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再強調了好不好。”蘇措拿起筆來,“有很多的事情,往往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做不做是一回事,結果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並不相幹。”
  “我能理解,”林錚輕聲說,“這種感覺,就像是強迫症,放不開丟不下。從來也不論結果,頭破血流傷痕粼粼也不在乎。”
  旁邊的眾人開始迷惑:原來是三角戀?
  蘇措清清楚楚的看到她說話時的眼神看向許一昊。許一昊雖然沒有回頭看她,但林錚的那種語氣把什麽情緒都擺在那裏,他再傻也不可能什麽都聽不出來。他沒對蘇措招呼,一言不發回到了那邊角落。
  林錚怔怔看著他離開,然後在蘇措對麵坐下。這裏是風口,風不停的灌進來。蘇措穿了羽絨服還不覺得,林錚冷的一個哆嗦。
  “比賽的事情,對不起。是我改了你的表演節目。”她靜一靜,然後說。
  蘇措翻開電腦,開始查單詞。
  “謝謝你沒有告訴一昊。”林錚低下頭,長發垂下來擋住了耳朵。
  “師姐你剛剛說了什麽?我什麽都沒聽到,”蘇措把頭從電腦前抬起來,神情有點迷惑,“對不起,我大概是走神了。啊,你的同學叫你過去玩牌。”
  男主角走掉,兩個女孩開始攤牌?眾人繼續猜測,豈料他們預計失誤,兩個女孩都是笑容滿麵,毫無任何不愉之色。這又是哪一出?叫人一點都看不透。
  看英語本來就容易疲倦,蘇措對單詞字母本來就沒有興趣,咬著牙看到淩晨三四點鍾,終於趴在桌上睡過去。心中有事睡的很淺,不到片刻蘇措再次醒來,隨之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沉沉的非常厚重。她嚇得渾身一激靈,頓時瞌睡全無,繼續看書直到東方露出第一縷曙光。
  她迅速收拾好書和筆記,把那件大衣搭在椅背上,不聲不響的悄然離開。
  考完當天蘇措再次跟蘇智大吵了一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吵起來的,但結果卻沒差,兄妹倆同途殊歸。
  放假後的學校有一種特別的美,尤其在落雪之後。早上出門,將會發現整個學校統統被大雪覆蓋,厚一寸有餘,那樣白亮幹淨鬆軟,把整個大雪塑造成世界上最與世無爭的地方。人來往極少,偶爾有裹得嚴嚴實實的行人路過,鞋踏過雪麵,一聲一聲發出“咯吱咯吱”聲音,留下清晰的腳印。
  蘇措坐在四層的實驗室裏,自窗口俯瞰整個校園。她來的很早,師兄師姐都沒有到。實驗室空空無人,隻有她。她來到走廊上,靠著在陽台上,頭發隨風亂飛。
  嗬,白茫茫一篇大地真幹淨。
  湖裏結了冰,一男一女在愉快的滑冰,女孩總是摔倒,男生就笑著拉她起來;然後她再次摔倒,男生也幹脆坐在冰麵上。兩個人非常開心,隔了這麽遠,蘇措聽到他們的笑聲隱隱傳來。
  蘇措依依不舍的回到實驗室,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離開學校的那天,蘇措終於決心去院辦公室看期末成績。成績一兩天之前在網上已經可以查分,她其他每門課都得了高分,包括思想政治教育,可英語隻得了六十一。所有學生的成績都貼在牆上,她好幾門課是全院第一,可因為英文,比第一名少了那兩分,屈居係裏第二。說真的,她並不太在乎名次,她不是那種拿到第二名就吃不下睡不香的。可是她內心覺得沮喪透了。那麽努力的學英文卻隻拿了這個分數,實在讓人無語問天。
  早知道不學好它了。蘇措慢慢踱回寢室,隨即轉念:如果不學,也許連六十一都拿不到。可見真苦命。
  放假後宿舍樓徹底被清空,宿管老師告訴蘇措她是最後走的女生。好幾天來蘇措都是一個人進進出出,可是現在,她卻在在宿舍門口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泊在那裏。蘇措疑惑的打量那輛不算豪華但是絕對有氣派的車幾眼,結果瞄到車門打開,陳子嘉信步走下來。
  看到蘇措站在後麵著發愣,陳子嘉招呼她走進,同時笑了,那笑容像是冬天裏的陽光一樣溫暖。
  “你今天回家吧。我送你去機場。”
  蘇措被他的笑容帶得心頭一顫,嘴角一揚也跟著笑起來,同時恍然大悟:“蘇智叫你的吧。離校的時候他氣得鼻子都歪了。”
  陳子嘉隻是微笑,卻不言。
  “呃?”
  “班機還有兩個小時,你回寢室收拾一下。我在這裏等你。”陳子嘉抬腕看表。
  蘇措十分鍾後就從寢室出來。她肩上一個包,裝著她最寶貝的筆記本電腦;手裏拎著一個旅行包,很小,看上去空蕩蕩的。
  “你就帶這麽點東西?”陳子嘉微訝。他本來打開汽車後蓋等著,現在一見,再次蓋上,說:“放到車廂裏就好了。”
  蘇措鑽進車子,陳子嘉隨後也進來,吩咐司機開車。司機穿著整齊筆直的西裝,態度彬彬有禮。蘇智從來沒給蘇措講過陳子嘉的出身背景,但是此時她猜了八九不離十。
  陳子嘉笑道:“剛剛你去幹什麽了?”
  “去看期末成績,”蘇措心情再次低落,“英語爛得要命。剛剛及格。”
  陳子嘉笑出聲來。兩個人並肩坐在車後座,蘇措給他笑得慚愧之極。陳子嘉說:“我覺得英文是世界上最好學的東西,數學物理那麽難你都能學好,為什麽英語不能?”
  蘇措說,“我也想找人問問這個問題。”
  陳子嘉手擱在大腿上,一下一下的敲著。他臉色嚴肅起來。他側過目光看一眼她,沉吟道:“英文不好,會失去很多機會。你有出國或者別的打算沒有?”
  “我不知道。沒有什麽計劃,走一步是一部。”蘇措頗為艱難的回答,“被英語堵在了門口,別的也不用去想了。”
  陳子嘉眼神一跳,欲言又止。
  蘇措看著車窗外景致變化,問陳子嘉:“這是什麽地方?”
  往窗外看了一眼,陳子嘉歎口氣:“這是市裏最富盛名的商業圈啊。蘇智說你基本上不出學校,我現在總算信了。”
  蘇措微微笑了,她打量街道兩旁。這座全國最富盛名的城市裏,高樓林立,鱗次比節,巨大的立交橋像一隻隻巨獸潛伏在那裏,時而有數百年前的古跡穿插其間,一切的一切都非常漂亮和現代化。可是說到底,這個地方又與她何幹?
  機場到了。
  時間恰的比較準,到機場的時候隻有半個小時就登機了。蘇措在檢票口同陳子嘉告別。
  “師兄謝謝你送我。”蘇措欠身道謝,“隻有明年來了再謝你。”
  猛地朝前走一步,陳子嘉靠近她,微低了頭,他的氣息近在咫尺。他良久不言,半晌後才用蘇措一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那我就等著你回來。你不能食言。春節快樂。”
  因為正是春節,機場的人非常多,檢票口擁堵不堪,可是看到這一幕,後麵排隊的乘客罕見的沒有催促。
  蘇措走入檢票口,再回頭,對檢票口外的陳子嘉揮手示意。
  她說:
  “一諾千金。”

  九
  新學期一開學,物理係的同學們就發現這學期的課比上學期更多,實驗的比重也增大起來。冰冷的事實把班上同學的熱情一下子降到最低,那所謂的寒假的興奮漸漸從同學們的臉上退卻。
  同時變化的還有班上的人數。開學第一節新課,老師習慣性的總要點名,每每點到一個人不到,班上的同學總是鬱悶的回答一聲“轉係了”。老師們並不意外,點點頭,提起紅筆,把該同學的名字劃去——那種感覺非常奇怪,好像老師們大筆一揮就把這個人消滅掉,好像從來不曾存在,從來不曾在世間生活一樣。
  不過對蘇措和楊雪來說,有男生轉係走掉,起碼還是有一個好處。
  “至少班上的男女比例降低了。”楊雪苦笑說,“是吧?”
  此時是開學第一周最後一堂課下課後。時間快到六點,天色非常黯淡,陰沉沉好像要下雨。
  “我真高興你沒有轉係,還跟我一起駐紮在這裏。”蘇措所答非所問。
  “我就算想轉係,但是也沒有錢啊。”楊雪笑笑,“所以想起來是無怨無悔。”
  蘇措收拾桌上的課本。
  楊雪忽然問她:“你考了多少分?”
  蘇措一愣:“什麽?”
  “你考大學的時候考了多少分,你一直沒有說過。”
  “哦,忘記了。反正都考上了,還提它幹什麽。趕快去食堂吧,晚了菜都賣光了,”蘇措摸出手機看了日期,如夢初醒的說道,“對了,下周蘇智生日,我打算明天請他吃飯,你們一起來吧。”
  楊雪喜上眉梢:“你哥哥生日?”
  蘇措點頭:“再叫上琳琳鄧歌。他從小就喜歡熱鬧,人越多越好。”
  每年春季學期開學的時候,蘇措就會意識到,蘇智的生日就到了。因為父母重視,蘇智從小到大的生日都過的非常隆重,親戚朋友來許多,帶來一大堆禮物,一張桌子都堆不下。蘇智這往往會叫上她一起拆禮物,一直拆到手麻都拆不完。
  “雖然主意是不錯,但是我勸你還是改期比較好。”楊雪搖頭。
  “怎麽了?”
  楊雪看外星人一樣看蘇措:“明天是情人節啊。你哥哥忙著陪女朋友都來不及呢。”
  “什麽什麽?你是在說蘇智有了女朋友?”蘇措驚訝叫起來,“你怎麽知道?”
  這學期楊雪的兩門選修課都是在西大的十一樓也就是蘇智就讀的管理學院上,在這種前提下,她兩次看到蘇智和某位女孩子親密的結伴而行。
  原來如此。
  那天晚飯後蘇措騎車來到西大,給他打電話。“你在哪裏?”
  “我在學生會辦公室。”
  蘇措如是說:“我正在你們學校大學生活動大樓下麵。我找你有事。”
  幾分鍾內蘇智下了樓,他看上去精神奕奕,不過蘇措看出他能發現他眼裏的不為外人所知的疲累。這也難怪。新生開學,學生會的事情本來就多,他還學了數學作為雙學位,幾座大山壓下來,的確是真的累人累心。
  他好玩的打量月光和燈光中的蘇措:“八點多了吧。你以前都不來我們學校找我,今天到是罕見得很。”
  “本來準備明天請你吃飯的,不過現在算了。你的生日快到了嗎。”蘇措遺憾的歎一口氣,“我是特地送禮物上門的。”
  “禮物?”
  蘇措從書包裏拿出小小一個方盒子,遞過去,解釋說:“我不敢保證你喜不喜歡,但我覺得我嫂子肯定會喜歡的。”
  方盒子樣式普通毫不突奇,但是在月光下盒子裏的一對項鏈美極了,細而薄的銀白色鏈子,上門鏤著精致非凡的花紋,下麵吊了一快菱形的紫色水晶,它們熠熠生輝。
  “你剛剛說什麽?”蘇智欣賞的看著項鏈片刻,再抬頭看蘇措,後知後覺的反問,“嫂子?”
  “是啊。”蘇措笑彎了腰,“不然我趕著今天拿過來給你?明天是情人節。正好一對,多完美。”
  “你怎麽知道的?”蘇智撇撇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蘇措笑起來,那笑容讓蘇智覺得她有點不安好心,“何況是大名鼎鼎的蘇智大帥哥呢。不過我是很好很善良的,絕不逼著你把她介紹給我。不論怎麽說,你好不容易給自己找了個女朋友,我把人家嚇走了,可不好,是吧。”
  “再笑腰就閃了,”蘇智搖頭:“準備等一段時間關係完全固定了再告訴你的,你居然就知道了。我以為你一心隻讀聖賢書,想不到兩耳也聞窗外事呢。”
  蘇措“哢”一聲,“我剛剛送了禮物給你,你就開始嘲笑我了?”
  蘇智一時沒搭話。兩人就這麽靜靜站在樹下。朝四周或者更遠的校園望去,到處都是一對一對的情侶,好像完全不怕冷似的,或手挽手在清冷月光下散步,或坐在花園裏的長椅上卿卿我我,愛情的氣息撲麵。而來當真是情人節快到了,這股味道錯不了的。
  蘇智把盒子口在手心,沉吟問:“花了多少錢?”
  “沒什麽,我可比你有錢多了,”蘇措搖搖手,“特別獎學金和還實驗室發給的補助加起來可不少。白老師那個人,對學生真的沒話講。”
  蘇智微微笑了,忍不住伸手像小時候一樣揉揉她的頭發,結果引來蘇措抗議的眼神。
  因為寒假期間的努力,蘇措在實驗室的工作接近尾聲,得到了開學的第一個周末作為假期。忽然閑下來,蘇措頗有些不適應,她想起自己的老習慣,帶上電腦愉快去到去圖書館看書,順便寫哲學研究會每個月一篇的文章。周末的圖書館平靜祥和,閱覽室裏坐了一大半,人人屏息認真閱讀,隻有翻動書頁的聲音。
  蘇措把黑格爾《哲學演講錄》擺在跟前,一邊看,一邊在電腦上記錄,渾然不覺時光如梭,不知不覺中一天的大半也就這麽過去了。
  如果不是電話的震動,蘇措肯定意識不到時光流逝,一日已經走到了傍晚。她翻開手機蓋,走到走廊上接電話。
  “有事?”蘇措壓低聲音調侃:“不跟陪女朋友過情人節?我真來了你可別怪我破壞你寶貴的情人節。”
  蘇智在電話那頭“嗬嗬”的笑,說:“應晨說讓你過來跟我們一起吃飯。”
  “她叫應晨?這名字真是好聽。”蘇措笑微微,“嗯,隻有你們兩個人?”
  “情人節還能有幾個人過?”蘇智啼笑皆非的說了地方,“不管怎麽說,快過來。”
  好般配的一對兒。還在店外蘇措就看到了應晨。應晨名字很美,容貌不算的最漂亮,氣質卻非常出眾。她五官明朗大氣,笑起來有著小女孩般的狡黠。起初蘇措稍微有些意外,應晨跟蘇智曾經喜歡的那種千嬌百媚的女孩完全不同,簡直是天差地別。她在飯店外立了一會,走進去。
  “等久了吧。真不好意思。”蘇措解下圍巾外套,同應晨招呼。
  “不算久。你就是蘇措?”應晨問她,眼睛裏倒映著她的影子,“我想你今天可能會一個人,那多無聊寂寞,於是自作主張叫你來了,人多也會熱鬧許多。希望你不介意。”
  “師姐你客氣了。”蘇措回答的彬彬有禮。
  “我看你才是真客氣,你是蘇措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應晨有種特別的魅力,一件事情從她嘴裏說出來,總能被賦予誠意和親切感。
  應晨脖頸纖長白皙,掛著蘇措昨天送出去的那條項鏈,她說話時鏈子輕輕晃動,一閃一閃,光彩灼灼。
  蘇措“嘿嘿”笑著看向蘇智,不懷好意的說:“蘇智,老實交待,師姐這麽漂亮,你是怎麽把人家騙到手的?”
  “什麽是騙?你用詞準確一點可不可以?”蘇智抗議,“雖然大學沒學語文課,但是你不能把漢語都忘了好不好。”
  蘇措撇撇嘴;應晨向蘇措一笑,“咱們不理他。”然後立刻與蘇措熟絡的聊起天,內容大都關於蘇智如何如何;蘇智一旁聽到女朋友和妹妹在剖析他,自己半句嘴的都插不上,隻得在一旁翻白眼表示無聲的抗議。
  兩人今天是刻意打扮過的,都是湖藍色外套,白色大氣的毛衫。蘇措想,他們站起來在大街上走一圈,不曉得多吸引人的目光。
  應晨是與蘇智同級,是外語學院法語係的。蘇措曆來盲目崇拜所有能把別的語言學好的人,她握著應晨的手,眼睛裏的光芒和神色恰如其分的表達了她的心情。
  “語言一點也不難學。其實最初我也不願意學外語,”應晨笑著搖頭,“還不是因為爺爺爸爸逼出來的。小時候剛到國外,什麽都不懂,隻好逼著認識新朋友,學人家說話。不過奇怪,學著學著也就真喜歡了。”
  蘇措對天悵然一歎。
  “應晨你有空教一下蘇措吧。”蘇智放下飲料,插了一句,“我妹妹就是個外語白癡。”
  “這多麻煩啊。”蘇措擺擺手。
  “不麻煩的,”應晨握住蘇措的手,她手心暖和,神情真切,“有問題就來找我。”
  原以為這間披薩店最大的特點是貴,不消兩分鍾,蘇措迅速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原來這裏的披薩最大的特點是難吃。她以前吃過的披薩就已經有夠難吃的,這家的難吃程度更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蘇措簡直不知道它的名聲是怎麽來的。可是這家店所有座位都是滿滿的,而且每個人似乎都吃得很香。蘇措努力學習他們愉快的神態,好讓自己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不那麽痛苦。
  每個人當然包括麵前的蘇智和應晨。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交談著,說得都是身邊的人和事,應晨為蘇智把披薩切成整整齊齊的小塊,再夾到他的餐盤裏,蘇智笑著看她,目光那樣溫柔,是蘇措從來沒見過的。
  他們的每一個身體語言都顯現脈脈真情,這是年輕人的權利啊。蘇措看的有點感動,同時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還是不要打擾他們比較好。
  “我吃飽了。”蘇措開始收拾東西,她說,“祝你們節日快樂,好好大玩一場。”
  豈料她一回頭就看到陳子嘉和米詩從店裏的另一個角落走過來。米詩挽著他的手,就像童話故事裏的王子公主,引得店內顧客紛紛側目。蘇智應晨看上去完全不驚訝,她頓時明白,這場碰麵肯定是事先約好的。蘇智陳子嘉這兩個人一個寢室,關係又那麽好,選擇在一個地方吃飯,也太正常了。
  “蘇措你也來了?”米詩“噫”一聲,三步並兩步跑過來:“怎麽就你一個人?許師兄沒跟你一起麽?子嘉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陳子嘉沒有發表言論,他不聲不響的看蘇措。應晨扭頭看蘇智,低聲問:“米詩說的是誰?”蘇智眉毛一挑,無聲的動了動嘴;應晨立刻不說話了。
  蘇措微笑著同陳子嘉點頭招呼,然後迎著米詩的目光,且笑且說:“喂喂,米詩你以為我是齊天大聖麽。我可沒有分身術,既然在這裏,就不可能在別的地方啊。”
  “這樣。”米詩跟著一笑。
  披薩店每張餐桌旁的沙發隻能容納兩個人,蘇措抓起大衣一邊往身上套一邊站起來,騰出位子。
  “你們坐吧。恰好我準備回學校。”
  米詩坐下了,陳子嘉卻沒坐。他英俊的臉上滲出笑意來,立在原地說:“怎麽我一來了你就要走,好像是我趕你走一樣。”
  “我的確打算回學校了。”蘇措摟著書包,順便把圍巾塞進去。
  “是的。陳子嘉你不要誤會,之前阿措就說要走了。說實話,我們到不覺得尷尬,但是也替阿措想一想吧,”應晨握一握蘇措的手,笑說,“還有,補習英語的事情,隻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蘇措送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能說出這番話,蘇措深深感激應晨。也許她是愛屋及烏,可她到底是做出了一個如此肯定的承諾,這並不容易。
  大學時光飛逝,二月份一過完,立刻就到了三月。春天很快的就來了,就像長了一對長腳。校園裏每一處都打上了春天的印記,在陽光裏歡快的舒展。蘇措一如以往的重複著以往的生活模式:上課上自習實驗室圖書館,忙得團團轉。在別人眼裏看來這種生活無疑是非常單調的,蘇措卻自得其樂。
  伴隨著春暖花開綠意蕩漾,學校的運動會來了。
  蘇措體育很糟,但不代表她不喜歡運動會。她記得高中時代的運動會是全校學生最高興的幾天,不用上課,晚上還會一場接一場的放露天電影。可是大學的運動會好像不一樣了不再叫人那麽愉快了,尤其是有比賽項目的情況下。
  物理學院的女生實在少得可憐,學院裏所有女生名單都在上麵。她們不得不身兼數職,既是運動員又要去當啦啦隊給男生加油鼓勁。蘇措還是覺得很安慰的,她隻有一項投鉛球;楊雪比她更慘,因為她有兩個項目。
  蘇措翻著選手名單,麵無表情的說:“給院裏丟臉你們不要怪我就是了。”
  班長哈哈笑:“不怪不怪,重在參與。”
  本來也沒什麽希望。像物理學院這樣的人丁稀少的小學院肯定是沒辦法跟計算機學院信息學院之類的大係抗衡的,想都不要想。
  運動場上一派熱火朝天,蘇措很爛的成績讓她在初賽中就被淘汰下來,自然也不用考慮之後的比賽了。
  田徑場馬上要開始男子三千米的比賽,蘇措跑過來來做後勤。物理學院的弱小她再一次體會到了。人家的拉拉隊,氣勢磅礴,女生一大堆,把起跑處圍了個水泄不通;可是物理學院的就那麽幾個女生稀稀拉拉的站在那裏,互相看著瞪眼。
  參加長跑的運動員是蘇措曾經拒絕過的黎傑。蘇措有點尷尬,還是擦著人群的邊緣走過去,把黎傑換下衣服接過來。
  黎傑從蘇措手裏接過礦泉水,忽然問她:“對了,你怎麽不去給他加油?”
  “誰?”蘇措不明所以。
  “怎麽你不知道麽?許一昊啊。”黎傑指著那堆女生,語氣有點怪,“你們難道不是很熟?”
  蘇措不知可否的露出個笑。裁判揮吹了一聲口哨,舞著小旗子讓所有非運動員離場,蘇措跟著那群女生離開跑道,站在幾米外的白線去。蘇措聽到她們興奮的議論聲,才知道原來許一昊也參加了一千五百米的比賽,她們都是給他加油來的。這樣的後勤隊伍使得蘇措吃驚非常,原來許一昊都已經這麽有名了。她留心看了她們,裏麵並沒有林錚。不過想來也是,她跟崇拜者自然不能擠在一起,否則成什麽樣子。
  這學期開學後她很久沒見過許一昊。蘇措每個月把哲學研究會的文章發到他的郵箱,除此外,兩個人沒有任何交流。
  許一昊穿著短袖短褲的運動服,頭發剪短了,清俊之極。不過他好像瘦了些。蘇措這麽想。正想著,她身邊那群女孩子同時叫起來“許一昊,加油”,聲言重複有力,在陽光裏跳躍抖動,像是一種召喚。蘇措低頭看著運動會時間表,忽然覺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什麽時候,許一昊回過頭來,正在看著她。她抬起頭,頭頂的陽光像金色的大雨,遠處閃耀的得一蹋糊塗,曬得人睜不開眼睛。蘇措隻能感覺他在看他,表情神態卻是不可知的了。她明朗的笑笑,張張嘴無聲的說:“師兄,加油。”

  十
  一聲令下,比賽開始了。
  長跑是件考驗耐力的事情,起初還能冷靜的看,兩圈之後操場上本來觀看別的比賽的同學大都也紛紛跑過來,擠在操場四周加油鼓勁。跑道是四百米一圈,每一圈之後,運動員的距離就被慢慢拉開。現在的大學生普遍的缺乏鍛煉,第四圈之後,陸陸續續的有運動員開始行走或者退場。操場上的整個節湊都慢了下來。場地上大聲加油助威的此起彼伏。看得哪裏還是比賽呢?是一種堅持到底的精神。
  許一昊跑得也很艱難,他緊緊咬住第二名,保持在第三名的位子。操場的秩序也再不那麽嚴格,很多人都跑到操場,在外圈跟著自己學院的運動員一起跑,不停重複著一句話:“加油,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蘇措抿緊了嘴,緊張的看著運動員們艱難同時堅定的邁步,主席台前巨大的播音喇叭反複播放的進行曲加劇了操場的緊張性。
  終於到了最後半圈,本來疲乏的運動員們忽然爆發想煥發了青春一樣,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動力,他們開始衝刺。
  蘇措看到許一昊像馴鹿一樣,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朝終點跑過去,他身形矯健,他的腳落在地上,那麽穩同時又那麽輕盈,每一步都引得女生尖叫著加油。
  他第三位衝過了終點,這個成績已經足夠好了,第一第二名都是體育特長生。
  體育老師看到一大堆人湧向許一昊,大手一揮:“讓他慢走一會。”
  因為黎傑還有大半圈才能跑完,蘇措依然站在白線外,神情緊張的抱著他的衣服和兩瓶礦泉水。
  大量運動後許一昊臉發紅,他拒絕了別人遞過來的毛巾和礦泉水,緩慢的走幾步,剛剛從蘇措身邊擦過。他呼吸急速,渾身是汗,白色運動貼在他的身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胸口急速的起伏,和運動服下的身體的輪廓。女生們看的臉紅心跳,忍不住開始尖叫,這次的尖叫和運動本身沒有關係。
  他身體的熱度透過空氣逼近他。蘇措一默,擰開礦泉水瓶蓋,遞過去,說:“師兄,你真讓我敬佩。”遞過去才想起剛剛許一昊剛剛沒有接別人遞來的水,也許他並不渴。蘇措短暫的一怔,把手縮了回去。
  許一昊看著眉目如洗的蘇措,一把抓過礦泉水,往嘴裏灌了幾口。
  “謝謝。”許一昊氣息漸漸平穩下來,對蘇措說。他聲音啞啞的,聽起來反而有點特殊的味道。
  蘇措嗓子眼裏無辜的輕吒一聲。許一昊這麽做,好像顯得她與眾不同,這不是讓她成為眾矢之的麽?她立刻感覺到覺得女生們的目光刷刷的落在她身上。
  “不客氣。”
  蘇措神態如常,朝終點線外快步走過去過去,黎傑即將衝跑過來。他的名次的確很靠後了,可不論對於誰來說,能跑到底,都是讓人感動和欽佩的。
  蘇措扶著黎傑回到看台坐下,然後就被院學生會派去給主席台的廣播站送稿子。一到廣播站,蘇措就知道擴音機裏的聲音聽起來為什麽那樣耳熟了,原來播音員是林錚。
  林錚忙得很,還是把耳機從頭上取下來,把目光從紙堆裏抬起來,跟蘇措招呼:“剛剛我看到你了,一昊還好吧?我這裏很忙,本來答應他去看比賽的,可還是一點時間都抽不出來。”
  原來她都看見了。廣播站在主席台上,地方高,整個操場盡收眼底,更何況牆壁上還掛著好幾副望遠鏡。所以如果有心,哪個角落都看得到。蘇措笑微微說:“師姐你不去怎麽會好呢?”
  林錚眉端一挑:“那我一會過去。一昊給你說了下個星期的校際籃球聯賽了吧,你會來吧?”
  蘇措疑惑:“什麽籃球比賽?我不知道。”
  林錚“哦”一聲,吃驚的看她:“你不知道?”
  蘇措離開主席台回看台,在操場上,她的去路被高高的身影擋住。蘇措抬頭看他,不過她發現很難迎著強烈的陽光看到他的麵部表情。不過他應該是從長跑後的疲乏中恢複過來了,氣息平穩,看上去休息的很好。
  “剛剛我給你打電話,你的手機接不通。”許一昊的聲音混雜在喧嘩高調的進行曲中間,聽起來不是很清楚,“為什麽你總是不開機?”
  “習慣性的忘記而已。”蘇措解釋,“再說一般不會有人找我。”
  “你總不開機,別人自然不會找你。”許一昊冷靜的說。
  在手機的這個問題上,蘇措被蘇智罵了無數回,她懶得爭論,覺得換一個話題比較好。她說:“師兄有事?協會的事情?”
  “不是,”許一昊簡短的回答,“下個星期開始的籃球比賽你會來麽?”
  “不知道。”蘇措說。
  “你哥哥和陳子嘉也是西大校隊的,他們給了你票吧。”
  “我沒票啊,沒人給我票。我哥壓根就沒告訴我,我連他參加校隊了都不知道。”蘇措抿著嘴,嚴肅的搖搖頭,“他現在跟應師姐卿卿我我,哪裏還記得我呢。總之就是有了媳婦忘了妹妹。”
  其實蘇措也壓根就沒問過他。她心裏明白,蘇智的性格才能外表,在哪裏都會過的風生水起。
  許一昊一怔,眼睛被擋在了頭發後麵。他換了衣服,可頭發還是有點濕。他沉默良久,然後說:“如果我給你票,你會來看麽?”
  短短的笑一聲,蘇措接口:“盡量吧,隻要我有空。”
  “陳子嘉和你哥都參賽,你也不一定來看?”許一昊語速非常慢,一字一句的說,像是擔心蘇措聽不清楚:“是麽?”
  蘇措眉目不動,笑容清新:“計劃不如變化快嗎。現在說好了,到時候沒時間也不一定,白占了一個位子,多可惜。”
  許一昊忽然笑了,笑意冰冷,蘇措從來沒見到他那種神情,她靜靜看著他的漂亮的黑眼睛,深不見底,有什麽東西一觸待發。半晌後他冷冷說:“很好,很好。蘇措你真讓我佩服。從上學期期末開始,這幾個月,你就一直在避開我。我不知道你怎麽做到的,你是不是也學別人,把我的課表都背下來了?”
  蘇措回頭看了看主席台,那裏有些人走來走去。她微微一笑,說:“沒有的事情。學校這麽大,遇不到也是正常的。”
  “正常,是很正常。”許一昊重複的念著這個詞,“蘇措,你繼續裝下去。你的演技無可挑剔,我找不出任何破綻。你騙了你身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你哥,這都沒問題;隻是你,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幾時。”
  蘇措一臉平靜,恍若沒聽到這段話,甚至笑微微對許一昊點頭示意:“同學在那邊叫我。”
  看著蘇措走遠,許一昊拿出手機給蘇智打電話。蘇智也是剛從運動會上下來,大汗淋淋。應晨替他擦汗,把手機遞給他:“你的電話。”
  蘇智看一眼電話號碼,微微訝然。他跟許一昊關係雖然不錯,但也就是吃了幾次飯,談不上深交。電話裏許一昊的聲音疲憊之極,還有點啞,他說:“蘇智,蘇措有問題。”
  蘇智沉默下來,臉色不停變換。應晨看的一驚,推一推他,“怎麽了?電話裏說了什麽?”
  “是的,我知道。”蘇智放低聲音。
  蘇智走道球場另一頭接電話,說了很久才掛電話。應晨緊張的問他:“你跟許一昊說什麽了?是不是關於阿措的?”
  兩個人在球場邊上坐下。蘇智握住她的手,歎口氣,說:“你不知道阿措小時候多麽聰明。她四歲上下開始學下圍棋,兩個月後棋藝就已經超過了老師。她學什麽東西都這樣,沒有學不會的,越難越好。這點她很像她的父親。我爸到現在還說,蘇措的爸爸是他們兄弟幾個最聰明的。”
  應晨輕聲一笑:“看得出來。第一次見她我就覺得,你看她那雙眼睛,靈氣十足,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眼睛,仿佛能從裏麵看到智慧。”
  “如果不是我叔叔嬸嬸後來出事,阿措恐怕早已經成為職業棋手了。”
  應晨眼神一跳。
  “車子出事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就在車上。我叔叔嬸嬸用自己的身體把蘇措緊緊摟在懷裏,警察到的時候,發現一車人除了她,無一生還。她坐在父母的血泊裏,隻受了很輕的傷,”蘇智用手在額角比劃了一下,“太陽穴這裏,有道疤,現在已經看不太出來了。”
  應晨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她問:“她去看過心理醫生沒有?”
  “後來她就到我們家了。為了照顧方便,”蘇智點頭,說,“我爸媽領養了她。我爸帶她去看了很多心理醫生,醫生們都說她沒什麽太大的後遺症,建議說讓她學點別的什麽東西,興趣多了,也不會總想什麽。她也繼續學著棋,又開始學鋼琴,還有書法畫畫等等,學得很多。所有的東西她學的都很好,真的是非常有天賦,那些老師恨不得把蘇措搶過來,一心一意的培養。”
  “但我覺得不會那麽簡單。”應晨沉思著說,“那樣的事故,總會留下點什麽。太正常反而顯得不正常。”
  “是的。”蘇智歎氣,“我跟她一起長大,念一個小學一個中學,大學也是毗鄰的。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她哪裏變了,更不要說別人。考大學之前,我爸帶她去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她心理非常健康。除了她自己,不會有人知道了。”
  那晚上寢室的幾位看到蘇措一回寢室,立刻撲了上去。
  蘇措警惕的看著她們:“要筆記還是作業?”
  楊雪討好的笑,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幫我們弄票吧,校際籃球聯賽的票。你認識那麽多人,肯定有票的。”
  蘇措睨她一眼,“喂喂,你是學生會的好不好,難道沒有票?”
  “位子不好嗎,都是最後的幾排了,什麽都看不見了,”盧琳琳嘿嘿兩聲,那笑容跟楊雪一模一樣,“你的話,那位子肯定很好。”
  “好吧好吧。”
  楊雪把手機遞過來,“打電話吧。”
  蘇智懶洋洋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來,一副料事如神的樣子:“阿措,你是跟我要票來的?我一直等你找我呢。”
  看到宿舍裏諸位期待的眼神,蘇措忍氣吞聲:“是的。”
  “三四張。”
  “我隻有一張,是給你留著的。”蘇智不無遺憾,“前排的那些位子畢竟隻有那麽多。不過,你問問陳子嘉,他那裏應該有。我叫他過來聽電話。”
  陳子嘉一接電話就笑了,語氣帶著調侃:“難得你主動要什麽。”
  蘇措笑嗬嗬,“其實就是票的問題,那個,我們宿舍的同學想去看——”
  “是這樣,”陳子嘉聲音一頓,說,“我明天給你拿過來。”
  蘇措大喜過望:“不用不用。我過去找你就可以了,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你。中午可不可以?”
  擱下電話,蘇措惡狠狠的瞪著歡呼雀躍的楊雪和盧琳琳:“你們可坑死我了。我又欠一個人情。”
  “欠就欠吧,大不了學白娘子以身相許罷了。”鄧歌半陰半涼的說。
  蘇措腳下一絆,差點撞到床柱上。
  “你不用吃驚成這樣吧。”楊雪嗤之以鼻,“我的話,還求之不得呢。”
  “人家早有女朋友了,你們死了那條心吧。”蘇措一報還一報,笑的比她們還開心。果然她立刻聽到意料中悲慘的叫聲。她滿意的到桌前,打開了電腦。
  第二天上午的課一結束,她就匆匆忙忙往西大趕過去。正是吃飯的時間,每條路都是人,滿為患,蘇措隻得把自行車鎖在路邊,走到蘇智的男生宿舍樓下,她到的早了點,不過已經看到陳子嘉拿著票站在樓下來了。
  “這三張的位子靠後一些。這張是蘇智留給你的,是特別留給親友團的票,顏色和別的不一樣。”陳子嘉解釋說。
  “實在是太感謝了。”蘇措感激涕零。
  “你會來吧?”陳子嘉沒來由的問了一句。
  “啊?”蘇措愣神。
  “沒事,”陳子嘉輕描淡寫的說,“吃飯了沒有?
  “吃過了。我回去了。”
  陳子嘉眼光不明的轉了一下。蘇措轉身的時候,他上前幾步,叫住她:“等一等。我有事請找你。”
  “什麽事情?”蘇措不明所以。
  “我們老師的一個任務統籌管理係統,需要有人做開發一個軟件,我們都不擅長,你能來幫忙麽?”陳子嘉抱臂站著,他看著蘇措神色閃爍,白皙的皮膚在白色的梨花下麵顯得更加白。
  “我——”蘇措不知道他怎麽知道這件事情,她怔怔的說,“這樣——”
  “上學期最後一天,你答應過我。”陳子嘉靜靜看著她,他的語氣如此果斷而堅定,不容拒絕。
  蘇措沒忘。不過這個代價,似乎也太大了點。
  她籲出一口氣,沉痛的點點頭。
  下午是大學物理的試驗,測剛體的楊氏模量。蘇措依然第一個離開,來到科學中心。納米實驗室裏隻有劉菲一個人,兩位師兄和白老師出席一個材料學界的大會去了。
  蘇措坐在電腦前看著陳子嘉剛剛發給她的相關資料,頗有點心神不寧,良久後終於出聲:“師姐。我問你一件事情。”
  “我正在聽。”劉菲一邊記錄數據,一邊說。
  蘇措問她:“師姐,你有沒有告訴過誰我在白老師的實驗室幹什麽?”
  劉菲有點吃驚,她抬頭看看蘇措,搖搖頭:“我從來沒有說過具體的工作。不過你一提起我倒真想起來了。前幾個星期,我參加一個聚會的時候,有人說程序員寫的好的都是男孩,我就說不是,然後提到了你,還很跟他辯論了一陣子。”
  蘇措無力的垂下頭,“當時有誰?”
  “人很多,除了陳子嘉,剩下的你大概都不認識,”劉菲說,“怎麽了?你看起來一臉沮喪。”
  蘇措有氣無力的笑笑。
  哪裏是沮喪,比沮喪壞多了。恨不得去買豆腐撞上去。

  十一
  校際籃球比賽是在西大舉行召開的,蘇措沒去那邊觀看開幕式,不過基本上所有的情況她都從宿舍那幾位的嘴裏聽說了,帥哥如雲氣勢宏大等等若幹的詞語在談話裏反複出現。她們激動的聊著比賽見聞,一直到兩點都沒有睡。不過因為明天是周末,多晚睡也沒人在乎。
  “明天的比賽你還是不去?可是咱們學校跟西大的比賽啊。”楊雪問她。
  “估計是沒時間去了。白教授今天回來了,我的工作還沒做完,被他批評了。哪裏還敢走。你們拿我的票去吧,那裏位子好一點。”蘇措迷迷糊糊的說。說完她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
  “我怎麽可能去坐你的位子,”楊雪“撲哧”笑了,“那裏坐的都是運動員親友團好不好,我去做什麽。不過我擔心你哥哥看到你沒去,一定罵死你。”
  許久沒聽到回答,隻有她均勻的呼吸聲。原來是睡著了。
  在實驗室忙了一整天,蘇措終於也沒去看球。雖說是市內大學的校際聯賽,但華大西大的實力確實是最強的,這場比賽雖然是小組賽,但和決賽的激烈程度也相去不遠。蘇措回寢室的一路上,都聽得到有人興奮的討論這場比賽和比賽的結果,畢竟結果是華大以兩分的差距勝過了西大,雖然勝的艱難,但總是一場勝利。
  蘇措給蘇智打了個電話,她本來是想安慰一下,結果她卻聽到那邊笑聲鬧聲歌聲震天,說話一個字都聽不清楚,看來他們根本不把這次失利放在心上。
  到西大管理學院樓下的時候,蘇措借著今天最後一縷夕陽微弱的光看了一眼表,剛剛晚上六點半。
  陳子嘉站在管理學院門口等著他,雖然才四月底,可是最近天氣卻反常的熱,他穿著合身的白色襯衣和深色長褲,被夕陽一照,看起來更高了。他的影子拖得老長,一直到達蘇措的腳下。蘇措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地上的影子,不由得玩心大起,一步一跳的踩著他的影子跳過去。
  蘇措走近,陳子嘉看到她渾身浸在夕陽裏,可是她眸子裏的光彩比夕陽還要絢爛,依然沒被那種光亮掩下去。他急速別過了頭,然後回頭過來,輕聲說:“來了。”
  “來了,我很準時吧。”蘇措站到他跟前,眉目如洗:“進去吧。”
  辦公室裏已經有了幾個人圍著一台電腦站著,表情嚴肅的討論程序裏的問題。陳子嘉帶著蘇措進屋的時候,他們回過頭,上下打量蘇措,麵露驚奇:“陳子嘉,這個女孩就是你找的幫手?”
  蘇措看到眾人愕然的眼神,禮貌的點點頭。
  陳子嘉微微一笑:“是她。”他的聲音態度非常有說服力,本來心存疑竇的那群男生頓時就讓開一條路來。
  “不管怎麽說,你來了就好了。”有人說。
  陳子嘉帶著蘇措來帶電腦前,說:“我們已經開了個頭,但是還有些問題。”
  彎腰撥弄了幾下鼠標,蘇措回頭問:“這些代碼是誰寫的?”
  一個看起來個子很小戴眼鏡的男生說:“是我寫的。”
  “恩,我想想,”蘇措擰著眉頭想了想,然後說:“你做前台設計,我做後台代碼。分工合作,效率應該高一點。你覺得怎麽樣?”
  那男生吃驚的看了蘇措一眼,然後扭頭看向陳子嘉。陳子嘉微微一點頭,對蘇措說:“按你說的辦,就這樣吧。”
  這件辦公室很大,有六台電腦,加上蘇措恰好一人一台。蘇措也不在乎,隨便挑了一台角落的電腦,打開光驅,把帶來的光盤插進去。
  剛剛那名小男生問她:“這是做什麽?”
  “一些有用的代碼片斷,我事先準備好的,寫語句的得時候可以調用,節約時間。”蘇措坐下來,開始寫程序。平心而論,這個軟件的要求比起在白際霖實驗室的軟件要求容易多了,也沒有什麽太大的難度,隻是重複性的工作比較多。蘇措摁鍵盤的速度非常快,一行行代碼簡直是迫不及待從她指尖跳出來,看得身邊的那些男生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出。一時間整個房間隻有清澈的摁鍵聲如訴如歌。
  陳子嘉也有些意外,靜靜看著她。電腦屏幕上的光照的她的五官蕩漾閃爍,但也清清楚楚。
  一直忙到十點半大樓將要熄燈蘇措伸了個懶腰打算離開,整個辦公室空空如也,隻剩下陳子嘉還在。
  “很辛苦,我看你一晚上都沒有動過,”陳子嘉放下書站起來,遞水給她,說:“其實你不用忙到這麽晚。”
  蘇措笑笑:“早點弄完了,大家都安心。”
  “你大概需要多長時間?”陳子嘉默一默,然後問。
  “如果每天像今天這樣,大概需要一兩周吧。”蘇措想一想說,“如果你想可以快點,我能擠出時間。”
  “不急,完全不急,”陳子嘉一愣,然後笑道,“我好像沒有催你吧。”
  “那——”蘇措疑惑的看一眼他,敏捷的把話吞回肚子裏,“反正還是快點好。”
  一邊說話,兩人邊收拾書包。這一層樓是老師的辦公室,平時老師未必會來這裏,更何況時間這麽晚了。長長的走廊裏沒有人,安靜得很,走起路來腳步聲也特別響亮。走廊裏的電燈懸的高高的,照到地上非常稀薄,並不算亮,有種森然肅穆的感覺,滿適合拍靈異電影。
  蘇措甚至已經想好了電影開頭。黑沉沉的夜裏,一扇門給風吹來,猛地關閉上——
  “上周的籃球比賽,你沒有去。”陳子嘉打斷她的遐想。
  “真遺憾,”蘇措從想象中的鬼故事裏抽身,“你們輸掉了。不過我打電話給蘇智的時候,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樣子。”
  “還早。”陳子嘉一笑,“比賽不過開了個頭而已。”
  說話間兩人出了管理學院的大樓,外麵路燈無聲無息的照著,亮晃晃得讓人眼花,依然有許多學生來來往往與寢室和教學樓,時不時揚聲說一句話,聲音劃開夜空。雖然校園裏遠比不上白天的熱鬧,但毫不冷清,跟大樓裏麵完全是兩個世界。
  “我送你回寢室。”陳子嘉推過自行車,跟她說。
  蘇措駭笑:“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很晚了,路上不安全。”
  “這算什麽晚?我每天都是這個時間回自習室,”蘇措笑微微,客氣的拒絕,“從這裏回宿舍這一路都是主路,人隻患多不患少,幾分鍾也就到了。師兄你難道會不知道?”
  陳子嘉看著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的心裏,語調十分平靜:“蘇措,我請你幫這個忙讓你很為難,是麽?”
  “師兄你看,是我欠你許多人情,不是你欠我的。我看起來真的像那麽不知感恩的人麽?”蘇措苦笑著用手撫住額頭,手掌停在太陽穴那裏;她眼角餘光看到一個嫋嫋婷婷的影子幾乎是跑過來,她叫她,“米詩。”
  看到蘇措跟陳子嘉站在一起,米詩雖然依然笑靨如花,但眼神裏卻帶了點戒備,她什麽都沒帶,除了手裏的那隻小小的手機,屏幕還是亮著的。
  米詩“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然後問:“蘇措,你怎麽在我們學校?”聽得出來她想讓自己冷靜,但是明顯有點功力不夠。
  “沒什麽。程序上的一點小問題。”蘇措搶著回答。她很喜歡米詩,絕不能叫她誤會。蘇措跨上車,騎車迅速離開,把地方留給他們二人。
  盡管如此,米詩依然不放心蘇措似的,她每次來西大幫陳子嘉作程序時,米詩一次不拉的在場。防到這個份上,蘇措實在有點無語。陳子嘉對她的到來不表任何態度。但是看的出來,他很關心米詩,她水杯的水一空,陳子嘉立刻為她倒滿;她在學習方麵有任何問題,陳子嘉都是細心詳盡的解答,講的真是深入淺出。
  那天陳子嘉去球隊訓練,辦公室裏隻剩下米詩和蘇措兩個人。米詩開口,徐徐說:“蘇措,你答應我,不要跟我搶陳子嘉。”
  米詩沒跟著陳子嘉去球場,蘇措就知道她肯定有話要跟自己說,不過蘇措再怎麽有想象力,也想不到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如此單刀直入一針見血。
  米詩的神色鎮定,倔強,還有一絲不顧一切。她沒有多餘的廢話,一開口就說直奔主題。說最開始的幾個字的時候,語氣裏還有點請求;但是提到“陳子嘉”三個字的時候,就隻剩下堅決了。
  以米詩的才貌,兩所大學喜歡她的男生也跟過江之鯽一樣多,據說她收到的情書隻能用打來計算。她跟每個喜歡她的男生都客客氣氣的說對不起,我喜歡別人。漸漸大家都知道,那個人就是陳子嘉。蘇措聽到蘇智講,男生們早上大都來不及吃早飯,米詩有一度甚至天天送早飯到他們宿舍或者教室,風雨無阻。
  她那麽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從不掩飾,目的非常明確,為了得到所有而努力爭取。光這一點,就已經讓人另眼相看。
  “你開什麽玩笑,”蘇措微微揚了嘴角,說,“米詩,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純粹隻是因為他和我哥哥是同學的關係。你千萬別多想。”
  米詩兩條彎眉皺起,疑惑的看著她。
  “我就算想搶但搶得過來麽?”蘇措停住手指敲擊鍵盤的動作,且笑且歎說:“米詩,你這麽美麗聰明。真的無需擔心。”
  “那你答應我。”米詩說,她目光灼灼,語氣裏全是期盼。
  蘇措隻是笑,半晌,她開口:“是。我答應你。”說話時,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曾退卻。
  然後米詩就對她熱情了起來。
  籃球比賽兩所學校也是一路順利的過五關斬六將,決賽時毫不意外地兩支籃球隊再次相逢,此時的盛況更加不同以往,而且因為是周末,球票更是槍手之極。的ef0d3930a7b6c95bd2b32e
  蘇措做完了程序,心情愉快的從管理學院的樓裏走出來,就迎頭撞上應晨。
  陪著蘇智訓練,應晨看上去也有一點瘦了,所謂的賢內助不過如此。
  “終於找到你了,”應晨鬆一口氣,“還好陳子嘉讓我快點過來,不然就錯過了。這場決賽你無論如何都要去看,不然你哥會罵死你的。”
  “我本來也打算去的。不是下午麽?現在這麽急?”
  應晨看著她,眼睛裏危險的光芒一閃而落:“不行,你得跟我一起。不曉得你下午又跑那裏去了。”
  她電話響起來,接完之後她告訴蘇措:“他們準備在外麵吃午飯,我們過去吧。”
  停住腳,蘇措問:“他們是誰?你們學校校隊的?”
  “是的,你哥他們。”
  “我不去了,師姐你過去吃飯吧,下午我會跟寢室的同學一起到,”蘇措皺起眉頭思考,然後說:“我是很有集體榮譽感的,怎麽說你們學校也是籃球場上敵對國啊。”
  應晨一仰頭,詫異的說,“阿措,那在球場上支持哪邊?”
  “毫無疑問是我們學校。”
  應晨放棄了說服蘇措的打算,任憑她去了;看到她離開的背影,應晨不由自主的想,連蘇智都經常被她氣得一楞一楞,更何況是自己呢。
  蘇措和楊雪下午的時候是準時到的球場,不過她發現她似乎來的太晚。球場座無虛席,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呐喊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好容易她才進跟主席台遙遙相對的親友團坐席中。
  體育館是按照國際體育場館的標準修建,座位總數數千,如今滿滿當當。每個角落都有人聲炸起,初夏的陽光從天窗漫近來,空氣中金色的灰塵飛揚。
  應晨籲出一口氣:“你可算來了。”蘇措歉疚的一笑,坐在她旁邊。
  米詩也在旁邊,她穿著一身白色裙子,渾身流淌著一種柔曼的氣質,美麗得讓人吃驚。
  兩方隊員們出場了。呼喊聲叫好聲乍然而起,那種氣勢簡直排山倒海,從籃球場上控襲來,簡直壓倒一切。
  親友團這裏的位置極好,蘇措最先看到的是站在數米之外的球場中心許一昊。他的臉剛好正對著她,全部浸泡在陽光裏的臉,她眉毛很濃,他笑著朝四麵的觀眾們頷首微笑,鼻翼微微皺起。蘇措於高台之上看他,居然不覺得他矮。
  蘇措開始回想,上次見到這樣一張叫人無法忘記的臉,是什麽時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
  球場在激動的呼喊聲裏開始。應晨坐下來。她起初沒注意到蘇措神色有異,以為她隻是平靜的看球,可是十多分鍾過去,她發現蘇措眼睛還是直直平視著,細看的話,才能看出沒有任何焦點。
  應晨去摸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一片冰涼。她緊張的推一推她。
  蘇措回神,“啊,怎麽了?”
  “我正要問你,”應晨若有所思的看著她,“你剛剛在發呆。這麽激動的球賽你也能看發呆?”
  “不好意思,”蘇措笑一笑,“剛剛想起了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然後就失神了。哦,師姐,比分是多少了?”
  瞥一眼電子計分板,應晨說:“六比六平,一時半會很難分出勝負。”
  蘇措把目光投向球場。兩方隊員大汗淋漓,在球場上熱切的奔跑拚搏,在逆境中奮起,等待著一次次峰回路轉。不留給對方任何機會,仿佛一場戰爭,寸土寸金,分秒必爭,每分每秒的都在體驗一種與共同勝利與失敗的情趣,也是在反複體驗他自己和人生的境遇。
  蘇措以前從未見過他們打籃球,從不知道她們打得這樣好。他們在賽場敏捷的爭奪交鋒,十足展現了籃球運動的魅力。許一昊扣籃時淩空飛翔的飄逸,陳子嘉關鍵時刻三分線外的“百步穿楊”,蘇智運球過人時防不勝防,都叫人吃驚。
  球場上尖叫聲乍然四起,應晨歡呼了幾聲發現蘇措臉色皺著眉頭坐在那裏,她眨眨眼,有點理會到蘇措說的對手的意思了。她拍一拍蘇措,指著球場說講:“你看陳子嘉,如果有人需要給陽光做廣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蘇措“嗯”了一聲。
  米詩在一旁叫起來:“應師姐你不看你們家蘇智,看陳子嘉做什麽。”賽場聲音很嘈雜,這話隻有附近的幾人聽到,大家都笑了。
  看到蘇措麵露輕鬆的表情,應晨神情嚴肅了一下,說:“阿措,跟你說一件事情。”
  “什麽?”
  “你哥哥的二外選的是法語,”應晨沉吟說:“我們打算畢業後去法國。”
  球場上正是激烈焦灼。蘇智他帶球繞過華大隊員,傳球給陳子嘉,陳子嘉在三分線外縱身一跳,籃球在空中劃出一跳完美的曲線,如擊石落水一樣落入籃筐。
  球場叫好聲連成一片。蘇措把目光從球場收回來,笑吟吟開口道:“多好的事,以後我也可以去法國找你們玩了。”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吃驚,”應晨驚訝。
  “不用吃驚,大丈夫誌在四方。”蘇措如實回答。從她得知應晨的父親祖父都是外交官的時候,她就猜到他們終於有一天會走出這一步,不過沒想到他們會告訴她。
  “大丈夫誌在四方,說得好,”應晨慢慢的咀嚼這句話,然後問:“阿措,你的誌向在哪裏?”
  “不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蘇措一笑,正打算說什麽,球場上又是一陣尖叫,把她的話完全蓋住了。
  蘇措立刻回頭看球場,卻冷不防看到一隻球飛速旋轉著朝這個方向飛來。她反映迅速,刷一下扯住應晨朝右側傾身倒下,球有驚無險的擦過她的手臂,在身後的椅背上一撞,彈落到了腳下。
  和球一起奔至看台下方的,還有熱氣騰騰的許一昊。他邊跑著便回頭向隊友揮手,發尖都已濕透。蘇措彎腰撿起球,穩穩朝他拋過去。許一昊的目光落到看台上,眼睛裏光亮迅速閃過。不過這都是一瞬的事情,快得別人根本沒有看清。
  應晨笑了,說:“他剛剛看了你一眼。”
  “沒有的事。”蘇措搖搖頭,“撲哧”笑一聲,“我不知道師姐你眼睛那麽好。我都沒來的看清楚呢。”
  “你是當局者迷啊。”應晨說。
  球場上一撥一撥的聲浪掀起,兩校的比分咬得很死,對那隻籃球的爭奪也進入了白熱化,最後十分鍾的時候,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什麽思想準備都做好了,然而誰都沒有料到這個時候居然會發生變故。

  十二
  事後各種說法紛紛而起,版本各異。歸根結底是許一昊單腳起跳投籃,由於用力過大,加上落地時恰好踩到了到了對方某一名球員的腳上,導致踝關節受傷,迅速出現了半個雞蛋大小的腫塊。
  然而不管怎麽樣,結果總是不變。許一昊受了傷,不得不在最後十分鍾黯然退出球場。主力隊員的缺失導致華大以微弱劣勢敗北,本來的很有希望的三年冠到底是打了水漂;陳子嘉在這次混亂事件同樣受了傷,英俊的臉在混亂中被擦傷,臉頰青了一塊,大概一個多星期後才消。
  “喂,姓蘇的,”楊雪深深感到憤怒,“你們會長負傷躺在醫院,你都不去看他?一個星期了你都不去看他?”
  “誰說我沒去了?”蘇措沒好氣,“可是我去的時候房間裏人滿為患,我哪裏進得去呢。再說都快期末考試了,時間那麽緊啊。”
  “那你還是應該再去一次。”楊雪下了結論,“最好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時陪伴左右,不離不棄,顯示出蘇措你的賢惠和能幹。”
  蘇措瞪她:“已經有人幹這事了好不好。”
  第二次去醫院的時候探訪的高峰期都已經過了,因為所有人都開始忙起期末考試了都上晚自習了,探訪的密度變小了許多。蘇措站在門口等醫生給他換完藥後才從門後走進病房,房間裏空無一人,林錚居然也不在。
  華大的校醫院不論醫生設備都是相當不錯,病房條件也不錯,住起來應該很舒服,蘇措邊打量病房邊這麽想。每個房間都顯得整潔幹淨,對病人來說,實在沒什麽可挑剔的了。房間裏隻有許一昊一個病人,剩下兩張床是空的。
  然而看起來房間可不空,鮮花水果堆得到處都是。
  許一昊正在看書做筆記,畢竟腿受了傷不是腦袋受傷,不能讓他免於考試。腳步聲響起來的時候,放下手裏的書和筆,靜靜看著來人走進病房。
  “師兄你好點沒有,”蘇措站在他床邊,問。剛問完不由得莞爾一笑。
  “好多了,”許一昊麵沉似水,目光久久的停留在蘇措身上,說,“在笑什麽。”
  “沒什麽了。”蘇措笑微微,“覺得這段時間你肯定聽夠了這種慰問的話,肯定耳朵都聽出油了,然而人家問一遍你就得回答一遍,多麽枯燥啊。”
  “不過你還真是及時,我明天出院,”許一昊嘴角勾出個含義不明的笑,“我原以為你不會來了。”
  蘇措站著他坐著,她頭一次可以平視許一昊眼睛。然而不知怎麽,兩人的對視開始朝奇怪方向發展。盡管他沒有開口說話,可是許許多多的話語還是從他的清淩淩的黑眼睛裏麵源源不斷地往外流淌。蘇措感覺到後背有一股冰涼的風正把她的衣服和皮膚隔離開來。她迅速的挪開目光,看到窗戶那裏撒了一片月光。
  “我之前來過一次,跟蘇智他們一起來的,這裏人很多,都擠不下,所以我沒進來。”蘇措不等他回答,環顧四周,說,“房間好像有點冷,我把空調溫度調高一點可不可以?”
  她也不管許一昊答不答應,徑直走過去,彎腰調高了溫度。
  身上忽然一沉。蘇措直起身子,發現肩頭多了一件外套,她順著搭在自己肩上的雙手一路看上去,許一昊正站在她身後,眼神和笑容溫柔到蘇措害怕的地步。
  那樣溫存的神情看的蘇措半邊身子一麻,然後再努力擺出個大驚失色的表情:“師兄你怎麽下床了,快躺回去。”
  扶著許一昊躺回床上,蘇措順勢坐到床沿,從書包裏翻出一遝沉甸甸的書,放到小桌子上:“本來準備帶花給你,可是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哪裏有賣的,隻有送你書了。你無聊的時候可以翻一翻。”
  許一昊看看書,再看看她,微微一笑:“我這裏的花已經很多了,但是送書的卻沒有。”說著看了眼書名:“你還看西方的奇幻小說麽?我倒是不知道。”
  “看的,你不知道而已。”蘇措挑眉一笑。
  “是,我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許一昊身子趨近蘇措,神情那樣專注堅持:“你還瞞了我多少?可不可以全告訴我——”
  這時門口再次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一聲輕咳。兩個人同時回過頭去,蘇措睜圓了眼睛,鎮定的從床上站起來,垂著目光站到一旁;許一昊神情尷尬的左閃右閃,緊張的看看蘇措,然後才猶猶豫豫的說:“爸,你怎麽來了。”
  真是有點欲哭無淚。蘇措在心裏大聲哀號,為什麽今天一時頭腦發熱來看他啊,而且還這麽晚了,莫非就是楊雪一句話給刺激的?而且還遇到了校長?在麵積不足二十平方的病房裏跟校長站在一起,是不是一種殊榮?
  許校長帶著一副眼鏡,比蘇措入學時遠觀看到的更要立體,更要風度儒雅。問過許一昊的恢複狀況之後,許校長就把目光轉向蘇措。見狀許一昊立刻介紹:“爸,她是蘇措,大一的學生,我的師妹。”
  蘇措欠欠身,態度不卑不亢:“校長,您好。”
  “你們一個學院的?”許校長看向蘇措。他平易近人得超出蘇措的想象。
  “不是,”許一昊瞄一眼蘇措,緊張的搭話,“她是物理學院的。”
  “什麽專業?”
  蘇措微笑作答:“工程物理。”
  許校長扶一扶眼鏡,端詳一眼蘇措,若有所思:“很少有女孩子學這個專業,也很少有學生能第一眼就把我認出來。”
  蘇措一言不發,安靜的欠一欠身。
  “不會吧,”許一昊嘿嘿笑,“學校裏會有不認識你的?爸你太謙虛了。你真是低估了同學們對你的仰慕之情啊。不過你今天怎麽在百忙之中來視察這個小小的病房呢?”
  原來許一昊也能這麽嬉笑著說話,蘇措一直以為他有些孤傲,除非必要,是能少說一個字決不說第二個的。她認識他也快一年,從來沒聽過他開玩笑。
  “你要是不把腿摔斷了,我也不會來。”許校長看一眼兒子,“這是逐客令?”
  “哪裏哪裏。”許一昊立刻說。
  “不用催你爹走,本來也準備走了。明天我要出國開會,你一個人在家注意一點,不要亂跑亂跳,”許校長吩咐著,把目光轉向蘇措,在她衣服上停了一眼,微笑言道,“謝謝你來看一昊。”
  蘇措有點受寵若驚。校長到底是校長,做事說話還真的是叫人舒服。
  目送他們離開,蘇措跌坐在許一昊的床沿,想著許校長的模樣和神情,感覺驚魂未定;許一昊收起了跟許校長那幅玩笑的神態,他沉靜的思考了一會,鄭重其實的說:“蘇措,我爸爸是校長這件事情,我不是要瞞你。要是別的同學知道,後果肯定很麻煩。”
  “肯定的,我甚至能想象到那種盛況。”蘇措非常理解的點頭。許一昊本來就是學校裏的知名人士,如果這個消息被人知道,估計一天之內,肯定會成為學校的頭條新聞,愛慕者又將翻一番。她信誓旦旦的保證:“不過師兄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許一昊滿臉無奈。
  蘇措站起來,臉上笑意尚存,“師兄你複習吧,就要期末考試了。”
  “你暑假回不回家?”蘇措走到門邊的時候,許一昊叫住她。
  “不回了。實驗室有好多事情。”
  雖然已經是晚上,可是白天的酷暑餘波尤在。走出醫院大樓後,夏天的熱氣照常如故,蘇措低頭看了看,不由得大驚失色——難怪剛剛校長打量她的衣服,竟然她身上一直披著許一昊的外套!簡直要吐血。
  蘇措把外套拿在手裏,正欲進門把衣服送回去;她剛剛轉了個身,就看到林錚匆匆騎車而來,一隻手提著許多東西,從另一扇門進了醫院。她走得很急,都沒往蘇措這邊看一眼。既然如此,衣服也隻有隔日再給他送回去了。
  期末考試結束之後,絕大多數同學都回了家,蘇措寢室的諸位都離校了,隻剩下她一個人。她哪裏也不去,在學校裏,日複一日的重複這這樣的生活:早上起床後就去實驗室,偶爾去去圖書館,在那裏呆足一日,晚上十點半左右回到寢室。
  蘇智放假了也沒回家,在學校補習法語,有空的時候就跟應晨把室內外大大小小的地方玩了一遍。日子過的相當舒坦,完全忘記還有這個妹妹。
  這樣,三四個星期也就如一日的過去了。蘇措從不介意過平乏的生活,別人看來枯燥無比度日如年的日子在她看來就是生活本身,一年和一天都沒有什麽差別。
  周末一大早應晨過來找她,在科學中心樓下,她看到蘇措走來。
  校園裏空蕩蕩,寂靜沉默的好像安眠的湖水。蘇措的頭發清水一樣披在身後, 身穿柔軟的布衣長裙, 還是背著那隻棕色的書包,裏麵裝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和她和她的書。她麵沉如水,走在校園裏的路上卻好像在空曠的原野散步,仿佛萬千人群中的一名隱逸者。應晨看著她發呆,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叫她。
  “師姐。”蘇措先叫了她。
  應晨從想象中的場景回神,不,這裏不是什麽都沒有的曠野,是大學。她笑笑:“今天是陳子嘉的生日,在米詩家裏有個聚會,他們讓我過來請你也一起去。”
  “那也不用這麽早跑過來告訴我吧。”蘇措有點吃驚。
  應晨瞪一眼她:“不這麽早就找不到你的人了。你又不開手機,”她伸手指一指科學中心,“這裏閑雜人等又進不去。”
  “一起去的還有誰呢?”蘇措問。
  “也沒有多少,那幾個你都認識的,”應晨眨眨眼,“中午我跟你哥來接你過去,你考慮一下買什麽生日禮物。還有,最好帶著泳衣。”
  蘇措歉疚非常。應晨跟她本來是莫不相識的,現在卻因為蘇智而連在一起,害得她為自己的事情操心。現在蘇智都不來找她,每次都是應晨出馬,這老哥也真會使換人。不過蘇措自己清楚,如果是蘇智過來,很多事情她未必會答應,例如今天這種情況;但是應晨就不一樣。她實在無從開口拒絕。
  在實驗室的工作基本宣告結束了,那日上午她處理好手裏的工作,就去了學校附近的書市,在裏麵轉了一上午,最後買了套精致的書簽作為生日禮物。
  米詩的家在市郊一處寧靜漂亮的地方,附近都是這種大房子,不是等閑人居住的地方。那棟三層的樓房前麵是一大塊草坪綠地,後麵還有不小的一個遊泳池,大得實在是超出蘇措的想象。米詩出來迎接他們。
  “外麵很熱,裏麵就好了。”米詩領著他們從回廊來到一層,再上了二層的客廳,“他們馬上就到。”
  樓裏的裝潢雅而不豪華,布置精美,每一樣都放在妥帖的地方。蘇措並不掩飾自己的詫異,衷心讚歎道:“米詩你家真是漂亮。”
  米詩非常受用的笑了。
  蘇智和應晨肯定不是第一次來她家,對這裏熟悉的很。應晨一進屋就幫米詩布置房間去了,蘇智在廚房進進出出,把各種小吃切好的水果飲料等等通通拿出來,擺在茶幾上,放到蘇措麵前。
  “他們馬上就到,我下樓看看。”蘇措拿出手機看了看。
  蘇措坐在沙發上,瞪著陷牆內的巨大電視。
  “我一個人就坐在這裏看電視?”
  蘇智一揉她的頭發:“那邊房間還有電腦。”
  不過蘇措的確感覺自己很多年沒看過電視了,雖然宿舍裏有,但是大家都不大看,都有了電腦,還看電視做什麽。
  外麵人聲短暫嘈雜,幾個人走客廳。
  蘇措眨眨眼,來人果然她真的認識。最先進來的是許一昊和林錚,隨後是陳子嘉,最後進屋的是王忱。她站起來,一一招呼過去。
  客廳太大了,沙發也足夠大,幾個人都坐下,顯得還是很空。一邊閑聊,蘇措繼續看電視上的智力問答節目。
  許一昊眼神複雜,半晌後才跟蘇措說:“我不知道你也在。”
  林錚沒說話,看著蘇措片刻後站起來,去幫米詩布置房間。
  蘇措嘿嘿一笑:“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麽?陳師兄的生日不許我來?”
  陳子嘉立刻說:“哪裏哪裏。請都請不到的。”
  很久都沒見到許一昊了,看上去他走路已經恢複正常。為了確保萬一,蘇措還是問他:“師兄你的腳怎麽樣了?”
  “已經痊愈了。”許一昊看著她說。
  “那就好。”蘇措笑眯眯。
  王忱私下裏廢話實在是很多,他特地擠到蘇措身邊坐下,笑眯眯說:“知道你今天要來,我特地沒帶女伴。”
  說的身邊人臉色似乎都變了變。蘇措睨他一眼,說:“怎麽又分手了麽?我們宿舍樓裏的那個小姑娘呢?”
  王忱聳聳肩。
  “你把人家拋棄了?”蘇措開始笑。
  “誤會了,”王忱搖頭:“不是,是她跟我分手的。”
  蘇措眨眨眼:“我得說,這個我沒有想到。”
  “蘇措,難得有你意料之外的事情吧,”王忱笑容曖昧,“感覺是不是很奇特?或者很新鮮?”
  許一昊說話不多,可是此時他安靜的說:“王忱我覺得你話裏有話。”
  “會長大人在諷刺我呢,他以為我會扶乩問卜,知前世未來。不過我出門前應該算算,如果知道你要來,早就退避三舍燒香拜佛去了,”蘇措目光移到電視上,不由得笑了,“這個人答錯了,應該選第三個答案,很可惜。”
  “我錯了我錯了,”王忱舉手投降,“蘇措你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真是讓人無法接招。我還真是佩服你。”
  “多跟蘇智練幾年,保管你比我厲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蘇措抿嘴。
  “誰在說我?”蘇智走進屋,後麵跟著米詩。
  王忱眼睛瞄著蘇措:“絕對不是我說的。”
  米詩親親熱熱的從沙發背後抱住陳子嘉,說:“子嘉哥你來啦,怎麽不過去叫我。”
  陳子嘉一直淡淡微笑著不出聲,此時才說:“剛到而已。”
  米詩美目一眨。
  這邊蘇智歎口氣,坐在蘇措另一邊的沙發上:“阿措,我早該知道你時刻不忘記破壞我在會長麵前的良好形象。”
  “你早沒形象了好不好。”蘇措困惑的眨眨眼,“誰給你這樣的錯覺讓你以為自己的形象是良好的?”
  所有人哈哈大笑,包括許一昊也忍俊不禁,蘇智隻好幹瞪眼。
  在笑聲中米詩抓起陳子嘉的手臂,問:“這麽熱的天氣,有人想去遊泳麽?”她話音一落,立刻得到若幹相應。@
  眾人紛紛下樓。
  遊泳池很大很清澈,一群俊男美女在那裏,真的是非常養眼。蘇措依然坐在二樓客廳的沙發上,一直沒下去,她目光停在電視屏幕上,可耳朵裏的聲音卻是下麵傳來的笑聲打鬧聲水花聲,聲音本來不大,可是到了她的耳朵裏,卻奇怪的交織成一片,好像嘈雜的音樂。
  應晨坐在泳池邊上踢水,看了看四周,皺起了眉頭。她問一旁的蘇智:“怎麽阿措還沒下來?我上去叫她。”
  “不用去了。”蘇智拉住她,“去了也是白費工夫。”
  “怎麽?”
  蘇智搖頭,“你們可能沒注意,但是我知道剛剛米詩說到下去遊泳的時候,蘇措臉色變了變。每次她有那種表情,這件事情就肯定是做不成。說真的,她肯來這裏已經很難得了。”
  “嗯,我倒是想起來了,”應晨若有所思,“今天早上我去華大找她,看到阿措,覺得有點奇怪——我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種感覺,她一個人走著,好像她身邊的東西都不存在一樣。就像一個謎。”
  蘇智眉毛一皺,輕聲歎了口氣。
  “是的。”

  十三
  吃完飯已經很晚了,仰頭可以看到漫天星辰。因為本來的打算就是今天在米詩家住一晚,大家也更肆無忌憚起來,男生們大都喝得半醉。
  一群人圍桌而坐,也不知道是誰提議玩殺人遊戲,總之就開始玩牌。蘇措搖頭笑著說自己不會,就沒有參加。
  別人玩牌,她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影頻道正放著不知道什麽年代的外國電影,背景是十八世紀的歐洲,全劇的色調是暗淡的灰黃色——朦朧而陽光穿透過陰濕雲層,投下略帶灰敗的金黃暖色。電影裏無處不在的畫室位於頂樓走廊盡頭,房間的一切都是舊物,每個鏡頭就像一幀幀色調柔和的水粉畫,帶著靜謐的情調。
  電影裏的鏡頭緩慢悠長,蘇措看著看著,不自覺的困起來。可樓下那群人不睡,她也不敢睡,強自打著精神繼續看電影,漸漸的也看出了頭緒。
  女主角非常年輕,麵龐削瘦,凝脂肌膚,憂鬱孤獨的眼神,渾身蘊含著一種特別的氣質;男主角已近中年,有著大理石般的麵孔,怎麽看都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可是在導演手下,他們卻在電影裏卻發展了一段似有若無的情愫。
  “這樣的電影你也看得下去?”王忱到客廳取飲料,看到蘇措還坐在那裏看電影,非常驚奇。
  “比我想象中好看。”蘇措眼光沒有從屏幕上移開。
  “他們正在玩真心話大冒險,一起去吧。”王忱拍拍她。
  蘇措把目光收回來,打量一眼王忱,嘴角一彎帶出個笑,搖搖頭。
  “可惜,”王忱頗覺遺憾,說,“我很想知道你的真心話是什麽。”
  蘇措神態絲毫不變,恍若未聞剛剛那番話,繼續看著那部電影。客廳隻開了壁燈,光線不時很好,蘇措臉上被熒光屏映的一片白。
  王忱搖搖頭離開。他離開後不久,門吱呀一聲又被推開。剛剛電影裏也閃過一個鏡頭,腳步聲沿著走廊一輕一重的移動,然後畫室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鏡頭細碎的轉換,畫室的每個角落都盡收眼底。
  蘇措給電影驚到,匆忙的抬頭。
  許一昊靠著門,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了。
  客廳再無別人,蘇措從書包裏拿出小小一個包袱遞過去:“師兄,你的衣服。這段時間都忘記拿給你了。今天有機會,就帶了過來。放到哪裏比較好?我記得你帶了包過來,我放到裏麵?”
  “隨便。”許一昊心神不寧的說了句,他早把這件事情忘的幹幹淨淨。
  蘇措在一堆書包裏找到許一昊的,把衣服裝了進去。
  “剛剛在外麵玩真心話大冒險。我輸了,”許一昊垂下目光,頭發完全蓋住了眼睛;頓一頓後他開口,聲音低沉的仿佛不是他的:“他們問我有沒有喜歡的女孩。”
  蘇措不語,她回到沙發上坐著,拿起遙控開始不停換台。
  “我說,有。”
  “師兄,晚上你酒喝多了,我這裏都聞到了酒味。”蘇措站起來:“你去隔壁房間休息一下,我下樓叫林師姐上來。”
  “我沒有醉。”許一昊冷冷的說。
  蘇措不同他分辨,朝門口走過去,小心的從他身邊經過。錯身的時候許一昊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力氣很大,勒得蘇措胳膊又麻又疼,完全動彈不得。正是夏天,蘇措穿著短袖襯衣,這樣一抓,明日肯定能見到淤痕。
  瞥一眼許一昊,她看到他眉毛進緊皺,眼睛裏暗光閃動,憤怒,焦急,心疼等等許多情緒都堆在那裏。蘇措觸電般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對著門微微笑了一下,清清楚楚的開口:“師兄還說你沒醉?請放開我。”
  蘇措胳膊冰涼,冷得許一昊一怔,同時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不覺心裏暗悔,眼睛裏的光采頃刻退了下去,剩下一片頹然。他到底緩緩鬆開手。
  他說:“蘇措,我跟林錚隻是朋友而已。你不會不知道。”
  蘇措小心的閃了出去,她聽到他在身後輕輕歎氣。
  扶著牆,緩慢的穿過走廊,卻在樓梯口看到抱臂而立的陳子嘉。他緊著眉頭,憂心忡忡的看著她。他雖然一個字都沒說,可渾身的那種氣質和壓迫感讓蘇措不能不在意他的存在;如果燈光沒有撒謊的話,他的目光裏大概有一絲疑慮。
  兩人俱是沉默。半晌後他誠摯的說:“蘇措,你幫我們寫的程序很好非常好用,謝謝你。”壁燈的光落在他的眼睛裏,蕩起細碎的波紋。
  “師兄你太客氣了,本來就是我先欠了你的人情,這個忙也不算什麽,”蘇措打強精神,愉快的笑一笑,“所以,現在我們兩不想欠了,是吧?”
  陳子嘉依然不動聲色:“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後不能來找你幫忙?”
  “不是,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師兄你一直對我很好,幫我很多忙,”蘇措右手扶著牆,左手摁著太陽穴,她的額角隱隱疼起來:“我剛剛那句話表達出了問題。不要理睬那句。我的意思是說,承諾答應了就應當做到,現在我做到了。”
  她迅速的說完這番話,頭也不抬的從他身邊經過,兩人的衣襟和呼吸輕輕擦過。
  下了樓,蘇措看到泳池邊的牌桌已經散了,米詩正在讓人收拾東西,跟她招呼之後就往樓上走;林錚則怔怔坐在原來的位子發呆,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的妝有點花了,不過反而看起來別有一種清麗的感覺;王忱是看上去最有精神的一個,坐在林錚身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她聊天,也不管她是不是在聽。瞧見蘇措過來,他同時伸出手朝泳池另一邊一指,示意她過去那裏。
  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蘇措意料中看到蘇智在遊泳池邊醉得一蹋糊塗,伏案睡著。應晨打算扶起他,卻苦無力氣。蘇措三步並作兩步上前,與應晨一道扶起他來到安排好的客房。蘇智倒是倒床就睡,倒是什麽都不同操心,剩下應晨和蘇措麵麵相覷。她們累得也厲害,都沒什麽說話的力氣,略略交談幾句,洗了澡就擠在另一張床上睡了。
  半夜的時候蘇智醒過來,渾身熱得不舒服,他掙紮了幾下,發出了輕微的聲響。蘇措眠淺,這一點聲音已經可以吵醒她。她急速下床過去察看蘇智的情況,他雖然沒吐,在昏暗的壁燈下臉色隱隱發青,難看的利害。
  這間臥室有洗手間,蘇措打了熱水給他洗臉擦身子,再小心喂他吃醒酒藥,然後就沒有再睡,在他床邊睜眼坐到天亮。她怕吵醒應晨,一舉一動聲音極低。
  蘇智再次睡過去的時候,她去了趟花園。寬闊精致的花園裏鳥雀聲陣陣,涼爽習習,像三月的風一樣清新,帶著樹葉的香味,風吹得暑氣全無。漫長的一個夏天,也隻有清晨時分最涼快。偌大庭院裏,從前庭草坪到後院遊泳池人影全無。大約是昨天鬧得太晚,所有人都還在睡。
  也許還有別人也睡不著,不過這都是她所不知道的了。在院子裏逛了半個小時,蘇措依然還發現有人起床的跡象。她回到客廳,從書包裏翻出手機,驚訝的發現數條短信飛快的彈出來。
  清晨的時候蘇智醒過來,第一眼就看到蘇措坐在自己床邊,目光定定的看著窗外。清晨光線微薄,她臉上的表情幾乎看不清。蘇智想起若幹年前的事情,默一默後開口,說:“阿措,你現在還是不大容易睡著?”
  “沒有的事情。”蘇措打量他的臉色,說,“哥哥,你臉色好多了。”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麽?難得聽到你叫我一聲哥哥。”蘇智扶著床坐起來,裝模作樣的看窗外的太陽。積習難改,他好容易恢複了一點精神,就開始說笑。
  蘇措笑笑。她睡得不好,眼圈四周發黑。
  “哥哥,你告訴米詩,我回學校了,代我謝謝她的招待,我非常感激。”
  “跟我們一起走吧。”蘇智搖頭。
  “等到所有人都起床,不知道什麽時候了,我得回實驗室了。”蘇措晃一晃手機,“剛剛開機才知道,師姐昨天把實驗室鑰匙鎖在實驗室了,現在進不去,急壞了,她讓我馬上回去開門,不然她得被白老師罵死。”
  “嗯。不過這個地方,離市內有點距離,出租車也不多。”蘇智擔心的說。
  “這都是小事情了,我能想辦法的,”蘇措肯定的說,“但不論如何我得趕快回去。”
  應晨也醒了,她看到兄妹倆坐在那裏靜靜說話,兩個人臉色都不好,但是難得的沒有抬杠,罕見的洋溢著一種兄妹之間才能有的溫情。
  蘇措運氣很好,她離開米詩家走了不久就遇到了出租車;匆匆返回學校,寢室也沒回直接跑到科學樓。劉菲在實驗室門口等得就差跳腳,見到蘇措簡直像見到了一座金山,撲上來就抱住她,甚至還在她麵頰上親了一下。
  蘇措簡直笑得打跌。她何曾看到一向鎮定的師姐這個樣子,忍住笑,她說:“師姐,那你可得請我吃飯,我從市郊打車回來,一點都不便宜。”
  “你說怎麽請就怎麽請,”進屋後劉菲打開空調,微微一笑,“不過你去市郊做什麽?”
  “昨天是陳子嘉師兄生日,米詩請我們去她家玩,慶祝一下。”
  “米詩?”劉菲吃驚,“你怎麽認識她的?哦,陳子嘉?”
  蘇措點頭。
  這時劉菲眉毛一皺,走到蘇措跟前,鄭重其事的說,“阿措,我很早就想告訴你,你最好不要跟他們那群人交往過密。”
  蘇措疑惑的睜大眼睛。
  “起初因為陳子嘉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就沒講。”劉菲拉著蘇措坐下,平靜的說,“你跟他們不是一類人。他們,包括許一昊,都是那種坐著什麽不用做,但什麽都有的人。可是你不一樣,你所獲得的一切都是靠你自己的努力掙來的。那麽勤奮的讀書是為了什麽?在白老師的實驗室累死累活又是為了什麽?”
  輕咳一聲,劉菲輕輕說:“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你經濟困難。這麽起早摸黑,看的我都心疼。你這麽善良,我幾條短信你就大老遠的跑回來,甚至都沒人送你。他們那群人,我很早就認識,人很好,隻是,他們完全不能理解你。因為包括我,都不能。”
  蘇措不吱聲,可是卻緊緊抓住了劉菲的手。她垂下頭,把目光低到看不見的地方,柔順的頭發緩緩從耳邊垂下來。
  在出租車裏蘇措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劉菲心念一動,站到她身後,輕輕把她頭發理順。此時她才發現,蘇措頭發的顏色不是純黑色的,而是一種暗紅色,陽光從科學中心的窗戶裏斜過來落在上麵,紅色更加明顯,好像暗地裏流動的紅光。

  十四
  這個夏天既熱且長。
  華大的規矩是大二開學之後才軍訓。工程物理係連同其他幾個有特殊要求的係給拉到軍隊裏訓練了足足一個月。若幹年後在同學們的回憶中,也許軍訓是隻剩下有趣且美好片斷,但在當時,這個過程都是艱苦非常的,尤其是對蘇措這種體育不佳的人來講,日子更是過得度日如年,每況愈下。
  回來的時候所有人變得又黑又瘦。
  高興的人似乎隻有楊雪。她一直苦於尋找減肥的方法,這下子終於成功了。楊雪瘦下來秀氣多了,引得宿舍裏那那兩位又嫉妒又羨慕。
  楊雪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得意極了:“還應該多軍訓幾個月的。”
  “多好多好,”蘇措“噗嗤”一聲笑:“那我可以不用活了。”
  蘇措本來就偏瘦,現在就更瘦了。不過她有個特點,雖然纖瘦,但是非常勻稱,乍一眼看上去,瞧不出太大變化。
  下課後在蘇措教學樓前的車棚裏碰到蘇智,他簡直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叫起來:“蘇措你幾天沒吃飯了?”
  陳子嘉也說:“是瘦了很多。”
  這學期他們有門數學課在華大上,見麵的幾率也隨之增加。說起來也是那次生日聚會之後,蘇措頭一次看到他們。
  環顧四周,蘇措毫不以外的發現,人群的目光紛紛向他們看過來,當然女生最多。不過蘇措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關注程度,往常她半點都不在乎。可是今天的情況有點特別——物理學院和數學學院的學生們都剛剛下課從教學樓裏出來。
  蘇措在學院內外都不算是無名人物,基本上所有人都認識她。看到她和兩位帥哥站在一起親密交談,眾人的回頭率基本上達到了百分之數百。還不乏好事者特別熱情同她招呼。
  “我們剛剛軍訓結束。”蘇措假裝身邊的目光不存在,說,“怎麽會不瘦。”
  天氣開始轉涼了,蘇措今天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外麵罩著格子外套,看上去仿佛一隻手臂就能抱住。
  “聽說你繼續拿到獎學金?”陳子嘉問她。
  盡管英文不佳,上學期的成績蘇措依然是第一,加上多位老師的推薦,她拿到了最高等級的獎學金。蘇措自己也是昨天才知道這件事情,陳子嘉是怎麽知道的?
  她詫異的看著他。
  “樓裏貼著名單。”陳子嘉挑眉。
  “為了慶祝這件事,”蘇智立刻熱情洋溢的說,“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去吃點好的補一補。你也太瘦了。”
  “不了,”蘇措婉拒,“我約了劉師姐,她說要請我吃飯。”
  陳子嘉微微一笑,那笑容引得來往的女生目光都移不開:“那你什麽時候有空?”
  尚未回答,說話間劉菲從實驗室那條路騎車而至,蘇措敏捷的跳上後座,笑眯眯的朝他們揚一揚手,然後飛速離去。
  “跑那麽快,好像我會吃了她,”蘇智皺眉問陳子嘉:“不過什麽時候開始,叫她出來吃飯也這麽困難了?”
  陳子嘉沒有回答。
  拿到了獎學金,蘇措輪次請人吃飯,寢食同學,班上的同學,實驗室的師兄師姐等等人;除此外,係裏所有拿到獎學金的人每個人都出了錢請全係人出去吃飯唱歌,坐在一起的時候熱鬧是熱鬧,不過偶爾還是有點蒼涼的感覺浮上來,係裏的人又少了幾個,這學期又有人轉係走了。
  同學們吃飽喝足返回寢室,同男生在學生宿舍區的大門分開,蘇措楊雪慢慢散步著返回寢室,楊雪最近命犯桃花,跟一位師兄曖昧不清,就他們之前發生的每一件小事來征求蘇措的意見。其實以前她都不屑同蘇措討論,大概今天心情實在是太好加上月色迷人,以至於心情大好,臉上笑得燦爛極了。
  宿舍門口有點熱鬧,人來人往進出頻繁。楊雪瞪眼瞧了半天,推一推蘇措:“是你們會長許一昊師兄咧,難怪那麽熱鬧。”
  宿舍門口大片場地上整齊的排放著許多自行車,宿舍樓裏的燈光透出來,蘇措清楚的看到他靠坐在一輛自行車上,那種姿態像是在等人。
  蘇措有點疑惑:“他來這裏做什麽?”
  “過去問問就知道了。”
  不用過去問,許一昊已經側過了頭,看到了她們。他沒什麽懸念的走過來。
  楊雪笑眯眯的打招呼之後溜進了宿舍,把蘇措留在宿舍外麵,臨走前前不忘對蘇措擠眉弄眼。
  “我說兩句話就走。”許一昊說。
  蘇措凝神聽著。
  “下周五下午協會開會,有幾個大一的新生入會了。”許一昊說。
  “當然當然,肯定會去的,”蘇措點頭。“今年有幾個人?”
  “四五個。”
  蘇措“撲哧”一聲笑起來:“怎麽這麽多了?”
  “我降低了要求。”許一昊靜靜看她一眼,說,“一年都過去了,是麽?”
  歪著頭想了想,蘇措說:“好像真是。”
  “你又瘦了。”
  “還好。”蘇措隻笑。
  回到宿舍,一屋子人都過來,露出老巫婆一樣的叵測笑容,那神情仿佛在說,抗拒從嚴,坦白從寬。
  “他就是來告訴我協會開會的事情。”蘇措澄清。
  盧琳琳當然不信,“許師兄在外麵等了半個小時,就為了說這句話?蘇措你騙誰呢?”
  “是是,我騙你們。我欠了他很多錢沒還,他找我要帳來了。”
  笑一笑,蘇措回到桌前開電腦。
  楊雪一把奪過鼠標,擋在顯示器前,認真的說:“你們倆真應該看看許師兄看著蘇措的目光,什麽話都在裏麵了,真是深情款款,看得我都……”她大吸一口氣,補充道:“說他對蘇措沒意思,我是不信的。”
  “嗯嗯,”鄧歌一臉著迷,“再說傳言你們都知道了吧。他什麽時候對女生這麽上心,還特地到宿舍樓外等著?蘇措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許師兄是本市人,暑假你沒回家,是不是跟他發生什麽?”
  “那你到底覺得他怎麽樣?”
  眾人七嘴八舌的質問猶如雷霆之勢,蘇措俯在桌上,把臉埋在手臂裏,沒理她們,也不曉得這些話聽進去了幾句。盧琳琳開始搖晃她,試圖讓她坐起來。
  “起來。我們在等你的答案。”
  楊雪凝視蘇措削瘦的肩頭,對其餘幾人搖頭:“算了算了。咱們別逼她。”
  開會那天蘇措忙壞了,課程特別多不說,還被叫老師叫到院辦填一大堆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的表格,然後白際霖又讓她去實驗室調試軟件中的某個錯誤。
  北方十月的風向來不留情麵,大的可怕。雖然不像冬天的風那樣宛若尖刀割著人們的麵頰,但來勢洶洶,卷著砂石樹葉等等她能帶走的所有東西,遮天蔽日,天地都為之變色,何況是人呢?
  這樣的天氣,騎車已經成了極大的困難,蘇措隻得走到活動中心。
  外麵風大,活動中心裏麵卻很熱鬧擁擠,形成強烈反差,電梯前圍了一堆人,蘇措估算了一下人數,不打算跟他們擠。她沿著樓梯走上去,在二樓時恰好碰到到林錚從三樓上下來,表情寂寥。
  “林師姐。”
  樓梯並不寬,林錚一言不發的走下去,沿途撞了蘇措一下,用力之大差點使蘇措樓梯上跌下去,可是她從頭到尾都沒看她。
  哲學研究會的成員都到齊了,果然有幾張她沒見過的麵孔,男女各半,看上去聰明,讀書很多,不然也不會要來加入這麽一個冷門到極點的協會。
  蘇措抱歉的笑笑,雖然她沒遲到,可是也沒早到。許一昊放下手裏的東西,做了介紹。大一的新生非常可愛,立刻管蘇措就叫蘇師姐,蘇措彎彎嘴角,受用得不得了,好容易也混到被人叫師姐了。在大學裏,就是大一的最容易被欺負。
  會議很快結束,蘇措身邊的一位大一的女生捅捅她,輕聲問:“師姐,許師兄有女朋友麽?”
  蘇措一怔。
  “到底有沒有呢?”那位女生神情有點著急,“剛剛有個很漂亮師姐還找許師兄,兩個人在外麵說話,我靠門坐著,聽到他們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你應該跟他很熟吧。”
  許一昊在房間的另一頭和幾個新生談著什麽,蘇措瞥他一眼,苦笑:“他有女朋友,或者沒有,你這麽擔心做什麽?”
  “如果沒有,我就去追他。”女生眼睛明亮,自信滿滿的說。
  “嗯。”蘇措應了她一聲。
  女生本來是期待的看著蘇措,等著她的答複,可是在“嗯”的一聲後她什麽都沒等到,不免非常失望。她打量這位師姐,發現她神色輕鬆,看著手裏的那份協會的年度計劃,嘴角還挑著一絲笑紋。
  正是晚飯的時候,人也陸續離開。許一昊滿屋子轉,問她:“蘇措,你知道活動室裏的圍棋在那裏?”
  “不知道。”蘇措停在門口。她來這間活動室不過三四次,對裏麵的擺設不甚熟悉;不過話說回來,許一昊來這裏的次數也不比蘇措多太多,所以房間雖然小,他也弄不出清楚東西到底在什麽地方。
  “幫我找找。”
  於是兩個人開始翻箱倒櫃的找東西。一時沒人說話,隻有櫃門不斷被拉開然後又關上的聲音。
  為了緩和氣氛,蘇措問:“找棋做什麽?”
  許一昊站到椅子上,去開最高的那個櫃子。他居高臨下站著,蘇措完全看不清他的臉。他說:“棋本來是棋協的,我借過來放在這裏。現在打算比賽,要找出來。”
  “比賽?”
  “兩校的棋類比賽。”
  棋果然在最高的那個櫃子裏,許一昊把兩盒棋子遞給蘇措,自己拿著棋盤從椅子上跳下來。蘇措把棋子放到桌上,問:“師兄你參加比賽麽?”
  “嗯。”
  蘇措點點頭,表情不明的抿了抿嘴。
  “會下圍棋的人不多,我不過是去湊數,”許一昊一頓,繼續說:“這次比賽,學生會和棋協請了鄭樂民老師來做裁判,能把他請來不容易。”
  “鄭樂民?”蘇措慢慢的反問。
  “德高望重的九段棋手,在圍棋界很有名。”許一昊抬頭看一眼蘇措,她來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在外麵被風吹久了,她臉色煞白,嘴唇一絲血色都沒有,可是那雙眼睛裏的靈氣隻有增無減。他凝視蘇措,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即將撫上蘇措麵頰的時候停住。
  蘇措沒看他,不露痕跡的退後一步,說:“學生會真忙,各種活動沒有停止過。”
  “這是大學。”許一昊為了掩飾尷尬,這樣說。
  “是啊,這是大學。”蘇措喃喃的重複。
  這是國內最好的大學,是絕大多數中學生所憧憬向往的華大。
  整個學校最後熄燈的在教學樓開始趕人,蘇措這才緩慢的開始收拾書包,動作就像慢鏡頭。一層樓裏都沒人聲,燈一盞一盞暗淡下來。
  十一點半宿舍熄燈,也就是說蘇措還要在外閑逛半個小時才能回去。氣象預報說是西伯利亞的寒流侵襲,這幾天北方大多數天氣急劇降溫伴隨有大風。風聲從蘇措耳邊呼嘯而過,獵獵熊熊,簡直像是嘲笑她半夜不歸。
  蘇措坐在沒人的湖邊發呆。關於湖的故事永遠是華大傳說中最有趣也是最詭異的一部分。湖裏死過不少人,情場失意的,心情抑鬱的,學業不順的,很多人都決裂的往湖水裏跳。仿佛縱身一跳,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困惑都解決了,全然沒有想到,他們是解脫了,卻給活著的人留下了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疤。跳湖的人,有時候也有例外。他們是英雄,為了救人而躍入水中,可是也永遠沒能上來。
  據說大部分自殺的人都是在半夜跳下去的。正想著,真的看到有個人影在湖邊來來回回,那個人步子很快,手指間有個紅點,幾秒鍾一個來回。
  蘇措走過去,借著路燈她發現那個來來回回的人她認識,還很熟。是實驗室的師兄呂沛。他神情憔悴的不成樣子。蘇措昨天還見到他,意氣風發精神抖擻,蘇措還聽到他跟袁成隆討論說準備去跟劉菲告白。可不過一天不見,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是蘇措啊。”他回過頭說,眼神呆滯,“都十一點多,你怎麽還沒回寢室?”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蘇措擔心的看著他,考慮著要不要打電話叫人來,“師兄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想出來靜一靜。”他把手中的煙扔進湖裏,眼眶四周都是黑的。夜色深沉,他開始說話:“你知道吧,劉菲拒絕我,她說我們之間沒可能。她雖然沒說,可是我知道,她肯定是覺得我家境不好,門不當戶不對。”
  “劉師姐不是那種人。”蘇措說。
  呂沛歇斯底裏的笑起來:“我從讀大一的時候開始喜歡她,可是她居然說完全不喜歡我,一點都沒有。”
  他一下一下用頭撞樹,然後也坐在湖邊,壓抑的哭起來。二十多歲的男人哭起來真是讓人看得心酸。蘇措不忍心看,又不敢走,陪在他身邊等他哭完。
  “這些都會過去的。”蘇措盯著湖麵,靜靜的說,“師兄,至少你還可以每天看到師姐,每天陪著她上課下課,一起做實驗,說說笑笑。這些事情是如此的平凡和理所當然,以至於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情本身有多麽的幸福。”
  呂沛看了看蘇措,搖搖晃晃站起來,然後緩慢的離開。走之前他說:“謝謝你蘇措。我要想一想。”
  蘇措站在湖邊,看到他徹底的離開後才返回寢室。
  回到宿舍是還有幾分鍾就熄燈,大家忙忙碌碌的開始關電腦。楊雪見到蘇措回來,一臉興奮的匯報戰況:“蘇措,我今天在網上下棋,居然贏了一次。”
  “哦,挺好。”被剛剛的事情影響了情緒,蘇措沒什麽熱情的說。
  楊雪的男朋友參加了圍棋比賽,也激勵了楊雪學習圍棋的興趣和鬥誌,從男朋友那裏了解了圍棋的基本的規矩之後,立刻激發了對圍棋的無限熱情。
  楊雪不但自己有熱情,還非常能影響群眾的喜好。寢室的其他兩位在她的鼓吹下,也開始學起圍棋,而且熱情也不低。那兩比她好不到哪裏去,總是躍躍欲試,憑借著五子棋的功力,天天在網上跟人挑戰,不到十一點半是絕對不會關閉電腦。
  當然上她們三從沒贏過。
  這次楊雪興奮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連寢室熄燈都沒發現。
  “啊,我第一次覺得圍棋這麽有意思。你看啊,我 ,雖然我最後隻贏了半子,可是我還是贏了。”
  盧琳琳和鄧歌聽得羨慕不已。
  洗漱完畢躺倒床上去的時候,楊雪才想起寢室有蘇措這麽個人,已經熄滅的熱情又被點燃:“對了,蘇措,你不要脫離群眾好不好,也學學下棋吧。光讀書不學點其他的東西是不行的。如果你也學會了,那咱們不但是室友,還是棋友呢,這多好啊。”
  這個意見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附和。盧琳琳說:“蘇措你不要這麽事不幹己好不好,聽楊雪說,你們家許師兄圍棋也下得很好,你可以讓他教你啊。”
  蘇措沒有搭話,她還在想著呂沛的剛剛的神情和那種絕望,她非常擔心,希望他不要出什麽事情才好。

  十五
  蘇措一早到達實驗室,她左顧右盼,卻沒有看到從不缺席遲到早退的呂沛,隻有劉菲一個人,神態如常,正在用顯微鏡觀察材料的切片。蘇措看著她,欲言又止。
  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實際上蘇措依然沒有看到呂沛,手機倒是能打通,可是一直沒人接,他們寢室的人也找不到他。連白教授這樣向來不幹涉學生自由的人都開始問:“呂沛這家夥跑到那裏去了?”
  晚飯時劉菲帶蘇措去楓園吃飯,這裏是學校裏最貴的餐廳,但是環境特別好,滿院都是楓樹。現在已經是十月底,楓葉所剩不多,呈現出一種調離的美感。
  “師姐。”蘇措小心翼翼的措辭,“昨天晚上我在湖邊看見呂師兄了。”
  劉菲的眼光一閃:“什麽時候?你在湖邊幹什麽?”
  “晚上十一點多。師兄看起來很有點不正常,非常叫人擔心。”蘇措皺著眉頭說,“不過我保證我看到他最後離開了湖邊。他是往宿舍那邊走,我就沒跟上去。可是我不知道他竟然會沒有回宿舍呢。”
  “你怕他出事?”劉菲放下筷子。
  蘇措咬著唇,悶悶的說:“師姐,你相信我,師兄那時候不正常。你應該給他打個電話,讓他不要做傻事。”
  劉菲溫和的眼神停留在蘇措臉上,蘇措也不示弱,盯著她。劉菲心頭忽然沉甸甸的,被她的目光看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我認識他很久了,”劉菲笑了笑,試圖緩和兩人中的僵硬氣氛,“呂沛不是那種會做傻事的人。我拒絕他,他會生氣會難過,但是不會做傻事。”
  蘇措搖頭:“可是師姐,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你意想不到的那麽多人,都會因為一時衝動而做傻事,而事後認識他的人都會說,他怎麽可能這麽做呢?簡直無法相信。可是那時候,他們怎麽後悔都已經來不及了。我覺得,呂師兄之所以還開著手機,就是在等你的電話。”
  這番話聽得劉菲渾身一冷。一默之後她拿出手機,給呂沛掛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若幹聲,那頭終於傳來了聲音。
  放下電話後她把手搭在蘇措手上,安撫的笑笑:“好了,你可以吃飯了吧。”
  蘇措精神終於鬆懈下來。
  剛吃了幾口,門口那裏一陣嘈雜,幾個熟悉的說話聲傳來。劉菲揚起一道目光,然後皺眉:“阿措,是陳子嘉他們,還有你哥哥。”
  蘇措眼角一跳,她實在慶幸這裏高高的沙發,使得這裏不是那麽一覽無餘。
  劉菲的位子正對門口,她比蘇措更早注意到幾人進來,瞥他們一眼後,她征詢蘇措意見,“我們不用跟他們招呼吧”這幾個字還沒說完就迅速刹車。
  他們走過來,把位子選在鄰座,來不及了。
  “以前沒在楓園看見你。”陳子嘉掃一眼桌子。
  “嗯,是不常來。”蘇措言簡意賅。實際上她是一次都沒來過。當然,這裏這麽貴,即使飯菜出色,也不是人人都會來的。私下裏輪到某人請客或者打賭,大家都是說,走啊,去楓園。
  蘇智大大咧咧的斜過身子,一拍她的頭,對劉菲歉疚的笑笑:“阿措這段時間老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蘇措陡然氣結,語氣銳利之極:“你就不能讓我安安心心吃一頓飯嗎?”
  所有人麵麵相覷,驚疑的看著蘇措。認識她那麽久,人人都隻知道她總是微笑,脾氣很好;從未發過一次脾氣,甚至從來沒有高聲說過話。她是跟蘇智見麵就抬杠吵嘴,但也隻是玩笑,表情神色從來都不是剛剛那這個樣子,聲調語氣全都不對。而且完全無緣無故的說出那句話。
  許一昊最先回神,皺著眉頭不講話。
  應晨看到蘇智臉色有點奇怪,以為他在尷尬,拍一拍他,然後跟蘇措講:“你哥也是一片好意,玩笑而已。”
  米詩點頭:“是啊,就像應晨說的那樣。”
  說完那句話蘇措後悔連連。她發現所有人人都在打量自己。在心裏歎口氣,果然古人說一句錯話用十句好話都難彌補。
  “蘇智,對不起。”蘇措深深吸口氣,臉上漾起笑容,“腦子剛剛發暈,以後不會了。”
  劉菲把目光挪過去一點,跟他們解釋說:“今天實驗室出了一點事情,找人找不到,阿措非常擔心,大家心情都不太好。”
  “是啊,可以理解,”蘇智笑得滿不在乎,“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你犯了錯,被爺爺罰打手心,也是這個表情。還說,以後不會了。然後爺爺就放過你了。不過好多年沒看到你說這話了。”
  蘇措低著頭,輕輕笑起來。她帶著笑意瞪蘇智一眼:“爺爺那時候也打你手心,你怎麽不說?”
  本來尷尬的氣氛頓時就緩和。
  吃飯完,劉菲拉住她的手站起來,跟鄰座點頭示意後,離開楓園。
  應晨瞧著兩人離開的背影,笑了,放下筷子戳戳蘇智:“她看起來才像是阿措的姐姐,那像你,一點都不像做哥哥的。”她有心說笑,無奈蘇智並不覺得太好笑。
  “我做哥哥的確失敗。”蘇智重重歎氣,“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在我麵前發脾氣,她還能給誰臉色?”
  劉菲跟蘇措一路散步回實驗室,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劉菲問她:“你剛剛在笑什麽?看起來像個小孩子。”
  “想起我爺爺了,”蘇措歪著頭,眼神充滿懷念。“爺爺個子很高,講話聲音高昂,不論什麽時候,身板都是直直的,年輕的時候參加過很多戰爭。教訓起自己的兒子女兒就像教訓自己的部下一樣,那怕他們都結婚成家了也照罵不誤。他是那種很老派的人,家庭觀念很重,隻要他站著,家裏沒人敢坐著。他甚至有點重男輕女,不過對孫子輩的孩子都很好了。他訓我訓得最多,可是也最喜歡我。”
  劉菲笑笑:“誰會不喜歡你呢?”
  蘇措“撲哧”一聲笑,道:“謝謝你的安慰,師姐。”
  天氣晴朗並且無風的時候,學校裏還是很暖和的。蘇措身邊是棵很老的柳樹,在這個季節裏如今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杆。她想象著整個春夏,柳樹枝條搖擺拂動,上麵掛著一片片的精致的小樹葉,倒也真是“二月春風似剪刀”了。
  廣場上坐著一對一對的情侶,還有不少在陽光下溫習功課準備幾天後期中考試的同學。大學裏不尋常的人或者說特立獨行的人是很多的,例如蘇措正盯著的這個。
  他一個人廣場中心陽光下盤腿而坐,閉著眼睛看書。當然閉著眼睛是沒法子看書的,但給人的印象是這個。他緊閉雙眼,書擺在雙膝前,手放在書上,時不時翻上一頁。他一直重複著這個動作。
  起初人人都會看他幾眼,不過看久了就容易生厭,所以也沒人再去理他了。蘇措也不例外,她側了頭,終於看到楊雪從遠處跑了過來。
  “你再不來,我就打算走了。”蘇措不平的說。
  從昨天開始楊雪就麵提領耳的告訴蘇措要她幫一個忙,說帶她去看她的男朋友,約好了今天下午在廣場上見麵。雖然楊雪天天把她親愛的男朋友掛在嘴邊,可是因為蘇措每天一早出門,熄燈時返回寢室這樣糟糕的作息時間,一直無緣得見。好容易有了時間,好奇心驅使之下,她自然義無反顧的答應下來。
  “嗯,你今天很漂亮。”蘇措點點頭讚揚,果然是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麗啊,最初一眼,讓人簡直不敢相認。
  “真的?”楊雪臉一下子就紅了。
  蘇措嘿嘿笑:“我誇你都這樣,你們家那位誇你,你還不得變成猴子屁股?”
  天氣很好,楊雪今天心情也很好,沒跟蘇措逞口舌之能,隻瞪她一眼就罷休。前幾天蘇措自行車被盜,楊雪帶著她一路騎車到了西大。
  “為什麽去來這裏?”
  “進去了你就知道了。”楊雪得意的賣關子。
  蘇措盯著看著西大學生活動中心門口的幾塊牌子。最中間的那塊告示上白地黑字的寫著第十屆大學生棋類比賽正在三樓舉行,今日是圍棋,歡迎參觀。
  擔心他們就要比賽結束,楊雪拖著蘇措進了樓裏,然後一路拽到三樓。
  三樓有個寬大的大廳,地板光鑒照人,放了一張乒乓球桌,圍棋比賽就在大廳正對麵的幾個房間裏。廳裏到處是人,觀戰者人雖然不多,但也不少,圍在房間外麵,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楊雪拋下蘇措打聽男朋友的戰況去了,蘇措站在窗口發呆,背影看上去寂寥而清淨,如同極地的冰雪一樣遙遠,寒氣凜冽,冰涼刺骨。陳子嘉剛從活動室裏出來,給這一幕看的呆了片刻,他調整臉上的表情,走過去,輕聲叫:“蘇措。”
  蘇措渾身一震,緩慢回頭。她看到了俊逸非凡的陳子嘉。
  “你來看比賽麽?”陳子嘉沉吟著開口,眼神敏銳的掃過她,“今天的比賽裏有許一昊。”
  “不是,”蘇措說,“我陪楊雪來的。她男朋友也參加了比賽。”
  “要去觀戰麽?我給你安排。”陳子嘉翻著手裏的文件夾,微笑著說。
  “不用了——”蘇措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一陣喧鬧聲。陳子嘉回頭,“噢,他出來了,還有鄭老師。蘇措你等一等,我過去招呼一下。”
  鄭樂民非常和藹可親,蘇措看到他一隻手拍拍許一昊的左臂,笑微微說著什麽,偶爾幾個詞竄進蘇措的耳朵,是他在評價這場比賽的得失和點評許一昊的棋藝。許一昊臉上從來都是少有表情,此時眉宇間卻有一絲喜色,這輪比賽比賽應該是贏了吧。陳子嘉則在一旁,禮貌的站著,陪鄭樂民說話。
  這時楊雪興奮的跑過來,證實了蘇措的想法。
  “許師兄是贏了,據說勝了四子。”
  蘇措笑吟吟看她:“你親愛的男朋友呢?”
  “續弈了半小時,不過看起來應該也會贏,”楊雪臉又是一紅,吐吐舌頭,“其實我也看不懂,也是聽他們說的。你不介意再等等吧。”
  人群也陸續散了,眾人關於剛剛的比賽的議論聲傳來,蘇措開始偏頭痛。
  她握住楊雪的手,懇切的說:“阿雪,對不起,我現在頭痛,先走可不可以?”
  “什麽!”楊雪中氣十足的叫了一聲,然後氣憤的豎起一道眉毛,醞釀情緒準備再接再厲的大叫蘇措的名字以示譴責,可是她聲音還沒出口,發現有人已經先她一步叫了聲“蘇措”。雖然名字是一個,但這個人的聲音格外溫和慈愛,比起她的氣勢差得遠了。她詫異的四下打量,無比驚愕的發現叫住蘇措的那人正是比賽的主評委鄭樂民,並且這位有名的棋手在眾人的注視中朝她們走過來。
  “喂喂,你怎麽認識鄭老師的?”楊雪不可思議的捅一捅蘇措。
  不但是楊雪,陪在鄭樂民一旁的陳子嘉和許一昊也呆住了,兩個人對視一眼,然後目光全部落在蘇措身上。蘇措揚揚嘴角笑,沒說話。她站在窗口,橙色的陽光從高高的玻璃窗裏曖昧的跳出來,灑滿她消瘦的肩頭。
  鄭樂民沒有察覺身邊的變化,他走到蘇措跟前,親切的拍拍她肩膀,比劃著說:“蘇措,剛剛我還擔心認錯了。結果真的是你啊。好些年沒見,都上大學了。我為國少隊招生的時候,你才這麽高,剛上小學呢。”
  蘇措躬身,輕聲回答:“鄭老師好。我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怎麽會不記得呢,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女孩子,”鄭樂民笑嗬嗬的補充,“而且還特別漂亮。可惜當時你沒進國少隊,不然不小的拿了多少冠軍了。哎,真可惜了,可惜。”
  他一連三個可惜,聽得所有人都愕然不已。蘇措環顧四周,她動動嘴角,想說什麽到底以失敗告終。
  “對了,你也是來比賽的?”鄭樂民摸摸下巴,“那比賽的結果還有什麽可說的,肯定是第一,跟這些大學生們都不在一個檔次上嗎。你待會有空吧,跟我下一局,像小時候那樣。我讓你三子,如何?”
  蘇措隻是笑。許一昊從驚愕中恢複過來,他麵無表情,聲音冷冷的接過了話:“她不是來參加比賽的。甚至都沒人知道她會下棋。”
  陳子嘉瞥了一眼許一昊,再回頭看蘇措,一言不發。
  “嗯?”鄭樂民皺眉打量蘇措,“是真的麽?你真的不下圍棋了?”
  蘇措勉強一笑,一隻手扶上了窗戶。
  “就算不是為了比賽,你也不應該放棄啊,”鄭樂民疑惑的看著蘇措,希望從她那裏得到答複。
  蘇措依然微笑,但就是不開口。正僵持不下時,其餘一場對弈恰好也結束了,需要他去評判。他一臉痛惜,欲言又止的離開。
  奇怪的是楊雪,她也不去看她男朋友的狀況,上上下下的打量蘇措,好像第一次認識她。她臉上掛著譏誚:“真好啊,蘇措,真好。我們讓你學圍棋你說不會,懶得學;我們討論問題,你從來都是一聲不吭。我們在寢室下棋煩到你了吧。難怪你最近每天晚上不等到十一點半熄燈,寧可在外麵吹冷風也不回寢室。嗬和,你在一旁看著我們幾個像白癡一樣的學圍棋,什麽都不懂,不停的犯低級錯誤,這多有趣。”
  蘇措靠著落地長窗,默默不語,表情如故。她雙手不停發顫,怕別人看見,插到了衣兜裏。
  楊雪說完這一大通話,卻沒有得到蘇措任何回答,氣憤不泄反升,愈加氣憤難當,“哼”一聲掉頭離開。
  沒有人想得到楊雪會忽然光火。許一昊不動聲色的打量她的一舉一動,他看到她手指顫抖但臉上依然帶笑已經不忍,怒氣不翼而飛;陳子嘉盯著她,卻問:“你真的是每天都那麽晚回宿舍?”
  蘇措揚揚嘴角,勾出一絲笑意,然後迅速擴散到蒼白的臉上去,那麽明亮快樂,沒有半點陰霾,仿佛剛剛楊雪那通話是對別人說的。
  她偏過一道目光,看到楊雪迎上去跟她男朋友笑眯眯的說著話,然後一起離開。那個男生長的端端正正,比楊雪高了半頭,兩人看起來非常般配。
  她對兩人欠欠身,說:“師兄,我回學校去了。”
  四周的人早就把目光全聚集在她身上,尤其是在場的女生更是嫉妒得咬牙切齒。她每走一步,人人都注視她的背影,仿佛想從她的腳步裏看出什麽特別的東西。
  剛走到樓梯口,她被一陣力氣扯了回去。
  “你車丟了,我送你回去。”許一昊站在她後麵說。
  蘇措笑著搖頭,可許一昊捉著她的胳膊,目光灼灼的盯著她,就是不肯放手。
  “阿措?許一昊,你們這是在做什麽?”蘇智急匆匆的走上來,費解的打量在二人,可是從他們臉上什麽都看不到,他又扭頭看陳子嘉。
  許一昊臉色一僵,手上的力道減小,蘇措迅速彈開手臂,奔過去,緊緊摟住蘇智的胳膊。
  “你先送蘇措回華大,”陳子嘉走過來,從他手裏接過文件夾和工作計劃,簡短的說:“學生會的事情我來處理。”
  時候已經是傍晚,晚霞豔麗的懸在天上。學校的一切在光芒中潰散,忽的柔和起來,變成了淡藍的顏色。
  兄妹倆一直無話。
  把蘇措送到華大的圖書館門口,蘇智才注視著蘇措開口:“阿措,我是你哥。有什麽事情你告訴我,哪怕有天大的事情掉下來,都有我給你扛著。你別把所有人都拒之門外,這樣誰都會發瘋的,事情永遠無法解決。”
  這一番話蘇智在一路上已經在心裏想了了若幹回,說出來一氣嗬成。
  蘇措跳下車,對他微微一笑,說:“謝謝你,哥哥。我知道的。”
  她走進圖書館。
  最後一抹晚霞消失了,路燈一盞盞的亮起來。

  十六
  楊雪這次是真的生氣了,而且連宿舍其他在聽了她的敘述之後也沒忍住,對蘇措大大發了脾氣。
  每節課蘇措依然是一如既往的給楊雪占座,即使楊雪寧可坐教室的最後一排也沒去她身旁坐過。起初班裏的同學還奇怪這兩位女生怎麽忽然鬧起矛盾,可在聽到楊雪說了原因之後,也對蘇措頗有微詞,深深覺得她壓根就沒有熱情,完全不熱愛這個集體,一年多前的舊事也被提起,前塵舊怨一並爆發。大家都認為,不能參加比賽係為係裏增光是一回事,不願參加比賽給係裏增光又是另外一會事情。
  大一時蘇措也被孤立過,可現在的狀況更加嚴重,不論是從情節還是延續時間上來說,破壞力大得多。
  沒有人記得蘇措曾經借過他們筆記,私下找老師劃重點,從不厭煩的給他們講題理思路。人總是這樣,壞事比好事更容易讓人印象深刻。蘇措不能假裝不知道自己被孤立。她自嘲的想,你們不願意見到我,我就不出現好了。好在她本來的習慣就是早出晚歸,獨來獨往,現在還一樣,生活規律沒有變化。
  這學期英語非常重要,有過級考試。好在實驗室的工作不多,蘇措每天就捧著英語在實驗室裏翻來翻去的做題。
  劉菲關上所有的儀器,過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去?”
  那時已經快十點,蘇措這段時間都是在實驗室磨蹭到十一點二十才走,十點對她來說還相當的早。
  “師姐你先走,我還有一會。”
  等了半天也沒聽到開門的聲音,蘇措抬頭看到劉菲還站在那裏,詫異的的問:“師姐你還在?”
  “我最近聽到了一些謠傳。”劉菲背貼著牆壁站著,慢慢的說,“說那個大二的蘇措清高孤傲,自負得不得了,以為自己多了不起,眼睛抬到天上去,學校裏學院裏的活動從不參加。然後被人集體孤立,都沒人樂意跟你說話。”
  “大概是有這麽回事,師姐你消息很靈通。”蘇措不在乎的笑笑,然後低下頭,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英文閱讀中。
  “不是我消息靈通,我已經算是最後才知道的,”她歎氣說,“關於你的新聞一向傳得很快。”
  劉菲跨近一步,擔心的看著她。
  “沒事,我能熬過去的。過了這段時間就再說吧,”蘇措微微仰起笑臉,“師姐,你該走了。”
  劉菲俯身下來,臉頰輕輕擦過她的。她俯在她耳畔低聲說:“阿措,聖誕快樂。”
  聖誕節要到了?劉菲離開之後,蘇措才意識到她說的好像是這個名詞。她調出電腦上的時間日期,驚奇的意識到明天正是聖誕節,不過卻沒人告訴她。
  原來一年又要過去了。
  那晚蘇措看書看得太晚,回到宿舍樓外才發現大門已經鎖上。她不好意思叫醒宿管老師,迫於無奈,返回實驗室,在沙發上對付著過了一夜。
  清晨時分蘇措重新回到宿舍,因為是周六,所有人都還在睡懶覺,窗簾拉著,光線很暗。她把複印的一遝筆記和每門課的重點放到自己桌上,然後去浴室洗漱。她竭力放輕動作,可她還是發現有人被吵醒了。
  楊雪從上床探出頭來看她,她眼睛很亮,神態從容,不像是剛起。
  “我沒告訴你,這段時間一直有很多電話找你,我記在那張紙上了。”這是若幹天後楊雪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謝謝你。”
  蘇措輕聲說。她抓起那張紙條,塞到羽絨服的兜裏,再次準備出門。
  “下周五晚上係裏有活動,慶祝聖誕節和元旦,在學生一食堂,活動內容是包餃子。你願意的話,可以來參加。”
  “謝謝你。”蘇措重複了一遍。
  “你哥哥很擔心你,找了你好幾次。還有,昨天晚上,許一昊師兄在宿舍門口等了你很久,”楊雪聲音冷冰冰,可是音調越來越高,幾乎已經變成控訴,“可是你更絕,愣是有法子不回寢室。你騙我們也就罷了。可這麽冷的天氣啊你讓人家在外麵等。蘇措你怎麽做得出來。我真是小看你了。”
  寢室裏其他人也醒了。盧琳琳怯生生的插嘴:“楊雪,別說了。”
  一片死寂中,蘇措掩上門,離開寢室去學校裏最破最偏僻的十七樓上自習。她不想再遇到熟人,然後被指責。這段時間她反正是做什麽錯什麽,說什麽也錯什麽,誰都能揪出她一堆錯,然後批評她到啞口無言。
  元旦節晚上,蘇措按照楊雪說的地址去了一食堂三層。這裏地大人多,很多班都在這裏吃飯,舉行活動,蘇措觀望一陣,看到本係和大氣物理專業的同學們聚在牆邊的幾張桌子上,熱熱鬧鬧的包餃子,很多人臉上衣服上都沾滿了白麵,笑聲簡直可以穿透牆壁。她踟躕了一下,終於過去打招呼。
  看到她來,每個人都些微有些吃驚。楊雪站在另一張桌子旁邊,停止包餃子的動作,目愣愣看著她。
  蘇措一愣,她目光輕輕掃過每個人,幾不可見的點點頭說:“我以為可以我可以來的。既然這樣,那我先走,你們好好玩。”
  她咬著唇快步離開食堂。
  外麵極冷,蘇措騎車來到湖邊,沿著湖邊一圈一圈的散步,走累了終於坐下。湖上結了一層薄冰,冰麵反射著清冷的月光。
  如果不是劉菲出現,她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裏坐上多久。
  劉菲一把拉她起來,一句話都沒多問,徑直說:“研究生院有新年舞會,一起去吧。”
  蘇措看到她一身盛裝,疑惑的問,“可是我能去做什麽?”
  “吃東西。這個你總會吧。那裏有一大堆吃的。”
  活動中心就在業在湖畔,不過在對角,隔了一個湖,走過去不算遠。它在那裏亮得燈火通明,仿佛天上所有的星都聚集在了哪裏,就像是小學生作文裏寫的:一閃一閃,好像一雙雙明亮的眼睛,指引路人回家的道路。
  研究生的新年舞會開的也是如火如荼,不過跟蘇措以前參加的舞會不同,安安靜靜,動聽曼妙的鋼琴聲縈繞耳邊。到底是年長一些的研究生,的確穩重多了。
  劉菲領著她在舞會一角落坐下,叮囑她:“說是舞會,其實還不是相親,你可要注意了,有可疑男子找你講話,就叫我。”
  蘇措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什麽是可疑男子啊。
  舞廳裏非常暖和,加上音樂輕柔,蘇措忍不住快睡著了。到底沒睡著,半睡半醒時她猛然睜眼,發現一張巨大的臉近在咫尺,距離太近他五官模糊成一片。蘇措嚇的向後一縮,手撫過圓桌,空空的紙杯咕咚滾下桌沿。
  那男生退後一步,笑了,“你不用嚇成這個樣子吧。看你這麽小,也在上研究生了?”
  蘇措拾起杯子。
  “不是,我在上大二,劉菲師姐帶我來的。”
  “啊,原來你就是那個小師妹。可不可以請你支跳舞?”男生笑微微說道。
  沒來得及回答,劉菲提著裙子迅速走過來,很有氣勢站到蘇錯麵前,白那名男生一眼,“不可以,堅決不可以。邵煒,你想都不要想打她的主意。”
  那個叫邵煒的男生擺擺手:“劉菲,你也太傷害我的感情了。你怎麽知道小師妹不肯跟我跳舞的?”
  蘇措笑笑:“我不會跳舞。”
  “那你總會說話吧,”邵煒笑嘻嘻坐下來,“我們說話可以吧。”
  劉菲目光不明的看他一眼,然後對蘇措說:“他要是對你有企圖,千萬別客氣。”看到蘇措肯定的點點頭,她急匆匆的離開,又繼續去忙自己的事情。
  邵煒還真的很能說,從天上到地下,從岸邊跑得到水裏遊的,沒有他不知道的。蘇措喝著果汁聽他講話,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就這樣下去吧,暖和的房間,嘈雜的人聲,曼妙的音樂,有人在耳邊滔滔不絕的講話,這樣也挺好的,不用思考,不用擔憂,隻需要接受就可以了。
  “小師妹你是叫蘇措是吧。”很久之後,邵煒才談到開始問名字,“你挺有名的。”
  蘇措抿嘴笑笑:“我姑且把這句話當成了讚許吧。希望不是惡名,就算是惡名你也不要告訴我。”
  “你很有趣。”邵煒一笑起來,臉頰上就會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今天晚上你們學院沒有活動麽?”
  “有的,”蘇措說,“他們不讓我參加,我就出來了。然後師姐就帶我來這裏打發時間。”
  “開什麽玩笑呢,”邵煒皺眉,“如果你都不去了,那活動還有什麽意思?”
  蘇措看一眼他,微微笑了:“師兄,你為什麽不去跳舞?”他從坐下開始這半個小時,已經有兩三個女孩子前來請他跳舞,他都拒絕了。
  “我去跳舞就沒人陪你聊天了,你難道不遺憾?”邵煒這樣說,他臉上帶著調侃,“你跟劉菲關係很好?”
  “師姐人很好,對我也很好。”
  邵煒追問:“好到什麽程度?”
  蘇措看著他生動的臉,有點啼笑皆非。
  “你現在還在彈鋼琴麽?”他忽然換了話題,“去年我聽到過你彈琴,印象很深。”
  舞廳光線不好,蘇措瞥他一眼,發覺自己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他聳聳肩:“隨便問問,你不用回答我。”
  蘇措看看牆上的表,站起來:“我要回去上自習了。”
  “你還是不原意跟我跳舞?讀書期間最後一次參加舞會了,三月我就畢業了。你真的忍心讓我留下遺憾?”邵煒也站起來,不甘心的說,“你不會跳也沒關係,我無條件帶你,不收費的。”
  蘇措撲哧一聲笑出來:“可是我非走不可了,至於遺憾嗎,人生總會有的。”她的英語資料還在十七樓的自習室等她,再不回去,肯定要被管理員收走的。
  蘇措在舞廳外麵找到劉菲,她正在同人講話,語速很快。知道蘇措要走,劉菲轉身,輕輕短暫的擁抱她,然後立刻放開,一舉一動仿佛都在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元旦節一過,期末也終於來了。每門科目都已經結束,蘇措天天都去十七樓上自習,連實驗室也不再踏足。她也從不去找老師答疑,加上回宿舍非常晚,所有人都覺得她就像失蹤了一樣,想見一麵都困難。係裏的同學差不多人手一份蘇措的筆記,這時候覺得越發歉疚。
  考試周也終於來了。蘇措依然如故,在每堂考試前五分鍾到場,每次必最先交卷離開,背著那隻沉甸甸的書包,頭發綁成兩個馬尾垂在耳畔,來去匆匆。她重複著這樣的生活,直到熬到考試周最後一天。
  最後一天的英文考試蘇措依然是最先交卷。她是直接從十七樓過來考試,還有一堆參考書放在那裏,交卷之後她回到十七樓。
  十七樓人本來就少的可憐,前前後後的考試結束後,整棟樓更沒了人影子。蘇措走過安靜的木質樓梯,來到教室裏。她的本意是打算收拾好書回宿舍睡覺,可是不知怎的,在這古老的教室裏,古老得隻剩下木質的地板和桌椅,她忽然不想動了。外麵陽光很好,灑滿半個教室。她在陽光裏坐著,感覺暖洋洋的,仿佛世界都不複存在。
  她醒過來的時候,外麵天已經黑了。冬天天黑得特別早,五點多已經看不到光,寒氣也隨著黑夜的降臨肆無忌憚,從窗戶裏的縫隙湧上來。
  蘇措背著書包去一食堂吃飯。
  前幾天下了雪,室外很冷。夜空無雲,一輪寒月懸在黑沉沉且一無所有的天空上,孤孤單單,看上去讓人感覺更涼了。
  六點多了,食堂裏沒什麽人,也沒有剩下什麽菜了。大概是為了慶祝新年,食堂布置的非常華麗,中間的空地那裏還放了一盆高大的冬青,上麵掛著五顏六色的彩帶,看起來有種難得的喜劇效果。
  食堂的大師傅憐憫的看著她:“應該早點來嗎。”
  又冷又硬的飯吃到一半,蘇措覺得有幾個人影擋住了光。
  該來的果然擋不住。不過學校這麽大,隨便出現一下就被人抓到,自己的運氣也實在太好了。蘇措想,難怪有人說自己很有名。
  蘇措略微抬個頭,微微笑著說了句“你們考完試了把”然後低下去繼續吃飯。那張蒼白臉上的倦色看的蘇智既心疼又惱火,他一把扯著她站起來:“這段時間你給我玩什麽失蹤?很好玩是嗎?你告訴我是不是很好玩?”
  倉皇之中站起來,蘇措重心不穩,手劃過桌麵,帶著餐盤飛出去,飯菜全砸在了陳子嘉長長的深褐色大衣上。
  果然是做什麽錯什麽。蘇措歎口氣,但是又覺得這幾個人臉上啼笑皆非的表情很好笑,就真的笑出來:“這不是我的錯。師兄,洗衣費你找蘇智要去。”
  大衣顏色很深,看不出汙跡。陳子嘉瞥一眼衣角,不以為意的笑了。他眼睛裏那麽亮,像是所有的燈光都陷落進去。他看著蘇措,聲音平靜,但隱隱有些罕見的責備之意:“蘇措你沒事就好,不過無論如何,你總該跟我們聯係吧。寢室電話找不到,手機打不通,過來找你總說不在。”
  “楊雪倒是給我說過,可是最近考得天昏地暗,總是忘記了。”蘇措彎腰把餐具一一拾起來,莞爾一笑說:“蘇智,你不是都從我宿舍同學那裏知道我的情況了嗎,你隻要開口問,她們肯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蘇智一條眉毛豎起來,眼看著就要發火,被一旁的應晨拉住。她恨恨瞪一眼他:“你好好說話不行啊。又打算發什麽脾氣。”
  蘇智的火氣降了三分,說了正事:“我買了後天的票回家。”
  “哦。好啊。”蘇措說,“反正我也沒訂票。”
  他們還沒吃飯,幾個人就一起去吃火鍋。
  店裏熱氣騰騰,歡聲笑語陣陣。考完試還沒回家的同學肯定要來慶祝一番,從心底發出來的笑擴散到臉上,真是讓人心裏舒暢胃口奇佳。
  點好菜之後蘇措環顧店內,驚奇的“咦”了一聲:“王忱帶我來過這裏,那時覺得火鍋非常好吃,我們點了一大桌菜,居然愣是吃完了。好像還是我請的客。”
  陳子嘉挑起一道眉毛:“你跟他很熟?”
  “還好。不過很久沒見他了,忙著畢業吧。”
  陳子嘉神情淡淡,說:“他保送了研究生,學生會的工作也扔下不管了,天天跟你一樣,總找不到。而且沒人知道跑哪裏去了。”
  這種情況卻也在意料中。蘇措覺得如果就這個話題談下去,蘇智的怒火再次會被引起來。她瞥一眼他,看到蘇智正在跟應晨說話,沒留意到這邊的談話於是趕緊轉移話題:“不過師兄,怎麽米詩今天沒跟你在一起?”
  陳子嘉雙手搭在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扣著桌麵,有一下沒一下的。他不動聲色的笑了一下,反問:“我想知道,她為什麽要跟我在一起?”
  還用解釋麽,地球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好不好。蘇措微微笑,神色自若一盤一盤的往鍋裏加菜,笑而不答。
  蘇智聽到他們提起米詩,不自覺的眉頭一緊,湊過來把一盤肉片倒入紅鍋,說:“以前你從來不問,怎麽今天想起米詩了?不論怎麽說,阿措你不知道就不要講話。”不待蘇措有表情,他繼續說:“你們係裏的那些同學,還有楊雪,跟你和好了沒有?還在冷戰?必要時跟係裏的同學們道歉吧,畢竟你瞞著他們,是你不對在先。”
  應晨在桌子下踢了蘇智一腳,用力很大,踢得蘇智忽然一聲叫起來。蘇措側頭,隻見的兩人麵麵相覷,尷尬對視。
  一頓火鍋吃到晚上九點多,幾個人吃飽喝足的從店裏出來。應晨最是精神抖擻,提議去唱歌。蘇措又飽又困,推辭了說要回去睡覺。見到她眼睛四周的眼圈,也沒人忍心再強迫她,隻得讓她回了寢室。
  寢室裏黑黝黝,沒有人在。盧琳琳和鄧歌比她們提前考完,都回了家;楊雪大概是跟男朋友出去玩了。蘇措又累又乏,倒上床就沉入睡眠中,甚至夢都沒有一個。

  十七
  睡了不知道多久,她被人推醒。
  正是清晨,宿舍沒有開燈,微薄的光亮在窗簾後閃爍不停。楊雪表情看不清楚,但是聲音非常清楚。她說:“寢室外有人等你。”
  蘇措忍住濃濃倦意,爬下床。她瞥到楊雪背著書包站在行李箱旁邊,知道她是準備回家。回她家的火車是過路車,總是在極早發車。屋子裏一時沒人說話,氣氛怪異冷清。楊雪抱著胳膊靠著桌子看著隻穿睡衣的蘇措,第一次驚覺她是那樣瘦,瘦的讓人心疼,仿佛連那些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她早已後悔跟蘇措冷戰,但是一直堅持著不先道歉;現在看她那樣單薄削瘦依然微笑淡然的樣子,一種莫名的情緒忽然就湧了上來,堵得她鼻酸。
  她再一次想起每年期末考試時蘇措給她補習,有時候還熬通宵不睡的情形;這一年多來每天早上輕聲叫她起床,堅持不懈的給她占座;在學生會的工作每次遇到問題麻煩,都會給她出主意,幫她想辦法解決。
  這學期都結束了,不能再等下去。楊雪調整好複雜的情緒,開了口:“同學們讓我謝謝你的筆記。元旦節那天大家本來準備叫你回來,可是你走的太快了。這幾個星期又不見人,沒辦法跟你說清楚。他們說很抱歉。”
  “沒什麽。”蘇措別開目光,輕輕搖頭,“沒什麽可道歉的。”
  “我很對不起你,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哪裏還要挑剔什麽,”楊雪輕聲說:“那天我看了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我才知道是我對你太苛求。”
  “其實沒關係,真的,”蘇措咬著下唇,然後擁抱她,嗓子有點啞:“阿雪,你不用為了這件事情有任何的內疚。我很早就習慣了這樣。習慣了,也就沒關係了。你的這番話對我來說像是失而複得的珍寶,我真的非常感激。”
  楊雪哽咽。蘇措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把她向外送:“回家回家吧,我倒是願意跟你說話下去,可火車不等你。祝你新年快樂。”
  走出幾步,楊雪重新推門說:“剛剛忘記告訴你。等你的是許師兄,昨晚他也來找你,你在睡覺,我就沒有叫你。”
  蘇措一怔,輕輕呼出一口氣。
  空氣涼的好像從南極取回來的,可許一昊隻穿著一身薄薄的運動服站在外麵。蘇措朝他走過去,走得進了,能看到他臉頰微微發紅,額頭上的汗水順著青鬱鬱的發梢滴下來。看他的樣子,讓人忍不住誤會春天提前到了。
  “師兄。”蘇措笑著招呼說:“跑步難道不應該在操場嗎?”
  許一昊本來的確是在操場跑步,可然後想起蘇措,覺得胸口又塊東西被觸動,徑直從操場跑到了學校東麵的這片宿舍區。這些事他則是不會訴之於口。
  他胸口起伏,趨緊一步,隻是說:“來看看你。今天你不會還上自習了吧?”
  “不會了。”蘇措笑吟吟。
  冬天很冷,兩個人說話都呼出白氣。許一昊說話時,眉梢輕輕挑動,長長的睫毛也隨之輕輕晃動。他眼睛那麽黑亮,蘇措不自覺別開了頭。
  宿舍區外麵有一片花園,兩個人走到花園裏,慢慢散步。這個時候園子裏早已經沒有什麽花了,除了幾顆很老且高迎著冬風傲然開發的臘梅樹。樹上掛著零星的白色雪花,黃色的梅花貼在枝頭,散發著讓人心曠神怡的香氣。
  蘇措站在樹下,微微仰起頭,輕輕嗅著花香。
  許一昊默默看著她,麵前的女孩子立在樹下,目光微微挑起落在梅花上,皮膚柔滑好象春水,嘴角略略帶了一絲笑紋。她眼睛那麽清澈,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靈氣,仿佛這臘梅樹也通了被她感動,也靜靜的陪她站著,風吹過也不肯動一下,怕驚動了她。他忽然忍不住鼻酸,很多年之後,他還是能想得起這一幕,那個女孩子波瀾不驚的站在他身畔,可是笑容和神情卻那麽的遼遠,藏在他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
  許一昊猛然伸手抓住她的肩頭,摁在樹上,把她圈在自己懷裏。他低著頭看他,呼吸不勻。
  蘇措愣愣看著她,目光起初還是清晰的,帶著驚愕,後來迷惑起來,失去焦距。她手指動了幾下,手臂緩緩的抬起來,掌心就貼到許一昊的臉頰上,停住了。她的手涼得象是冰雪。
  許一昊反手握住她的,覺得心裏某個角落的開關嘩啦一下被打開,溢滿了溫暖的感覺。他俯身吻她。
  蘇措陡然醒悟,她迅速別開臉,從他懷裏掙脫出來,一下在閃到臘梅樹冠外。她動作那麽塊,許一昊根本來不及抓住。
  “好冷,我回去宿舍了。”蘇措眉目不動的說完,頭也不回的掉頭離開。
  許一昊幾步奔過去,攔住她的去路。他肩頭微微顫抖,臉色難看之極,卻強自鎮定:“你還認為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蘇智讓我給你時間不要逼你,我給了,可是這大半年你除了想方設法的避開我,還幹了什麽?”
  清晨的校園本來就寂靜,加上放假,花園裏一個人都沒有。附近樹上殘留的雪塊落到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蘇措輕輕搖頭,露出慣有的笑容:“那就是我錯了吧。”
  “這哪裏是對錯的問題,我隻問你,”許一昊眼裏像誰放了一把火,說話時嗓子沙啞,“你從來沒給我們機會,一次都沒有。你告訴我,你要我怎麽做,你才接受我,讓你喜歡我就那麽難嗎?”
  “師兄,如果我給了你錯覺,是我不對,你原諒我。”蘇措低下頭,沉默良久,眼睛給頭發擋住了。
  許一昊又憤怒又憂心,英俊的臉陰沉的好像下雪前的天氣。可是看到蘇措削瘦的肩頭和零亂的頭發,他忽然於心不忍,聲音不自覺的降低。
  “是錯覺?你說你不會下圍棋,你不會彈琴,這些也是我的錯覺?”許一昊苦澀的一笑,“你的心病還要瞞著多少人?是你父母早逝的原因讓你這麽多年都在殼裏生活。這些痛苦的事情,都過去了啊。”
  蘇措渾身上下不停發抖,冷汗淋漓,本來就蒼白的臉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嘴唇緊抿,還是看得出在輕輕顫抖。她後退數步,童年時經曆過的極度的恐懼鋪天蓋地的再次襲來。
  話音一落許一昊已經開始後悔,他去扶蘇措,可是卻被她踉踉蹌蹌躲開。
  站穩後蘇措恢複鎮定,她站在許一昊幾米外的地方,安靜的說:“師兄,我不是你們那類人。外人一眼都看出來了,可是你們自己卻察覺到。”
  她聲音並不算高,還是一樣清越動人,可是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紮進許一昊的心裏。許一昊雙手插到衣兜裏,冷著眉頭聽蘇措講出這番話,眼睛裏是極度的不可置信,他知道四兩撥千斤的把事情處理掉是蘇措的拿手好戲,可用怎麽也沒能料到她還是用這個法子把他們之間的關係全都交待了。
  蘇措欠欠身離開。走出兩步後她說:“許師兄你回家吧。穿這麽少,會著涼的。”
  她腳步一刻不停,沒有回頭,也不知道許一昊聽到了沒有。
  每踏一步,多年前的慘痛經曆在她腦海再次浮現一遍。汽車油箱爆炸聲,引擎破損的劇烈聲響,衝天的火焰在她麵前升騰而起,父母鮮血澆灌成的血泊,到處都是東倒西歪毫無生命氣息的身體,這些都像夢魘一樣出現在她麵前。
  那晚她沒有睡好。
  第二天她跟蘇智上了火車回家。陳子嘉送他們到火車站,應晨因為家裏有事沒有來送他們。蘇智心有牽掛,總是朝廣場看。其實那裏廣場上擁堵不堪,數千人來來往往,哪裏能把一個人看得真切。
  蘇措笑話他:“想念我嫂子了?這才多久不見呢。”
  一旁的陳子嘉遞過蘇措的行李,輕輕說:“喜歡一個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想念才是奇怪。”
  蘇智瞪一眼妹妹,抽出一隻手點點她的額角,沒好氣的說;“陳子嘉你跟她說這些也沒用。她又沒談過戀愛,當然不會知道。不知道她現在心裏還在看誰的笑話呢。”
  “是麽?”陳子嘉問她。
  “啊,我怎麽可能看蘇智的笑話。他老喜歡詆毀我你還不知道麽?”蘇措接過行李,對陳子嘉說,“當然本姑娘大人大量不跟他計較。我心係天下,隻盼所有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子嘉微微一笑,神色不明說了句話。可是廣播忽然在幾個人耳邊炸開,蘇措隻看到他開口,至於內容,是一個字都沒有聽清。
  播音員說他們搭乘的火車開始檢票,兩人一看時間隻剩下半小時,都嚇一跳,急匆匆跟陳子嘉告別。
  蘇智戀戀不舍再看了一眼車站廣場,蘇措推著他朝入站口走:“好了好了,別看了。你真想見她,讓她過完年來玩吧。”
  年後幾天,應晨在蘇措的邀請下真的來了。
  最高興的當然是蘇智的父母。應晨有著一種大氣的漂亮,言語得體,既有禮貌有讓人很親近,很得長輩的歡心。作爹媽的看到兒子找了這麽漂亮大方的姑娘回來,都樂開花,吃飯的時候一大家子人都催促蘇措也學學老哥的優良作風,趕緊帶個男朋友回來。
  蘇措吐吐舌頭,對一大家子人扮鬼臉,然後回頭看蘇誌堅:“我不知道爸媽你們這麽希望把我嫁出去啊。嫁女兒是很費錢的呢。”
  蘇誌堅笑著拍拍她:“這孩子想得真周到,為了給我們省錢,都不打算嫁人了。”
  客廳裏的人都大笑起來。因為是元宵節,加之明天三人就要回學校報到,濟濟一堂坐滿了親戚來慶祝節日,有些親戚都算是很遠,可看上去漂亮非常。應晨打量著這一大家人,有點感慨,到底是姓蘇的啊。
  蘇措在客廳角落的沙發裏跟幾個小孩子玩牌,逗的孩子們眉開眼笑。應晨看得心頭一動,捅捅蘇智,把這一幕隻給他看。
  兩個人正在寬大的陽台上,端著果汁坐在沙發上聊天,大家都很知趣的不來打擾。蘇智沿著應晨的視線瞥一眼客廳,低聲說:“這幾天你也看到了吧。你看她,哪一點看上去都不像是心理有陰影的。那麽開朗活潑,說一個笑話能把一家人無論老少都都樂,跟我們那些麻煩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也處的很好。”
  “嗯,是的。”應晨隔著玻璃打量著蘇措,慢慢點頭。
  前一個星期蘇智帶著應晨把城市附近有名的名勝全都玩遍了。當然應晨也邀請過蘇措,可她以堅決不當燈泡婉拒了。
  應晨想起這事,就問蘇智:“你好像都不很熱心叫阿措跟我們一起去,都是我一個人瞎起哄。”
  “是這樣,”蘇智解釋說,“她不會去的。她每年這個時候都去看看小叔家呆幾天,那裏是我爺爺的舊宅。我叔叔嬸嬸去世之後,有段時間是我爺爺帶著她,不肯假手於人。沒過多久,爺爺身體不好也去世了,我爸媽才領養她的。”
  應晨感慨的說:“阿措真的是很重情的人。”
  “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蘇智苦笑回答:“她的矛盾就在這裏,如果連爺爺都忘不掉,那她怎麽會忘記我叔叔嬸嬸的慘死。除了每年掃墓的時候,她也決口不提此事,看上去就像是把那場車禍忘得幹幹淨淨。所以我一直說,我確信她在心理上的確是有問題的,但是卻不知道在哪裏。”
  蘇措和那群孩子玩的嘻嘻哈哈不亦樂乎,現在又帶著他們吹氣球,然後三下五除二就捏成各種各樣的小動物,然後發給眾人。她玩的那麽很高興,絲毫沒注意到陽台外麵正在發生著一場關於她的談話。

  十八
  開學之後不幾日,就是到了三月,正是春暖花開萬物複蘇的季節。春天年年都到,可是今年來的特別早,不過也或者是因為開學晚而給人的感覺特別早。仔細一算,六月下旬放假,這學期也變得特別短,隻有二十個星期,仿佛頃刻就能全部流逝掉。
  整理電腦筆記本的時候,蘇措看到寒假時的一些照片,是在郊外爬山時一起拍的。照片大都是蘇智和應晨二人的,一對兒俊男美女,效果非常之好,看上去實在讓人賞心悅目。蘇措想起來,那天是玩得太晚,回家之後忘記整理,事後也沒人提到就徹底給拋之腦後了,到現在清理硬盤的時候才想起。她細心挑一些好的照片衝洗出來,拿到西大給蘇智。
  蘇智那天在校外,蘇措沒有遇上,倒是在回學校的路上碰到剛剛下課陳子嘉和米詩,兩個人背著書包,推著自行車,沉默不語的走著,誰都沒看對方,引得同學紛紛側目觀望,伴隨著各種留言低語。蘇措有一霎那的猶豫,考慮要不要叫住他們,托他們轉交照片。
  她沒花幾秒鍾猶豫,陳子嘉先看到了她。米詩順著他目光看過去,發現了蘇措,她開口叫她。
  見到蘇措,兩人臉色稍霽。他們四周氣氛僵硬,兩人也慶幸有什麽事情來調節一下。不論如何,內部矛盾是不適合跟外人發作。陳子嘉拿過照片袋,米詩搶過去,取出照片一張張看起來;陳子嘉一言不發,目光越過米詩的肩頭也停在照片上。
  “你哥和應晨照的都很漂亮,”米詩讚許的說,“不過,為什麽沒有你的?”
  蘇措一笑:“沒照。”
  陳子嘉挑眉看她一眼,目光一下子深邃起來。
  看完照片,米詩把袋子遞給陳子嘉,親親熱熱的摟住蘇措的臂膀:“蘇措,咱們一起去吃飯吧。啊,沒事,就我們兩,陳子嘉不跟我們一起去。”
  蘇措眨眨眼,看著麵前神色各異的二人,拿不準他們倆怎麽回事。
  “別忘了我們還有約定的,”米詩態度親切,笑得如春花燦爛,“為了約定的事情,吃飯也不算什麽吧。”
  “什麽約定?”陳子嘉聽的一怔。
  “佛曰,不可說。”米詩把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動作。
  蘇措無從拒絕,米詩自作主張的把她的車鎖到了路邊,笑容甜美的跟陳子嘉告辭,也裝作不知道他的臉色比剛剛更暗;然後帶著,不,幾乎是拖著蘇措去了西大附近的披薩店,那家店不遠,十分鍾也就走到了。
  熱騰騰的披薩和各種小甜點很快就上來了。米詩看來是這裏的常客,一路上都有人笑容滿麵跟她招呼,跟服務員和店裏的老板更是熟識。
  兩人在樓上的安靜優雅的小房間裏,米詩幫蘇措把披薩切成小塊。
  “上次情人節的時候我們不是遇到了嗎。我覺得你好像很喜歡吃披薩,所以就帶你來這裏了。”米詩解釋說。
  “還好。”蘇措笑一笑,她不能說自己厭惡這些西餐已經到了聞到味道就不舒服的地步,隻好這樣含混其詞的回答,“你有什麽事情?”
  米詩臉上的鎮定不複存在,眼眶忽然一紅,俯在桌上嚶嚶哭起來。
  蘇措大駭:“米詩你怎麽了?”
  她一直哭,哭得理梨花帶雨,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會動容。蘇措默默看著她半天,許久也沒插上一句話。哭完之後她抬起頭,說:“子嘉最近不對勁,對我的態度有些奇怪。我害怕他跟我分手。”
  “為了這個啊,你是過慮了吧。”蘇措勸她,“怎麽可能呢。”
  “我有感覺,”米詩擦擦眼淚:“我不是心血來潮說這番話,我實在是沒轍了。想找人說話找不到,好在今天看到你才能說出來。你答應過我不跟我搶子嘉,我很感激你,可是,他現在就要被別人搶走了……你忙我一個忙好不好?”
  “呃,可是,”蘇措攤手,“我跟陳師兄也不熟的,這種事情,外人哪裏說得清楚呢。你怎麽不去找應師姐商量?她主意很多。”
  “可是我隻能找你。我聽到子嘉跟你哥哥聊天時候說,你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女孩,看事情洞若觀火,”米詩怔怔開口,“我也不麻煩你太多事情,就像請你去問問他——”
  手機尖聲叫起來。
  簡直像救命一樣。蘇措抓起手機,聽到劉菲在電話那頭語速飛快的說:“蘇措你在哪裏?趕緊回來,實驗室有急事。”
  她聲音很大,米詩也聽到了,說:“真的那麽急,不能再呆一會?”
  “我必須得走了。”蘇措無比確信的點頭。
  “那我等你有空了去找你。”米詩也無比肯定的說。
  蘇措不置可否拍拍她的手背,笑一笑以示安慰,然後拿起書包離開;劉菲在披薩店門口等她,蘇措飛快跳上她的自行車後座飛速離去,直到兩個人回到實驗室,她還有點驚魂未定的感覺。
  “師姐你真是救了我啊。”實驗室沒人,蘇措一下子栽倒在沙發上。
  “米詩說什麽了,把你嚇成那個樣子?”劉菲攏一攏蘇措散落在耳邊的頭發,好玩的看著她:“收到你的短信的時候我吃驚極了,還以為出什麽大事。”
  “她讓我去幫忙處理她的感情問題,”蘇措搖頭,“哭的那麽可憐,我一分鍾都看不下去,更別說呆不下去了。”
  “她跟陳子嘉出了什麽問題?”
  “不知道,她沒說清楚,我也不想知道,”蘇措攤手,“外人怎麽參合都是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啊。”
  “冷暖自知,果真如此。”劉菲挨著蘇措坐下,喃喃重複一遍,嘴角蕩起一個奇特的笑容,“不過我了解米詩,她從來都很堅持,甚至是固執,一條路走到黑絕不回頭。如果她存心找你商量,你逃過了今天逃不過明天。”
  “到時候再說吧。”蘇措無奈的歎口氣。
  此後若幹天她都小心翼翼避開米詩,她已經非常小心,可兩周後他們剛一下課,就被米詩堵在教室門口。米詩笑得那樣坦然甜美,完全沒顧及現在已經是中午下課時間,她的出現讓本來就擁堵的交通變得更加擁堵。
  蘇措艱難的抽抽嘴角,笑了一下;楊雪見到她表情僵硬的盯著引起走廊交通堵塞的漂亮女生,不覺得好笑,拍拍她的肩膀,送給她一個同情的眼神,然後依然很沒義氣的陪男朋友吃飯去了。真是重色親友,蘇措把手捏成拳頭,憤憤的盯著楊雪的背影。
  教室裏已經沒人,兩人坐在最後一排。米詩再次把舊話題提起來:“上次我說的那個事情——”
  春天的陽光真好,照得米詩麵龐晶瑩剔透。蘇措坐在米詩身邊看著她出神,側麵可以看見她臉上很淡很微弱的絨毛,非常溫柔的感覺,也帶了幾許執著和堅毅。
  “米詩,你不要來找我了,我沒辦法幫你解決問題。”蘇措開口,“我答應過你,我絕對不會跟你搶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人。”
  米詩扭頭看她,眼睛疑慮之色不減反增。
  “你還記得我去幫陳子嘉實驗室寫程序的那次?”蘇措清清楚楚的說:“那條未知號碼的短信是我發給你的。”
  “是你!”米詩驚愕的大叫,不過從她的神色看來,則是徹底鬆了一口氣。
  “我走了。”蘇措起身離開,把神色複雜的米詩留在空寂的教室裏,走的時不忘帶上了門。
  春天正是博士畢業的時候,他們穿著黑色的博士服一群一群的遊蕩在廣場各處,手裏都拿著相機,在絢爛的季節裏哢嚓哢嚓拍照。
  來往的學生們都放慢步伐,用一種豔羨的目光打量博士們,想象著各自畢業時的樣子;蘇措也不例外,她放慢車速,頗為感慨的想:我什麽時候才能成為博士呢?起碼還有六七年,好漫長的一段歲月。
  她看到一個身穿博士服的高大的身影同她招呼。那個人背光,她一時沒把他認出來,直到那人走進後她恍然大悟的叫他:“邵師兄。”
  往往難得有人穿博士服能好看的,可是邵煒偏偏是一個例外。蘇措笑盈盈問:“師兄畢業了去哪裏工作?”
  “還能去哪裏呢,”邵煒站到她身邊,伸出手指比劃,“一個研究所。”
  “什麽研究所?在哪裏?”
  “很遠的地方,一個星期後就要去報到。”邵煒目光落在遠方,然後跳回來,笑眯眯說道:“看在我就要走的份上,跟我照張相,以後也能留作紀念。”
  兩個人基本上不熟,蘇措實在不知道他要紀念什麽,但是也沒有拒絕拍照的要求。邵煒招手叫來拿相機的同學,拉著蘇措站到附近的樹下。他大聲跟同學說:“把我照醜一點沒關係,一定要把小師妹照得非常漂亮。”
  蘇措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個時候,同學摁下了快門。
  好幾年後蘇措才看到這張照片,在照片裏邵煒神采飛揚,自己則站在他身邊,兩個人靠的很近。她根本沒想到邵煒把它保存了那麽久。
  她去路邊樹下取自行車,因為剛剛的事情,臉上的笑意一直未曾退卻,隨之看到放車的樹下站了一個人,怔了怔,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
  許一昊今天帶著眼鏡,左肩上挎著書包,應該是剛剛離開自習室,目光藏到了鏡片後麵,讓人看不清楚。兩個人隔著自行車站著。這學期開學到現在,兩人一直未曾碰麵。
  “那個男生是誰?”許一昊默一默,然後開口。
  他的語氣分寸掌握得很好,聽起來不是問訊,完全像是漫不經心說的。蘇措笑微微,輕聲說:“哦,是數學係的一個師兄,就要離開學校了。”
  許一昊取下眼鏡插到兜裏,定定看著蘇措的眼睛,良久後垂下眼睫,才說:“我也要走了。”
  蘇措沒聽懂,一臉問號。
  “我是交換生,這學期結束後我就去美國念大四。”
  聽到他說完大學名字,蘇措大腦一時千頭萬緒,可是嘴角愣是跑上幾縷微笑:“出國深造,那多好,還是這麽有名的大學。”
  許一昊被她的笑容刺傷,覺得血全都堵在心房門口流不動了。他走過來捉住她的雙肩,咬牙切齒的問:“蘇措,蘇措,我要走了你就這麽高興?”
  “不是高興,是祝賀,這樣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的。”蘇措誠摯的說,“不是因許校長是你父親你才被選為交換生,而是因為你的確非常優秀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這當然是值得祝賀的事情。”
  許一昊漂亮的黑眼睛炯炯有神,就像是他頭頂光芒一樣閃亮,無數的話藏在裏麵,含義幾乎昭然天下。蘇措再次一怔,看著他的目光,再也以動不開。這是一下子把蘇措樓入懷裏,氣息徘徊在蘇措耳邊:“你既然了解我,那還不知道我的心意?你隻要說一句,我就不會離開。給我一個機會,隻要一個機會,好不好?”
  四周有人紛紛把目光投過來,伴隨著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蘇措聞著他身上的味道,感覺到他身體微微發抖。從他肩頭看過去,廣場上的樹木在陽光中舒展著嫩綠的葉片,生機勃勃奮發向上。蘇措苦苦一笑,掙紮了兩下發現完全掙不開,隻任憑他抱著,說:“可是,我給不了。”
  這一句讓許一昊臉色蒼白的鬆開手。
  這件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傳遍了學校。晚上蘇措回到寢室,發現一路都有人對她姓注目禮,而宿舍裏的那幾位麵目猙獰,不懷好意的盯著她,一副蓄勢待發的神態。
  蘇措看得一哆嗦,感覺左眼皮又跳了幾下。
  “聽說你跟許師兄在大庭廣眾之下抱在一起?”楊雪笑得既曖昧又燦爛,“據說抱了很久很久……”
  盧琳琳湊過來:“你們發生什麽事情了?他跟你說什麽了?”
  “什麽都沒有,”蘇措說,“他跟我說他下學期出國念書,就這樣。”
  幾個人跳起來。等著她們尖叫聲此起彼伏的響過之後,蘇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做下,聚精會神開始做起英文閱讀。她做起閱讀來總是一副雷打不動的神態,對別人的盤問置若罔聞,她們早已是領教過的,隻好停止盤問,在寢室裏麵麵相覷。
  接到蘇智電話的時候,蘇措有點欲哭無淚。這幾天她不曉得被多少人問了多少次這件事情的具體情況,現在終於輪到蘇智了。話說回來,蘇智的雙學位和二外的課程重得可以壓死人,還有球隊的訓練,每天忙得跟陀螺差不多,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打電話來關心她的八卦新聞,蘇措真是感慨到無語。
  可是蘇智並沒像以前一樣吼她,隻靜靜的說:“我讓許一昊給你時間,不要逼你。可是現在我發現是我誤會了。不是他在逼你,是你在逼他。你連半點機會都不給,難怪他氣成那個樣子。”
  蘇措微微一笑,對著話筒說:“我不是適合他的那個人。他那麽受歡迎,不知道多少女生喜歡。他很快就會把這件事情忘得一幹二淨。”
  蘇智歎一口氣:“蘇措,你以為忘掉一段感情那麽容易麽?有的人可以拿得起放得下,有的人,卻不行。許一昊那樣孤傲甚至有點冷漠的人,卻默默的站在你身後,等了這一兩年之久。他怎麽能放得下。”
  “是我錯了。”
  聽到蘇措極其疲憊的說出這幾個字,蘇智一怔。蘇措雖然沒在他麵前,他依然能從這句話裏感覺到她說這話時麵孔蒼白蒼白,眼睛裏流露出因為絕望到了極點反而顯得極度淡漠的神態。
  蘇智默默掛掉電話。雖然許一昊是他的朋友,可是電話那頭到底是他一起長大的妹妹。他讓別人不要逼她,可是卻忘記了自己也在不停的做著同樣的事。

  十九
  四月下旬,物理係開始了金工實習。這可不像上課,不樂意去還可以逃課,是每個人必須去的,否則拿不到學分。而且跟上班一樣,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才能離開。眾人苦不堪言,每天開動大型機床學習各種流程,按照圖紙做各種金屬零件,機床開動時巨大的聲音在耳邊此起彼伏,仿佛野獸的吼叫,吵得人人頭暈腦脹。
  不過還是很有趣,蘇措熱愛可以動手的實習。為了操作安全,學生都穿著老式的藍灰色工作服,女生給勒令把頭發都綁起來,塞到帽子裏麵;背景是巨大的廠房,灰暗的牆壁,陳舊的機床,看上去往往給人某種錯覺:時光倒流,年華逆行,閉上眼睛,再睜開,就回到了逝去的八十年代。
  不光是工作在八十年代,而且他們的思想也基本上回到了八十年代。學校裏運動會如火如荼的展開,今年的校際籃球比賽也再次開鑼。這些事情,統統與他們無緣了。
  不是看到學校裏彩旗飄飄,蘇措都沒意識到又一個春天,大學裏最熱鬧的活動月來臨了;甚至楊雪都忙得忘記了籃球比賽,雖然她賽前讓蘇措給她拿了票。楊雪的實習中出了若幹問題,報告也寫的亂七八糟完全不合格,所以被逼無奈之下頭一次很熱情主動的跟蘇措去上自習。
  若幹年來蘇措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上自習,現在多了楊雪,感覺總有點怪。不過楊雪對她的感覺更怪,她納悶怎麽她就可以紋絲不動的一坐就是數小時,而且還不走神不瞌睡,莫非是跟高僧學過打坐?
  蘇措把改好的報告和數據推給楊雪。
  “你的字寫的真好,又大又漂亮,像是藝術品一樣,直接拿這份草稿交上去估計都比我的得分高。”楊雪不無嫉妒的說,“你練過字吧?”
  “恩,練過兩年顏體。”
  楊雪用古怪的眼神盯著她。
  “看什麽?”蘇措摸摸臉頰,“我臉上開花了?”
  教室人少,人大部分都去看籃球比賽了,可以不用小聲說話。楊雪趴在桌子上,表情有點慘痛:“我羨慕你怎麽什麽都可以學的那麽好。包括這麽深奧複雜的物理,那麽複雜的題目你兩三下全部都解決了。我聽到老師們誇了你好多次。”
  “物理很有趣,所以學好不難。”
  “對你來說有趣吧。”楊雪苦笑,“反正我是肯定不會再學物理了,我準備考信息學院的研究生。”
  蘇措恍然大悟:“難怪你的電子技術學的那麽好。等等,你男朋友也是信息學院的吧,莫非是小兩口為了卿卿我我方便?”見到楊雪臉紅,她笑著補充:“玩笑而已。隻要你喜歡,那怕考中文係都沒問題。”
  “你呢?”楊雪問她:“噢,不過你肯定是保研了。如果我能考上的話,到時候咱們還在一個學校,真不錯。”
  蘇措輕輕一笑。
  環顧教室一周,楊雪開始歎氣:“我也想去看比賽看帥哥啊,可是這個該死的報告不然讓我沒法去啊,真鬱悶。不過你不用在這裏陪我,去看籃球比賽吧。有你哥在,什麽時候進場都可以的。”
  從書包裏拿出一封信,蘇措笑著說:“我回信呢。”
  楊雪瞥一眼信封,上麵的字歪歪斜斜,筆跡稚嫩,寄信地址她隻來得及看清楚是西部的一個省,隨後的部分全部沒到蘇措手心裏去了。她疑惑的問:“寫信的是小孩子麽?信裏說了什麽?算起來你斷斷續續的好像也收到好幾封這樣的信了。這個年頭還有人寫信呢,我真吃驚。”
  “為什麽沒有?又不是全天下人都跟我們一樣有電腦手機可以用,”蘇措拿筆敲敲她的頭:“快重新抄一份,這麽多頁呢,你真的想明天給老師再罵一次?這次她可不會那麽輕易的放過你了。”
  想到老師嚴肅的麵孔,楊雪不寒而栗,下筆如飛的開始謄寫報告。
  夏天飛速而至,天氣也隨之熱了起來,空氣中總是彌漫著燥熱的甜意,隨著季節而來的,又有一批學生即將離校。
  那時候蘇措在白際霖實驗室的工作已經徹底告一段落,實在沒有存在的必要,就特地挑所有人都在實驗室的時候把鑰匙送回去,順便見見大家,算是告別。
  從白際霖的辦公室出來,蘇措一一跟實驗室的師兄師姐告辭。兩名男生還好,跟以前一樣根蘇措開玩笑,作揖說什麽“青山綠水後會有期”之類,倒是是還在一個學院,沒有絲毫離愁別緒;劉菲靠著桌子看著蘇措,眼神傷感。她不打算再念博士,一個月之後就要畢業了。半晌後她笑笑,把臉別到一邊去,說:“你現在安心準備英語,暑假我再找你。”
  蘇措輕輕點頭。
  大二生活最後一個月終於姍姍來遲,考試也到了。其實其他科目都還好,蘇措最頭疼的就是英文,尤其是馬上的英語過級考試。她幽魂一樣穿梭在自習室和圖書館,自覺這是她上大學以來後過的最慘淡的一個月。在自習室看英語的時候她有史以來第一次憤憤的憎恨自己的偏科,別的科目隨便勻幾分給英文都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這個時候,應晨的出現對她來說簡直就是救命稻草。本來考試周就要到了,蘇措本意肯定是不想耽誤她寶貴的時間,不過應晨信誓旦旦的說她早就複習好了,讓蘇措千萬不要擔心她等等。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蘇措哪裏好再拒絕。她悄悄問蘇智:“是你的意思?”
  “不是,”蘇智笑著否認,“是她想到你們今年要過級,主動提起幫你輔導的。我事先絕對沒跟她提。”
  應晨的英文的確沒話說,尤其是那口標準的英式英語,聽得蘇措歎服不已,望著應晨的目光就像粉絲看明星般那樣高山仰止。應晨也驚訝蘇措在英語上的領悟力,又笑又歎的跟蘇智說:“難得看到阿措有學不好的,想起來還真是心理平衡。”
  那幾天蘇措跟著他們在西大的自習室上自習。西大對學生明顯較好,自習室有空調,華大的自習時卻沒有這個待遇,蘇措嫉妒的無話可說。絕大多數時候,陳子嘉也會來一起自習,四個人就占據了自習室的一角,成為整棟樓最受關注的地方。
  放下單詞手冊,蘇措看到他們都在專心的看書,便小心翼翼的站起來從教室裏閃了出去。那時已經是英文考試前最後一天。
  回來的時候她卻沒有進屋,站在後門看了一會。米詩不知什麽時候來了,坐在陳子嘉身畔的位子,側了頭默默打量陳子嘉;陳子嘉手裏抓著一本書,卻沒看,目光落在窗戶外的木槿樹上;蘇智在他們後麵一排,也沒看書,低了頭看著手裏的一張單子,表情陰沉好像雷雨將至;應晨挪了一個位子緊挨著他,也在看那張單子,看著不由得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兩個人頭碰著頭低聲說話。
  教室裏不停有人朝他們看過去,那幾個人是早習慣了這樣的注視,渾然不覺的繼續幹自己的事情,就是誰都沒複習。
  蘇措小心翼翼的推來後門返回座位,教師裏非常涼快,她渾身的熱意一下子全部跑掉。她坐下的時候所有人都刷一下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神各異。蘇智麵色陰沉把那張單子揉成一團扔到課桌裏。果然是校籃球隊的,動作準且快。
  快的不讓人察覺的一斂眉,宛如風雨欲來。蘇智的脾氣她非常清楚,臉色陰沉到這個地步,卻還是第一次。
  可是蘇智這次卻沒有發火。盯著蘇措的臉若幹分鍾之後,他終於低下了頭去看書。蘇措明顯感覺到一旁的應晨和陳子嘉鬆了口氣。
  應晨有心插話,把改好的模擬卷子遞過去:“阿措,如果按照這種水平,考試肯定不成問題。”
  正如她所言,蘇措的考級英文順利極了,她頭一次覺得自己的英文能及格。隨後而來的是考試周,也是匆匆忙忙就結束。
  學校裏一下子就空了,大部分學生都已離校,除了工程物理係的同學們。他們延續三四個的暑期課程不過剛剛開始。
  在這麽熱的天氣上課簡直是不道德的,蘇措跟楊雪在寢室裏大發感慨。宿舍裏隻剩下她兩相依為命。兩個人剛從實驗室回來,那裏跟宿舍的溫差起碼差了十多度,兩人熱的發昏,去買了個小電扇在寢室嗚嗚的吹,不過完全不管用。
  劉菲打電話給她:“明天是周末,沒課了吧。去滑冰怎麽樣?”
  蘇措看了一眼楊雪,說:“我還有同學——”
  “一起來吧。”劉菲不容置疑的說。
  蘇措以為劉菲會跟許多人一起來滑冰館,可是她到了滑冰場才發現,隻有她一個人。滑冰場而且豪華舒適,每小時的價錢非常不便宜,不過最近有一係列的活動,價格便宜了一半,所以人也不少。好在它大得不可思議,毫不擁堵。
  穿冰鞋的時候蘇措才發現楊雪根本不會滑冰,幫她穿上冰鞋,蘇措不可思議的問:“你是東北人可居然不會滑冰?”
  劉菲係著鞋帶,笑起來:“誰說北方人必須要會滑冰?”
  楊雪感激的看一眼劉菲,對蘇措撇撇嘴:“暑期培訓課程實在是太鬱悶了。有機會出來放風是肯定要出來玩,至於不會滑冰……不是有你這個老師嗎。”
  然後蘇措就成了楊雪的義務免費教練。蘇措扶著她,帶著她沿著場地的圍欄慢滿開始滑動,同時指點要領,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算是一個合格的教練,可是楊雪被英雄般仰麵朝天的摔了兩次之後,死活不肯再跨入冰場。
  蘇措俯在圍欄邊上,對正坐著吃零食的楊雪揮揮手,想到她剛剛摔的那樣慘烈,忍不住麵露微笑。
  劉菲滑到她身邊,靠著欄杆:“你們很要好。”
  “楊雪非常可愛,性子爽利,不拘小節。再說,整個係裏隻有我們兩個女生,不要好也不可能。”
  “工程物理係的絕代雙驕。”
  蘇措有部分頭發擋住了眼睛上,劉菲伸手把她的頭發從眼睛前撥開,看到了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然後手像是不可抑製似的,手輕輕貼上了她的麵頰。劉菲手心很燙,像是那裏有燒著一團火。蘇措一動不動靜靜站著,目光和她直視。
  “曾經有個人也帶我來過這個滑冰場。那時我剛上大一,而她已經在上研究生。”
  蘇措不語,等著她說下去。
  劉菲輕聲歎息,緩緩闔上眼睛,開口說,“她不及你漂亮,可是你們的眼睛卻一模一樣,靈氣逼人,明察秋毫。她話不多,可是什麽都知道,從她說出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正確。她那時候已經有喜歡的人,我無法靠近,隻能希望她們幸福。”
  蘇措輕聲說:“你前幾天遇到了她?”
  劉菲渾身一震,把手從蘇措臉頰上拿下來,扶著圍欄坐到台階上。
  “是的。遇到她時我才知道,她們後來分開了。她現在是一名非常成功的律師,丈夫是檢察官,孩子三歲,是個女孩,繼承了她那雙眼睛。”
  蘇措無聲無息的坐下來,這是另一個故事?她不知道。
  忽然遠方一把清亮的聲音叫她:“阿措,你在這裏?太好了,我們一直找你。”
  入口處有人對她招手。
  劉菲瞥一眼入口,淡淡的說:“蘇措,躲不開的,該見麵的還會見麵。我那時勸你們少跟他們接觸,到底是自己的私心。”
  她臉上浮現出慘痛的神色,聲音那麽無奈,蘇措不忍心聽下去,苦笑著別開目光,露出雪白的脖頸。劉菲聽到心裏有個聲音在說“你看,隻有這麽一次”,不由得雙手發顫,捧起蘇措的臉頰,輕輕在她額角一吻,隨之滑離而去。
  瞥見她離開的背影,蘇錯低下頭去調節了一下表情,然後笑盈盈的站起來,腳上稍一用力,向來人滑行過去。
  “那是劉菲?”米詩不善滑冰,扶著陳子嘉站著,目光落在劉菲的背影上,表情有點震撼。
  蘇措“嗯”一聲回答。
  米詩本來還有別的問題要問,可是看到蘇措不鹹不淡的態度,立刻閉住了嘴。
  蘇智依然冷漠著一張臉不同蘇措招呼;應晨扯了扯他,見他沒反應,尷尬的笑了一聲,把救助的眼光投向陳子嘉。陳子嘉回神,也不理蘇智,徑直跟蘇措說:“許一昊也要走了,大家越好出來聚一聚。結果一直找不到你人在哪裏,不過好在你恰好也在這裏。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蘇措一怔,許一昊也在?
  米詩指了指入口:“他剛剛看到你跟劉菲……所以慢了一點。”
  一隻新的曲子放起來,旋律非常優美,眾人很快滑開。蘇措坐在台階上,滑冰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米詩和應晨都不大會滑冰,數次險些摔倒,蘇智和陳子嘉在那邊悉心教導,笑聲清清楚楚的傳過來;許一昊一個人沿著邊緣一圈一圈的滑行,雙手插在兜裏,沒有動作沒有表情,速度不快不慢,看上去非常灑脫,好像無牽無掛。
  拐彎的時候,應晨差點又摔倒,她惱火的瞪一眼拉著男朋友:“你是怎麽教的?”
  蘇智哼一聲:“那你去找蘇措教你吧。如果你能請得動的話,”
  “蘇措滑冰滑得很好?”
  “如果她願意讓人知道的話,是很好。”
  應晨陡然氣結:“你能不能不這樣?”
  “如果你是我,你會不生氣?”蘇智盯著她。
  沉默半晌,應晨方才開口:“可是,是她哥哥的人,不是我,是你。如果我是你,我會試圖去了解她,而不是見麵就冷著一張臉。”

  二十
  環顧四周,應晨終於看到蘇措坐在台階上,臉埋在膝蓋裏,頭發披在身後,微微反射著光芒。她揮揮手高聲叫她,蘇措聽到聲音站起來,滑至二人的跟前。
  蘇措看向蘇智,笑微微問:“我要把師姐搶走了,哥哥你答不答應?”
  換來的依然是蘇智張殊無笑意的冷臉。仿佛賭氣般,蘇智獨自一個人滑起來,配合著音樂的節奏,舒展雙臂,滑行,轉彎,旋轉,動作渾然一氣,仿佛是在鷹展翅飛翔,吸引了在場大部分人的目光。
  “你哥哥就這個脾氣,”應晨看著他的身影,跟蘇措說,“關心則亂,你不要理他。不過阿措你——”
  “師姐小心了,”蘇措一邊帶著她滑動,一邊開始糾正她的動作,“你腳下的動作不對,不是加大蹬冰幅度就能提高速度的,腳落地的時候身子要前傾,靠重心轉移更輕鬆一些。嗬,移動也不用太快,穩住就可以……”
  “我還以為女生天生膽小怕摔,所以滑冰都不太擅長。不過,到底是你啊。”應晨頗有感慨。她本來有基礎,隻是一直掌握不要要領滑不好,聽到蘇措說明之後,才明白原委,滑起來順暢舒展多了。
  忽然從她們身後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兩人回頭,把那邊的狀況這邊看的清清楚楚;米詩腳下大幅度一滑,雙手緊緊抓住陳子嘉的衣袖迅速向後栽去;陳子嘉去扶她可因為衝量太大而毫無成效,結果雙雙跌倒在地,不光如此,還非常曖昧非常奇怪的親密的疊在一起。周圍的人看得連連起哄,尖叫不停。
  蘇措撲哧一聲笑,扯了準備過去幫忙的應晨一把:“我們不要過去了吧。難得摔跤摔成這樣,讓人家繼續抱一會。”
  應晨笑的腰都直不起,差點失去重心摔倒。笑完之後她搖頭說:“不過蘇措你誤會了。米詩不是陳子嘉的女朋友。”
  蘇措吃驚::“什麽?大家不都這樣說麽。”
  “學校的傳言而已,有多少能當真呢,”應晨說,“你知道,我跟蘇智交往之前,流言都是說我在追陳子嘉。”說起以往的趣事來,她一臉笑容。
  說話間,許一昊已經把陳子嘉和米詩拉了起來。米詩滿臉通紅,像三月份的玫瑰那樣嬌豔欲滴。陳子嘉臉色平靜,眉毛卻罕見的皺著,他側頭跟米詩說了句什麽,然後滑離了場地中央。眾人不解其意,因為他們摔的樣子雖然尷尬,但確實傷得不重,不至於這樣就要下去休息。
  許一昊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朝蘇措看來,在她身上蜻蜓點水的一停,然後別開。他雙手叉在衣兜中,滑離了冰場,去了休息席。
  “你應該跟許一昊談一談。他下個月中旬的飛機,”應晨若有所思看一眼蘇措,說。
  蘇措抬眸望著遠方,有點失神。
  兩人來到休息席。所有人都坐在那裏,蘇措把楊雪也叫來,七個人圍座了一圈。人人都沒有開口說話,氣氛沉悶得不行。楊雪跟這些人很少見麵,覺得尷尬怪異,便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蘇措一腳,眼神示意要先走。蘇措會意,彎腰脫下冰鞋。
  為了緩和氣氛,應晨提議:“不如咱們分組雙人滑冰比賽吧,大家覺得怎麽樣?”
  所有人都來了點精神,抬頭看像應晨。蘇措搖頭:“你們自己滑,不要算我。我跟楊雪要回學校。”
  “既然是雙人滑,你走了象什麽樣子?”蘇智瞥一眼蘇措,雖然語氣不善,到底是今天他第一次開口跟蘇措說話,他語氣的強硬讓她不能不聽。說完蘇智扭頭看楊雪,笑容親切可掬,仿佛是兩麵國的子民一樣迅速換了一張麵孔:“楊雪,你不著急走吧。”
  “回去也沒有事幹,不如再玩會走。”陳子嘉也笑著說。
  楊雪連連點頭,她恨不得可以看熱鬧,想走的念頭在蘇智和陳子嘉和熙的笑容下消失無蹤。
  “既然這樣,那我跟蘇智一組,米詩和陳子嘉一組,阿措和許一昊——”
  “不,我跟蘇智一組。”
  應晨的話被蘇措一下打斷,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嚨裏。蘇措說這話的聲音那麽果決幹脆,所有人都是一愣,先看看她,再看看許一昊。許一昊臉色鐵青,怒氣流於眉宇之間,卻強忍著沒有發作。
  “你鬧夠了沒有!”蘇智大概是在座所有人裏唯一一個比許一昊臉色更難看的人,他一拍桌子,“謔”一下站起來,椅子成了他的出氣筒給給推開老遠。他眼鋒語氣無不嚴厲:“蘇措你什麽意思?非要把事情做得那麽絕?”
  蘇措站在一邊,而那邊所有人站在桌子的另一邊,她發現這個孤立的陣勢,不說話,站起來,對楊雪略一點頭,那樣子像是準備往外走。
  蘇智發起脾氣來一點都不遜色任何人,他幾乎是在用吼的:“你跟劉菲是怎麽回事?你不知道有謠言說她根本不喜歡男生,”蘇措幾乎是無動於衷的表情更加刺激到蘇智,他怒極攻心甚至口不擇言,“還有人說你們——”
  挑一挑眉毛,蘇措歪著頭漫不經心的輕笑,語氣還是和平時一樣的溫和:“我跟劉師姐的事情,和別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那這個和你有關係了。”蘇智冷笑著從褲兜裏拿出一張單子,“啪”一聲扔到蘇措腳下。
  兩人較勁的神情看得不論是應晨還是陳子嘉都大大驚駭,應晨吃驚的呆住,一時都忘記勸;陳子嘉冷靜得多,怕他作出什麽不可想象的事情,站到蘇智身邊,一隻手用力的摁在他肩頭,另一隻手抓著他的胳膊,同時低聲說:“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
  若是平時蘇智早開始爆發了,現在卻在陳子嘉的外力製肘下發作不得;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冷笑依然半點不少:“從你上大學到現在,銀行卡上的錢一分都沒有少!甚至學費都沒花。你不願意用我們家的錢還是怎麽回事?我爸媽對你不夠好?”
  這句話立竿見影,眾人眼睜睜的看著蘇措臉色刷一下褪去血色,蒼白得好像漂白後的白紙。她臉上依然帶著平和的微笑,可是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她眼睛一派寒光凜冽,陰暗幽深,寫滿了極度的嘲諷和無奈。
  許一昊何時見到蘇措這個樣子,他怔一怔,焦灼浮上麵孔,身子不由自主站起來:“蘇措——”
  在滑冰場的古典音樂聲中,蘇措彎腰把那張單子撿起來揣到兜裏,所有人都盯著她。她輕輕開口:“我自己有錢,所以沒花卡上的錢。”
  “你的錢是怎麽來的?”蘇智依然厲聲。
  蘇措把垂下來的頭發挑到耳後,才心平氣和的解釋:“寫程序是很掙錢的,我還有獎學金。”
  蘇智繼續冷笑:“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學會編程了。你們課多,實驗室的事情也多,就為了這點錢你每天累得要死要活,顯得你清高獨立,不跟我們有任何瓜葛?別人不知道你,可是你能騙我?你真的寧可守著死去的叔叔嬸嬸也不肯接受我爸媽的錢?枉他們養了你這十多年!”
  蘇措的笑容僵在嘴角,她垂下目光,怕疼似的朝後微微一躲。
  所有人目瞪口呆,這次是真的過頭了。應晨一臉驚恐的扯著蘇智:“別說了。”
  蘇智置若罔聞的盯著蘇措,眼神愈見淩厲;陳子嘉見狀不妙,扯著他向後一退,厲聲吼:“你少說兩句會死?”
  這個聲音同他一樣大。蘇措才意識到他剛才那句話比任何話都絕情,同時心底模模糊糊升騰起一個念頭:他因為氣極而信口說出的話,莫非就是真相?
  “許一昊馬上就要出國,”蘇智手指指著許一昊,目光落在蘇措身上,咬牙切齒的說:“甚至都不跟他道別。我想知道,你還有心沒有。”
  “道不道別,有什麽要緊?”許一昊握手成拳,靠著牆壁站著,靜靜的開口。在他的角度,剛剛可以看到光從蘇措側麵過來,她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
  一直在一旁看著發傻的米詩現在才回神過來。她發現附近的人甚至包括還在滑冰的人被這邊的吵架聲吸引,聚過來看熱鬧。她皺起眉頭,輕輕說:“蘇措你先走。你哥我們會再勸勸的。”
  蘇措後退一步,也不知道對誰說了句:“謝謝你。”
  隱約中她聽到陳子嘉在後麵叫她站住,可是她已經顧不得。滑冰場外的氣溫高的堪比火爐,熱的知了都叫不動,也熱得蘇措成了化石,兩條腿像是灌了鉛,每走一步都那麽費力。她聽到楊雪的腳步聲,就停下來等了一等,然後頂著下午的太陽,慢慢走到公車站搭車回學校。公車上有空凋,人極少,兩個人並肩坐下。
  蘇措歪靠在沙發上,目光直視前方,臉色是一慣的平靜。楊雪看著她的側影,鼻子猛地酸脹起來。良久後她輕聲說:“我才知道你父母一早就過世,蘇智隻是你的堂兄。你以前都沒有告訴過我們。”
  蘇措微微一笑。
  她笑得很好,一點陰暗烙印都沒有;楊雪看的一呆,偏頭看了看她,說:“蘇措,你有的時候真的難以捉摸。難怪男生們都說,你是解不開的一個謎。”
  車廂顛簸了一下,蘇措靠著窗,車窗是密封的,窗簾鬆鬆垮垮的拉著,能看到路上的一部分景色和外麵正在慢慢變暗的天。
  “別人的想法,我哪裏管得了。”
  在楊雪以為蘇措不會回答她的時候,她聽到她疲乏的聲音,這樣說。
  滑冰場之後幾天,陳子嘉帶著蘇智來找過她。尚未開學,學校裏人不多。三人對坐在冷清的食堂一角,蘇措覺得仿佛時間回到兩年前,她第一次來學校報到的那段時間。陳子嘉穿著白色體恤黑色長褲,肩上挎著書包。因為兩人剛從西大騎車過來,氣息有點喘。蘇智一聲不吭,就是不開口。
  等陳子嘉氣息平複,蘇措輕輕說:“對不起。哥哥。”
  蘇智歎息一聲,搖頭苦笑。
  “說到底我們也有不對,”陳子嘉說,“不應該去查你的銀行帳號。”
  “不論是誰去查的,這有什麽關係,”蘇措支著頭,緩緩的說,“都沒有做錯;除了我,誰都沒有不對。”
  “你——”陳子嘉手搭在桌麵上,“我想知道,蘇智說的,是不是真的?”
  “嗬,我既然已經成年,應該有能力養活自己。”
  “隻是這個原因?”蘇智目光灼灼,仿佛測謊儀那樣看著蘇措。
  “對你來說,這的確很容易,”陳子嘉身子向前一傾,深深看她的眼睛,“不過話說回來,我覺得你在諷刺我們,這麽大了,還要從長輩養活。”
  蘇措不置可否的一笑。
  那樣的神情看的陳子嘉再次一怔。默一默,他從書包裏拿出一遝文件給她,說:“我叔叔的公司需要兼職的程序員,這是相關資料。”
  蘇措接過來,也沒翻看就放到肘邊。她不會跟錢過不去。她眨眨眼,隨即遞過去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說:“師兄,你生日快到了吧。祝你生日快樂。”
  陳子嘉覺得心頭某個地方那麽溫暖,他不知道她那麽清楚的記得他的生日。
  “蘇措,你的生日是多少?”陳子嘉說話時,眼角餘光瞥一眼旁邊的蘇智。
  蘇智表情尷尬,但是更多的還是震驚。他緊緊皺眉,想起陳子嘉也曾經問過自己蘇措的生日是幾號,可那時候自己想了許久都沒想起來。他坐在那裏開始回憶,若幹年來,從小到大,存在關於生日的每一個記憶中,從來也沒有人慶祝過蘇措的生日,甚至都沒有聽到有人提及。年複一年的,慢慢的也就忘記了。而每一年,他也會收到妹妹送給他的禮物,一隻筆或者是日記本,雖然不貴重,但總會有,一次都不曾遺忘過。
  這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對妹妹並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麽關心。連生日這樣的小事都不記得,他還有什麽理由去幹涉她的事情?
  沒注意到這個問題,蘇措眼神陡然一跳,目光看向門邊。順著她的目光,陳子嘉看到許一昊臉色沉靜的在那裏。
  笑著同他招呼了一聲,蘇措抓起書包和那份文件起身離開。路過許一昊身邊時她輕輕說了句“一路走好”。聲音很低,可是蘇措知道他聽到了,她略低目光,看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她在食堂大門處微微一停。門上裝著茶色玻璃,玻璃窗好像鏡子,反射出食堂的一切。許一昊坐在剛剛她的位子,側臉的輪廓俊逸非凡;他對麵兩人臉色瞬息萬變,最後定格在嚴肅上麵。
  在這樣炎熱的夏天裏,許一昊終於登上了去異國的飛機。
  蘇措如自己說的,到底沒去機場送他。那天她坐在炙熱的教室裏看著從圖書館借出來的書。她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可是偏偏手心裏半點溫度都沒有。
  傍晚楊雪來到自習室,叫她去吃晚飯。
  恍如沒聽到有人叫她,蘇措依然保持看書的姿勢,沒有任何動作。楊雪走的近了才看到她拿著一本黑色封麵的大部頭書,有點陳舊,封麵上隱約印著“論文字”這樣幾個字。她麵前的桌麵上空無一物,連一隻筆都沒有,書包險險的放在另一張椅子上,像是從未打開過。
  三周之後,蘇措收到了許一昊從美國寄回來的信封。信封裏是一份份裝訂好的打印紙,每一份上都寫了日期,新舊不一,按照時間順序排得整整齊齊。裏麵還附帶著一張紙條,上麵寫了一行字“本來準備在機場還給你的。現在,我寄給你。”
  信是楊雪帶給蘇措的,她知道是許一昊寄來,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也湊過來看:“《盲人國度》與柏拉圖的洞穴之寓?怎麽我都看不懂。嗬,原來不是情書。”
  蘇措慢慢把頭轉向窗外。
  那時候已經立秋,新學期也已開學。然而最熱的天氣卻依然逗留不肯離去,學校裏的樹經過整個炎夏的這麽,葉片都綠的發舊,沒精打采,又有點不甘心就這樣掉下去,奄奄一息的堅持掛在樹上,跟漫長的夏季做最後的比賽。
  大三的科目很緊,平時課多,周末也閑不下來。期中考試後才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周末,蘇措終於抽出空餘時間,去了兼職的那家公司。那是棟高大且豪華的寫字樓,四壁皆是茶色玻璃,坐落在全市最昂貴的地段。
  她見到陳子嘉的叔叔,極嚴肅的一個人。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抬起眼睛看蘇措。這個女孩的美麗和渾身上下流動的靈氣都叫他吃驚。見到蘇措之前,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陳子嘉極力推薦的那個程序員居然是一個女孩,而且那麽順利快捷的完成了相當複雜的任務。
  他點點頭說:“你畢業後可以到這裏工作。”
  不曉得多少人擠破頭也想進這個公司。蘇措這麽想,她欠欠身,麵孔上挑起一絲領情的微笑。
  這樣的清新的笑容讓看的對方略微一怔。他扶一扶眼鏡,若有所思的說:“難怪。”
  蘇措從外掩上辦公室的門,陳子嘉坐在外麵上椅上等她。上到大四,他反倒閑散起來。雖然沒有問過他,可是蘇措也知道他明年也要出國念研究生的。他們的那個專業,出國機會很高,據說去年有百分之三四十的學生都飛越了重洋,到了遙遠的另一個大洲。加上陳子嘉成績優秀,英文流利好像自己的母語,還有那樣無可挑剔的家境,因此隻要他願意,大可以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
  兩個人在公司員工的注目禮下,乘電梯離開。
  “我聽說你不再作兼職?”
  “課程緊,沒時間再忙別的。再說,你叔叔給的待遇非常豐厚。”蘇措雖然說著話,腳步一刻不停朝對街走過去,她神色匆匆,不停看表。
  “我送你吧。”陳子嘉溫柔一笑。說話間,他站到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和陽光。
  “不必了,我暫時不回學校,還有別的事情,”蘇措笑著搖頭:“再說,我可沒膽子坐一個剛剛考到駕照的司機的車,我還想多活幾年呢。你自己跟米詩出去玩吧。她在那裏。”
  “米詩?”陳子嘉目光一跳,飛快的回頭,那裏哪有什麽米詩?隻有陌不相識的路人。他轉身回來,卻發現蘇措已經跳上了公車,在車廂裏對他招手,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
  在書城裏兜兜轉轉,蘇措來到五樓。她心思一動,翻開手旁的一本古詩集。書頁上白底黑字印了一首詩:“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就這麽四行字,她看的心口一堵,仿佛整個人凝成了塑像。
  直到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拉拉她的衣服,指著地上說;“姐姐你的書掉了。”
  蘇措幡然醒悟。她蹲下一一把書拾起來,笑眯眯對小男孩說:“謝謝你的提醒,小弟弟。”
  小男孩看著那堆書:“姐姐你怎麽買這麽多書?拿在手裏不沉麽?”
  經這麽一提醒,蘇措才察覺原來這些書拿在手裏的確夠沉的。她把書一股腦捧在懷裏,去櫃台結賬,擰著兩大袋沉甸甸的書下樓。在書店門口蘇措再次看到剛剛那個小男孩也跟了出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她裝書的袋子。於是她蹲下來,對小男孩說:“小弟弟,你喜歡看書麽?這些書裏你隨便挑一本,姐姐送給你。”
  小男孩興奮的跳起來,不客氣的挑了一本配圖版本的《西遊記》,歡天喜地的走了。蘇措望著男孩離開的背影,輕輕笑了。
  一陣風襲來,她不由得打了幾個哆嗦。天空依然萬裏無雲,晴好之極,溫度卻不可避免的一降再降。蘇措仿佛看到從北地而來的冷空氣,席卷著掠過華北平原,帶走了樹上殘留的幾片枯葉和北方最後的餘溫。

  二十一
  不過剛剛過完暑假,什麽都來不及幹,寒假已經來了。
  艱難的應付完考試,每個人臉上把臉上的悲憫表情換成愉快的笑容。離校的那天,蘇措去西大找蘇智一起回家。
  剛到樓下,首先見到的卻是應晨獨自坐在堆滿積雪的花壇邊上發呆。她眼眶發紅,一看就是剛剛哭過。昨日下了一場大雪,今天小了很多,但細細簌簌的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雪鋪在地上,厚一寸有餘。她穿著藍色羽絨服,四周是徹底的雪白,顏色對比非常強烈,仿佛從雪地上麵浮起的寒氣都是藍色的。
  前一段時間應晨和蘇智鬧翻了,矛盾鬧得盡人皆知,分手的消息傳得風風雨雨,連她都知道了。蘇措麵孔一沉,難道兩人剛剛又吵架了麽?
  她走過去,拉應晨起來,輕輕問:“師姐,怎麽不上去找蘇智?”
  應晨看到蘇措,眼眶乍紅,心中的悲傷再也掩不住,哽咽著說:“我外婆去世了,今天一早,就在我麵前閉上了眼睛。我是外婆一手帶大的——”
  蘇措緊緊擁著她,一言不發。應晨身子瑟瑟發抖,泣不成聲,每句話在哭聲下斷裂成一個個詞語,句不成句。蘇措抓著她的胳膊,不讓她滑落到地麵上。大雪壓枝,時不時雪花掉到兩人身上,然後又順著衣服滾到地上。
  蘇措清楚的知道,最有效安慰別人的方法,不是沉默,而是傾訴,是把自己曾經經受過的一樣或者更大的痛苦告訴對方。怔怔望著頭頂的樹良久,她輕輕說:“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抱著我說,不要哭,不要難過。我們的存在不是拋棄我們的生命,而是征服生命。”
  應晨拭去臉上的淚水,默默看著麵色蒼白卻依然微笑的蘇措,說:“我明白了。謝謝你,阿措。”
  蘇措微微一笑,放開她。
  這時蘇智拖著行李從樓裏下來,看到應晨,一臉的吃驚。上次說要分手之後兩人許久沒有見麵,現在看到她滿臉淚痕,是他從來沒見識過的無依無靠,不由得呆住,既是慚愧又是心疼。
  “票給我。”蘇措攤手:“兩張。”
  “幹什麽?”蘇智疑惑的拿出火車票。
  “一張我坐車回去,一張我去退票。你可以晚一些天坐飛機回來,就算今年不回來也沒關係。家裏那邊我會說的。”
  走老遠之後蘇措沿著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看回去,兩人依然裏在雪裏地。蘇智緊緊擁抱著應晨,應晨趴在他的肩頭,不知道還在不在哭,他們擁得那麽緊,仿佛永遠也不會分開。有路人也頂著風雪路過,感慨著邊走邊回頭,隻從那兩道身影上就可以看出兩人多麽相愛。
  那個寒假蘇智果然沒有回家,應晨外婆的喪事結束之後,他就在她家過年,順利得到了應家上下一致的喜歡,然後他就樂不思蜀。
  不論怎麽說,蘇智這個決定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蘇措不得不帶著平時行李的若幹倍回到學校。因為她提前了四五天返校,恰好是車站人流量最大的那兩天。火車站外人群來往川流不息,出租車都等不到。冷風又大得不得了,吹得她臉都快毀容,頭發亂成一團。在這絕望的時刻,她看到了陳子嘉急匆匆的朝她小跑走來。
  “已經提前出門,可是前幾天剛下了雪,路上堵車太嚴重,”他接過蘇措的行李,解釋說,“不然可以早到,你也不用等這麽久。”
  兩人往停車場走,一時間沒有人開口。上車後,陳子嘉沒來由的說:“今天不是我開車,你放心。”
  “師兄,真的太麻煩你了。我不知道蘇智的手機在你那裏。”車廂裏溫暖之極,剛給冷風吹暈了頭,加上又累,蘇措警惕性陡然低下,她扭頭看窗外,輕聲說。
  “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這樣客氣?”陳子嘉重重呼出一口氣,竭力壓製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和無奈,“蘇措,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那麽樂意。我想方設法的要為你做任何事,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拒我千裏。”
  寬大的後座,兩個人坐得很遠。蘇措低著頭,看著車裏紅色的地毯。剛剛那句話仿佛帶了餘音,盤桓在她耳邊,始終揮之不去,不停的重複。她疲憊的把頭埋在膝蓋裏,一部份頭發從羽絨服的帽子裏跳出來,柔軟的垂了下來。
  前方還在堵車,不知道多久才能到,司機盯著前方一動不動,連頭都沒回。蘇措累得眼皮愈發睜不開,說:“我睡一會,到學校時師兄你叫我一下。”說完她靠上車窗,真的睡著了。
  “這麽睡不舒服,車抖起來——”陳子嘉說不下去了。他側頭看著她氣息均勻,眼睛闔上,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臉孔白得像一張紙,可是卻顯得無比輕鬆,像是沒有任何煩惱的嬰兒。他小心翼翼的扶住她的肩膀躺下來,頭枕在自己腿上。
  他低頭看著她,手指輕輕擦過她的麵頰,隻盼望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
  寢室裏燈火通明,楊雪也已經回來了。兩人都帶了一大堆吃的,坐在那裏幫對方解決食物。楊雪嘴裏塞得滿滿的,說:“我看了成績,你又是第一。”
  蘇措沒什麽表情的“哦”一聲,埋頭吃著楊雪帶回來的東北餃子,真是香極了。
  兩個人就這樣很過了幾天暗無天日吃飽就上網,上網累了就睡覺的日子,然後新學期就開學了。
  係裏的同學們大半都在準備考研或者思考各種出路,打算考本係的研究生並不多,數來數去就那麽一些人,大家卯足了勁考外係研究生,頓時覺得書到用時方恨少,上自習的頻率大大增加。
  蘇措固守著以前的學習習慣,不過四月將近的時候,她在應晨的邀請下去西大看話劇社排演的畢業話劇。大四的學生即將畢業,四年大學生活不論過的怎麽樣硌硌絆絆,但是也已經走到了最後幾個月,再不珍惜,也就沒有了。
  小劇場裏熱鬧非凡,正在彩排。那裏現在還沒有什麽背景和道具,看不出來是什麽劇目。在觀眾席看熱鬧的女孩子尤其多,都坐在劇場的後半部分。蘇措痛苦的皺一皺眉,這般盛況,演員是誰也不難猜到。應晨領著她坐到第一排的空位子,引來眾人的一片噓聲。好在這時有人說了一句“她是蘇智的妹妹”,那些不滿的聲音才煙消雲散。
  “習慣了就好了,反正每天都這麽多人。”應晨在她身邊坐下,解釋說,“知道陳子嘉演男主角,一下子都嘩啦啦來了。”
  “明星效應啊。”蘇措說:“演得怎麽樣姑且不論,但絕不用擔心人氣。”
  “也不能這麽說,他雖然是我死拉活勸來的,可是真的很有表演天賦,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哦,開始了。”
  很快有人走上舞台,蘇措仔仔細細的看了看,其中一位是陳子嘉。全場刷的寂靜下來。這樣的氣氛使得蘇措知道,這一幕是全局裏的高潮。
  陳子嘉扶住在舞台中央的柱子歪歪斜斜的站著,神情卻凜然,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堅持——仿佛那個角色在他的身上複活了,他在宣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蘇措聽到擴音機傳來的聲音:“你和我站在一個深淵的兩邊,要想隔著深淵攜起手來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放棄那個東西,您就必須同意處死我。”
  引來一片尖叫。
  蘇措翻看著劇本,說:“師姐,你的劇本寫的很好,正在表演的這段尤其出色。”
  應晨一臉喜悅,微笑著說:“謝謝你的誇獎。不過說實話,劇本基本上是別人的,我隻是改更符合時代的精神和學校領導的要求。”
  “陳子嘉演的牛虻,那蘇智演的誰?波拉麽?戲份不多。”的8b6dd7db9af49e67306f
  “嗬,如果陳子嘉演牛虻,外形上總要找一個好點的演波拉才說的過去,而且他們關係很好,滿符合小說,因此隻好找他,”應晨不滿的“哼”了一聲,“他沒什麽熱情,沒他的戲份就跑了。”
  兩個人邊看著表演,邊分出一部分精神來說話聊天,漸漸的天色就暗了下來。
  “恩,演瓊瑪的是誰?”
  “大二的一個女生。”
  “不過,話劇社怎麽今年排演《牛虻》?”蘇措抖抖劇本,疑惑的問。
  “啊,你看完了?真的是一目十行三,”應晨解釋:“其實也就是信仰和精神。現在這個社會,太缺少這兩樣東西了,缺少到令人失望的地步,對於大學生,似乎更是這樣。但是我想,一個人隻要你為你的信仰而奮鬥而獻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蘇措托著腮出神:“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臨刑前對審判官說,真正意義的行動是從不應當考慮生命危險的。我被神派到這座城市,好比是馬身上的一隻牛虻,職責就是刺激它趕快前進。”
  “咦,你倒是真喜歡哲學。”應晨神情很平靜看了蘇措一眼,裏麵有點笑意,還有點吃驚:“蘇智一直以為你是有別的原因才加入哲學研究會的。”
  蘇措微笑作答,然後問:“你們的簽證都辦好了?”
  “嗯。是啊。”
  不知道什麽時候應晨離開,片刻又匆匆回來,什麽也不解釋的拉起蘇措來到舞台的幕後,她刷刷把劇本翻倒最後一頁遞過去,也不管蘇措是不是一頭霧水,徑直說:“本來今天不排最後一場,但是老師剛剛說要趕時間全部排完,女主角又沒在。所以你幫幫忙,演一下瓊瑪了。”
  蘇措眨眨眼。
  “怎麽看,你是形象最符合的人選。劇本你都看完了吧,很簡單,什麽都不用幹,坐在椅子上看信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動,台詞都是陳子嘉的。”
  蘇措嘴角一抽,轉身要跑;應晨跟蘇智呆久了,早知道兩兄妹一個毛病,順便練得眼疾手快,刷一把抓住她,把她向舞台上一推。
  立在舞台上數幾秒鍾,蘇措終於回憶自己此時的立場;既來之則安之,她竭力讓自己融入環境,可是似乎不大成功。她做出一副倉皇的神色接過了信,扶著椅子坐下。因為看過劇本,蘇措知道這一幕不完全是小說所描寫的那樣,而經過了浪漫的加工。牛虻將會以魂魄出現在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身後,把信的內容以旁白的形式念出來,可是瓊瑪隻是坐在那裏靜靜閱讀,除了信的內容,別的,她一無所知。
  陳子嘉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後,蘇措聽到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不高不低,溫柔得足以融化所有女孩子的心。蘇措從信封上方環顧觀眾席,所有女生都屏住了呼吸,全場靜得一針根掉在地上都聽得到。
  “在你還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時,瓊瑪,我就愛你。那時你穿著方格花布連衣裙,係著一塊皺巴巴的圍脖,紮著一根辮子拖在身後。我仍舊愛你。你還記得那天我親吻你的手嗎?當時你可憐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這樣做’。我知道那是惡作劇,但是你必須原諒這種舉動。現在我又吻了這張寫有你名字的信紙。所以我吻了你兩次,兩次都沒有得到你的同意。”
  就在這時,陳子嘉他站到蘇措身邊,用一種極慢的速度俯身下去,嘴唇蜻蜓點水般的擦過蘇措的臉頰,留下輕輕的一吻。蘇措恍若不覺,低頭看信,姿勢都不曾改變。
  然後他站起來,在隱沒到幕布之前,再次回頭舞台中央那個單薄孤單的身影,把剩下的台詞念完,他念的很慢很慢,每個字一出口,仿佛周圍的時間都隨之倒流數十年,最後終於回到幾百年前的意大利。他說:“就這樣吧。再見,我親愛的。”
  全場良久無聲,掌聲響起來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應晨沒有跟著鼓掌,相反,她抱起了雙臂,看著空落落的舞台,一言不發。
  話劇社的社長見她走神走的厲害,拍一拍她:“啊,這個情節,劇本上沒有的吧。不過效果倒是出奇的好,陳子嘉演得還真是到位,幹脆劇本也這樣改了吧。”
  “不改。還是按照原來的演。”
  應晨露出一個苦笑。他哪裏是在做戲?
  她環顧四周找蘇措,卻隻瞥到了一個悄然離開的背影,同時凝望那個背影的,還有靠牆而立的陳子嘉。
  “你剛剛是做什麽?”應晨看一眼他。
  陳子嘉別開目光,“我沒剩下多少時間了。”
  正式演出的那天蘇措也去看了,現場氣氛熱烈,演出大獲成功。紅色地毯鋪在地上,成為大教堂莊嚴的禱告席,隻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極富巴洛克雕飾特征的教堂天窗,舞台四周四顧是搖曳著的神秘燭光。
  陳子嘉的演技比蘇措想象中的精湛得多,在燈光和音樂的陪襯下,終於走到最後一幕,全場不知多少人淚如泉湧不能自已。
  演出完畢後,蘇措騎車回學校的時候,她驚覺,好像剛剛才過完寒假,怎麽什麽都來不及幹,已經是長夏天氣了?
  畢業將近,學校裏充滿了末日將近的狂歡氣氛。大四的學生把四年的舊書堆出來,在湖邊開始賣書。蘇措和室友飽含著革命熱情去買書,剛轉了不到三分之一,楊雪已經把身上的錢花的幹幹淨淨,買一大堆考研究生需要的專業書和筆記。
  蘇措看看時間差不多,跟她們告辭,騎車去了西大找蘇智。大學也上了三年,但是她卻從來沒進過男生寢室。一是麻煩,二是沒必要。現在臨近畢業,宿管老師也已經不大管了,基本上任憑人進出。蘇智他們的宿舍在三樓,外麵是一排白樺樹,擋住了陽光,房間裏非常陰涼。

  二十二
  宿舍裏什麽都有,堆的亂七八糟。一張空床上堆了許多書,蘇智跟陳子嘉正在試圖把犄角旮旯的每一本書找出來。見到蘇措進來,陳子嘉指著書說:“看看有什麽需要的。”
  蘇措坐在床沿,一本本的開始翻著,有什麽用的上的書,可以給宿舍的同學帶回去。隨之也領略到管理係學和物理學的巨大差別,那些教材課本不能說看不懂,但是並不見得多有趣。
  書裏翩翩掉出幾張紙,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但是整齊的英文。那手英文非常漂亮,蘇措給吸引住了,不免多看了幾眼。紙上的英文艱澀難懂,以蘇措的英文水平,想看明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陳子嘉看到她在看那幾張紙,愣了一愣,再抱著幾本書放到蘇措麵前,也坐到空床上:“是我寫的。”
  “看不懂,”蘇措抬頭微微一笑示意,再低了下去,把紙重新插到那本英文書裏:“我一早就知道我英文沒救了。”
  “話劇結束那天晚上的慶功宴,你沒來。”
  蘇措認真研究那堆書,“嗯”一聲回答:“是,楊雪說白老師忽然找我,我就回學校去了。我記得告訴了應師姐的。”
  陳子嘉沒有說話。蘇措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說話,就那麽翻著書。宿舍安靜的不象話。
  這時蘇智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大。他在那頭問她:“你暑假是不回家吧?要不要我帶什麽給你?”
  “不用帶了,我又不是你。你什麽時候看到我出門帶著許多東西?”
  十多天之後,他跟應晨會一起回去一段時間跟家人告別,然後再回到本市,搭飛機去法國,開始在那裏的留學生活。可想而知,憑著父母的關愛,他們自己的東西都會拿不動的。
  “阿措,我問你,”蘇智停止收拾東西,十足玩笑神態的湊過來:“我走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忍了我三年,然後再也沒人在你耳邊吼你了?”
  看的出他這個問話認真的成分更多,蘇措仰起臉微微一笑。輕聲說:“沒有的事。你到哪裏都是我的哥哥。”
  她笑容滿麵,神色坦然。蘇智眼眶一酸,他別開了頭,他恍然覺得,這三年來,兄妹倆雖然在一個城市,學校離的這麽近,可是兩個人反而比以前疏遠得多。很多時候,雖說是兄妹,可是心意上,反而連陌生人都不足。他心底卻歎一口氣,看到蘇措低下了頭,對陳子嘉使了個眼色。
  選完了書,蘇措離開男生宿舍,陳子嘉追了出來,兩個人並肩走到樓下。
  “送君千裏也終有一別。”蘇措有心打趣,這樣說。
  她環顧四方,花園裏的玉簪花擁擠著從寬大的綠葉中探出頭來。在暮色朦朧中,一柄柄白花攀起,猶如綠波上的小小白帆,不知駛向何方。
  “我也要走了。”夕陽把他的身影拉成了得又直又長, “快畢業了,許一昊也要回來了。”
  蘇措把一堆書倒在車筐裏,然後說:“世界很小,哪裏都可以聯係。”
  他兩條眉毛略微皺起來,臉龐生動英俊地讓人心碎。蘇措的手搭在自行車把上,他雙手亦不客氣的覆上去,把蘇措的手完全納於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塊玉,不算太暖。
  他說,米詩就像我的妹妹。很小的時候,她曾經因為我的捉弄差點淹死在湖裏,她自己是不記得了,可是我一直歉疚至今。上大學之後,我沒想到她也來了西大,我盡心盡力的照顧她,就像是蘇智對你一樣。因為她的原因,別的女孩子也不會再對我有什麽想法,一時倒也覺得解脫。她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時我就跟她說得很清楚,可是她一直跟我說,隻要我還沒有女朋友,就會一直待在我身邊。她那麽倔強的一個人——
  夕陽漸漸變了顏色,蘇措失神的看著染上櫻桃紅色的玉簪花,隱隱聽著身邊的人的聲音,覺得麵前的景物如流水般滑動。
  “米詩很好。”蘇措笑笑,說,“我很喜歡她。”
  “告訴我,你有沒有答應她什麽事情?”陳子嘉眉梢一跳,鎮定的問。
  “我怎麽知道呢?認識米詩也這麽久了,話不知說了多少,怎麽會知道答應了什麽沒答應什麽。”蘇措從容回答,不動神色的後退一步,陳子嘉察覺她的動作,低頭看了看,臉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不知名的力量從身體的每個角落串出來,驅動著他抓著她的手,幾乎是扯著她離開車棚,來到自己懷裏。他握得那麽緊,無論如何不肯放開。
  蘇措並不在乎手被緊緊抓牢和兩人之間微微小的縫隙,她心平氣和,對著不遠處的幾個大一女生招招手。那些女生都是來跟陳子嘉合照的,正忐忑不安的時候看到蘇措跟她們揮手,仿佛見到光明般,飛快的朝他們跑了過來。
  蘇措從未見到陳子嘉在外人麵前失儀,在師弟師妹麵前當然更不會。他起初是反複地打量她,搖頭苦笑,慢慢鬆開手,回頭看著幾名小女生,禮貌的笑笑。這一笑讓她們簡直魂都丟了,臉蛋紅得像蘋果,訥訥半天不知開口說什麽。
  接過一名大一女生手中的相機,蘇措笑盈盈:“我給你們照吧。”
  閃光燈之後,相機的液晶屏幕上她們笑的一臉幸福,很簡單的那種幸福。
  大四學生畢業典禮當日蘇措因為實驗的事情跟白際霖去了一次西大。她騎著車路過一快快的草坪。大四的畢業生們一幫人拿著畢業證學位證在學校的每個地方大聲喧嘩。大家穿著長長的學士服,也完全不覺得熱,流連在學校各處,大聲喧嘩說笑。可是他們還是有了手足無措的感受。幾年的時間,時間像跑馬燈一樣哢嚓哢嚓的走過,蘇措能夠想象,他們現在的心情異常豐富,卻很難描述出其中最清晰的感覺。
  離開實驗室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那勾月亮夢遊般走到樹梢上,滿天的星鬥閃耀下,草坪上到處是人,一把吉他,幾罐啤酒,嘶啞的歌聲漸行漸遠;唱著唱著淚流滿麵,不知今日何日,不知自己清醒或做夢。
  每個人都知道,又給自己蓋起了一座裏程碑,不論碑的好壞,到底是自己建的。
  畢業典禮之後的第二天,蘇智就帶著應晨回了家。以前的高中同學也有些也回來了,大都是上了研究生的同學,男女生都有。一年多不見,見麵的時候格外熱鬧,既感慨又唏噓不已。高中時代的同學關係可以非常要好,好到無話不說,通宵不睡熬夜玩到天亮,是那種沒有任何條件的信任。
  他們在一個同學家裏聚會,借著酒勁說著大學的經曆,趣事,戀愛過程等等。見到應晨,大家對蘇智擠眉弄眼,不論如何非要灌她酒。應晨喝了幾杯就早早下場,跟其他女生坐在一起聊天,聽著她們說起高中時候的事情,都是她不曾聽過的。
  一名女生很健談,看著應晨說:“那時蘇智在學校裏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啊,驕傲,甚至有點目空一切。現在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應晨笑了兩聲,她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恭維,客氣的回答的:“倒是聽蘇措講過。”
  那名女生歎了幾聲說:“蘇措啊,真的是非常漂亮,氣質也很好。每次她來找蘇智,班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她現在有男朋友了吧?”
  一愣之後應晨搖頭:“沒有。”
  另一名女生吃驚:“啊,沒有?我以為追她的人肯定會排成長隊的。”
  閑聊著她們聊起了高中的同學學校,應晨跟她們沒有話題,走到一旁開始翻看起影集來。東道主的同學喜歡攝影,幾大本相片集子看起來也是很能打發時間的。照片的類型豐富,差不多每張都很好,色彩敏感都讓人覺得舒服。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副照片上的時候,眼睛一下直了,仿佛給人施了定神術,驚愕、不可思議種種感情輪番閃過。
  不知道多久她才平息震驚,匆匆側了頭,著急的叫:“蘇智,過來!”
  蘇智歪歪斜斜走過來。他喝的七分醉,可是在看到照片時,酒一下子就醒了,震動和驚愕比起應晨來有增無減。他大腦的反應比平時更快,仿佛是腦子中什麽東西石破天驚的巨響一聲。
  “你看,這個男生是不是很像許一昊?”應晨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照片,低聲說。她也知道蘇智早已經看出來,可是還忍不住說,像是要確認什麽。
  “嗯。”蘇智的聲音陰鬱,仿佛是從腹部發出來的。
  照片上的季節正是初春,蘇措跟一名男生站在梨樹下,樹上的梨花密密匝匝地開著,後開的花把先開的花擠落,像雪一樣從青墨色的枝幹飄至兩人的肩頭。蘇措微微仰著頭,臉上是一種無聲而溫柔的笑容,真正發自肺腑的笑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給春風吹皺的湖水。不要說應晨不曾見過這種表情,就是蘇智也從不見過。那名男生側臉輪廓線條優美光滑,鼻梁直挺,光滑的額頭和下顎,真的俊逸非凡,照片裏的他略略低頭,伸手挑起了蘇措散落在鬢邊的頭發,他動作很輕,仿佛那幾根發絲是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他狹長漂亮的黑眼睛靜靜看著蘇措,隻看著她。兩個人就那麽無聲的對視,時間似乎就此停止。
  照片裏的一切都那麽美,好像做夢裏出現的場景,仿佛不是真的。恍惚之間,應晨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的錯覺。她凝細了目光,在梨樹和那兩個身影上盯了片刻,才相信了這不是錯覺。
  蘇智不曉得用了多久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叫來身為東道主的同學。
  “照片怎麽回事?這個男生是誰?”
  同學曾經和蘇智同級,關係還算不錯;高三的時候生了場大病休學了半年,因此降了一個年級,跟蘇措同班。
  “啊,他?”同學看到蘇智陰晴不定的表情,酒立刻也醒了,解釋說:“他是江為止啊。”
  “江為止?”蘇智反複咀嚼這個名字。
  “我的高中同學。那時候他在學校的風頭無人能擋,連你都比不過他。這張照片是高三最後那次春遊時我照的,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時候。當時我一個人帶著相機在山上,結果就看到他們倆,兩個人就那種樣子站在樹下,眼睛裏隻看得到對方。那種場景是我見到最美的一幕,忍不住手心發癢,悄悄照下來了。因為是偷拍的,他們都不知道。”
  蘇智眼波一跳,他低頭看照片,沉思著說:“江為止?學校裏有這種人物,怎麽我完全不知道?”
  “他是高三時才轉學來的,你當然不知道。他是天才一樣的人物,簡直不是凡人啊。所以後來……他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家教非常好,人也聰明,多才多藝。鋼琴彈得很好,拿到了九級;圍棋也不錯,有同學曾經看到他跟蘇措下棋,輸得也不多。這些興趣跟蘇措差不多,所以後來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樣,他跟蘇措才能夠走到一起。他成績也極好,自從他來了,每一次都是年級第一,比第二名高出許多分。高三上學期他參加了全國物理競賽,拿了一等獎,直接報送大學,噢,就是蘇措現在念的大學。”
  蘇智怔怔,跌落到沙發上。他抱著頭自言細語:“原來是這樣。”
  應晨看著照片,也是茫茫然沒個頭緒。沉默許久後她問:“江為止跟蘇措的事情,同學都知道麽?”
  “很少人知道。他們倆那時候很小心隱避,畢竟是高三了。我在山上碰到他們之前,完全不知情。而且後來江為止去世了……”
  蘇智刷一下站起來:“怎麽回事?”
  同學臉上浮起長久的悲憫表情,低聲說:“救人。就是春遊結束後沒多久的事情。江為止看到有人跳江,也跟著跳下去,結果人救了上來,可是他卻不行了……老師們流著淚說天妒英才,所以才那麽早就取走了他的生命。真的是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啊,”說著他頓一頓,深吸一口氣,“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個跳江的女人是要自殺的,可是自殺的人沒死,那麽好的一位同學卻……那段時間,大家都在心裏狠狠咒罵那個女人。”
  蘇智徹底失語。應晨一默,還算有理智:“那之後,阿措怎麽樣了?”
  “追悼會和葬禮她都沒有來,大家都在找她,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可是在學校裏的時候,她看上去什麽都沒變化,真的什麽都沒變,除了取代江為止成為年級第一。蘇智,你也知道,蘇措曆來的成績並不算好,我跟她大半年的同學,又是她後座,除了在上課的時候,從來沒見到她摸過課本,她的書包裏總是塞著一些別的書,我們連名字都沒聽過的書,從不是學習方麵的。平時的作業她都是直接從江為止那裏拖過來抄上就交差,江為止也不管,隻是看著她輕輕微笑;他甚至還刻意的學習蘇措的筆跡,幫她做作業,老師一次也沒有發現過。可是,這樣的蘇措,最後那次月考和診斷考試,奇跡般的以最高分成為全校第一,後來的高考也是,所以輕輕鬆鬆的考上了華大。”
  應晨跟蘇智茫然對視一眼,驚愕已經沒有了,隻剩下不知所措。沒有人知道怎麽辦。真相昭然若揭,他們反而失去了繼續深究的勇氣。
  同學駐足長歎:“後來也有同學猜到了他們關係不同尋常,也沒有人在蘇措麵前提起江為止,然後,我們也就各自上了大學。高中時代也就這麽過去了。”

  二十三
  進入夏季,係裏的暑期學習又再次來到。
  從實驗室出來,蘇措並不著急走,她獨自站在物理學院外麵的大廳裏,看著大廳四壁懸掛著的本學院畢業的物理學家的照片和相關的介紹。可以肯定,那些照片肯定不是這些老科學家最好的一張,但依然能看出來,這些老一代的知識分子都有著獨特的氣質,麵容清鑠,目光炯炯有神,每個人都溫和而睿智。
  蘇智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微微墊著腳,正用紙巾小心的擦去一架玻璃相框上的灰塵。擦完後她退開一步,目光依然停留在上麵,眼睛看上去又深又靜。
  “阿措,”蘇智等著她看得足夠久,然後才叫她:“天天都在樓裏上課,怎麽還沒看夠麽?”
  聽到聲音蘇措很快回過頭去,看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她“撲哧”一聲笑了:“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提前了兩天?”
  “上午到的。現在過來找你。”
  兄妹倆朝外走,七月底的太陽不留情麵,把地麵曬的白花花的,遠遠看去,像是一條條平靜的白色河流,把學校的每棟建築圈成了一處一處的孤島。這樣厲害的天氣,女孩子出門都會撐著一把太陽傘,蘇措從來沒有這個習慣,任憑日光曬著臉頰發紅。
  天氣顏色兩個人都沒工夫得開口說話,盯著路麵一點埋頭走路。直到蘇措發現兩人已經來到了西校門,那裏有一輛看起來非常眼熟的黑色轎車。
  “啊,我們是去哪裏?”蘇措如夢初醒。
  蘇智熟練的打開車門,把她摁到車裏,然後自己也坐了進來。
  “陳子嘉,終於把她抓來了,晚一步就不知道去哪裏找人了,”對前座的人招呼了一聲,他扭頭看蘇措,臉上浮起得意的笑容:“事先問過楊雪,我知道你明後天既沒課也沒試驗,所以你不要說你有事。”
  蘇措瞪一眼他,然後對回頭看著她微笑不語的陳子嘉招呼:“師兄好。”
  “最近很忙?畢業到現在,都沒有看到你。”
  “還好。”蘇措微笑。
  車子平緩的駛出去,西校門外麵是華大的職工宿舍區,也算是學校的一部份,司機把車速放的很慢。這一帶蘇措來的很少,並不熟悉。在林蔭小道上拐了幾個彎,蘇措看到密密一一圈高大的白樺樹,樹後裹著的一片帶著院落的小樓。
  許一昊雙手插在兜裏,站在路邊的白樺樹下,白襯衣灰褲子,一年多不見,他麵目沉靜依然,隻是看起來比以前瘦了一些,除此之外,感覺毫無變化。
  蘇智拉開車門,對他招手。許一昊走過來,扶住車門時卻看到車裏的蘇措,本來臉上還存在的笑容瞬間褪去,漆黑的眼睛更加幽深,有著以前不曾有的銳利。車門開著,熱氣衝進來,襲了每個人一身。
  看著他,蘇智想起那張照片,些微也有些失神;陳子嘉注意到蘇智奇怪的神色,正準備說話時,許一昊終於坐到後座。
  “知道你上星期回來,所以過來叫上你出去聚一聚,畢竟我們都畢業了啊。”陳子嘉感慨,看了一眼遠處的校園,“學校也不是我們的了。”
  “我不知道你家也在這裏,”蘇措側頭看著他,笑盈盈說,“以前在裏麵迷路過一次,差點出不來。”
  許一昊目光直視前方路麵,沒有看她,對陳子嘉“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陳子嘉接過蘇措落下的話端,存心玩笑著說:“那裏你也能迷路?有沒有跟著太陽找方向?”
  “那是晚上了,哪裏來的太陽?路燈也忽然不亮了,”蘇措眼睛亮得簡直發綠,“我還以為遇到鬼打牆——”
  這番話聽的陳子嘉皺眉:“半夜?你一個人?”
  許一昊這時才看了蘇措一眼,也不過是一瞬就立刻別開目光,不帶什麽情緒的說:“不安全。”
  蘇智笑得樂不可支:“她哪裏會怕這些。小時候,阿措看了宋定伯捉鬼的故事後,天天半夜溜出去,在院子裏轉悠。最後爸媽找到她時她說,她說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魂,如果有,能不能跟他們交流等等。”
  所有人都笑了,許一昊也不例外,眼底終於可見淡淡的笑意。
  “就你記得,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蘇措白一眼蘇智,搖頭,笑啊笑。
  轎車平滑的駛著,蘇措估摸著一時半會到不了,取出電腦放到膝蓋上,迅速擊起鍵盤來。她輸入程序的速度很快,同時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幾個人聊天。
  “幹什麽這麽急?”蘇智看著她,笑著講:“真是分秒必爭。”
  蘇措作出一個捋胡須的動作:“逝者如斯啊。”說完就輸入了一大堆數據,然後抱著胳膊瞪著電腦,等它把出圖像。
  車子開到了郊外,在山間的一棟三層小樓前停下,這座山頭都是這樣精致的小房子,給掩在樹林裏麵。蘇措跟在陳子嘉身後進屋,聽到他說是他某位叔伯的房子。因為他們正在國外,所以房子就空下來了。
  穿過小花園,幾人進了屋。蘇措走在最後,進去時其他人都已經換好拖鞋。陳子嘉繞到她身後,伸手去接她背後沉沉的書包。蘇措並不習慣有人幫她拿包,正要開口拒絕的時候,直覺一道目光自上而下的刺過來,仿佛是冬天裏的大風一樣利。
  她小心的抬起頭,米詩正站在樓梯口,宛如天使一樣可愛的笑容掛在嘴角,目光卻如電的盯著她。蘇措一言不發,側身躲過陳子嘉,反手把書包拿了下來遞給蘇智幫忙拿著,彎下腰換鞋。蘇智若有所思的看著眼她,對同樣無可奈何的陳子嘉也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上樓時蘇措小心的捅捅蘇智,低聲問:“還有多少人要來?”
  “就那幾個,你都認識的。”
  果真都認識。其他人尚在意料之中,林錚的出現卻著實叫她意外。她是跟王忱一起出現的,兩個人手拉手,神態動作裏透著一股不著痕跡的親密,跟蘇智和應晨給人的感覺類似,仿佛多年的老夫老妻。
  蘇措發現所有人對這一對的出現早已習慣,完全沒有感覺,好像隻有她最驚訝。許一昊本坐在沙發上,此時站起來,淡然從容的跟兩人打招呼。林錚看著許一昊,神態看似毫無變化,隻是在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這句話時時聲音些微有點發顫,引得王忱麵色一緊,緊了緊扣在她腰間的手。
  互相招呼之後眾人終於在客廳坐下。夕照之下,院子裏的樹影疏疏落落的投進來。
  “好久不見,”王忱笑眯眯看向蘇措:“我導師對你真是讚不絕口啊,恨不得明年搶你過來做我小師妹。不過你們白院長不舍得放人,兩人還很為這事爭了一通。”
  他說的是最近蘇措在西大華大的一個聯合實驗室工作的事情。合作的項目龐大,涉及到兩校幾個學院,前一段時間,兩人在實驗室有過一次碰麵,兩個人那時候都有事,點點頭就走了。
  很熟也沒什麽客套的,各自招呼之後,一群人開始各忙各的。蘇措才知道他們打算自己動手做飯,各種菜都買好了,冰箱塞的滿滿當當。但顯然,這麽多人不會都去做飯,尤其是在陽台上擺著牌桌的時候。
  蘇智於是提議:“女生做飯,男生玩牌吧。”
  “當然不——”蘇措叫出一個音節,然後迅速閉上了嘴。因為除了她,其餘三人都沒有反對意見,尤其米詩甚至還有點躍躍欲試。她的大腦頓時像通電一樣亮起來,毫無疑問,做飯就是她們三個女生自己想出來的主意。不是有句俗話說嗎,要知道男人的胃就在心髒的旁邊。
  廚房在一樓,蘇措隔著玻璃看著外麵的花園。院子整潔漂亮,但花壇大概有兩三個月沒人打理,沒有那種雕琢後的整齊匠氣,呈現出一種無序的美麗。
  “忽然覺得劉師姐沒有說錯。”蘇措把目光收回來,輕聲說。
  “劉菲?她跟你說了什麽?”
  蘇措搖搖頭,笑容加深。
  “如果實在沒有事情,就上樓跟他們一起玩牌吧。”應晨說完又補充一句:“這裏有我們,你就等著吃飯好了。”的
  你們?蘇措環顧廚房,苦笑了一下。要知道這個年頭的女生都沒有幾個會做飯的。尤其是她們家境這樣優越的,平時跟鍋碗瓢盆一點邊都不占,不會做飯也完全在情理之中。這間廚房大得厲害,三四個人都在裏麵也不顯得擠。廚房裏起碼有三本菜譜,蘇措看到她們係著圍裙在房裏亂七八糟的忙碌,完全沒有任何章法,一會切肉,一會往鍋裏倒菜。米詩做飯的技術稍微比應晨和林錚好一點,起碼還知道等油開了之後把肉絲放進去。
  這時,米詩炒菜的那隻鍋忽然串起兩尺來高的火焰,並且仿佛嫌不夠嚇人似的,伴隨著濃煙滾滾。米詩嚇得花容失色,揮舞著鍋鏟尖聲叫著;其他兩人目瞪口呆,也立刻散開,她們動作很急,連帶著灶台上的鍋碗瓢盆爭先恐後往地上掉,瓷片散碎了一地。蘇措眉毛一皺,匆匆走到灶前,把嚇得不知所措的米詩推開,果斷的關上了天然氣,順手拿過碗接了水往鍋裏一澆,火才終於止住了。濃煙散開後,鍋裏的東西已經黑的看不起清顏色,隻剩下黑乎乎的一團。
  蘇措苦笑一聲,從米詩手裏拿過鍋鏟,再看看給煙嗆得直咳嗽的三人,說:“你們去二樓吧,我來。”說著她打開窗戶,開始收拾亂成一團的廚房。
  看到蘇措利索收拾廚房的動作,林錚震驚的看著她,臉上表情複雜,半天才“嗯”了一聲。
  應晨邊咳嗽邊說:“阿措原來你會做飯啊。我真沒想到,啊,要我幫忙麽?”
  “不用了,你們上去就是。”蘇措頭都沒回的說。
  米詩現在才緩過勁來,在滿屋子的煙霧下,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就那麽看著蘇措。半晌後她仿佛想起什麽,大步朝她走過去,狠狠推開她。
  這一推用力不小,蘇措沒站穩,踩到了地上的碎片,腳一滑撞上了冰箱。手臂肩膀撞到硬邦邦的金屬皮,硬生生的疼。她站穩後看到米詩宛如寒冰的眼睛,聽到她嘲諷的聲音:“蘇措,怎麽敢勞你費心呢。你真以為我一頓飯都做出不來?”
  她語氣中的刻薄任誰都聽出來了,應晨林錚都是麵麵相覷。蘇措對著她們笑了一下,輕鬆的說了句“那好,我出去了”就朝外走。她微微低著頭,步子很急,因為不看路,在廚房門口撞到一個人懷裏。愕然抬頭一看,正對上陳子嘉深深的眼睛。蘇措臉一僵,觸電一下彈開。她看看來人,笑了:“你們怎麽下來了?”
  陳子嘉想回她一個笑,但是他發現自己笑不出來。蘇智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剛看到廚房冒煙,嚇了一跳,所以下來看看情況。”
  許一昊抱著胳膊站在蘇智旁邊,他看著廚房裏的情況,淡淡的說:“出去吃吧。”
  王忱看了廚房一眼,哭喪著臉:“喂,美女們,這個樣子,你們打算讓我們吃什麽?”
  “按照一昊說的,我們出去吃吧。”陳子嘉歎氣。
  “這怎麽可以?”米詩從廚房出來,笑靨如花的開口:“子嘉哥,別擔心,肯定能做出來的,實在餓了,你們先吃點別的。”說完她一一環顧四周,“好不好?”
  米詩笑起來是非常可愛的,沒人忍心拒絕。看到大家點頭,她興高采烈的回到了廚房。應晨和林錚對視一眼,收拾餐具打掃桌子。蘇措立在原地猶豫片刻,轉身跟著她進了廚房。米詩沒有再次情緒失控,她也不在忙活廚房的事情,搬了張凳子坐在那裏,看著蘇措忙裏忙外,一句話不說,手裏把玩著一把鑰匙。
  因為差點起火這事耽誤了一點時間。菜都上齊的時候,男生們一個個餓的前胸貼後背,因此吃起來也特別香,一盤菜上來,很快也就沒了。
  餐桌擺在院子裏,那裏種著一圈葡萄,一串串葡萄從他們頭頂上垂下來,幾不可聞的葡萄香氣潛伏在空起裏麵。大家聊著天,大都是關於畢業的事情,蘇措插不上嘴,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
  果然要在吃飯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女生是不是有賢惠的潛質。飯桌邊男女相間而座,女生都很殷勤的給男生夾菜。尤其是米詩像天使似的,一臉幸福甜蜜的給陳子嘉夾菜,甚至連魚裏的刺都給挑了出來。
  陳子嘉起初還很客氣,後來終於皺起眉頭。他說的很慢,反複每一字都給標上了重點符號,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篤定:“米詩,我有手。”
  “我隻是想讓你多吃一點,這也沒錯啊。”米詩給那句話傷到了,委屈的說,眼眶就那麽紅起來,“你就要出國——”
  陳子嘉沒去安慰米詩,微微把目光抬起來。蘇措在他對麵,所以很自然的,那道目光就落在蘇措身上。米詩為了做飯累得夠嗆,加上身邊人並不是那麽領情,一張俏臉氣的青白一片,她順著陳子嘉的目光也看向蘇措,竭力壓製著不悅。這一幕落到了蘇措身邊的許一昊眼底,他差不多是餐桌上最沉默寡言的人,所以看到的比別人更多。
  蘇措吃的很少,話也很少,滿桌菜幾乎都沒有動過。忽然左邊伸出一雙筷子夾著紅燒茄子放到她碗裏。蘇措知道自己左邊坐的是許一昊,他不知道多久沒說話,一直安靜著,卻讓人無法忽略他的存在。
  “嚐嚐這個。”他輕輕的說,“很好吃。”
  蘇措對他笑笑,她是打算說句“謝謝”,不知怎的,聲音卻啞在了喉嚨裏,她隻笑,沒有半點說話的力氣了。
  “對了,”王忱看著飯桌上幾乎全空的盤子,饒有興趣的問:“這些菜都是誰做的?”
  林錚柔柔看一眼他,笑著介紹:“大多是蘇措做的。”
  王忱驚訝的張大了嘴,嘴裏可以塞進去一個雞蛋。他“嘖嘖”讚了兩聲:“蘇措想不到你會做飯,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以後不知道誰娶你,可真有福氣了。”
  這句話說完,蘇智跟應晨臉色均是一變,然後他們發現,餐桌上的氣氛成功的冷卻了下來。蘇智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看一眼王忱,心裏忍不住打突,開始思考著這次聚會叫蘇措來是不是對了。
  米詩瞥到陳子嘉沒有表情的臉,笑起來,“我也這麽覺得的。蘇措,你有沒有喜歡的人,沒有的話,我給你介紹一個。是我表哥,也是你們學校的,正在念研究生。”
  蘇措臉色刷一下白了,她彎起嘴角笑一笑,血色以一種緩慢的速度重新回到臉頰上,但是嘴唇還是蒼白的。她站起來收拾碗筷。
  “有的,”她說,“米詩你不用麻煩了。”
  米詩眼光一閃:“是誰?可以帶來給我們大家見見嗎。”
  眾目睽睽之下,蘇措拿著盤子的手一抖,一遝盤子險些掉下去。應晨暗叫不好,眼疾手快的要接過來,蘇措哪裏會讓,轉身就走了。
  那晚的月色很好,大家聚在了樓頂的天台上。山間的晚上很涼快,如果誌趣相投,倒是可以學一方古人對月吟詩作對。人人都寂靜著,聽著陳子嘉拉小提琴,曲子是《梁祝》。在這樣的音樂聲中,似乎誰都沒有說話和玩鬧的心情。牌桌上的牌依然散亂著,卻沒有人去玩。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樹叢中一閃而沒,山澗濕潤的氣息撲麵而來,冰涼月色在悠揚樂聲中一波一波地蕩漾開去,闖入樹叢,再蕩回來,音韻悠長,領著每個人的思維朝無盡的空間中無盡地向前延伸。仿佛曲子所吟唱的是,不複塵世,不複塵世。

  二十四
  半夜的時候下了一場雨,空氣濕漉漉的,隱約有點香氣。玫瑰色的晨光染紅了半邊天空,時斷時起的微風輕輕拂動,殘留在樹上的雨滴從茂密的樹葉中滾下去,沙沙作響,好像還在下雨。蘇措獨自坐在天台上,對這電腦輸入語句。她本來不用那麽著急寫這個程序,可是既然睡不著,不如做點事情。
  天邊露出了太陽的光芒,頃刻灑滿大地,熱度也隨之而來。呼出一口氣,她聽到樓梯間的腳步聲。
  她沒回頭,稍微大了聲音:“早餐我放在客廳,用微波爐熱一熱就可以了。”
  陳子嘉坐到她對麵,雙手搭在桌子上,他太久不說話,蘇措終於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穿著藍色運動服,手臂露在空氣裏,在玫瑰色的晨光裏微微反著光。
  “蘇措,我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麽?”陳子嘉他看著蘇措專注凝視著電腦,腹中千言萬語,此刻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說了這句。
  他說了什麽?蘇措停止摁鍵,隻覺得自己耳朵幻聽。默一默後,她開口說:“我——”沒說完就止住了聲音。她想起了兩年前的某次暑假,也是在這樣的一次聚會後,回學校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一個安靜的清晨。她記得自己離開的時候回了下頭,看到三樓的窗口那裏的靜立不動的人影。
  陳子嘉並沒有停止說話的意思。
  “我念完書就會回來。我想知道,那時候還找不找的到你?或者說,那時候,你的心結打沒有打開?”
  他聲音清晰而堅定。後來陳子嘉回憶,他隻記得自己用這樣的語氣說過兩回話。哪怕不看他,蘇措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發燙。她緘默,閉上眼睛。她不想說話,可是到底還是說:“米詩人很好,你們很配。我永遠做不到她那樣。”
  想到昨晚,陳子嘉忍無可忍,壓抑著聲音說:“你喜歡誰?是誰?是許一昊?”
  蘇措不為所動,仿佛那句話根本沒進到她耳朵裏。她保持著同一個動作,手指在鍵盤上輕輕滑動。她手指修長,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若隱若現,陳子嘉仿佛能聽到她血管裏血液緩慢流淌的突突聲。兩個人一聲不吭的對坐,直到太陽升到斜上空,天台也變得炎熱起來。
  沉默對坐到天台熱的無法忍受,兩個人方才下了樓。昨晚睡的太晚,所有人直到現在才起床,一個個似乎還睡眼朦朧的樣子。
  草草吃過午飯,一群人開始玩牌。蘇措去了書房對著電腦寫論文。忽然聽到外麵爆發出一陣陣大笑,嘩然連連。正詫異時,應晨的帶笑的聲音在客廳裏響起:“阿措,快出來看熱鬧。”
  一到客廳,蘇措也笑得打跌。現在是蘇智,陳子嘉和許一昊作三人在玩牌,輸的人就穿衣服。蘇措估算了一下,按照蘇智現在的臃腫程度,他起碼已經穿了三件毛衣,現在正慢吞吞的穿第四件。雖說客廳有空凋,但是怎麽也是二十多度,在這樣的天氣裏穿得像個小胖子,還真不是件好受的事情。
  林錚和王忱坐得最遠,可是還是笑得跌落在窗簾下的沙發上;米詩坐在陳子嘉身邊,笑得花枝亂顫,坐都坐不穩。應晨一邊笑一邊擦淚,時不時的出點主意讓他把自己的身體塞到那件很小的女式毛衣裏去。
  瞥一眼笑得蹲到地上的蘇措,蘇智極度不忿,嘿嘿笑了幾聲,揚聲叫:“阿措,你笑那麽開心,也過來試試。我倒要看看你穿十件八件毛衣時候的樣子。”
  蘇措起初要拒絕,但是王忱第一個叫起好來,其它人也紛紛讚同。蘇措瞪了蘇智一眼,大概他再也穿不下第五件毛衣,無奈之下,她“噢”一聲:“那好吧。我試試看。”
  她收拾牌桌,笨拙得攏一攏牌,然後開始洗牌。許一昊看著她糟糕的洗牌動作,搖搖頭:“你以前玩過麽?”
  陳子嘉敲敲桌子,清脆的聲音好像沉吟。他笑著看她:“一會穿毛衣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麵。”
  “新手的運氣比較好。”蘇措笑微微,“你們難道不曉得這句話嗎。”
  王忱看到蘇措拿起牌,詭異的笑了,拉一拉林錚的手:“咱們過去看熱鬧,一會保管精彩。”
  快傍晚了,林錚抬頭看了眼碧藍色的天空,朝沙發後背一靠,閉上眼睛開口輕輕說:“你還真是關心蘇措。你說,男生是不是都喜歡她那樣子的女孩,美麗聰明得不像話,什麽都懂,從來都是得到表揚和喜愛。”
  “你想哪裏去了。”王忱神色一緊,立刻說。
  “我跟許一昊的事情沒有瞞你,你也不要瞞我。”林錚睜開眼睛,目光灼灼如火炬。
  看到林錚的臉色後王忱放慢語氣,肯定的說:“就算是有,也是過去了。她太難捉摸,太神秘。看起來說說笑笑,心裏想什麽,誰都不知道。而且——”他目光掃一眼牌桌,深深歎氣:“喜歡她的人已經足夠多了,不差我一個。”
  半小時後,所有人已經開始吃驚了。蘇措大殺四方,她幾乎每次都贏,即使輸,損失也是最小的,陳子嘉和許一昊則是連輸帶敗。她根本沒有碰過毛衣,剩下的幾件全讓陳子嘉和許一昊也穿到身上,跟蘇智一樣成了圓滾滾的小胖子,拿牌都有困難。因為跟平時的反差太大,所有人捂著肚子大笑,包括他們自己也忍俊不禁,就差在地板上打滾。
  驕人的戰績使得所有人都已經湊到桌前,包括應晨這樣對玩牌完全沒有興趣的人都饒有興致的看著蘇措的一句一動。應晨就站在她身後,時不時跟蘇智交換一下錯愕的眼神。她注意到蘇措的手在牌麵上滑動,在對方要出什麽牌之前,她白皙的手指就已經落到了自己將要出的牌上,仿佛能夠預知。
  “你是不是在記牌?”陳子嘉一開始的胸有成竹不翼而飛,滿臉無奈,“在賭場上,這可是作弊。”
  許一昊簡短的否定的他的話:“不是記牌,是算牌。”
  蘇措嘴角一彎,表情充滿神秘:“最好的賭徒都是數學家。”說話間,手裏一把牌全給扔了出去,她也隨之站了起來。“好了,蘇智你來接著玩吧。這次再輸,可沒人幫你了。”
  慢條斯理的咳嗽了一聲,王忱放聲笑,插話說:“我早知道會這樣了。你們玩牌怎麽可能玩得過蘇措呢?我可是聽到她們白院長說,她沒事的時候,編過好幾個玩牌的軟件了。算法規律摸的一清二楚的。”
  許一昊看一眼蘇措,搖頭笑了:“原來如此。”
  “那你說你沒玩過?”陳子嘉擦一擦滿頭的汗,既好氣又好笑。
  “我沒有撒謊啊,我隻跟計算機玩過。不過我估計你們不會再想跟我玩牌了吧,如果還想再穿毛衣我是一點都不介意的。”邊笑著她邊站起來,回了書房。
  無所事事的一天往往過得非常快,蘇措邊寫程序邊看著電腦裏的資料。電腦硬盤裏基本上全是各種各樣的資料,往往連她自己都不曉得放到哪裏。她一邊搜索著資料,無意中發現很久以前的一份文檔,是關於華大和學校曆任校長的一些介紹,是她剛上大學時搜羅到的,那時候沒來得及看,在電腦裏一擱就是幾年。
  “準備開始燒烤,下去吧。”
  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蘇措猛然回過頭。許一昊站在門邊,看著她。他站在門後的陰影裏,臉色看不真切,他眼睛發亮,臉龐的輪廓也漸漸清楚起來。
  “啊,都這樣晚了麽?”蘇措看了眼時間,然後吃驚的扭頭看窗外的天色,果真是紅霞滿天的時候了。“我還以為時間很早呢。”說著她揉揉手指,“啪”一聲合上筆記本。
  “蘇措,”他的聲音從陰影裏傳來,幾近歎息,“我爸打算讓我出國念研,學國際法。”
  “你爸?噢,許校長?”蘇措因為剛剛看到的文章心神不寧,她幾乎是不經過大腦的問出來:“師兄,問你一件事情。”
  許一昊朝她走過去。近了之後他看到蘇措臉色蒼白,神情若有所思,一點都沒有下午玩牌時的精神。他讓自己定了定神,目光的溫柔不自覺的流露出來。
  “你說。”
  蘇措微微蹙著眉頭,左手撫上太陽穴,一邊思索一邊問:“許校長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在杜克大學做過半年的訪問學者?”
  許一昊怎麽想不到她問這個,當下正是吃驚居多。他努力想了想,說:“我不清楚,我爸從來沒跟我提起過。”
  “也是,”蘇措低著頭,“哦”一聲,“也是,那時候你大概剛剛出生吧,怎麽可能知道。”
  “問這個做什麽?”
  “隨便問問,”蘇措笑了笑,“沒什——”
  剛說了沒幾個字,山間忽的起了一陣風,本就沒有關嚴的窗戶給大風吹開,窗框“砰”的一聲撞到蘇措後腦勺,疼痛的同時她看到眼前金星亂飛。蘇措忍著疼,捂著頭想要站起,卻被許一昊一把摁到椅子上,重新坐了下去。他認真起來,不論是氣勢還是表情都非常淩厲。“手拿開,讓我看看。”
  蘇措給撞暈了,一時也忘記閃躲,再說她的動作怎麽能跟許一昊這樣玩過籃球的人比。等她想起來的時候,許一昊已經站到她的身後。他彎下腰,小心的撥開她的頭發,手指小心的在她發間滑動,呼出的氣息擦過她的脖子:“是不是撞到了這裏?”
  門口又嘩啦一聲被人拉開。
  “蘇措,還沒下——”
  這次進來的是陳子嘉。蘇措怔怔抬起頭來。來人的臉色在看到窗戶下兩人親密曖昧的動作後刷一下沉下去,連個緩衝都沒有。蘇措站起來,許一昊發覺她的動作,疑惑的直起身子。看到陳子嘉之後,他眉頭一皺,習慣性的抱起胳膊,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兩人目光在空中接觸,仿佛閃電一樣。
  蘇措立刻覺得頭疼陡然加劇了好幾倍。她露出個笑,解釋說:“剛剛撞到頭了。”
  這時院子裏串出燒烤的香氣。她找了個借口匆匆下了樓。
  難得他們找來那麽多燒烤的工具,而且還做的有模有樣的。炭火正旺,蘇智把一盤烤排骨往烤盤上放東西,響起一陣滋啦滋啦的聲音。
  看到蘇措出現在院子裏,蘇智那叫一個神采飛揚意氣風發:“你哥哥我不錯吧。也不光是你會做飯,我也不差的。”
  接過他遞來的餐碟,蘇措拍拍他的肩膀,鼓勵說:“那是那是,以後做家庭婦男肯定前途無限。”
  在兩人所正對的方向,剛剛可以看到許一昊跟陳子嘉一前一後的進了花園,雖然看上去跟平時的表情差不多,可是眉頭緊鎖,神色大異,以蘇智對二人的了解,剛剛在樓上一定出了事情。
  “我記得他們倆剛剛去找你了,怎麽比你後下來?”蘇智拉著妹妹在燒烤桌前坐下,審視著問:“你們三剛剛沒事吧?”
  “沒啊,能有什麽。”蘇措笑微微反問。
  “他們脾氣都很好。世界上除了你能把他們氣成那個樣子,我想不出還有別人了。”蘇智存心不放過她,頓一頓後說:“他們兩人各方麵都無可挑剔。你不會不知道他們的心意,好好想想。”
  蘇措白他一眼,所答非所問:“我去找我嫂子。”
  夜色降臨了,應晨包了塊頭巾,正在用長長的竹筷翻著幾塊排骨。她臉烤得紅紅的,每烤好一快就分給眾人,自己一口也沒吃,隻在那裏忙碌著。蘇措去了廚房,把下午煮好的薑棗茶乘到茶壺裏端出來,給每個人的杯子滿上。
  “這是什麽?”林錚好奇的問。
  “是用大棗和薑煮的水,在燒烤的時候吃對胃比較好。”應晨解釋說。
  “你怎麽那麽清楚?”米詩看著她。
  應晨撲哧一笑:“蘇智喜歡啊。陪他在外麵吃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蘇措不大能吃燒烤,幾口之後就飽了,不過既然大家都還未在桌子旁吃的津津有味歡天喜地,她也不能先走。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的座位怎麽會在應晨和蘇智中間,兩人說話、給對方夾菜都要繞過她,怎麽看都像隻一千瓦的大燈泡。
  很快男生們開始拚起酒來。林錚跟米詩在勸,蘇措趁機去掛了個電話,然後拉著應晨來到花園的角落。隔著幾顆大樹,可以看到那邊樹下燈火通明,幾個男生正在拚酒。
  “阿措你有事?”應晨擔心的看了看蘇智,再扭頭看蘇措。她說話時脖子上的項鏈上的紫色水晶隨著燈光微微晃動著,光芒閃耀。
  蘇措拿出準備好的白色信封遞給她,然後放低聲音:“你們就要走了,我沒什麽可以送的,隻有這個了。師姐你一定要收下。”
  信封裏是一張銀行卡和未開封的密碼紙。應晨翻來覆去的看著那張毫無任何特殊的卡,完全不明所以,疑惑中她抬頭看到蘇措對她點頭微笑的臉龐,一瞬間恍然大悟,盡管她竭力克製,可臉上的表情隻能用震驚來形容,在很長一短時間內,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爸媽給我的錢都在這張卡上,我已經全部兌換過了。”蘇措說。
  應晨張開嘴不知道說什麽,然後又閉上。反複數次後她把信封遞回去,終於說話:“你這是做什麽!你知道蘇智不會要你就給我?你以為我會接受?我們哪裏差這點錢呢。你自己留著吧,萬一有點什麽事情也好有急用。”
  她起初說話還有點氣惱,雜七雜八也沒個邏輯;不過到後來已經平和多了,目光裏盡是歎息。
  “我知道,這些錢在國外也用不了很久。”蘇措輕輕一頓:“你們也不差這點錢,所以我才給的,當作是我的一番心意吧。你們這一走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更多的,我也沒有了。再說,這些錢本來就是蘇智的。師姐,你收下吧。”
  她的語氣雖然平淡,但應晨還是聽出罕見的懇求意味。她看著蘇措的眼睛,清清楚楚的說:“你為什麽不肯花蘇智的爸媽的錢?現在你也管他們叫爸媽。除非你告訴我原因。不然我不會接收。”
  蘇措唇角挑起了一絲笑:“我自己有足夠的錢的。習慣了,怎麽也改不過來了。”
  應晨搖頭苦笑,她垂下目光看到胸前的項鏈,“這項鏈是你送給蘇智的?”
  “不是,是蘇智送給你的,”蘇措笑笑,“對了,我想先走——”
  話音未落,院子另一頭一片嘩然。根本不用費盡,應晨聽到蘇措的名字被提及,顏色一變,拉著她就往回走。
  陳子嘉跟許一昊一身酒氣,站在餐桌旁,臉色陰鬱的看著對方,氣氛劍拔弩張,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好像一點火星就可以引爆燃燒起來。看到蘇措出現,兩個人都把目光轉了回來,但是火藥味更濃。
  “蘇措,三年都過去了。今天你把話說清楚。”陳子嘉幾乎是紅了眼睛,咬牙切齒的說, “我們兩個,你到底喜歡誰?隻要你一句話,另一個人馬上退出。”
  許一昊扶著桌子,不說話。他目光膠在蘇措身上,仿佛要在她的動作裏找到答案。
  所有人都給這一幕驚住了,四下裏人聲寂滅,仿佛所有人都偃聲摒息等待著那個時刻。一向喜歡玩笑的王忱在這緊要關頭毫不吭聲,他跟林錚坐在沙發上,兩個人凝著臉。蘇措聽到轟隆一聲響起。她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側了頭,看的人不是陳子嘉,也不是許一昊,而是米詩。米詩的臉上的表情極其淒苦惱恨,看像她的目光裂成了千片萬片。
  “一個都沒有,”蘇措麵無表情,“沒有誰。”
  盡管這個答案是意料之內,可是在此之前卻沒人願意相信它。蘇智瞥了一眼蘇措,覺得積蓄到現在的醉意陡然襲來,他無力的靠在牆上,聲音包含悲憫:“阿措,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麽?江為止已經死了。”

  二十五
  記不清多少年沒有從別人嘴裏聽到這個名字,蘇措大腦瞬間被人炸開,然後呼吸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抽走,長痛不息的日子再次來臨。極度安靜的環境下,甚至是風過樹葉的簌簌聲和草叢中的蟲鳴聲都破除不了的死寂裏,院子裏任何瑣碎細節一一被點明,包括蘇措身上的每個細節。人人都看得到她的臉在月光和院子裏搖曳的燈光下裏下呈現出近乎透明的白色,幾近可見分辨出皮膚下青色的血管,卻瞧不見血液的流動。
  “你跟著他倆發什麽瘋?”應晨氣的發抖,朝蘇智吼,“還嫌不夠?”
  這一吼提醒了所有人,大家都變了變姿態,目瞪口呆的吧目光轉向蘇智。眾人一係列的動作終於帶來細切的喧囂聲。
  一陣夜風飄飄渺渺的吹來,那隨風而來嗚嗚聲似乎帶著別樣的氣息,隱約能夠聽到,但注意去聽,什麽都沒有了,好像異世界的竊竊私語。蘇措的頭發給這陣風吹亂了,她靜靜看著滿院的燈光,可是就連燈光也不能給她半點溫暖,渾身的力氣被一縷一縷的的抽走。
  “我沒瘋,我比什麽時候都清醒,”蘇智眼睛亮的嚇人,他拿著瓶子往嘴裏倒了一口酒,狠狠把一張照片擲於桌上,擊出清脆的一聲響,“阿措,你為了一個死去的江為止,還要我行我素到什麽什麽時候?他已經死了啊,活不過來的那種死法啊。這麽幾年,你有哪一天為自己活著的?為什麽不替你自己想一想?你替他拿了第一名,替他考上了華大,替他學了工程物理……”
  他說不下去了,靠著牆滑下去:“我一直以為是叔叔嬸嬸的死讓你不能釋懷,可是我到底錯了。你瞞了我們整整三年,還想瞞到什麽時候?你為江為止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難道你還打算為了他一輩子不談戀愛?為了一個死掉的人置活人於不顧?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啊啊,看看。”
  許一昊最先拿起了照片,然後所有人都湊了過來。
  應晨又急又怒的過去扶起坐到地上的蘇智,同時瞥了一眼照片,麵色一凜,正是上次他們在蘇智同學家裏看到的那一張,也不知道蘇智是什麽時候跟同學要來的。
  林錚吃驚:“這個男生是誰?一昊是你麽?”說著她撇到許一昊的臉色,心裏明白大概:趕緊補充,“啊,不是。”
  許一昊仿佛散架了似的站不住,他扶著凳子坐下,眼神忽然潰散,然後就笑。他輕輕把照片放到麵前的桌子上,緩緩點頭,沙啞的聲音讓人不忍卒聽:“原來如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早該知道的。納新那天你站在我麵前,跟我說要入會,就是因為這張臉吧。我摔了腿你來醫院看我,也是因為這張臉,對嗎?”
  陳子嘉把照片拿到蘇措麵前,目光灼灼的盯著她:“蘇措,是不是?他是不是江為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追問,可是還是固執的問下去。他聽到有個聲音在心裏發狂的大笑,反複的說,你們全都錯了,你們全被她給騙了。這才是真相。
  照片上的梨樹開的那樣好,像冬天的雪那樣白的刺眼,樹下的那張麵孔是多年不曾再見到過的,那麽生動和英俊,仿佛就在昨日。從不結痂的傷口劃再次被薄薄照片鋒利的棱角劃開。冰冷的感覺順著血管流過她的脊背往上爬動,最後傳遞到她的心髒,不過一瞬就凍結成冰,血為之不流。蘇措覺得心悸,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後退數步。站穩之後,她抬起眼睛看著天空。月亮沒入黑厚雲層,化不開的墨色從天而降,籠罩了她身邊的一切。偶爾有鳥也在微弱的星光中出現然後消失在遠方的夜色裏,燈光沒來由的開始一閃一閃,照得她的影子也胡明忽滅,影影幢幢,映在潔白的壁上,像是成了另一個人。
  蘇措站著,任憑心悸的感覺一波一波的刺激她的全身的每處器官。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可是她管不了。目光垂了片刻然後,她終於抬起來,然後微微一笑。她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微微揚著嘴角,無聲無息叫人覺得舒服。
  陳子嘉距她最近,隻有他看到她雖然笑,但目光深深,眼睛上蒙上了一層霧,層層疊疊地將所有情緒,連同光芒一並擋住,隻在眼睛最深處流出露出極其微薄的淒涼悲愴,冰冷的凍僵了月光。那雙眼睛仿佛在他身體裏,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辦。大家目瞪口呆看著她上了樓,然後提著書包走下來,穿過花園,一步一步朝大門而去。所有人都矗在原地,像是忘記了怎麽動彈。
  在她的手碰到大門的一刻,陳子嘉忽然如夢初醒,他奔過去從後緊緊箍住她的腰,下巴緊緊壓在她的肩頭。他抱的那麽用力,好像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體裏。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懷裏這個女孩多麽纖瘦。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陳子嘉雙臂仿佛鐵環,在她耳邊怒吼。
  蘇措用盡渾身力氣掙紮,可是她越用力掙紮,身後的人抱的也越緊,怎麽用力都是徒勞。陳子嘉不說話,就那麽抱著她,等著她耗盡所有力氣。
  米詩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她瞪著陳子嘉,臉上是一種近乎崩潰的表情。她伸手去掰他的手臂,撕心裂肺的邊哭邊叫:“你放開她放開她放開她!你那麽喜歡她幹什麽?她連心都沒有啊。”
  米詩瘋狂的抓著陳子嘉的手臂,長長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抓出幾道殷紅的痕跡。她的出現使得陳子嘉分了神,手臂因為疼下意識的一鬆,蘇措趁機就從他懷裏掙紮開,幾乎是跑到了院門,一把扭開了把手。
  一陣雪白的車燈光芒到院子裏。眾人尚未明白何事,先聽到了引擎熄火的聲音。一輛雪白的小轎車停在門口,劉菲打開了左側車門。
  雖然不知道這裏出了什麽事情,劉菲在門口看到院子裏每個人的臉色,也就隱隱猜到七八分。她仔細的觀察蘇措,她臉色慘白,下唇已經被咬得出血。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艱難和極度的隱忍。劉菲毫無言語的環顧四周,心疼的摟住她離開。
  上車之後蘇措把頭扭過去看著窗外夜景,樹影婆娑,蟬噪如故,遠處的燈光一閃而沒,不知道多少人已經沉於夢鄉。她知道劉菲在看她,沒有回頭,隻是輕聲說:“謝謝你,師姐。麻煩你送我回學校吧。”
  “回學校?你還怕他們找不到你?”劉菲踩了一腳刹車,側頭看她,“去我家吧。”
  “不用了,我回學校。”蘇措無聲無息的搖頭。
  劉菲把車停在路邊,抓住她的手,試圖把熱度傳給她。她輕聲說:“阿措,想哭就哭吧。別忍著。”
  “哭?”蘇措疑惑,然後怔怔說:“我忘記了。”
  她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哭過,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她不知道怎麽怎麽才會哭,怎樣才會哭。她實在徹徹底底的忘記了它。
  劉菲無聲的看著她,最後終於啟動了汽車。
  那晚蘇措睡得很不好。半夜的時候她醒過來,抱著胳膊蜷在床頭,開始回憶自己最後一次哭是什麽時候。最後她終於想起,那是父母去世後的那年除夕。她坐在爺爺家院子裏的小板凳上,左手跟右手下著圍棋。蘇智跟其他幾個堂兄弟放著焰火,色彩斑斕的焰火衝天而起,消失在黑沉沉的天際,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她起身拉開窗簾,清晨的蒙蒙亮光破窗而出。
  見時候差不多,她叫醒楊雪。吃完早飯後,兩人在食堂門口分道揚鑣。楊雪現在為了考研幾乎丟掉了半條命,整個暑假除了上課都呆在自習室複習。蘇措則去了實驗室。
  雖然時間很早,蘇措到的科學中心四層的時候,還是照例看到這個項目的領頭人趙教授的辦公室亮起了燈。
  趙教授她是科學院院士,在高能物理和原子物理上就極高,也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女院士之一。除了蘇措,她是呆在實驗室最久的人。她年近七十,頭發白了大半,但思維靈活的像年輕人。她不是華大的教授,在西部一個研究院工作,隻是因為這個項目而回到華大。
  她不喜歡說話,非常嚴厲,對待工作一絲不苟,出一點錯就要全部推翻重來,所以有時候顯得不近人情。蘇措並不喜歡聽人閑言閑語,可也漸漸聽到傳言說她年輕時曾經結過婚,後來因為太專注科學忽略家庭,丈夫到了癌症晚期都不知道,去世的時候也在外地沒有回去;從那之後,兒子就不肯認這個母親。幾乎是眾叛親離,幾十年來一直如此。
  可是她卻非常偏愛蘇措。偏愛得所有人都知道,不過也沒人奇怪,在大家心目中,蘇措的確是值得特別看重的。
  剛剛坐下不久,蘇措就給叫到了她的辦公室。蘇措極其尊敬她,畢恭畢敬的站著。
  她從鏡片後看著蘇措,說:“要不要念我的研究生?”
  蘇措疑心自己聽錯。趙教授好幾年沒帶過碩士研究生了,手下隻有幾個博士。悄悄的打量她的神色,蘇措終於確信她剛剛是說出了這句話,當下真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拉著她寫下字據永不反悔。
  “太好了太好了。”蘇措幾乎是跳起來,笑容溢滿了嘴角眼底,臉龐皎潔如月。
  趙教授她也笑了,緩緩說:“不過,你知道的,研究所在西部,以後會很辛苦。”
  “我不怕的。”蘇措眼睛熠熠發亮。那個研究所本來就是她心心念念打算考的,如今既然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實在是意外的驚喜。
  趙教授被蘇措的笑容感染,微笑著點點頭,她沒有看錯人。那樣的精神,那樣的勇氣,仿佛是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對自己所熱愛的科學有著一種不顧一切奮發向上的決裂,有著一中信仰般的熱情。這樣的人會做出成就來。
  “嗯。”趙教授低了頭看手裏的一遝實驗數據,露出花白的頭發:“對了,昨天你們校長問了我關於你的情況。”
  蘇措左眼皮開始跳:“是許校長麽?”
  “他沒說什麽,隨便問了幾句。”趙教授有點疑惑的說。像華大這樣國內頂尖的大學,大學校長早就不僅僅是一小之長這樣簡單了。每天除了開會就是處理事情,會特地問起學校裏一個小小的本科生,這種事情簡直沒法相信。
  蘇措心裏疙瘩一聲。怎麽算,她隻在醫院碰到過許校長一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為什麽還會記得她?
  好在趙教授沒有再說下去。她年紀很大,置身科學又太久,對除了物理之外的事情並不太關心,也就是想起來而順嘴這麽一提而已。
  中午的時候蘇措請了假,提前離開了實驗室去到機場,那時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天氣炎熱,蟬仿佛都不叫了。蘇智和陳子嘉都是今天出國。她這幾天並沒有避開,可是他們仿佛銷聲匿跡了一樣,就連要走也沒給她個電話。
  蘇措不知道具體的起飛時間,到了機場一看,才知道飛機是晚上六點和八點起飛。她來得還是太早了。
  首都機場是國內最大的機場,差不多每分鍾都有飛機降落和起飛。蘇措在國際機場候機廳角落裏找了個位子坐下,翻開隨身帶來的書。她身邊坐著一群不知道那個國家的來的遊客,聲音很高的交談,說著蘇措完全聽不懂的陌生語言。
  那本書看第三遍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他們走進了大廳。
  相送的人倒是不多,是陳子嘉和應晨的長輩。至少對應晨和陳子嘉而言,出國是常事,國外也都有親人在,出去了也不會陌生。
  隻是沒有蘇智。他們托運完了行李後隔開了分別敘話,蘇智給暫時冷落到了一旁。蘇措知道,他們所有的親人都沒有來。她站起來,悄悄拉著他來到大廳的另一邊。
  蘇智壓根沒想到蘇措會來,愕然的看著她。那晚上的事情猶在眼前,他一下子不知道從何開始說起。
  “居然都不告訴我你今天幾點的飛機。”蘇措哼一聲,“我起碼在機場等了三個鍾頭。”
  蘇智苦笑:“我怕你不願意見我……而我也不敢見你。”
  幾天不見,他頭發長了一些,蓋住了半個耳朵。蘇措幫他理一理鬢角上的塵埃,依然笑著,聲音不自然的低了:“你是我的哥哥啊,小的時候帶我鑽狗洞玩泥巴的事情我一點都沒忘。有年回鄉帶著我去人家果園偷桔子,害得我被狗咬。”
  “那隻狗好像挺大的,比我們矮不了多少。”蘇智評論說。
  “還好意思說,”蘇措瞪一眼他,“所以我到現在都不喜歡狗。”
  蘇智展開雙臂,像小時候一樣擁抱著她:“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
  他想,時間流水,他們比小時候長高長大了,如今有了各自的生活。其中的艱難困苦,哪裏又應該又能道給外人聽?從小到大,蘇措跟別人的妹妹都不一樣。不會撒嬌,不會粘著哥哥,不會找哥哥幫忙。她甚至從來不惹麻煩。蘇智很小的時候曾經設想過蘇措可憐巴巴的找他幫忙,而他是則非常男子漢大氣概的去保護她的場景,可惜那種情節從來沒出現過。
  來往的行人以為這一對是情侶,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他鬆開手後,蘇措從書包裏拿出兩卷宣紙遞過去給他,笑著說:“你們要走了,我也沒什麽可送的。這一份送給你跟應師姐,這一份送給陳師兄。大學這幾年,我欠了他不少人情,隻有拿這個聊表一下心意。哦,我走了之後再看吧。”
  “是什麽?”蘇智沉吟說,“為什麽不自己給?”
  蘇措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哥哥,我累了。”
  說完她展顏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跟著剛剛下機的人群離開。她穿著淺棕色的長裙,消失在絢爛的夕陽中。
  蘇智回到大廳中央的時候,陳子嘉和應晨正在找他。本來是準備告訴他應該通過海關,在看到他手裏拿著紙卷時,應晨改變了主意,問:“這是什麽?”
  “剛剛阿措來過,說送給我們的。”
  邊說著,他把其中一張給了陳子嘉。
  “阿措來過?”陳子嘉渾身一顫,匆忙的環顧四周,他多想在離開前再看她一眼。即使他視力絕佳,可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應晨解開係著紙卷的紅線,把長長一張宣紙平鋪展開,越有一米長,紙上用方方正正的顏體謄寫了詩經中的一首,字跡筋骨十足。她低聲念了幾句出來:“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陳子嘉攤開宣紙,那張紙一米見方,三個各自執一端才可窺得全貌。上麵同樣是一首氣宇軒昂的古詩:城頭畫角三四聲,匣裏寶刀晝夜鳴。意氣能甘萬裏去,辛勤判作一年行。字體雄渾不失靈動,引得過往乘客紛紛駐足觀看。陳子嘉目光移動到落款,那裏題著,摯友蘇措贈。
  “難得她想起這門手藝,我都差點忘記她學過的,”蘇智搖頭苦笑,“本以為她既然學了物理,書法什麽的早忘得幹幹淨淨了。”
  “我看不出字的好壞,但看上去真的寫的很好,”應晨審度著題詩,感慨的說:“阿措什麽時候寫的?肯定費了不少功夫。”
  陳子嘉默默看著那幅字,眼眶一酸。他無從說話,隻能選擇沉默。他小心翼翼的把畫重新卷好,放到貼身的衣兜裏,感覺到懷裏的墨香輕輕溢出來。

  二十六
  升到大四後,蘇措的生活過的如一潭水,毫無波瀾;當然其實人人都過得毫無波瀾,考研的考研,出國的出國,保研的過著跟豬一樣的生活,反正都是過得麵目慘淡,無精打采。蘇智走後,她也不再去西大玩,更是校門都不出;平時找她的電話也幾乎沒有了。蘇智最初還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問問,半個月後也不常打了,要說什麽都是在網上幾句話言簡意賅的說完,發些非常漂亮的照片回來讓楊雪她們羨慕嫉妒的兩眼發光。
  開學前幾天蘇措陸陸續續從同學那裏聽到說知道米詩臨時決定也出國留學,去的跟陳子嘉一個國家,也是不錯的大學。大家驚詫米詩家原來這樣有錢有權時也不住感慨,誰說世界上沒有比翼雙飛這會事情的?看人家,說走就走,多麽幹脆利落,根本不給“出國即分手”這種說法任何的機會。
  學院開了一個會,內容無非是大四開學了,考研的出國的找工作的該如何做好計劃之類,大意就是鼓勵士氣振作精神。蘇措跟楊雪趕到教室的時候走已經坐滿,在教室後麵撿了個位子坐下。
  她們前麵坐著別的係的幾個女生,正在花癡的聊著學校裏一個大二的男生。她們的聲音不高,剛剛足以讓後排的她們聽見。
  說著,一名女生大發感慨:“可惜許一昊出國了,不然怎麽輪得到他?”
  “是啊,不過你們聽說了麽,據說他是咱們許校長的公子啊。”
  換來此起彼伏倒吸涼氣的尖叫聲,引得講台上的老師一臉不悅的打量她們。
  “肯定是真的。暑假的時候許校長生病住院了,有人看到許一昊每天都去看他,送飯什麽的。你們仔細想想,他長得有點像許校長吧。”
  “哎呀呀,是有點像。”
  大約是因為當事人已經離校,這個曾經被掩蓋的很好的秘密幾乎是在開學的前幾天內就傳遍了整個學校,速度之快,簡直是秋風刮過麥浪。
  聽到她們說起這個名字,楊雪下意識的側頭看一眼正在埋頭做題毫不吃驚的的蘇措,猶如鵜鶘灌頂般明白這根本不是傳言,幾乎就要叫起來。蘇措太了解她,看她神情一變,立刻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成功的把“你果然是知道的”這幾個字消滅在她的喉嚨裏。
  楊雪的頭“咚”一聲撞上桌子,那表情說是痛心疾首都不夠形容:“你,你真是……”說著她發現想不出什麽詞語來形容她,長歎一聲後說:“我都不曉得怎麽說你才好。”
  “所以你就乖乖看你的書吧。”蘇措平靜的指了指她的那遝考研真題。
  開學之後不久,新生也陸續報名了。蘇措在團委老師的要求下和其他兩名大三的學生去給新生作報告。大教室裏那些年輕的麵孔叫蘇措不甚感慨。不過私心蘇措也覺得很有成就感,聽到新生們畢恭畢敬的叫師姐,有一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極大欣慰。
  自由提問的時間裏蘇措成了大熱門,其他兩名男生基本上被忽略了。林林總總的問題讓她應接不暇,也暗暗納罕,好像自己念大一的時候也沒有人會提這麽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果然是三四年一個代溝麽。
  大四上學期基本上是所有考研學生的噩夢。蘇措是真的體會到了。鄧歌基本上也是報送了本校的研究生,閑得人都懶了,除了睡覺上課就是上政治論壇灌水,在網上混的那叫一個風生水起,還時不時的跑出去見個把網友;盧琳琳也打算考研,跟楊雪一樣上自習上得天昏地暗麵目無光,有時候比蘇措回來的還要晚。
  因為保研的緣故,蘇措這段時間除了出沒實驗室還時常出沒院辦,填著一大堆的申請表格等等。如果是保送本校,決不會這麽麻煩;每個學院都打算把好學生留住,自然不會願意放人,可是保送外校的手續非常繁瑣,時不時的還給老師叫去談話,蘇措給鬱悶得達到焦頭爛額的程度。尤其在她知道白際霖也要找她去談話的時候,頭一下子大了數倍。
  白際霖壓根就沒想到蘇措不在華大上研而去西部那所研究水平和艱苦條件同樣聞名的研究院。他一席話勸得是深入肺腑,蘇措一字不拉的聽著他說出的每句話,感慨萬千,最後笑了一下,說:“高中的時候,我讀過一本書,講那些老一輩的科學家在國家成立早期的艱苦工作。他們都有自己的專業,但是為了國家的任務,說了一句願以身許國,義不容辭的到了最艱苦的地方,大部分人默默工作到去世,許多年都沒有人知道。他們也不在乎。”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可是這些話就那麽順理成章的從嘴裏跑了出來,簡直不受她的控製。
  看到蘇措說話時那堅定的神情,白際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經教過這樣的一個學生,有著跟她相似的倔強神情和追求。他知道說什麽也是白搭,苦笑著歎口氣:“你既然堅持,那我給你寫推薦信吧。”
  那晚上晚上回到寢室,所有人難得的都提早回來,關了燈,也沒人開電腦,躺在床上隔著蚊帳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盧琳琳憧憬著說:“如果我跟楊雪考上了研,以後咱們四個還是一樣在一個學校,雖然不是一個寢室,但還是一棟宿舍樓裏,多好啊。”
  這番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和感慨。每個人的情緒得溶解到了黑暗的空氣裏,平時未必會說的話現在說起來仿佛成了順理成章。
  聽到她們在想象上研之後的生活,蘇措輕輕咳了一聲,說:“本來想晚一點告訴你們,但還是要說的。我不在本校上研了。”
  寢室裏空氣仿佛晃動了一下,得到了意料之內的費解和寂靜。
  “去哪裏?”楊雪問。
  說了地方,盧琳琳叫出來:“咱們學校的物理研究院在國內已經算是最好的幾所之一了,你用得著跑那麽遠去吃那份苦?”
  “可不是,你到底在想什麽啊,”鄧歌歎口氣:“我怎麽從來看不懂你。”
  空氣粘成了糖漿,凝重起來。楊雪重重歎氣:“蘇措,難怪你考了工程物理。我才知道,你一直是理想主義者啊。”
  蘇措抱著被子嘿嘿笑:“理想主義者啊,聽起來倒是蠻有趣的。”
  “我們比較起來,感覺真慚愧。”
  蘇措很有氣概的揮揮手,揮完才想起黑暗中沒人看得見,不覺笑了:“不用慚愧,真的,你們有父母,有不能辜負和需要照顧的人,情況跟我不一樣的,所以我可以為了某種精神和理想負責到底。反正人活著,是需要點精神的。你們是責任,而我隻好抓住這個不放了。”
  每個人都在靜謐中思考。蘇措方才想起自己的話使得寢室的氣氛低沉無比,笑著緩和氣氛:“我就是隨便感慨一下,哲學看多了留下的弊病,不由自主的想遠了。”
  然後話題就給扯到人生和理想上,每個人談興都很高,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內涵豐富,一直聊到了半夜。如果有人在寢室的某角落旁聽,那麽一定會感慨,誰說學理工的女孩子文科不好的?完全是不負責任的瞎說嗎。
  所有人都走後,寒冷的冬季和考試接踵而來。
  大四下學期開學不久,大部分人一邊等著研究生成績,一邊也有人開始準備找工作或者去找了個單位實習。蘇措跟著係裏一位在原子能領域頗有建樹的教授做畢業設計,這位教授是曾經給他們上過課,對蘇措的印象極深,交給她最難的課題,幾乎是碩士論文的難度。上研後蘇措才得知帶她畢業論文的老師也是曾是趙教授的學生,在這種角度說起來,她跟自己以前的老師居然出自同門,當下有點哭笑不得。不過後來也習慣了,學術界的事情,有時候也跟武俠小說裏的奇怪的門派差不多,按資排輩,亂成一團。
  蘇措的畢業論文涉及到其他好幾門課程,本科時沒有學過的論文,她天天鑽進圖書館看書做題,每天都是一開館就進去,閉館才離開。在圖書館呆久了,每天又坐固定的位子,蘇措總是能遇到有人找她搭訕或者悄悄遞來小紙條,引得楊雪不住羨慕。
  三月底,考研成績終於下來了。盧琳琳和楊雪都拿到了不錯的分數,為此她們出去大吃了一頓以示慶祝,因為喝多了,最後互相攙扶著才回到宿舍。那晚沒有月亮,繁星滿天逼近大地,搖搖欲墜,街燈把整個城市照得通亮,四個女生攙扶著跌跌撞撞的走在路上,影子給扯得又長又瘦,零零碎碎。那個晚上蘇措印象極深,畢業若幹年後她們每次再一碰麵,依然會談起那個半明半昧的夜晚。
  四月中旬,蘇措獨自去了研究院麵試。
  這是她第一次來西北的這座城市。研究院坐落在一個小城市旁邊,離省會大約有七八十公裏。雖然剛坐了十餘個小時的火車,可是她居然一點也不累,搭乘公車來到城市另一端的汽車總站。趙教授告訴過她會有人來這裏接她。蘇措坐在車站,靜靜看了會爬到頂頭了卻不是很透亮的陽光,然後低下頭,發現車站裏來來往往的人麵孔都是陌生的,不由得念了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
  “誰說陽關外沒有故人的?”忽然她聽到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把聲音卻是笑吟吟的。
  愕然的一側頭,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一時不知道是驚訝多一點還是喜悅多一點:“邵師兄?”
  “小師妹,是我啊,我來接你。”邵煒眉飛色舞,“有沒有一點意外?”
  “怎麽是你來接我?”蘇措傻傻的問。
  他一把拿過蘇措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撇一下嘴,“我來不好?免得你感慨西出陽關無故人啊。”
  蘇措不出聲的笑一笑,任憑他拿過自己的背包。的確感覺很好,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下看到一個熟悉的人,確實非常溫暖。
  “你坐下。我去買車票。”
  坐在沒有多少人的客車上,蘇措深深感慨,她想起他畢業的時候說過自己去某個研究所,想不到也是來了這裏,可見緣分的確是玄妙的東西。她側頭看邵煒,兩年不見,他確實有了變化,那種變化和西部的風沙顯然無關,而是眉宇間多了某種可稱之為穩沉的氣度。年輕的麵孔上是不應該有這種氣度的,那需要大量生活和責任的打磨塑造才能成型的。
  蘇措端詳著他的側臉,忍不住問:“師兄,你今年多大了?”
  “怎麽?調查戶口?”邵煒笑起來,滔滔不絕的說下去,“年齡,二十六;生日,十二二月初五;民族,漢;是否黨員,是;婚姻狀況,未婚,也沒有女朋友,目前孤家寡人,尚未出售……”
  蘇措連連擺手,簡直哭笑不得:“我就問你年齡啊——”
  陽光落在蘇措身上,照的白皙的臉頰熠熠生輝。尤其是那雙眼睛,波光於轉眸間流淌,清澈見底,初一眼好像可以看的通通透透,但細究起來又藏下了整個宇宙。他沒想到兩年之後還能重新看到這雙充滿靈氣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正在自己的身邊,笑臉盈盈。那一瞬間他感覺好像在做夢;他頓了一頓,迅速移開了一下目光,然後笑道:“我上大學的時候還不滿十六。”
  “你是那種天才類型的學生,跳級的?”蘇措沒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眉梢一跳,若有所思的問他。
  “也可以這麽說,”邵煒聳聳肩,帶著點追憶的語氣,“其實現在想起來不知道多後悔,高中初中都過得淡而無味,細節什麽的都不記得,唯一的印象是因為很小也不大跟同學接觸,沒有朋友,除了讀書就是讀書,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下子就吞肚子裏,什麽滋味全不知道。”
  蘇措笑笑:“是啊,這樣是很沒趣。”
  就這樣一路聊,下了客車之後又轉了兩次車,終於在下午時分來到了研究院。
  研究院周圍十裏的範圍內都沒有什麽人煙,但是研究院本身相當不錯。這裏跟她想象中的絕不一樣。研究院也大約有五六十年的曆史,早就不是書上讀到那一窮二白的景象,占地挺廣闊,綠化也搞得非常不錯,還有個非常漂亮的大湖,裏麵有許多魚。
  看到蘇措出神的打量池子裏的魚,邵煒導遊似的說:“我們都是在這裏抓魚吃。”
  蘇措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
  今年研究院大約要招收八十餘人,通過初試的學生差不多都在今天來了,研究院的招待所住幾乎都住滿了。
  看到蘇措一坐下就翻起書來,邵煒又好氣又好笑:“現在你還看書?麵試而已。如果你都擔心,那別人怎麽辦呢?給他們留一條活路吧。”
  蘇措靠到椅背上,有氣無力的說:“麵試有英語的,我的口語是很爛的——”
  邵煒還要說什麽,這時他手機鈴聲大作,接完電話他三步並作兩步往會衝,走出門口的時候不忘記回頭叮囑“你先呆在這裏,一會我帶你去食堂”,看到蘇措點頭之後,終於放心的帶上了門。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蘇措發現邵煒似乎誰都認識,一路招呼過去,同時介紹了蘇措一路。蘇措微笑禮貌的同所裏的研究人員和研究生招呼,她能從他們臉上看出認真生活的態度,她尊敬他們。
  第二天的麵試讓蘇措意識到研究院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到什麽地步,比華大還要嚴重一些,一共六十多人報名,給分成了八組,女生隻占了剛剛一組。
  麵試的教授有四位,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一輩的專家,親切而和藹。蘇措流暢的回答完問題,豐富的知識和對物理的領悟力使得幾位教授大為吃驚。他們交換一下目光,其中一位看似主考官的老教授叫住她,用英文問:“我從見過像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會念工程物理係,現在又放棄了留校留京的機會來偏僻的西北念研究生。你是真的喜歡物理還是有別的原因?這時最後一個問題,希望你認真回答。”
  蘇措靜了片刻,然後抬起頭來,看到他們眼中的溫和的神情,也用英文回答:“上大學之前,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學什麽,我對每一門科目都不討厭,也都能學好。當時選擇念工程物理,是因為——”
  心口一酸,蘇措覺得渾身的血液冰冷,不肯流動。為了掩飾雙手的顫抖,她的雙手搭在一起,兩隻手都冰冷。沉默片刻,她堅持往下說:“是因為念這個專業是一位朋友的願望。他熱愛物理,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以身許國。在今天麵試的學生裏,本來應該有他的……上大學之後,我發現自己真的喜歡上了物理,我喜歡她的簡潔與優美,每個公式宛如偉大的藝術品一樣包含了一切。”
  幾位教授再次交換一下目光,那位提問的教授審視的看著蘇措,問:“你那位朋友怎麽樣了?”
  蘇措沒有回答,微微一笑,側一側頭,俏皮的說:“老師,剛剛那個已經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吧。”
  主考官失笑,揮揮手讓她出去,然後低頭往評分表上打了一個分數,旁邊的考官過來看一眼,毫不吃驚的發現表格上填著滿分。
  第二天上午是一係列複雜的體檢,體檢完後已經是中午了。她的午飯是跟趙教授一起吃的,她獨自一個人住諾大一間宿舍,冷冷清清的不像話,別的擺設沒有,如果不是因為半屋子的書和紙,真的看不出來這裏像住夠住人。
  蘇措是那天傍晚的火車,雖然她一再強調不用送,但邵煒堅持著一直把她送上了火車。蘇措隔著玻璃對他揮手致意;邵煒立在車廂外對她微笑,筆直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外。
  回到學校正是清晨,宿舍的幾位還在蒙頭大睡。在火車上睡得很糟糕,蘇措輕手輕腳的洗了個澡也爬上了床。
  直到電話鈴聲把她吵醒。
  電話掛在蘇措床頭的牆上,她困的眼皮都睜不開,根本不想接,可是在宿舍眾人的怒吼之下依然艱難的探出的身子抓起了電話,隻聽了一句話睡意就全消失了。打電話的人是院辦公室的老師,點名道姓的找她。
  蘇措依然以那種懸掛的姿勢上半身吊在床上,拿著話筒說;“我就是。”
  下麵那句話讓蘇措差點從床栽下去,然後幾乎是用光一般的速度從床上彈起來穿衣服梳頭洗漱。
  “怎麽了?”楊雪睡眼朦朧的問,“你不是才下火車,怎麽不多睡一會?”
  蘇措一臉悲憤,幾乎是哭喪著臉:“老師說,調檔的時候發現……我的檔案丟了。”
  著急忙慌的趕到院辦公室,還扶著門上氣不接下氣,老師已經走過來安慰她:“沒丟沒丟,剛剛是我弄錯了,嚇倒你了,是我失誤。”
  蘇措鬆口氣,呼吸稍微平緩了一點,下一句卻再次讓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過程一句話都沒來及的說。
  “是這樣,我也是剛剛知道。教務處的老師說,你的檔案被校長辦公室拿走了。”
  蘇措想,如果現在她麵前有塊豆腐,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撞上去。

  二十七
  校長辦公室跟她想象中的並不一樣,非常樸素簡潔,是那種簡單到極致的感覺,該有的一樣不少,可有可無的東西幾乎一樣都沒有。這種情況下,房間左側牆壁上那幅非常氣概占據了半壁牆的奔馬圖就搶眼得厲害。蘇措沒想到除了畢業典禮上,她還能在畢業之前第二次看到許校長。
  許校長帶著眼睛,翻著手裏拿著一份文件,看書的時候都會把眼鏡戴上。看到有人進來,他取下了眼鏡,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蘇措意識到,許一昊的那雙眼睛絕對不是從他母親那裏繼承的。
  許校長的桌子上有一份類似檔案的文件,蘇措在心裏打了個突,和跟自己完全不處在一個重量級的人談話是簡直是種折磨。蘇措深吸一口氣,禮貌的開口:“許校長,您找我有事?”
  許校長微微笑了笑:“是私事。因為一昊,所以我找你談談。”
  “許師兄?他不是在國外麽?”
  “我希望你打個電話給他。”許校長和藹的說。
  蘇措不明所以:“打電話?”
  許校長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去,淡淡的說,“你告訴他,讓他暑假務必要回家一趟。”
  蘇措不吭聲,目光垂到了地上。在她思考措辭的時候,校長助理敲了敲門說有急事必需他親自處理。許校長眉頭一皺,起身出了辦公室,把蘇措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裏;蘇措也想借機走,那位年輕能幹的校長助理攔住了她,客客氣氣的說了句“同學,你等一下,校長一會就回來。”
  蘇措站在辦公室裏發呆。剛剛因為校長在她不敢左顧右盼;現在她抬頭仔細打量了這個房間。跟那幅奔馬圖相對的牆壁上,掛了許多副多照片,每一張照片的主角都是舉世無人不知的大人物,隻除了一張。
  那張照片有不少年頭,彩色效果有點失真,瞧不出在那個地方,隻知道是在一個海灘照的,一大群年輕人湊在一起,精力旺盛得像野草,都有著生機勃勃且張揚灑脫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宣告:這個世界是我們的!照片裏的許校長站在最前方,眉目疏朗,看上去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
  蘇措一眼都不眨的盯著那張照片看,完全入了神,甚至許校長什麽時候回到辦公室都沒發現。
  見到蘇措臉色慘白的回過頭,他點點頭問:“看完了?”
  “啊,是,看完了。”蘇措渾身一震,竭力讓自己回神過來。
  “你不留在本校上研?”許校長若有所思的看著她,並沒有讓她走的意思。
  蘇措喉嚨被什麽東西噎住,說不出話來,輕微的點點頭後她依然強迫自己回答:“是的,許校長。”
  “這個是一昊的電話。”
  蘇措看到他在記事本上寫了一串號碼,然後把那張紙遞過來。她木然的挪動著腳,接過來也沒有看就直接塞到了衣兜裏。
  “你們算是朋友麽?”
  蘇措一愣,然後回答:“他是我的學長。”
  許校長毫無預兆的深深歎氣,說:“一昊是很孤傲的孩子,很少有什麽東西能傷害到他。從小到大,因為工作忙,我很少管他。他在電話裏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們,也不想回國;可是我知道,這大半年,他的情況很不好。我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眼睛深處的憂慮如一桶冷水般澆醒她,她想,許校長也隻是一個慈愛的父親而已,不過也隻是許一昊的父親。對其他人,大概永遠都是堂堂大學校長而已。
  那天晚些時候,她給許一昊掛了一個電話。他在英國,現在應該是清晨。
  電話那頭是一個響亮的男生,英文流暢的很,但是明顯有股中國味道。蘇措估摸著他是華人,直接用漢語說:“我找許一昊。”
  那把聲音大笑起來,在電話那頭叫:“許一昊,有個女生找你。”
  一陣細細簌簌的腳步聲和開門關門的聲音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讓她掛了,我不接。”
  沒想到再次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句話是這樣。電話裏那個男生笑著說:“你都聽到了吧。不過別難過,他不是針對你。他一直這樣,從來不搭理女生。”
  蘇措怔一怔,隨著他笑了一聲;隨後想起許校長的話,她伸手揉一揉太陽穴,無奈又疲憊的說:“那麻煩您告訴他,如果他有空而且願意的話,請他回我一個電話。我的手機號碼沒有變化,這幾天都會開機。還有,我叫蘇措,謝謝您。”
  話音未落,那個男生幾乎是大叫起來:“蘇措?你就是蘇措!”
  蘇措沒理他,掛掉了電話。
  此後大概一個星期,她也沒接到許一昊打來的電話。蘇措還是做著她的畢業設計,穿著防輻射的服裝呆在實驗室裏做試驗記錄電子在雲室裏運動的軌道,大量的數據處理起來相當繁瑣,最後她幹脆自己寫了個小程序來處理數據。
  忙起來她自己也漸漸的她也差不多忘記這件事了。那時已經大概晚上八九點鍾,她剛剛從實驗室出來,正考慮著要不要叫上宿舍裏那幫閑得發慌的家夥出來去吃夜宵,剛剛拿出手機,它就響起來。
  瞥倒來電顯示上麵古怪的號碼,她一默,摁了接聽鍵。
  電話無人講話,但是有著極低的喘息聲在提示著這個電話是接通的,不是個惡意的騷擾電話。
  “許師兄?”蘇措試探性的輕聲叫了一句,“是你嗎?”
  “蘇措——”他聲音低沉,蘇措從來沒聽到有人用這種聲音叫自己的名字,仿佛要把這個名字吞下去一樣,“你為什麽要找我?”
  蘇措在廣場角落找了張椅子坐下,讓夜風吹著,然後說:“最近好嗎?”
  “不知道。”他語氣冷靜下來,淡淡的說。
  “你暑假回國麽?”蘇措試探性的問。
  “回來做什麽。”許一昊啞啞的聲音的簡直不是他自己的,宛如大病經年的人才能說出來。
  “沒事,我就是問問你回來不回來而已。”蘇措頓一頓,艱難的說,“有可能的話,你暑假能不能回來一次?”
  良久的沉默之後,許一昊的聲音再次響起,毫無波瀾,較上次已經清楚得多:“你到底想說什麽?”
  蘇措靜靜看著遠處的垂柳,臉上浮起蒼白的笑容,隻說:“你回國的話,我再告訴你。”
  她不等許一昊的回答,把電話掛掉了;她獨自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死死抓住電話,活像一尊化石般一動不動;不知這樣枯坐了多久,她再次攢起力氣,撥通了另一個號碼,輕輕說:“許校長,他會回來的。”
  在畢業論文蘇措還是出了一點問題。她的英文很糟,在把英文文獻翻譯成中文時遇到了不少問題,她找應晨和蘇智求救,可是專業名詞太多,他們能夠幫的也實在有限。加上論文指導老師是一心期望蘇錯的論文拿到優秀畢業生論文,對她要求嚴格;蘇措於是挑燈夜戰了數個晚上,咬著牙把文章改了再改,可謂嘔心瀝血。
  臨睡前楊雪無語的看著蘇措還在對著電腦奮戰,歎口氣:“估摸著當年曹雪芹寫紅樓也就你這個份上了,其實,我看你翻譯的挺合適的,還改什麽啊。”
  熬的兩眼發青的時候,她在網上遇到了邵煒。他們聊了一會,蘇措知道他也是剛從實驗室回到寢室,據說是一組數據出了問題。
  見到她也這麽晚不睡,邵煒相當吃驚:“怎麽了?”
  蘇措徹底沒脾氣了:“英語論文翻譯成中文啊。我的英文爛的徹底了。”
  邵煒發了個笑臉過來:“就這麽點小事,愁成那個樣子了。你怎麽不早說呢。把文章發到我郵箱裏,我來看看,你先睡吧。別擔心,數學物理不分家的。”
  蘇措一想也是,憑她一己之力想把文章翻譯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下就把原文和自己翻譯的文章統統發給了他;那時已經很晚,她困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醒後蘇措查收郵件,驚訝的發現邵煒已經把文章翻譯好了,譯得比她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她一邊看一邊讚歎,深深為自己的英語感到慚愧;看完後她回複郵件感謝他,剛敲下兩個字,手就一動不動的僵在了鍵盤上:屏幕上清清楚楚的顯示著邵煒發過來的郵件時間顯示是淩晨四點。
  半個月後的論文答辯會上,蘇措的論文得到了所有老師的一致首肯,輕鬆的拿到了本科生優秀畢業論文。若幹年後她重新回到學校作報告,特地去了一趟物理學院,驚訝的發現到自己的那篇論文放在物理學院對外展覽的玻璃櫥窗裏。
  答辯完的當天晚上,係裏的同學一起去外麵吃了頓飯。此後的半個月,大家都是在不斷的吃散夥飯中過日子。吃到一半,蘇措接到了蘇智的電話。
  “我有一個同學三天後回國,我讓他給你帶了東西,你去機場接一下機吧。”
  餐廳裏到處是吃散夥飯的大四學生,聲音嘈雜得厲害。蘇措起初沒聽到他的說話,蘇智重複第二次的時候她才聽到,於是惱火的在走廊裏大叫:“為什麽要我去?”
  “你現在不是有空嗎,都答辯完了,”蘇智哼一聲,“再說人家給你帶了東西,麻煩你去拿一下有什麽不好。”
  “能有什麽東西?”蘇措懷疑的說。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嗎。”
  在蘇智的威逼利誘下,蘇措掐著點到了機場,她死活想不出蘇智能給她帶什麽東西來。一下機場大巴她就穿過層層人群往國際廳衝進去。乘客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從入口湧出來,她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的那個人會從那裏冒出來,於是問附近的地勤小姐問:“請問二十分鍾前從法國來的飛機到了沒有?”
  “法國?”地勤小姐搖頭,“沒有法國的,二點四十分到達的班級是從美國飛來的。”
  蘇措仰脖子看牆壁上巨大的電子時刻表。的確,今天從法國來的飛機隻有一趟,而且是很晚才到;在那個時間的班機的的確確是從美國飛來的。蘇智並沒告訴她接的人是誰,隻讓她站在入口,說那個人有她的照片,能夠認出她。
  正思慮著要不要離開,蘇措抬起頭來,再看了一眼入口。恰好看到一個人拖著行李,邁著穩沉的步子從入口處來,不論是樣貌還是氣度都那麽引人注意,一出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來往的所有女士不論老少都在打量他。
  蘇措眼睛一熱,轉身想悄悄走,可是沒來得及,那個人的聲音雖然不高,但仿佛隔著人山人海劈開空氣而來,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阿措。”
  勉強笑著,蘇措轉身迎上去,臉上帶上了笑:“噢,陳師兄。你今天回來?”
  “你來接我?”陳子嘉語氣有點不確定,但是那種欣喜是藏不住的。說話間他已經走到她麵前,把行李立在腿邊。他穿著白襯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有股陽光的味道,看上去與眾不同,仿佛那件衣服被他一穿就永遠不會過時,可見世界上是的確有氣度如虹這種東西的。
  “啊,不是,啊,其實也是——”蘇措左右支拙,胡亂答了幾句。
  陳子嘉漂亮眼睛裏閃過一叢光,然後陡然間黯淡下去,輕描淡寫的點點頭:“是蘇智讓你來機場的?”
  蘇措笑笑。
  “難怪他問我什麽時候回來。阿措,我一點都不知情。”
  陳子嘉眉梢些微一皺,表情頗為無奈。這一皺讓蘇措頭一次發現他眉毛極黑,但是依然蓋不住眼睛裏的黑色。蘇措發覺自己看他很久,迅速把目光移了移。
  “有人來接你嗎?”蘇措左顧右盼。
  陳子嘉微微低著頭,專注的看著她,一時忘記搭話。
  蘇措伸手在他麵前一晃,繼續問了一次。
  “有的,”陳子嘉為了掩飾剛剛的走神,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短信,“在外麵,我們一起回去。”
  蘇措微微一笑:“不了。”
  “這個時候你還跟我爭什麽,我真的是洪水猛獸麽?”陳子嘉無聲的笑,眼睛裏剛剛消失的光又串了出來,盡管他竭力壓製還是有一縷平時絕不會露出的痛楚無聲無息的摻雜在那從光芒其間:“我隻是讓你搭便車回市區,然後你願意回學校就回學校,我難道會攔著。”
  他沒有食言,車子路過華大校門的時候,陳子嘉讓司機停下了車。
  兩個人一路都沒有說話。陳子嘉這時才開口:“阿措,蘇智讓我給你帶了東西,現在我的行李箱裏,現在箱子裏亂成一團沒法給你,明天我整理出來,拿給你。”
  蘇措“嗯”了一聲。
  第二天傍晚,陳子嘉在學校裏找到她,蘇措那時候正穿著學士服和楊雪她們在外照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把連日來的暑氣洗得幹幹淨淨。那天是個夏日裏難得的陰天,和風習習的,帶著北方少有的水氣,蟄伏已久的同學紛紛潛了出來,穿著學士服流連在夕陽中拍下一張張照片,在這樣的環境中,每張照片都變得那樣詩情畫意起來。
  時近入暮時分,夕陽瑰麗得不想話,傾灑傾灑在諾大的校園,好像血一樣殷紅殷紅的。天空中時不時振翅飛過的鳥群和那殷紅的血色構成了一段蘇措對大學生活最後的印記。漸漸的天光黯淡下來。
  他們去的食堂人已經不多,飯菜很少了。兩個人打了飯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陳子嘉拿出書給蘇措:“看到你的文章裏很多地方引用過《飛鳥集》,我想你大概很喜歡這本,這次帶回來給你,這本是英文原本。”
  蘇措接過去,翻到扉頁,是陳子嘉摘錄的一段話其中的一段話,卻不是英文謄寫的,用很漂亮的正楷寫著,“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麽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久了。”
  蘇措深深看一眼他,輕聲說:“謝謝。”
  然後就沒人講話,靜靜地看著一天時光又從縵回的廊腰難以覺察地流過,漫上遠處的教學樓,順著柏油路,最後從食堂門口溜得無影無蹤。
  一直到食堂人影全無,他們才離開。
  蘇措對陳子嘉欠一欠身,“我回寢室。”
  隔了很久陳子嘉才“嗯”了一聲,他目光一直在別處,沒有去看蘇措離開的背影。他心裏清楚,她永遠都站在人群之外,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外,從來,從來不在他一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她心裏有太多用死亡鑄造成的徹骨冰冷的山,沒有活人能夠翻越。
  他猛然抬起頭來。忽然,他想試一試,縱然是堅冰,也總有融化的一天。
  從食堂回宿舍時蘇措繞了路,她走到了小花園裏,坐在假山後麵的椅子上,這裏曆來安靜,少有人出沒。在路燈下她慢慢翻著那本《飛鳥集》,書裏麵夾著幾張紙,上麵的字跡非常熟悉,是在那裏看到的?
  蘇措沒抬頭,恍惚中聽到腳步聲臨近,手裏的那幾張紙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拾,卻被來人搶先一步拿到手裏。
  抬頭一看,蘇措說:“米詩你也回來了?”
  然而米詩已經不像是米詩了。她依然非常美,可是眉心發暗,麵頰上流動著一股戾氣。可是她卻是笑著的,在青白色路燈的照耀下血色盡失,表情因此也格外詭異。“蘇措,你答應過我什麽?”
  蘇措擔心的看著她,苦笑:“我答應過你,不跟你搶陳子嘉。”
  “可是你沒做到。”米詩麵無表情到極點,聲音格外尖銳。
  咬緊了唇,蘇措想退一步,可是她背後是假山,實在無從可退。沉默片刻後,她說:“是的,我食言了。”
  米詩右手藏在身後,左手晃動著那幾張紙,聲音陡然溫柔:“你知道我多喜歡子嘉哥麽?為了他我可以連命都不要,真的,我很小就開始喜歡他,喜歡了一輩子,我這輩子隻愛他一個人。我都想象不到沒有他我怎麽活下去。可是他心裏隻有你一個人。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麽了麽,他說從頭到尾,他都當我是妹妹,從來不喜歡我。你看了這些文章了麽?全都是他寫給你的,每個字都是他寫給你的。這寫話,他一個字都沒跟我說過,一個字都沒跟我說過。你憑什麽霸占著他,憑什麽啊!你能為他做什麽?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傷他的心。”
  這時路燈晃動了幾下,一閃一滅之間蘇措看清楚她臉上猙獰的表情,說到最後,米詩雙目呆滯,嘴角勾出一個笑,近乎無意識的說:“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她右手從衣袖裏抽出來,蘇措看到光芒一閃,在她醒悟過來的時候,那道光已經插在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頭,飛快的闔上眼睛再飛速睜開;她先是到刀片反射出青白的路燈燈光,光芒中似乎還瞧得見假山的輪廓;然後才看到血從胸口噴薄而出,仿佛一簇一簇鮮紅的榴花,以瘋狂的速度蔓延著開放的蔓延過刀身和刀柄、衣服的前襟,最後開到沒有疆界的魆黑裏。
  那之後她才感覺到疼,從胸口開始,直至渾身的每個角落。
  倒下前她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夜色裏一道由遠及近的白色身影。

  二十八
  蘇措做了個夢,在夢中她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春天,她跟江為止兩人對坐在空寂無人的房間裏,麵前擺著一張棕色的棋盤,其上空無一子;耳邊有風穿過教室而過,房間外有幾棵茂盛的榕樹,遮住了太陽的光芒。江為止用食指和中指緊緊夾著一粒白子,卻遲遲不肯落下。她疑惑的看著他,隻見到他微微笑著,眼睛的光近乎狡黠:“阿措,隻論輸贏不算有趣,不如我們以承諾為籌賭這局勝負,如何?”
  隨著那個“何”字悠長的尾音,他的麵孔在餘音中模糊起來,蘇措驚恐之極,下意識的伸出手一抓——她冷汗淋漓的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陳子嘉近在咫尺的麵孔,蘇措在他閃爍著瞬間狂喜光芒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臉。這一天中她並不是全無知覺,她知道自己大量失血,出現過短時間的休克,她也知道陳子嘉一直在她身邊。
  “你終於醒過來了,”陳子嘉彎下腰,俯視著她的眼睛,啞著聲音,一遍一遍的重複道,“你醒過來了。”
  蘇措想笑,可是胸口疼得厲害;她眼角餘光看到自己的左手給他抓在手心,輕輕調節了呼吸,用極虛弱的聲音說:“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陳子嘉艱難的開口,在這一天裏,他終於領教了什麽才能叫真正的度日如年。
  他坐下來,抓住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這個從來衣著整潔一絲不亂的男生現在全然變了樣子,頭發衣服亂糟糟的,眼圈四周半清半黑,幾天沒睡覺的人都不會比他的狀況更糟糕。那麽英俊的一張臉憔悴起來,隻是讓人心碎。蘇措的手給他抓住,她能感覺到他渾身的每一處都在發抖。
  “不要告訴別人。”蘇措把頭側過去正對他。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就連這麽個小動作牽動起來胸口都宛如火燒,斷裂著疼,更不消說開口說話,幾乎每一個字都是用餘下的生命說出來的,“誰都不要告訴,蘇智,我伯父伯母,楊雪她們——”
  陳子嘉緊一緊她的手,凝視她的臉孔,要把她臉上的每個細節都記下來。她皮膚白皙,現在因為失血更是蒼白的透明起來,包括嘴唇鼻尖,更是半絲血色都麽沒有。他抱起她的時候她血流如注,那麽輕,真的一點重量都沒有。他俯身在她耳畔,輕輕說:“阿措,別說話了好嗎。任何事情我都會處理,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他語氣溫柔,可是蘇措迷迷糊糊中卻總覺得他有什麽地方和以前不一樣了,她頭暈的沒法思考,緩緩閉上了眼睛。
  陳子嘉冷靜的摁鈴叫來醫生護士。護士給蘇措換藥換衣服的時候;陳子嘉跟醫生來到了走廊裏。
  校醫院的那名醫生翻著病曆,點點頭說:“還好,心髒上傷口不大,不算太嚴重,已經有二十多個小時沒有再出血,說明開胸手術很成功,不用再做一次了。”
  “會不會有後遺症和並發症?”陳子嘉極冷靜的問。
  醫生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昨天這個英俊的男生來的時候,他幾乎是失魂落魄,坐在大廳角落裏的椅子上一呆就是數個小時,頭側到了陰影裏,任誰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也就是那麽幾個小時,然後他就恢複到那種冷靜的姿態裏麵去了。
  “這些都不會的。很多人的傷比她的嚴重得多,手術後都沒有什麽問題。”醫生說,“她現在吃飯恐怕有困難,這幾天燉湯送來吧。”
  醫生走後,那名年輕的護士端著換下來血跡斑斑的繃帶走出了病房;她看到陳子嘉緊緊捏著手機,默然的平視前方,腕上青筋曆曆可見;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說:“你進去吧——”說著小心的覷到他把目光轉了過來,不禁臉一紅,半晌後才說:“你這一天好像也沒吃什麽東西,你也剛剛獻了血,應該吃點什麽。她剛剛又睡了。”
  陳子嘉禮貌的道了謝,拿起手機到走廊的一頭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回到隻有蘇措一個人的病房裏,坐在那張並不舒服的但他已經坐慣的沙發上,合上了眼睛打盹。
  夏天的清晨總是提前來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亮了,幾乎是下意識的去看病床,發現蘇措已經醒了,正艱難探身的伸手去拿他放在床頭桌上的手機,很普通的動作她做的極其艱難,寬大的病號服也給扯歪了,露出了削瘦的右肩,暴露在晨光裏,那膚色幾乎是雪白,讓人疑心是不是反射著晨光。
  “醒了為什麽不叫我,”陳子嘉心一抽,扶著她的肩頭靠在床頭:“你要找誰?我給你撥號。”
  好些年都沒睡得這麽足,蘇措除了疼,還的確是恢複了一點精神,對著他笑了笑:“打回宿舍去啊。我得讓楊雪把我的電腦和書都帶來,不然日子多無聊。”
  陳子嘉撥通了電話,把手機遞給她。
  意料中的聽到楊雪的咆哮,蘇措艱難的講完電話,掛掉之後對他笑一笑,輕鬆的說:“估計她們十分鍾內會殺到校醫院的,師兄你走吧,她們會照顧我的。”
  陳子嘉坐在床沿,把她裸露在外的左手塞回被子裏,右手放到自己手心緊緊捂著,目光堅持:“我怎麽可能會走呢。阿措,你以為現在我還會聽你的?”
  蘇措張張嘴想說什麽,可是在看到陳子嘉堅毅的神色之後,識時務的閉了嘴。
  陳子嘉重重歎息:“阿措,對不起。”
  “說什麽對不起?”蘇措淡淡一笑,“我沒有怪你的。”
  陳子嘉深深的看一眼她,繼續說:“全天下的人,除了我爸媽,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可是我現在才發現,害你受傷的人的罪魁禍首居然是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有這場血光之災,性命幾乎不保。你受傷這件事全部都是我的責任。”
  蘇措中氣不足,說起話聲音輕輕的:“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扣大帽子,事情發生前,沒有人能料到的。本來就是計劃不如變化快,沒什麽。”
  陳子嘉眼神陡然銳利:“以後不會了,我保證沒有下次。”
  蘇措笑笑:“師兄,我也沒怪米詩,你放心,這件事情沒有人會懷疑到米詩。隻是,我不想再見到她。”
  “不會的,你不會再見到她的,”陳子嘉理了理她睡得亂糟糟的頭發,“因為我,你答應米詩什麽條件,是麽?可是你在答應她的時候,有沒有一分鍾為我想過?沒有誰能把我讓來讓去的。你到底明白不明白,一直是我死乞白賴的跟著你啊,可是你總不理我。蘇智又跟我說,給你時間——”
  蘇措別開眼睛苦笑。
  他搖搖頭,說:“其實,米詩的性格我最清楚,可以說全部是我慣出來的。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差點害死她。小時候我的性子頑劣,調皮起來沒有分寸,米詩快死的時候我才知道人活在世界上真的是有責任的,那之後壞脾氣全部都改了過來。從此也總覺得對不起她,凡事都順著她的心意,終於導致了她現在這樣任性妄為。你那麽善良,可是你不追究米詩的責任,真的是太過寬宏大量,我真的替她和她父母謝謝你。”
  蘇措一默:“她現在怎麽樣了?”
  “她那時也嚇壞了,看到你流血了之後嚇得手足無措,我想她也沒料到自己能殘忍的作出這種事情,”陳子嘉說:“她爸媽準備馬上送她回美國,現在正看心理醫生。”
  蘇措“嗯”了一聲,抬起目光看門口:“她們快來了,不說了。”
  楊雪她們幾個簡直像風一樣的闖進來。本來是積累了一肚子火氣準備發的,可是沒想到蘇措病情嚴重到躺在重病監護室裏,楊雪積累的火氣全退了下去。
  在她們開口之前,陳子嘉搶先說了句“你們聲音小一點,別問太多,她身體很糟”,他冷靜的表情和不溫不火的話有很強的震懾效果,一時間大家麵麵相覷,誰都沒開口。
  蘇措招呼她們坐下:“那天晚上回寢室的時候,我在小花園坐了一會,然後有人搶我手機,我沒給,那人就刺了我一刀。”
  盧琳琳眼淚都快留下來了,哀婉的說:“這兩天晚上都沒有見到你回來,我們都急壞了,生怕你遇到壞人。想不到真的遇到了。”
  楊雪簡直憤憤然,捶了一下桌子:“什麽學校!治安壞到這個份上了!劫匪在學校裏殺人都沒人管,這個世界還有沒有王法天理了。你看清楚那人樣子了麽?”
  “沒有,路燈壞了,我什麽都沒看清楚。”
  鄧歌出主意:“我們應該去寫信給校長辦公室。”
  蘇措眼皮一眨,立刻說:“千萬不要。”
  “為什麽?”盧琳琳傻傻的問。
  楊雪瞪一眼盧琳琳和鄧歌,打圓場:“不會的不會的,但這件事情總要有個說法不是?那麽多血白流了?”
  蘇措閉上眼睛:“與其想這個,你們不如想想怎麽給我弄點吃的,食堂應該開門了吧。”
  長時間的說話使得她疲憊不堪,喘息不停,一喘起來胸口又火辣辣的疼,好像又有人拿了一把細長的針在刺著傷口。她咬牙忍著,可是額頭上還是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陳子嘉看的麵色一緊。這時醫生來查房,看到房間裏這麽多人,嚇一跳,把她們全部趕了出去。
  在走廊裏商量著要給蘇措帶什麽吃的,陳子嘉掩上了房門出來,笑笑說:“你們不用給她帶吃的了,我會準備的。有空的話你們去陪陪她吧,我現在出去一下。”
  他說完就下了樓。她們湊到樓口往下看,發現陳子嘉鑽進一輛她們來時就注意到的黑色轎車裏,幾個人因為震驚而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盧琳琳捅一捅楊雪:“原來陳師兄家裏這麽了不起啊,太意外了。而且還對蘇措好得真是讓人嫉妒,她真是幸福。如果是我,肯定不大老遠的去那麽遠的地方念什麽研究生。”
  楊雪把手指放到唇邊“噓”了一聲:“咱們說就可以了,千萬別讓蘇措聽到。”
  幾個人連連點頭。那天晚些時候,盧琳琳和鄧歌因為畢業散夥飯都出去了;楊雪陪著她到了下午,看著蘇措蒼白的臉頰,楊雪忍無可忍,回寢室後就在校內的bbs上發表了一篇校園治安如何如何糟糕的文章,把這件事情繪聲繪色的描述了一次;結果本帖子獲得極大的關注,兩小時後就榮升了十大之首。
  蘇措知道這件事已經是第二天,她前一天已經就覺得不對勁,怎麽來探訪她的人越來越多,係裏院裏的同學都來探病;離譜的是,第二天,居然警察都來找她問話了。
  前腳送走那兩名警察,楊雪眉飛色舞進了病房。蘇措問她:“你幹什麽了?”
  楊雪拖過蘇措的筆記本,打開網頁,把帖子翻給她看:“學校治安太壞了,但是這口怨氣我可受不了,一定要為你討一個公道。”
  蘇措目瞪口呆。
  陳子嘉看到蘇措一臉不可置信仿佛見到鬼的表情瞪著電腦,也匆匆過去看了一眼,屏幕上清清楚楚的寫著大四女生遇刺性命垂危,旁邊還附上了學院年紀。之後數百條回帖,內容不外乎兩類,一類是義憤填膺破口大罵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類則是饒有興趣的討論說這個女生不是物理學院的最漂亮的那個女孩子嗎,怎麽美人薄命啊。
  蘇措本來還有點精神,現在全沒了,虛弱的說:“楊雪,我什麽時候性命垂危了?我什麽時候是物理學院的院花了?”
  楊雪看著她:“你一上大學就是了,大家公認的,難道你不知道?你也的確性命垂危,不是當時陳師兄到的及時,你真以為你現在還能跟我說話?”
  蘇措沒力氣跟她爭,說:“你趕緊想辦法把這帖子刪了吧。”
  楊雪振振有詞:“那怎麽行?我覺得影響還不夠。”
  “你想辦法把這帖子刪了。”蘇措忍著胸口的疼,費力的推了推電腦,繼續說。
  俯身看帖子的陳子嘉這時站起來,終於發話:“楊雪,謝謝你為阿措做的事情,可是你也看到了,不停有人進出對她的休息不好,而且這件事情,也不是發一張帖子就能解決的。”楊雪跟陳子嘉接觸不多,隻看到他笑容宛如陽光,說話道理深入人心,她仿佛被迷了心竅,連連點頭。
  片刻後楊雪回宿舍清理東西;蘇措看著她的背影,沒來由的歎了口氣,卻是心滿意足的:“我真高興大學的時候能有這個朋友。我記得大一開學的時候我曾經羨慕你跟蘇智的友情,現在我到底也有了。”
  陳子嘉笑著說:“你們兩兄妹也很有趣,一見麵就抬杠,而且次次你都能把他氣到絕倒,沒看到他還能給誰氣成這樣。”
  “這也是他自找的,”蘇措想起蘇智,不覺笑了,“中學的時候他在學校裏非常受歡迎,老師也喜歡,耀武揚威的,走路都快趕得上螃蟹那樣。我經常幫同學帶情書給他,他非但不領情,每次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罵我,後來他說我一句,我就還他十句。漸漸的也就練出來了。”
  陳子嘉搖搖頭,笑意頗有些不明:“他都說你什麽?”
  “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吃飽了撐著沒事幹之類,”蘇措一邊回憶一邊說。
  正說著,手機響起來,陳子嘉看一眼電話號碼:“剛說到他他就打電話來了。”
  蘇智的聲音幾乎是在用吼的:“陳子嘉,我看到網上說蘇措性命垂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幫我去學校看看她!”
  “別急,我就在學校裏。”陳子嘉這句話成功的讓蘇智的聲音低了幾個音調。
  蘇措眉毛一皺,要接電話;陳子嘉不給,直接去了走廊。半晌之後才回來,把電話轉交給她。
  “小傷,被人打劫了而已。”蘇措漫不經心的說。
  “你還騙我?”蘇智開始吼:“陳子嘉什麽都告訴我了,米詩是吧,我馬上回來。”
  這話一完他就掛了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已經是無人接聽了。蘇措極不滿的盯著陳子嘉:“你為什麽告訴他真相,你不知道他知道後肯定要氣瘋?”
  “你剛剛不是說羨慕我們的友情麽,朋友之交首先就是真誠,我認識他比認識你,足足早了一整年,”陳子嘉目光灼灼,“而現在,正是因為我的原因害得他的妹妹躺在醫院裏,這種事情怎麽能瞞?”
  一句話說的蘇措得啞口無言,靜靜看他一眼。
  想一想後,她打開電腦開始給應晨發短信。
  那天下午應晨回電話過來,聲音火急火燎的:“阿措,你勸勸蘇智,他一大清早的他就要往外跑,我們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
  那時病房裏沒有人,蘇措拔出手背上的吊針,扶著牆走過去反鎖上門,順著牆滑坐到地上,才說:“師姐,我知道。你讓我哥接電話。”

  二十九
  電話那頭蘇智明顯氣息不穩,聲音卻是蘇措從沒聽到的關切:“你現在傷好一點沒有。”
  “如果你不給我找事,全都好了,”蘇措頓一頓,說:“哥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想一下這件事到底能不能解決啊。”
  蘇智隻是關心則亂,並沒有真的想一下其中的利害關係。蘇措的聲音宛如一桶水澆了下來,他腦子裏清楚了七八分,悶悶的說:“怎麽了?”
  蘇措苦笑:“哥哥,你難道還會不知道米詩家是什麽背景嗎?估計我死了都未必會掀起什麽風波的。你回來了又怎麽樣?你不回來又怎麽樣?她捅了我一刀,難道我能也這樣對她嗎?或者你去捅她一刀?”
  “陳子嘉當時不是也在?”蘇智一默,說。
  “在不在又怎麽樣?”蘇措微微一笑,“我能逼著他去指證米詩?於事無補啊。再說我也沒什麽大事,躺個把月就好了。反正也是放假,沒有關係的。”
  “難道就這樣了?”蘇智聲音難聽之極,仿佛喉嚨都給扭曲了。
  “還能有什麽辦法呢?”蘇措摁著胸口,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點,“而且米詩,我是真的沒有怪她。我還記得她那時那個絕望的樣子……這件事情論真的要論起來,也是我的錯。我答應過她的,是我食言,我對不住她,受傷算是我的報應吧。”
  “什麽見鬼的報應!”蘇智陡然惱火,蘇措聽到凳子被踢翻的聲音,“你居然信這個?我告訴你,你沒有什麽對不起她的,愛情是能讓來讓去的嗎?我昨天晚上就想罵陳子嘉,敢情你不是他妹妹啊——”
  說著他氣焰一下子沒了:“算了算了,他現在比我還難過,我也不去怪他了,他跟我說,看到你在醫院裏躺著,他那瞬間覺得萬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說來說去,好像都是我的問題,我當時就不應該介紹你們認識,我這一晚上根本睡不著。我在想是不是我錯了,你日子已經過的夠艱難的。”
  “那你就不要回來了,我挺好的,”蘇措笑了笑,說,“你回來了也礙眼,我們不說三句話又得吵起來,為了我養病考慮,你千萬別回來了。”
  蘇智重重歎口氣。
  “還有,這番話你別告訴陳師兄,”蘇措說,“我知道你們關係很好,什麽都談,可是有些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我連這個分寸都不知道?”蘇智“唉”一聲,“不過你不要以為這些想法陳子嘉會想不到。他那麽聰明的人,又在那種政治家庭的環境裏長大……阿措,哪怕你再聰明,可是在社會閱曆人情世故上遠遠不及他,隻不過,他什麽都不會說,尤其對是你我。”
  “嗯,我有數。”兄妹倆很少這麽推心置腹的說過話,蘇措疲憊的笑笑,她有點不管不顧,平時決不會訴諸於口話居然就那麽說了出來,畢竟電話那頭的人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了:“我想起那年劉菲師姐跟我說,我跟他們不是一類人,現在想起來,她真的看的很遠。”
  “她跟你說過這個?”蘇智沉默,“我們都差不多啊。現在我也覺得,她說的很對。”
  蘇措一愣:“哥——”
  蘇智卻什麽也不肯多說,閑扯幾句之後就掛了電話。
  她本科生涯的最後幾天全是在醫院裏度過的,傳說裏的散夥飯大醉而歸她完全沒有感受到,甚至畢業照都沒有機會去照。全係的同學來醫院看過她好幾次,在他們的笑語聲中,蘇措終於才找回到一點畢業時當有的生離死別的感覺。
  幾天後的畢業典禮,蘇措無論如何堅持要親自去領畢業證,楊雪氣得在病房裏到處轉:“你都傷成這樣了,床都下不得,還去太陽底下站著個一多小時?我幫你把畢業證拿回來就好了。你不是不樂意讓人知道你病了嗎,現在怎麽又不怕了?”
  “此一時彼一時嗎。反正你要推著我去。”
  “推著你去?”楊雪詫異的抬起頭來。
  陳子嘉推著了一輛輪椅進了病房,攙扶著蘇措坐上輪椅。
  去到運動場的一路上,蘇措不聽的被人行注目禮,指指點點。正是六月底,陽光毒的利害,穿著又厚又沉的學士服,每個畢業生都熱的冒油。蘇措排在物理學院的方陣裏,感覺到胸口再次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還是血。
  冗長的畢業感言之後,終於開始發畢業證。
  前方的人群一陣嘈雜,楊雪興奮的回頭看了一眼蘇措,說:“啊,給咱學院發畢業證的領導是校長啊,今年咱們運氣不錯。”
  看到許校長走進,蘇措示意楊雪把自己攙扶起來,她手臂一用力胸口又開始有種被撕裂的感覺,腳步一個滑動,沒有踩到地麵上而踩到了輪椅前的橫杆上,整個人不可抑製的向前栽去,楊雪和前麵的同學同時扶住她,一個抓住她的右臂,一個扶住她的左肩,用力不均,蘇措感覺到胸口更濕,不過好在穿了學士服全黑,外麵什麽都看不到。
  踉踉蹌蹌站穩之後她看到許校長站在陽光裏,拿著她的畢業證,無聲的打量她。楊雪詞不達意的解釋:“啊,許校長,她受了很嚴重的傷。”
  許校長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蘇措伸出雙手接過畢業證,輕輕說了句“謝謝校長”之後跌坐回輪椅裏。她低下頭,頭發垂下來擋住了眼睛,她沒打開看畢業證,隻是不斷的撫摸封皮上金色的字跡,忽然覺得眼眶一酸,那上麵的字跡也模糊扭曲起來。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蘇措木然的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睛,感覺到手指尖觸到一片濕意。
  回到醫院的時候陳子嘉剛剛不在。蘇措脫下學士服,楊雪愕然的發現血滲透了繃帶,在白襯衣上不客氣的鮮紅了一大片,並且還有繼續擴散下去的趨勢。
  楊雪看著護士給她上藥換繃帶,心疼的直哭,絮絮的說:“我就讓你不要去不要去的,你非要跟我強什麽啊。”
  蘇措瞪一眼她:“我還沒死呢,等我死了你在這麽哭好了,那時候我絕對一點意見沒有。”
  護士這幾天下來,跟她們認識的比較熟了,她盯著蘇措:“蘇措你也愛惜一點自己吧,上一次是陳子嘉輸血給你的,難道這次還要他輸血給你?”
  蘇措一怔,楊雪搶先問:“上次是他輸血給蘇措的?”
  “是啊。當時血庫裏沒有AB型,難得他們的血型一樣。”
  在楊雪露出任何表情之前,陳子嘉提著保溫飯盒進屋,看到換下被血浸透的繃帶一大堆,臉一下子就白了,眼神淩厲的讓人不敢多看。
  蘇措側了側頭,一言不發;楊雪一愣說:“蘇措,我想起來了,你那堆書我忘記托運了,我得馬上去。”說完知趣的頭也不回的匆匆走了。
  護士歎口氣,也轉身離開病房。
  陳子嘉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幾次神色不定之後終於恢複到正常的顏色。他過去關上病房門,順帶著拉上門上的窗簾;隨即重新落座,打開保溫杯,把粥倒出了來,溫和的說:“這是大棗和枸杞熬的粥,非常補血。”
  他這幾天天天跑醫院,一日三餐的送飯來,好幾個晚上都住在病房,雖然看似神清氣爽,英俊的可以隨時跟人合照,可蘇措知道他累得厲害。她接過來粥喝了一口,然後放下:“師兄,你不用再照顧我了。我不想跟你爭什麽,但我受傷從來不是你的責任,你的情我都領了。”
  “我們兩個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念研究生,你難道連讓我照顧都不肯?”陳子嘉拖過椅子坐下,集中所有精神看著她,靜靜的說,“你的傷又惡化了,還要瞞我。”
  光線透過紗窗已經減弱了不少,不再那麽刺目。蘇措隻覺得揪心,別過頭,看著藥水順著細長的透明管子一滴一滴的流到血脈之中,很久後才說:“師兄,我什麽都給你不了你的,以你的條件,何苦。”
  “你強撐著去拿畢業證是因為江為止吧,你根本不是給自己拿的畢業證,你是給他拿的。”陳子嘉微微一笑,幾乎是篤定的說出這番話:“可是你知道麽?你對他有多深的感情,我就對你有多深的感情。你爬不出來,我又怎麽能出來。”
  防不勝防的聽到這番話,蘇措大腦瞬間失靈,她猛然伸手緊緊覆住額頭和眼睛,喃喃自語般重複的說:“別說了別說了——”
  “我不說了,”扶住她的肩膀讓她躺下,陳子嘉輕輕說:“你好好休息。”
  睡醒之後已經是晚上,外麵漆黑一片,風聲如弦,急急拍打著窗戶。有個人站窗而立,病房裏沒有開燈,外麵的月光微弱而薄,他的輪廓模模糊糊的,隻能依稀看出他很高,蘇錯費力的把他的背影和外麵的夜色分開,可惜怎麽也不成功。
  “為止。”
  叫完之後她捂住嘴,這麽多年,她怕自己失聲哭出來;那個人刷一下回頭,卻沒有靠近,夜色裏那雙漂亮狹長裏眼睛光芒閃動,宛如星辰。
  艱難的扶著床頭櫃坐起來,蘇措輕柔的說,“真的是你嗎?你回來看我?住院的那天我夢到你了——”
  病房裏的燈一下子亮了。
  起初眼前是一片白,後來人影從光線中剝離開,蘇措終於看清楚麵前的的確是有人,可是那張麵容和記憶中的有了偏差,雖然很像,卻不是他。
  “我不是江為止。”許一昊靜靜的說。
  “你怎麽回來了?”陳子嘉站在門口,疑惑的問,“又怎麽知道醫院?”
  許一昊坐下,目光不知道看向哪裏,但是卻在回答剛剛的問題:“我是下午回來的,我爸說她傷得非常嚴重,住院了,我就來看看。剛才去問了問醫生的情況。醫生說是你送她來的。醫生還說她是心髒刀刺傷,傷口不大也不深,但是割到了冠動脈,出現過短暫的失血性休克,然後……”
  他重複著剛剛聽到的醫學名詞,以“這個故事永遠不會完結”的語氣一直不停的說下去。
  等到他說夠了,陳子嘉才說:“都沒錯,是這樣。”
  蘇措的目光漸漸恢複清明,淡淡的說:“陳師兄麻煩你出去一下。”
  陳子嘉輕聲歎了口氣,帶上了門。
  “你要說什麽,”許一昊說。
  “我一直沒跟你道歉,我不知道怎麽才能跟你道歉。”蘇措緩慢的開口:“如果我是你,也不會原諒自己。真的,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因此遷怒於其他女生,也不要因此遷怒為止。你都沒見過他,也不了解他,所以請你不要怪他。”
  “你找我回來,就是說這個?”許一昊靠著牆,麵無表情。
  “是,就是這個。對不起。”蘇措看著他,問:“如果那天我休克之後就死了,像我的爸媽,像我的爺爺那樣死了,你還會怪我嗎?”
  他強自鎮定的神色終於起了變化,疲乏,悲憫,愴然,無奈,太多的情緒如潮水一樣湧來,然後都不肯退卻,全部堆積在他的眸子裏:“不要說傻話。”
  蘇措隻笑:“我也就是說說。我能活著是我爸爸媽媽的兩條命換回來的,所以我怎麽會死呢?他們是抱著我死的,車廂爆炸了,碎片到處飛,可是他們一動不動的抱住我,還捂著我的眼睛。父母都是這樣的,為了孩子,什麽都舍得,什麽都給得起。所以你別跟許校長鬥氣了。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是為你好。真的,他也隻是你一個人的父親而已,從來也不是別人的。”
  許一昊聽完後靜默良久,那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是我爸讓你來當說客的?很好,他沒有找錯人,他從來也沒找錯人。”
  窗外風聲更急了。蘇措聽著聽著倦意襲來,笑笑:“你誤會了,許校長非常擔心你,他隻是請我叫你回來;這些話是我自己多事跟你說的。”
  說完她靠著床頭,不再說話。許一昊到底還是被這番話觸動了,終於扭頭離開;他擰開房門,跟門口那人短暫的對視之後,說:“你照顧好她。”
  走廊裏風聲闖堂而過,兩人衣服頭發都吹得像一個方向;驚雷聲響在耳畔,閃電起的時候,他看到陳子嘉鄭重的點點頭。
  雨終於傾盆而下,熱了這麽久,也應該涼快一下了。懷著這樣的念頭,蘇措睡著了。
  放假後學生們都離開了學校,楊雪晚走了幾天,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一位師姐的宿舍裏,因為不再像畢業的那幾天那樣忙得兩腳生煙,她天天往醫院跑,不熱的清晨和傍晚推著蘇措去校醫院外的小院子裏看看風景,熱的時候在病房裏吹著空調陪著蘇措聊天敘舊,同時幫蘇措解決那一大堆水果,一說話就是“想當年如何如何”,她們自己都覺得,這番光景就像兩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樣。
  楊雪從外麵回來,把一遝單子給她看:“查了一下,因為有保險,醫療費也不是很多。不過,他們說陳師兄全都付清了。”
  蘇措翻著各種費用清單單子,鬆口氣:“還好,還好。”
  “我是在想,你給他錢他會要嗎?”楊雪問她,“他應該不會在乎這點錢吧。”
  “欠債還錢嗎。”蘇措撇嘴,遞過去一張紙條,“這個是他的卡號,你幫我轉帳過去吧。他又不欠我的。”
  楊雪不以為然:“換錢容易還情難啊。”說著她眼角餘光瞥到陳子嘉站在門口,一下子愣住了,笑容僵硬許多。
  蘇措笑笑:“正商量著還錢給你呢。”
  陳子嘉看了她一眼,眼睛裏全是歎息,良久後他點點頭說:“你有錢的話,就還吧,如果沒有,也不急。”
  放假之後的一個星期,楊雪被家裏幾個電話催了回去,說是她爺爺病危。蘇措本來想去送她,可是楊雪堅決不答應;最後她隻能在靜靜坐在病房的窗口前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忽然生起一種涼透肺腑的蒼涼感:在將來的很多年裏,她都不會再次碰到這個有著爽朗笑容的女孩子了。一個時代隨著這個背影就這麽過去了,就這樣淪為了記憶。就像是一首詩裏寫的:我們如海鷗之與波濤相遇似地,遇見了,走近了。海鷗飛去,波濤滾滾地流開,我們也分別了。

  三十
  研究生的基礎課程學習是在西部的一所大學裏學的,為期一年半。那所大學雖然不及華大那麽有名,但在國內也是一流的大學,城市是有名的古都,千多年來都彪炳史冊,隨便挖個坑就能挖到瓶瓶罐罐。仿佛所有的風光全在那一千年曆耗費掉,現在看上去也就是個普通的大城市而已,如果不是無處不在的遺址,也跟別的地方沒有差別。
  蘇措現在的室友都比她大一些,也都是物理係的,在寢室的時間都不多。其中一位已經結婚,一位預謀結婚,另一位和蘇措一樣本科同級的女生則跟男朋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蘇措跟她們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平時見麵少,都是各幹各的事情。她除了上課幾乎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她有時候想,像大學時代的那種友誼似乎一去不複返了。
  研究生認識的同學比本科生少一些,相交都不深;蘇錯還是依然獨來獨往,上上自習,去圖書館看書,提前課外的課程,成績一如既往的優秀,英文依然叫她覺得無奈。
  大學跟蘇措要念的研究所離的不遠,幾個小時的汽車也就到了。邵煒一旦有了假期都會來學校找蘇措,他自小長在這座古都裏,對周圍的一切都很了解。他帶著她去市裏有名的一些景點參觀;餓了,就去街邊小店吃熱氣騰騰的刀削麵羊肉泡饃。
  蘇措百思不得其解,問邵煒:“為什麽這裏哪怕是個雞毛小店裏的小吃都這樣好吃?”
  窗外飄著細雪,屋子裏卻溫暖如春。邵煒笑起來,露出了一對酒窩:“你以前沒機會吃這些吧。現在得感謝我不是?”
  “感謝啊感謝,要不要我準備給你立個排位,天天燒柱香?”蘇措笑著跟他廢話。
  邵煒兩道眉毛寫了個倒八字:“那倒是不必了,還不如現在天天給我燒燒香,請我吃個飯什麽的。”
  “那好啊,”蘇措笑:“這頓我請吧。”
  說歸說,可是真的吃完了飯,還是邵煒搶先一步給了錢。他神秘的笑笑,領著她朝公車站的反方向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很快繞進了一條小路,一條積雪寸餘深的小路,行人來往不多。沿著小路小路盡頭有一扇虛掩的紅褐色鐵門。
  鐵門外有立著一塊醒目的石碑,蘇措看到碑上的幾個大字,心頭湧起溫暖的感覺。邵煒一笑:“你以前說過你想來看看的,我就帶你來了,下雪之後來看最好。”
  門口是一條小路,一個老人正在清理一條路。看來他的工作剛剛開了頭,蘇措想去問路,他隻是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高聲喧嘩,然後朝後一指。
  蘇措抬眸朝遠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幕叫她震驚得說不出來的畫麵。那是一片極其開闊的場地,積雪覆地,漫天皆白。天地之間毫無輪廓。隻剩下那片遺址傲然從雪地裏挺拔出來,幾乎是騰空而起,壁上青色的磚石讓皚皚白雪那麽一對比,竟然變成了黑色,色彩對比強烈,從而本來就巍峨的高台更加巍峨。
  蘇措伸手捏捏自己的臉頰,好半天才確信自己依然活著。
  信步朝前走去,真實的感覺又回來了。那麽大一片場地堆積著白雪,白的不可思議,讓人都不忍心踩上去。空曠的四周,除了他們再無旁人。每踩一步,都會引發出積雪咯吱咯吱的聲響,然後回頭,清晰的可以看到兩行腳印。
  站在高台朝四下看去,遠近的一切盡收眼底。樹木仿佛給淹沒在這場大雪裏,也模糊了影子,低矮成片的灌木,全都給雪蓋住,隻露出頂上的幾跟枝條浮在雪層上麵。
  這樣壯闊的景象使得蘇措仿佛成了化石,她怔怔立最高的台階上,任憑風雪拍打麵頰吹亂頭發,手足都不能動彈。在這種古都,風雪仿佛都跟別處不一樣,彌漫著一股沉重,孤寂的曆史氣息,每一聲仿佛都在訴說著這裏曾經發生過的故事,仿佛隻有那些消失的故事才是真實的,其他的,包括現在都是虛無,沒有人存在,沒有任何東西存在。
  蘇措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暖。她回過神來,邵煒正把他的圍巾套在她的脖子上。圍巾上還帶著他的體溫,非常溫暖。
  “我知道你會喜歡,”邵煒伸手在空中一比劃,笑著說:“幾年前我來過這裏,當時的情景跟這番景象一幕一樣,滿地積雪竟然沒有一個人踩,這裏好像全變成我一個人的。”
  一陣風吹過,蘇措這是才終於覺得涼起來。她把手放到衣兜裏,笑微微的點點頭。“太震撼了。我隻顧看這一切,什麽都忘記了。”
  邵煒忍不住手心發癢,為她緊一緊圍巾:“你看風景,我看你啊。”
  風聲陡然大起來,呼嘯把這句話也跟著帶走。蘇措沒有聽到,她蹲下去,抓起一把雪,然後斜了斜手心,看著它重新飄到地上。邵煒隻是看著她。她今天穿著深紅色的格子大衣,站在雪裏楚楚動人,眼睛流淌著靈氣,渾身上下是一種近似雪的氣質,好像也是從天上來的,不染半點纖塵。
  那天的冬天據說是若幹年裏最冷的一次,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雪,蘇措回家過了個年再回來發現積雪還是滿地,到處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積雪全部化盡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下旬了。
  那個整個一年裏,對蘇措生活造成影響的隻有趙教授因為心髒不好而生病住了院這一件事。蘇措沒有見到過在學術上比她還認真的人,就算住了院還在看書,對學生要求更加嚴厲。
  兩位師兄出了病房就唉聲歎氣吐舌頭。蘇措不明所以,詫異的看著他們;那兩位擺出沉痛的看她,其中一位還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現在還沒到研究院來,來了之後你就知道了。”
  基礎課程結束之後蘇措開始勞師動眾從大學大包小包的搬到研究所去,反正是從一個宿舍搬到另一個宿舍而已,也沒什麽分別。
  但是研究所的宿舍的條件比大學裏的的確確好的多。整個研究所一共就一千多人,研究生四百來人,其中女生少得可憐,所以研究生和普通的研究人員全都住在一棟樓裏,一個人一間宿舍。幾棟宿舍湊成了一個四合院,大家也懶得打電話了,經常找人就是扯著嗓子吆呼,不讓所有人都聽得到就是不甘心。
  邵煒站在她的房間裏發感慨:“男生兩個人一間宿舍,女生一個人一間,真是太重女輕男了,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看有必要成立個男權協會。”
  “還成立男權協會?”蘇措白他一眼,“你不怕研究所裏女生太少,你連個女朋友都找不到?”
  邵煒若無其事的笑笑。他第一次來蘇措宿舍還是一個月前這學期開學初的時候的事情了。那時候她剛剛搬來,房間一點煙火氣都沒有。房間說不上一塵不染,甚至還稍微有點淩亂,枕頭邊一摸就是書,可反而這樣稍微有點亂亂的,看上去則溫暖得多了。
  真的進了那個粒子實驗室,蘇措才知道那兩位師兄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了。她的專業是理論原子物理,主攻方向是微觀粒子的深層物質結構和重粒子碰撞,這項工作涉及到的物理理論幾乎到了艱深的地步,往往先提出一個想法,然後蘇措依次建立起一個數學模型,計算,再想用想方設法的試驗。她的數學相當不錯,可是很多時候還是需要邵煒的幫忙才能完成數學這部分的工作;至於試驗,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體力活了。這門學科必須要跟世界緊密結合,每天都要留意外國物理學界的最新動態。以蘇措的英語水平,別人兩小時就能閱讀完的文獻,她得多用處出兩倍的時間才加以閱讀,才能確定自己把這篇文章全部看明白了。
  所以她宿舍的燈每天都是最晚關的。大家都打趣說,蘇措的房間是研究院裏的燈塔,不論多麽夜深,隻要朝她那裏一看,都可以看到光芒和希望。
  這麽刻苦也是卓有成效的,起初是她的勤奮得到了導師們的一致公認,幾個月後再有人談起她都感歎著說,真是個很有想法,思維靈活的女孩子啊。
  平時的研究工作總是那麽繁忙,一年的時間伴隨著西北高原的再綠再黃飛快的過去了,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好像是那個李迫大夢的故事,睡下時還是年初,睜眼時已經到了年底,好像一年的都給縮減成了一晚而已。
  研究生的假期幾乎成了擺設,能不能真的放假全憑著老師的一個意思。尤其是如果在放假前一個月得到要求說要作一個新的項目的時候,同是理論原子物理專業師兄師姐們就開始齊聲歎氣,這個寒假將被大大縮短。他們五個人加上數學組的邵煒和三名研究生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兩眼發直,一隻眼睛盯著顯示器上的數據,一隻眼睛緊張的盯著那台據說造價若幹百萬的加速器,不敢有任何閃失。
  因為每天早上又的絕早,半夜三更才回宿舍。大家都用“兩眼一睜,忙到熄燈”來形容所謂的淒慘狀況。
  好容易盼到一個周末,提前做完工作後,一夥人跑到邵煒的宿舍自己做飯吃。邵煒雖然頂著本研究院最年輕研究員的名號,但人幽默開朗,跟誰都有說有笑,對客人來者不拒,半點沒有架子;加上他廚房裏什麽東西都有,大家自然樂的往他那裏跑。
  還沒進屋蘇措就接到了起碼兩三個月沒聯係的蘇智的電話,第一句話就單刀直入,語氣不容辯駁:“阿措,我跟應晨下周結婚,你馬上來法國參我們的婚禮。”
  “什麽!結婚?”蘇措大叫。那叫聲嚇了所有人一跳,目瞪口呆的看著她。
  在大家的印象中,總覺得蘇措是那種站到哪裏都會是一幅畫的女孩子,而這樣的女孩子通常是從來不會大喊大叫的。
  太驚訝的蘇措給門欄絆倒,險些撞上半開半掩的門。邵煒一把扶住她。跟屋子裏眾人點頭示意之後,她去走廊接電話。
  大學畢業也兩三年,這期間她也確實參加了不少婚禮,可是現在結婚的是蘇智,她實在太震驚且意外,大腦暈糊糊的。
  “啊,結婚啊——”一陣西北的夜風吹過後,蘇措終於反應過來他說什麽,大笑出聲:“恭喜恭喜,蘇智啊,你終於把應師姐取進蘇家大門了,真了不起。我可以名正言順的叫她嫂子了。不過你們怎麽不事先告訴我一下,我也好準備賀禮。”
  “事先告訴?一早就發郵件告訴你了,”蘇智抓到語病,“手機也經常關著,我打十次起碼有九次不通。”
  蘇措低聲下氣的連連賠笑。她以前的數個郵箱全都廢棄了;在實驗室的時候人人必須關機,蘇措成了習慣,哪怕是平時也很難再想得起開機;而研究所的電話她也壓根告訴過外人。
  “爸媽今天也來法國,打算年了再回去,”蘇智笑道:“他們知道你忙,所以來的時候也沒叫你,但是機票都給你預訂好了……”
  蘇智交待著細節,蘇措想插話但是失敗了;應晨笑著一把搶過電話:“阿措,你快點過來。”
  書念完了工作了,也也確實該結婚了。蘇措感慨萬千。蘇智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之後就去了一家極有名的跨國公司總部工作;應晨則做了翻譯官。二人前途和愛情一片光明,叫人欣喜。
  可以想像出他們幸福的樣子,蘇措掛掉電話後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長久不散。她回到邵煒的宿舍,裏麵也很熱鬧,電腦裏放著一部若幹年前的喜劇片,看的大家拍桌子,笑得前仰後合。平時大家都被數學物理折騰瘋了,一兩個月都瞄不上一眼電視,去電影院看電影更是天方夜譚一般,現在這麽開懷也是難免。
  看到蘇措進屋,一名師姐最先問出來:“你剛剛說誰結婚了?”
  “是我哥哥,”蘇措抿嘴笑著,這幾天的疲憊一消而光,眼睛裏光華流轉,讓在場的男士看的都是一愣,“今天晚上我來做飯吧,你們誰喜歡吃辣的?”
  大家都把手舉起來。
  “那做水煮魚吧。”蘇措笑盈盈,轉身進廚房。
  廚房裏的燈很亮,比外麵的房間亮太多了,簡直是晃眼,蘇措花了幾秒鍾才適應這種亮度。她看到邵煒正在切菜,魚已經收拾好了,放在磁盆子裏。
  “蘇智結婚了?”邵煒笑著問她。
  “下周舉行婚禮,”蘇措一臉釋然:“我的哥哥到底成了別人的丈夫。”
  放下菜刀,邵煒遺憾的說:“現在又這麽忙,那去不了。”
  蘇措點頭,“可不是呢。不過想一想他們應該是最美的新郎新娘了。”
  邵煒目光莫名的看她一眼:“新郎新娘都是最美的。”
  蘇措失笑:“你說的是對,可是我偏心。”
  她洗完手來到灶台前,麻利的往鍋裏倒了小半鍋油,然後又開始調佐料。邵煒盯著她白玉般的側臉發了會呆,“嘖嘖”讚了兩聲,說:“小師妹,你好像是武俠小說裏的那種奇人一樣,深藏不漏的,一旦出手就嚇壞一幹人等。”
  蘇措笑意一深:“我以前還覺得你會做飯更讓我吃驚呢。”
  “在這個地方工作,不會做飯怎麽行。”邵煒一指外麵的那群人,愉快的說:“別看他們坐著不動,其實每個人都會個拿手菜,不過材料不夠,也沒辦法了。”
  “那也的確是。”蘇措感慨的說。研究所的確是前不著店後不沾村,進進出出都要檢查證件,一般的菜什麽的還都是托食堂師傅買回來。
  “你等等。”邵煒叫住了她,從牆上取了條圍裙下來,站到她身後,“穿上這個再忙,免得把衣服弄髒了。”
  蘇措滿手都是澱粉,隻好舉起雙手讓邵煒幫忙穿上;片刻後圍裙還沒係上,後頸卻開始有些發癢,一股溫暖的氣息停留那裏盤桓不去,急促的呼吸聲響在她的耳畔,兩隻手也不知何時停到了她的腰間。
  前麵就是灶台,進不得,沉默半晌之後蘇措終於回頭,鼻尖恰恰擦過他的。因為兩人距離太過接近,蘇措隻能看到了他如深潭般的眼睛和兩道幾乎快給頭發遮住的劍眉。認識了若幹年,可是她頭一次發現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在燈下一晃,極其透明。
  這輕微的觸碰讓邵煒眼睛裏清明回複,他慢慢直起身子同時退後一步,露出抱歉似的笑容,說:“對不起啊,小師妹。我隻是發現,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歡你。”
  油開了,煙從鍋裏串出來,起初是一縷一縷的,後來則大片大片的升到空氣裏。蘇措慢慢的轉身過去,轉身把魚塊倒進了鍋裏。鍋裏頓時炸出響聲,這個時候,她仿佛聽到他在後麵輕聲歎氣。

  三十一
  那年寒假蘇措第一次沒回家過年。研究院放了幾天假,她縮在寢室裏大睡特睡,仿佛要把這一年欠下的瞌睡一股作氣的補回來。醒過來的時候她就上網,祝福所有的認識的人春節快樂,又讓蘇智把結婚照傳給她。
  除夕晚上,沒有回家的學生和老師在活動室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晚會,雖然活動室簡陋得很,但是柔和的燈光卻恰到好處,但是五六十人聚在一起,不分上下級不論師生都打成一片,氣氛罕見的好,就連趙教授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蘇措端著一杯飲料,走到寬闊的陽台上散心;她這時才發現邵煒也在,他斜靠著陽台,手臂搭在欄杆上,靜靜看著一樓陽台外隻剩下殘枝的花園。她轉身想走,邵煒已經回過了頭,笑著對她揮手示意。路燈的燈光下,那笑容不甚真切。
  她一猶豫,還是走了過去。那晚之後,蘇措在沒跟他單獨說過話,第一是因為忙,第二是她不知道要說什麽。
  “邵師兄。”蘇措也靠在陽台上,輕輕叫了他一聲。
  “剛剛看到我,就準備走的?”
  蘇措沒回答。
  “起初沒告訴你就是怕你這麽對我,避之不及。”邵煒看似若無其事的笑笑,“我也自負聰明,天文地理無所不通,可是拿到你麵前,什麽都沒效了。”
  他笑起來眼角有了幾條細細的紋路,雖然不多,但是每一條都很深,蔓延到了鬢邊的頭發裏。
  蘇措盯著那幾條紋路,慢慢的說:“師兄,你也應該交一個女朋友了。嗯,你找個女朋友還不容易嗎。”
  “小師妹,有時候你也真狠心,”邵煒神色變一變,唇角輕輕抽動,到最後演變成一個苦澀和痛心兼而有之的笑:“有時間的話我會的。你也幫我留心著點。”
  這時有人高聲叫他們進屋。沒有人看春節晚會,房間的那台高清晰的大電視已經給關掉了。老師們都已經走了,隻剩下三十多位研究生,熱火朝天的商量今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幹什麽,邵煒不為人察覺的瞥一眼蘇措,笑著提議跳舞,人人都連聲叫好。錄音機放音樂的效果並不好,又恰好活動室裏有架鋼琴,有人就說:“可惜啊,要是有人會彈琴就好了。”
  半晌沒有人回答。那架有些年頭的鋼琴隱蔽的藏在角落裏,沒入了燈光深處,顯得很落寞。一縷燈光照在黑色的琴蓋上,似有若無,那光芒讓蘇措失神,直到邵煒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頭。她回頭看到諸人期待與遺憾皆有的表情,於是站出去一步,點點頭說:“我會。”說完看到每個人臉上大喜過望的神情,又立刻補充了一句:“不過好些年沒再彈,手都生了,還有曲譜也記不準。”
  “別擔心,這裏有的。”邵煒在鋼琴背後的紙箱裏翻出一遝曲譜,邊撲著上麵的灰邊說:“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但是應該還能用。”
  “這些都是趙教授的,她丈夫以前是鋼琴家。那年我們說要搞活動,也需要曲譜,趙教授就讓我們去她那裏搬,她的房間裏好像還有好幾箱子,”另一人走過去,同樣翻看起曲譜,“小蘇,隨便找個你會的彈的曲子吧。”
  箱子裏的曲譜全得有點不可思議,從肖邦到貝多芬都有且全;蘇措彎腰,一本本的翻看。放在最上麵的一本就是梁祝,每個樂章都有。蘇措手一抖,拿了起來擱到了架子上,開始失音,音色很準,好像昨天才人給調過的。
  的確很多年沒彈過琴,但《梁祝》是蘇措曾經彈的再熟也沒有了,幾小段之後她就找回了感覺,思緒也不由自主的給這首曲子牽引著帶走了。每個音符從她手下跳出來的時候,仿佛時針就無聲倒回去一點。她逆著來時路往回走,追溯著過往的痕跡,起初,在大三的那個暑假門口停留,小提琴的弦聲在那裏盤桓不去,大聲歌唱;然後再往回,往回,最後終於回到早已不複存在的那個高三——
  裏麵的一切早被歲月衝淡稀釋得隻剩下片斷,可那些碎片裏全是他的影子。開學前一天,她在音樂教室外聽到悠揚的鋼琴聲,於是輕輕推門;英俊少年端坐在鋼琴前,雙手在琴鍵上滑動舞蹈;一曲畢後,少年抬頭看她,對她微微一笑。她朝他走過去,這就是最初。
  那晚大部分人決定在活動室熬通宵;沒有人再跳舞的時候她回了宿舍,真的回來之後卻發現剛剛的困意不翼而飛。既然睡不著,蘇措縮在被窩裏讀一篇論文,是一位極有名的物理學家的最新一篇關於重離子核裂碎反應的一篇文章,這段時間在國際上非常轟動。
  拿著那篇文章看了不知道多久,蘇措拿起枕頭邊的手機開機。剛一開機電話就叫起來,盯著那個來電號碼良久,她摁下了接聽鍵。
  “阿措,”那個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說,“現在好嗎?”
  蘇措忽然發現論文上的字開始扭曲著,她怎麽也看不清楚。她緊緊抓著手機,又以同樣的力度咬著唇,一言不發。
  起初那邊也不著急,但電話這頭的沉默得太久已經呈現出一種隱隱不安的意向,聲音緊張起來:“阿措,怎麽了?怎麽不說話,沒出事吧?”
  “沒有。”蘇措恢複常態,“陳師兄,沒事。”
  整整一年後陳子嘉再聽到這把清越的聲音,他的心跌回肚子裏,隻覺得渾身一鬆:“沒事就好。”
  勉力讓自己笑笑,蘇措看到電腦上麵清清楚楚的看到時間顯示零點零一分。
  “我還是第一個祝你新年快樂的人麽?”陳子嘉含笑說,“我打了好幾個小時的電話,好在最後一刻你終於開機了。”
  蘇措十足玩笑語氣:“剛剛我在看蘇智結婚的照片,也看到你了。真不知道他怎麽有那個膽子讓你當伴郎的。”
  “你笑話我?”陳子嘉笑說:“我們當年說好了,誰先結婚就給對方當伴郎。這也我第一次給人作伴郎,沒有經驗啊。以後就好多了。”
  蘇措一樂:“你放心,估摸著這個世界上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肯讓你當伴郎了,你去哪裏攢經驗呢。還不如直接跟別人學學做新郎的經驗。”
  “是麽,”陳子嘉隻笑,“又不結婚,學來幹什麽。”
  “你——”蘇措聲音啞在喉嚨裏,她想說話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好在這時電話提示說有別的電話撥入,她就掛了電話。
  電話是蘇智那邊打來的,在法國正是下午,那邊熱鬧要命,歡歌笑語不斷,蘇措聽著聽者也就微笑起來。
  春暖花開到四月的時候,項目終於趕完了。蘇措他們小組每個人都得到了十來天的假,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大家興奮的互相問“去西藏玩怎麽樣”“去九寨溝玩怎麽樣”的話語,問到蘇措的時候,她猶豫一下,禮貌的拒絕了。
  她收拾行李的時候,邵煒來找她。看著她裝了整整一書包的書,詫異問:“準備出門?去什麽地方?帶這麽多書做什麽?”
  “是要出門。”蘇措回答著,一刻不停的收拾著衣服。
  “我陪你去,”邵煒提一提她的書包,“好沉。”
  那聲音如此果斷,蘇措驚訝的看了他一眼,連連搖頭:“那地方很遠的,你不會真的想去。”
  邵煒已經拿起她的書包,笑容狡黠:“有趣的地方我當然要去。”
  蘇措偏頭看他,多一個人去也不是壞事。那時是清晨,兩個人一早出發,中午時分到達坐落在省內最西處那個小縣城,然後從縣城搭大客車再到鎮裏,再從鎮裏搭了一輛送貨車下鄉。這過來這一路都崎嶇且坎坷不平的石土路,一側是懸崖峭壁,右側是繁茂的樹林。走了大約十多公裏後就再也無法行走。他們給顛簸得腸胃都絞成了一團,冷汗浸漬全身。最後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到達那個名喚齊家屯的小山村,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兩人都累得要命,邵煒起初還在講笑話,到後來已經累得半句話都沒有了,沉默的走著,既不問目的地也不問還有多久才到。
  蘇措終於在一片小房子前停下的時候,他終於鬆了口氣。在星空下大山深處並是那種絕對的黑色,適應得久了幾乎可以看清楚那些土房的結構,還可以看得到有燈光從一間房子的門縫下透出一絲,隱隱約約並不真切。
  蘇措朝有燈光的房子走過去,上前叩門。很快有人出來開門。
  開門的是個年輕的女子,帶著一幅眼鏡,看到蘇措,她露出個久違的笑容,攜她的手進屋。借著燈光她看到蘇措身後眉目疏朗的男子,一愣,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她。
  蘇措笑著為二人介紹:“這位是蔡玉蔡老師,齊家屯小學唯一的老師;這位是邵煒,我的師兄。”
  邵煒上前同她握手。這一握讓他愕然,他看到對方有著和年輕不相稱的手,布滿了厚厚的老繭,摸起來非常硌手。他不動聲色的打量這個鄉村女教師,容貌並不出色,可是神色堅定,眼睛清澈。
  蔡玉讓二人坐下,說:“走了這麽久的路,很累吧。”
  “是挺遠的,”邵煒笑,指一指蘇措:“看哪裏都差不多,都不曉得她怎麽記得路的。”
  這個房間簡陋得讓邵煒吃驚。昏黃的土牆一碰就會噗哧撲哧的掉灰,整個房間既是書房又是臥室。那張瞧不出顏色的桌子上麵放著書和練習本;台燈黯淡的燈光毫不留情的加劇了四壁的殘破和簡陋,至於床都已經沒入了角落裏,在燈光照不到的黯處。
  “沒什麽好招待的。”蔡玉給兩人到了兩杯熱水,笑容有點歉疚,“蘇措,我不知道你要帶人來。”
  “是我自己跟著來的。”邵煒站起來掀開窗子朝外看,“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山區裏的齊家屯希望小學。”蔡玉解釋說,“你看的那片是操場,明天一早,你就會看到孩子來上課了。”
  四月的清晨天氣有點偏涼,在山間放眼望去,皆是層層青山,空氣清新,不帶一點雜質,風景雖好,可是代價亦大,偏僻得難以想象,幾乎快被世界遺忘。蘇措跟蔡玉起床得非常早,蔡玉在廚房裏忙碌的時候,她就站在那片並不能算作操場的操場上,眺望著遠處的山巒。就在這樣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窪裏,居然生存著一所隻有一位教師,學生不超過二十人的希望小學。
  “早。”邵煒站到蘇措身邊。
  蘇措對他點頭示意,“師兄你也早。”
  邵煒昨晚打地鋪睡的,睡眠質量不算高;好在平時他們都是熬夜成習慣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他看著她,笑問:“你怎麽知道這裏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話音一落,他看到蘇措含笑的麵孔,補充道:“我知道,我的問題實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訴人,可以不用回答。”
  “沒什麽不能講的,”蘇措回憶著說,“上大學的時候我曾經資助過這裏的兩個小孩念書,她寫信謝我,就認識了。義務教育普及後,我就買了書寄過來。這幾年我們時常寫信,互相之間也很熟悉;三年前我來了這邊上研,離得近了,就來看一看。”
  “小師妹你真是讓我慚愧,”邵煒重重歎氣:“有時候看到新聞報紙中也有提,可我們都沒那個心。”
  蘇措示意邵煒去看那個忙碌的身影:“師兄你也是在說我啊。跟蔡玉比起來,我算什麽?你知道她在這裏教了幾年書?從她高中畢業後就到現在,十年,整整十年,幾乎都是她一個人扛起了這所學校,支教的大學生也來過,不過都是來了又走。起初這所小學,你以為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教室壁上到處是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隻有用泥把牆縫、屋頂抹上才能上課。可是這麽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沒有提過。”
  邵煒回頭打量校舍。一個小院落,幾間矮房子,鍾就掛在一間教室的簷下;操場中央,還有一杆國旗。
  十多個年齡不一的孩子們這時翻山越嶺的來上課了,他們大都來自四村八鄉,穿得很樸素,長得很憨厚。看到蘇措一個個喜出望外,熱情的湧進來,一口一個的“蘇老師”,叫得脆生生的。
  蘇措半蹲著,笑容滿麵看著那群孩子。
  邵煒抱著胳膊站著,看到蘇措臉上的笑容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幸福的味道,他雖然累得厲害,可是那種笑容和神采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看著看著,他心頭泛上莫名的惆悵,愉快苦澀兼而有之,可以意會不能言傳。
  一個十歲左右小男孩蹦跳著來到蘇措麵前,從破舊的書包裏翻出一本數學書,喜滋滋的問她:“蘇老師蘇老師,這道題目怎麽做呢?”
  翻一翻書,蘇措有點詫異:“小飛你不是三年級嗎?怎麽在看六年級的課本?”
  小男孩名叫齊小飛,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舊,半點也不像是這樣一個貧瘠的山村裏長出來的,明顯比其它孩子看起來不一樣。他嘟嘴:“三年級的數學都太簡單了,我早就看完了。”
  那神情使得蘇措想起了一個人,她失笑,側頭看邵煒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飛,這道題目去問站在那邊的叔叔,老師告訴你,那位邵叔叔是咱們國家很有名的數學家呢,所以啊,肯定講得比我好多了。”
  大一點的孩子們已經知道數學家這三個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煒湧過去,纏著他問東問西;齊小飛卻沒過去,還留在蘇措身邊問:“真的麽?”
  蘇措刮一下他的鼻子:“當然,蘇老師什麽時候騙過你。邵叔叔數學非常厲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隨便問他兩個數的相乘的結果,他都知道。”
  “這麽厲害啊,”齊小飛板起小臉,用一種極富懷疑精神的語氣問:“如果他不知道怎麽辦?”
  蘇措假裝思考了一會,“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邵煒聽到蘇措跟一個小男孩在算計自己,當下真是哭笑不得,不過剛剛的惆悵不翼而飛,心裏沒來由的湧上了某種溫暖。他看著那群孩子純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蘇措為什麽總是到這裏來的,他微笑著想,康德的說法也未必正確,世界上除了星空和人類的道德準則之外,還有孩子的眼睛同樣是最奇妙的。

  三十二
  他們在四天之後終於離開那個小山村。蔡玉帶著學生們送他們到了村口。他們一走三回頭,直到那個遠處校舍和身影統統消失在晨光之中。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一些人,一輩子都在山村度過;總有那麽一些人,一生都在與孩子們打交道。山高水遠,外麵的世界多麽繁華與他們毫無幹係,對他們來說,那些都如浮雲。
  下山的過程快多了。山裏的路都是人一步步的踩出來的,如蛇一樣彎彎曲曲。邵煒停住腳步,微微疊起眉頭:“還有多少這樣的小學?”
  蘇措知道他已經開始估算,於是說:“你不要告訴我數字。隻是,能幫一個是一個。”
  “你說的對。”邵煒笑道,“好像你說的話總是有道理。”
  蘇措滿意的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裏,又開始忙碌起各種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畢業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離開;同是趙教授研究生的兩位師兄也要從院裏的博士後流動站離開,去國內最大的兩個城市工作。然後連續好幾天,都是送別飯,倒也沒什麽離愁別緒,就是吃飯吃到消化不良。
  最後那頓飯的時候,陰雨連綿,大家都有點傷感。一位師兄拍了拍蘇措,歎口氣說:“我們走了之後,你就是趙教授唯一還在身邊的學生,也是最後一個學生了。其實她人很好,就是太嚴厲,對我們嚴,對自己更嚴……”
  日子臨近夏天,趙教授對蘇措是越來越嚴,不但半點假期也不給,更直接交給她一個關於核核碰撞的論文,因為課題選的偏又難,不要說研究所能幫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國內都沒有幾個人做這件事情,可以參考的書幾乎沒有;蘇措在漫長的半年的時間裏每天都隻能睡四五個小時,黑著個眼圈看國外所有相關的論文;這段時間下來,她寫滿了三本打印紙。大家對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覺得趙教授太不近人情。
  這還隻是這篇論文的理論基礎部分,幾乎相當於學了一門從未涉足的新課。蘇措把這段時間學習到的東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頁的文檔,檢查數次後,她拿到實驗室樓下趙教授的辦公室去。辦公室沒有開燈,黑壓壓一片,門是虛掩的,蘇措見敲門也沒有反應,就小心翼翼的推門進屋。
  一進屋就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腳,蘇措踉蹌了幾步最後扶著門站定,手搭到了電燈開關附近。燈亮起來後,她看到腳邊的地上有個小小的空藥瓶。蘇措認識的藥極少,可偏偏這種藥她卻是認識的。她握著藥瓶,盯著上麵的字,渾身開始發抖,那種發顫的感覺每到一處,那一處就不再是她的。
  茫然的回到實驗室,蘇措坐在電腦前發呆。不曉得出神多久,她終於看到邵煒靠在實驗室門口看著她笑:“都十一點了,怎麽還在忙?”
  蘇措跟他招呼:“師兄你回來了?”
  算起來已經有四五個月沒看到他,這幾個月邵煒和另一位教授寫的論文在國內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他這段時間一直呆在國家數學中心,同時忙著出席會議,接收其餘數學家的疑問。他看上去那叫一個意氣風發。
  “我聽說這段時間趙教授把你折磨得不成人形,”邵煒毫不避諱上上下下的看著她,仿佛要找出什麽“不成人形”的證據來。
  “沒有啊。”蘇措斜他一眼,“誰瞎說的。趙老師對我很好。”
  “數學上遇到問題,為什麽不找我?”邵煒一抬下巴。
  本來蘇措正在關電腦收拾桌子,此時她抬起一道目光略帶笑意的看他:“我的數學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說我的事了,師兄你怎麽樣?是不是得到讚譽無數?雖然我並不太懂黎曼幾何,可當時我就說這篇文章會轟動的。十年磨一劍啊。”
  兩個人踩著月色走回宿舍,邵煒講著這段時間的經曆和認識的人,他極能說,而且隻挑有趣的講,聲音拌著月光分外動人。蘇措忍住倦意聽者他的敘述,時不時的提幾個問題。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情曖昧的同他們招呼。
  蘇措上樓前,邵煒忽然叫住她。
  “什麽?”蘇措詫異的回頭,一時不查,疲憊沒有藏好,讓邵煒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麽能累成這個樣子?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本來想說的話題也不可能再提及,於是他對她揮手,示意她上樓:“沒什麽事情,你好好休息。”
  蘇措點點頭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幾個月睡的最早的一天,可是夢境光怪陸離,她一次次的被夢魘驚醒過來,然後陷入疲憊再睡,再醒。
  第二天蘇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趙教授的家裏,讓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補充。蘇措呆呆平視前方,趙教授說起話來滿頭銀發微微晃動;什麽時候開始,她的頭發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很好。小蘇,我放你兩個星期的假。”趙教授說。
  蘇措終於回神,那滿頭白發讓她覺得刺眼。她把攥在手裏的空藥瓶放到她的書桌上,輕聲說:“教授,昨天我撿到這個。”
  趙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時沒看清上麵的字,就問:“什麽?”
  “您去醫院吧。”蘇措又悲又急,低聲說,“您去醫院吧,好嗎?”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麽事情能使他們吃驚,趙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鏡後終於看清楚藥瓶上的字,又看到蘇措幾乎是在懇求的目光,繼而露出個難得的笑容:“人老了就會病,我也老了,去了醫院也沒有用的。沒什麽好擔心的,小蘇,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什麽事情也都能看開了。”
  蘇措並不常來她家,因為她總在實驗室,找起來也方便。此時她環顧四周,這個房間裏還是一樣冷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一箱子一箱子的書,別的什麽都沒有。以趙教授這樣的專家,待遇應該是很好的,可是她還仿佛生活在幾十年前。她是怎麽過來的?沒人知道。蘇措鼻尖開始發酸。
  “你有了心理準備,也好。”趙教授點頭,“這篇文章寫完後,就是你的博士論文。”
  掩上門的那瞬間蘇措心力交瘁。她從門縫裏看到她的身影,微微有些佝僂,伏案寫著什麽,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中輕輕晃動,陽光落在她的老花鏡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也擋住了她的目光。
  當天下午蘇措就背著書和電腦筆記本,離開了研究所。她再次去了齊家屯小學,因為太忙,她有一段時間沒跟蔡玉聯係,現在才知道,今年入學的小學生比往年多了十來個,蔡玉已經忙得生了病,人急速的瘦下去一大圈。
  那天晚上,兩個人坐在床上聊天。蘇措問她:“支教的大學生還沒來?”
  蔡玉苦笑:“應該八月底到的,可是現在都十月中了,還沒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我剛剛有空,這半個月你歇一下,我來代課。對不起,我也隻有幫你這麽多。”蘇措有心說笑,“你要是不怕我教不好孩子的話。”
  燈光很黯,蔡玉的臉龐流動著莫名的蒼涼:“你開什麽玩笑,你是華大的大學生,現在念博士,水平比我不知道高到了哪裏;我就是高中畢業……當年我的成績已經是學校最好的,可也不過剛上了重點線,華大對我們來說,就是夢想,平時是想都不敢想的。”
  蘇措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說:“沒有人比得過你,沒有人的。”
  看到蘇措那鄭重的表情,蔡玉也不想在這話題繼續下去,打趣著道:“對了,上次跟你來的邵煒呢?他很喜歡你吧?”
  “啊?”蘇措冷不防聽到這個,一呆。
  “如果不喜歡你,沒有男人會無怨無悔的跟著你跑到這麽個山溝裏來的。”蔡玉說著,扶一扶眼鏡,笑道:“第一次你來齊家屯的時候,我真是吃驚。我沒想到你那麽漂亮,我再也沒看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不喜歡你才奇怪。”
  蘇措別過臉:“我對不起他。可是,我沒辦法。”
  沉重的語氣讓蔡玉也想起自己的心事來,她歎了口氣,什麽都不再說:“睡吧。”
  其實蘇措並沒有真正意義上作過教師,她偶爾來一次,在蔡玉忙不過來的時候給學生們講講題,但是站到課堂上還是首次。
  教室雖簡陋,但是學生們學得很專心,他們端端正正地坐著,稚氣的臉上寫滿了虔誠和喜悅。不過偶爾還是有坐不住的學生,下課的時候會迅疾轉過小腦袋和身邊的後麵的孩子說幾句悄悄話,然後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生怕老師發現。蘇措隻是微笑,到底是孩子,就應該這樣。
  她教他們念唐詩,書聲嘹亮,驚動了山間的飛鳥。她告訴他們,在現在這個世界上,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隻有讀書。蘇措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那席話聽得孩子們大氣都不敢出,他們並不能完全理解,可還是把那番話記住了。
  周末的時候孩子們都沒有來。蔡玉的咳嗽一直沒好,蘇措不讓她動,堅持著自己去溪邊打水回來做飯。
  那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不冷不熱,陽光鋪滿大地,清冽的溪水緩緩流淌。顏色各異的石子均勻而安靜地伏在水裏,在波光下幾乎要變成魚遊動起來。她從衣兜裏拿出那隻空藥瓶反複的看,幾乎是一個眨眼的功夫,這半年來的積累的疲憊一下子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疼痛像岩漿般蔓延橫流,她頭痛欲裂。為什麽會忽然這樣,她找不到答案。她扶著樹想站起來,可是一站起來就跌坐回去。
  忽然眼前出現一隻手,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有力,是一隻似曾相識的手。蘇措微微抬起頭,耳中轟然一響,眼前一道灼亮的白光一下子劃過。來人穿著長長的風衣,有著一張英俊的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臉;陽光照到他身上,頭發,麵孔上的五官,褐色風衣上細密的紋路,指尖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嗬,好像是誰說過的,如果需要給陽光做廣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陳子嘉彎著腰,深邃的眼睛靜靜的看著她,隻是看著她,手還停在她的眼前,她觸手可及。
  頃刻間蘇措大腦不能思考,她緩慢的伸出手去,仿佛是探究未知世界那樣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碰到他指尖的一霎那時她感受到了炙熱的溫度,那溫度使得她渾身一驚,又觸電般的彈開;不過對麵的人絲毫沒給她躲開的機會,蘇措隻感覺手被緊緊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那炙熱又略帶濕意的手心中傳來,她什麽都來不及想身子驀然被架空,在她以為自己掉下去的時候穩穩的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怎麽,來了?”蘇措偏一偏頭,輕輕的說,她已經想不到任何詞語。
  他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呼吸聲也在耳畔,那麽溫暖的懷抱;蘇措忽然不想動了也不想掙紮,她靠在陳子嘉的肩頭,聞著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
  “我說過的,一畢業就會回來。我會來看你還在不在。”陳子嘉語氣平靜,但是又是確鑿而果斷,仿佛有金石之音。他左手環著她的腰,本來環著她肩頭的右手則鬆開,續而撫上她的臉頰。她跟以前比沒有任何任何變化,一張臉還是隻有巴掌大,皮膚還是蒼白的缺少血色,那雙眼睛也還是一樣,靈氣逼人,寫滿讓人心疼的疲憊。
  “阿措,你瘦了。”陳子嘉從容微笑著,手上卻加大了一點力度。他舍不得放開她。
  蘇措同樣打量著他。兩個人麵孔離得那麽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楚對方眼底的每屢變化。
  時光從不客氣的,哪怕隻有三四年,可那依然是時光,從來不會像風一樣過而無痕,這三四年的時間改變了他。他的眼睛變了,他也變了。蘇措昏沉沉的想,以前那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依然是溫文爾雅的,不過某些東西隨著時光潛入了潛入了那漂亮的深邃的眼睛後麵,潛入了風衣下麵的身體裏,藏在她看不清楚的角落裏。
  這個時候,蘇措終於才意識這個擁抱到底出了問題,她渾身不由自主的開始僵硬,卻強自挑上了一絲笑,側頭說:“放開我吧。”
  陳子嘉神情平靜,專注的眼神不著痕跡的打量她,可卻讓蘇措覺得他在尋找什麽。半晌之後,他微笑著鬆開手。
  蘇措向他點頭示意,然後經過他身邊去提那隻打滿水的桶。陳子嘉審視的看一眼她,大步走過去搶先一步把桶提起來,順著山間小路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後,發現他一步都沒有走錯。
  蘇措都沒有開口,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剛剛被他懷抱捂熱的身體再次急速的冷卻下去。她不是因為沒有話說,而是因為不知道從何說起,不論說哪句都不對。從他出現在這裏,似乎她就一直錯下去。
  蔡玉正在操場上打轉,看到兩人一前一後的回來,立刻拉著蘇措到一邊解釋說:“他剛剛來找你,我就說你在後麵打水,把路指給他。”
  蘇措曉得蔡玉咳嗽沒有好吹不得風,而操場上風又大,她推著她進了屋子,說:“不變成肺炎你不甘心嗎?學校隻有你一個人,看病又那麽不方便。”
  “他剛剛出現的時候,嚇了我一跳,我都以為是做夢,”蔡玉看著陳子嘉的背影,問,“彬彬有禮的問我你在哪裏,問我你好不好。他是誰?”
  “是我哥哥的同學。”蘇措不高不低的答了一句。
  蔡玉不是個多事的人,可是看到蘇措一下子麵沉似水,頓時知道這兩人的關係並不簡單,搖了搖頭,也不再說什麽。
  目前看來,他是一個人來的。蘇措燒完水從廚房出來,看到陳子嘉立在操場上,凝視遠方的連綿不斷的狀似蜿蜒巨龍般的山巒,陽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影。
  蘇措坐在操場邊上的大石塊,輕微的動作驚動了陳子嘉,他走過來,蘇措讓出身畔的位子。
  “你怎麽找到這裏的?”蘇措微笑著問他,“而且沒在美國?”
  “我修滿了學分,提前一年畢業,今年八月回來的,”陳子嘉說,“我爸爸身體出了點問題,又因為工作的事情,耽誤兩個月才來這裏。”
  蘇措壓根沒問他在哪裏工作,目光蜻蜓點水的掠過他身上的風衣,那件衣服大概是她大半年的補助吧。她微笑著問:“既然能提前畢業,你成績很好吧。”
  陳子嘉神情淡然的一笑,說:“畢業的時候是學院第一。”
  “恭喜你,你總是那麽優秀。”蘇措笑笑,那昏沉沉的感覺一直沒從她大腦離開,“所以誰說中國學生在商學院學不好的,都是胡說。”
  “這個是什麽。”陳子嘉彎腰撿起地上的空藥瓶,在瞥到瓶上的標簽時本來尚存微笑的臉一下子轉青,浮上極度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反複的看著藥瓶上的英文和中文若幹次,終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後,驀地轉身過來扣住蘇措的肩膀,狠狠的,痛徹心扉的問:“是什麽?這藥是怎麽回事?”
  那忽如起來的神色劇變讓蘇措摸不著頭腦,愣了半晌,直到看到陳子嘉臉色愈發難看才想起看他手裏的東西,然後詞不達意的解釋:“啊,這個藥,這個藥瓶不是我的。我沒有生病。”
  陳子嘉渾身陡然一鬆,情緒變化太快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蘇措微微仰著頭,看到他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是趙老師的藥,”蘇措把藥瓶從他手裏拿回來,輕輕的搖晃著,凝視著遠方,慢慢的說,“那天我在她辦公室撿到的。她得了肝癌,也不告訴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肯去醫院。我勸不動她,我怎麽都勸不動她。”
  陳子嘉臉色一凜,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事情,你已經盡力了。這種病誰都沒辦法,而且她年紀也大了。”
  蘇措恍如沒聽見他的話,接著說:“師兄,你知道嗎,我爺爺也是得這個病,前後還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醫生說他是疼死的,可是他從來沒在我們露出一點半點來,他還是一樣談笑風生。他去世前我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說,阿措你小聲點,好吵啊。”
  陳子嘉惻然,緊緊攬住她到自己懷裏。蘇措又累又乏,沒了力氣,順從的靠在他肩上。他低頭看她,山風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和頭發。他脫下風衣,小心的搭在她身上。就在那時,他聽到了她低聲說了一句話。
  因為風聲太大,那句話他聽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就算幾個音節也已經叫他心跳急速加快,渾身都在抖;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模模糊糊的那句話,仿佛數次後他終於確信她的確是說出了那句。
  “你讓我想一想。”

  三十三
  山裏的深秋天比別的地方來得早,夜晚的時候風聲獵獵,吹落樹葉。陳子嘉來了不過兩天,對這裏的一切就很快的熟悉起來。孩子們在的時候,山村小學裏就熱鬧多了,上體育課的時候孩子們踢毽子扔沙包,開心極了,笑聲連天,跟回音連成一片,響在山穀裏。
  下課的時候蘇措從教室裏出來,帶著學生們去了隔壁的圖書室。陳子嘉也在那裏,聚精會神的翻著一本書。這裏的圖書是捐贈的,來自全國各地。
  孩子們飛奔著跑進去,都很熱情的管他叫陳叔叔。陳子嘉蹲下來跟他們說話,笑容親切得不得了。兩天還不到,他就能準確的叫出所有三十多個孩子的名字。蔡玉捅一捅蘇措,愕然的問:“他怎麽那麽快記住的?”
  蘇措看的他英俊的側臉,並不意外。她從來都知道他能做成什麽事情。陳子嘉從圖書室走出來的時候,蘇措看到他還拿著那本書,疑惑的問:“這些書都是給孩子看的,你拿著幹什麽?”
  陳子嘉挑起眉毛朝圖書室看一眼:“裏麵有多少書是你捐的?”
  蘇措攤手:“我不記得。”
  “但這本肯定是。”陳子嘉翻開扉頁遞過去,“是你的字,寫著的時間是七年前,那時候你大一吧。”
  蘇措認真一看,還真的是,不由得含笑道:“都七年了,時間真快。”
  說話間兩人走到操場邊上的樹下,樹葉已經全黃了,在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的聲音,好像在細碎的下雨。
  沙沙聲被陳子嘉的手機鈴聲蓋過,對蘇措點頭示意之後,他去操場那頭接電話。蘇措回到圖書室裏,剛剛遇到齊小飛拿著本書興致勃勃的從裏麵衝出來。
  “蘇老師。”拉著蘇措坐下,齊小飛指著書上那副宇航員在太空行走的圖畫認真的問:“為什麽人在太空中可以飄起來,不會落到地上?”
  蘇措略為思考了一下,然後她示意齊小飛看戶外的太陽,解釋說:“你看,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是不會落到地麵上來對不對?所以宇航員也不會落到地麵上,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
  “什麽道理?”這番話顯然使得他更糊塗的同時又來了興趣。
  “因為萬有引力的存在,”蘇措拿過一張草稿紙開始一邊畫圖示意一邊講,“在這個宇宙中最多的也是無處不在的……”
  整整兩個鍾頭和以後的兩天,蘇措一有空都在給齊小飛講普通物理裏的知識,起初她害怕齊小飛聽不懂而講的很淺,可是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實在是比一般的小孩子強太多,而且極難得的是對物理有種天然的領悟力,對一般孩子難以理解的基礎且抽象概念,例如加速度、慣性、力場等,他居然一下子就心領神會,那種天賦是在讓人乍舌。
  蔡玉吃驚得不得了,連連說:“我知道小飛很聰明,可是沒想到居然是個小天才。”
  在蘇措給他講課的過程中,陳子嘉有時也在一旁,兩人時常交換吃驚的眼神。齊小飛懷裏抱著蘇措寫著的筆記一蹦一跳的離開,看著他頑皮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陳子嘉感慨萬千:“難怪說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才都在成長的過程中給扼殺了,果真是這樣。”
  把目光收回來,蘇措才想起回應他的話:“我覺得,其實是天才也未必好,大部分人童年都享受不到,實在得不償失。”
  “你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吧。”陳子嘉側過頭看她。
  蘇措蹙起鼻尖,輕笑:“不是的。我成績不好。”
  “你故意的。”陳子嘉眼裏一抹了然閃過,隨之趨緊一步,低了頭看著蘇措略帶狡黠笑意的嘴角和波光粼粼的眼睛。
  蘇措抿嘴一笑,她微微抬起下巴:“開始怕你不習慣山裏的生活,很苦吧。”
  “在國外的時候,趕論文作實習生的時候,一天一頓飯也是吃過的。”陳子嘉淡然的微笑,說,“真正走進大山裏,才會感受到這裏的偉岸巍峨。”
  “真的在這裏過日子,也就不那麽漂亮了。”蘇措說,“不論哪朝哪代,最苦的永遠都是農民,其中的艱辛勞累哪裏又是我們能知道的。”
  陳子嘉凝視她的眼睛:“我知道的。我不是不知民生疾苦的大公子。”
  蘇措一笑,這話好像蘇智曾經跟她說過。她眺望遠處,其實就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地方是如此接近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可惜,總是要回去的。
  第二天兩人離開了齊家屯小學回到縣城。一直下了山走到公路上,蘇措依然有點擔心,她一走,蔡玉一個人又要忙得不可開交,再次病了怎麽辦?
  “別擔心。”上車後陳子嘉說,“老師大概明後天就到了。”
  鄉間的大客車抖的利害,蘇措凝起眉頭,不解的看著他。
  “我問了一下情況。”陳子嘉簡短的回答了一句。
  蘇措自然也聽懂了。她知道這對他來說大概也是舉手之勞,可依然感激他能夠記得那麽清楚,客氣道:“謝謝你。”
  陳子嘉一笑帶過,轉到另一個話題上:“蘇智和應晨最近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他語氣裏的跟剛剛相比有點重,蘇措警覺:“很久沒有聯係了。他們怎麽了?”
  “沒什麽。隨便問一下。”陳子嘉笑著攤一攤手。
  那段路顛簸得厲害,加上他們坐在後排就更抖,好像隨時可以把心肝肺腑給顛出來;返回省城的時候蘇措跟他說自己回研究所,不過陳子嘉無論如何都不讓。三年前蘇措已經知道再也爭不贏他,隻得讓他送著她回到研究所。他站在大門外,沒有進去。夜色朦朧,四野無人,研究所所在的那一片建築群在黑夜裏露出輪廓,仿佛是高原上的一座座紀念碑一樣端莊;高原上的風吹過來,很烈很大,吹得站不住。
  大門口的路燈雖然亮,可是四周墨色太濃,發白的燈光也隻能剛剛把兩人所在一小片照亮;蘇措說完“一路小心”之後再也沒有別的什麽話,陳子嘉就那麽捧起她的臉,俯身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很專注,但是落下去卻極輕,蜻蜓點水般擦過她的額角。
  蘇措回神的時候,恰好看到他已經坐進了那輛送他們回來的出租車裏,他在車子裏對她微笑。
  昏沉沉的拿出證件檢查之後,蘇措一腳深一腳淺的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腳步聲由遠及近,蘇措抬起頭,看到邵煒正從樹下的陰影裏出來。他笑著跟她招呼:“兩個星期到了,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來,哪怕是一晚上不睡都要回來的。”
  蘇措斜一眼他,玩笑道:“我是好學生,當然會準時回來。”
  兩人結伴走回去,邵煒繼續說:“對了,他們正準備在我宿舍燙火鍋,你也一起來吧。哦,當然,如果你不累的話。”
  蘇措一猶,正打算開口拒絕的時候看到他眼底莫名的神色閃過,當即完全同意:“等我半小時。”
  去的時候邵煒宿舍一如既往的熱鬧,一鍋菜剛剛煮開。因為剛剛洗了澡,蘇措頭發濕漉漉的,直直的垂在半腰;臉頰和嘴唇著罕見的潮紅,眉目分明,仿佛化了精致的妝。一見之後,大家轟然一笑,說:“怎麽來了個小姑娘?”
  都是平時熟得不得了的那幫人,蘇措也不客氣,自己拿了隻碗死活找個位子在一幫人裏擠著坐下,然後慢悠悠的說:“各位才是年輕人啊,本人老得路都快走不動了。”
  說完,旁邊一個叫王露的小師妹就笑:“那師姐就快找個男朋友啊。再說,你孤家寡人,我們哪裏敢輕舉妄動呢。”
  幾年來蘇措聽類似的話聽的耳朵生繭,早就習慣了對此選擇性的失聰,可是今天這句確讓她沒來由的胸口奇怪的一抖,多少年沒有這種感覺?她自己也不記得了。撈起一塊肉片盛到油碟裏,蘇措笑得一臉曖昧的看著王露:“曉得你在想什麽,想嫁人了吧。不如師姐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包管才貌雙全。”
  王露也不客氣:“說說看。”
  蘇措笑著一指坐在對麵的男生:“葉海瀾怎麽樣?”
  那個叫葉海瀾的男生本來就在留心聽他們說話,登時臉燒得痛紅,抬頭看了一眼王露,訥訥的一句都說不出來,在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瞧他的樣子好像很不得立刻從這個屋子消失。
  王露哪裏想得到蘇措一下子就戳到點子上,拿一隻眼睛瞄著蘇措,另一隻眼睛瞄葉海瀾,尷尬和期盼兼而有之。
  一座人左看看王露,右看看葉海瀾,安靜下來,隻以眼神交流。在作這樣交流的氣氛中,眾人紛紛看出了點門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後一個勁的催促兩個人說話,在眾人的逼迫下,葉海瀾結結巴巴的開口:“師姐你別開玩笑了——”
  話雖然對著蘇措說的,可是他眼睛卻停在王露身上。邵煒當機立斷的拍拍葉海瀾的肩膀:“難得有人說出來了。既然有機會那就要抓住,錯過了就悔之晚矣。”
  葉海瀾從這句話裏得到了莫大勇氣,很快冷靜下來,一言不眨的看著王露:“沒錯,師姐沒說錯。我就是這個意思,王露,你做我女朋友怎麽樣?”
  說完他不再閃避目光,盯著王露眼都不眨。蘇措也笑著對王露說:“好不好給句話,別讓人家幹等著。”
  剛剛王露都一直鎮定,現在忽然紅了臉,聲音細得不得了:“好啊。”
  那個“好”字一出口,所有人開始拍桌子敲板凳,笑聲掀翻屋頂。平時的研究太苦悶,難得有件樂事。那晚實在是樂瘋了,借題發揮,簡直不記得是怎麽收場的。鬧聲喧嘩震天,起初隔壁的幾個宿舍還表示了不滿,後來知道是這件喜事,也紛紛過來湊熱鬧,搞得跟他們倆要結婚似的。若幹年後蘇措才知道這件事情作為典型的風流佳話在研究院裏代代相傳,幾年後這一對結婚的時候,她還托人送去了一份大禮。
  總之那天聚會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都喝多了,搖搖晃晃的摸回宿舍,把滿屋狼藉留給蘇措和邵煒收拾。
  兩個人一個收拾廚房,一個收拾客廳。走了兩小時山路加上又坐了一天的車,再對付完屋子裏的狼籍後,蘇措簡直累的虛脫,可是卻在邵煒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換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
  邵煒從廚房裏出來,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笑容滿麵的說:“你一早就看出他們是一對了吧,我倒是一直沒看出來。原來你還很有做媒人的潛質,應該開個婚介所什麽的。”
  “我也覺得,”蘇措直樂,“王露和葉海瀾也夠嗆,兩人一個靦腆一個嘴硬,死活不肯說,我就推波助瀾了一把。”
  “你這一推的確不錯,”邵煒斜靠著廚房門口,說,“本來大家是給我送行,結果變成慶祝那小兩口定情。”
  “送行?”蘇措抬起下巴看他。
  “是啊,送行。”邵煒依然保持著笑容和姿態,一眼不眨的看著蘇措:“我給調到國家數學中心了。”
  蘇措熱情洋溢的點頭:“現在終於定下來吧。啊,多好多好。”
  燈光下蘇措臉上燦爛的笑容讓邵煒心頭湧上傷感,他手腳僵硬的幾乎不能動,半晌後才慢慢的說:“陳子嘉一直送你回來的?”
  給這個問題問得蘇措笑容一斂,她沉靜下來,問:“是你告訴他?”
  邵煒再次想起一個星期前的那件事情。陳子嘉在研究所裏找到他,清清楚楚的跟他說,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他記得陳子嘉說那話的神態,目光平靜,彬彬有禮,嘴角掛著從容的微笑,眼睛的那種誌在必得的信心讓他震驚。他終於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缺少了什麽,是信心。
  燈光在他的眉毛和眼睛下投下一片陰影,蘇措看不到他的眼神,隻依稀覺得他笑容比剛才深的多,臉上的酒窩卻沒被笑出來。暗自詫異的時候卻聽到他說:“我以為你是無法再愛任何人,原來你隻是不能愛我。很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這話讓蘇措猛然站起來,站起來太劇烈以致頭暈眼花,蘇措聽到耳邊嗡嗡響,眼前四壁旋轉,燈光忽明忽暗,恍惚著地震將至。那種奇怪的感覺很快就以她意想不到的速度消失了,她鎮定下來。
  “謝謝你的招待,師兄。你一路順風。”蘇措微微笑道。
  她所站的地方就在門邊,也就伸一伸手,門就順從的給拉開了。站在門口,她清楚的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歎氣。她那麽的想離開,可是腳步停留在門檻一步也挪不懂,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麽。
  轉個身回來,她正對著邵煒所在的方向,下顎微微頷著,沒有看他,自言自語般說著:“對不起,對不起,邵師兄,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你早就可以調走,卻因為我還留在這裏,這些,我都知道。我負債累累,我欠了太多我還不了的債——”
  說話時她的頭發從肩頭垂了下來,懸在空中,反射出幽幽的暗紅色光芒。邵煒凝視著那樣的光芒,然後走過去拍拍她微微發抖的肩膀,竟然是笑容滿麵:“你不用抱歉,我高興這麽幾年都在你身邊。可是,我認識你的時候,太晚了,我輸給了太多的人。從此之後,你隻能是我的小師妹了。”
  蘇措低著頭沒說話,拖著腳步朝外走。離開前,她小心的掩上了門。
  對於他們來說,工作調動這種事情,數年下來見得也不少,並不是什麽值得特別宣揚的大事情,反正是國家需要去哪裏就去哪裏。再說科學界這個圈子說大其實也不大,怎麽都會遇到。
  相比之下,蘇措更擔心趙教授的身體,她除了自己手頭的工作之外,也主動負擔起了照顧她飲食起居的任務。趙教授不願意蘇措的照顧,可是蘇措日複一日的堅持,實在讓趙教授也無能為力。那學期最後兩三個月內,她的病情沒有惡化。第二年開春之後,她還帶著蘇措參加了一個物理方麵的會議。
  會議持續了一周,是在南方的一個小海島上開的。跟北方漫天風雪不一樣,這裏還是炎熱的夏天,椰子樹和熱帶植物長的生機茂盛,綠意盎然;海洋廣袤無垠,她們住的地方臨近海邊,一到夜晚就聽到海風嗚嗚的吹過。
  蘇措第一次這麽靠近大海,新奇得像個孩子,晚上她獨自一人溜出去,在沙灘上沿著海岸線散步,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個小坑。
  返回招待所,趙教授還沒睡,她看著蘇措笑:“一個人也能玩的那麽高興,現在看上去,到像個孩子了。”
  蘇措眨眨眼。在年齡上比起來,趙教授的確可以把她看成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趙教授看著窗外的海洋,頗有感觸:“我的孫女看到這片海洋,也應該跟你一樣高興。”
  “孫女?”頭一次聽到導師說起自己的家人,蘇措一愣。
  “人老了,就會想起很多事情,很多早就該忘記的瑣碎事情,”趙教授放下手裏的相框,近似於自言自語的說,“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
  蘇措無法接腔,她在燈光下看清相框裏的照片。那是張黑白照片,雖然起碼有幾十年,可是保存的很好,照片上的趙教授清秀甜美,懷裏抱著個嬰兒,年紀絕對不超過二十五歲。
  麵對蒼老,時光便會倒流。
  照片的存在或許是件殘酷的事情。她對抗時間,證據一樣的幫助人們保存了過去的記憶,已經故去的人在照片裏可以笑容依舊,已經消逝的時間曾經開放的如花絢爛;它有意無意提醒人們,年華老去,時不再來。
  那是趙教授唯一一次跟蘇措提到自己的家人。
  回到研究所,趙教授就病倒了。她起初去了省醫院,後來又給強行送到了解放軍總醫院就醫。蘇措是想陪著她一起去的,可是趙教授堅決不許。看到趙教授留給她的計劃和任務,蘇措這才知道她早就預知了這一天,把以後大半年內她需要完成的任務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每分鍾都給排滿。
  研究生階段的最後一個暑假還是來臨了。蘇措每天都在實驗室忙得昏天黑地,咬著牙一點一點的把這個暑假熬過去。她總是坐在離電話最遠的地方,隻要電話一響,她都逃跑一樣的避開。

  三十四
  接到蘇智電話的那天,是研究生階段最後一個學年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正是晚上,蘇措處理完一組實驗數據,正打算關門的時候,電話響了。
  電話那頭蘇智的聲音高亢有力,第一句話就是報喜,說自己當爹了。這算是蘇措這段時間以來接到的最好消息,她大喜過望,詳細的聽著蘇智匯報情況,連個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末了命令她:“如果有空,來法國看你的小侄女吧。”
  這話蘇智也說了若幹次,不過這次蘇措頭一次認真的考慮起這件事情來。最近她本來也有假,護照也辦了下來,再說呆在研究所也是七上八下的擔心,不如真的去國外看看自己那個剛剛出生的小侄女?然後她就決定下來。
  去法國的過程需要在首都機場轉機,拖著行李箱通過海關時,蘇錯環顧四周,一樣熱鬧,一樣的人來人往。四年前大學畢業離開這個城市,四年後又回來,雖然外麵變成什麽樣子她並不清楚,可是光看這翻新後的國際機場,就知道這座城市也應該有所改變。
  蘇措前麵的一行人都是外國人,很熱鬧的說著什麽,說的手舞足蹈的不停比劃。蘇措為了免受其害,朝後退了一小步,可是還上被一個前麵那人打到手臂,那個有著大胡子的外國人立刻回頭朝她說了一串法語,然後一頓,又說了一長串英文。蘇措的英文聽力很糟,加上那個人的口音並不標準,她隻隱約的聽出來他是在道歉,就笑著擺擺手。
  “他在問你能不能跟他合照。”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蘇措一回頭就看到接近一年不見的邵煒拖著行李走來。他穿著深色的西裝,衣服給燙的筆直,風度翩翩。也不光是他,那是一行人,七八個人都穿著非常正式,蘇措對其中一位有印象,是華大數學係的教授,是位國內知名的數學家;她隨即想起剛剛在報紙上讀到國際數學年會在法國召開的新聞,頓時恍然大悟。
  “怎麽你也去法國?”邵煒問她。
  “去看我的小侄女。”一提起這件事情,蘇措眉飛色舞,掩飾不住的喜悅。
  邵煒凝視蘇措,笑著點頭:“好啊。”
  托運完行李,邵煒把蘇措介紹給那些數學家認識。知道這個漂亮的姑娘是學物理的,又是趙若教授的得意弟子,對蘇措親切非常。
  “對了,”邵煒問她:“我聽說趙老師——”
  蘇措臉色一變,飛快的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不用再說了。”邵煒無聲的一歎。她還是這樣,自作主張的把所有人關在外麵。
  他們在頭等艙,跟她的位子不在一處。一在窗邊坐下,她就開始打盹。兩天前開始,她就開始奔波,累得姓什麽都快不知道。聽到空姐溫柔的用中法兩語提醒旅客的起飛前的注意事項,蘇措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想:若幹年來,她好像總是在疲憊勞累中掙紮著過日子。為什麽人生搞成這個樣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到了法國之後才發現巴黎正在下雨,異國的雨看上去跟國內也沒有什麽區別,蘇措在機場給蘇智應晨打了電話,家裏的電話,手機始終沒有人接聽。她幾乎嘔得快吐血,恨不得立刻買機票飛回去。在語言環境全然陌生的異國,她哪怕有十八般武藝都沒有用。唯一慶幸的,好在這裏還不止她一個人。
  邵煒看著她:“怎麽你事先沒告訴你哥?”
  蘇措狠狠踩著光滑可鑒的地板,笑得那叫一個無奈:“我想給他個驚喜,可他倒好,直接給我個驚訝。”
  “那跟我們去酒店,然後再打電話找他。”
  巴黎跟蘇措想象中的決然不一樣,她在蘇智的照片裏看到過這個城市的一切,早就領略過其中的風情和浪漫,四處彌漫的濃濃曆史氣息,所有一切她並不意外,也不覺得新鮮,仿佛早已來過這裏。讓她驚奇的是另一件事:一路走來,街頭各種露天咖啡館、餐廳到公園,眾目睽睽下熱吻的情侶隨處可見,哪怕是下雨都不能刪減他們的興致,隻是讓這環境看上去更加浪漫。
  這哪裏是普魯斯特筆下的巴黎?蘇措想。完全不是。
  酒店在巴黎大學附近,門口掛著各種語言的橫幅,還有各個國家的國旗。新聞上說,這次數學年會匯集了全球上百個國家的數學家,盛況空前。她現在總算信了。在房間裏剛放下行李,打給蘇智的電話終於通了。
  知道蘇措在巴黎,他仿佛燙到似的一驚,而後邊笑邊歎:“阿措啊阿措,你來之前怎麽不告訴我們一聲,我們現在都不在巴黎啊,在敦刻爾克。”
  蘇措瞠目結舌:“那怎麽辦?”
  “你現在在哪裏?”
  說了酒店名和房間,蘇智略為思考,說:“我找朋友去接你。”
  蘇措還想說什麽,可是那邊已經掛掉了電話。蘇措盯著自己的手機發愁。邵煒看到她古怪的神色,笑問:“怎麽了?”
  “國際長途加漫遊——”蘇措悲哀的說,“你猜,多少錢一分鍾?”
  邵煒大樂,出主意:“找你哥報銷去,再說本來就是他的錯。”
  蘇措連連點頭,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確實是個好主意。
  晚飯後重新回到酒店,邵煒才有了時間打開行李箱整理行李。蘇措湊過去看,半個箱子裝著筆記本電腦,一遝一遝的論文和書等等,還有半個箱子是衣服。
  蘇措臉一熱,迅速的別過臉,順手抓了本論文集開始看。
  瞥到蘇措尷尬的神情,邵煒忍不住失笑,抓了幾件衣服就去洗澡。
  浴室裏傳出水流聲,蘇措一回頭就能看見磨沙玻璃後晃動的高大人影。她匆匆別過頭。起初是為了掩飾尷尬而翻著那篇英文論文,讀了幾行之後,蘇錯驚奇的發現這幾年研究生讀下來,自己的英文閱讀能力大有長進,就算是艱澀的數學論文讀起來都沒有太大困難。
  “……晚上你就住在這裏吧,”邵煒的聲音隔著玻璃傳來,“不知道蘇智知道讓誰來接你,我不放心陌生人。”
  還沒來得及說話,是服務台那邊就來了電話。悅耳的女聲說著法語,她自然聽不懂她說什麽,唯唯諾諾了幾聲。回頭看到邵煒隻披著浴衣從浴室裏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其中額前的頭發都快紮到眼睛裏。
  邊擦著頭發,他接著剛剛的問題問:“怎麽樣?”
  蘇措有點啼笑皆非,環顧一下四周。這間房是單間,怎麽看也不能多看出一張床來。就算是還有一張床,她也沒有跟除了蘇智之外的異性一起過夜的經驗。
  敲門聲響了起來,因為市場有人來找,房門一直虛掩著,沒有真正關上。邵煒也沒看門,習慣性說了句請進,來人就大步踏進屋子。
  “算了,”蘇措低頭看著論文,說,“我還是——”
  一大片陰影攜同一道來勢洶洶的目光陡然降臨在她身上,讓她沒來由的如坐針氈,再小心翼翼的把頭抬起來,愕然中發現她屋子中央站立著的修長身影。因為來人個子很高,幾乎擋住了壁燈全部的燈光。
  蘇措忽然眼前一花。那張英俊的讓人無法忘記的臉上的神色各種各樣,怒氣,擔心,焦灼,憂慮等等情緒輪番閃過,目光又直直逼來,簡直讓蘇措招架不住。她靜靜的把論文擱回小桌上,小心翼翼的按照順序排好,然後站起來,嘴角一彎就閃出個笑跟他招呼:“師兄,為什麽——”
  “我來接你。”陳子嘉沉著聲音,道。
  蘇措點點頭,露出醍醐灌頂的神情。
  “這又是怎麽回事?”陳子嘉怒氣壓得隱約,聲音一字一頓,在壓抑之下聽來幾乎是稱得上咬牙切齒。說著他目光淩厲的再一次掃過房間,薄薄的唇抿住,眸子因為激怒之色而亮的嚇人,手捏成了一團,手腕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裏越燒越濃的火光使得蘇措忍不住朝後一縮。她知道對陳子嘉而言,這已經算是極度的忍耐了。
  順著他的目光,蘇措亦環顧了房間一圈。在公平公正的目光下,她的的確確發現,這裏的氣氛是非常不對。青年男女共處一室,加上打開的行李箱裏的內衣,浴室裏串出來騰騰四溢的熱氣,剛剛洗完澡隻披著一件浴袍的邵煒,橘色的燈光仿佛也沾染了巴黎的浪漫色彩,不動聲色晃動著,怎麽看怎麽曖昧。
  邵煒跟陳子嘉對視一眼,一句話不說,往床上一坐,拿起毛巾開始繼續擦頭發。兩個人目光對視那霎那,仿佛一道閃電從房間裏亮過去,每個人的神色都給照的清清楚楚。雖然時間極短,仿佛發生了一切。
  笑了笑,蘇措繼續那個尷尬的確又不能缺少的招呼:“為什麽你也在法國?好巧。”
  她笑得一臉坦然,陳子嘉看到,怒氣頓時消失不少。凝視著那張笑盈盈的臉孔,他走近一步,好像覺得距離還是很遠更不甘心似的,他再靠近一點,直到把蘇措完全納於他的氣息之下,終於把怒氣裝回盒子裏,平靜的回答:“我來這裏開會,蘇智剛剛給我電話,讓我來接你。”
  這句話一完,場麵頓時一冷,怪異的氣氛徘徊良久不去。蘇措咬咬牙,開口:“在飛機上遇到了邵師兄,下機後又找不到蘇智,隻好一起來了這裏。”
  “你的行李在哪裏?”陳子嘉兩道眉毛一皺,問。
  蘇措一默,指了指腳邊的箱子。
  兩人距離極近,陳子嘉手腕隻微微一動就把她帶入自己懷裏,隨後一隻手臂就繞上了她的腰;另一隻手準確的握住行李的把手。略一回頭,他對邵煒客氣的點頭示意:“謝謝你照顧她。”
  邵煒霍然一下站起來,冷靜的說:“我幫的是她,不是你。”
  陳子嘉眼睛一閃,露出個輕鬆淡定的笑,也不解釋也不補充,一言不發的摟著蘇措朝外走。蘇措沒有勇氣看邵煒,她闔上眼睛片刻,任憑陳子嘉以那種親密的姿勢摟著她離開。
  夏天並未完全過去,兩個人穿的是薄薄的外衣,隔著他的襯衣,蘇措感覺到他身體裏炙熱的溫度。蘇措不曉得陳子嘉把她帶到哪裏去,她也沒問。她隻曉得陳子嘉對出租車司機說了個她聽不懂的地名,然後車子就飛了出去,濺起了水花。
  外麵的雨越來越大了。雨點中巴黎變了個樣子,咖啡館的燈光搖曳著不休,道旁行人減少,偶爾有人在樹下擁抱接吻,那長吻竟可漠視周遭的一切。雨點敲打著出租車的門窗,好像無數極有耐心的客人在敲門。
  其實也不過從一家酒店換到城內的另一家規模更大的酒店而已。
  沒開燈之前,房間裏的家俱影影綽綽,空氣黏糊得好像糖漿,兩個人在夜色中站著,蘇措想,雨天巴黎的空氣跟國內也差不多,這樣想著她不覺笑了。在回神的時候,她被陳子嘉輕輕擁住。
  “對不起,我剛剛太著急。我一開完會就過去找你,本來以為你是一個人,可是看到你跟邵煒在一起,”陳子嘉頓一頓,每個字都很重,帶著謹慎措詞的痕跡,“明明知道你們什麽都沒有,可當時真是怒極攻心,失去理智。我真的太嫉妒了——”
  說完他一頓,小心的放開她,摁亮手邊的燈。領著蘇措熟悉房間之後,陳子嘉一邊掩門一邊從門口露出讓她寬心的笑容:“我住在對麵,有事就找我。”
  飛機上睡夠了,蘇措那晚上基本上沒睡著。她坐在床上,把電腦放在膝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寫著一個處理數據的程序,迷迷糊糊的時候又想起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這樣也就對付了一晚,直到天色開始亮的時候才睡了片刻。
  “沒睡好?”陳子嘉雖然笑,語氣全是關切。
  蘇措揉一揉臉,竭力讓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一點:“是啊。時差調整不過來。”這麽輕易就被人看出來精神不好,早知道就應該學會化妝。
  說話間餐廳已經到了。蘇措瞥了一眼菜單,絲毫沒意外發現上麵的菜名沒有一個認識,於是緘默下來,安心的看著陳子嘉說著流利的法語跟侍者交流。
  “你居然會法語,我倒是沒有想到。”蘇措笑微微的看著他。
  “讀研究生的時候學的,其實也不太好,”陳子嘉詭秘的說,“導師是法國人,因為想討好他而學的。”
  蘇措一樂,笑出聲:“是麽。倒是瞧不出你這麽狡猾。”
  那名侍者也笑一笑,拿著菜單離開,片刻之後回來,除了帶來早餐之外,還順帶著把桌上花瓶裏的花換成了一朵嬌豔欲滴顏色鮮紅的玫瑰。蘇措看了一眼那豔麗的顏色,然後扭頭看窗外。酒店對麵是處公園,鴿子成群結隊的起飛和落下。
  陳子嘉隻做不察蘇措的目光,依然微笑:“吃完早飯後,我們搭火車去敦刻爾克。”
  蘇措問他:“你不忙?”
  “會議昨天就結束了。我讓他們先回國,在法國多呆幾天。”
  敦刻爾克像巴黎一樣再次出乎蘇措的意料,蘇措對這個地方唯一的認知就是當年在曆史書上讀到的敦刻爾克大撤退,別的,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她跟陳子嘉坐在出租車裏,睜大眼睛看著周圍的景致。海風從一排排簇新的別墅後吹過來,毫無海水的苦澀和鮮味,隻有絲絲的柔情蜜意,仿佛要深刻的探入到某人骨子裏麵;海水拍岸的聲音傳到這裏已經很微弱了,好像嬰兒的歡笑。
  出租車在一棟獨立小樓前停下。這裏的小樓屋頂各異,什麽風格都有。麵前的這棟,屋頂屬於極古樸,一層層階梯蜿蜒上去,再一層層階梯蜿蜒下來,細碎的階梯不由得讓人嗅到古遠的鄉村氣味。
  院子倒是罕見的大,相比起來那棟小樓就顯得精致多了。站在院子門口,蘇措忍不住撇一下嘴:“居然跑到這裏度假,他們真是會享福。”
  陳子嘉放下行李,笑一笑:“他們也是在這裏這裏舉行婚禮的。怎麽,是嫉妒還是羨慕?”
  “是高興吧。”蘇措抿嘴一笑。
  說完就看到一個長相極其可愛的青年人從屋子裏衝出來,毫不客氣的上來就擁抱,親吻她的麵頰,然後自我介紹說:“我中文名叫應嚴。你就是蘇智的妹妹?你真是美極了,比他們說得還要美,比畫上的人還也要美麗。”他的中文並不好,可是真誠卻無可挑剔。
  說完又要擁抱她,陳子嘉在一旁看著實在是忍無可忍,一下子把蘇措撥到自己身後,讓小夥子撲了個空。應嚴看到陳子嘉表情嚴肅,曉得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對著蘇措鬱悶的歎了口氣。
  “應嚴看到漂亮女孩子都會這樣,以為你們晚一點才能到,想不到中午就到了。”
  不遠處有笑語聲傳來,蘇智正推著應晨從屋子出來,陽光下兩人笑的一臉燦爛。四五年沒見了吧。這幾年蘇智也回過幾次國,但是假期次次都錯開。
  蘇措迎過去,兄妹倆緊緊擁抱。擁抱了不知道多久,蘇智終於放開她,細致的打量,不覺笑了:“阿措,你怎麽跟以前還是一樣?一丁點都沒變。”
  變化從來就不會因為人的外貌的改變決定的。蘇智的確也變了,他氣質穩重,眉目間的神態徹底變化了。從小到大,兄妹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分開就是四五年,曾經總在一起,因此也瞧不出對方的任何變化,吵嘴,抬杠的過去,人也就漸漸長大。一旦分開,才曉得時間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多少。蘇措知道,他不會再輕易動怒,也不會再跟她作無意義的抬杠了。
  “我怕變了你就認不出我來了。”蘇措笑著睨他一眼,走到應晨麵前,去擁抱她。
  應晨剛生產不久,臉頰蒼白,行動不便,坐在輪椅上,懷裏抱著一個嬰兒。看到蘇措,起初她有點迷惑,不敢相認。怎麽時間在她身上好像全然看不見蹤跡?還是那樣的眉眼、神態、笑容,毫無變化。她對她微笑,示意她來接孩子。看著那粉團似的小嬰兒,蘇措沒敢接,連連搖手說“我不會抱孩子”,陳子嘉笑著搖頭,伸手接了過去。
  應晨站起來擁抱她,說:“阿措,你哥沒有說錯,人人都變了,怎麽你還沒變?”
  “變不動啊。”蘇措扶著她坐下,微笑著說:“嫂子你辛苦了。我的小侄女真是可愛,長大後一定跟母親一樣漂亮聰明。”
  孩子在陳子嘉懷裏睡的正甜,胖乎乎的手腳擠在一起,小手指腳趾像花蕊一樣分外可愛。蘇措嘿嘿笑,看上去簡直是蘇智的翻版。
  逗著孩子,蘇措想起一件事情,回頭問:“哥,想好叫什麽名字了沒有?”
  “想好了,蘇司悅。”
  “司悅?”陳子嘉讚許的點點頭,“真是好名字。”
  “明天滿月吧,”陳子嘉抬頭看一點蘇智,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低頭憐愛的看著蘇司悅,說:“叔叔來的急,什麽都沒準備,下次一定準備大禮送給司悅。”
  “沒關係,好在姑姑來的及時,”蘇措對陳子嘉展顏一笑,拿出個佛像小心翼翼的給她掛上,“我去慈恩寺裏求的,專門請大師開過光,會保佑司悅平安快樂的長大。當我們一起送的吧。”
  陳子嘉目光深深的看一眼她,眼底溢滿了笑容。
  這番言談應嚴一直都插不上話,現在見好不容易有了說話的機會,立刻問:“司悅是什麽意思?”
  應晨頗為無奈:“你真的應該把中文學的好一點。”
  不滿的瞥嘴,應嚴看著陳子嘉和蘇措都圍著蘇司悅團團轉,忽的笑了,跟應晨和蘇智說:“你們看,看倒像是他倆的孩子。”
  場麵頓時一冷。蘇措繼續逗著孩子,麵孔上挑起個奇異的笑來;陳子嘉坦然一笑:“多可愛的孩子,誰都會喜歡。”
  陽光正好,下午的時候,他們在院子裏的葡萄樹下閑閑的聊天。蘇措才曉得這棟房子是應晨的那個堂弟應嚴家名下,應嚴生的那麽漂亮是因為他是混血,據說母親是個非常漂亮的美人。
  應晨的母親這幾個月也在法國,照顧女兒的同時也照顧孩子,忙裏忙外的。蘇措握著她的手,笑著介紹自己:“伯母您好,我是蘇措,是蘇智的妹妹。”
  蘇措的靈氣大方使得應伯母一見之下就非常喜歡,一把握住她的手,笑:“你們蘇家的孩子都特別漂亮,實在討人喜歡。”
  仰著頭,蘇措感受到和煦的而不炎熱的陽光。他們在一起喝著茶,慢慢的聊天。樂融融的景象簡直像是夢境一樣不真實,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感悟,偷得浮生半日閑,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三十五
  那日傍晚,他們去海濱散步。因為是周末,海濱遊人很多,人們優哉閑哉地倘佯散步。一群孩子在沙灘上放風箏,風向不對,把風箏吹進海裏,孩子們也就衝進海裏,踏出一朵朵浪花。晚霞漸漸上來,塗紅了海濱的格式屋頂。
  第二天是周日,那天陸陸續續的來了許多客人,都是來蘇智和應晨在法國的朋友,專程前來慶祝司悅的滿月。
  那天非常熱鬧,法國人的浪漫和葡萄酒蘇措總算是領教到了。明明說了很多次不會跳舞,可是蘇措還是被人熱情邀請。
  搖著頭苦笑,蘇措冷不防看到陳子嘉在跟一名漂亮的法國姑娘相談甚歡。那個法國女孩一顰一笑都撩人之極,陳子嘉一如既往的有禮貌,隻是在最後那個姑娘擁抱他的時候他擺了擺手,姑娘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蘇措不動聲色的看著。看夠了,就走到蘇智和應晨身邊,跟他們聊天。
  “怎麽不過去聊天?”蘇智笑著問。
  蘇措笑得那叫一個有氣無力:“你還不知道我的外語水平?”
  應晨撐不住笑了:“阿措,還有大半年你博士都快畢業了,英文水平還沒長進?”
  “不能這麽說,”蘇措振振有詞:“閱讀能力好多了,口語聽力還是爛。飛機上有人跟我聊天,我知道他說的是英文,可就是半句都沒懂,隻好寫紙條。”
  應嚴熱心的插嘴:“我教你吧。”
  應晨打斷他:“你還是先把漢語學好吧。”應晨說完,遞給蘇措一杯葡萄酒。酒在玻璃杯裏晃動,紅的快要快燃燒起來。
  酒香使她提起了精神,指了指熱鬧的院子說:“看起來你們人緣很好,在法國也是過的風生水起。”
  應晨搖頭笑:“其實也不是我們的人緣好。法國人熱情又好客,我很喜歡這個國家,蘇智,你說是不是?”
  蘇智笑笑,罕見的沒有搭腔,端著酒杯不語。院子裏的燈光很足,他沒什麽表情,可是眼睛裏露出的深思,臉上的線條,每個細節都在說明他心裏有事情。外人或許看不出來,可是蘇措卻不會不知道。瞥到應晨臉色也暗淡下去,蘇措有心打趣,就說:“別離歲歲如流水,誰辨他鄉與故鄉。哪裏都是生活,是不是。”
  這句話一落,應嚴又開始刨根問底的追問“別離歲歲如流水,誰辨他鄉與故鄉”的意思,專注的神情,引得人人微笑起來。
  因為那天晚上喝得太多又沒有吃東西,蘇措在半夜的時候胃開始疼不舒服,她起初不願意起床,濃濃的倦意襲來,最初的幾次剛剛坐起來又困倦跌回被窩。到了最後實在經受不住胃裏的抽搐感,才捂著胃扶著欄杆下樓去廚房找水找藥。
  出門前她看了一下時間,大概是淩晨兩點。可是這個時候廚房的燈光居然亮著,青白的顏色幾近晃眼,刺激得蘇措醉意詭異的開始消失,胃也像關上了發條一樣冷靜下來,不再那麽疼痛。低於聲順著亮光飄過來。
  “這些年,隻有你是看得最清楚的。我愛他超過了他愛我,折騰下來,我也累了,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
  然後聽到有人回答,聲音壓得極低,她聽得不是很清楚。斷斷續續的幾個句子讓蘇措心裏升騰起某種預感,心裏仿佛有個聲音在說,不應該走過去,不應該走過去,可是身體和腳步仿佛不受控製,還是朝著那麽明亮的地方挪動。
  她站在門口的陰影裏,隔著虛掩的門縫看進去。應晨穿著睡衣,臉在燈光下顯得更白,幾乎可以歸納到毫無血色的那種,臉上是蘇措未曾見過的倔強;她對麵坐著的是陳子嘉,他也一樣穿著睡衣,精神倒是好,眼睛裏流轉出的光華即使在那麽亮的燈光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雙手搭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擊著桌麵,但是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蘇措表情木然的聽他們說話。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覺得涼意從腳底升騰起來,這才抽身離開上樓,動作輕的誰都沒有發覺。
  她來到主臥室前,開始敲門,隻輕輕一下,就聽到蘇智的聲音:“門開著。”
  臥室很大,卻沒有開燈。借著路燈橘黃微薄的光芒,蘇措看到蘇智正在陽台。陽台寬大,置放著一張小幾和四隻沙發,蘇智坐在正對花園的那隻沙發上,抽煙。
  不曉得他抽了多少煙,蘇措看到煙灰缸裏的煙頭,取過他手裏的那根尚在燃燒的煙,摁到煙灰缸裏。遠處海水拍岸的聲音在黑夜裏給放大了若幹倍,聽起來給人一種溫暖安心的感覺。
  “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蘇措坐到他對麵,毫不客氣的問。
  “不是學不學,而是抽不抽的問題。”蘇智耐心的糾正她的語法錯誤。
  看到蘇措一幅坐下不走有事要談的樣子,蘇智說了句“你等一等”之後站起來,回到房間,打開衣櫃,捧著個盒子出來。
  “是什麽?”蘇措問。
  盒子一打開,蘇措的目光和身體都陡然一哆嗦。雖然七八年沒有碰過圍棋,可是她隻憑著那棋子的顏色和光澤就知道,那是她的圍棋,陪著她度過十多年光陰的圍棋,陪著她熬過小學中學的圍棋。盒子裏還有張棋布,蘇智拿出來整整齊齊的將其鋪開,再拿出黑白兩盒棋子,黑子放到自己手邊,白子放到蘇措手邊。
  幹完這一切的時候,他說:“來,陪我下一局。”
  蘇措感覺自己心跳加劇,她沉默很久,終於低聲說:“棋為什麽會在這裏?”
  “四年前回國那次,就帶出來了,”蘇智說,“你那時在已經上了研究生,我忽然很想知道,這麽多年,你下圍棋的心境是什麽。”
  說著他拿起一顆棋子貼在棋布上,然後看著她,示意她下。
  蘇措把手伸進棋罐,手指在那些溫潤的棋子裏滑動,在那些她曾經熟悉視為摯友現在又如斯遼遠的棋子裏滑動。最終她抓住了一枚,她把棋子放在燈光下察看,看著上麵的磨損的出來的細小紋路。蘇智也不介意,自己又拿起一顆黑子貼在上麵。
  “剛剛我看到嫂子和陳子嘉坐在廚房裏,大半夜的,兩個人在聊天。”蘇措淡淡的說。
  “怎麽?吃醋了?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蘇智笑,然後瞥到蘇措糟糕的臉色,繼續著那種玩笑的語調說:“陳子嘉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應晨也不會對不起我。這個,你我心裏都有數。”
  蘇措把棋子扣在手心,盯著他不說話。
  “說起來,你還不知道吧。”蘇智露出追憶往事的神情,再貼了一顆黑子,笑道,“應晨還是陳子嘉介紹給我的,他們的關係一直不錯,甚至有些話應晨不會告訴我,卻會告訴他。不過因為應晨做了我的女朋友,又擔心謠言,兩個人才刻意疏遠。其實我哪裏會在乎這些。”
  “哥哥,我要說的根本不是這個,”蘇措凝視他,說,“剛剛我聽到嫂子說起了一個名字,馮詠。”
  “馮詠?”蘇智神色終於一變,然後是意料中的皺眉和苦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是啊,馮詠,我隔壁班上,你高中時代的女朋友。個子小小的,笑起來千嬌百媚。”
  蘇智端詳著棋盤上的寥寥的幾粒黑子,把手中的那枚又貼了上去,方才開口,“還記得大三那年我們說分手那次麽?其實一直以來,我對出國都沒有興趣,學二外也隻是好玩,可是應晨一定要我出來,我實在受不了,就跟她分手。後來她說,算了,我們都不出去好了。”
  蘇措微笑:“哥,你真的是心腸很軟的。你看到她哭,你想,不能因為自己耽誤她的前程,你就同意了。”
  蘇智歎氣:“一畢業我就要回來,她不讓,最後說,既然如此,結婚之後再回來好了,我同意了;結婚之後我要回國,可是她有了司悅,於是又說,等著孩子生下來再說,我還是隻能說好;現在我估計她又要說到司悅的教育問題,又會勸我,還是留在在法國吧。馮詠給攪和進這件事,是因為前不久我接到她的電話。她來了法國學畫畫,因為暫時沒有住處,我就幫了她一個忙。當時瞞著應晨是不對,我準備等孩子生下來告訴她,可是她不知怎麽的,就知道了。”
  “你們倒是瞞得很好。”蘇措終於把那顆早已捂熱的棋子摁到棋布上,“我來了兩天,居然半點異樣都沒看出來。”
  “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你才會控製情緒和言行。”蘇智平淡的說。
  蘇措笑笑不語,不然他在事業上也不會成功了。
  瞧著棋子,蘇智狀若隨口一問:“阿措,我回國好,還是不回國。”
  蘇措一默:“是你自己的事,不要問我。”
  “我一定要問你,你會說什麽。”
  蘇措定定看著他:“如果你問我的意見,那我會說,回去。”
  兩個人然後就不說話,一人一子的貼的飛快。來往三十餘子後,蘇智借著燈光端詳棋局,不由得搖頭。盡管蘇措這麽多年沒有下,還讓了五子,可是自己的級別還是相差太多。
  “我的圍棋還是你教的,那時才上小學吧。平時你總是自己跟自己下,坐在桌前,整個人都小小的,精致得像洋娃娃,看上去好可憐,我就打算學會了陪你,可我實在是沒有你聰明,次次慘敗。不過話說回來,世界上也沒幾個人有你的那個天賦,”蘇智歎氣,沉吟著問:“為什麽不再下棋?”
  蘇措淒涼的一笑。心裏的那塊大石壓得她幾乎無法喘息。她看著蘇智的麵孔,片刻後才說:“上次那局已經把我的一切都輸掉了。”
  “你沒有輸掉一切。”在那樣柔和的仿佛做夢一樣燈光下,蘇智覺得說什麽都可以不在乎,於是真的說出來,“阿措,你那麽的聰明,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個道理,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
  蘇措抬起如水的眸子看他:“哥哥,你怎麽也不明白這個道理呢?如果你也明白了,那為什麽還在這裏一支接一支的抽煙?”
  蘇智伏案大笑,笑畢後把棋子一顆顆的放回棋盒,然後說:“阿措,你其實也跟我一樣啊,心腸又軟,總是硬不下心。你知不知道你像什麽動物?平時會笑會鬧,可是一提起感情的事情就把自己縮成了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裏,不理你還好,一旦誰試圖走過來,你就踢他,自己傷痕累累不說,別人也帶了一身的傷。”
  蘇措側了頭,專心的聽著海浪聲。半晌後才輕聲說:“這些年我一直在躲啊。為了躲開他們,我費盡心機,耗盡力氣,我一輩子都沒有這麽累過。可是為什麽成為這樣,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像是在下一盤注定要輸的棋,怎麽下,都是一敗塗地。”
  蘇智伸手過來,手心摁在她的肩頭,輕聲說:“小妹,躲不開啊。”
  再次躺倒床上去的時候,蘇措很快也就睡著了,起初倒是睡得好,不過在醒之前做了個夢,像是光怪陸離的電影鏡頭,全是零散的碎片。起初趙老師,她穿著白色大褂在實驗室裏走來走去,說,小蘇,粒子軌跡圖給我看看;隨後出現的是爺爺,他豎起眉毛,凶巴巴的說阿措你怎麽又不聽話;再之後是過世的父母,兩人對她笑著,摸著她的臉蛋,說,我們家阿措最聰明了,爸爸媽媽永遠都愛你,兩個人還是年輕時的那個樣子,一點都不老;最後是江為止,他坐在棋盤的那頭,還是那麽英俊,以從未有過的認真神情說,阿措,跟我一起上華大,好嗎。我不許你考別的學校,那樣我就看不到你了;要是你變了心的話,讓我怎麽辦呢。
  冷汗淋漓的醒過來,依然還是半夜,她不過才睡了半個小時。同時她的胃又開始翻江倒海。估摸著他們已經不在廚房,她再次下樓。讓她意外的是陳子嘉居然還沒睡,聚精會神的翻看著一遝文件,手畔除了電腦筆記本,還有一大壺咖啡,壺裏空了一半。
  看到陳子嘉放下手裏的文件,疑惑的看著她;她簡短的解釋了句“我來找水”,然後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動。
  “沒有熱水,隻有咖啡。”陳子嘉遞過咖啡給她。
  蘇措胃攪成了一團,摁著額頭苦笑著說:“我不喜歡喝咖啡。”
  “那你等一等。”
  燒水的間隙蘇措看到他電腦上顯示屏上的界麵,昏成漿糊的腦袋又起了點精神,她一隻手支著下巴,側頭默默看著陳子嘉在文件上修改增減,有時又拖過電腦查詢什麽,他麵目沉靜如水,偶爾是稍稍斂一下眉頭,然後迅速的又舒展開。
  “看什麽?”陳子嘉終於側過頭。
  “師兄,你真是我見過長得最英俊的男子。從小到大,喜歡你的女生,都多得不得了。我記得讀大學的時候,不曉得多少人都嫉妒米詩,”蘇措笑微微的說,“我們宿舍那幾位,人人都有你一大堆照片。”
  陳子嘉撥開她額前的亂發,想要看清她和她的想法,可是她還是那樣的微笑和神態,轉眸之際帶了點孩子氣的俏皮。他於是笑了,說:“好端端的,為什麽說這個?”
  蘇措望著他的眼睛,輕輕的說:“我剛剛做了個夢,又夢見為止。”
  陳子嘉目光一緊,他終於猜到她要說什麽,本想阻止,可是卻一言不發,隻把她的手納入自己手心,攥得緊緊的。
  “我夢見我跟他下棋,他說,輸掉的人得答應贏家一個承諾,”蘇措繼續說,“其實他棋下的並不好,從來沒可能贏過我,可是還是陪我下棋。他隻贏過那一次,贏了半目,隻有半目——”
  水壺裏的水燒開的聲音打斷了談話。蘇措停住敘述,抱著茶杯大口大口的喝著,滾燙的水落到胃裏帶來了種奇特的舒適感,晚上喝下葡萄酒後勁十足,酒意忽然湧出來,也帶來了一股莫名的勇氣和決心,這些諸多她自己也不明白情緒如山堆積。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師兄,我想明白了。很多年前,我已經答應了他,就不能再答應你什麽。”
  說完蘇措把喝空的杯子擱在桌上,站起來往外走;剛踏出一步就被一陣大力扯回去,然後一隻手就緊箍她的腰,她固執的低著頭,卻被陳子嘉用另一隻手擒住了下齶,逼著她直視他的眼睛。英俊的臉孔在她麵前放大若幹倍,她看到他的眉毛細長,緊緊蹙著,然後漸漸隻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眸子的顏色純淨,如極品墨玉打磨之後的那樣,不透明,深得可怕,溢滿了悲愴和痛楚,還有壓抑到最深處的震怒。
  “我不在乎你答應過江為止什麽,那都過去了。他已經不在了,他沒法陪在你身邊,他不能照顧你,他到底是留下了你一個人。你看,這裏現在隻有我們,隻有我們,”陳子嘉渾身都在發抖,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眼裏的光一黯,然後陡然一亮起來,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悲愴和心酸:“你看清楚,你聽清楚。我愛你,蘇措,我愛你,你愛我嗎?”
  “你——”蘇措不能思考,耳邊電閃雷鳴。
  話音未落,溫暖的,略帶濕意的唇堵住了她剩下要說的話。那個吻不受控製,來勢洶洶,仿佛要奪走一切。兩個人毫無縫隙,她貼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嘴唇的溫度,急促的喘息和身體裏的起伏,肌膚緊密相貼的觸感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戰栗和酥麻。
  有意識的時候,她伸手去拉開他,可是她有多大力氣,他也用了數倍的力氣來擁緊她和吻她,唇舌一寸一寸的深入,屬於他人的氣息一路攻城略地,輾轉吸吮著奪走了她的呼吸和空氣,和一切。蘇措仿佛聞到葡萄酒的味道,也迷惑了;掙紮時她瞥到窗外漆黑一片,再瞥到他濃黑的睫毛和眼睛,意識瞬間全部潰散,力氣詭異的消失殆盡;她什麽都顧不得了,什麽都不再管。數年來積攢下來的所有的理智和冷靜統統背棄她,絕塵而去,躲在窗外漆黑的夜色裏,對她揚聲大笑,笑聲尖銳刺耳。她的手不受控製,從他的後背挪上去,緊緊攀住他的脖子。她觸碰到他頸上的皮膚,可就連那裏都是炙熱的,帶著薄薄的一層汗意,簡直燙手。
  這樣回應的結果使得那個晚上更加混亂和無法收拾,誰也不知道最後兩個人到底是終於因為缺氧而分開還是因為突然響起的手機的鈴聲而分開。
  陳子嘉一隻手抓起桌上的手機接聽,另一隻手力道不減,箍著她的腰;他下巴緊緊壓著她的肩頭,仿佛像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掛上電話他略略鬆開了手臂的力度,瞬間就恢複了冷靜和清明。蘇措喘息未定,卻在他的眼睛裏讀到了她一直擔心的消息。
  矗立良久,陳子嘉靜靜看著她,說:“趙若教授昨晚過世了。”

  三十六
  飛機進入雲層之後,視線所及都是茫茫一片,仿佛墜入一團碩大無比揮之不去的混沌。這個過程漫長得無邊無際,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不知道過了多久,飛機終於突破了雲層,久違了的陽光浪一樣地湧了出來。
  陳子嘉跟空姐要來一條毯子,搭在她身上,溫柔的說:“阿措,你睡一會。人總會百年歸老,擔心多了,又有什麽用。”
  聲音讓蘇措回神,把目光從飛機外的雲層收回來。她看到陳子嘉關切的眼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頓一頓後問:“你一直都知道我哥我嫂子之間有問題麽?這麽久以來,我都以為他們是模範戀人,模範夫妻。”
  陳子嘉用看孩子一樣的眼神看她一眼,略略一笑:“怎麽會沒有問題,世界上哪一對夫妻戀人之間沒有矛盾,不過都是忍著,咬牙把苦難吞下去。”
  雲海裏陽光沸騰,蘇措揉一揉太陽穴:“我擔心,這麽下去,最後會不會鬧得不可收拾。”
  “不會的,”陳子嘉肯定的說,“唐傳奇裏有個故事叫《定婚店》,你讀過沒有?我看得最清楚,他們倆就是被月下老人手裏的那根紅線係著的,他們可能會吵會鬧,會難過,會傷心,甚至絕望,不論過程怎麽複雜,但是無論無何不會分開。”
  那篤定的聲音使得蘇措陷入了沉思,然後邊想著,竟也沉沉的睡了過去。其中她醒來過幾次,看到的永遠千篇一律的雲層和亮眼的光芒。
  下飛機之後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傍晚了。趙教授的靈堂就設在醫院,國內物理學界的科學家來了許多,就算是不能來的也都送來花圈。舉目望去,到處掛著白幔,花圈裏三層外三層的擺得滿滿當當,配合著哀樂聲,實在讓人動容。
  去世前趙教授留下了口頭遺囑,所有的財產全都捐給國家,書留給蘇措。人人聽說後都在感慨,到底是對關門弟子更加偏愛一些。蘇措有時候就默默站在靈柩前,自己的導師容顏如生,好像隻是在安靜的睡覺。
  蘇措終於見到趙教授的兒子,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冠楚楚,表情木然,所有的情緒在那張臉上都看不到,好像帶的一張麵具;他也帶回了女兒,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靠近靈柩,鞠了個躬就在躲在了一旁。熱鬧的靈堂和深切的哀悼讓她很震驚,訥訥的問蘇措:“你是我奶奶的學生麽?”
  蘇措回答:“是的,我是她最後一個學生。”
  “我奶奶是什麽樣的人?”她繼續問。
  蘇措凝視小姑娘的眼睛,說:“她非常偉大和高尚。你應該過去看看她的樣子。”
  小姑娘點點頭,乖乖的走了過去,回來的時候神情迷茫,滿臉淚痕。蘇措給哀樂聲刺激得頭暈眼花,就繞到靈堂後麵安靜的地方,把頭埋在膝蓋裏發呆。陳子嘉來的時候,她的手和臉早就給凍得都是冰涼,偏偏自己還不察覺。他也坐在台階上,握住她的手,一言不發,不聲不響的陪著她坐了很久。
  返回靈堂時,恰好遇到另一批人前來祭拜。那些人蘇措自然還是不認識,她以為又是趙老師的學生,正欲迎接上去答禮,想不到陳子嘉先她一步,一一與來人握手,以完美無缺的禮貌招呼過去:“方醫生,劉醫生,多謝你們前來。有勞了。”
  來人笑容滿麵,緊緊握住陳子嘉的手,極客氣的回答:“陳先生,您太客氣了,哪裏的話。其實早就該來的。”
  隨後陳子嘉又把為蘇措介紹了一次,蘇措一邊道謝答禮,一邊帶著他們進入靈堂。待他們離開後,陳子嘉才說:“他們是趙教授的主治醫生和護士。”
  “你怎麽認識他們的?好像還很熟悉?”蘇措一時沒想太遠,自然的問了出來。話音一落,就看到陳子嘉深邃沉靜的目光,她立刻緘默下來。可想而知,這半年來,他肯定經常去醫院探病,不然也不會在她去世的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
  遲疑一下,蘇措挑了個新話題說:“明天一早下葬之後,我就回研究所,你不用再來送我了。”
  沒有意外的,陳子嘉吻吻她的額頭,把機票遞到她手裏。機票還帶著他的體溫,有點發燙。蘇措險些握不住。
  “回去休息一下也好。你知道的,我就在這裏。”
  說完陳子嘉轉身離開,他的背影那麽高大挺拔,步子穩健,即使走出老遠都可以輕易的分辨出來。蘇措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的肩頭,目送他一路走到停車場,拉開車門。她仿佛能聽到車門被拉開時發出的聲音。他一路都沒有回頭。這個念頭剛剛在蘇措腦海裏浮現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晰,猶如就在眼前。
  回到研究所後,蘇措整理了一下趙教授房間裏的書籍。大部分書都是專業書,還有一部分是音樂方麵,給裝在數個箱子裏麵。她把其中的一部分捐給了圖書館,剩下的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房間。蘇措的房間本就不大,堆滿了書之後更變成了舊紙堆。
  最初幾天,半夜的時候她睡不著,就起床看箱子裏的樂譜。那些樂譜都是名曲,隻有一份特別,不是蘇措知道的任何一首曲子,壓在箱底,非常陳舊,灰塵比別處更多,好像從未打開過。不過旋律優美,飽含深深的愛意。翻倒最後一頁,她終於看到了落款和曲名,方才知道,這曲子是趙教授的丈夫寫給她的,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個月。蘇措整整一個晚上隻看著那份樂譜,第二天她打聽到趙教授兒子的地址,把那幾個箱子打包好,原封不動的寄了過去。
  盡管趙教授去世,可是博士學位還是得繼續念下去。在趙教授生病的半年裏,她給蘇措介紹了國家物理研究所一位名叫張楚的教授兼博導。在葬禮上蘇措已經認識了他,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話極少,隻呆在實驗室裏,不喜歡拋頭露麵,是那種潛心做學問的學者。他對蘇措指點良多,不過到底分隔兩地,在很多問題上交流相當不便。
  問題很快就來了。論文快收尾的時候,蘇措才發現最後一部分裏涉及到的理論需要用到強子對撞機做實驗室,而這樣的對撞機全世界隻有五台,國內有隻有國家物理研究所才有。張楚知道情況後,讓蘇措寫了個申請,二話不說就把她調入了國家物理研究所。
  離開之前蘇措抽空去了一趟齊家屯小學。這次非常順利,不用再爬山路,一條公路直接修到了村裏。齊家屯小學也煥然一新,操場教學樓正在翻新,老師也多了三個,學生人數多了,附近幾個村莊的孩子也都可以來這裏上學。
  蘇措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的變化,老半天回不過神。
  提起這件事情,蔡玉既高興又欣慰,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眼淚忍住,說:“申請了好些年,教育撥款總算下來了。”
  “什麽時候的事?”蘇措問她。
  蔡玉想一想:“一年了吧,就是你上次離開後不久。本來想早點讓你來看,但是我知道你是一有空就會來,現在肯定忙,不然早就來了。”
  蘇措若有所思的“嗯”了一聲。
  “怎麽了?”蔡玉問她。
  “沒什麽,”蘇措立刻寬慰的對她微笑,“就是覺得很好,不知道說什麽。”
  “誰說不是?我現在真是有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感覺。”蔡玉感慨。蘇措側過目光細細打量蔡玉,她實在不知道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當年是怎麽挑起整個學校的。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堅強的生活著,嘔心瀝血,殫精竭慮。
  下課後,齊小飛領著一幫小孩子呼拉一下圍過來,蘇措就帶著孩子們跳繩,扔沙包,直到滿頭大汗,歡笑聲驚動了山間的一隻隻飛鳥。
  離開研究所那天,是那年的最後一個月,西北下了一場大雪,蘇措麵對眾人送行的麵孔,想起這幾年自己也在這裏送走的師兄師姐,沒來由的生出一種人生無常的感受來。
  算起來,這已經是蘇措在三個月內第三次回到這個她念了四年大學的城市。第一次是去法國,在首都機場轉機,下了一架飛機接著另一架飛機,別的什麽地方都沒去;第二次是從法國回來,什麽都來不及看就直奔靈堂。這一次明明可以呆得時間久一些,她同樣也沒時間觀察和體會這座城市,隻是在公車上走馬觀花了一通,她把感悟跟四年前的對比一下,依稀覺得,還是一樣熱鬧啊。
  蘇措很習慣國家物理研究所,很快的,她跟研究員老師研究生都認識了,上下都相處愉快。兩所研究所沒什麽太大的區別,不過顯然的這裏條件的確是好太多,又在首都又在市區內,跟西北那所的檔次完全不一樣。剛來了幾天,蘇措的名聲也很快就傳開了,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認識不認識的人跟她招呼。她照例回個大方的笑容。如果還有人不知道她,旁人就嗤笑說,你居然還不知道麽,是原子物理研究所調來的大美女啊。
  因為還有四個多月就要畢業,時間倉促,蘇措隻得不停加班加點的做實驗,忙論文來,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個,一個在宿舍睡覺,一個留在實驗室。
  她這麽勤奮,周圍的人都詫異非常;蘇措看到其餘人的閑散,也同樣不習慣。她這幾年的研究生每天都過得緊張忙碌,身邊的人也都是忙來忙去,看得習慣了自己也慣了,差點就快忘記世界上不是每個人的研究生活都像一百米長跑似的爭分奪秒。
  周末的時候實驗室一下子安靜多了。蘇措忙完手裏的工作,終於想起去食堂吃飯。一出實驗大樓門口,就看到陳子嘉站在外麵的陽光裏等她,他穿著件深褐色大衣,英俊得不似凡人,風度翩翩,回頭率起碼達到了百分之兩百。
  蘇措一瞬間動容,腳仿佛給釘子釘到了地麵上。
  陳子嘉臉色平靜,目光深深的看著她且朝她走過去;蘇措忽然膽怯,不敢抬頭,直直盯著前方某個角落,然後聽到他的聲音:“你回來了一個星期,居然不告訴我?”
  幾秒鍾內蘇措已經調整好臉部表情,笑盈盈回答:“一回來就忙著博士論文,天天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好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這裏人太多了。”
  那樣的笑容和靈氣逼人的眼睛讓陳子嘉手心一癢,不容分說的伸手攬過她到自己懷裏,也不管周圍的無數道目光飛過來,他在她耳邊咬牙切齒的說:“你要我拿你怎麽辦?不氣死我,你不甘心是嗎?”
  蘇措神情劇烈一變,推開他,對上他的目光:“不許說死,不許你說死。”
  陳子嘉幾時看到蘇措露出那種表情,初看是生氣和嚴肅,但是看到眼睛深處,則徹底的變了個味道,全是惶惑和不安。他曉得這句話終於觸到她的軟肋,柔聲說:“好,我不再提。”這件事情也就此揭過。
  從那之後,陳子嘉每周都來看她,次次都給她送來她無論如何都吃不完的水果。蘇措讓他不要麻煩,他根本置若罔聞,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下次還是一樣的送來;她無奈之極,也隻得聽之任之。這樣的結果,陳子嘉第二次來看她的時候,幾乎人人都知道她有個不得了的男朋友。起初還有人特地跑來找蘇措確認此事,她隻是好脾氣微笑不答,一個月下來,漸漸的也就沒人再問,對她本來還有企圖的男士也就紛紛知難而退,蘇措耳邊頓時清靜得多了。
  畢業論文答辯前夕,蘇智一聲不響的回國,任總公司的駐中國地區的代表,不過應晨和蘇司悅卻沒有一起回國,蘇措在電話裏追問原因,他就簡單解釋了一句“等我把這邊的事情安頓好了,她們再回來”,氣得蘇措直翻白眼。不過她自己還有兩天就答辯,蘇智那頭紛紛繞繞,事情比她還多,那次通話也就草草結束。
  她的博士論文答辯順利的完成,評委老師都給出了極高的評語。神經一鬆下來,蘇措在宿舍裏蒙頭大睡了足足兩天。
  睡醒後她才開始考慮自己的去向,學到這個份上,除了研究所和大學,也沒有別的的去處。她睡得頭痛,但思路不亂,她想起張楚勸她的話,國家物理研究所的設備和專家比原子物理研究所的確更強,她的專業更幾乎是純理論,幾乎不涉及保密內容,在這裏也能更好的接收到科學前沿的信息等等,他說的字字句句都在理,蘇措終於決定留在國家物理研究所。
  工作定下來之後,她開始聯係以前的大學同學,以前班上二十位同學大都分散在全國各地了,還在這個城市裏的幾乎不到十位,而且都是男生。楊雪盧琳琳研究生畢業之後去了南方的一個大城市,想碰麵都碰不到,隻有鄧歌因為是本市人,電話也沒變,一下子就找到了。
  在約定的飯店門口一碰麵,鄧歌就義憤填膺的開始罵她:“回來這麽久了居然不跟我聯係!我的喜酒都沒喝到!”
  蘇措隻得不停的賠小心。鄧歌兩個月前剛結婚,丈夫也是本市人,家庭環境很不錯,自己又是工程師,人脾氣也溫和,對她千依百順的。例如她們剛剛在餐廳裏坐下,他就趕過來了。
  鄧歌笑:“付錢的來了。”
  蘇措連連擺手,拖過了菜單:“你們的喜酒我都沒喝到,我請客賠不是。”
  鄧歌伸手抱一抱她:“哪裏要你請,我們請你。你不知道這裏的東西貴得要命麽,你的工資拿來隻夠吃兩三頓的。”
  打量一圈裝修的典雅精致不俗的飯店,蘇措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才翻開菜單,那價格還是讓她倒吸一口涼氣:“我不過就四五年沒回來,怎麽通貨膨脹成這個樣子?”
  鄧歌瞪一眼她:“所以讓你別跟我們搶著付錢。這麽多年的室友,你跟我見外?”
  她丈夫在一旁微笑:“你們感情挺好。”
  這樣很自然的說起楊雪和盧琳琳,鄧歌上下打量她:“蘇措,隻有你了。是不是還沒男朋友?”
  蘇措笑笑。
  四年同學下來,對方的細節也較熟了,鄧歌知道她這露出這表情就算是默認,於是重重歎氣。她丈夫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愕然的問:“你還沒男朋友?”
  鄧歌點頭了再搖頭:“你想不到吧,這麽漂亮聰明,當年不曉得多轟動,說句話不知道多少人肯在後麵排隊等著,可是她居然是我們中最晚找男朋友的。”
  蘇措駭笑:“你少損我兩句行不行?你現在是掉到蜂蜜罐子裏了,就見不得別人孤家寡人。”
  菜也送上來的時候大家的話題都變了,開始轉向了民生經濟。蘇措知道小兩口在四環外買了一套房子,正在商量買車,日子過得非常滋潤,當然也不差請客的那點錢。隨後鄧歌就跟她丈夫爭論起哪個型號哪個車比較好。這些行情蘇措是半點不懂的,隻是聽著他們說,時不時的用鼓勵的語氣提幾個問題,換來鄧歌眉飛色舞的長篇大論,一頓飯吃的非常開心。
  離開飯店的時候,小倆口還在繞有興致的討論什麽車比較好。正說著,鄧歌瞄到飯店前停車場的一輛車,眼睛立刻閃亮起來了,拉著蘇措看:“就是那款,簡直是我做夢都想買的車,可惜實在是貴得離譜。”
  蘇措從來沒關心過車型車號,但是那輛車前的標誌她卻認識,陳子嘉的車也是這個牌子,車型也十分相似,不過眼前這輛是銀白色,陳子嘉那輛則是全黑。
  “能開的質量好的車就是好車。”蘇措拍拍她。
  “你倒是想得開,你是最擅長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難怪學了物理。”
  本想拋出一句“那是當然”,蘇錯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她對鄧歌露出個抱歉的笑臉,走到一旁聽電話,那邊才說了幾個字,她臉色當即巨變。

  三十七
  下班時間堵車太厲害,蘇措趕到市人民醫院的時候,天都黑盡了。她一路問訊,終於在兒科區三樓盡頭的那間病房裏找到蔡玉。
  病房裏三張床位都住滿了孩子,身邊起碼都圍著兩三個大人;相比之下,角落裏那張病床就顯得非常孤單寂寥。病床上的齊小飛正在沉睡,路在被子外的皮膚大塊的脫離,讓人不能直視,蔡玉臉色蒼白的守在一邊,看到蘇措來了,終於露出個略微寬慰的笑容。
  兩人來到走廊裏,蘇措壓製心底的焦灼,問她:“你們來了幾天了?”
  醫院走廊裏人來人往,但是人人都竭力把聲音壓製到最小,氣氛格外壓抑。蔡玉眼眶紅紅的,看上去剛剛哭過。半晌後她才緩緩開口:“我們是前天坐火車來的。大約是半個月前開始不對勁,高燒不止,開始昏迷。省醫院也查不出任何病,就建議就讓我帶著他來這裏,說首都的醫生會好一點。本來想看了病就回去,可是一檢查才知道小飛的病情超過我們的想象,說是非典型川崎病……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找到你。”
  “為什麽不早點給我打電話,”蘇措倒吸一口涼氣,“我也能想想辦法啊。”
  蔡玉表情悲涼的說:“這麽多年下來,你為齊家屯小學做得已經夠多了,我實在不忍心再麻煩你。”
  “麻煩?這怎麽會是麻煩?學校那邊安排好了嗎?齊嬸沒有跟著來?”
  “齊嬸連字都不認識,怎麽帶著他來看病?她是砸鍋賣鐵,到處借了錢托我帶小飛來看病,把所有的希望都托付在我身上了,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辦,”蔡玉說:“學校那邊有老師代課,很順利。”
  “小飛的主治醫生是誰?”蘇措沉思著問。
  “李文薇李醫生,”蔡玉眼睛亮了亮抬頭,“她人很好,對小飛也非常好。知道我們的情況後,幫了我們很多忙,不然現在我們連個住院的床位都沒有,她還想辦法讓醫院減免了不少的費用,我都不知道怎麽感謝她。啊,過來了,就是她。”
  順著蔡玉的目光看過去,一位年輕漂亮的女醫生拿著一遝病曆走過來,蘇措估計,她和自己的年紀不相上下。她走得不快,一邊走一邊翻看著一份病曆,眉頭皺著,來往的護士醫生無不跟她招呼。走近後她抬眸,對蔡玉露出個笑,然後把目光轉向蘇措,稍微有點驚訝。
  那瞬間讓人覺得有種顧盼生輝的感覺。蘇措欠欠身,禮貌的一笑,然後說:“李醫生您好。我姓蘇,也是齊小飛的老師。”
  李文薇意外的“啊”了一聲,還是微笑著:“怎麽都是小飛的老師呢。”
  “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蘇措問她。
  “當然。”李文薇點點頭。
  對蔡玉示意後,兩人來到走廊盡頭。兩個人身高差不多,剛剛都可以平視對方的眼睛。蘇措靜靜聽李文薇說了一大堆她絕不可能懂的醫學名詞,隻確定下來了一件事情:病情非常嚴重。
  蘇措問她:“以前類似的病例呢?治愈率高不高?”
  “以前的基本上能治愈,但是小飛稍微不一樣。誤診耽誤了一些時間,孩子的情況有些危險,最壞的情況是,治愈後可能還會出現心血管後遺症。”
  “大概需要花多少錢?”
  李文薇一頓,誠摯的說:“這兩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我會盡力跟我醫院談一談,可以減少一些花費,但肯定還是不少。如果實在有困難,可以向社會求助,我有朋友在電視台和報社。”
  聽到李文薇說出的數目,蘇措沒有太多的表情,但是冷靜的點點頭:“李醫生,謝謝你,你真是好人。多少錢的事麻煩你不要告訴蔡玉,噢,就是蔡老師。無論如何,錢的事情,我會盡量想辦法。”
  “這是醫生的職責所在,我自己也會想辦法的,”李文薇看到蘇措明亮的眼睛,感慨居多:“蘇老師,你真的是小飛的老師?看上去不像啊。”
  “我教過他一段時間,”冷風過來,蘇措瞥一眼墨色的天空,解釋說,“齊小飛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以後一定會成大器。我不會看錯。他絕不能出事。”
  她們進病房的時候,小飛剛剛從昏睡中醒過來,他雖然高燒,但意識清楚的很。看到蘇措,他久病的臉蛋浮出笑容:“蘇老師,你別為了我難過。我會好的,你不是給我講過隻要堅強,我們可以戰勝一切困難的吧。”
  脆生生但是沙啞的童音講出這番話來,病房裏人人為之惻然。蔡玉眼眶一紅,李文薇張張嘴想說什麽,可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蘇措勉強笑笑,摸著他的頭發,說:“是啊,是這樣。你不會出事的。”
  一離開醫院,蘇措臉上的平靜再也掛不住。她站在路邊等公車,絕望的看著這所陌生且燈火通明的城市。再次想起小飛昏迷的模樣,她走到路邊公用電話亭,給蘇智打電話。
  可是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在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接蘇智手機的是個說話嬌滴滴的女子,她說完“我找蘇智”之後,電話那頭的聲音就說:“蘇總正在忙,他說誰的電話都不接。”
  蘇措一愣,忍住心裏的怒氣,好脾氣的重複了一遍:“我有要緊事,你快讓他接電話。”
  那把聲音也不再嬌滴滴的,明顯帶著不耐煩的情緒:“人人都說有要要緊事,說了不接電話就不接,你沒聽見?”
  蘇措徹底火起:“你是誰?拿著他的手機幹什麽?”
  回答是掛機的聲音,再打過去,已經不通了,說手機已經關機,給轉到了留言信箱;沉默良久,她撥電話給陳子嘉,同樣在電話那頭響起來的分明是個陌生的女人的聲音。蘇措握著電話的手不停的發抖,幾乎一瞬間情緒失控,幾次三番都沒辦法把電話掛回原處。
  晚上的時候交通不在堵塞,公車隻用了大半個小時就順暢的返回。風從開著的車窗鑽進來,打了個旋,從另一邊鑽出去。回到研究所內,她因為想著事情,腳步還是習慣性的朝西麵的博士樓走,走到了才發現自己前幾天已經搬到了職工宿舍樓那邊,腳步不由得一滯,然後打了個轉,又順著原路返回。
  職工宿舍四周的環境不錯,綠樹環繞下顯得安靜清幽,但因為房子本身很老,是那種幾十年前的常見有著狹窄過道的筒子樓,現在住的人已經不多,大都是沒有住處的新的研究員才住在這裏。借著窗戶裏的燈光,蘇措看到一輛黑色車子停在不遠處的樹下,車身幽幽的反著光,像是它的主人一樣,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完美的。蘇措盯著那車看了一會,拾階而上,進入三樓的走廊,注意到明亮的光從每扇門下的縫隙透出來。
  陳子嘉站在門口等她。蘇措一邊開門一邊問:“什麽時候來的?”
  “不長。”陳子嘉淡淡一笑,“給你打電話說關機。”
  “手機沒電了。”蘇措比劃了一下,示意他進屋。
  小小的一間房子,不能說的上整潔,但是也不亂,一半都是書;剩下的地方擺了張床和書桌。陳子嘉四下環顧一周,說:“地方不大。”
  “嗯,”蘇措遞了杯水給他,漫不經心的說,“一個人住,也夠了。”
  陳子嘉眼光一跳,笑著開口:“搬去我那裏吧。”說完瞥到蘇措表情一僵,又補充了一句:“開玩笑的,不用緊張。”
  蘇措瞪了他一眼:“有什麽事情?”
  歎口氣,陳子嘉終於說:“王忱結婚,請我們參加婚禮。”說著遞過來一張大紅的結婚請帖。因為若幹年沒有聽到王忱這個名字,蘇措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啊,新娘姓李,居然不是林錚師姐?”蘇措心思一動,仔細的看著請帖。
  “不是她。”
  說完似乎就再沒別的可說,氣氛不可抑製的沉默下去;兩人在燈光下對視,片刻後蘇措把目光挪回來,沒話找話說:“新娘家是什麽人?”
  陳子嘉氣定神閑的微笑:“都是醫生。父親是醫院院長,母親是醫學院的教授。”
  提起醫院,蘇措旋即想起齊小飛,心好像一下子掉到冰窟,臉上浮現出某種精神不濟的狀態,卻強自說:“哦,那不錯。”
  她疲乏的神色雖然短,但是在燈光下還是分明可見。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陳子嘉擔心的看著她,開門前他腳步一頓,拿出一串早就準備好的鑰匙放到蘇措手裏,“我那裏的鑰匙,你留著。”
  工作之後蘇措反而不再像讀研的時候那麽忙,自己的時間反而多,她跟研究所請了假,跟蔡玉一人一天在醫院裏守著齊小飛。李文薇也幫了不少的忙,有空的時候她就會來病床前陪齊小飛,耐心細致,送了他許多書,讓他醒過來的時候可以看。蘇措跟蔡玉都十分感激她,病房裏其他人也是如此,在醫院口碑極好。
  醫院規模很大,醫院大門距內科住院部起碼還要走十分鍾,蘇措帶著早餐,順著車道心事重重的往住院部走,抬頭的時候她看到李文薇從一輛銀白色的轎車裏走來,然後俯身對車裏的人說了什麽,站起來的時候本來就足夠漂亮的臉就更是容光煥發,滿臉幸福的笑容。蘇措覺得那車和車牌號碼眼熟,隨即就想起來好像是前幾天她跟鄧歌在飯店外看到的那輛。就這一思索的功夫,那車就從另一條道路上駛走了。
  蘇措迎上去,發現李文薇還站在原地,專注凝視車子離開,一時也有些遲疑,不知道到底是叫她還是不叫她。
  直到再也看不到車子的蹤影,李文薇終於回頭。她這時才看到蘇措就在身邊,吃驚後又是一笑,她知道剛剛這幕都被蘇措看在眼裏,主動解釋說:“那是我未婚夫,送我來醫院上班。”
  看得出來她提起未婚夫臉色頓時一亮,蘇措就微微一笑,順著她的心意說:“李醫生,你未婚夫對你真的是好。現在還有幾個人會送女朋友上班呢?”
  李文薇笑得眉梢彎起來,幸福的神情在目光裏藏都藏不住,話也多了:“也不是每天都送我,平時他的工作也忙。”
  “他是什麽工作?”
  “啊,他是律師。”
  蘇措就笑:“你們一個律師一個醫生,天作之合啊。”
  一路閑聊著,兩個人攜伴走進醫院的大樓。進病房的時候病房裏倒是反常的熱鬧,幾個孩子的家長互相閑聊著什麽。
  “那車子真是名貴,開車的是李醫生的男朋友吧,長得真是英俊。”
  另一名孩子家長也在感慨:“是啊。李醫生又漂亮,心腸又好,所以才能找到這麽好的男朋友。”
  蔡玉失神的看著窗外:“剛剛我也看了一眼,我猜,那車子很昂貴吧。要是我也有這麽多錢,小飛也就可以早點治好了。”
  明明知道小飛還在昏睡,蘇措聽到這話還是下意識的去看了一眼齊小飛。孩子緊閉著眼睛,因為缺血臉色白得像紙,小小的一團縮在被子裏,明明還是孩子的臉,可是偏偏顯示出隻有大人才具備的某種神態。
  齊小飛非常乖巧聽話,在醫院裏躺著還抽空看書寫作業,有不懂的問題開口就問,病房裏其他幾個孩子打針吃藥的時候無不又哭又鬧,一家人都來哄才勉強聽話;隻有他毫無懼色,就算知道自己病情嚴重還是平靜,一係列複雜的檢查他都一聲不吭,那種神態讓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他昏迷的時間多,那種時候蘇措就坐在病床邊一行一行的寫程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腿麻了都不自知。等到李文薇叫她的時候,天都黑盡了,看一看時間,幾乎是晚上十點多。
  兩人來到醫生辦公室,李文薇遞了杯水給她,說:“已經不發燒,開始好轉了。”
  蘇措感激的說:“謝謝你,李醫生。”
  “以前我是絕對不信老師能為學生做到這個份上,”李文薇看著蘇措,感慨萬千,“現在看到蔡老師,再看到你,終於信了。”
  醫生辦公室空蕩蕩的,隻有她們,時候差不多五月底,還不算熱,風卷著走廊裏的消毒水味和遠處的隱約的哭聲而來,仿佛在昭示什麽。
  “我比不了蔡老師,她才是真正無私,”蘇措換了話題,“李醫生,這幾天晚上都看到你在醫院裏。”
  “我的夜班,後天我姐姐結婚,就跟同事換班了,”說著她從桌上拿起個相框遞給蘇措:“這是我姐姐,比我大一歲,小時候我們說要一起結婚。”
  “為什麽不一起結婚?”
  蘇措端詳片刻,再把象框放回她的書桌上,卻在看到桌上的另一張照片的時候愣住了。照片裏李醫生把頭靠在她未婚夫的肩頭上,兩人穿著情侶裝,被陽光完全籠罩著,愉快的大笑著,那麽開心,生動得好像就在眼前。
  “他就是我未婚夫,”李文薇看到蘇措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目光稍微一黯,但很快就亮起來,解釋說:“他說既然都訂婚了,那不用著急,等一等再說。”
  “他很英俊,李醫生你也這麽漂亮,你們非常般配。”蘇措舒心的微笑。她說話聲音雖不高,但眼睛和語氣裏流露出的真摯讓李文薇心中溢滿喜悅。一個人的眼睛是說不得慌的。
  她於是看一眼蘇措,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蘇老師你真會說話,你才是真漂亮,我充其量就是眉清目秀而已。”
  蘇措疲憊的搖頭,不置一詞。
  周日那天她獨自一人先去參加王忱的婚禮。這些年她參加過不少的婚禮,可現在這個無疑是最豪華的,客人往來眾多,不過蘇措都不認識,隻知道是各界的名流,衣著得體華麗,讓蘇措隱隱想起曾經參加過的一個結婚三十周年的晚宴。她覺得頭痛的利害,遞了份禮金就匆匆離開,走出酒店之後耳邊恍如還有絲竹之聲。疑惑之下她回頭,瞥見停車場密密麻麻的停了許多高級轎車,還陸續有人駕車而來。
  隻除了馬路對麵的一輛。來的時候蘇措就看到這輛車,車窗緊密的關著,紋絲不動。她不由得稍微有些奇怪,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就這一眼的功夫車窗被搖下來,蘇措驚訝的看到林錚坐在駕駛席上,手緊緊抓著方向盤。
  不必回頭蘇措也知道她在看婚禮所在的地方。兩人目光撞上,蘇措一默,對她點點頭。林錚麵無表情的打開車門,蘇措遲疑片刻,還是坐了進去。
  “新娘漂亮麽。”林錚沒來由的問她。
  “不知道,我沒有看到,”蘇措頓一頓後回答,“師姐,我以為你們會結婚。”
  “他父母反對。”林錚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平板麻木之極,就像說“今天天氣很好”那樣的陳述語氣,沒有任何情緒。
  “為什麽?”
  “我家裏出了大問題,”林錚說完這句後良久不言,然後回頭看她:“陳子嘉沒跟你在一起?”
  怎麽也想不到她提起自己,蘇措疑惑的看著她。
  “看來你是真不知道,”林錚露出個蒼白的笑容,“你以為陳子嘉的父母願意他跟你在一起麽?蘇措,以你的聰明,心裏一定有數。可是他還是想方設法的說服了他父母接受你。而王忱,就不會為我做到這個地步。他爸媽讓他跟院長的女兒結婚,他就真的跟我分手了,現在正在裏麵,跟別人結婚。”
  蘇措不語。她的大腦像一團斑駁的電線,亂糟糟的,沒有半點頭緒。林錚俯在方向盤上大哭,聲音不忍卒聽。
  下車後蘇措轉身回到了婚宴上。陳子嘉也是剛到,正被一堆人圍在中間,照例是談笑風生,在瞥見蘇措的時候眉頭一緊,同身邊人簡單交待了兩句就走過來:“發短信說自己先來,打電話也不接,你真是——”
  “好了,”蘇措對他盈盈一笑,打斷他的說的話,挽住他的胳膊靠上去:“這不是來了嗎。”
  因為從未見到她這麽熱情,陳子嘉由得一愣,低了頭細細密密的打量她。蘇措不在意他的目光,眯起眼睛繼續微笑,她刻意的隱藏反而讓她眼睛光彩盈盈,靈動的光芒躍躍而出,陳子嘉覺得身體仿佛不受控製,湊過去輕輕吻吻她的額角,握住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走朝別的客人走過去。
  “蘇智怎麽沒來?難道比你還忙?”蘇措問他。
  “他讓我幫著帶了份禮金。難道你們都沒有聯係?”
  想起那晚的電話,蘇措皺眉,正打算說什麽,卻瞥到有人過來同陳子嘉招呼,立刻端莊了神色,等著陳子嘉介紹後稍微欠身回禮,若是談話起來,她聚精會神的聽著,眼睛波光閃動,必要的時候完美的接上話,言談舉止無可指摘。看到的人無不讚歎感慨:“二位真是般配極了。”
  好容易清靜一點,陳子嘉感動震驚兼而有之,反而不知道說什麽。他伸手攏一攏她的頭發,說:“阿措,真是難為你了。我知道你未必喜歡這樣的應酬。”
  蘇措抿嘴:“也還好。我很小就開始學習怎麽跟人相處。這些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麽。”
  陳子嘉挑眉,表情柔和之極:“為什麽?”
  蘇措看著他的眼睛,跟說別人事情似的開口,笑容不帶一點舊日陰影:“你也知道我家親戚很多,我爸爸有五個兄弟,我媽媽也有很多兄妹,還有更遠一點的叔伯姨舅。爸爸媽媽去世後,一大家人都牽掛我,我皺個眉頭,稍微哭一聲,哪怕是發呆,所有人都不知道怎麽辦。我不能讓他們擔心的。我就學著怎麽讓他們放心,很容易就學會了,比下圍棋容易得多。”
  陳子嘉深深的凝視她:“你今天跟我在一起,陪我應酬,是不是還是在勉強自己,讓我放心?”
  蘇措一愣,尚未說話時卻聽到有人在後麵叫了句“蘇老師”,聲音熟悉得很。
  詫異的回頭,蘇措終於看到李文薇滿臉笑容,親密的挽著她的未婚夫朝他們走過來。蘇措尚在驚訝,陳子嘉則微微一笑,帶著她朝來人過去,沒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說:“一昊,李醫生,新娘新郎什麽時候才肯出來見人?”

  三十八
  李文薇穿著件天藍色的長裙,整個人看上去窈窕動人。她驚奇的看著陳子嘉,再看蘇措,說:“陳先生,原來蘇老師是你的女朋友,我可真沒想到。”
  這都是個什麽狀況,大腦一瞬發懵,但多年的習慣尤在,蘇措露出個笑後搶在陳子嘉說話前開口:“李醫生,怎麽你也在?”
  “是我姐姐的婚禮。”
  蘇措這才想起請帖上的新娘的確姓李,恍然大悟又笑又歎說了句“好巧”;李文薇扭頭看著身邊人,笑容滿麵的介紹:“一昊,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蘇老師,從來沒見到過對學生這麽認真負責的老師了。”
  許一昊自走過來就沒開口,嘴角的笑意尚在,卻沒笑到眼睛裏去。他隻看著她,把左手裏的酒杯換到右手,捏的緊緊的,半晌後才平淡的說了句:“原來是你。”
  淡淡的聲音裏到底還是流露出一絲情緒,雖然淡而淺但也足夠讓李文薇察覺出這兩人之間不對勁,她看著許一昊,他表情雖然鎮定,可是眼睛裏卻洋溢著另一種情緒,是她從來沒見過的;愕然之下她皺起眉頭,臉上浮起不安的懷疑神色,也更緊的抓住了他。
  “怎麽,你們認識?”李文薇勉強的說。
  “他們是校友,所以認識。”陳子嘉補充一句。他那毫無芥蒂的笑容和神情使得李文薇也放鬆下來,暗暗後悔自己多心,然後為了確認什麽她側頭打量許一昊,得到讓她放心的結論。這時人群一陣歡呼,新娘新郎出來了。兩人笑容滿麵,新娘子偎依在王忱身邊,美好的像個天使。
  歡呼聲稍一平息,手機的叫聲就顯得格外突出。蔡玉在電話裏幾乎是邊哭邊說小飛病情忽然惡化,現在給送到搶救室去了。蘇措神經繃得緊緊的,拉一把身邊人:“快送我回去。”
  陳子嘉一言不發,抓起她的手就往停車場走;在倒車的時候蘇措見到李文薇和許一昊也是匆匆忙忙的奔出來,從停車場的另一邊把車倒出來,他們到得早,車位很好,反而比他們先快了一步上了公路。
  看了看眼前的車,陳子嘉微微一笑:“原來我跟許一昊竟然連選車的品味都差不多。”
  也隻是這句,說完後他就專心的開車。蘇措緊張得蹙著眉頭,直到再次接到蔡玉的電話報平安的時候才略為放心下來,終於心平氣和的開始打量車內的擺設。算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坐陳子嘉的車,有股他身上的淡淡清香味道;車內收拾得相當整潔,後座上隨意的擺著幾本全英文的經濟學方麵的書。
  到醫院後,蔡玉在重症監護室外等的焦頭爛額,李文薇神色緊張的正在和其餘幾位醫生小聲的交談;半晌她走過來,說一堆的醫學名詞後再總結道:“沒有大礙,是藥物過敏引起的,以後不用那味藥就可以了。”
  這番話讓蘇措重重鬆一口氣,透過玻璃窗看了一眼重症監護室。小飛臉色蒼白的好像批漂白之後的紙,緊緊閉著眼睛,五官都快擠到一處,光從那個神態就可以知道他受了多大的苦。唯一能讓人確信他目前情況良好的就是那幾台監測儀器上暫時穩定的數字了。
  蘇措感激的握住李文薇的手:“李醫生,太謝謝你專門來一趟醫院。現在小飛沒事了,你們先回婚禮上去吧,還能趕上一頓午飯。”
  李文薇用征集意見的目光看向許一昊,許一昊簡短的說了一句:“不急,等一等,確認孩子沒事再說。”
  “那去吃午飯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餐廳不錯。”李文薇於是提議。
  “我跟蔡玉就不去了,在這裏守著也放心一點,”蘇措擺擺手,就近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下,說:“子嘉你去,記得給我和蔡玉帶點回來。”
  她叫的很親熱,陳子嘉目光一暖,俯身握一握她的手,又對蔡玉點頭一笑,仔細問她喜歡吃什麽不喜歡什麽,蔡玉歎口氣,說了幾句“隨便吧”;李文薇還想再勸她們一起去,但是一回頭卻看到許一昊目光在掠過蘇措的時候稍微一變,一句話都沒再多說。
  看著他們走進電梯,蔡玉才打起點精神說:“我昨天問了醫生,醫療費有大概需要十多萬吧。”
  蘇措存心打趣:“我又不嫁給你,你擔心我嫁妝做什麽?”
  這句話說的蔡玉終於笑了。
  那天晚上的時候齊小飛也醒了,因為治療過體溫也不再升高,顯出某種好轉的跡象,手腳的皮膚大塊的脫落,碰都碰不得,看上去觸目驚心。孩子記憶力好的驚人,一見到陳子嘉站在床頭立刻也叫了出來:“陳叔叔,你怎麽也在。”
  陳子嘉笑意十足:“如果你們蘇老師早點告訴我你生病,我一早就過來看你了。”
  蘇措瞥他一眼。陳子嘉幾乎是無視她的目光,繼續跟齊小飛說話聊天,內容不外乎是如果你病好了,叔叔帶你去什麽地方玩之類。孩子一聽之下興奮之極,可是大病之後到底還是精神不好,很快就再次睡過去,但嘴角還掛著淺淺的笑容。
  病房裏其他兩個孩子都睡了,走廊裏行人漸少。蔡玉堅持要他們回去,自己守在醫院,蘇措強不過她,也隻有先離開。
  兩人沒有等電梯,順著樓梯一級一級的走下去;鞋子落在台階上引起的腳步聲一高一低,好像燈光也給踩碎了。蘇措知道陳子嘉在她身邊不緊不慢的跟著,就是一言不發。她心裏有數,他也在思考,這件事總是要說個明白,但怎麽說,由誰說就是個問題了。
  果不其然,下到一樓的時候,陳子嘉終於問:“付醫療費的錢,你是哪裏來的?”聲音倒是平靜的很,仿佛早已得到答案。
  蘇措一默,故作輕鬆的說:“跟同學同事借的。”
  “你寧可跟同學同事借錢也不願意找我幫忙?”陳子嘉重重的呼吸,像是在竭力壓製什麽,即使苦笑又是無奈,“蘇措,你不能什麽都瞞著我。”
  蘇措低著目光,輕聲說:“不會了,下次不會了。”
  在路燈光芒下,蘇措又細又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著;陳子嘉深深吸一口氣,抱住她,細細密密的吻著她的額角和鬢間柔軟的頭發,在她耳畔喃喃的說:“我就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大概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麽。”
  “不告訴你,是因為我害怕。”蘇措俯在他肩頭,啞者嗓子低聲說。
  陳子嘉專注的問:“害怕什麽?”
  蘇措凝視他,伸手貼在他的臉頰上,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她手心冰涼,陳子嘉抓住放到嘴邊輕輕吻一下,再抬起她的下顎,看著她的眼睛溫柔的吻下去;唇舌交纏最後兩人氣息都不穩,又緊緊擁在一起,但是沒人說要分開。
  這時卻聽到附近傳來一聲笑,李文薇抱著胳膊站在住院部入口,對他們微微笑著。
  蘇措臉一熱,匆匆別過頭,再扭回來的時候臉色已經恢複如初,甚至還帶著點俏皮的眼神;陳子嘉半點也不介意她看到這一幕,彬彬有禮的笑著頷首招呼。
  “我是回醫院拿東西的,”李文薇抿嘴笑笑,朝路燈下的白得晃眼的車子裏走,走幾步後又回頭囑咐:“結婚的時候別忘記給送張請帖。”
  “不會忘的,你們也不要忘記。”陳子嘉揚手一笑,朝車子裏的人看了一眼,反射光太強烈,但還是可以瞥見車子裏的人影。
  在醫院住了兩個星期,齊小飛終於出院,恢複情況也比較可觀;陳子嘉在周末開著車帶著他去了市內幾個大型的科學博物館,孩子滿臉的興奮,神采奕奕的問他們這是什麽那又是什麽,仿佛這段時間的疾病全都不翼而飛。
  不過上火車之前小飛卻忽然端肅了神色問蘇措:“蘇老師,給我治病的錢是你給的麽?”
  蘇措詫異的看了蔡玉一眼,發覺蔡玉也是一樣愕然才知道並不是她告訴齊小飛的。蘇措從來都知道十一二歲的孩子能敏銳到什麽地步,尤其是像齊小飛這樣的孩子,大事上實在是很難瞞得過。她略略思考之後,再肯定搖搖頭,指了指陳子嘉:“不是我,是陳叔叔給的。”
  “陳叔叔,謝謝你。我會還給你的。”他嚴肅的說。雖然他個子很小,但是說話的時候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種絕少在孩子身上看到的堅決與毅力。
  陳子嘉蹲下去,握住他的手,同樣用嚴肅的語氣說:“好,我會記賬的。還有不到十年,你就可以上大學了,到時候再還。”
  小飛充滿自信的點點頭,拉一拉蔡玉和蘇措:“老師,你們幫我記著。”
  兩人相視一笑,蘇措用力擁抱蔡玉:“有事情就找我。”
  蔡玉微笑的看著她,牽著齊小飛的手進站。
  火車開走後兩人緩步走回停車場,一路上蘇措都若有所思的看著他,一直到上車都沒有吭聲。陳子嘉這時才似笑非笑慢條斯理的開口,“不知道你還要看我多久。”
  “你被人看得還少?”蘇措啼笑皆非,“幾十年前就該習慣了。”
  “你不一樣。”
  話音一落,陳子嘉立刻俯身過來,鼻尖微微一碰之後,臉頰也輕微的擦過。蘇措給他嚇一跳,臉頓時一紅,直覺的去看車窗有沒有關嚴:“怎麽了?”
  那緊張的樣子看的陳子嘉眉毛一揚,笑意不可抑製的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給你係安全帶。”
  蘇措隻好瞪他一眼。
  坐回去後陳子嘉還是沒有開車,他手搭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的敲著,徐徐的說:“我過兩天要出國開會,回來後跟我一起去見我爸媽,然後就去見你伯父伯母,怎麽樣?”
  他說的很慢,每個字都流露出了考量的痕跡。聞言之下蘇措心裏被什麽東西一擊,側頭看他,半晌不知道說什麽;那樣的目光看的陳子嘉暗暗的一顆心揪起來,但是同樣看著她,反而更堅定毫無退縮之意的看著她,不曉得過了多久,最後終於聽到她說:“好啊。”
  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陳子嘉心口一塊大石砰然落地。
  “你爸媽喜歡什麽?”蘇措問他。
  見她問的相當認真,陳子嘉握住她的手,把本來想說的“你不用在乎這個”那句咽下去,開始說起來父母的喜好,蘇措專心的聽著,他敘述很流暢,但是說到最後卻一頓,還是說出來:“我爸爸非常喜歡下圍棋。”
  “噢,”蘇措眨眼,“下得好不好?”
  “我不清楚,”陳子嘉搖頭:“不過應該不會太高明,平時忙得那麽厲害,也沒有多少時間下棋。”
  蘇措側頭微笑:“你可以告訴伯父,我也會下圍棋,棋藝還不錯。”
  陳子嘉心裏一瞬間百感交集,他說不出話,他隻有緊緊擁抱她,他仿佛在泥濘夜路中前行的路人看到了光明,或者更甚。六月的陽光帶著花香穿透到並不寬大的車廂裏,流光掠影的給一切烙下印記,使得這一天在他們的記憶裏將顯得如此溫情和特別,讓人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
  陳子嘉一出國,蘇措也就閑得多,除了呆在實驗室裏忙著似乎永遠不會做完的實驗之外,時不時的也看看新聞,一段時間以來,電視報紙上常常提到這次會議。陳子嘉意氣風發,在那麽苛刻的鏡頭下還是顯得完美無缺。晚上她獨自在宿舍裏,把蘇智前不久帶回國的圍棋拿出來,一個人坐在地上,對照著數十甚至上百個參考圖打譜,房間裏再無人聲,隻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節奏悠然,不徐不重,仿佛那聲音也有了智慧,在自主的思考下一步如何行動。在這種沉靜的氣氛中,時間流逝得從容而急速,迅速的就能消耗一個晚上。有時候她會想起鄭樂民的那句話,如果那時她堅持著要進國少隊,成為職業棋手,現在會在做什麽?
  敲門聲忽然響起來。
  蘇措繞過棋盤,踩著拖鞋去開門,門口站的卻是蘇智。他拎著一堆東西走進來,一進屋就感慨和驚訝:“怎麽這麽熱?居然沒有空調,你夏天怎麽過?冰箱也沒有,這些東西放哪裏?”
  蘇措麵無表情的坐回地上,開始下棋。
  恍若沒有察覺蘇措的神情,蘇智放下袋子,繼續說:“收拾下東西,去我哪裏住吧;或者我明人讓人來安裝空調。”
  蘇措並不在乎:“我沒那麽嬌貴,習慣了也不覺得熱,上班還近。”
  蘇智坐在床沿,審視的看著蘇措,說:“陳子嘉跟我說了那個生病的孩子。”
  蘇措慢悠悠的抬起目光,淡淡的說:“開始我打過你的電話,你秘書說你沒時間,還掛了我的電話。哦,她聲音挺好聽,人應該也長得很漂亮吧。”
  聽罷蘇智臉色劇烈一沉,本來還算輕鬆的表情頓時消失無蹤:“什麽時候的事?”
  “你還不知道麽?”蘇措誇張的睜大眼睛,露出非常吃驚的樣子:“噢,我想想看啊,那時候大概是晚上十一點了,她還拿著你的手機呢,不過也許是你的手機號碼有兩個?其實我也不是真的要找你借錢,我自己也能想辦法的。你實在不用叫秘書來敷衍我。哥哥,你說是不是?”
  一席話真真假假說的蘇智臉色愈發難看,滿臉風雨欲來。他知道蘇措忽然刻薄是有理由的,但是並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笑著試圖解釋:“阿措,我怎麽會讓人敷衍你。前段時間我連續兩個星期都通宵呆在公司裏,她也在幫我處理一些事情,可能你誤會了。”
  蘇措壓根就沒回答他,冷著一張臉繼續下棋:“問你的漂亮秘書去。”
  蘇智隨即拿著手機去陽台打電話。蘇措隱隱聽到他在說什麽,但偏偏一個字都聽不清楚。半晌後他才回來,笑微微賠笑道:“她說不知道是你。好了,我鄭重的賠禮道歉還不行麽。”
  看到他的確不知情,蘇措這時才苦笑一聲:“其實我哪裏是在怪她。哥哥,我隻是想知道,如果那個電話是嫂子從國外打回來的,不曉得會是什麽後果。我信你,她會信你的說詞?而且,以你的職位,還不知道謹言慎行這句話?中學的時候又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你是心地坦蕩,對她沒意思,但她也許會誤會。不然她敢隨便掛你的電話麽。”
  一席話說的蘇智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沉沉的點頭:“我知道了。”
  蘇智走後不到片刻,敲門聲又響起來。蘇措頓時頭大了數倍不止,皺著眉頭去開門,卻在開門的時候眼角突突一跳。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來訪的客人會是許一昊。
  就在她沉默的功夫,對門和隔壁的房門都打開了,數道絕對沒有惡意但是深深好奇探究的目光朝她掃射過來。這裏住的人都是研究所的同事,不是什麽不相幹的路人,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讓他們誤會實在是太糟。想到這,蘇措簡直要跳起來,再這麽下去,她的名聲大概全給毀了。
  看到蘇措眼睛裏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許一昊表情鎮定,安靜的說:“是我。”
  “嗯,”蘇措靜了片刻,看到他沒有離開的意思,轉身返回屋內,換好鞋拿著挎包對依然站在門口的許一昊點頭示意:“我這裏沒有空調,很熱,我們出去說。”
  許一昊短暫的沒有動,沉思著看著小桌上的棋盤,目光又在蘇措身上蜻蜓點水一停,然後才點點頭。
  出門的時候隔壁房間的一個長蘇措兩歲的師姐一把拉住她,擠眉弄眼的低聲說:“天天都有人開著車在樓下等,小蘇,你行情不錯啊。果然長得漂亮就是好。”
  蘇措給她說的冷汗淋漓,特地落在許一昊身後兩步解釋;“師姐你誤會了,剛剛來的是我的哥哥,親哥哥;現在這位是我大學時的師兄,有點事情找我。”
  師姐半信半疑:“以前那位怎麽沒來?他們說是你男朋友。”
  蘇措微笑著點頭:“他出國開會去了。”
  雖然時間差不多接近十點,蘇措站在樓下想一想,跟許一昊說:“南門附近有家通宵經營的豆漿店,去那裏怎麽樣?”
  許一昊嘴角浮起個奇特的笑容,簡短的說:“你說了算。”
  豆漿店裏人不多,大都是附近大學裏為了忙著期末考試而熬通宵的學生們,人人安靜的伏案寫寫畫畫,寂靜之下,空調聲音也顯得格外的響。
  兩人挑了張靠窗的位子坐下,四周人少,不容易被打擾。所有的宵夜都送上來之後許一昊環顧一下四周,說:“我記得你為了複習英語,期末了也會這樣熬夜。”
  蘇措淺笑:“師兄,你來找我,不是來提醒我英語很爛這件事情吧。”
  許一昊沉默半晌,然後說:“你一點都沒變。”
  “好多人都這麽跟我說過,人人都變化了,隻有我沒變,是嗎?”蘇措說,“我也沒有辦法。我不知道怎麽變化。”
  許一昊凝視她。幾年下來,他平時在法庭上,哪怕是國際法庭上都可以用兩種語言滔滔不絕,做到每字每句有理有據深思熟慮;可若幹年下來積攢的功力在她麵前潰不成軍,還是一見到她就回複成以前那個樣子,半點抵抗之力都沒有,訥於言語。
  頓時氣氛冷了下來,不過總要有個人說話的。蘇措於是笑笑:“師兄,你跟李醫生什麽時候有空,我請你們吃飯,我想謝謝她。”
  許一昊仿佛沒聽到問話的樣子,終於說:“有件事情我始終都不明白。”
  “什麽?”
  “我跟江為止,是不是真的很像?”
  他的眼神飽含困惑,聲音刻意的壓抑後,仔細聽的話能聽得出藏得極深的茫然情緒,和無所適從。那樣的目光是蘇措從未見過的,這個問題也是她從未深想過的,可是如今經過他一提,讓她沒來由的一驚,胸口迅速的冷成冰塊,然後摔倒了地麵,大概是裂開了,大概沒有。她下意識的要站起來,可是她終究沒動,任憑記憶裏的畫麵頻繁閃現,最後才安靜的說;“其實不像。是我錯了。”

  三十九
  許一昊靜靜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蘇措捧著豆漿杯,目光沒有焦距,不知道看向哪裏:“我曾經問過他名字的意思,他說,有所為,有所止。他自己也真的是這樣。他認真而且正直。起初我跟他借作業抄,他卻怎麽都不肯借,說不能弄虛作假欺騙老師,欺騙自己,還說我如果不懂,他可以一道一道題的講給我聽。他對誰都是這樣。班上有個男生一次生氣了,說這一張卷子都不會,你也講給我聽?他就真的花了好幾個周末的時候給那個男生補習,每次講題講得嗓子都啞了。
  “他就是這種人,從來不弄虛作假,甚至從來不說謊話。他跟我說,他不是不知道怎麽弄虛作假,不是不知道怎麽說謊,隻是那樣,是對自己和生命的不負責任,他不會做的。當時我就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呢?”
  一席話聽得許一昊肅然。然後看到蘇措眼睛不著痕跡的悲哀神色,心裏一動,知道自己說什麽她都未必聽得進去,輕輕歎口氣。
  “師兄,你們不一樣。”
  “難怪,難怪。”許一昊沉默半晌後開口,聲音疲憊卻隱隱有種解脫的味道,“一直以來,都沒有勇氣問你,現在終於知道了答案,也明白了。”
  “那就好。”蘇措笑微微說,端起豆漿喝了一口。許一昊側過了臉,看著玻璃窗外的柏油大路,車來車往的繁榮景象。在燈光下看來,他的確成熟,側臉上的線條經過歲月的打磨已經重新給刻畫和雕刻了一遍,硬朗得多,依稀中能看出當年的影子。可的的確確,和記憶中的江為止完全不一樣了。
  “你跟陳子嘉真的準備結婚?”許一昊轉頭看著她,靜靜的問。
  蘇措一愣,避而不答:“你跟李醫生呢?”
  許一昊點頭:“大概在年底。”
  “李醫生真是好人,”蘇措感慨,“仁心仁術,說的就是她。”
  “我知道。”許一昊略略一笑,半晌後說,“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英國,她來旅遊,又跟旅遊團走散了,她英文也不好,問不到路,獨自一個人不知道怎麽辦,在路邊急得直跺腳。我就幫了她一下。再後來我回國了,在我爸的朋友家裏又遇到她。後來才知是雙方父母安排好的。”
  “原來這樣,”蘇措撲哧一笑,站起來,“想不到最後你跟王忱成了一家人。”
  “我也沒有想到。”許一昊眉目一動,淡淡的說。
  說完這句兩人間的氣氛莫名的融洽起來,氣氛宛如多年不見的好友再次相聚,說著一些平日裏的見聞,幾年來的遭遇,具體說了什麽,其實也沒有人在意了。這就好像最初的時候,兩人有說有笑,相談甚歡,可以就所讀書裏的任何一句話滔滔不絕的發表許多意見。
  遠看著宿舍在望,蘇措對他笑著點頭,示意自己要進去的時候,冷不防忽然聽到他歎息說:“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沒有這樣好好的說過話了?”
  “記不清了。”蘇措笑笑,回頭看他。有那麽一個瞬間,她仿佛覺得回到最初,那個時候,是她一步步的朝他走過去。隻有那麽一次,剩下的,她都是在想方設法的逃避,他的郵件她幾乎從來沒有打開過,她在學校裏,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立刻避開。這種事情發生過多少次?她的確是記不清了。哪怕這樣躲開,有時還是會遇上。清楚的知道他們是兩個人,可偏偏有時還會錯認。
  一時走了神,回神的時候蘇措發覺他定定看著自己,心裏百感交集,輕聲說:“師兄,我們所能擁有的,隻有那麽多。我一直知道是我錯了。大一納新的時候,如果我能管住自己……就好了。可是很多事情,我都沒辦法預料,更不要說控製。”
  許一昊忽然笑了。他本來正在打開車門,現在站住了,對著站在車子另一邊的她微笑。那笑意仿佛是光亮先是從眼底溢出來,然後再蔓延到嘴角,他的表情看起來如此的溫柔:“不是這麽回事啊。蘇措,能認識你,我永遠不會後悔。隻是那個時候,還是太年輕了,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如果還會再有一次機會,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的。”
  蘇措呆呆看著他,徹底失語。凝視著他的車子消失在夜色中,她才能再次行動,一步一步的回到宿舍,一邊下那盤還未完成的圍棋,一邊想著他的話。
  等到她終於因為困倦打算去睡的時候,手機忽然響起來。蘇措立刻摁了接聽鍵。
  陳子嘉聲音略帶詫異,但時聽起來愉快之極:“我試探的打電話過來,想不到這麽晚了你還沒有睡,是不是在想我?”
  電話那頭那邊熱鬧之極,似乎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喧嘩。蘇措笑盈盈:“你那裏好熱鬧,在什麽地方?會議昨天結束了吧。”
  “今天晚上的飛機,我現在在佛羅倫薩,大街上到處都是遊人和鴿子。”
  “有沒有看到美女?”蘇措撇嘴。
  “沒有看到誰比你還美,”陳子嘉笑了幾聲,堅持不懈的問:“阿措,有沒有想我。”
  蘇措不理他,拿別的話去搪塞:“你先告訴我你去意大利做什麽。”
  “我記得,是我先問你的,”陳子嘉的聲音透著無奈,但最後卻先笑起來,“準備買東西,買的什麽回來你就知道了。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咬咬牙,蘇措就是不肯說:“回來再告訴你。”
  掛上電話後想象陳子嘉的表情,蘇措不由得暗暗笑了。本來以為能睡個好覺,可那晚她詭異的沒有睡好,總是奇怪的醒過來。起初她以為自己是給熱醒的,第三次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根本不是,外麵正在下雨,雨滴輕輕拍打著樹葉,夜晚的風鑽進屋子,不知道多涼爽。
  第二天她精神不濟的上班,總覺得眼角在跳。同事們都詫異的看著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同情的說:“小蘇啊,沒睡好?”
  蘇措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了,一直到中午吃飯時都心神不寧。食堂裏有電視,大家都是習慣了邊看邊說話,她頭一次沒有跟大家一起聊天。起初的話題是什麽她沒有細聽,隻知道後來討論的是天體物理中的背景輻射問題,聽著聽著她下意識的抬起頭來,恰好瞥到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新聞,是關於飛機失事的報道,起初她沒有在意,可是在聽到從意大利起飛回國那幾個字一瞬間渾身都凝成了冰。她霍一下站起來,死死盯著電視屏幕,隱隱約約聽到電視裏的那個聲音在說,恐怖分子劫機,飛機墜毀,傷亡人數未知。
  因為太緊張她怎麽也想不起陳子嘉的電話號碼,她轉身跑回實驗室。天光暗昧不清,她半點看不清腳下的路,上樓的時候眼前一片模糊,台階開始扭曲抖動,她一腳深一腳淺,仿佛踩著棉花朝前前進。實驗室沒有人,她的包就放在桌上。她克製住雙手的顫抖,才勉強拿出了手機,調出陳子嘉的號碼。隨後柔美的女聲提示用戶關機的答複,然後就轉到了留言信箱。
  他從來不會關機的,除非是在飛機上。手機“啪”一聲落在地上。無邊無際的夜色彌漫上眼前,窒息和絕望鋪天蓋地的襲來,若幹年前曾經體會過的感覺毫不客氣的第三次拜訪她,冰冷死亡的信號從她心頭某個地方升起來,蛇一樣的盤踞在她的心口,對她吐出鮮紅的信子。她想尖叫逃離,卻隻聽到自己的聲音細若遊絲。
  前眼徹底的一黑,她順著牆滑下去。徹底的暈過去前,她腦子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把蒼老的聲音,聲音在說,孩子,你看,死總是自己的。
  醒過來時,蘇措看到的第一眼就是白得嚇人的天花板,她坐起來,才發現自己在醫院裏,病房空蕩蕩,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藥水的味道刺激了她,本來漿糊成一團的思緒陡然清晰起來:飛機失事——
  蘇措渾身不可抑製的發抖,她把頭埋在膝蓋裏,蜷縮成了一團,可以就連這樣還是冷,冷得直哆嗦,她聽到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在發抖。從未有過的心酸和悲憤湧上心頭,她再也忍不住,抱著腿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多少年積攢下來的眼淚再也收不住,流到嘴裏,又鹹又苦。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想再次昏過去不省人事,可是偏偏清醒得很,刻骨的清醒。
  從小到大,她所經受的一切再次浮現,她抓住命運大聲質問,為什麽總是這樣,你為什麽這樣對我。可是命運卻不理睬她,毫不憐憫的穿過她的手心裏遊開了。車子從懸崖上翻滾下去的時候,爸爸把她緊緊抱在懷裏,說,阿措別怕別怕,然後血就從他的額頭流了下來,打濕了她的臉。恍惚中,她站在高中的教室裏,同班的沈思錄朝她走過來,哭著說,江為止不在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忽然被人緊緊抱住,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不停的說:“阿措,我在這裏,我沒有上那趟飛機。我在這裏。”
  她抬起頭,看到陳子嘉的臉在她的淚水中抖動著,英俊的臉上寫滿焦灼心疼,眉宇緊緊鎖住,那雙眼睛黑的好像墨玉,深深的看著她。他的懷抱還是那麽溫暖,身上淡淡的香味也絲毫沒有變化。他抓著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反複的說:“你看,我沒有出事,我就在這裏。”
  為了確認什麽似的,她死死抱住他的腰,聲音和眼淚卻收不住,俯在他胸口繼續哭。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五髒六肺都給哭的移了個位子。她哭得什麽都不知道,唯一確認的,陳子嘉沒有出事,他終於回來了,現在的的確確把她禁錮在懷裏,細細密密的吻著她的額角發際。上天到底還是寬待她,給她留了一條活路。
  終於哭得沒了力氣,蘇措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一字一字說:“我想你。”一說話才知道嗓子已經哭得沙啞。
  陳子嘉播開她的額前的頭發,吻幹她臉上的淚水,最後停在她哭得紅腫的眼睛上,輕輕一掠。
  “阿措,這輩子,我都不可能離開你。”
  蘇措起初沒說話,依然維持著在他懷裏的姿勢不變,最後說:“你不能在騙我愛上你之後出事。如果你不回來,我恨你一輩子。”
  “我不能讓你恨我,你在這裏,我怎麽能不回來……”說完這句,陳子嘉意識到什麽似的渾身一僵,捧著她的臉,直直的看向她的眼睛,嚴肅的問:“你剛剛說什麽了?”
  蘇措擦擦眼淚,疑惑的看著他,“我說你不回來的話,我恨你一輩子。”
  “不是這句,”陳子嘉搖頭,追問,“前麵那句。”
  蘇措咬著唇,想了半天後臉一熱,卻說,“你為什麽在醫院?”
  “這個時候,你不能顧左右言他。”說完陳子嘉眉毛一挑,勾了勾唇角,唇就覆上她的,溫柔纏綿的吻她。蘇措簡直無法招架,頭暈腦漲,缺氧之下大腦幾乎再次罷工。
  半晌後陳子嘉鬆開她,一臉笑意:“想起來了麽?”
  蘇措瞪他一眼,可惜她哭得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小臉看上去實在毫無威嚴可言,反而蕩漾出不可思議的溫柔;陳子嘉渾身一酥,身體哪裏還由得自己做主,再次吻了上去。
  第二個綿長的吻結束,蘇措推開他,手一攤:“給我。”
  “什麽?”陳子嘉眼睛閃過一絲迷惑。
  “戒指,”蘇措盯著他,“你不要告訴我,你特地去一趟佛羅倫薩居然忘記買戒指。”
  陳子嘉笑了,搖搖頭:“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說著他從懷裏拿出個小小的盒子,裏麵躺著一枚粗看簡潔,細看卻無比精致的銀色戒指,熠熠生輝,光似乎比病房的燈光還要亮。蘇措伸手要拿,陳子嘉不讓,托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的帶了上去,再放到嘴邊輕輕一吻。她膚色極白,手指修長,戒指戴在手上非常漂亮,仿佛天生就應該帶著它。
  蘇措看著戒指出神,她半點都不在乎這花了多少錢,她隻是在想,他花了多少時間才把這枚戒指挑選出來。
  陳子嘉微笑解釋:“當時看花了眼,最後才發現它,所以耽誤了飛機,隻好轉機回來。剛下飛機就給你打電話,你的同事說你昏倒了,我幾乎嚇的都要瘋了,匆忙的過來。好在你沒事。”
  蘇措這時才注意到他眉宇間的確有股奔波後的風塵,心頭一暖,人再次就靠在他懷裏,低聲說:“幸好。”
  盡管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建設,真的上門拜訪的時候還是有點忐忑不安。蘇措心裏念叨著“醜媳婦總要見公婆”這句話,分出一部份精神打量周圍。這一帶雖然在市區,她從來沒來過。車子開進有哨兵的大院,蘇措終於看到院子裏綠樹環繞,其間分布著零散的小樓。
  陳子嘉從未見到過蘇措緊張,停下車後湊過去吻她的額角,信心十足的說:“放心,你絕對不是醜媳婦。”
  那時候已經接近傍晚,他的笑容在陽光下沉澱得恰到好處,使得蘇措很快很快冷靜下來,她挽著他的胳膊進了屋子,意料中的看到客廳裏閑坐聊天的一大家人,心裏沒來由地一個哆嗦。那哆嗦也就是一瞬,真的站在陳子嘉的父母麵前時,她已經徹底的平靜下來,從容得體的跟他們一一見麵。
  陳母是那種一看就知道年輕時是個罕見的美人,因為年紀的增長,現在看起來美麗雖然不複當年,但是,舉止的優雅得體與日俱增。陳父是在電視新聞裏經常見到的麵孔,此時站在她麵前對她露出禮貌的微笑。他既威嚴又平易近人,兩種本不可能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的氣質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看上去有著特別的風度。蘇措總算是知道陳子嘉是身上的那種氣度是跟誰學的。
  她知道他是特地抽時間回來見未來的兒媳婦,可見不論怎麽樣,起碼他們還是接受她了。在陳子嘉介紹完之後,她上前一步,禮貌的欠身:“伯父伯母,你們好,我叫蘇措。”
  說完她把帶來的禮物雙手遞過去。她聲音清越,態度不卑不亢,抬起頭的時候眸子微微一閃,靈氣自然就流露出來。盡管閱人無數,陳父還是極少看到這麽靈動的眸子,他接過禮物後轉交給一旁的妻子,心底暗暗了然,難怪自己的兒子對她一往情深,不是沒有道理。
  他和藹的開口:“你好,子嘉時常跟我們提起你。在這裏不要覺得拘束,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陳母也走過來,笑著讓蘇措坐下,然後開始問她要不要吃什麽水果,喝什麽飲料。
  除了他們,還有陳子嘉的兩位叔伯和嬸子,都在用打量和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各自在心裏給她打分。因為以前見過,蘇措對陳子嘉的叔叔有點印象,不過她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她,於是抿嘴一笑,禮貌的問好,眼睛清澈之極。
  “方姨今天不過來,我去做飯吧,小蘇你想吃什麽?”最初的一翻寒暄之後,陳母笑著說。
  蘇措立刻站起來:“我去幫您的忙。”
  絕大多數的婆婆總是喜歡能幹且會做飯的兒媳婦,這一位也不例外。陳母的本意也就是想考察兒媳婦下得廚房的能力,現在發現蘇措已經超過自己的預期,她幾乎是有點驚訝的看著她在廚房裏切菜洗菜,專挑麻煩的做,忙著兩三件事情,但是偏偏不亂。蘇措切完肉片回頭看到陳母的神情,靦腆的一笑:“伯母,我做得不好,您不要笑話。”
  “已經很不錯了。”陳母讚許,“看不出來你既會讀書,又會做飯。”
  “哪裏,您過獎了。”
  話音一落,陳子嘉走進廚房,笑著補充說:“沒有過獎的。”
  陳母瞥一眼兒子,到是笑了:“從來沒見你進過廚房,今天倒是挺積極,怕我這個婆婆難為你老婆麽?”
  陳子嘉連連擺手:“哪裏的話,媽,怎麽可能呢。”
  “你是我生的,我還會不知道你的想法?”陳母笑著搖搖頭,知道他有話說,帶上廚房的門先出去了。
  陳母一走,蘇措也就放心多了,不再那麽拘謹,一邊炒菜一邊燉湯,一邊忙問陳子嘉他們家的口味是重還是淡,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看到她忙碌的樣子,陳子嘉也要幫忙,他打算幫著拌佐料的時候,被蘇措拿勺子敲開,瞪他一眼:“你不要來給我添亂,去客廳去。”
  於是陳子嘉隻好站在一旁,看著她往鍋裏倒油放菜,怎麽都舍不得走。她動作麻利熟練,卻偏偏顯示出一種細膩的感覺,陳子嘉滿足的歎口氣:“我記得有一年暑假,你也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然後王忱就說,誰娶了你,可真是有福氣了,你不知道那時我多想跳出來說,我娶。”
  蘇措忙的團團轉,沒好氣的看他一眼:“怎麽還沒出去?”
  陳子嘉不但不走,反而湊過來從背後摟住她,下巴擱在她的肩頭:“你到底是跟誰學的廚藝呢?蘇智說你在家的時候也是不做飯的。”
  那種擁抱的架勢讓蘇措相信沒有答案他是不會走的,於是解釋:“高二高三的時候,我的同桌是個叫沈思錄的女孩子,我們非常要好,天天都粘在一起上學放學。她家離學校很近,有的時候中午晚上我就去她家吃飯。她的媽媽,我叫她王阿姨,做飯特別好吃,我很好奇她怎麽能把飯做得那麽好,就纏著她學了一點。”
  “沈思錄?”陳子嘉說,“怎麽以前沒聽到你提起過你有這麽個朋友?”
  “高考之後,我們就沒有聯係了。”蘇措一默,然後說。
  “為什麽?”
  蘇措把火調小一點,再轉身看著他,安靜的說:“因為那時候,我們喜歡同一個人。可是,由於我的原因,她放棄了他。再後來,他不在了,我們沒辦法麵對彼此,就再也沒有聯係過對方。”

  四十
  這頓飯吃得異乎尋常的順利,幾乎達到了賓主盡歡的地步。所有人擺明了都是本著考察的念頭來吃這頓飯的,良好的教養使得他們問話也非常客氣。
  自然的,說著話題就轉到蘇措的家庭上去,蘇措知道他們肯定對她家調查的清清楚楚,還是詳詳細細的一一回答,生父生母,養父養母都是什麽工作,家裏的其他人又是在幹什麽。陳子嘉的父母慢慢聽著,時不時對視一眼,雖然她家遠比不上陳家這樣顯赫,但至少也是家世清白,書香門第,在當地極有名望。
  陳父問她:“你的爺爺參加過解放戰爭?”
  “是的,還有朝鮮戰爭,”頓一頓後蘇措說:“其實小的時候也不知道,還問他身上那麽多傷是怎麽來的。爺爺隻笑著說是爬樹時摔下來的,嚇得我從此都不敢爬樹了。”
  “你爺爺是個英雄。”陳父肯定的說。說完又是覺得這個話題太沉重,轉而問蘇措:“聽子嘉說,你會下圍棋?”
  “會一點。”蘇措抿嘴笑。
  陳子嘉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說:“爸,你可不要小看她。她棋藝很高,小心你都不知道怎麽輸的。”
  陳父眼中一縷光掠過:“哦,是麽?”
  蘇措在桌子下踢了陳子嘉一腳,連忙解釋:“伯父,子嘉說的太誇張了,我沒有那麽厲害。”
  “下一局就知道了。”
  吃完飯,蘇措跟著陳父來到二樓的書房,書房大的不可思議,鋪著深褚色的地毯,四壁都是的書櫃直達天花板,也是深褚色,每一架上書都放的滿滿當當。居中有張小桌子,擱著一張棋盤,待他落座之後,蘇措也在他對麵坐下。
  幾手之後,她就知道陳父的棋藝相當高明,他以三連星開局,隨後廣鋪戰線,大局上掌控極好,布局很快,思維比年輕人還要敏捷,幾乎每子落下之前都不用思考。所謂高屋建瓴也不過如此。蘇措下棋本來就下得快,因此不到半小時,棋盤上幾乎滿了一半,棋藝稍微好一點的,不難看出輸贏。
  陳父看了看局勢,棋子輕輕敲在棋盤上:“不錯,不錯。就算刻意在讓我,可每一手還是非常精湛。”
  蘇措以為自己藏的很好,可還是被他看穿,隻好又尷尬又驚訝的笑一笑,說:“伯父,我——”
  陳父揮手:“不用謙虛。”
  蘇措立刻補上一句:“伯父,您的棋下也得確實不錯。除非您跟專業棋手對弈,否則很難輸掉。”
  陳父不表態,看著棋盤若有所思;這時候門吱呀一聲,陳子嘉推門進屋,端著茶放到桌旁,殷勤的說:“下很久了吧。”說罷又看棋盤,問:“誰贏誰輸?”
  蘇措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說話,陳子嘉對她露出個安慰的笑容,從後麵悄悄扣住她的手;陳父目光如炬,這樣的小動作自然也逃不過;在他的目光下,蘇措一抿嘴,手迅速的從陳子嘉的手心掙脫出來。
  陳父微笑,說:“我輸了。兒子不會下棋,兒媳婦的棋藝卻很高明,也難得了。”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書房,在一樓的時候陳母一邊為他西裝一邊笑問:“她棋下得怎麽樣?”
  陳父沉思著說:“咱們兒媳婦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棋下得非常好,我知道她在讓我,竟然看不出來她到底是在哪裏讓的。起初子嘉求我們接受她的時候說她多聰慧,我還不全信,現在看起來,這已經不光光是聰明可以形容。”
  陳母不解其意:“什麽意思?”
  “一個人如果隻是聰明,在開始時是容易獲得好成績,但也正是這樣會使人局限,所以聰明人更容易誤入歧途。她卻不是那樣。她下棋算得相當精準,可做人卻完全不是這樣。你想想看,若是別的女孩子,隻怕恨不得貼過來,子嘉何必會追的那麽辛苦。她今天的言行舉止那麽妥帖,這已經不是聰明了,可以叫做智慧。”
  陳母吃驚,又滿臉遺憾的歎口氣:“我看也是。平心而論,那孩子容貌性情的確沒得挑,的確是配得上子嘉。好在我們當時還是認了。不過不認也沒有辦法。兒子大了,就是別人的了。遇到她,子嘉這一輩子,算是逃不出去了。”
  說著兩人已經走到了門口,陳父看了看外麵的車,又轉頭說:“那時我就告訴你不要反對,難道你兒子連這點看人的眼力都沒有?”
  車子急速的駛出去,燈光衝破夜色。透過二樓書房的窗戶看到這一幕,蘇措說:“伯父好忙。”
  “他是特地回來見你的。”陳子嘉感慨:“我爸極少誇人的,從小到大他都沒誇過我幾次,一隻手都數得完,最近的一次都還是我考上大學。算起來都整整十年了,可他剛剛居然誇了你。”
  “他是客氣吧。”蘇措想一想,說。
  “客氣?你不知道我爸是有名的強硬派?”陳子嘉握起她的手,一副意料中的神情,“我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會喜歡你。”
  蘇措覷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說:“如果你爸媽不喜歡我,像王忱師兄的父母那樣,強迫讓你跟別人結婚,怎麽辦?”
  陳子嘉目光柔柔的看著她,微笑著想,你以為他們沒讓我相親,沒讓我去見別的女孩子?想到這裏,他聲音堅定的開口:“不會的,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事在人為,隻要堅持,總會有出路。我愛你,我也愛我的父母,我希望我們能其樂融融的在一個桌子吃飯,能夠讓你有家的感覺,而我現在,做到了。”
  蘇措傻傻的看著他,半天後才倒進他的懷裏。陳子嘉一把抱住她,輕輕咬著她的耳朵問:“下周五我們去民政局,據說那天日子特別好。”
  蘇措嘟嘴:“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
  “那是,我得在二十八歲前給自己找個老婆,”陳子嘉笑聲那叫一個愉快振奮,“關於這件事情,除了不許延期,其他的意見的話都可以提,我一定從善如流。”
  本想不滿投過去一個批評的眼神,可目光在半路卻柔和下來。蘇措拉著他往樓下走:“我們下去吧。在書房裏呆著,像什麽樣子。”
  真的到了結婚登記那天才發現民政局人多得讓人吃驚。據說那天是幾年難得一遇的好日子,在傳言中,在那日登記就肯定一生一世雲雲,所以到處都擠滿了前來登記結婚的情侶。在他們前麵起碼排了數十對,而且還有人陸續的進來。蘇措看得倒吸一口涼氣,頓時萌生了退意,跟陳子嘉商量:“還不到十點就這麽多人,我們明天來吧。”
  陳子嘉拉住她,“不行。今天日子這麽好,別的天就未必了。”
  “迷信啊迷信。”蘇措不以為然,“我們好歹都是飽受中西方正統教育有高學曆的博士,不應該信這套。”
  “寧可信其有。”陳子嘉握著她的手一緊,堅持說。他那個樣子,蘇措也沒輒,也隻好等下去。
  結果那天狀況不斷,好不容易排隊排到了,蘇措卻被告知缺少單位開出的婚姻狀況證明,然後兩人就匆匆回到物理研究所補辦證明,忙乎半天還得不停的應付同事們諸如“哎呀,小蘇不厚道啊,怎麽結婚了也不告訴我們”之類的問候,忙完這一切再返回民政局重新排隊接著辦,最後終於在夕陽西下時把結婚證拿到了手裏。
  在場的兩位工作人員相視一笑,說:“恭喜你們。雖然你們是今天最後一對辦理結婚證的夫妻,但也是最漂亮的一對。”
  “謝謝你。”陳子嘉笑著道謝,挽住蘇措的腰站起來,離開民政局。
  西邊天空懸著熔金般的落日,夕陽宛若一件華麗的大氅,遮天蔽日的飛揚在西天上。它的光芒落到哪裏,哪裏就就給照得輕飄飄起來,所有的場景仿佛突然間顯得又高又遠,神秘而幽遠。
  蘇措把目光收回來,好奇的說:“原來結婚這麽麻煩,不知道離婚會不會快一點。”
  陳子嘉黑如墨玉的眼睛裏光芒一閃,威脅的晃晃結婚證:“怎麽,還想離婚?我告訴你,想都不要想。”
  這樣一張紙就把兩人拴在一起,然後就結婚了?看著陳子嘉小心翼翼的把那張證書收好,蘇措隱隱覺得四周像做夢一樣微微晃動起來。夕陽西下,把萬物染成了金紅色。茫然中她抬頭看陳子嘉,他也正在看她,微笑著,心滿意足的看著她,臉上那種神情,蘇措從未見過。大約,可用稱之為“幸福”吧。在這樣絢麗的夕陽中,那樣幸福的神情,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反而莫名的真實起來,讓她有種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覺。
  也許,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
  當天晚上他們和陳子嘉的家人還有蘇智出去吃飯,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吃飯的時候蘇措低聲問身邊的蘇智:“怎麽,我嫂子還沒回來?”
  蘇智露出個苦笑:“她還在生氣。”
  蘇措恨鐵不成鋼的看他一眼:“我不相信你告訴她我結婚了,她還會不回來。”
  蘇智這才恍然大悟,連連稱是。
  那晚兩人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夜深了。蘇措累了一天徹底的精神不濟,洗完澡後精神才好一點,裹了條毛巾被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一部古代的連續劇,帝王將相演得正熱鬧。這一看,倒是入迷了,也就真看的下去,連陳子嘉什麽時候從浴室出來的都沒發現。
  “電視比我還好看?”陳子嘉邊說邊坐到沙發上,掀開毛巾被自己也鑽了進去,從後把她攬在懷裏。
  “是還不錯。”蘇措回頭看他,點點頭說。
  洗完澡後蘇措嘴唇緋紅,皮膚顯得更白,把她完全在懷裏的陳子嘉看得心潮起伏,唇就要覆上去;恰好整點新聞提到了一個名字,蘇措迅速轉頭過去,指著電視說:“你爸爸。”
  她身上的香味竄進鼻孔,陳子嘉咬咬牙一忍,提醒她:“現在也是你的爸爸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你不是也叫得很好。”
  “嗯。”蘇措好像忽然想起這件事情一樣,目光一下子深深遠遠,半晌不說話。
  陳子嘉問她:“在想什麽?”
  蘇措拿著遙控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一點,才說:“子嘉,你知道我為什麽不用我伯父伯母的錢麽?他們收養我的時候,家裏人都建議讓我改口叫他們爸爸媽媽,每個人都認為這個能讓我找到家的感覺。是啊,我的確是找到了。我記得我第一次叫伯父伯母爸爸媽媽的時候,他們都哭了。可是,你知道麽,我的心理上總是改正不過來。我的親生父母因為救我而去世了,而我管別人叫爸媽,好像……是對他們的背叛。高三的時候,我就想,我一上大學之後,就不要再用他們的錢了。我跟自己說,這樣我就能少欠他們一點。”
  陳子嘉溫柔的看著她,“不是這麽回事。你站在你親生父母的立場想一想,如果他們在天有靈,他們願意你怎麽做?他們那麽愛你,肯定是希望你好好生活,希望你伯父伯母能代替他們照顧你,還有我的爸媽。父母的愛最偉大之處就在於無私。阿措,一個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種福氣。”
  從來沒聽到有人這麽說過,蘇措深深觸動,喃喃重複:“是啊,我怎麽從來都沒有想到。你說的對,一個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種福氣。”
  陳子嘉笑著吻她的額頭:“難道看到你這麽迷糊。”
  蘇措側身:“其實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蠢,我欠的哪裏是錢呢?可是怎麽都控製不住自己。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人都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不奇怪。”陳子嘉說。他真是覺得匪夷所思,她已經被他抱在懷裏這麽久,怎麽會完全察覺不到他身體的反應?他惱火她的遲鈍,恨恨的說,“例如我現在。”
  蘇措在這方麵確實反應慢了很多拍,她知道他身體發燙,渾身繃得緊緊的,環著她腰間的手順著脊背往上遊走,卻沒想明白是為了什麽,疑惑之下奇怪的轉頭過去看他:“怎麽——”
  然後她就被他壓倒在沙發上,吻就侵襲了上來。察覺到這個吻跟以往不一樣的時候,她的睡衣都被他解開的差不多了,她對著天花板眨了兩下眼睛,臉頓時燒得通紅,雙手不動聲色的環上他的脖子。
  白皙的皮膚一但暴露出來,屋子裏的溫度就迅速攀高,哪怕空調使勁的噴出涼氣都不管用。望著做夢都想要擁有的人,多少年積攢下來的自製力和欲望瞬間崩潰。陳子嘉俯身重重吻著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氣勢淩人,仿佛要把她徹底占為己有。忽然他聽到身下的人低低的呻吟了一聲,陳子嘉渾身一振,用毛巾被把蘇措一裹,抱著她朝臥室走過去。
  整個人陷入床上之後,陳子嘉也覆了上來,他把頭埋在她的脖頸處,小心的撕咬,在她耳邊重複著一句話,聲音低沉黯啞,帶著說不出的誘惑:“我愛你,阿措,我愛你……”
  他身體滾燙,雙腿緊緊壓住她的,肌膚大塊相貼,生出了水和火。蘇措最後的意識就此渙散,她環著他的脖子,看到他額頭上的汗水滴下來,落在她的頭發裏。
  第一次醒過來的時候蘇措看了看時間,還不過淩晨四點。她渾身都疼,可是還想翻個身,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就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她跟陳子嘉還維持著入睡的姿勢,用罕見的力氣緊緊相擁著,雙腿交纏,輕輕一動,就會吵醒對方。牆上的壁燈還開著,發出橘紅色光芒,在他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他此時分外安靜,雙手環繞在她的腰間。那無可挑剔的五官和臉龐讓蘇措有一瞬間的迷惑,然後嘴角就漾起了笑容,稍微朝他懷裏縮了縮,她閉著眼睛再次睡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沒亮,落地窗簾外照例一片漆黑。陳子嘉比她醒得還早,右手支著頭俯看著她,嘴角帶著濃濃笑意,目光清醒的很,半點睡意不帶。他柔聲問:“醒了?”
  “嗯。”
  說著蘇措想坐起來,渾身上下卻像散了架,骨頭咯吱作響,尤其是腰,幾乎快要斷了;她倒吸一口涼氣,跌回一個溫暖的懷抱。
  陳子嘉心疼的摟住她,把她固定在自己懷裏,說:“不要動。今天是周末,再睡一會,明天再去照婚紗照。”
  蘇措隨即想起來今天的確是周末,也不那麽著急。安靜的縮在他懷裏,腦子裏不由自主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臉頓時熱起來。
  “這裏,還疼不疼?”
  這一問她的臉再也不可避免的一紅再紅,隨後才意識到他的手停在自己的胸前的那道傷口處,她幾乎是狠狠的瞪他一眼,才說:“好些年了,哪裏還會疼。”
  陳子嘉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道那個晚上,我是怎麽過的。我守在你的病床前,不斷的想,神曲裏所謂的地獄,就是這樣了。”
  看不見他的表情,還是聽得到他胸口的心跳陡然加快。蘇措輕鬆的一笑:“是麽,你不提我都忘了。我們說點別的。”
  陳子嘉笑容狡黠的湊到她的唇邊:“那我問你,你說你們大學宿舍的幾位同學都有我的照片,你有沒有?”
  蘇措想一想,說話時聲音帶著笑:“起初是有的,後來就沒有了。”
  “嗯?為什麽?”那一聲“嗯”尾音上揚,明顯的帶著危險的訊號,讓蘇措覺得自己說不說都是個大問題,權衡利弊後終於老老實實的交待:“後來,我覺得你有點喜歡我的時候,就把照片給了別人。”
  陳子嘉鎮定的問:“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蘇措歎口氣:“大一的寒假,你送我去機場那時候。你平時一般都是騎車,去遠一點的地方都是坐公交車,很少人知道你家世顯赫。那時候放假好多天了,你特地回來,居然一反常態,讓家裏的司機開車送我去機場。”
  無奈的一歎,陳子嘉說:“我就知道你心裏清清楚楚。回來後你開始疏遠我,我原以為你——”
  說到這裏,他一頓就不再往下說;蘇措心裏有數,頓一頓後回抱住他:“當時躲得那麽厲害,其實,隻是怕忍不住會喜歡你……可還是沒能躲過去……”
  話音未落,陳子嘉一翻身再次把她壓在身下,頭微微一低,用唇堵住了她下麵的話,然後又是一番纏綿。
  那天兩人沒出門,下午的時候蘇措開始收拾東西,她前幾天才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過來,堆在書房裏,半點都沒有收拾。
  書實在是多,兩個大書架都放不下。陳子嘉動手把自己的書拿下來,示意蘇措把她那些大部頭的專業書放上去:“先放你的。明天再去買書架。”
  “還要再買個書桌。”蘇措提醒他。
  “老婆大人,知道了。我早就想買,又怕你不喜歡。”邊說陳子嘉邊從書架上捧下來一抱書,不知道手碰到了哪裏,一個一米多長的卷軸也滾了下來。

  四十一
  蘇措彎腰拾起卷軸,本來準備遞還陳子嘉,卻在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微微一變時改變了主意。她不客氣的打開它,同時問:“是誰寫的?居然還裱起來了,為什麽不掛著?”
  陳子嘉抱著胳膊朝她笑:“怕弄壞了,就沒掛。你鑒賞一下,看看寫的怎麽樣?”
  蘇措端詳了那幅字足有半分鍾之久,才嚴肅的撇嘴:“字體結構鬆散,線條過粗,筆畫稍顯疲塌。很糟,”說罷自己笑起來,“你怎麽還留著,我都不忍心看了。”
  陳子嘉拿過去卷軸,放在牆上比劃:“現在可以掛起來了,以後你寫一副,我掛一幅。”
  蘇措擺手:“三天不練手生,早不行了。記得小時候臨摹得最多的,就是《顏勤禮碑》。念研究生的時候去看過真跡很多次,寫得真是好,可是再也沒有動筆的念頭了。”
  “什麽時候我陪你一起再去看看。”陳子嘉不無遺憾的說。
  這句話讓蘇措想起許多事情,笑容頓時一斂,狀若不經意的問:“那時候,你跟趙老師說過什麽?”
  陳子嘉背對著蘇措,打量著那副字,半晌沒有說話。良久後,他細心的把字卷好,放回書架上的原處,才轉頭回來看蘇措,把她擁在懷裏後緩緩開口,卻不是回答她的問題,說著別的事情:“我在國外的那幾年,差不多每天都會看看這幅字。每看一次,我都會跟自己說,我絕對不能讓你再離開我。”
  蘇措臉上的笑意再也掩飾不住,她抬起頭,略略踮起腳尖湊過去吻陳子嘉,說:“如果不是我自己願意,我也不會留在國家物理研究所的。”
  陳子嘉又笑又歎,摟著她狠狠吻了夠本才坐到椅子上,把她放到自己腿上,說:“我什麽都瞞不過你。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蘇措莞爾,“齊家屯小學的事情。”
  “是我。”陳子嘉點頭,“還有什麽。”
  “還有一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蘇措笑微微的說。
  “有這種事情?”陳子嘉起初愕然,後來瞥到蘇措臉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時,也就大笑,“那你還敢跟我結婚?”
  蘇措笑得歪歪倒倒,最後俯在他肩頭:“見到你媽媽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她了。”
  “原來是這樣。”陳子嘉一挑眉毛,眼睛裏抖落危險的光芒,摸摸鼻子:“幸好你知道是我媽,不然——”
  “其實,”蘇措肯定說,“我從來就不會懷疑你半分,我一直相信你。”
  陳子嘉心裏一種名叫幸福的東西溢出來,他捧住她的小臉定定看了會,再咬咬她的耳朵:“我會把這話和那幅字一起裱起來。”
  結果才發現準備婚禮的過程遠比想象中麻煩,就連請帖蘇措就寫了數百張,其中幾乎百分之八十的人她不認識,大多都是陳家這邊的朋友,差不多人人身份了得。一團亂麻中,應晨終於回了國,她暫時沒有工作,住得又近,於是天天過來籌備婚禮。蘇司悅長大了不少,淺褐色的頭發又軟又細,臉蛋粉嫩得好像能掐出水來。她會斷斷續續的說出幾個字或幾個單詞,跟蘇措特別親,一口一個的姑姑叫的人甜絲絲的。
  所有的問題都好辦,最麻煩的,就是找不到伴娘,以前的女同學紛紛結婚了,研究所的同事裏也挑不出合適的人選。
  得知這個消息後,應晨瞠目結舌的看著蘇措:“你真的就沒有還沒結婚的朋友?實在不行,陳子嘉不是還有一個表妹麽?讓她來吧。”
  蘇措一默,然後說:“大概,還有一個。”
  “誰?”
  蘇措輕聲說:“一個高中同學。”
  在酒店大堂裏等沈思錄的時候,蘇措就在想象她已經變成什麽樣子,應該還是以前那樣,小巧的個子,秀美的五官,笑起來眼睛就眯成一條縫。事先已經做好心理建設,見到本人的時候,蘇措半點也沒有吃驚。沈思錄穿著很高的高跟鞋,踩在光滑可見的地板上,發出悅耳的聲音。她成熟了很多,頭發卷卷的披在身後。她平靜回了蘇措一個笑容,然後就坐在蘇措對麵的那張沙發上。
  “我問了王阿姨,她說這周你出差,恰好在這裏。”蘇措首先開口。
  沈思錄抬起目光,半晌後才說:“你怎麽想到找我的?”
  蘇措神情一緊,那句話在嘴邊打了個旋,還是說出來:“思錄,我結婚了。這周末舉行婚禮,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去當我的伴娘。”
  說完她就看著沈思錄,目光都沒動一下。沈思錄盯著她:“噢,什麽時候?”
  “是的,半個月前,我結婚了。”蘇措重複一遍,說著看到她手在發抖。
  沈思錄愕然:“高三時候的那番戲言,你還記得?”
  “你不也還記得?”
  沈思錄垂頭,然後又抬起來,長長的卷發在空中一彈:“很好,很好啊。恭喜,恭喜你。”
  蘇措聲音一啞:“思錄,對不起。”
  “你跟我說什麽對不起,”沈思錄輕聲笑,“能結婚是好事情,不像我,一直嫁不出去。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那麽漂亮聰明,從來都不會缺人喜歡。其實就算江為止還在,你們也未必在一起。”
  蘇措怔怔很久,續而露出個苦苦的笑容:“你信不信,好多年下來,我都不敢想如果為止還在,我們會是什麽樣子;我不想,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在一起。”
  “你沒什麽變化,”沈思錄這時才重新打量她,竭力讓表情顯得淡漠一點,說:“我記得最後一次見你的時候,是考後填誌願那天,他們說你填了物理係,是江為止本來要念的那個專業。那時候,我就真的不再嫉妒你了。之前我總是覺得你不夠喜歡江為止,他為了你做了很多事情。你卻什麽都沒為他做過。他那麽正直的的人,居然借作業給你抄,甚至幫你寫作業,幫你應付老師。你喜歡看奇怪的書,他幫你去大學圖書館借回來;你不想在校慶晚會上彈琴,他就代替你去;你要去滑冰,他就去學滑冰;你喜歡下圍棋,他就花很多時間陪你……”
  從茫然的記憶裏掙脫出來,蘇措終於看到眼前的人和周圍的環境。她現在不是在高中教室裏,也不是在跟曾經的那個人說話,時間空間徹底變化顛覆,半點痕跡都沒有。
  “……需要穿什麽?”
  蘇措回神,才想起她說的是什麽:“你答應做我的伴娘?”
  沈思錄坐近一點,仔細看著蘇措搭在玻璃桌上的手:“好漂亮的戒指。你老公真是很愛你,”說著她一笑,“其實,就算不是因為那番話,我也要去見見他。”
  “你答應就好。”蘇措鬆了口氣。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是陳子嘉來的電話,說就在附近,一會過來接她。
  “你老公的電話?”
  蘇措微微頷首,“他馬上就過來,你等一等就看得到。”
  沈思錄低著頭想了想:“你願意嫁給他,就是很愛他了?”
  蘇措眼睛一縷光閃過,那種光芒看得沈思錄些微失神,她思考著什麽時候見到過那種光芒時,聽到她清清楚楚的說:“是,我愛他。我會徹底的拋下過去。”
  沈思錄“嗯”了一聲:“那也好。”
  兩人就慢慢的開始聊天。知道蘇措的工作後,沈思錄沒什麽意外,隻輕輕說了一句“我知道你能實現他的願望”就再不提起與江為止有關的任何事情,她不說,蘇措自然更不會多說什麽。兩人說著以前同學的舊事,然後也說了說自己的近況,曾經的默契在言談中一絲一縷的又回來了。
  “我記得那次——”沈思錄張嘴要說什麽,聲音卻一停,目光定定看著蘇措身後的某個方向。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蘇措也詫異的回頭,看清楚來人後失笑;待來人站在自己身邊之後,她就在沈思錄驚訝的目光中,笑意盈盈的介紹:“他是我老公。子嘉,這是我跟你說過的我最好的朋友,沈思錄。”
  坐下之前,陳子嘉就用不動聲色的目光沈思錄打量了一番;再伸出手去,用禮貌而絕不疏遠的語氣說:“沈小姐你好,聽阿措提起你很多次。”
  沈思錄瞥一眼蘇措,跟他一握手。
  愉快的笑了兩聲,蘇措抿著嘴角,說:“你跟我半斤八兩啊。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也這麽吃驚。”
  沈思錄也挑眉,回看她:“想當年——”然後想起這裏不止她們二人,於是緘口不言。
  蘇措忍不住笑得更開心,想說什麽的時候聽到陳子嘉在問:“吃晚飯了沒有?”
  “沒有,我一下班就過來了。思錄,跟我們一起去吃飯。”
  沈思錄指了指牆上的鍾,遺憾的搖頭:“晚上我有事情,怎麽說都是來出差的,身不由己啊。你們婚禮是哪天?”
  蘇措說了日期,沈思錄當即答應:“沒問題,前一天下午我給你電話。”
  看著她消失在電梯裏,兩人也離開酒店。四周華燈初上,陳子嘉一邊拿著車鑰匙,一邊用種不置可否的語氣說:“看得出來,你們還是有芥蒂。”
  “那是難免,這都多少年不見了,”蘇措說,“去一趟超市吧,我要去買點東西。”
  晚上,超市裏人多得很,熙熙攘攘的。陳子嘉推著購物車,蘇措挽著他的手臂,漫不經心的往車裏放東西。
  “高中的時候,我們開過玩笑,誰後結婚誰就當對方的伴娘。”蘇措歎氣,“可是這麽些年下來,她還沒有結婚。”
  “她為什麽沒有結婚?”陳子嘉側頭。
  蘇措輕聲說:“還用問麽?”說著她拿了一大串荔枝放到購物車裏,才說:“她沒有我的運氣好。她沒有遇到一個可以讓她忘記以前的人。我遇到了。”
  陳子嘉心滿意足,帶著一臉理所應當的表情湊過去,蘇措頓時知道他要幹什麽,推開他的時候緊張的環顧一圈周圍。陳子嘉本就是要嚇她,此時見到目的達到,笑著牽住她的手。
  其實從婚禮的前三天他們就忙起來,蘇家的親戚大都也來了,一時也是千頭萬緒。好在應晨已經把他們的住處都安排得妥妥貼貼。哪怕如此,那兩天各類的大小事還是接踵而來。蘇措本來已經跟單位請了假,可是在婚禮的前一天下午的時候還是被臨時叫回去上班。實驗室一台剛剛引進的貴重分析儀器出了問題,偏偏這台儀器又著急要用,她加班加點的晚上忙到半夜,回到家睡了不到五個小時,一大早又不得不痛苦的起床準備。
  蘇措困的要命,化妝的時候昏昏欲睡。應晨很有經驗的安慰她:“都是這樣,今天熬過去了就好了。”
  蘇措努力睜開眼睛:“你們當時呢?”
  “累是真累,但更多的,是幸福。”應晨聲音陡然柔和下來。
  沈思錄也在一旁讓化妝師在臉上塗抹,她神情若有所思。應晨起身離開後,四周也無旁人,她才看向蘇措,問她:“昨晚我看到客人名單,真是嚇了一跳。”
  蘇措歎氣:“習慣了就好了。因為除了他,我沒別人好嫁了。”
  沈思錄表情深遠,說:“你沒嫁錯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老公是真的很愛你。他這樣的人,沒有人會不動心。就算是你——”
  “謝謝你。”蘇措擁抱她,感動的說,“你這番話對我意義重大。”
  妝化完了,又換上雪白的婚紗,蘇措看了看鏡子,發現自己還不算難看。化妝師她推到門外,炫耀一樣的叫“新娘子出來了”,話音一落,蘇措驚訝的發現外麵房間裏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半晌沒人說話。她一眨眼,把救助的目光轉向正在跟蘇智講話的陳子嘉身上。
  可惜陳子嘉也在出神,同樣是很久後才想起走過來。他榮光煥發,穿著一身一看就出自的名家手筆的白色禮服。蘇措從未見到過他穿禮服,一時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渾然忘記該做什麽。陳子嘉大步走過來,在她耳邊輕聲說:“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我算是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傾國傾城了。”
  蘇措臉一紅,她微微抬著頭,看著他。他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眸子裏倒映出她的身影,清晰的笑容真切的不得了。蘇措本來想伸手去摸撫他的臉,手伸出去,中途一變方向,轉而整了整他本來就無可挑剔的禮服。陳子嘉一把牽起蘇措的手往自己懷裏一帶,難得的是這個時候還不忘記對在場的諸人露出個抱歉的笑容:“現在她是我的了。”
  這一幕落到房間另一頭的蘇智和應晨眼裏,兩人都微笑起來。應晨若有所思的一笑:“你說,他們的孩子得多聰明漂亮。”
  蘇智側頭看她:“我們也不差的。”
  應晨聲音忽然低下去,歎口氣說:“是我任性。”
  “我也有錯。”蘇智搖頭。
  房間裏那麽溫馨的氣氛使得兩人相視笑了。
  雖然已經拿過結婚證,但是婚禮給人的感覺更像正式結婚;就像一件事情,告訴世人之後才有了普遍的意義,眾目睽睽之下,每個人都是這個時刻的見證。婚禮的主婚人是陳子嘉父親的一個朋友,極德高望重,說出的話,字字句句都是金石之音。
  兩人先給雙方的父母敬酒。蘇措看著麵前早就不再年輕的父母,一鞠躬到底:“爸媽,這麽些年,謝謝。”說完才發現自己眼眶發酸。
  蘇父握住她的手,鄭重的遞給陳子嘉;陳子嘉亦然,露出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一字一句的承諾:“我會照顧她一生一世。”
  那天的熱鬧兩人到後來已經記不得那麽多,因為兩人實在都喝了不少的酒,反正當時的情景攝影機和相機都非常忠實記錄了下來。蘇措想,大概以後老了還可以把這些光盤找出來,看看年輕時候的風華正茂和那種幸福吧。
  那日兩人醉得厲害,回家是不可能的了,就回了陳子嘉的父母家。一進臥室,兩人的疲憊就顯露出來,把禮服一脫,衝了個澡就爬上了床,睡得天昏地暗。
  睡醒的時候陳子嘉卻不在身邊,蘇措心裏沒來由的一空,她苦笑,這才多久啊,都有些不習慣了。正想著,陳子嘉拿著個杯子輕輕的推開了門。
  看到蘇措靠著枕頭坐著,一副精神不好的樣子,他走過來,手覆上她的額頭:“頭暈?”
  “酒喝的太多了。”蘇措痛苦的說。
  喂著蘇措吃了醒酒藥之後,陳子嘉睡意全無,蘇措也沒睡,兩人看著窗外蒙蒙的天色,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過兩天有時間沒有,我們跟爸媽一起回家,”說完一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陳子嘉目光定定的看著蘇措:“好。”
  去公墓那天,天氣好的詭異。蘇措一言不發的領著陳子嘉在城市近郊的山上拾階而行,任憑陽光把兩人的影子長長的拉在草地上。現在不是祭拜的時候,那麽大一片公墓幾乎沒有人煙,隻有一塊塊潔白的墓碑在陽光下閃耀著。這裏跟所有的墓地類似,安靜且樸素,語言最少,唯一繁蕤的是草木。所有這一切都仿佛在無聲的說,斯人已逝,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永垂不朽。
  “我記得《聖經》上說了一句話,你來自泥土,又必將回歸泥土。”陳子嘉淡淡的說。翠柏掩道,四周太安靜,每句話仿佛都有了回音。
  蘇措一默,挽著他的手臂,輕輕的說:“你信不信,我是第一次來看他。”
  陳子嘉眺望著層層疊疊的公墓,並不意外的說:“我猜到了。”
  “本想在結婚前帶你來的,”蘇措慢慢的說,“可是後來覺得,既然放下了,就無所謂什麽時候了。”
  陳子嘉緊一緊她的手:“你能帶我來見他,很好。”說著他停下來,打量著身邊一座墓碑上的照片:“是他?”
  “嗯,是的。”蘇措蹲下去,細細打量照片裏的麵容,低低的說:“為止,我們來看你。九年了,你還好嗎?”
  陳子嘉也蹲下去,把手裏那束素白的花放在墓碑前。
  有好幾分鍾,兩人都沒說話,各自想著各自的事情。在這樣的沉默中,蘇措再次開口,對著墓碑上清俊無比的少年照片說下去:“我總是不敢來看你,這麽多年後才來,是不是晚了?你不要怪我。那些年,我真的沒勇氣一個人來,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事情。今天我丈夫陪著我來看你,你看到了麽?”
  “他會看到的。”一個聲音從後麵傳來。
  兩人回過頭去,蘇措看清楚來人,愣一愣後迎上去:“阿姨,您好。”
  江為止的母親打量她幾眼,最後淡淡一笑:“小措,你比念高中的時候還要漂亮,為止知道你能來,大概也不會再牽掛什麽了。”
  “阿姨你經常來?”
  “我每個月看他一次。”
  蘇措沒說話,低頭看著地麵,輕輕點點頭;江母把目光轉向陳子嘉,客客氣氣的點個頭。陳子嘉在看見她的時候有一瞬間的迷惑,用絕不會被外人察覺的目光打量她了一番,然後禮貌得體的介紹了自己。
  “很好,很好。”江母溫和的目光掃過蘇措和陳子嘉,再笑了笑,表情複雜,含義不明,最後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先走一步。
  離開數步之後,她終於叫住了他們,說:“小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如果你幸福,為止會很高興的。”
  蘇措嗓子一下子啞了:“是的,我知道。”
  離開公墓的時候,蘇措頓住腳,回頭看了一眼。江母瘦弱的身影在陽光裏更加瘦弱,山頭上的風吹得她的衣服飄向另一個方向,她一動不動的站著墓碑前,背影筆直,再也沒有回頭。蘇措也無從知道她那時的心情。
  那晚臨睡前,陳子嘉問她:“你到底承諾過江為止什麽?”
  蘇措搖頭,然後微笑:“其實,我還沒有來得及承諾他任何事情。”
  窗外月朗星稀,陳子嘉看到她笑容真切,眼睛波光粼粼,靈氣竟然蓋過了月色。他終於知道她是徹底放開了。他將她摟入懷裏,兩人自此終再不提舊事。
  是的,總有人懷念逝去的一切不得解脫,又總有人經過漫長的時間終於掙脫逝去的一切加諸在身上的束縛。有人說,人們的記憶終將會被時間衝淡;也有人說,人的記憶將會隨著生命永存。而最終的答案,誰又能夠給出?
  蘇措在他懷裏,感慨的說,原來時光從來一刻不停。
  陳子嘉微笑著接上去一句:至少,我們所擁有的,還有現在和將來。

  短篇番外集
  片斷之一 除夕
  “你跟爸爸今天下成平局?”
  就要睡過去的前一刻聽見某人略帶笑意的這句問話,蘇措的睡意散了大半,她睜開眼睛。
  正是除夕,兩人靠在床上看電視裏的晚會,她看的昏昏欲睡;陳子嘉加大力氣摟緊她一點,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的瞌睡逼走。
  “是啊,平局。”蘇措邊說邊伸出手去摸枕邊的書,剛剛摸到書皮,手卻被陳子嘉抓回來塞到被子裏。
  “你有沒有讓他?”陳子嘉吻吻她的額頭和眼睛,笑著問。
  蘇措看他,慢吞吞的說,“跟爸爸下棋,誰會不讓?鄭老師都跟爸爸下成了平局,何況是我。”
  說著百折不撓的繼續伸手去拿書,可惜陳子嘉卻阻止了她進一步的動作,他小心的避開了腹部,摟著她的腰禁錮她在懷裏不讓她動,在她耳邊吹了口氣:“還有半小時候才是新年,我們說說話吧。”
  “說什麽?”的
  “說說你小時候,”陳子嘉語氣不掩期待:“什麽時候開始學圍棋的,那時候想的理想,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等等。說什麽都好。”
  “大概是四歲開始學棋,起因是什麽,我也不記得了,”蘇措邊想邊說:“圍棋的規則很簡單,入門容易,然後我就迷上了,又參加了幾次比賽,好像拿了些獎。”
  陳子嘉就問:“為什麽沒有進國少隊?”
  蘇措歎口氣:“那時候我父母剛剛過世不久,家裏人不放心,所以我就沒去。如果那時我堅持一點,可能他們也不會阻攔,可是不想讓他們擔心。”
  “很難過?放棄那麽熱愛的圍棋。”
  “開始是有點,後來也不難過了。學著別的東西,對圍棋的興趣也就淡得多了。現在想起來,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甚至覺得,人的愛好還是要多一些才好,那樣,目光會遠一些。”
  “的確是。我小時候差不多,起初學鋼琴,後來改學小提琴。雖然是被父母逼的,但是學到後來,也就習慣了,慢慢的領悟出了一些道理,也就真的喜歡上,不再反對父母的安排了。所以迷信權威是成長必然經過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蘇措“嗯”一聲:“我記得,讀書的時候喜歡的東西多,東看看西看看,三心兩意,對學習也不是很上心。”
  “不上心,還能考上華大?”陳子嘉挑眉。
  蘇措笑笑,隨口說:“雖然我課後都在看別的書,但上課時我是非常認真的,真的不學習怎麽可能有好成績。我聽課的效率很高。怕的是成績太好,老師就會特別的管我,讓我參加競賽,或者給我開小灶什麽,那樣我就沒時間看我想看的書,幹別的事情了。”
  “我也差不多,”陳子嘉讚同,“認真聽一節課,比自己下來看四個小時的書都管用。我一直堅信,世界上沒有什麽不勞而獲的事情。”
  “你說的對。”說得蘇措點頭,然後又是無奈又是好笑的問:“你為什麽總喜歡摟著我的腰?”
  “抱著你很舒服,剛剛一隻手可以環住,”陳子嘉忍住笑,“而且,一旦摟住,你就跑不了了。”
  “過幾個月你就環不住了。”蘇措抿嘴,看他一眼。
  “那就兩隻手抱。”陳子嘉一臉向往,手小心的貼在蘇措的腹部上,“你覺得,這個是女兒,還是兒子?”
  “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的
  “都喜歡,”陳子嘉思考著說:“我們可以生兩個孩子。最好這個是兒子,下一個是女兒,兒子像你,女兒像我,以後老了,還可以找人捶背,陪著我們玩牌下棋……”
  “老都老了,誰來管你。”蘇措忍俊不禁,笑著拍掉在她身上遊走的大手,“好了,說說你讀書的時候,總說我,也不公平。”
  陳子嘉身子稍微前傾,墨玉一樣的眸子裏露出追憶的神色,“小學的時候調皮得要命,成績不算好,沒考上重點中學,被爸爸狠狠罵了一頓。雖然我最後還是進了那所重點中學就讀,但是心底真的覺得丟臉。中學後就聽話些,認認真真讀了兩年書,順利的保送了高中。隔了三年後,才終於一雪前恥。再後來又考上了大學,上大學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哦,”蘇措點點頭,“高中的時候呢?”
  “高中還是一樣,成績很好,你說蘇智在學校裏橫著走,我估計那時候我也差不多。”陳子嘉說:“好在還有個許一昊跟我搶風頭。”
  “那時候喜歡你的女孩子很多吧。”蘇措眼睛裏掠過一絲光。
  陳子嘉也不客氣,“是不少,經常一打開抽屜,就能看到情書。”
  蘇措“哼”一聲表示不滿,視線平緩的掃過他,還是問:“那你喜歡誰?”。
  陳子嘉看著她微笑,就是不回答。
  蘇措拿起遙控開始換台,慢條斯理的開口:“那我隻好去問蘇智了。”
  她邊說還一邊用目光剜他一眼。陳子嘉擁她在懷裏,眼睛裏細碎的光芒波動:“阿措,我真是喜歡看你吃醋的樣子。其實那個女孩,當時也隻是朦朧的好感而已,我早就忘記了她的名字和樣子。”
  蘇措撲哧一聲笑了,笑容絢爛之極。的
  陳子嘉想起記得初見她的時候,那麽熱的天氣,她站在火車站的出口,滿頭大汗,神情卻不算焦急,臉上還有絲笑容。其實那時候他也渾身是汗,可是她用清涼的眸子看著他時,頓時暑氣全都消散無蹤。好幾天裏他一直在想她那雙眼睛,然後才終於知道,已經喜歡上她了。
  想到這裏,陳子嘉就說:“我一見你就愛上你了。你呢,是什麽時候開始有點喜歡我的?”
  話音一落,電視裏零點鍾聲響起來,眾人歡騰成一片。
  起初蘇措專注的看著電視屏幕,半晌後才湊過去,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陳子嘉聽的心口一暖,臉上的笑意深深,在心口的那種溫暖下,他更緊的擁著她,本就溫暖的屋子裏似乎更加溫暖起來,仿佛春天就快到了。
  隔著厚厚的玻璃和窗簾,城市上空煙花爆炸的聲音隱隱傳來。
  
  片斷之二 生日
  雖然已經是正月,可是氣溫還是很低,下了一場雪後城市裏又給覆上了一層雪白的被子。
  離開蘇智家的時候,還不到九點,時候並不算晚;陳子嘉心頭一動,把車一拐,停在附近的商場樓下。
  “來這裏做什麽?”下車後蘇措抬起目光環顧四下,“你要買衣服麽?”
  陳子嘉唇角勾出一個笑:“你的生日快到了吧,給你買。”
  商場裏暖氣開的足,沒走幾步,已經覺得熱了。蘇措挽著陳子嘉的手臂漫不經心的在商場裏閑逛,陳子嘉時不時拿起一件衣服讓她試,蘇措倒是一件件的試過,隻是在最後陳子嘉問她喜不喜歡的時候都表情淡淡的搖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看著蘇措再次讓服務員把一件極漂亮的大衣收回去的時候,陳子嘉終於忍不住問她:“怎麽了?這件還覺得不好看?”
  蘇措笑笑:“買也是浪費,平時也沒什麽機會穿。”
  兩人低低的談話聲傳入店員小姐的耳中,她看一眼二人,忍不住說:“小姐您穿這件衣服實在很漂亮,既然男朋友都願意買,還擔心什麽呢?”
  陳子嘉回頭看她,淡淡回答:“不是男朋友。”
  店員小姐愕然:“怎麽?”
  陳子嘉點頭一笑:“是老公。”的
  隻禮貌一個笑容,就讓那店員小姐臉頰一紅。
  示意店員小姐把衣服包起來,陳子嘉握住蘇措的手,說:“我不覺得浪費,平時你自己幾乎不買衣服,我想給你買又怕你不喜歡,好不容易有機會,你就不要跟我爭了。”
  蘇措抬眸盈盈一笑,想說什麽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傳來:“陳子嘉,蘇措,你們也在?好巧。”
  回頭一看,來人正是許一昊和李文薇,兩人手挽手的從商場的另一邊走來。李文薇腳步輕快的像個孩子,滿臉興奮的對他們招呼。
  陳子嘉笑著點頭:“二位度蜜月回來了?”
  “回來了。”李文薇笑的開心得很,“累得不得了,休息了兩天,今天才出門。”
  蘇措打量他們一下,評價的說:“看起來休息得很好,精神不錯。”
  “小文是休息得不錯,”許一昊不同意,說:“隻是我還有案子,好不容易休息了,又被拉出來買衣服。”
  李文薇撒嬌似的看許一昊一眼,目光裏包含愛意;再回頭,目光落在蘇措身上停了停,驚喜交加的問:“幾個月了?”
  陳子嘉回答,聲音爽朗:“快四個月了。”
  其實蘇措的身材幾乎還沒怎麽變,從來沒人一眼看出來她身懷六甲。此時蘇措吃驚非常,問李文薇:“你居然能看出來?”
  “小看我麽?”李文薇趨近一步,更仔細的打量蘇措的皮膚:“我是醫生啊。我們結婚那天也見到你了,那時真是沒看出來。你們才結婚大半年,動作真是快。”
  她語氣裏的玩笑之意誰都聽出來了,蘇措也不甘示弱的取笑回去:“你就顧著看新郎了,哪還有工夫看我呢。”
  “那倒是,”李文薇愉快的承認,然後以醫生的口吻叮囑她,“平時得小心點,走路要小心,切記別吃生的東西……”她滔滔不絕,幾乎把孕婦手冊都背了一遍。那麽多規矩聽得蘇措兩眼發直,陳子嘉聽得卻格外細致。
  許一昊不動聲色的開口,打斷了李文薇滔滔不絕的敘述:“我記得你是兒科醫生,不是婦產科醫生。”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
  店員小姐此時適當的插話:“二位,這件衣服——”
  蘇措想起來此的目的,側身對店員小姐擺手:“謝謝你,我不買這件衣服了。”
  她語氣十分確信,毫無動搖之意;店員小姐一臉為難,想再勸的時候卻聽到後來的這位女士說:“蘇措,你真的不要這件衣服?你不要的話,我要了。”
  陳子嘉笑著對李文薇比了個“請”的動作。
  許一昊掃一眼陳子嘉,說:“君子不奪人所好,你們確信不要這件衣服了?”
  “太貴了,”蘇措抿著唇笑:“給我老公省錢。”
  李文薇正把手提包交給許一昊拿著,準備去試衣服,此時笑的打跌:“蘇措,你老公沒告訴你他有多少錢?”
  許一昊看著陳子嘉,半晌後才慢條斯理的說:“我倒是不知道你——”說到這裏就詭異的頓住不言,臉上浮上個半是調侃半是理解的笑容。
  陳子嘉露出個無奈的神情,攤手一笑。此時笑容裏再不見無奈,變成了徹底的幸福:“有什麽辦法呢,我娶了個省錢的好老婆。”
  許一昊靜了一瞬,眼神複雜的看了的蘇措一眼,沒有接話;看到他的表情,陳子嘉眉毛一皺,也跟著平靜下來。李文薇換上大衣後一回頭,看到兩位男士麵沉似水,就叫:“一昊,你看怎麽樣?”
  許一昊認真的端詳李文薇片刻:“非常配你。”
  這句話使得李文薇神采飛揚,仿佛整個臉龐都亮了起來。
  那件雪白色的大衣到底還是李文薇買走了。同他們在商場門口分開後,蘇措仰頭看著雪粒促急落下,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個下雪天,才說:“我是對不起許師兄。”
  陳子嘉停下腳步,說:“你別多想。一昊現在也過得很好,你不會看不出來,隻是……”
  說著他語氣微微一改,就沒了下文。蘇措挑眉看他,幾片雪花落下來,輕輕的停在她的眉毛上。
  陳子嘉湊過去吻掉那幾片雪花,輕輕說:“隻是,一旦愛過,總會留下痕跡的。”
  蘇措惻然。
  回去的一路很不順,下了雪,路上堵車堵得厲害;好不容易交通便利一點,回到所住的家時,大概都十點左右了。院子裏空曠的很,幾棟不高的小樓裏漏出點點燈光,積雪反射的月光交相輝映,使得一切都猶如夢境般不可思議。
  停車場和他們所住的小樓還有一兩百米的距離,蘇措平時也是踏著石板路就回去了,不過今天不一樣,積雪覆蓋住了一切,讓人幾乎分不出哪是路,哪是花園,哪是草坪。在她思考的功夫,她被陳子嘉從後抱了起來。
  蘇措抓著他的前襟,幾乎是叫出來:“快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這還是在外麵呢,住的都是你在部裏的同事啊,給人看到多不好。”
  “下雪了,路滑得很,”陳子嘉抱著她繼續走,“再說,這麽晚了,誰看得到。就算看到,也隻會羨慕我們伉儷情深才是。”
  蘇措也不再掙紮,乖乖的縮在他的懷裏不動了,把頭埋在他的寬厚的胸口聽他的穩穩的心跳,她現在才發現,兩人的心跳頻率幾乎一致。陳子嘉沒有乘電梯,一直把她抱到了四樓的家門口,才依依不舍的放下來,右手拿著鑰匙,左手把她圈在懷裏。
  進屋後蘇措還貼在他身上,笑語:“還好我不胖。”
  陳子嘉看她,“我現在開始練習的話,你再胖我也能抱起來。”
  蘇措笑著送過去一個吻,說:“謝謝你,老公。”
  陳子嘉不明所以:“謝我什麽?”的
  “我的生日,謝謝你記得,”蘇措圈著他的脖子,定定看了他一會,低聲說,“隻是,我從來不過生日。”
  陳子嘉眉頭一緊:“為什麽?”
  “那天,也是我父母的忌日。”蘇措輕輕說了一句,“出事的那天,我剛滿七歲。”
  陳子嘉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他摟著她坐到沙發上,深深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了。”
  蘇措“嗯”了一聲。
  陳子嘉言道:“佛教裏有句話,我不知道你看過沒有。那句話說‘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輪,未有休息’,你父母的離開,還有我們的孩子的出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們生活在你的血脈裏,你好好活著,他們也活著了。”
  “六道輪回,猶如車輪無始終,或為父母、為男女,世世生生。我隻記得這句,你說的那句,我倒是不記得了。”的
  說著兩人相視微笑。
  笑聲停住後,陳子嘉忽然一臉緊張:“你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麽?”蘇措給他嚴肅的表情嚇一跳。
  “咱們的孩子叫什麽名字好?”的
  好像的確是個問題。
  蘇措側頭想一想,然後說:“讓爸爸取吧,他很會取名字,你的名字就不錯。”
  陳子嘉溫柔的看著她:“不,咱們自己想,爸爸的意見作為參考就行。”
  “那好,”蘇措一指書房,“去把辭海抱過來,咱們一起翻翻看。”
  結果忙了兩個小時也沒找到合適的名字。
  幾大本辭海整齊的攤開床上,占據了半壁江山;陳子嘉吻吻蘇措,把辭海一本本收起來,笑著說了句話。
  不著急,來日方長。

  片斷之三 端午
  領導前來視察的消息讓研究所在十分鍾內炸了鍋。蘇措本來彎著腰,全神貫注的看著大型電腦屏幕,這一下也給吵的分了神。
  她站直了,聽到同事們的高高低低的議論聲,終於明白了原因。原來某重要的領導在附近的一個重工業城市考察,也是西北最大的一所城市;又因為研究所的工作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臨時決定過來研究所看看科學家們的工作情況兼祝賀大家端午節快樂,最後跟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頓飯。
  於是所長一揮手,大家匆忙的找鏡子整理儀容。連日來的操勞讓相當一部份人都樣子不振,麵對領導的時候,精神狀態一定要飽滿,必要的時候要像猶如向日葵般的欣欣向榮。
  蘇措在衛生間裏洗冷水臉,一抬頭看到譚樂也進來。這裏的女研究員不多,年輕的更少,難得有一個譚樂跟她年紀相仿。愛好也差不多,譚樂用紙巾擦了擦臉,說:“偷得浮生半日閑啊。”
  兩個人一齊笑起來。
  譚樂感慨:“好在就要完工了。我現在就盼著兩個月後得解放。哎,我比你還好一點,我是一個人,你還有老公兒子。平時想不想他們?”
  蘇措拉開門走出去,回頭跟譚樂說:“想是想,不知道他們現在過的怎麽樣。”
  片刻後領導一行終於大駕光臨,院長和黨委書記把他們迎進偌大一間的實驗室,扭頭看著所有人立起,微笑著嚴陣以待,很是滿意。於是大家熱情的鼓掌。
  年長的領導極有風度的揮揮手,隻一個動作,就讓所有人的緊張情緒得到緩解。他笑容很有親和力,眼鏡後的眼睛有著睿智的光芒,開始問離他最近的蘇措一一詢問這些儀器是做什麽的,有什麽用等等;蘇措詳細的解釋,他聽完,側頭問一旁隨行的人員:“小陳,你聽得懂麽?”
  答話之人相貌英俊,風度翩翩,一本正經的說:“解釋得深入淺出,完全聽得懂。”
  蘇措從容一笑:“謝謝誇獎。”
  然後他們就轉到別處去了。
  譚樂在一旁乍舌:“啊,那個男人長的真不錯。”
  蘇措表情不明:“大概是吧。”
  直到再餐桌上才再次見到他們。諾大的食堂,他們一行人占了兩三桌;蘇措特地挑了考們的位子坐下,匆匆吃了幾口飯。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幾桌,沒人留心到這邊,她悄悄回了宿舍。
  片刻後敲門聲響起來,蘇措打開門,還沒來得及露出最動人的笑臉就被來人抱得離開了地麵。來人跟進了自己家一樣,腳一用力就關上了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來到臥室,坐到床上。
  蘇措坐在他的腿上,伏在他的肩頭,聲音不掩溫柔的笑意:“老公,你來了怎麽也不先告訴我一聲。”
  陳子嘉抱著她很長時間,才依依不舍的鬆開一點,捧起她的臉,啄了一下她的唇:“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好不好?”
  蘇措搖頭一笑:“我倒是沒想到你來了這裏,”她這時才注意到床下的旅行包,又問:“是什麽?”
  “給你帶的東西。”
  打開之後才發現包裏都是吃的喝的,其中一個真空包裝裏的那串綠色的粽子尤其醒目。陳子嘉小心的拿出那串粽子,問她:“廚房在那裏?”
  蘇措指了指陽台。陽台角上的房間就是廚房,正對著研究所的後山。
  那串粽子的水平參差不齊,有著巨大的差別。其中幾個很好,淡青色的粽葉折成四角,用細線係著;另外的幾個就差多了,與其說是粽子,不如說是不規則球體。
  蘇措抱臂看著陳子嘉點火燒水,笑盈盈問:“是你包的?”
  陳子嘉示意她看鍋裏:“沒有形狀這幾個是騫兒包的,跟著奶奶學的。他說媽媽在外麵辛苦,特地給你包的。”
  蘇措鼻子隱隱酸,半晌後才說說:“這幾個月騫兒還聽話麽?瘦了還是胖了?”
  陳子嘉伸手在腰間比了一下:“高了一點,到我這裏。不過跟以前一樣,調皮,一轉身就看不到人,奶奶和方姨根本管不了,非要我板著臉說話才肯聽一兩句,”說著搖了搖頭,“你說是不是不公平,我這個做爹的累死累活,他都沒想到包個粽子給我嚐嚐,還特地強調說,是給媽媽的,不許爸爸偷吃。”
  蘇措撐不住笑了:“你還不服氣,四個月就累了?前四五年我可一句怨言都沒說。”
  “是是,我知道老婆你不容易,”陳子嘉把她圈在懷裏,吻她,“其實我就是跟你抱怨,你不在,我們的生活糟透了。希望老婆可憐一下我。”
  蘇措頓了頓,看著他:“真的很糟糕?那我申請一下,看能不能調離這個項目回研究所去。如果遇到困難,你周轉一下。”
  “不用了,你安心忙你的,”陳子嘉從窗口看出去,研究所一座一座的建築掩映在白楊樹林裏,錯落有致,他回頭看她,“你也應該做你的事情,畢竟這裏也是你的天地。”
  蘇措伸手,準確無疑的勾住他的脖子,把自己完完整整的送過去:“也就兩個月了。你今天什麽時候走?王叔叔他們就要吃完飯了。”
  “不著急。明天早上再回去。還有誰會不知道我在你這裏。”陳子嘉眼睛裏暗暗的光冒出來,欲望不加掩飾。
  蘇措撲哧一笑。
  “你還笑!”
  陳子嘉覺得身體的熱度迅速攀高,於是狠狠的堵住她的嘴。
  這麽久的夫妻,這樣長時間的分開,使得這個吻一開始就沒完沒了。正是夏天,兩個人都穿得不多,很快就衣衫零亂。半晌後蘇措用了最後一點費力推開他,陳子嘉從她頸邊抬起頭,嗓音沙啞:“怎麽了?”
  蘇措輕輕喘息:“水,開了。”
  鍋裏的水沸騰得有一種萬馬奔騰的架勢,粽葉和糯米香氣隨著水蒸氣四溢到房間的每個角落,那是一種很獨特的味道,本身已經足夠的特別,粘著少許的白糖就可以吃了。
  其實,兩個人的生活在外人看來也許乏味平淡,但愛往往存在於不經意間的細小瑣事,哪怕隻是一隻小小的粽子,都可以觸碰到我們靈魂深處,沉甸甸的刻在我們的記憶裏。
  
  片斷之四 臨產
  進屋的時候陳子嘉格外小心翼翼,腳步落到地毯上輕極了,仿佛練了輕功般;因為時間相當晚,可是他沒想到蘇措還沒睡,歪著頭靠床坐著,斂眉看著桌上的電腦。床頭上放的壁燈亮著,光芒朝下,把她整個人籠罩得嚴嚴實實。她穿著寬大的睡衣,一部份長發隨意的挽起來,剩下的頭發披到了半腰;她比以前胖了些,相較以前臉也有些圓了,因為懷孕的緣故,皮膚沒有以前那麽白皙透亮,但是渾身煥發出另一種說不出的神采。
  陳子嘉腳步微微一滯,就那麽停在了地毯上;蘇措抬頭看到他在一旁,送出個盈盈笑臉:“回來了,沒有吵到爸媽吧?”
  “應該沒有。”
  陳子嘉解下領帶,把西裝掛到衣架上,再習慣性的湊過去吻吻她,聲音略略帶著責備:“老婆啊,不是讓你早點睡不要等我麽。孕婦不宜熬夜。”
  他嘴裏的酒味不輕,蘇措就問:“你喝了多少酒?”
  “和英國那邊的談判談妥了,大家喝了點酒慶祝,”陳子嘉摁著額頭坐在床沿,臉色發紅,“大概一瓶葡萄酒?”
  “真是拿你沒辦法,”蘇措歎口氣,“去洗澡吧。”
  說著就掀開被子,準備下床給他拿衣服。陳子嘉小心的從後摟著她的腰,抓過被子再次蓋住她:“我自己去,你乖乖躺著。預產期就要到了,還這樣動來動去的。”
  “下床而已,沒什麽的,”蘇措無所謂的笑語,“醫生不是讓我多運動麽。”
  話音一落就發現到陳子嘉的臉色有嚴肅下去的傾向,果然聽到他說:“醫生讓你最好少用電腦,你聽了沒有?”
  蘇措趕緊露出迷人的笑容賠罪:“知道了知道了,我很快忙完。”說完就把目光再次移回到電腦屏幕上,繼續讀那篇英文論文。
  她那種神情讓陳子嘉知道勸什麽她都是不會聽的,也隻有任憑她去了,自己起身去了臥室裏的浴室;洗完澡出來時看到她還聚精會神的盯著電腦,表情疑慮重重,手停在鍵盤,半晌才摁兩下。
  “怎麽了?”陳子嘉掀開被子,坐到她身邊。
  “給一個美國的物理學家發一封郵件,”蘇措緊著眉頭,“這兩天我在看他一篇論文,裏麵有些地方不明白,想問他要一些原始數據。你是知道我英文水平的,總擔心寫得不好,會不會什麽地方用詞生硬等等。”
  一聽之下,陳子嘉又是好氣又好笑,二話不說的把筆記本電腦桌挪到自己麵前,側頭問她:“怎麽不早說呢,都愁成那個樣子。你把你老公我忘記了?你說,我幫你寫。”
  蘇措失笑,她也詫異自己怎麽才想到這點,邊笑邊搖頭說:“懷孕讓我都笨了,真要命。我怎麽才想起來我老公是海歸呢。對了,這個物理學家還是你的校友。”
  “傑弗?戴維斯,是他呢,”陳子嘉看著蘇措寫好的那幾行英文,念出個名字,又笑又驚,“我認識他,關係還不錯。”
  蘇措“啊”了一聲,湊過去問,“怎麽認識的?”
  “一次聚會上認識的,記得還是聖誕夜的晚上,”陳子嘉一邊熟練的用英文寫郵件,一邊說,“有不認識的同學跟我吵起來,說中國如何如何,我跟他們理論爭辯,他那時候在另一張桌子吃飯,很支持我的行為。”
  蘇措吃驚:“還發生過這種事?當時沒氣壞?”
  陳子嘉略略一笑:“怎麽可能不生氣。在國外讀書,才知道民族和國家對於個人意味著什麽,自己受點委屈無所謂,但是國家統一是不能讓那些外國人詆毀成那個樣子的。其實要是現在發生這種事情,我肯定會克製很多;那時還是太年輕,自然氣盛,還不知道到口頭上的勝利無濟於事,隻是覺得一口氣真是忍不下來,能出一口氣也好。”
  蘇措仔細的看著陳子嘉的側臉,一臉神往:“那時候你肯定英姿颯爽,何其慷慨,我應該去看看你的風采。”
  恰好陳子嘉敲完最後一行字,點了發送之後把電腦和電腦桌收起來放到一邊。回到床上捧起她的臉,半玩笑半認真的說:“現在多看看我,補回來。”
  蘇措笑得鼻子皺起來:“現在有什麽好看的,一把年紀,都要做孩子爹了。你以為你還跟以前一樣受歡迎?”
  “一把年紀了?”陳子嘉大笑,扶著她躺下,“也沒錯,是一把年紀了。受不受歡迎不重要,隻要你肯要我就行了。”
  蘇措撲哧一聲笑出來。
  陳子嘉幫她掖好被角,吻她的額頭,“老婆,睡覺吧。”
  半夜的時候,腹部的些微動靜讓蘇措醒了過來,懷孕以來,她也看了不少相關書籍,立刻想到了怎麽回事,她艱難的抬起一隻手臂,推了推把她抱在懷裏的陳子嘉。
  這段時間因為擔心蘇措和孩子,陳子嘉其實睡得一直不沉;這麽一推讓他很快就醒過來,邊摁燈邊問:“怎麽了?”
  在燈光下蘇措的臉有點發白,聲音比平時細很多,因為緊張尾音微顫:“不對,怕是要生了。”

  夫妻相性100問之《君子一諾》

  1.姓名?
  陳子嘉:陳子嘉。
  蘇措:蘇措。
  
  2.年齡?
  陳子嘉:二十八
  蘇措:二十七

  3.性別是?
  陳子嘉:男
  蘇措:女。
  
  4.請問您的性格是怎樣的?
  陳子嘉:執著。
  蘇措:有人說我固執,有人說我堅持。恩,可能是這樣把。
  某人(插花):你們性格原來這麽像,我以前居然沒發現呢,哈,哈。
  陳子嘉(冷瞥一眼):經過這麽多萬字才能夠走到一起,你以為是誰的責任?
  某人(頓牆角學祥林嫂):俺又不是你們爹娘,俺怎麽知道呢;俺又沒照顧你們長大,俺怎麽知道呢……
  
  5.對方的性格?
  陳子嘉:聰明睿智,有的時候很固執。
  蘇措: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楔而不舍吧。
  
  6.兩個人是什麽時候相遇的?在哪裏?
  陳子嘉:大二開學,火車站。
  蘇措:大一開學,火車站。
  
  7.對對方的第一印象?
  陳子嘉(含笑):靈氣逼人,一看就很聰明。還有,相當漂亮。
  蘇措(想一想):參考初稿的第一句話。
  陳子嘉(笑容可掬):老婆,你就不能說給我聽聽?
  蘇措:你覺得男人是內在重要還是外在重要?
  陳子嘉(毫無疑問):內在重要。
  蘇措:雖然我也覺得內在重要,但是老公,你可以忽略這個問題,真的。
  
  8.喜歡對方哪一點呢?
  陳子嘉:哪點都喜歡。
  蘇措:很多很多,我想想啊。最主要的,是他愛我。

  9.討厭對方哪一點?
  陳子嘉:我怎麽可能討厭她?
  蘇措:我覺得,女人都不可能討厭他。
  
  10.您覺得自己與對方相性好嗎?
  陳子嘉:當然。
  蘇措:這個嘛……請問,什麽是相性?某人,別頓牆角了,過來解釋。
  某人:俺也不知道……俺是從別人那裏copy來的問題……
  陳子嘉(歎氣):太沒有敬業精神。
  
  11.您怎麽稱呼對方?
  陳子嘉:阿措。
  蘇措:子嘉。

  12.您希望怎樣被對方稱呼?
  陳子嘉:老公,親親老公,親愛的老公……
  蘇措(目光示意):有外人在的。
  陳子嘉:我不介意。一抱換一抱,我就叫你親愛的老婆,親親的老婆……
  蘇措(嚴肅):阿措就可以了。

  13.如果以動物來做比喻,您覺得對方是?
  陳子嘉:大熊貓。
  蘇措:大熊貓?
  陳子嘉:我的國寶。老婆,你覺得我像什麽動物。
  蘇措(想):不知道。
  
  14.如果要送禮物給對方,您會送?
  陳子嘉:出去旅遊。
  蘇措(含笑不語):……
  某人:蘇措你為啥不說話?
  陳子嘉(瞪眼):少兒不宜……
  某人(鬱悶):小心我偷窺!

  15.那麽您自己想要什麽禮物呢?
  陳子嘉:把她自己送給我。
  蘇措:隻要是他送的,什麽都好。
  
  16.對對方有哪裏不滿嗎?一般是什麽事情?
  陳子嘉:有,她太獨立,都不對我撒嬌。
  蘇措(瞪眼):一把年紀了,還撒嬌,像什麽樣子。
  陳子嘉:親愛的,你那麽聰明,就不能學一學撒嬌麽?
  蘇措(微笑):下一題是什麽。
  陳子嘉(仰天):老婆你轉移話題的功力真是舉世無雙。
  
  17.您的毛病是?
  陳子嘉:爸媽說我太固執,當然我自己不覺得是這個毛病。
  蘇措:我毛病太多。
  陳子嘉:那裏的話。
  
  18.對方的毛病是?
  陳子嘉:曾經……太會躲我了
  蘇措:除了不會做飯,做家務笨手笨腳,其他很完美。
  某人(驚):那家務都是你一個人做?
  蘇措:不然還有誰?

  19.對方做什麽樣的事情會讓您不快?
  陳子嘉:熬夜啊,加班啊。忙的時候,經常在實驗室過夜。
  蘇措:呃……真的要說……喝酒吧。
  陳子嘉:那都是公事啊老婆。
  蘇措:所以我沒跟你計較

  20.您做的什麽事情會讓對方不快?
  陳子嘉:參考上一題。
  蘇措:熬夜加班。

  21.你們的關係到達何種程度了?
  陳子嘉:夫妻之間,你說是什麽關係。
  蘇措:明媒正娶。

  22.兩個人初次約會是在哪裏?
  陳子嘉:婚前還是婚後?
  蘇措:婚前好像沒有約會過……
  陳子嘉:沒事,現在全部補起來。

  23.那時候倆人的氣氛怎樣?
  陳子嘉:毫無疑問,非常美。
  蘇措:呃,沒什麽太多感覺。
  陳子嘉:你可以再說一次,剛剛我耳朵出問題了。
  蘇措(默,笑):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24.那時進展到何種程度?
  陳子嘉:你說呢?
  蘇措:都結婚了……

  25.經常去的約會地點?
  陳子嘉:看紅葉。
  蘇措:恩。是這個地方。

  26您會為對方的生日做什麽樣的準備?
  陳子嘉:看那時候她最在意什麽。
  蘇措:同樣的。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陳子嘉:隻可能是我。
  蘇措(微笑):是他。

  28.您有多喜歡對方?
  陳子嘉(思考):遇到事情才能知道,但我想,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隻要她在,我都敢去。
  蘇措:我愛他。

  29.那麽,您愛對方嗎?
  陳子嘉:愛。
  蘇措:愛。

  30.對方說什麽會讓你覺得沒輒?
  陳子嘉:她不需要說什麽,隻要笑微微的看我一眼就行了
  蘇措抿嘴。
  陳子嘉:看,就是這個樣子。
  
  31.如果覺得對方有變心的嫌疑,你會怎麽做?
  陳子嘉:除了我,世界上有誰能讓她變心?
  蘇措:直接問他。
  某人:如果他不說呢?
  蘇措:你以為我連這個都看不出來?
  某人:……

  32.可以原諒對方變心嗎?
  陳子嘉:毫無意義的問題。她不會變心。
  蘇措:我想,幾十年內,他不太可能變心。就算變心,視情況而定吧。
  某人:例如什麽情況?
  蘇措:太未雨綢繆了。遇到了再說。

  33.如果約會時對方遲到一小時以上怎麽辦?
  陳子嘉:沒發生過
  蘇措:他從不遲到。
  
  34.您最喜歡對方身體的哪一部分?
  陳子嘉:眼睛。
  蘇措:都喜歡。

  35.對方性感的表情?
  陳子嘉:專注和微笑。
  蘇措:溫柔的笑意。

  36.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最讓你覺得心跳加速的時候?
  陳子嘉:她主動吻我。
  蘇措:呃……都還好。
  陳子嘉:老婆你是說我沒魅力?
  蘇措:我是說你太有魅力了……

  37您會向對方說謊嗎?您善於說謊嗎?
  陳子嘉:目前為止,沒有說過。
  蘇措(看天):曾經,算說過。
  陳子嘉(歎):說謊說的別人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38.做什麽事情的時候覺得最幸福?
  陳子嘉:隻要她在身邊,什麽都幸福。
  蘇措:一樣的。
  
  39.曾經吵架嗎?
  陳子嘉:個人覺得不算吵架。
  蘇措:吵過。
  
  40.都是為些什麽吵架呢?
  陳子嘉:懷了孕還熬夜加班
  蘇措:啊?哦?是麽?真的麽?不記得了。
  陳子嘉:老婆你不要選擇性失憶啊。

  41.之後如何和好?
  陳子嘉:她主動(嘴被人捂住)
  蘇措:小孩子不宜。
  某人(頓在牆角):我發現我越來越透明了……

  42.轉世後還希望做戀人嗎?
  陳子嘉:隻要有來生就希望。
  蘇措:有下輩子最好。

  43.什麽時候會覺得自己被愛著?
  陳子嘉:很多時候
  蘇措:每時每刻

  44.您的愛情表現方式是?
  陳子嘉(思考):很多,一時總結不完,以後再談。
  蘇措:他知道就行了。

  45.什麽時候會讓您覺得對方「已經不愛我了」?
  陳子嘉:出差在外,不主動給我打電話的時候
  蘇措(無辜):我什麽時候沒打電話了?
  陳子嘉:上次,上上次,上上上上次……
  蘇措:下一題。

  46.您覺得與對方相配的花是?
  陳子嘉:沒有完全相配的,不過我送她玫瑰和百合。
  蘇措:君子蘭。
  
  47.倆人之間有互相隱瞞的事情嗎?
  陳子嘉:沒有
  蘇措:恩,結婚後沒有。

  48.您的自卑感來自?
  陳子嘉:我不是她的第一個認識的人。
  蘇措(笑):他比我有錢,家境比我好,更重要的是,他是海龜,我是土鱉。
  陳子嘉(驚):你在擔心這個?
  蘇措(撇嘴):我在活躍氣氛。

  49.倆人的關係是公開還是秘密的?
  陳子嘉:夫妻
  蘇措:夫妻。

  50.您覺得與對方的愛是否能維持永久?
  陳子嘉:毫無疑問
  蘇措:當然

  54.初次H的地點?
  陳子嘉:家裏的床上
  蘇措:恩。是的。
  某人(拿著采訪本咬筆頭):貌似很規矩的地方。
  陳子嘉:什麽才叫不規矩?婚前的行為,我個人不表示讚同。
  
  55.當時的感覺?
  陳子嘉: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蘇措:以後就是2個人睡一張床了,似乎……不習慣。
  陳子嘉:沒關係,你會慢慢習慣的。

  56.當時對方的樣子?
  陳子嘉:楚楚可憐,臉蛋潮紅,聲音甜軟……
  某人(瘋狂筆錄):繼續繼續,陳同學你文筆比我好多了啊……
  蘇措(看另一個方向):某人你夠了沒有?老公別說了!
  陳子嘉(賠笑):老婆啊,作者最大啊!她要我說我能不說點好話討好嗎,咱們後半輩子的幸福就在她一個人身上……
  某人(無辜的眨眼):果然是識時務為俊傑。
  蘇措(搖頭):別理她,作者沒辦法左右人物命運的。
  某人(咬牙悲憤):蘇姑娘你果然比我聰明多了……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話是?
  陳子嘉:請大家看原文,謝謝。
  蘇措:嗯,是的,看原文。

  58.每星期H的次數?
  陳子嘉(微笑):隻要她想要,我毫無保留的滿足。
  蘇措(囧):誰,誰想要了?
  陳子嘉:老婆你別害羞,這方麵的需求,沒什麽好丟人的。
  蘇措(欲哭無淚):不是你,我會結婚兩三個月就懷孕嗎?
  
  59.覺得最理想的情況下,每周幾次?
  陳子嘉:不低於五次
  蘇措:下一題。

  60.那麽,是怎樣的H呢?
  陳子嘉:你確定要問這個問題?我不介意回答,但我怕我老婆介意。
  蘇措:下一題。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陳子嘉:這個問題本身都很敏感。
  蘇措(默):不知道。
  
  62.對方最敏感的地方?
  陳子嘉微笑:嗯?老婆,能說麽?
  蘇措:絕對不能。

  63.用一句話形容H時的對方?
  陳子嘉:不勝嬌羞……
  蘇措:下一題。
  某人插話:這麽大的人,沒必要害羞的。嗯嗯。
  陳子嘉:反正她什麽都知道。
  蘇措:她知道沒關係,可是她要貼出去讓別人看到啊!
  某人(拿著本子瘋狂記錄,口水嘀嗒的):怎麽什麽都問不倒……讀者們委屈你們自行想象了……
  
  64.坦白的說,您喜歡H?
  陳子嘉:隻喜歡跟特定的人
  蘇措(恢複鎮定):還能接受。
  
  65.一般情況下H的場所?
  陳子嘉:床上。
  蘇措:恩。

  66.您想嚐試的H地點?
  陳子嘉:我不介意都試下。
  蘇措:堅決不予配合。

  67.衝澡是在H前還是H後?
  陳子嘉:都有
  蘇措:都有
  
  68.H時有什麽約定嗎?
  陳子嘉:沒什麽特定的約定把,老婆。
  蘇措:不記得什麽約定,這都是什麽問題啊……
  
  69.您與戀人以外的人發生過性關係嗎?
  陳子嘉:沒有
  蘇措:沒有
  
  70.對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體」這種想法,您是持讚同態度,還是反對呢?
  陳子嘉:反對,基本上覺得毫無意義。
  蘇措:基本上?!
  陳子嘉(笑笑):下一題吧。
  某人:陳同學,為了不讓老婆誤會,我覺得還是解釋一下比較好。
  陳子嘉(看某人):你有過瘋狂想得什麽東西到卻得不到的時候嗎?
  某人(瘋狂點頭):有!例如某小說的中文翻譯!哭啊,苦啊!
  陳子嘉(苦笑):那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蘇措:我怎麽覺得似乎不能這麽比較——
  
  71.如果對方被暴徒強奸了,您會怎麽做?
  陳子嘉:安慰她,更愛她。至於暴徒,一個都不放過。
  蘇措:……這都是什麽問題……
  某人(寒):在下也不知道。
  
  72.您會在H前覺得不好意思嗎?或是之後?
  陳子嘉: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性欲及性的滿足,是意誌的焦點和意誌的最高表現。合乎邏輯的正常行為。
  蘇措(抿嘴):大概……也許有點不好意思。
  某人:我看出來了……
  
  73.如果好朋友對您說「我很寂寞,所以隻有今天晚上,請…」並要求H,您會?
  陳子嘉(挑眉):毫無疑問,馬上拒絕。
  蘇措(側目):老公,有過這種事情吧?
  陳子嘉:下一題。
  某人(思索):現在是誰轉移話題?
  
  74.您覺得自己很擅長H嗎?
  陳子嘉:自學成才。
  蘇措:他擅長就行了。

  75.那麽對方呢?
  陳子嘉:完全遲鈍。
  蘇措:還不錯?
  陳子嘉:你那個問號是什麽意思?懷疑我的能力?嗯??
  蘇措(小心的看著某人):老公,回去說行不行?
  
  76.在H時您希望對方說的話是?
  陳子嘉:叫我的名字,說愛我。
  蘇措:說什麽都好。

  77.您比較喜歡H時對方的哪種表情?
  陳子嘉:我喜歡她眼睛裏——
  蘇措(叫):不許說!

  78.您覺得與戀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嗎?
  陳子嘉:就我自己而言,不可以
  蘇措:不可以

  79.您對SM有興趣嗎?
  陳子嘉:永遠沒興趣
  蘇措:又是奇怪的問題。

  80.如果對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體了,您會?
  陳子嘉(高深莫測的笑而不答)。
  蘇措(無言):目前看來,沒這個可能性。

  81.您對強奸怎麽看?
  陳子嘉:天下之大惡。
  蘇措:一樣。

  82.H中比較痛苦的事情是?
  陳子嘉:她想睡覺。
  蘇措:明明困的要命……
  某人:你們的回答都是驚人的一致啊。
  陳子嘉:這就是夫妻同心。

  83.在迄今為止的H中,最令您覺得興奮、焦慮的場所是?
  陳子嘉:在酒店電梯裏。
  某人(打滾):蝦米?酒店?電梯?你們瞞著我幹嗎去了?
  蘇措:啊……83題了,要結束了。

  84.曾有過主動誘惑對方的事情嗎?
  陳子嘉(溫柔敦厚):經常都是我主動,偶有例外。
  蘇措:恩。大概。
  陳子嘉:不記得?上一題似乎——
  蘇措:老公——
  陳子嘉:下一題。

  85.那時對方的反映?
  陳子嘉:老實說,非常的……
  蘇措(迅速插花):為什麽都問這個,不膩嗎?
  某人:為了吸引收視率點擊率回帖率啊!
  
  86.對方有過強迫的行為嗎?
  陳子嘉:我怎麽可能強迫她?
  蘇措:沒。

  87.當時對方的反應是?
  陳子嘉:上麵回答過了
  蘇措:下一個。
  
  88.對您來說,「作為H對象」的理想對象是?
  陳子嘉:就是她。一直是她。
  某人(咳嗽):做夢的時候也是?
  陳子嘉(從容微笑):是。
  某人:還真是驚人的坦率。
  陳子嘉:老婆我回答了你也快點回答。
  蘇措(失語片刻):好吧,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陳子嘉:那就是我了。
  
  89.現在的對方符合您的理想嗎?
  陳子嘉:沒法更符合了。
  蘇措:這個題目設計得很不科學。
  
  91.您的第一次發生在什麽時候?
  陳子嘉:結婚那天
  蘇措(詫異,看他):是麽?
  某人(石化):陳大帥哥,你,你……你怎麽忍過來的?
  陳子嘉:自己的感情和欲望都不知道如何控製,與禽獸何異?
  某人(呆):啊,多麽的感人和狗血啊,記下來以後用,恩恩。
  
  92.那時的對像是現在的戀人嗎?
  陳子嘉:是的
  蘇措(一頓):是的。

93.您最喜歡被吻到哪裏呢?
  陳子嘉:哪裏都喜歡。
  蘇措:還好。

  94.您最喜歡親吻對方哪裏呢?
  陳子嘉:眼睛和嘴唇。
  蘇措:嘴唇
  
  95.H時最能取悅對方的事是?
  陳子嘉:緊緊抱著她。
  蘇措:……
  某人:100個問題就要結束了,保證以後再也不刁難你們,回答一下最後抓一把收視率吧!
  蘇措(低語):叫他的名字,說“我愛你”。
  
  96.H時您會想些什麽呢?
  陳子嘉:哪裏還有時間想別的?
  蘇措:想不了別的。
  
  97.一晚H的次數是?
  陳子嘉:其實,一次就夠了。
  蘇措(反駁):你還知道“其實”?
  
  98.H的時候,衣服是您自己脫,還是對方幫忙脫呢?
  陳子嘉:呃,統計學上說,都有。
  蘇措:大部分時候都是他脫。
  
  99.對您而言H是?
  陳子嘉:重要,但不是不可或缺。
  蘇措:感情交流的手段之一。
  
  100.請對戀人說一句話
  陳子嘉:我是無神論者,但依然感激冥冥之中的天意,讓我今生能碰到你。
  蘇措:謝謝,謝謝你愛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