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陰暗的星期一,下雨,行人的傘同傘打架,車子一寸一寸那樣移動,都是泥濘,報販仍然蹲在街邊,身上遮一塊塑膠布,伸出雙臂,遞報紙給路人。 這樣的都會風情,曾子佳已看得憔悴。 一杯黑咖啡坐在她的喉嚨,久不下咽,是今早的新聞片段吧,波茲尼亞的婦孺擠逼在聯合國救援貨車內逃難,十小時後抵達目的地,活人下車,死人躺在車鬥底。 小孩子軟軟地仰著臉,看著天空,嘴巴微張。短暫的生命,小小的他還不懂控訴什麽。 是這種片段叫她食不下咽。 也許,在她生命某一個階段,保不定命運失去控製,她也會成為一個難民,沒有誰可以保證這種事不會發生。 經過煙檔,子佳駐足,想買一包煙重新吸,終於躊躇了,好不容易才戒掉,又吸回,太沒出息了。 可是,這樣節製壓抑自己,要是明天有什麽三長兩短,未免不值。 是因為天陰下雨的緣故吧。 回到辦公室,子佳丟下公事包,又是沉悶的一天,她歎口氣,坐在桌子前。 還沒抬起頭,已經有人在門前張望,笑道:“曾小姐,你回來了。” 子佳看清楚,認得是老板的秘書長,噫,怎麽會一大早跑到一個小經理的候客室來等。 子佳在江湖混了那麽久,知道規矩,連忙招呼:“是衣蓮嗎?” 差些兒沒說“衣蓮姐姐,貴人踏賤地,有何吩咐”。 這衣蓮是公司老臣子,此刻另管著四名中級秘書,手下的人馬比曾子佳多,且都聽話,辦起事來,比子佳方便得多。 “衣蓮,請坐。” “不客氣了,曾小姐,老板要見你。” 一大早九時十二分? “我這就跟你去。” 子佳好想間是什麽事,可是卻把問題吞人肚皮,一則衣蓮大概不便透露,二則她也不能在人前太過慌張,再者,十分鍾後謎底已可揭曉,何用心芻 老板的房間在頂樓,要乘電梯上去,一路上子佳沒說什麽,嘴角微微掛著一個笑容。 到了,經過走廊,大門打開,秘書室七個職員己在忙碌工作。 衣蓮跑到辦公桌前按下通話器,“張先生,曾小姐來了。” 子佳沒料到老板張天和會親自打開他辦公室的門,滿臉笑容地探望出來,“子佳,請進來。” 張天和是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年紀同曾子佳差不多,不過,人如其名,他盡得天時地利人和,故此一出身就是老板,他承繼了他父親部分事業。 說起來,他與子佳還是同一間大學的管理科碩士,他是師兄,不過子佳從來不提此事。 她見過他的次數不多,今朝不知何事,他竟親呢地叫她子佳。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老板有事求她?她心頭一寬,靜待發展。 “子佳,喝杯茶好不好?” “好,謝謝,” “子佳,最近忙什麽?” “忙著推廣我們代理的一種手表。” “是依稀他表嗎?” “是。” “你知道依稀他是什麽意思?” 這還難不倒子佳,她笑笑,“依稀他是巴比倫神話中的愛神。” 張天和一拍手,“好極了,子佳,我有事請你幫忙。” 子佳笑,“這是我的職責。” 張天和忽然有點尷尬,轉一個身,“不,子佳,這不是公事。” 子佳揚起一條眉毛。 換了別人也許就要誤會了,可是曾子佳的明敏過人,她才不會鑽牛角尖。 張天和為人平易隨和,雖然一味講究吃同穿,略嫌紈絝,但人卻不討厭,他還有一個極大的好處,他肯用人,肯信人,這幾年生意做得不賴。 當下隻見他搔搔頭皮,“子佳,一切需從頭說起。” 嘩,子佳立刻說:“這是需要一點時間的吧,我十點半有一個會要開。” “嗬我己吩咐衣蓮替你推掉,由雷門吳替你。” 子佳斟多一杯茶,打算聽他細說從前。 奇不奇。 曾子佳還滿以為這個雨天會悶死她。 隻聽得張天和咳嗽一聲,他的耳朵忽然燒紅了。 咦,是什麽事?子佳大奇,都是見過世麵的人,緣何如此曖昧? “子佳,家父共娶了兩房妻室,一共生了四子一女。” 怎麽說到身世上去了。 “家母是正室。” 子佳聽說過。 “我有一兄一弟,姨娘又生了一弟一妹。” 子佳不便置評。 “我們三兄弟當中,大哥天賜很得家父器重,弟弟天理尚在攻讀博士,功課一等一,家父亦非常喜歡。” “姨娘一對子女是孿生兒,才十六歲。” 哎呀,多可愛,子佳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 “他倆粉妝玉琢,冰雪聰明,家父疼愛到極 點。” 子佳抬起頭來。 張天和就是這點好,在他嘴裏,沒有壞人,沒有仇恨,那樣複雜的家庭背景,由他娓娓道來,居然十分正常,且父慈子孝。 他搓著手,“子佳,問題就在這裏。” “在哪裏?” “子佳,家父挺不喜歡我。” 子佳馬上說:“不會啦,你別多心。” 張天和頹然,“是真的,子佳,路人皆知,爸不喜歡我。” 他這樣堅持,一定有原因。 且聽他把事情講完。 “這間金星公司,不過是家父擁有的整個宇宙機構極小部分,賺同蝕,都無所謂,他怕我無所事事,困得慌,故把我放在此地耳。” 這倒是真的,宇宙中有銀河、銀河係內有無數星座,每個星座又有若幹太陽係,而金星,不過是我們太陽係中一枚行星,地位低微。 張天和有點沮喪,“大哥下個月要掌管英仙地本了……” 子佳悚然動容。 “他在溫哥華大肆收購地皮己有五年之久,當地華僑稱他為列治文王,你聽過列治文區吧?” 子佳點點頭,那是當地華人最喜歡聚居的地區,去年一年,地皮已漲上四十個巴仙。 “而我,我還在代理一隻名不見經傳的手表。”張天和一臉惆悵。 子佳卻微笑,“你誌不在此。” 張天和笑了,“子佳,你真聰明,你怎麽知道?” 子佳笑不可抑,這還看不出來? “子佳,這件事要請你幫忙。” “請說。” “家父下個月自舊金山返來想見我。” 子佳一怔,張風山一年回來十多次,這有什麽稀奇? “家父想見我的女朋友。” 嗬,子佳眯眯笑,關鍵在這裏。 “子佳,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女友是什麽人吧。” 子佳是真的不知,故問:“是誰?” “你沒聽說過?” “沒有。” “決非明知故問?” “豈敢欺主。” 張天和反而鬆了口氣。 輪到曾子佳問:“是誰?” “她叫車蓉蓉。” 子佳連忙在記憶中把這個名字搜刮一下,不,她沒聽過這個名字,是誰呢? 此時,張天和又替女友不值,“喏,上屆香江小姐十五名人圍其中一位佳麗。” 子佳笑笑,“是嗎,那多好。” 張天和凝視子佳,“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 子佳忽然與這位年輕的老板混熟了,“別多心,”她說,“況且,我想什麽,一點不重要。” “固然是,但是我父母的意見,又是否需要尊重呢?” 子佳看著他,嗬,張鳳山夫婦不喜歡車蓉蓉。 於是張天和煩惱了,故此把曾子佳傳來,聽他細訴這件心事。 子佳問:“請講明確點。” 張天和的措辭很好,“蓉蓉她不是我父母理想中的閨秀。” “嗬。” “我該怎麽做?” 子佳說:“學你的朋友那樣,把車小姐收起來,對父母陽奉陰違。” 這根本是最好的辦法,不然的話,全城公子哥兒也不會緊密實施。 可是張天和搖搖頭,“我考慮過了,我不想那樣做。” 子佳沉默。 張天和分明係自尋煩惱。 張天和忽然向曾子佳但白招供:“我一向隻喜歡活潑美麗的女子,我不關心她有何修養。家底怎樣,隻要我與她在一起開心,我就愛她,” 子佳想一想,“那也很好。”她佩服張天和率直。 張天和笑,“子佳,你真是我的知音。” 子佳籲出一口氣,為什麽不呢,張天和根本是為享樂而來到這個世界。 他說下去:“從前我是那樣,此刻我不打算改變,將來,與我結婚的,恐怕也會是同類型女子,我無意向父母隱瞞,我想他們見一見蓉蓉,好有個心理準備。” 信不信由你,子佳有點感動。 太平盛世,一個人的氣節無從探測,可是張天和在這件事上對己對人對父母都想盡量做到真誠,已不容易。 子佳看看手表,他已經講了一個小時。 “可是,”她攤攤手,“我能幫你什麽忙?” 張天和擦擦掌,“子佳,你當然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曾子佳冰雪聰明,但是此刻也如墮五裏霧中。 “子佳,我想介紹蓉蓉給你認識。” 啊?“為什麽?”子佳想不出她們之間有什麽好談的。 “子佳,我與父母的約會定在下個月十五號,我想蓉蓉跟你學習一下,你教教她應對,那麽,該次聚會可以順利進行。” 子佳睜大雙眼,這家夥,真匪夷所思,竟有如此奇突構思。 子佳立刻笑笑,“不,我不能接受該項任務。” “子佳,為期三個禮拜而已。” “不,”子佳說,“我並非儀態專家,應對高手,事實上我對於打扮一向馬馬虎虎,得過且過,說話時常得罪人,你若為車小姐好,我可薦幾個人給你,保證你滿意。” 張天和急急說:“你聽我說,子佳,我欣賞你為人真誠,姿態大方自然,我要蓉蓉學你那套。” 噫,人誰不愛聽好話,曾子佳隻覺受用,是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子佳語氣柔順,“張先生,你若真喜歡她,就不要改變她。” 張天和笑,“誰要改變她?我才不肯呢,我隻不過請你把她略為琢磨,使蓉蓉與爸媽相見歡耳。” 子佳看著他,他很愛父母,考慮到他們的感受。 “子佳,你答允了?” “我真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 “別怕,我們會一起進行該項計劃。” 子佳咳嗽一聲。 “嗬對,該談到條件了。” 張天和寫了一個數目字,“這是三個星期的特別津貼,你因為有該項任務,額外放假。” 子佳又咳嗽一聲。 張天和又說:“你此刻的辦公室方向不好,對街,多煩囂,馬上搬到十二樓向海新裝修的房間去吧。” 子佳的喉嚨不癢了。 張天和再笑說:“不過,那房間是副總經理坐的呢,這樣吧,假後,你升新職,同劉遠圳一起掌管推廣部。” 子佳不語。 “你可以勝任,子佳,即使你不允幫忙,最遲明年年中,這個位置也是你的,再不升你,敝公司恐怕留不住你啦。” 子佳就是欣賞張天和這個優點,他在明人跟前從不打訛話,所有牌攤在桌上,清清楚楚。 “我叫蓉蓉來見你可好?” “你得告訴車小姐,她要聽我的話。” 張天和眉開眼笑,“叫她蓉蓉得了,你不會討厭她的。” “我需要大量資料。” “衣蓮會滿足你,她在我家做了十五年,什麽事都知道。” 子佳搔搔頭皮,張天和自有他的魅力,他說服力強。 “阿佳,你過來。” 阿佳?像不像司機的名字?罷罷罷,統統是張氏夥計。 “這是當日的請客名單。” 子佳一看,當場怔住,忽然明白一個真理:勞方永無辦法同資方爭持,逢商必好,這話再也不錯,張天和出示的名單起碼有二十多名客人,而且名單抬頭是張鳳山伉儷結婚四十周年誌慶。 子佳倒抽一口冷氣,她滿以為隻是一家人在家吃頓飯。 “嗬對,你也是該晚客人之一,”張天和笑,“你坐我弟弟天理身邊。” 他取過外套,整整領帶,分明預備出去應酬。 他大力與子佳握手,“謝謝你,要什麽,同衣蓮說,她是管家。” 子佳想在張天和頭上鑿一記爆栗,可是條件是她自己答應的,還有什麽話好說。 “隨時與我聯絡。”他走了。 跟著衣蓮滿臉笑容進來,“曾小姐,車小姐等著見你。” 已經來了。 可見張天和十拿九穩,知道一定成功。 “請車小姐到我辦公室來。” “曾小姐,”老好人衣蓮提醒她,“你的辦公室在一二○三室。” 子佳無言。 到了十二樓一看,隻見所有私人物件都已經搬上來安置好,簇新房間,私人衛生間,米杏色牆壁地毯配袖木家具,全海景。 曾子佳也是人,是人就有虛榮心,把握機會早十個月搬上來也是好的。 她固然不是善男信女,可是那劉遠圳又豈是慈悲為懷,全公司同事均各懷鬼胎。 子佳還沒坐穩,劉遠圳已經進來問好。 子佳與他寒暄數句,劉某剛欲稱兄道弟,衣蓮進來打斷對話。 “曾小姐,車小姐來了。” 劉某立刻識趣退出。 子佳先聞到一股強烈香水味。 濃是濃,但因為是桅子花香,所以並不討厭。 接著,人也出現了。 子佳凝神,噫,好一個豔女,高大碩健,膚光如雪,大眼睛、高鼻梁,嘴唇豐滿,最難得的是眉梢眼角,並無風塵,雙目中帶些狐疑,似隻天真的小動物,她也正打量曾子佳呢。 可是她那身打扮叫子佳倒抽一口冷氣。 車蓉蓉穿一件半透明花襯衫,長袖子鑲荷葉邊,配條黑色喇叭褲,腰間纏著無數珠子金飾物,叮鈴當啷。 不用說,這是中了流行裝束的毒,一成不易,把七十年代的服飾抄襲一遍,消化不良。 隻見她梳著一個高高的雞窩頭,惟恐不夠時髦。 子佳隻得說:“車小姐,請坐。” 她見子佳和顏悅色,放下一顆心,笑說:“我以為你是一名老姑婆,誰知這麽年輕漂亮,曾小姐,你若肯好好打扮一下,會更好看。” 子佳忍俊不住。 她想修理車蓉蓉?車蓉蓉還想改造她呢。 “天和說,請你叫我蓉蓉,我則稱你曾小姐。” 不出所料,張天和把所有細節都想到了。 子佳接過無數棘手的個案,可是經驗老到的她,這次也不知該從何開始。 想了想,子佳說:“蓉蓉,諒你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需同張家親友吃一頓飯。” 車蓉蓉非常困惑,“是呀,天和從來不給我麻煩,這次為什麽要測驗我?” 子佳隻得分析給她聽:“我想,張天和是想他的家人接受你。” 誰知車蓉蓉道:“我不在乎他們接不接受我,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的圈子,我有我的節目。” 子佳聽了,在心底喝聲彩,微微笑起來。 真是,人到無求品自高。 子佳說:“但張天和希望他父母愛屋及烏。” 車蓉蓉狐疑地問:“我是烏鴉嗎?曾小姐,你認為他們都那麽想嗎?” 子佳急,“不不不,當然不,這不過是一句成語,一個譬喻,你看我,一開口就講錯話,唉,張天和還以為我會有寶貴經驗可以向你提供。” 車蓉蓉見曾子佳如此尷尬,不由得笑了。 這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短短牙齒,雙目彎彎,堪稱色若春曉。 是。 張天和說得對,曾子佳會喜歡她。 子佳不由得問,“你幾歲?” 車蓉蓉卻感慨起來,“不小啦,二十一歲啦,我老是沒個打算,隻得抓牢天和不放。” 曾子佳不假思索地安慰她:“張天和一定會關照你。” 車蓉蓉笑了,“他對我真的很好。” “放心,吃過這一頓飯,一切恢複正常。” “一頓飯大概要吃多久?”蓉蓉有點擔心。 “嗯,說說笑笑,三小時吧。” “那麽久!” “隻得忍耐一下了。”子佳勸說。 “曾小姐,你說得對。” “你且回去吧,我再同你聯絡。” 車蓉蓉立刻活潑起來,一躍而起,“曾小姐,再見。”像小學生下課似的。 她走了,子佳喚衣蓮進來商議對策。 衣蓮永遠一副好笑容。 “怎麽樣,曾小姐?” 子佳也笑,“首先,你叫我子佳。” 衣蓮隻是笑,卻沒打算改口。 子佳接著說:“真可愛,難怪張天和會那麽鍾愛她。” 衣蓮輕輕說:“她也不是完全沒有心機的,當然動用過若幹手腕,異性才會死心塌地。” 子佳抬起頭,惆悵他說:“那當然,可是,我怎麽一點手段也不會。” 衣蓮大笑起來,“上帝是公平的,給了你一些,別的就欠奉,曾小姐,你那副學問再加手段,那還得了!” 這是明明捧她,子佳微微笑。 “你覺得她外形怎麽樣?” “那身打扮完全不對,我會打電話給陳幗儀女士看她有無時間指點一二。” 衣蓮說:“張先生的意思是,那種專業水準太高了,不如讓你替她打扮,家人比較容易人情。” “可是你看我衣著多沉悶。” “我看著就很好。”衣蓮真客氣。 “那麽好,明早九時我與她吃早餐,然後去挑衣服飾物,你替我約她,同她說,我至恨兩件事,頭一件是遲到。” “是,曾小姐。” 子佳歎口氣,怎會接下這種差使,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難為你了。” “衣蓮,隻有你知道罷了。” “能者多勞。” 衣蓮真會說話,子佳並不覺得虛偽,自覺的確能幹。 衣蓮說:“這是張家諸人資料。” 子佳不敢怠慢,立刻翻閱起來。 厚厚一疊,真不簡單,均附有照片。 第一位:張風山,年六十一,原籍上海,聖約翰大學肄業,還沒畢業,即隨家人南下,人生地不熟,頗吃了一點苦,老父的出人口生意一直虧蝕,直至韓戰開始,盈利增加,稍後張鳳山接手,兼營地產—— 呀,看到這裏,子佳不由得歎息一聲,都是靠地產,可是賤物鬥窮人,明白這個秘訣也不管用,誰有那麽龐大的資金大量積壓住宅單位。 張鳳山一共五個孩子。 天賜是老大,加拿大安大略省麥馬斯他大學經濟係文學士,已婚,育有兩男一女,家在溫哥華,已在當地建立一定地位,長袖善舞。 妻子陳百合,加國出生,卑詩大學管理科畢業,曾參選華埠小姐,那時用莉莉陳一名。 照片上的她鵝蛋臉,端莊秀麗,不似刁鑽人物,叫曾子佳放下一顆心。 那三個孩子分別五歲。三歲同一歲,一式小圓臉,童花頭,穿水手裝,笑嘻嘻,一副聰明相,分別叫錦文、錦武及錦秀,自然另外有英文名字,衣蓮用括弧注著文弗。肯尼。蘇珊。 子佳連忙去查閱請客名單,果然,這三個孩子也會列席。 非要車蓉蓉把這些中英名字都背熟不可。 比起他哥哥,張天和真的失色了,老大已經什麽基礎都有了,家庭、事業。地位,老二好似還在脂粉堆裏混。 子佳看下去。 老三叫天理,戴一副玳瑁邊眼鏡,是名書生,在加州理工學院讀研究院,已經拿到——什麽,史前生態學博士,那是什麽? 電光石火間,曾子佳腦海閃過恐龍。猛獁、始祖鳥,啊,太有趣了。 天和當然比不上老三,人家愛化石,他卻愛美女,相形失色。 老三沒有異性朋友,住在大學附近一幢小洋房內,雇一名家務助理幫他處理日常瑣事。 曾子佳不由得羨慕張鳳山,這人這輩子許做過些好事,否則三個孩子不會如此出色。 子佳繼續翻閱。 輪到張家姨娘的一子一女。 子佳看到照片嚇一跳,那兩個少年人俊美得像日本漫畫家筆下人物,誇張的大眼睛小嘴巴,高桃身段。時髦服飾,可愛得不似真人。 “嘿!”子佳噴嘖稱奇。 衣蓮推門進來,捧著一壺咖啡。 “我剛想找你。” 衣蓮說:“你看你太專注了,喝杯咖啡,鬆一鬆。” 子佳猛地想起,“衣蓮,你沒其他事做?” “我這三個星期跟你,另外還有兩個年輕的助理做跑腿。” “太不敢當了,”子佳笑,“對,怎麽不見兩位太大履曆數出來。” 衣蓮悄悄地答:“誰吃了豹子膽,敢把兩位太太履曆數出來。” 子佳也降低聲音,“口說行不行?” “我也知道得不多。”衣蓮好像有點顧忌。 “這可是最要緊關鍵嗬。” “張太大名鄧惠芳,杭州人,家裏做塑膠生意,十分講究吃,可是怕胖,喜歡紅色,那三個孫子是她瑰寶。” “平時有何嗜好?” “長居舊金山,她不常打牌,喜歡園藝,可是技術不怎麽樣。” “不是有座玻璃溫室專攻世界新品種蘭花那種?” 衣蓮笑,“不,她隻在後園種蕃茄三色莫而已。” 子佳放下心來。 “那麽,姨娘呢?” “曾小姐,我從無見過她。” “她住何處?” 衣蓮笑笑,“近在眼前。” “本都會?”子佳大大意外。 “正是,就在南灣。” “孩子們也在這裏讀書,沒送出去?” “且不是念國際學校呢,天真與天愛的中文不知多優秀,會看《水滸傳》,《三國誌》,與父親一齊吟唐詩宋詞,把三個哥哥全比下去。”衣蓮邊說邊笑。 “那可太好了。” “人家以一開口‘我的中文不靈光’為時髦,天真學的是嶺南派國畫,天愛練毛筆字,一臨大半天,兩個人又學得一口伶俐的普通話,會在適當時候卷舌頭那種。” 嘩。 “那兩個孩子對中國曆史也熟得很,你知道我的老板張天和,他以為唐太宗一定姓唐無疑,可是天真天愛他們對八國聯軍進京過程都一清二楚。” 子佳收斂了笑意,這麽說來,這位姨娘,就很有一手了。 “姨娘叫什麽名字?” “王景霞。” “美名,不落俗套,你們平時怎麽稱呼她?” “我們從未見過她,她從來不在任何一間公司內出現。” “很聰明。” “絕對是,要得到的己完全得到,何用到處招搖。” “教育背景如何?” 衣蓮搖搖頭,“沒人知道,想必不差,有些無智慧的姨太太一門心思就是想把正室一筆勾倒,徒勞無功,不自量力,惹人憎厭,這位工女士卻不會那麽想。” 衣蓮對她評價甚高。 子佳一直在電腦上做筆記。 衣蓮說完,子佳一按鈕,整張資料自打印機處印出來。 子佳站起來伸個懶腰,坐得太久,腰酸背痛。 “下班時分到了。”衣蓮提醒她。 “一天也過得真快。” “生活充實才會這樣想。” 子佳離開辦公室。 在電梯裏遇到其他同事,眾人對她大過敬畏,幾乎退避三舍,本來正在閑聊的也即時噤聲。 子佳苦笑。 那幾十秒鍾漫長寂寞。 回到家裏,她淋一個浴,披著毛巾浴袍,看電視新聞。 一杯香檳在手,曾子佳總算覺得人生尚有意義。 電話鈴響。 子佳一取起聽筒便聽到張天和的聲音:“嗬佳,進行得如何?” 他那邊有細靡音樂傳過來,不知曲名,但一聽便知道是色士風獨奏。 “很順利。” “你可喜歡蓉蓉?” “她很好。” “我這次考試會否合格?” “沒問題,”這是曾子佳的直覺,“每個人都十分聰敏明理,沒有人會叫任何人下不了台。” 張天和笑,“你的意思是,我們一家子虛偽到了家。” “涵養與修養並非虛偽,故意使人難堪並非率直,這裏邊有很大分別。” “阿佳,你可喜歡爵士樂?我在一個私人會所,你要不要來?” 子佳笑,“蓉蓉在已經足夠。” “不,她不在,我讓她早睡,以免有黑眼圈。” “下次吧,下次再說。” “隨得你,再見。”電話嗒一聲掛斷。 曾子佳從來不赴這種輕率的約會,況且,他是她的老板,好的工作難找,約會,要多少有多少。 子佳早早上床。 她做了一個夢,悄悄回到舊時父母家裏去,送零用給他們,她沒有見到母親的臉,可是隱隱發覺床褥己換過,幹淨舒適,待她留宿。 父親對於她提供的數目一貫冷淡,子佳習以為常,終於,她被鬧鍾喚醒。 大已亮,子佳怔怔地,噫,父母早已故世,她卻還巴巴地去送零用錢,真是淒涼。 今日有個重要的約會。 梳洗完畢,有電話找,是衣蓮打來的,“曾小姐,車子三二二一在門口等,司機喚老周。” 子佳遲疑一下,終於問管家,“司機是跟事,還是跟人?” 衣蓮答:“車與車夫均跟副總經理這個職位。” 那意思是,辦完這件棘後事,繼續有得享用,多麽好。 子佳披上外套下樓去。 老周見到她畢恭畢敬他說:“早。” 不是每個司機都這樣有禮,衣蓮一定幫她挑選過。 己比原定的時間遲了五分鍾,可是四周圍一看,並不見車蓉蓉,子佳心想,朽木不可雕也。 再過五分鍾,車蓉蓉出現了。 子佳指指腕表。 她也看表,那是隻晶光燦爛邊表帶上都鑲滿金剛鑽的名表,隔一會兒,她才微弱地抗議,“遲十分鍾不算遲吧。” 子佳想間這個問題已經很久,苦無對象,這次可逮到機會了:“告訴我,遲到有什麽好處?” 車蓉蓉但白率直:“大家等我,顯得我重要,我是主角,眾人是閑角。” “可是,遲到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 “曾小姐,遲到的人一現場,可令大家鬆口氣,並且,我一進場,大家都會抬起頭來看我,我覺得很滿足。” 子佳駭笑,“有人看你,你就覺得滿足?” 蓉蓉聽得出曾小姐在揶揄她,故不出聲。 她今日穿一條黑色皮短裙,配件色彩斑斕的襯衫。 她進來的時候,果真許多人轉過頭來看她。 蓉蓉囁嚅說:“這是——”講出一個名牌。 子佳最怕這個牌子的衣服,一個女友買了件襯衫給丈夫,鮮紫色,胸前打褶,子佳見到,毫不容情地批評:“尊夫穿上,似尖沙嘴皮條客。” 可是不知為什麽,這個又貴又難看的牌子極受城內小歌星明星抬捧,變得炙手可熱,不置上三五七件,簡直不用再在江湖上混。 車蓉蓉忽然低聲說:“你明白嗎,曾小姐,此刻無人看我,則永遠無人看我。” 曾子佳忽然醒悟了,她同她有什麽不一樣?此刻不升職,一切都太遲,故要不擇手段地升上去,好坐在附私人衛生間的辦公室裏,出入有司機使喚,這一般叫作有風使盡俚,同車蓉蓉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故相煎毋需太急。 子佳的語氣緩和了,“這款式不合老人家脾胃,我叫人陪你去另外置些行頭。” 車蓉蓉提心吊膽,“人?誰?我要你陪我。” “我另外有事,我得著人替你找些資料。” 誰知車蓉蓉懊惱了,“不,講好是你,我不要別人,別人會笑我。” “胡說,衣蓮怎麽會笑你。” “衣蓮!她是隻狐狸,你看不出來?” “她那個職位根本是狐狸做的。” 車蓉蓉笑了,二人之見略相同。 “好,蓉蓉,你聽我說,這是一出戲,張天和是製片,我是導演,你是主角,張家諸人是影評家,明白沒有?” “我真喜歡你曾小姐,哈哈哈。” “這是劇本,”子佳把資料交給她,“背熟它。” “這麽厚。” “還有若幹資料書,我已開出名單,叫人去買,你看中文快還是英文快?” 車蓉蓉嘀咕:“我要是愛看書,我還呆在學校裏呢。” “你讀到什麽程度?” “中學畢業,六科及格,不算太差啦。” 子佳鬆口氣,“勉強可以,啊對,在這三個禮拜內,要學幾句上海話應對。” 誰知車蓉蓉笑嘻嘻,“我會說,曾小姐,依交關好白相。” 子佳板下臉,蓉蓉吐吐舌頭。 子佳歎口氣,那麽聰明的人,偏偏那麽散漫,可見上帝是公平的。 接著子佳問:“以你這樣的人才,當年竟選香江小姐,為何三甲不入?” “有一位評判趙夫人不喜歡我啦,說我長得像歌舞團女郎,若出去代表都會選舉,貽笑大方,故樣樣給我零分。” 子佳不出聲。 “選美原來並非選美,”蓉蓉苦笑,“可是,又有誰家的大家閨秀會穿著那樣暴露的泳衣在台上跑來跑去給人家看屁股大腿呢,神經病。” 子佳也不由得頷首,“的確有點矛盾。” 車蓉蓉看著曾子佳,“曾小姐,像你這樣說話,是要學過的吧?” 子佳微笑,“你指我虛偽?” “不,那麽婉轉,可是又講得出心中意思。” 子佳忽然大笑起來,她為她的率直不知得罪多少人,壞了多少事,如今,在一個年輕女子眼中。她居然代表圓滑婉轉。 嗬成功了,多麽辛酸。 “我們要出發啦。” 她倆步行過銀行區到商場去。 第一件事要把車蓉蓉身上的爛銅爛鐵玻璃珠子去掉。 衣蓮已在首飾店等她們。 子佳挑了一副鑽石耳環與一隻戒指,另外一條塔型養珠項鏈,“天天戴,戴成習慣,看上去才自然。” 蓉蓉抗議,“這是老太婆首飾。” “胡說。” 衣蓮問:“就這麽多?” 子佳笑笑,“夠啦,多了人家會起疑心,你總不能立時三刻就把人家家當搬空。” 蓉蓉說:“天和曾經送過一條心形鑽石項鏈給我,我很喜歡戴。” 子佳很溫和的說:“不要穿白色貂皮,不要戴心形鑽石。” “為什麽?” “因為看上去會像歌舞團女郎。” “誰說的?” “歌舞團女郎,她們都喜歡做那般打扮。” 車蓉蓉沒奈何,她怎麽說得過曾子佳,隻得長長歎息一聲。 叫那樣的美女歎息真是罪過,可是子佳有重要的任務在身,不得不采取比較殘酷的手段。 走到時裝店外,蓉蓉慘呼:“我不要穿這個牌於,他們是色盲,永遠隻得黑白灰。” 衣蓮笑得彎下腰來。 “蓉蓉,這隻是戲裝。” “啊,若一輩子這樣我就慘了。” 子佳隻會得搖頭,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曾子佳隻有在生日那天才會買一套這種名牌來獎勵自己。 正試衣服,蓉蓉手袋中手提電話響,她取出一聽,也有點納罕,交予子佳,“找你。” 子佳加一句:“自今天開始,扔掉所有傳呼機及手提電話。” 蓉蓉要抗議,子佳已經擺擺手,低下頭聽電話。 “怎麽樣?”那邊問。 子佳要定一定神才知道那是張天和,不由得冷冷道:“張先生,我們正忙,每日自有規定時間向你匯報,請勿心急。” 那即叫他不要騷擾她們。 張天和說:“我現在有空,過來陪你們好不好?” “萬萬不可,”子佳背轉身壓低聲音,“你來了,她還怎會聽教。” “是是是,那麽,五點鍾之前聽你報告。” 子佳把電話還給蓉蓉。 隻見她已換上一件灰米色小格子上衣,配深灰寬腳褲,大方向然,子佳笑:“多漂亮。” 蓉蓉卻問:“那是張天和吧?” “是他。” “說些什麽?”蓉蓉有點緊張。 “叫我稍後回公司報告,” 她放心了,不過補一句:“今晚我同他吃飯。” 子佳笑笑,坐下來。 這時時裝店經理出來打招呼,稱讚道:“車小姐身段好,穿稍有餘地的衣服,好性感。”真有見地。 車蓉蓉卻在腰身擰一擰多餘布料,“似帳篷。” 子佳在衣蓮耳畔說:“她的內衣太誇張,去陪她買些軟料子,拜托,別挑鮮紅。網眼那種,統統以皮膚顏色為準。” 衣蓮神色有異。 子佳用詢問眼神看柱衣蓮。 衣蓮輕輕說:“我們改造完車小姐之後,隻怕張先生會不認識她。” 子佳答:“他不正想那樣嗎,不過,稍後我會提醒他這一點。” 讓他自作自受好了。 曾子佳隻需完成任務,她的任務是使車蓉蓉在宴會之夜表現良好,別的她才不必理會。 子佳當下咳嗽一聲,“你的頭發——” 車蓉蓉臉色大變,一手握住長而卷的發尾,“我的頭發怎麽樣?”快想哭的樣子。 “我恐怕要把它洗直,剪到及肩長度。” “不!”車蓉蓉提高聲音。 子佳連忙說:“衣蓮,這些衣服我們明天來取,出去再講。” 子佳把蓉蓉拉到一角,“蓉蓉,不要在大庭廣眾提高聲音,引人注目。” “我不會為你剪頭發。” “你不是為我剪發,我不關心你頭發長短,現在是你老板叫你改變發型。” “我今天晚上親自跟他講。” 好得很。” “曾小姐,你為什麽討厭我?” “我並不討厭你。” “你的確厭憎我,我的一切都不合你的心意,在你眼中,我一無是處,我非常不快樂。” 子佳笑了,攤攤手,“你要演出這個角色,自然要照劇本妝扮。” “我不能做回自己嗎?” “我恐怕不行。” “不能改劇本嗎?” “你想想,張家的老爺太大會遷就你嗎?” 車蓉蓉頹然,“告訴張天和,我不演了。” “你自己告訴他,衣蓮,我們走。” 車蓉蓉急了,“你們到什麽地方去?” 子佳駐足問:“要不要一起來吃午餐?” 車蓉蓉叫了極肥膩的意大利麵食,還不夠,一邊啜冰淇淋蘇打,席問手提電話響過三次;一邊吃一邊講,電芯用畢,索性出去用公眾電話。 子佳沉默,要過很久她才能說:“真好條件,這樣吃都不胖。” 衣蓮隻得賠笑。 子佳又自嘲,“我們稍微鬆懈,則變氣球。” 她看看麵前的菜葉子與礦泉水。 “我先回公司,今天到此為止,你陪她去買五六雙半跟鞋,不要蝴蝶結,不要露腳趾。” “是的,曾小姐。” 子佳終於忍不住說:“今日,我對男性的品味,總算有進一步的認識。” 回到公司,張天和在等她。 他訝異地笑道:“你看上去挺累,逛街購物不應吃力呀。” 子佳冷冷說:“張先生,舒服的差使會落在我身上嗎?” “蓉蓉可合作?” “嗯,還好,她的自尊心頗受到傷害。” “是,的確叫她受委屈了。” “一個上午,我們推翻了她一直認為是美的東西,她認為我故意同她作對。” “小孩子脾氣。” 曾子佳說:“一個人看自己,同別人看她,一向有個很大的距離。” 張天和忽問:“你怎麽看我?” 子佳一怔。 可是張天和隨即又問:“今晚我們在遊艇上吃飯,你要不要來?” “不,我不要來。” “噫,子佳,我從來不曾在同一人嘴裏聽到那麽多次數的不字,真叫我傷心。” 他會聽到更多。 剛在這個時候,秘書找到這裏來,“張先生,客人在等你。” 他不得不離開子佳的辦公室。 子佳坐下,開出一些資料書籍名單,要車蓉蓉看熟。 才想差人去買,她的辦公室門被大力推開,車蓉蓉俏臉通紅,握著拳頭衝進來。 她對著曾子佳說:“你別以為你是好漢,我會叫張天和開除你。” 來了,以為自己是老板娘了。 曾子佳淡淡說:“那,你應該同他說才是,他在十五樓。” 蓉蓉坐下氣忿地抽噎。 子佳心想,她們遇事,不管三七二十一,總是坐下來先哭了再說,想必是眼淚時時獲得激賞的緣故。 這樣已經要傷心落淚,將來日子怎麽過。 一朝春盡紅顏老,屆時又該怎麽辦。 子佳遞一杯熱茶給她。 待她哭過了再講。 終於蓉蓉抹幹了眼淚,站起來說:“對不起,曾小姐,我脾氣欠佳,得罪了你,你莫見怪,你隻不過在履行職責,相信你對我並無成見,我明天自去剪發。” 子佳訝異了。 她沒想到她會那麽勇敢。 幸虧曾子佳從來不敢小覷都會中的美貌女郎。 蓉蓉接著說:“我不會教你與天和失望。” 她走了。 子佳喚人進來去書店買書。 她忽然沉著下來,大抵已獨自衡量過事情的輕重。 那日深夜,張天和電話來了。 “子佳,你叫蓉蓉去剪頭發?” “輕鬆點,頭發剪了會長回來。” “她並沒有抱怨,不過,我喜歡她長發。”像是求情。 “令堂會喜歡那種波浪遮住一雙眼睛的發型嗎?” 張天和不語。 車蓉蓉每隔一陣喜用手指去梳一梳長發,偏偏張天和就是愛看她搔首弄姿。 過一會他說:“你講得對,頭發會長回來。” 曾子佳啪一聲掛斷電話。 第二天她看到車蓉蓉,不由得滿意地頷首,嗬好看得多了,頭發中分,烏亮地垂在肩上,臉上脂粉洗掉大半,身上香氣己不複濃鬱,可是,為什麽整張臉仍然給子佳一種亮晶晶的感覺?嗬,是那雙水江汪的眼睛與一張紅唇。 曾子佳由衷地稱讚:“真漂亮。” 車蓉蓉卻說:“你是真心的?” “我當然誠實。” “曾小姐,此刻純是我同你對質,我沒有同張天和說過什麽。” 子佳笑,是嗎,那多好,她沒叫張天和開除她。 “曾小姐,為什麽我心目中的美是你心目中的醜,我的醜則是你的美?” “品味標準不一嘛。” “我憑什麽相信你?” 曾子佳一本正經的說:“因為社會自有公論,你若讀多幾本書,注意一下評論文字,你就知道那種誇張俗豔的打扮並非美的化身。” “可是許多人都讚美。” 子佳毫不容情,“他們開你玩笑,或者,他們與你誌趣相投。” 車蓉蓉用大眼睛瞪住她,“你不會是妒忌我吧?” 子佳不置信,“我妒忌你?我為什麽要妒忌你?” “我長得好看,我比你年輕,我有辦法,你故意整醜我來出氣。” 曾子佳笑了。 “不是嗎?”車蓉蓉狐疑。 “絕對不是,我一點也不妒忌你。” “很多人妒忌我。” “我想那是一定的,但不是我。” “為什麽不?”車蓉蓉挑剔地問。 “我倆並無利害衝突,人生道路與目標完全醴異,若不是為著公事,永無碰頭機會,相信我,我不是你的敵人。” 車蓉蓉漸漸明白。 “你可以放心了吧?” 車蓉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不喜歡張天和?” 曾子佳到底還年輕,不由得忍耐不住,嗤一聲笑出來,“不,他隻是我老板。” “你不覺得他吸引?”車蓉蓉需要肯定。 “我喜歡另一種類型。” “哪一種?”車蓉蓉好奇心來了。 子佳一怔,她真沒想過她會對別人透露她理想對象的條件,但蓉蓉那般坦率,使她覺得說說也最自然不過。 子佳有點靦腆,“他需高大強壯,有爽朗笑聲,快樂人生觀,我可以與他走到天涯海角,享受人生。” 車蓉蓉很清楚,“我知道,他會有一把胡髭,運動家體質,可是有腦筋,”她指指頭,“有學問。” “對對對。” “開的是蘭芝露華那種吉普車。” “是是是。” “那肯定不是張天和。” “當然不是。” “曾小姐,那你最好留長頭發。” “為什麽?” “那樣的男性會喜歡長頭發。” 曾子佳不敢小覷車蓉蓉的直覺,畢竟,她靠這種本領為生。 這時,蓉蓉朝子佳眨眨眼,“總要有點犧牲。” 子佳笑了,知道她揶揄她。 子佳感喟他說:“我已經為我的工作無限度犧牲過。” 車蓉蓉怪同情,“值得嗎?” 子佳忽然之間又講了真心話,“我不知道,我並沒有旁的路可走。” 蓉蓉訝異,“曾小姐,我也沒有第二條路。” 子佳笑,與蓉蓉聊天真是有趣。 在這當兒,蓉蓉發覺鄰座有熟人,大聲打招呼。 子佳勸她:“有話,走過去說,不要把聲音傳過去,請移玉步。” 車蓉蓉嘀咕:“規矩真多。” “這不是規矩,這是生活習慣。” “你都做得到嗎?” 子佳微笑,“不,我見了老友一樣大呼小叫。” 車蓉蓉給她接上去:“不過,誰敢說你粗魯無禮呢,社會勢利得要死,他們隻會說曾子佳豪爽大方,不拘小節,換了是我,他們會說,潑辣放肆,掘金女本色。” 子佳想一想說:“我不會那樣忿慨,這社會上自有許多人會佩服你有辦法。” 車蓉蓉笑道:“社會進步了。” “是,”子佳點頭,“隻看結果,不理過程。” “那麽,曾小姐,祝我成功。” “你會如願以償。” 分手之前,子佳著車蓉蓉把鮮紅指甲油也去掉。 這叫作洗盡鉛華。 那天下午,曾子佳去拜訪車蓉蓉香閨。 出乎意料,布置倒還不是那麽可怕,因為客廳麵積大,桃子色皮沙發不算礙眼,白袖木餐桌也恰到好處,牆角放著大理石維納斯雕像,四處都有水晶擺設。 這分明是張天和手筆。 他待她不薄。 資本主義講的是資本,多少對學術或藝術有貢獻的人都攀不上如此生活標準,各有前因莫羨人。 日子過得舒適是太太太重要的一件事,過分清苦的生活會使靈魂折墮。 子佳在蓉蓉的睡房門口張望一下。 她看到許多蛛絲馬跡。 雪白地毯上倒瀉了鮮紅的指甲水。香霧彌漫。一室鏡子。 這才堪稱香閨。 子佳看衣蓮一眼,衣蓮笑。 她們把搬來的資料書放在茶幾上。 女主人此刻不在家,她陪張天和應酬去了。 廚房地下放著一箱一箱香檳酒,看來蓉蓉也好此道,曾子佳許多謙卑願望之一正是香檳當水喝,因為必需準時上下班,尚未能輕舉妄動。 巡視半晌,子佳忽然發現:“這間房子沒有頂燈。” 是的,連客廳在內,統統都是座燈,光線柔媚,無論哪個角落都可以坐著談情似的。 曾子佳又笑。 她想到自己的家,用的是強力鹵素燈,一千火那樣打下來,務必使蠅頭小字無所遁形,方便做功課。 唉不同的人有不同命運,不同命運的人有不同需要。 她終於說:“很舒服。” 蓉蓉的寶石手表隻隨意擱在床頭,衣蓮補充說:“她說她其實不用看時間。” “這段日子她會需要。” 子佳不想繼續探索,她先走一步。 駕車離開半山,她抬起頭,發覺天空蔚藍得令人不置情,她不由得將車停在一邊,下來凝神欣賞,路邊有一個冰淇淋小販,子佳問他:“有無一種香草杯,底下有橙味?”小販居然點頭。 不知多久沒吃冰淇淋,是應當慶幸還是淒涼呢,正在這個時候,汽車電話響了。 子佳有點光火,她拿起聽筒:“我說過我會向你匯報。”對方一定是張天和無疑。 “是我啦曾小姐,”是蓉蓉的聲音、“那麽多書,都要我讀完?” “讀熟即可,能背更好。” “有一本關於恐龍,有實際需要?”一派討價還價的口氣。 “張天和的弟弟天理是這方麵專家,是晚他坐在你旁邊,你與他多談談,別人就不會騷擾你,他比較容易商量。” “嗬,那麽,上海地圖呢?” “張家是上海人,你知道一些地名,有備無患。” “這倒是真的,可是,為什麽有一本叫《變形記》的書?” 子佳笑,溫和他說:“那本卡夫卡小說很有趣,我認為你該一讀。” “是推理還是愛情?” “兩者都有。” “看上去很悶,封麵上都沒有美女。” 子佳駭笑,“你怎麽可以如此武斷?” 蓉蓉不好意思,“那麽,希治閣的電影書冊又是怎麽一回事?” “有人問你有什麽嗜好,你如何回答?” 蓉蓉不假思索,“我愛吃喝玩樂。” “那自然不在話下,其中包括著希治閣的電影。” “可是我從來沒有看過他的電影。” “我會叫衣蓮租給你看。” “曾小姐,這叫作惡補是不是?” “別煩惱,希治閣的電影好看到極點。” “曾小姐,我倆對好壞的看法如南北兩極。” 子佳忽然想起來,“你在家裏?怎麽那麽快回家,你不是在應酬嗎?” “我同張天和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是為著什麽,他可是不喜歡你的新外形?” “不,不是,為著另外一個問題。” 那不幹曾子佳的事,她放下心來。 “曾小姐,你那麽聰明能幹,這件事,我能否與你商量一下?” 嘩,子佳當場汗顏,接著有飄飄然感覺,連忙咳嗽一聲,“要不要出來講?我就在你家山腳。” “我五分鍾後與你會合。” 車蓉蓉開著一輛銀灰色的平治敞篷跑車前來,十分觸目,接近了,蓉蓉看到鮮紅色真皮座位。 子佳問:“誰挑的顏色?” “張天和。” “他有說為什麽嗎?” “他說五五年平治出產的鷗翼跑車正是這樣配色,他喜歡那輛老車。” 子佳微笑,“我不怪他。” “曾小姐,那也是你心愛的車嗎?” “不,”子佳答,“我最愛造福人群,快捷妥當的車,真的。” 車蓉蓉笑,“我知道你會有那樣的答案。” “蓉蓉,你看這裏風景多好。” 兩人一起坐在石凳上說起私事來。 “你覺得寂寞?” 子佳答:“我也是人,當然我也有傷懷寂寥時。” “但是你一定把所有事控製得很好。” “不,”子佳微笑,“我不會那樣高估自己,蓉蓉你才對生活有智慧有計劃,我們這種上班女性,苦幹三十年後,退休金還不夠買你那輛坐駕車。” 蓉蓉也笑,“但,我們不是在說錢呢。” 子佳亦但白起來,“不說那個,說什麽?” 蓉蓉拍手,“曾小姐,難得你還是個真人。” 子佳抱膝看著天空,“是,我為此甚為驕做,經過那麽多,曾子佳還有真心的時候。” 言歸正傳:“曾小姐,有電影公司找我拍戲。” “噫,好消息呀,” 車蓉蓉歎氣,“我也是那樣想,我還能做什麽呢,總不能再去做文員。售貨員。艙務員,俗語說,人生如戲,在人生舞台時我已磨練多時,演戲嘛,許還可以勝任,工多藝熟,可能會有出息也說不定。” “說得好。” “這次戲分不多,可是有開口機會,導演對手都是大明星,”蓉蓉說了名字,“可是張天和不讓我拍。” “他有什麽理由?” “他說,一拍戲,他找不到我,他不要一個找不到的女朋友。” “這倒是一個很奇怪的理由,我以為他不想你公開露麵,或者名字街知巷聞。” 車蓉蓉笑,“嗬他沒有那麽偉大,他才不妒已” 子佳更加詫異,“看來你對他有相當了解。” “走一起己有一段日子。” “對,”子佳頷首,“你本是聰明女。” “他說他會考慮同我結婚,叫我略為犧牲。” “恭喜恭喜。” “曾小姐,”蓉蓉睜大雙眼,“我並不想同他結婚。” 什麽,那不是她人生惟一目標嗎? “你想想,他一家人那麽麻煩,同他們吃頓飯都要做那麽多工夫,嫁人張家,會是什麽景況?我認為自由更可貴。” 子佳專心聆聽。 “不,我不要同他結婚,我覺得現況最好。” “他知道嗎?” “不,他不曉得,”蓉蓉微笑,“他毋需知道……” 子佳也笑,像張家那樣人家,本市約三十萬家,其實是不必急不可待。 “那是一部什麽樣的電影?” “偵探懸疑。” “所以,你更要參考希治閣作品。” “你讚成我簽約?” “我沒那樣說過。” “為什麽我感覺到強烈暗示?”蓉蓉看著子佳。 “因為我讚成人人經濟獨立,自力更生。” “可是曾小姐,一定也有若幹勞累的日子,你希望有條可靠的肩膀可以倚賴吧。” “我有我的朋友。” “朋友有時不可靠。” 子佳說:“人都一樣,我與你也有時爽約。失信,說謊,我們無法擺脫人性與生俱來的弱點。” 車蓉蓉半晌才說:“最可靠大抵是我們的雙手,噯?” “你問我,我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真悲哀。” 子佳抬起頭來,“我倆意見南轅北轍,餘不敢苟同,自強不息乃天下最愉快之事,為何做悲哀論?” 車蓉蓉說:“他們隻給我三天時間考慮。” “三天足夠了。” “簽,還是不簽?”她甚為煩惱。 簽了不紅,一定受張天和嘲笑,那樣不聽話,他必然見異思遷,失去好男友,許一輩子找不回來。 不簽這張合同,機會不再,可能餘生就要仰人鼻息做小媳婦。 子佳揶揄她:“噫,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數百年前古人竟把我心思描繪得如此人骨。”車蓉蓉苦笑。 “回家去睡一覺,醒來許有轉機。” 蓉蓉笑,“你也是煩極倒去睡覺的人?” 她駕著跑車離去。 子佳開完小差精神愉快,回到辦公室,立刻找張天和,“為什麽不讓蓉蓉拍電影?” 張天和指著子佳,“此事與你無關,你莫以為你真是她的師傅。” “喂喂喂,尚未過橋,切忌抽板。” “你看過時下的電影沒有?” “當然看過,有些十分有深度,有些假裝十分有深度,有些庸俗膚淺,有些從俗不果,都很好看。” 張天和冷笑,“你會放你妹妹去拍那種戲嗎?” “假使她想拍戲,我會替她製造機會。” “開玩笑!” “我是真心的,你是怕失去車蓉蓉。” 張天和看著子佳,“我怕你對蓉蓉有壞影響。” “不要搞笑了,車蓉蓉比我聰明百倍。” “可是以前她的聰明是未經開發的森林,此刻一觸即發。” “張天和,不要怪社會。” 他頹然坐下,“你有所不知,一旦進入電影界,她不會再回頭。” “緣何自卑?”這真是難得的。 “我也認識若幹導演演員,他們真是與眾不同,個個性格突出,言語風趣,表情生動,魅力四射,刁鑽活潑過常人百借,比起他們,你我隻好算老木頭。” 子佳笑,“最主要的是,你我都知道,以她那條件,她是會竄紅的。” 張天和無奈,“她自己也知道。” “那不如大方些支持她。”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當然那樣說。”張天和悻悻然。 他對她的真心多過他所知。 子佳莞爾。 “你笑什麽?”張天和忿然。 子佳別過頭去,繼續偷笑。 她愛煞了車蓉蓉,因為蓉蓉可以使張天和這種情場浪子患得患失。 半晌他歎口氣,“你說得對,我該隨她去,是我的就是我的,要不然,得到人也得不到心。” 這種五十年代文藝小說對白便子佳噴茶,她用手帕捂著嘴笑得幾乎沒落下淚來。 這是不同社會接觸的惡果,張天和才過三十歲就與時代脫了節。 “你們覺得我非常可笑吧!”張天和又驚又怒。 再笑下去後果堪虞,“不,我精神太過緊張,以致歇斯底裏。” 張天和又長歎一聲。 “你放心,你對她好,她會知道。” “我隻怕她已經寵壞。” “不,蓉蓉不是那樣的人。” “你擔保?”張天和好似看到一線生機。 子佳隻覺納罕,怎麽會叫她來保證,關她什麽事,這年頭,打份工也真的太辛苦了,但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願意做保人。”她喜歡這一對。 張天和鬆口氣。 子佳問:“你可喜歡蓉蓉新造型?” “我不覺得有太大分別,但是午膳時分,有一位太太與一位小姐主動與蓉蓉攀談,想必是成功的,以前,女士們往往裝作看不見她。” “嘩,那樣壞噯?” 一定是那張紅嘴唇。 子佳想,幾時我也弄張烈焰紅唇,煞一煞男女同事的威風。 子佳又問:“你送什麽禮物給父母?” “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到,你有無意見?” “五百元銀行禮券。” 張天和瞪她一眼。 “兄弟送什麽?合一起送好了。” “他們不告訴我,他們存心孤立我。” “天理送什麽?” “誰知道,也許是一枚恐龍牙齒。” 子佳喜歡恐龍蛋,但是她不敢在張天和麵前說出來。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麽,我自小是個粗心的孩子,我是老二,一直得不到太多注意。” “想想蛛絲馬跡。” 張天和抬起頭想很久,不得要領。 子佳歎口氣,難怪他不討父母歡心。 那天晚上,子佳在看一份財經月刊,忽然有張鳳山三字映入眼簾。 她立刻全神貫注閱將起來,那是一篇小型訪問,像所有成功人物一樣,張鳳山一味自謙幸運,然後忠告讀者,要擅於把握機會。他以一件往事為例:“多年前我曾在摩囉街古玩店看到一套戚本大字《紅樓夢》,售價五百,返家與老妻商量一晚,終於舍不得買,後來,再去找,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了,徒呼荷荷。” 子佳哎呀一聲,真沒想到張老如此風雅。 她立刻撥電話去找文化界朋友。 “《紅樓夢》?大字小字幾十種版本,怎麽找?要有年代才行,譬如說乾隆甲戊本。乾隆庚辰本等等。” “大字本分幾種?”子佳是門外漢。 “比較常見的有戚寥生序本石頭記。” “就是它好了。”子佳說得十分慷慨。 “什麽意思?” “替我買一套。” “曾小姐,你以為是買大英百科全書,要訂就訂,三天後送到。” “那該怎麽辦?” “你試到北京琉璃廠去找找,有緣分的話,一年半載,許就得償所願。”朋友笑道。 “咄,我不信,你故意刁難罷了,什麽好的不拿到我們這裏賣。” “聽你這口氣,可是小姐,有求才有供,有多少人會買一套這樣的書?這樣吧,我替你到處找找,看誰肯割愛。” “我十天內要。” “你什麽?十個月內找得到算你狗運亨通了。” “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對,子佳,你這個鬼靈精,你平日甚少看中文書,你找本線裝書來幹什麽,從實招來。” “夾三文治吃。” “刁徒,你當心我不同你交易。” “我老板要。” 朋友感喟:“要你的靈魂你也會即時出讓。” 子佳更加感慨,“那個,那個他已經有很多,他不稀罕。” “你看有錢多好,才子才女撲著獻媚。” “你替我找到書,我再送上門來給你侮辱。” 她撥電話吩咐衣蓮辦事,一個小女孩子來接電話,稚嫩的聲音如小鳥般動人,十分有禮,子佳想與她多談幾句,“你幾歲,叫什麽名字?” 正在此際,衣蓮接過電話,子佳恍然若失。 “是,”她講正經事,“你讓我們北京分公司的同事去找一套戚本大字《紅樓夢》。” “是。”衣蓮立刻寫下來。 “打擾你了,方才是你孩子嗎?” “小女嘉寶,十分頑劣。” 子佳寒暄幾句,掛了電話。 每個母親均含笑抱怨孩子淘氣。可是仍然當孩子如珠如字。 那晚,子佳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幢大宅裏卷著手叫“寶寶,寶寶”,叫了一陣,有點著急,忽見一小小三歲女孩朝她飛奔而來,一邊笑應“媽媽,媽媽”,她穿著玫瑰紅衫褲,一頭烏發飛揚,撲到她懷中,母女擁抱。 夢醒了。 感覺十分好。 那天早上,車蓉蓉來見她,戴墨鏡,嚼口香糖。 子佳歎口氣:“蓉蓉,不是我凡事挑剔你,但室內一定要除下太陽眼鏡,還有,永遠不要在人前吃香口膠。” 車蓉蓉把糖吐出,墨鏡除下。 子佳才看一眼,立刻說:“你可以把眼鏡戴回去。” 兩人靜默一會兒。 子佳問:“為什麽哭腫了眼睛?” “想念母親。”蓉蓉沒精打采。 子佳一怔,“她不在你身邊?” 蓉蓉垂頭,“我根本不知她是誰,曾小姐,我是一名養女,不知生父母是什麽人。” 這是一個意外,子佳隻得同情地把手放在蓉蓉肩上。 蓉蓉握住她的手,“他們為何遺棄我?” “蓉蓉,我們比較幸運,我們毋需明白為什麽?”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我。” “你看你,現在也什麽都有啦,世事並無十全十美,魚與熊掌,能任取一樣,已經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 蓉蓉定下神來,“今日,我們做些什麽?” “測驗。” 自該日開始曾子佳按著本子,反複測試車蓉蓉,她一有疑問,立刻進一步給她更多資料。 蓉蓉十分健談,求知欲也不弱,舉一反三,追問不休,兩人一下子便消磨一個下午。 黃昏結伴去逛書店,看展覽,買時裝,子佳忽然多了個伴,她與她毫無利害衝突,漸漸真心為她好,車蓉蓉何等聰敏,自然覺察到這一點。 “我簽了約,影片下月開拍。” “張天和沒反對?”子佳明知故問。 “他忽然說尊重我的意願。” “那多好。”子佳微笑。 “曾小姐,假使你是我姐姐就好了。” 子佳嗤一聲笑出來,“做我妹妹,頂多同我一個印子,有什麽好,在辦公廳裏消磨青春。” “你至少可以當我經理人呀。” “我又不熟你那行業。” “你們有學問的人什麽都一通百通。” 子佳微笑,“這回你馬屁拍在馬腳上,我隻比你稍微多讀幾年書,算得什麽,外邊真正有學問的人多得很,像張天理便是其中之一。” “他也真奇怪,怎麽會跑去研究億萬年前已經絕種的一種生物。”蓉蓉笑。 “這人很精彩,你看過他那篇威斯康辛大學研討會的演講詞沒有,諷刺得很哪,絕對不是書呆子,他說:‘恐龍骨骼結構,完全因生活上實際需要進化而成,與敝國五角大廈構造不一樣。’” “為什麽他提及五角大廈?” “我猜想五角大廈負責美軍事策略,他指美國軍事力量過分誇張。” 車蓉蓉不由得笑。 “他持美國護照嗎?” “我想是。” “這樣的人才為何還未結婚?” “我想他已經結婚了。” “啊,對,與他的學問。” “可不是。” “要討好那樣一家人,真不容易哪。” “一頓飯時間,同一部電影長度相差無幾,蓉蓉,看你有無觀眾緣了。” “曾小姐你總是鼓勵我。” 子佳隻是笑。 蓉蓉自嘲,“噫,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張天和終於要我上陣了。” 稍加操練,即可作戰,張天和眼光不錯。 再過一天,她倆研究大溫哥華地產走勢,這個題目十分有趣,子佳十分投入。 她同蓉蓉說:“年年都上漲百分之十幾,如此升幅,十分健康,值得投資。” 蓉蓉附和:“張天賜在列治文商場的地皮才一塊錢一尺人的貨,最後以十二元賣出去。” “真能幹,不過他押注之際。頗有風險,許多人均不看好,那本是一塊農土,上空又是飛機航道。” 蓉蓉笑,“張天和說,‘企業’一字,在法文亦作風險解,可見任何生意均有風險。” “張天和教你良多。” “我一生都會感激他。” “他對你是很難得。” “將來無論怎麽樣,我都記得他的好處。” 子佳抬起頭,她有不祥之兆。 “曾小姐,”蓉蓉苦笑,“他派你來改造我,我已經一葉知秋,心底下,他其實覺得我見不得人,我配他不起,這樣下去,有什麽意思呢。” 子佳不語。 “過去電影界找我,我無動於衷,這次我想法不同,萬一我在張宅考試不通過,我還有條生路,故沒有拒絕,我也想嚐試自己掌握前途。” 子佳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她說:“來看過去一年的平均屋價,已漲至三十四萬。” 蓉蓉說:“還是便宜得很。” “國民平均收人才三萬多,你不能說屋價十分廉宜。” 蓉蓉很起勁,“對對對。”真是好學生。 “稅金甚高,一百元收入,付畢各種稅項,隻剩二十四元人袋。” “那也就很辛苦了。” “你可以同張天賜談論這個問題。” “對,舊金山到溫哥華的航程多久?” 子佳立刻取出一本世界航空線路地圖。 “曾小姐,你家真什麽都有?” 子佳攤攤手,“沒有錢呀,光有垃圾。” 累了,她們坐沙發上看希治閣電影。 蓉蓉已經發覺:“其實那又矮又胖貌不驚人的導演早已戀上他的金發女演員,他藉電影向她們表示愛慕。” 蓉蓉一把一把抓爆穀吃。 子佳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總是渴睡,自稱勞心勞力,故比人家疲倦。 半夜醒來,想回臥室,朦朧間但覺天色己白,索性起身。 地上攤著字典。書冊。百科全書。恐龍骨骼模型。北美華僑曆史…… 子佳逐樣收拾妥當。 她以為車蓉蓉已經打道回府,誰知進臥室一看,她卻躺在她床上,一本小說遮著臉,床頭燈還未熄。 子佳去看看那本小說麵子,是傑克·倫敦的《海狼》。 子佳做了黑咖啡在廚房邊喝邊閱早報。 半晌蓉蓉醒了,進來坐下。 子佳笑問:“準備好了?” “不,其實還沒有。” “書到用時方知少。” 蓉蓉低下頭,“假如他們間我幹什麽職業,我該怎麽說?” “能不能說待字閨中?不行,那不是職業,廣告模特兒?不對,車蓉蓉多年沒亮相,女學生,拿不出校名,即時拆穿,白領?怎麽看都不像。” 子佳忽然開玩笑,“你要不要做作家?本市最多寫作人,又毋需學曆經驗憑據,就說你正在構思一本長篇小說,一輩子寫不出來也不要緊,要求太高難以下筆嘛。” “我像嗎?” “咄,作家又無固定造型,高矮肥瘦,華麗樸素全有。” “我沒有學問呀。” 子佳一本正經,“你說你根本不愛念大學不就行了。” 不料蓉蓉鄭重考慮起來,“這倒是個好主意。” “張老爹挺愛文藝,不然不會為一部《紅樓夢》念念不忘。” “會不會大膽一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稍後她倆分道揚鑣,子佳老覺得身上有股纏綿香氣索繞不去,正納罕,才發覺那是蓉蓉的香水,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這才明白香水妙用。 未必是車蓉蓉跟她做學問呢,她自車蓉蓉處偷學一兩度散手,就可以顛倒眾生了。 那早子佳在公司裏接了一通電話。 “你要的書找到了。” 子佳精神一振,“那麽快?” 那位文化界的朋友笑道:“誰叫你狗運亨通呢,此刻書在我手上,我人在附近蓮子冰室,十分鍾後見。” 子佳立刻趕去。 那位朋友見到她揚手,神情有點焦急。 子佳叫一客菠蘿刨冰。 “給我過目。” “子佳,一口價,三萬元。” 子佳一怔,笑,“開玩笑,什麽書,金葉子打的?” 那朋友瞪她一眼,忽然眼圈都紅了,“你們這些女人,買隻手袋動輒萬多元,套裝又是三五萬。越貴越好,就嫌不夠貴,現在一套珍藏三十年的書要你三萬,就要殺價,沒天理。” 子佳聽出這裏邊有文章,“且慢,你別罵,從頭說來。” 朋友歎口氣,“一位前輩,現躺醫院裏,肺部需要做手術,可是手頭澀,我知道他珍藏著這套書,現征得他妻子同意,取出來賣。” 子佳惻然。 她馬上掏出支票簿,開了現金支票。 朋友如釋重負,“曾子佳,我總算沒看錯人。” 他自手提袋取出那套書給子佳。 書尚十分新淨,用兩隻藍布書函裝柱,子佳翻閱一下,就收了貨。 她眼尖,“這是什麽,”指指手提袋裏,“扇子?” “另外有人要。” 朋友取出打開給子佳看。 是湘妃竹的一幅八駿圖,署名趙子昂。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等錢用,真的也隻好當假的賣。” “你應該把它拿到蘇富比去格價。” “小姐,兵荒馬亂,下午就等著要做手術。” “怎麽會搞到這種地步!”子佳驚駭。 “不擅理財。” “是位作家嗎?” “早幾年還大名鼎鼎呢。” 這,還該不該叫車蓉蓉權充作家呢? “我要走了。” “慢著,那扇子要價多少?” 朋友歎口氣,“我也不過是個中間人,你說呢?” “三萬吧。” “殺!”他歎息,“當初不知用什麽老價錢買回來。” 子佳再寫一支票,向朋友要了收條。 朋友看著子佳,“你是當做好事,是不是?” 子佳不語。 “上天不會虧待好心人,你當是多買了一套不合身的晚裝好了,” 子佳點點頭。 “我先去把支票存進戶口,把好消息告訴他家裏人。” 子佳按住他的手,“熱心人也有好報。” “謝謝你,子佳。”他匆匆走了。 子佳感慨萬千地拎著手提袋回公司。 把收條交給衣蓮,叫她把扇子拿到古玩店去驗一驗,把書交給張天和。 張天和納罕,“這是什麽?” “這是送你爹的禮物。” “他會喜歡這個?” “我敢同你打賭。” “我相信你,我對你百分百敬佩。” 子佳忽然對這種油腔滑調起了反感,隻是不出聲,張天和為人平庸,卻永遠福如東海,簡直想要什麽就會有什麽,根本不必努力,世事太不公平。 “子佳,大日子就在這個星期五。” “令尊令堂來了沒有?” “飛機明日下午到。” “蓉蓉需要到飛機場亮相否?” “我爸不喜歡大隊人馬擾攘。” “那好,就看禮拜五了,不過,我想與蓉蓉到現場勘察一下。” “有這種必要?” “當然要,那是你們最熟悉的祖屋,她卻從來未去過,摸熟門同路,她會鎮定得多。” “是是是,多謝指教。” 那天下午,張天和隻說帶朋友去遊泳。 他一人帶三個女生,大宅的傭人見怪不怪。 張天和一頭栽進那奧林匹克尺碼泳池,從該頭遊到另一頭,其樂融融,偶然在彈板表演一個花式,落水時倒是姿勢標準,水花不大。 三位女生卻沒有那種閑情逸致,忙著到處巡視。 車蓉蓉還是第一次來,她問曾子佳:“你來過這裏?” 子佳答:“衣蓮才是常客。”她也是首次觀光。 那是山上一幢獨立洋房,園子頗為寬敞,花木整整有條,室內麵積適中,布置大方雅致。 子佳最欣賞那一列白色圍藍邊布罩子沙發,有人會嫌素,但子佳深覺舒服。 看仔細了,整問屋子的陳設無一礙眼,卻全是最考究的料子。 車蓉蓉訝異,“這麽樸素。” 子佳笑道:“這是低調。” “我知道,低調即是明明穿紅色更好看卻偏偏穿灰色以顯示夠品味不誇張。” 子佳與衣蓮隻是笑。 蓉蓉也笑,“我才不會做出那樣無謂的犧牲,”她看著子佳,“你會嗎?” 子佳連忙答:“我穿紅色一樣不好看。” 蓉蓉說:“這樣謙遜,亦是犧牲,所以張天和要我向你學習。” “來,我們來看宴會廳。” 自偏廳過去,兩道門拉開來,便是十二人座位飯廳,除出一盞古董式樣水晶燈外,一切都不耀眼。 “這後邊應是廚房。” 推開門,果然是,好大麵積,足夠做三十人用的菜肴。 衣蓮道:“依編排,曾小姐,你坐這裏,車小姐,你剛好對著曾小姐。” 蓉蓉笑,“安排得真好,我會密切留意曾小姐的眼睛鼻子,她隻要揚一揚眉毛,我立刻噤聲。” 她倆坐下來,練習一番。 “椅子倒還舒服。” 子佳歎氣,“一坐三小時,一定腰酸背痛,所以我最不願意開會。” 蓉蓉笑,“張天和也是那麽說。” 子佳站起來,“吃完飯,大抵是要到圖畫室去小坐片刻,聽孩子們彈琴唱歌的吧。” 於是走出來,回到大門左邊,“這是會客室,這是書房,這是圖畫室。” 眾人打量實地一番。 蓉蓉問,“我坐什麽地方?” “為免老太太叫你坐她身邊,你不如拉著我坐在這張近門口的雙人情侶座上。” “張天和為什麽不陪我?” “那日他最主要的身份是人子,不能與你太過親熱,你也別去纏住他,還有,千萬別眉來眼去,暫時把他當一個普通人,事後他會找機會向你贖罪。” 到了這個時候,車蓉蓉忽然發作。 她沉下臉,“我不幹了。” 子佳不出聲。 衣蓮哎呀一聲。 隻見車蓉蓉除下身上套裝,甩去鞋子,全身隻餘內衣,她打開圖畫室落地長窗,直奔泳池,咚一聲跳下去,把子佳與衣蓮扔在那裏不理。 子佳一直維持緘默。 衣蓮卻忍不住斥責:“這就是古人說‘寧養千軍,莫養一戲’的道理了。” 子佳這才嗤一聲笑出來,“戲?她還未算戲子呢,優伶亦有規矩。” 衣蓮跌腳。 “這件事的壓力對她來說太大了,我們先走吧。” “不用向張先生交待嗎?” 子佳冷笑,“咄,皇帝不急太監急,我們也去鬆一鬆,別去理他。” 她把衣蓮送到市區,然後去辦正經事。 有獵頭公司找她,她要去洽談。 這種摩登薦人館近日十分吃香,光是抽傭,已經受用不盡。 負責人親自接待曾子佳,開門見山:“金星公司哪裏留得住你。” 子佳但笑不語。 “照說,宇宙機構到處找人用,為什麽近在眼前的人才卻看不見呢。” 子佳咳嗽一聲,“你上次說五湖公司的那個職位——” “嗬,那個隻等你頷首。” “我沒問題,隻不過想爭取多一分福利。” “子佳,那個宿舍是配給副總經理的。” 子佳出示她在金星的身份證明文件,對方一看,十分訝異,“子佳,你榮升了。” 子佳不語。 “緣何仍堅持跳槽?” “人各有誌。” “既然如此,子佳,五湖決不能委屈你。” “還得靠你幫我爭取。” 完全像買菜一樣,討價還價,能賣全賣,價錢越高越好,怎麽清高呢,這是一個商業社會,有了經濟基礎才能談誌向,耍性格。 當下她微笑告辭。 回到街上,子佳隻覺麵部肌肉有點僵硬,她拍拍自己臉頰。 她何嚐不想學車蓉蓉那樣一聲“我不幹了”剝光衣裳跳進泳池快活去,可是曾子佳沒有那樣條件,車蓉蓉穿著白色網孔內衣看上去一如男性雜誌上剪貼女郎。 子佳還得做下去。 那天她到健身室去消磨了整個下午。 半夜電話鈴響,子佳拔掉插頭,不去理會,辦公有辦公的時間。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張天和在等她。 一開口便說:“子佳,我待你不薄。” 子佳笑笑答:“過得去啦。” “為何生異心?” 噫,他知道了。 “五湖公司有什麽好?規模比我這裏還小。” 子佳不語。 “你要什麽條件,盡管同我說,做生不如做熟,五湖辦得到,我金星亦無問題,你若嫌我這裏狹窄,我大可薦你到天賜的英仙去。” 子佳一聲不響。 “我是不忍你去到更低處,五湖是什麽東西!你不知好歹,令我難堪。” “我會詳細考慮。” “別推搪了,高級宿舍,我們也提供得起,我一聲令下,人事部會交鎖匙給你挑選。” “不是三房兩廳的問題。” “那是什麽?” 半晌子佳才答:“我想轉變環境。” “調你去英仙好了,英仙已遷冊加拿大,天賜會替你辦居留,到了那邊,海闊天空,” 子佳微笑,“我又不想去那麽遠。” 這回子連張天和都笑了,“你到底想怎麽……” 子佳看著窗外,她想怎麽樣? 隻見張天和搖搖頭,“太難捉摸了,子佳,你知道你自己要的是什麽嗎?我喜歡蓉蓉,就是因為她容易討好,她單純一如孩子,看到美麗的衣裳。首飾。汽車,雙目發光,給她,即時滿足快樂如小烏,子佳,就是那種快樂感染了我。” 那種原始的快樂感動了許多男性。 張天和取笑曾子佳,“有誰會痛苦地試圖探測你的內心世界呢?它一定好比迷宮。” 子佳瞪他一眼。 “子佳,留下來,我不會虧待你。” 子佳說:“本公司行政部從來不留人。” “是,我們宇宙的政策是要走盡管走,半個月前,你若說走,我決不留你,那時你不過隻是另一個聰明能幹的女職員罷了,可是經過這兩個星期的了解,我們成為朋友,我倒是不舍得你了。” 他但白一如車蓉蓉。 所以他倆投契。 其實,這種坦誠也是一種手段,能說的,統統和盤托出,毫無保留,博取同情信任,可使對方死心塌地,不能說的,還不是一字不提? 說穿了沒意思,子佳微笑,張天和當然是比較喜歡車蓉蓉,而嫌曾子佳有太過彎彎曲曲的肚腸。 張天和說:“我立刻吩咐人事部交鎖匙給衣……” 子佳說:“慢著——” 他已經出去了。 張天和大習慣照顧女性,對他來說,女性統是弱者,隻分兩種:他愛的與他不愛的。 子佳正躊躇,衣蓮已經進來。 “曾小姐,司機在樓下等,我們去看宿舍。” 子佳遲疑。 一切來得那麽快,人家會說什麽呢? 衣蓮善解人意,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隻是笑,“也許還不一定喜歡呢。” 對,去看看又有什麽關係。 上了車,子佳又想,初步接受引誘的人,都這樣說。 這時衣蓮又輕描淡寫道:“大公司員工福利,一貫周到。” 這樣一句話,又把事情講得在名正言順了。 子佳想,要走捷徑,總有理由吧。 衣蓮這時忽然說:“你到五湖去,人家一樣提供宿舍,有什麽不同?閑話總有人說,退休了,還有誰提你,屆時不知多寂寞。” 子佳莞爾,“謝謝你。” 她們看的第一幢房子在近郊,是舊式公寓三樓,沒有電梯,走馬露台,寬敞之至,子佳一進去就愛上了,推開木百葉窗一看,呀一聲,原來看得到蔚藍的海。 木地板完好無缺,打一層蠟即可,放一組五十年代圓渾型沙發,水晶瓶中插一大束薑蘭…… 子佳站在客廳中央不願離去。 衣蓮喚:“曾小姐,這邊來。” 她叫她到臥室看。 子佳一看,更加喜歡,臥室奇大,通向一間書房,完全是一個小天地。 衣蓮又笑道:“快來看,浴缸有四隻腳。” 子佳也笑。 “就是它罷,我叫人來修一修,馬上可以搬進來。” 子佳說:“讓我再多考慮一星期。” 衣蓮不再說什麽。 過一會,子佳問她:“對,差些忘了,車蓉蓉小姐還幹不幹?” 衣蓮笑了,“不幹,幹什麽?”停一停,“我們都隻得一份工作,隻會做一件事。” 說得真好。 而且,也都是聰明人。 “那,把她請出來吧。” “我立刻去。” “對,衣蓮,星期五宴會你有份嗎?” “我沒份。” “加一個位子。” “我算什麽身分?”衣蓮愕然。 子佳以導演的腦筋苦苦思索,“女主角的媽?”笑。 衣蓮也隻得賠笑,“我是張家老臣子,每個人都認得我,那不行。” “少了你這顆定心丸,我等表現必定大打折扣。” 衣蓮大悅。 曾子佳當然也懂得收買人心。 車蓉蓉出來了,見到子佳,像小學生朝見班主任,囁嚅說:“對不起,曾小姐。” 子佳冷笑一聲,“關我什麽事,大不了換角,臨時拉夫上陣,不知多少臨記就這樣紅起來。” “曾小姐,我怕做不好,故此發急。” “不,你想發脾氣拿我們做出氣筒才真,” 蓉蓉站在那裏動都不敢動,她當然不是真的怕曾子佳,她隻不過不想曾子佳生氣。 子佳歎口氣,“功課溫得怎麽樣?” 蓉蓉笑,像背書那樣說:“遠在二萬二千五百萬年至七千萬年前的中生代,有一類古代爬行動物……” “可以了,張天理會愛上你,可是我擔心的不是他。” 蓉蓉坐下來,“你擔心兩位太太?”笑一笑,“不怕不怕,我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曾小姐,我說過的都是真的,我並無奢望,我隻不過想張天和高興。” 子佳頷首。 第二天,子佳回到寫字樓,先做一杯特濃咖啡,坐在那裏一口喝掉半杯。 現代人的苦杯統統自己做給自己喝。 張天和進來了,雙手插褲袋裏,“對不起,子佳,蓉蓉的小孩子脾氣,我已教訓過她。” 子佳笑笑,他敢說她?不見得,不過他懂得兩頭瞞兩頭討好的技巧。 “你對她怎麽說?”子佳笑,“‘曾小姐確實過分,逼得人太緊,我已教訓過她’!” 張天和啼笑皆非,“子佳,一個人聰明固然好,聰明人洞悉先機不會吃虧,可是你毋需讓全世界人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子佳咧開嘴,“既然上天給我聰明,情難禁,一定得露一手,不然等於白聰明了。” 張天和看著她,“子佳,這就還是不夠聰明。” 子佳一凜,他呢,他是否大智若愚?隨即又笑出來,不會啦,張天和的智慧尚未開竅。 她隨即對老板說:“歐亞公司那單生意您若去跟一跟,保證馬到功成,擱冷了不大好。” 張天和坐下來,“讓他去算了,這種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生意,我不屑做,我並不想發財,我但求收支打和,夥計出了糧,大家有事做。” 子佳歎口氣,難怪外頭都傳金星公司暮氣沉沉,不思長進。 “你不敢苟同?” 子佳不出聲。 “這樣吧,我放你一起出去試一試,你才會知道,那種生意,即使賺到手,比蝕還慘。” 子佳橫著眼睛看著她老板。 這家夥,情願在女友身上用工夫,時間精力全不花在正經事上。 張天和似洞悉曾子佳心意,“去,盡管出去辦交涉好了,不過,事先我同你賭一記,你會認為得不償失。” 子佳反唇相譏,“左右不過是想公司賺錢,有什麽好賭。” 衣蓮聯絡歐亞公司的主管,“他們隻有今日十二點有空。” “時間好不尷尬,談二十分鍾就打算攆我們走?”張天和問,“替我找亨利歐陽。” “他被上頭放逐,去了百慕達度假。” 張天和笑道:“看,我們惟一熟人已經失勢,此單生意不做也罷。” “現在誰當權?”子佳問。 衣蓮答:“施鴻展,自貿易發展局助理處長職位出來坐上這位於已有三個月。” 曾子佳一聽這三個字便一震,當下不動聲色。 張天和問,“施君為人如何?” “麵孔冰冷。” “肚腸呢?” 衣蓮笑,“見了洋老板倒是十分熱情。” 張天和問曾子佳:“你還想爭取該宗生意嗎?” 子佳不動聲色,“我隻管去跑一趟。” “子佳,那種性格的人是很會侮辱人的。” “出來找生活,榮辱不計。” “何用搞得如此悲壯,”張天和笑,“公司不少這宗收入。” 衣蓮倒是明白子佳動機,“曾小姐今天反正有空。” 張天和隻得說:“隨你去,別哭著回來就好。” 待他一出去,子佳便說:“我那背景特殊的學生頑劣,我的信心盡失,若能為公司做成這單生意,可以挽回些少自尊。” 衣蓮笑,“張先生說,你同歐亞講條件,不必再同他商量。” 子佳大喜,“那我就不是高級信差了。” 她看看時間,拎起公事包出去。 剛出來做事之際,人與事老是分不開,動輒臉紅耳赤,淚盈於睫,日後練得人事分家,她曾子佳代表某公司,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事成與否,完全不上心,這才好過得多。 許久沒有哭過了。 歐亞派一個洋女與她議事。 那女子眼睛骨碌碌,一點誠意也沒有,十分鍾一過,用手掩著嘴,打了一個嗬欠,由此可知,他們心目中已內定了合夥人。 子佳見來勢不對,便說:“我想見一見施先生。” 洋女懶洋洋,“有話,對我說好了。” 剛在此際,小小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有人說:“珍妮花,謝謝你,這件事由我接手得了。” 說也奇怪,那珍妮花立刻精神奕奕,藍眼睛睜得老大,“是,施先生,”俏麗地擺一個姿勢起來,“其實我們談得頂愉快,是不是曾小姐?” 她出去了。 那施君馬上對子佳說:“子佳,許久不見,你好。” 子佳微笑。 “你氣色甚佳。” “謝謝。” “我剛接到秘書消息說你會來,你為什麽不直接同我聯絡呢?” “你走開了,我已在秘書處留話。” “珍妮花同你怎麽說?” “她昨夜沒睡好,盡打嗬欠,沒多講話。” “子佳,你同從前一般刁鑽。” 子佳到這個時候才問候施君:“好嗎?” “不大好,”施鴻展坐下來,“工作進度不理想,生活苦悶如狗,我的妻子又不了解我。” 子佳忍不住笑,開門見山道:“看,施先生,反正生意要給人,不如給金星公司。” 那施鴻展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正是一個人經驗與閱曆最豐富之際,當下雙目炯炯地看牢子佳,“金星是宇宙機構屬下至不爭氣的一問公司,你同張天和這花花公子有何種關係?” 子佳但然道:“老板。夥計。” 施君當然聽出這是真相,“他運氣好,碰到這種夥計。” “我剛升級,總得立點功。” “你知道我在這裏?” “今早才知道,原來已經離開政府,還適應嗎?” “子佳,你肯過來幫我否?” 子佳看著西裝筆挺修飾整齊的施鴻展,連忙擺手搖頭,“我最怕謠言。” “那時為著人言你離開貿易處——” “施先生,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子佳溫和地阻止。 “——我一直耿耿於懷,想做出補償。” 子佳打鐵趁熱,“那麽,把生意給我。” 施鴻展不假思索,“那筆生意之外,你尚可追索其他。” “光是生意足夠。”子佳十分滿意。 到這個時候,她才鬆口氣,僵硬的脖子總算活動自如。 施鴻展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子佳笑,“老大了。” “仍是我見過最標致的女子。” “你一直欣賞我,施先生。” “子佳,我想請你吃頓晚飯。” “該由我請你,就今晚如何?” “一言為定,八時我來接你。” “我同誰接頭?” “歐陽下星期回來,他同金星的戶口熟。” “我叫人找他。” 子佳站起來告辭,施君送她到電梯口,她轉過頭來,忽然伸出手去,輕輕摸一摸他西裝翻領上那隻假鈕門,然後迸電梯走了。 這是曾子佳當年的一個小動作,年紀輕,手腳多,再也不去想會不會有什麽不良效果。 之後都改過收斂了,不知怎地,與故人重逢,竟忍不住故技重施。 年輕的時候……子佳不容許這樣的回憶萌芽,硬生生把思維壓抑下去。 她有更要緊的事做。 路過書店,她進去逛一逛,看到一本書叫寫信的禮儀,另一本叫宴會上禮儀,子佳如獲至寶,不不不,不是給蓉蓉看,她自己需要多些了解,假使蓉蓉懇求,她或者會考慮與她共享。 如是買了好幾本有關做規矩的書籍,內心竊笑,如果照足來做,怕不成為機械人。 排隊付帳時,子佳才明白她迸書店裏逛是為著使心情平複,此刻目的已經達到。 五六年沒見施鴻展,已經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萬幸他修飾得不錯,不至於禿頭肥肚,算是曾子佳天大麵子,對她的態度也還得體,不卑不亢,且幫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忙。 他沒有叫她難為情。 那麽,話得說回來,她也叫他放心吧:一直以來沒有給任何人任何麻煩,見了麵光明磊落笑吟吟,嗬做人要自己爭氣,子佳為自己驕做。 那天晚上她準時打扮妥當,黑色貼身晚服,吊帶在背後打一個叉,鍾形短外套,大水鑽耳環。 施鴻展早了五分鍾到。 子佳開門給他的時候發覺對戶鄰居有人影一閃。 施君沒察覺,他隻管凝視子佳。 子佳卻納罕,誰,誰那麽好奇多事在偷窺她? 一時間無暇理會。 她取過外套隨施君下樓。 “子佳,同舊時一樣。” 子佳卻微笑,“舊時我從來沒請你吃過晚飯。” 地方由施鴻展挑選,是一間法國菜館,兩個人都不急叫菜,喝完一瓶克魯格香檳再叫一瓶。 施鴻展說:“我去年離婚了。” 這消息對子佳來說,也並非意外,終於離婚 她問:“誰是第三者?” “一直沒有第三者,到現在還是沒有,”施鴻展苦笑,“可是對方一早把我定罪,疑心是她的第三者,好奇殺死了貓兒,這是一段不幸的婚姻。” 子佳說:“所有的婚姻都是不幸的吧。” “不應悲觀,有夫妻表示下一世仍願結為夫婦。” 子佳嗤一聲笑出來,“我甚至不敢說我老板明年仍會同我續約。” “子佳,當年,委屈你了。” 子佳揚揚手,“我已做倦了政府工作,應該辭職。” 施鴻展不語,“你這一走,保存了我的名譽,整個部門靜了下來。” “是嗎,可是我仍然聽到有謠言說我遞了辭職信之後後悔了,想索還但是不得要領,還有,我在外頭仍然偷偷與你見麵。” “子佳,對不起。” 子佳笑,“害我幾乎沒刊登廣告公告全世界我在政府的年薪隻十八萬餘,而外頭會給我三十三萬。” “事實勝於雄辯。” “那班人,仍在原處吧?” “不然還到哪裏去?” 子佳微笑,“同你坐一桌上,真得小心留神,隨時會有一杯水潑到臉上來。” “對不起,子佳。”施鴻展再三道歉。 子佳攤攤手,“其實,你說,我是不是第三者?” 施鴻展答:“我一直希望是。” “她後來可有覺悟她怪錯了人?” 施鴻展放下杯子,“之後我搬到父母家去住,兩年後提出離婚的是她。” 子佳不願置評。 “我現在仍與父母同住。” “與家人住有百般好處。” “真的,什麽都不必理,恢複少年時期,無憂無慮,淨管上下班即可。” 他笑了,子佳也跟著笑。 施鴻展忽然問:“子佳,我們還有沒有機會?” 子佳看著他,“你一直是我師傅。上司。好友,我從來沒想過其他,直至有人在記者招待會中當著百多人一杯水潑到我臉上。” 施鴻展的語氣十分逼切,“現在呢?” 子佳溫柔他說:“都過去了,真正成為身後事。” “我在希望——” 子佳不待他說完已接上去:“你想補償我照顧我,但是已無此必要,我已長大成人。” 說到這裏,子佳抬起頭,忽然看到對麵桌子上有人對她擠眉弄眼。 一看,那人卻是車蓉蓉,同桌還有四五個時髦青年,都朝曾子佳看來。 子佳忍不住笑,朝蓉蓉招手。 施鴻展見了子佳無心再續話題,知道無望,不禁黯然。 再看那邊有人與子佳招呼,一個年輕女郎朝他們走來。 那女郎豔光四射,穿著一件肉色半透明釘亮片的裙子,又短又窄,感覺上緊張萬分。 嗬,原來曾子佳現在同這樣精彩的人來往。 蓉蓉坐在空椅子上,朝子佳笑道:“打擾!” 子佳忍不住低聲說蓉蓉:“還穿這樣的衣服!” 蓉蓉隻是笑,“私人時間。” 這倒是真的,吊頸也要透透氣。 “早點回家。” “知道了。” 蓉蓉站起來,朝施鴻展點點頭,回到原座位去。 施鴻展見子佳儼然大姐似口吻,揮灑自如,知道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剛自大學出來的嫩弱小女孩子,此刻在她眼中,他不過是陳年往事裏一個過節,他再磨下去,恐會自討沒趣。 施鴻展在該刹那臉色沉下來,露出三分滄桑二分憔悴,他仿佛老了十年,幸虧燈光幽暗,看不出來,不不,是子佳根本無心去留意他的神色。 不一會兒,蓉蓉那一桌人走了。 子佳笑說:“我們也該散會了啦。” 施君說:“我當然願意多坐一會兒。” 子佳笑,“明天還需早起。” 他們結帳時才發覺已經付過了,侍者說:“車小姐請客。” 子佳攤攤手。 回程中施君十分沉默,子佳興致卻好,陸續向他講述工作上的得與失。 到了門口,她再向他道謝。 在施鴻展眼中曾子佳俏麗的臉…如往昔,但時光己逝,永不回頭,他那個時候沒有抓住她就永遠別再想沾到她的衣角,她已去得又遠又高。 他一直渴望再見到她,沒想到一見之後才知道以後都不必再見。 子佳朝他擺擺手上樓去。 心裏對這件往事再也沒有一絲牽掛。 第二天車蓉蓉來的時候子佳正在看早報。 昨晚的豔女郎今晨十分樸素,白T恤。牛仔布沙籠裙,T恤上居然有一行直寫的中文字,子佳探過頭去看仔細了,原來是“天生麗質難自棄”,真趣怪。 子佳笑了,“下句是什麽?” “哈,”蓉蓉也笑,“我就知道你會間,下句是‘一朝選在君王側’,《長恨歌》,白居易。” 子佳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蓉蓉忽然鬼鬼祟祟問:“昨晚那個是誰?” 子佳一怔,才醒悟她說的是施君,“嗬,舊同事。” “那還好,做男朋友,大老了。” 子佳忍不住笑,“不,不是男朋友。” “可是那人對你卻一往情深的樣子。” “是嗎,看得出來嗎?” “二十公尺外都看得到,”蓉蓉笑,“注定他要失望。” 若幹年前,施君要是立刻鼓起勇氣跟著子佳離職,曆史可是要改寫的呢。 幸虧他沒有,幸虧他愛自己及愛那份工作多過愛曾子佳。 “他哪裏配得上你。”蓉蓉下結論。 子佳大喜,“你真認為如此?” “當然!” 子佳笑,“我也這樣想。”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遺憾。 這時電話鈴響,蓉蓉爭著去聽:“曾公館,是,我是蓉蓉,別裝神弄鬼?咄,我這就叫她來聽。” 子佳奇問:“誰呀?” “張天和,他現在都不找我了,真討厭。” 子佳立刻接過電話,“曾子佳在這裏。” 張天和語氣並不友善,“我有話同你說,因是公事,請移玉步。” “給我三十分鍾。” 蓉蓉在一旁間:“星期六還得回去照調光?” 子佳歎息,“受人二分四,身不由主。”她立刻去梳洗。 蓉蓉在一邊問:“我呢?我該到什麽地方去,我是否放假?” 子佳說:“你自己溫習功課,我稍後即返。” 她躺在沙發上,伸個懶腰,“正好補一覺。” 子佳趕到公司,張天和正在等她。 他臉色鐵青,似有壓抑不柱的怒火。 子佳一見,也沒好氣,冷冷道:“什麽大事,老遠叫了我來,就為叫我看這眼睛鼻子?” “你昨天到什麽地方去了?” “明知故問。” “你到歐亞去見了那個叫施鴻展的人是不是,喪國辱邦地拿到一筆芝麻綠豆生意尚洋洋得意是不是!” 子佳也提高了聲音,“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是你的舊情人是不是?” 子佳冷笑,“這好像已脫離公事範圍。” “曾小姐,我的女職員不能不擇手段,我不能叫外人笑我施美人計。” “張老板,我並非美人,你大可脫嫌,施某人隻是我的;日同事,利用一下類似關係而賺得一宗生意,何樂而不為。” “我得到的情報卻不是這樣的。” “張老板,你的情報人員大大失職,”子佳冷笑。 “我不屑做這種生意!” “那麽,把合同退回去。” “人家更多話說了。” “這樣吧,”曾子佳瞪著他,“左又不是,右也不是,幹脆失掉金星公司,大家度假去。” 張天和看著子佳,忽然之間氣平了,“我隻是想說,生意固然重要,犧牲太大,卻是劃不來。” 子佳亦降低聲線:“我並沒有犧牲什麽,眼睛鼻子都在此地。” “可是,自尊卻一點點剝落,蕩然無存。” 子佳忽然笑了,“自尊,那是什麽,大學出來,上班第一天開始,已經沒有自尊,隻餘生活。” “子佳,話不要說得太難聽。” “張老板,有自尊,我早辭職了,還會一大早給您老召了來聽教訓?” 張天和一想,大大覺得尷尬。 子佳回一句:“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是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不過,我也有我的底線,我不會為公司出賣自己。” “好了好了,牢騷發完沒有。” 子佳好氣又好笑,“張老板,你好出身,不明白什麽叫掙紮求存,動輒驚怖地叫:這種事怎麽做得出!那種事虧他狠得下心!絕對不予諒解。”子佳語氣漸漸悲涼,“太天真了,太不懂得體諒人了。” 張天和解嘲:“你瞧我這個張天師。” 子佳這才有時間坐下來,不知怎地,十分想抽一支煙,一煙在手,名正言順可以不必講話。 半晌張天和說:“他們都說他是你的舊情人。” 子佳好氣,“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釋。” “那樣平凡的一個人,怎麽配得起你。” 子佳笑了,雙臂抱在胸前。 若幹年前,不少人還以為她配他不起呢。 “那種等級的人,本市起碼三十萬個。” 子佳還是笑,笑著笑著,忽然覺得突兒,他召她來,就是為了弄清楚施某人與曾子佳的關係? 當下她不動聲色。 “以後你不必再同歐亞聯絡,我會派人過去接頭。” “最好不過。” “告訴我,曾子佳,你算不算一個精刮厲害的女子?” 子佳沉思後答:“我很會保護自己,在過程中如果傷害到他人,我不會遺憾,不過,我絕對沒試過為著個人利益而陷害誣告他人。” 張天和有點困惑,“這樣算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子佳覺得好笑,代他解答:“目前世風日下,道德淪亡,我覺得我不是壞人。” “是不是好人呢?” “做好人並非我的人生目標。” “你的目標是什麽?” “安居樂業,當中經過些什麽,並不重要;最終達到目標,即係成功。” 張天和凝視子佳:“我不了解你願意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子佳溫和地答:“好老板隻需糧期準,毋需了解夥計。” “我的生活圈子太窄,我與外界脫節,我怕人覺得我膚淺。” 子佳笑:“誰,誰敢那麽說?富家子弟何須閱曆。” 張天和還想發表意見,子佳看看表,“蓉蓉還在等我。” 張天和並無搭訕。 “你不關心她的學習進展?” 張天和揚揚手,“已經把她交給你了。” 能夠這麽放心,可見倚重子佳。 他又說:“你一定覺得這次試圖改變蓉蓉,對她來說,不甚公平吧?” 子佳搖頭,“我不會那樣想。” “因為你是導師?” “因為這世界大致還是公平的,她願意接受這樣的考驗,一定有她的理由。” “長遠來說,對她是有好處的。” 這是實話,三兩年後,當車蓉蓉再也不能穿肉色釘亮片窄裙的時候,內涵很能派一點用場。 “我要回去了,” 回到公寓開門進去,車蓉蓉擁著枕頭安眠無憂。 睡著的她都那麽好看,比醒著的時候小一點,仿佛隻有十六七歲模樣。 很多女孩子在這樣的年齡還需司機送放學,車蓉蓉已經是社會大學博士。 子佳有點好奇,她在什麽情形之下認識張天和,又在什麽機會底下獵取到他的心? 她怎麽樣同他談條件,又如何保證這些諾言最終兌現?都是學問,比空泛地談論國家大事或保護環境困難得多了。 子佳願意知道詳情,隻是不方便問及細節。 她做一杯咖啡,繼續讀那看到一半的副刊。 蓉蓉醒了,慵懶地問:“張老板有什麽話說?” “臭罵我一頓。”子佳據實答。 “你有沒有哭?” “誰有那麽多眼淚,我受了氣隻會皺眉頭。” “他有無表示對我不滿?”蓉蓉關心自己部分。 “沒有啦,”子佳笑,“一天罵一個女職員已經足夠。” “像他,好像生下來就該有人遷就他。” 子佳溫和他說:“人是有命運的。” “我認識他的時候,在一間模特公司任職,我為他的產品拍攝廣告。” “那時,還在中學裏吧。” “嗯,差半個學期畢業,心已經開始野,從沒想過要做朝九晚五的工作,賺不了錢嗬曾小姐。” 子佳微笑不語,都是實話,有什麽好辯。 “我真想出入頭地,出一口烏氣,現在想起來隻覺幼稚,給誰看呢,其實我並沒有親友,也沒有敵人,而那時心目中所謂成功,不過是衣服光鮮點,屋子大一些。” 子佳笑,“這的確也是成功的特征。” 蓉蓉訕笑,她跟著說:“張天和來看我拍廣告,可是導演挑剔,一直自上午十時拍到淩晨尚未完結,他一直坐在那裏,一時打幾個電話,一時吩咐司機去買水果,直到拍攝完畢,他表示想送我回家,我才明白他等的是我,我還以為他關心那個製作呢。” 子佳笑笑。 她可以想象得到,當年的車蓉蓉那雙大眼睛更為清澈,小麵孔雪白,長桃身段剛成形,整個人像隻活娃娃,張天和立刻想討好她。 “跟著他什麽都有了,”蓉蓉說,“班上有個同學最誇張,戴雙手套都說:‘媽咪自瑞士買回來,’其實任何一間百貨公司裏都可以找到一百打,後來我揚眉吐氣,課外活動我都穿張天和買的維撒昔。” 對,沒有大多的媽可以買得起。 “我一直很感激張天和。” 子佳有一個疑問:“你的物質生活忽然豐富起來,家裏大人不會懷疑嗎?” 蓉蓉忽然笑起來,一手指著子佳,一手接著胸口,過一會兒停止了,才說:“大人,什麽大人,還等我拿錢回去貼補生活呢,後期把我當神明一樣,至少也是衣食父母,你以為他們會追究錢的來曆?” 子佳不語,太天真了,以致出醜。 張天和感慨他的生活圈子奇窄,其實曾子佳也不比他好很多。 “這幾年來我一直供奉他們,他們也早已自貧民區搬了出來,現在生活相當舒適。” 張天和改變了她的一生。 蓉蓉說:“假使我沒遇到張天和——” 子佳給她接上去:“那你會遇上劉天和,陸天和。陳天和。” 蓉蓉一下就聽明白,黯然答:“是,你說得對,我存心要找出路,這是惟一捷徑。” 已經厭倦了校服以外隻得一條牛仔褲,所有對別的女孩子來講十分普通的物質在她均是夢想,鄰居不乏秀麗的少女婚後忙得團團轉,生育後終於胖了二十公斤……車蓉蓉這個陋室明娟一早已決定要飛出去。 “你講得對,”她對曾子佳說,“不是張天和,也會是李天和。” “張天和比較好,”子佳笑,“張天和天良未混。” “是,我十分幸運。” 她們笑了。 子佳打開英語課本,聽蓉蓉讀英語會話,更正她錯誤口音。 蓉蓉說:“你的英語似靈格風。” 子佳說:“記住,講中文時不要夾雜英語,就算會英文人家也不會把你當作天才,又中又英是十分膚淺做法,要不你全部講英文。法文。或俄文。” “是曾小姐。” “見人之際,虛偽一點,嘴角總要朝上,眯眯笑,像我們出去開會,管你心中又苦又酸又澀,臉皮上切勿露出來,若連控製五官的能耐都沒有,回家去痛哭,不要出來現世。” 蓉蓉吐吐舌頭,“是是是。” 子佳歎口氣,“沒有了,我已把我所知傾囊傳授給你,隻怕你會跟我一樣失敗。” 蓉蓉奇問:“失敗,怎麽會?” “你看我,到了如今,一無所有,在外頭沒有自己的生意,在家裏沒有人叫我媽媽,我至今不過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 蓉蓉不以為然,“唷,聽得我幾乎要哭了,曾小姐,有著那樣響噹噹名頭的你還亂謙遜的,這個要不要我跟著學?” “要要要,有一天你大紅大紫了,人家叫你大明星,你怎麽回答?” “我說哪裏哪裏,我隻是個跑江湖雜耍的。” 她們笑作一團。 這是曾子佳多年來第一宗愉快的差使。 整個黃昏車蓉蓉都在練習與人對話時眼睛看著人家的鼻於。 她承認從前說話不是看著報紙就是瞄著電視,還有,不住打嗬欠,並且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聊天罷了,那麽嚴肅為何來,白辛苦。 子佳還對她說:“鞋子是鞋子,拖鞋是拖鞋,為什麽把鞋跟踩扁當拖鞋?多邋遢,坐在椅子上切莫翹椅腳,拜托,不要抖腳,樹搖葉落,人搖福薄。還有,鎖匙圈別套在手指上叮鈴鈴的轉,嗬蓉蓉,我拿你怎麽辦呢,你壞習慣之多,你這個人千瘡百孔,把口香糖給我吐出來!” “還有,手不要老去摸頭發耳環,這叫搔首弄姿,十分難看,補胭脂請進洗手間,大庭廣眾做來不雅,即使覺得人家話題無味,也不可頻頻取出小鏡子照麵孔解悶。” “還有,在座超過兩個人的時候不要老談自己,請多多關心他人,認識時事,世上許多人在吃苦,你的片刻不如意讓愛人知道已經足夠。” 蓉蓉唯唯諾諾,“這個我做得到,那個大抵沒有可能,那個可以試一試……” “什麽做不到?” “口紅掉了不照鏡子怎麽補?” “明明是小嘴,偏偏塗成血盆大口,還以為美。” “流行大嘴嘛。” “真已望明年流行單眼。” “曾子佳小姐,有時你也真是刻薄。” “啊這種工夫你就不必學了。” “謝謝你曾小姐。” 車蓉蓉也快要青出於藍。 “曾小姐,你平時同些什麽人來往?” “很悶的一群人。” 蓉蓉說:“可以想象,大家說話的時候看著大家的眼睛,‘謝謝’,‘不客氣’,皮笑肉不笑,可是這樣?” “完全正確。” “帶我去見他們。” “唷,參觀動物園?” “見識見識,開開眼界。” “不一定是好經驗。” “讓我出去,當作彩排也好。” 子佳想一想,“見到男生不準拋媚眼。” 蓉蓉氣忿,“那我的眼睛該怎麽辦,直鉤鉤,”十分感慨,“還是看地下?” “閉上最好。” 子佳還是把蓉蓉帶出去了。 那是她一幫;日同事老朋友,通常五六個人的樣子,定期每月聚餐,本來一共十二人,不過永遠到不齊,她們通常約在星期日中午,大吃一頓,七嘴八舌訴訴苦,回到家,又是一條好漢,從頭再來。 把蓉蓉帶到這種場合去實在不適宜,但,又為什麽不呢,看看她過不過得了眾大姐這一關也好。 子佳與蓉蓉遲了十分鍾,這些女友平時準時已成習慣,消遣娛樂也一樣如辦公事,看到子佳齊齊轉過頭來,“咦,怎麽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小朋友?” 子佳為她們介紹:“葉秀婷、鍾茵燕、招潔華、王日英、劉寶明、吳珊娜,有些未婚,有些已婚,有些離婚,全部滿腹牢騷,一肚苦水。” 女生們大聲啐子佳,“去你的。” 蓉蓉隻是駭笑,靜靜坐下,叫杯礦泉水慢慢喝。 隻聽得招潔華訝異問:“小朋友是什麽人?” “我遠房表妹。” “來過暑假吧,是時候了,這是他們的流金歲月,真要好好享受,媽媽也真疼你,買阿瑪尼給你穿,當心寵壞。” 王日英則說:“我們年輕之際,什麽享受也無。” 吳珊娜說:“喂喂喂,別滅自己威風,小妹今年方二十八歲半,還算年輕。” “人家才十九歲。” “她是真小,我不算大。” “對對對,講話真技巧。” “蓉小妹你別理她們,來,談談你自己,有了男朋友沒有,在什麽大學念書,幾時畢業?” 蓉蓉隻是笑。 她不想騙她們,故不想開口,隻是一味笑。 葉秀婷說:“你們那種大賊似模樣嚇壞人。” 鍾茵燕說:“不會吧,我們坦率可愛罷了,是不是小妹?” 蓉蓉不敢回答。 眾人見她不願多話,就回到一貫的話題上。 招潔華問吳珊娜:“令尊身子怎麽樣?” “八十五歲了,你說還能怎麽樣,隨時大去,他知道,我們也知道,嘴巴隻是不說,一靜下來,大家都傷感不知時間去了何處,我是麽女,父親生我時已經老大,分外吃虧。” 蓉蓉聽了這番話,在心中回味,不禁側然。 王日英轉了話題:“歐洲之旅如何?” 劉寶明答:“我在尼斯住了一個月,沒去其他地方。” “法國南部比較窮。” “小姐,旅行對你來講不過是大量選購時裝,生活還有其他呢。” “人各有誌,不準吵。” 子佳問:“尼斯美嗎?” 劉寶明歎口氣,“不用我日做夜做,處處皆美。” “什麽地方度蜜月最好呢?” 葉秀婷大笑,“有人肯娶我,我請客度蜜月。” 蓉蓉隻覺如此對白精彩萬分。 子佳問:“各位工作上有什麽進展?” “都升了吧。” 王日英舉手,“我沒升。” “去你的,你六個月前才升過。” 葉秀婷說:“我買了份人壽保險。” “是,你應該買,你是單身母親,有什麽三長兩短,女兒可獲保障。” 說起孩子,她們臉色祥和,“隻得秀婷有女兒,真好。” “帶孩子,極辛苦。” “絕對有樂趣有報酬。” “同世上一切事一樣吧,不付出,無所獲。” 子佳看蓉蓉一眼,怕她打嗬欠,可是沒有,蓉蓉聚精會神。 也難怪,這班大姐演說起來,比許多趣劇精彩。 “惠豐行終於請了莎連娜。” “關某不是在至尊洋行任職嗎?” “合同滿了,她與老板均無意續約,隻得另起爐灶,她現在同惠豐的洋班威爾遜在一起。” 子佳想起來,“這莎連娜好似有丈夫。” “她不大說起,但時時提著一個約五六歲的小兒子。” 子佳想了想,“假如她丈夫不隻是一道影於,如果她丈夫可以支持她精神與物質上需要,你想,這世上還有沒有關某這種厲害女人?” 王日英道:“莎連娜有什麽厲害,賣藝又賣身,還讓所有人都知道了,背後陰陰笑,真正能幹的女人,二十三歲好退休了,積聚過億,連稅局都抓不到把柄。” 子佳不動聲色,用眼角瞄一瞄蓉蓉。 隻見蓉蓉睜著大眼睛,嘴角含笑,用心地聽姐姐們發表偉論,完全置身度外。 嗬,成功了。 這就是社交禮貌,當著外人,心裏想些什麽完全不要露出來,再不高興,也萬萬不能一臉晦氣怨懟的樣子。 錢茵燕說:“我覺得儲蓄一千萬已經很難,不要說是一億。” 王日英答:“小姐,錢賺錢,翻幾番就有迸帳。” “像莎連娜那樣的人,有姿勢,無實際,過幾年怎麽辦?許多年輕貌美的師妹會出來爭飯碗的嗬。” 子佳笑了,“咄,又不見你們那樣關心我。” “珊娜要移民了。” “去哪裏?” “全世界人到溫哥華,我自然跟大隊走。” “華人像不像旅鼠?” “別這樣想,一鑽牛角尖就不開心。” “聽說彼邦即使天氣曼妙,華廈美食,還是覺得寂寞。” “那自然,寂寞無處不在。” “有些人當是一個新的開始,把不愉快的人與事統統撇下,舊的煩惱扔得遠遠,重新生活,也是美事。” 劉寶明笑,“就是希望沒人認識。” 接著食物來了,眾人忙著大吃大喝。 子佳覺得時間差不多,便與蓉蓉一起告辭。 “喂,我們還要去逛公司。” “下次吧,我手頭澀,不見所欲,其心不動。” “得了,曾子佳。” 上了車,子佳笑問:“怎麽樣?” 蓉蓉看著子佳,忽然說:“都是聰明笨伯不是。” 嘎?“此話何來?” “說沒有聰明才智呢,又不正確,都拿著高薪指揮如意,獨當一麵,可是那麽聰明的人,卻又無長遠打算,比我們更不如,試想想這十多萬摩登職業女性到了五十歲會怎麽樣。” 子佳一怔,瞪她一眼,“指桑罵槐。” “不不,你不在內。” “我還可當她們的代表呢。” 蓉蓉沒聲價道歉。 “車蓉蓉,你說得對,我們不是不可以學父親那代直做到五十多歲榮休,可是女人到了白頭還需自力更生真有點那個,還有,父親那輩退休後多多少少可享兒孫之福,我們並無家庭,一定孤苦。” “是呀,”蓉蓉說,“片刻神氣活現,並未能真正提升女性地位。” 子佳看著蓉蓉:“你呢,你身家過億沒有?” 蓉蓉忽然靦腆起來,“還沒有啦,哪裏有呢。” 子佳歎口氣,蓉蓉果然學會謙虛。 “蓉蓉,有沒有覺得一班姐姐可笑?” “我怎麽敢笑!” 子佳卻笑了,“幸虧笨怕多,否則你就不能夠一枝獨秀。” 不知怎地,這話好似得罪了蓉蓉,她緘默了。 要過很久很久,她才說:“我若有本事,也多讀幾年書,可攻可守。” 曾子佳在心裏說:幸虧你不愛讀書,否則還了得,那簡直是總督人才,她若出來做事,像曾子佳等庸人真得活活餓死。 “我累了,曾小姐,我約了人搓牌,預備打通宵,調劑精神,我早退。” 子佳啼笑皆非,倦了才去打通宵牌,這是哪一國的邏輯。 回到家,子佳撥電話給王日英:“我表妹怎麽樣?” “很漂亮,沒有性格。” 子佳笑,成功了。 “好出身的孩子往往單調無味,所以異性都喜歡野玫瑰。” “日英,”子佳忽然想起來,“我們是什麽?” 王日英很神氣:“我們是樹。” “是嗎,是灌木還是叢木?前者冬季落葉,後者屬冬青針葉類。” 王日英歎口氣,“我希望我經得起風吹雨打。” “日英,你若有兒子,會放心他同我表妹走嗎?” “隻怕高攀不起吧。” 子佳很滿意這個答案,不過,她也不敢忘記張家諸人目光更為厲害千偌百倍。 “這女孩從哪裏回來?” 子佳胡扯:“火奴魯魯,她家長要她向我學習。” “學你,笑死人。” 子佳抗議:“有什麽好笑?” “千學萬學,怎麽會學到你我身上,打份牛工,既受氣又辛苦,永久不得超生。” “怎麽說語氣悲涼起來,各種生涯都有陰暗一麵,我們縱然辛苦,也不比豪門少奶奶更怨。” “曾子佳,少呼口號。” 子佳掛了電話。 像她這樣的笨伯,曳懂得耍手腕利用機會,所以還可生存。 片刻有人敲門,子佳去一看,又是張天和。 子佳納罕不已,這是幾時發生的事,此人怎麽登堂入室?從來沒有男同事進過曾子佳的寓所,即使到曖昧階段,子佳還是情願在外頭見。 張天和卻不知在何時開始愛來就來,愛去就去。 偏偏他一開口說的又好像是公事,不能不讓他進來。 果然,他一坐下來就問:“蓉蓉怎麽樣?時間很緊逼了。” “最好送她去瑞士讀兩年儀態課程。” 張天和笑,“沒有時間了。” 子佳忽然說:“太少時間,太多美女。” 張天和一聽,大喜過望:“你真是我的知己,子佳。” 子佳籲出一口氣,“有沒有想過要做其他的事?” “這就是侮辱我了,金星公司盈虧自負,從未蝕過本,年年都發十四個月薪水,若有哪個女孩子肯委身下嫁,我也有能力使她豐衣足食,我亦可保證我的孩子會受到最好的教育,一生無憂,與我一般享受生活。” 他說得那樣理直氣壯,子佳無言。 隔一會兒她說:“會不會浪費時間……” “不會啦,我的生命我的時間我喜歡怎麽用就怎麽用,你認為張天賜甚有作為?我覺得他太愛玩數字遊戲,忙得連休息時間全無,還有,張天理是不是發神經,孵在戈壁成年累月同恐龍骸骨打交道,唏,我比他們健康正常得多了。” 又仿佛言之有理,子佳笑出來。 “那麽說來,”她調侃他,“你是兄弟中最聰明最最有成就的一名了?” “你怎麽知道?這正是事實。” 所以他也不想外出接受考驗,索性躲進他那豪華的小樓自成一統。 “子佳,今日我有一個建議。” 老板一有餿主意,夥計就得陪著他玩。 子佳隻得笑道:“說來聽聽。” “子佳,你不如升做我的私人助理。” 子佳氣餒,“你不是已經有衣蓮嗎。” “家父的私人助理,跟了他三十多年,如今還是好朋友。” 他的意思是跟班。傍友。應聲蟲,從前很流行這樣的人,每個老板身邊都跟著一兩個小人物,像太太奶奶房裏的貼身侍婢。 子佳直接他說:“這不是一個職位。” “天賜身邊有一男一女,他們做得不知多滿意。” “聽說加拿大找工作是比較難。”子佳臉色鐵青。 “好好好,”張天和知難而退,“不過是一個建議。” 曾子佳背後己經爬滿冷汗。 她問張天和:“菜單出來沒有,中菜還是西菜?” “在衣蓮處,好似是中菜西吃,別擔心,蓉蓉對吃很有心得,這幾年已經吃遍全世界,她知道吃鮮蘆苟可用手指。” 嗬,那多好,至今曾子佳最怕用筷子吃蟹,怎麽吃?隻得把鮮肉統統犧牲掉,看樣子還得請教車蓉蓉。 “你好似有疑問。” “如果分得一隻龍蝦尾,又該怎麽辦?” “小姐,”張天和笑不可抑,“把它交給身邊的男伴,輕輕說:‘替我剝一剝,’人家立刻赴湯蹈火,用鉗用叉替你辦妥,何苦事事親自動手?曾子佳,你莫錯失所有機會才好。” 子佳不敢苟同,她微笑,“還是自己有本事的好,身邊不一定時時有服務員。” “所以趁有的時候要逮住一個呀。” 這裏邊有何故事,有何暗示? 張天和取過外套,“有個球局在等我。” 子佳溫和他說:“有時我會不在家,你有話同我說,敬請預約。” “咄,我同你還需預約?別忘記朝九晚五是辦公時間。” 他揚長而去。 子佳還來不及歎命苦,衣蓮已經帶著菜單來了。 子佳一看,不由得點頭說:“怪不得膽固醇會過高,這是瘋狂性食物。” 衣蓮笑,“不然怎麽辦,我家吃得略清淡些,即被親友笑不舍得吃,經濟想必有問題,傳到十萬八千裏路以外部知道我寒酸,隻得也囤積一些鮑魚幹。” “我不管,我照舊喝罐頭湯,我還未打算吃死,我也沒空吃。” “這菜單周到,你看,鮑參翅肚全部齊全,還有魚蝦蟹,完了加一味燕窩。” “什麽價錢?” “每客三千多,這還不算,當晚敬的酒才貴呢。” “誰請客?” “當然是張老本人,子孫肯出席,已算孝順,張天賜算盤多精,天和才不理細節,天理根本不懂,天真還小,你瞧,四個兒子還這麽著。” “靠自己最好。” “你有無聽說過俗雲:爹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己有,還有,親生兒不如近身錢。” 子佳十分感慨,“衣蓮,你我口氣好似經已七老八十。” “當我發覺我樂意親近女友多過男友,我已知道我青春不再。” “當晚肯定是每人分一份,在自己碟子上用筷子吃,”子佳笑,“最乏味不過,我喜歡與好友同事無拘無束搶吃。” 衣蓮笑答:“我們已經野慣了。” “你同蓉蓉去說一聲。” “最近十天八天十分難找蓉蓉,她好似有心事,人大心大,不易控製。” 子佳溫和他說:“人不應該想控製另外一個人。” “話是這樣說,老板總想夥計隨傳隨到。” “可能蓉蓉在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這些年來,她得到的也不算少了,出門乘頭等艙飛機位,身上件件名牌時裝,最高一個月結帳三十多萬單於送到老板麵前,他眉頭不皺簽下名去,最好的跑車轟一聲撞上停車場柱子立即換一架……不算委屈啦,年年帶著周遊列國,又問她要不要升學,老實說,我親生父母也從來不曾給我那麽多選擇。”衣蓮護主。 子佳莞爾。 “還有,她住得多舒服,連帶她養父母也有自置樓字,再說,張天和根本不必如此周到,外頭許多名媛對他不是沒有意思。” 子佳說:“名媛的出路最堪虞,同她們的兄弟差遠了。” “過兩天便是好戲上場的大日子,曾小姐,一切都準備好了吧?” “蓉蓉那邊已經盡了力。應該沒有問題。” “你呢,曾小姐,你穿什麽?” “我是布景板,隨便弄一套保護色衣裳即可,千萬不要引人注意,對,張宅牆紙什麽顏色?好似是純白色,就一樣色係好了。” “曾小姐,我們有沒有漏掉什麽?” 子佳覺得這人像大學第三年考試前夕,至怕忘記準考證,或是少帶了筆墨紙硯。 她們都有點真心喜歡車蓉蓉,由衷希望她過得了這一關。 衣蓮進廚房做咖啡。 子佳跟進去,“你毋需侍候我。” “一樣啦,你到我家來,我照樣招呼你。” “你的家是一個溫暖的家。” “有什麽就得服侍什麽,我的孩子比同齡孩子憨一些,幼兒班玩耍搶音樂椅老是被淘汰出局,幾歲大孩子見霸不到座位一樣一臉彷徨,我就心疼,心想也難怪若幹家長索性教孩子去推去搶,生存之道嘛,我們這種人家還配講風度?我一直很擔心她前途,曾小姐,你倒是從來不談私事。” “我的身世乏善足陳,父母已故世,家屬小康,少年時他們供養我,成年後我負責他們的生活。” “有無兄弟姐妹?” “有是有,各人自掃。” “那樣最好,被照顧其實並無想象中那般好滋味。” 子佳笑,“那自然,有出息的人當自立門戶。” 再說一會子話,衣蓮就告辭了。 印象中曾子佳從來沒有這樣空過,一有時間,難免想起往事。 她的青春當然不如蓉蓉燦爛,太多功課,太多小學生需要補習,太多教訓得專心聆聽,等到成年,父母已經老了,經濟擔子也太重。 目前算是她一生最好的一段日子,故此子佳連戀愛也不屑談,把時間統統留給自己獨享。 看著張天和為一件如此無聊的小事動用如許多人力物力,子佳不覺好笑,隻覺可歎。 她的生活哪容得胡鬧,連轉一份工都有多事的閑人在看她有無行差踏錯,算準了她該幾時沉淪,整隊行家虎視眈眈,每件瑣事都是話柄。 也都習慣了。 那天傍晚,子佳接到蓉蓉電話,“有什麽事嗎?” “沒事,我記掛你吃過飯沒有。” 子佳內心倒是一陣溫暖。 對人好,總會有回報。 “早點睡,”子佳諄諄善誘,“當心黑眼圈。” “知道了。”一定是陽奉陰違。 像所有可怕的日子一樣,這一個星期五終於來臨。 車蓉蓉一早就醒來,再也睡不著,由衣蓮接她去做頭發,剛打扮停當,忽然製片找她,她跟了他去談公事。 子佳笑說聲“撞期了”。索性找到影人茶座去。 離遠看見車蓉蓉聚精會神坐在長窗邊與人談判,臉容亮麗,已引得無數茶客轉頭張望。 要紅起來了。 快紅的人有個樣子,隨時起飛,雙翼緊張振動,要送她上去的勁風已經撲麵而來。 車蓉蓉己非池中物。 曾子佳走近她。 車蓉蓉一看見她喜出望外,馬上說:“徐導演,這是我保姆曾子佳。” 那導演立刻說:“一起坐吧。” 子佳問:“什麽事十萬分火急?” 蓉蓉又高興又緊張,眼睛發亮,長話短說:“導演決定換角,叫我坐上去,還有,前約作廢,另簽三部片新約。” 曾子佳抬起頭,不知怎地,脫口而出:“馬上簽!” 導演與製片都笑了。 蓉蓉立刻說:“曾小姐,麻煩你幫我看看合同細節。” 那是子佳拿手好戲,不成問題。 當下她把合約草稿從頭看到尾,指出一兩點紕漏,修正補訂,譬如說,合約不準轉讓,三部片約必須在訂約後二十四個月內完成,還有,必需由徐某執導等等。 那導演目光炯炯看著曾子佳,“車蓉蓉有你這樣的保姆,真是萬本。” 子佳淡淡笑道:“我是圈外人。” 蓉蓉感激莫名,握著子佳的手。 子佳發覺她仰起下巴,信心十足,忽之間雍容大度起來,隻聽得她笑道:“這就是各人的緣法了,上天知道我要創業,就派曾小姐來幫我。” 製片說:“那麽,我們此刻就到王律師處去。” 子佳看著蓉蓉,“你想清楚了?” 蓉蓉堅毅地點點頭。 “你可要同張天和說一聲?” 蓉蓉輕聲答:“我找不到他。” “他左右不過是在老宅裏,我叫衣蓮去搜他出來。” 蓉蓉不出聲。 至此,子佳知道蓉蓉根本不想找他,機會已在眼前,何必節外生枝。 “你已經二十一歲,你自己定奪。” 蓉蓉頷首。 “嗬對,我們今晚還有約會。”子佳提醒她。 “我簽完合同馬上與你聯絡。” 車蓉蓉跟著導演離去,子佳看著那窈窕的背影,她正與製片有說有笑,她與他們在一起,完全知道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統共毋需演習,那才是她的世界,她在那裏,如魚得水,暢泳無阻,車蓉蓉終於找到了。 子佳真替她高興。 一看時候,乖乖不得了,已經下午三時,幸虧子佳根本不打算打扮自己,她不過是個陪客,一個看場子的人,不用突出,整潔即行。 她挑一套半正式晚服,把配襯的鞋子取出,見還早,索性打個盹。 是衣蓮把她叫醒,“曾小姐,蓉蓉在什麽地方?” “她沒有同你聯絡?” “要出發了,人影都沒有,所有手提電話都沒人接,”衣蓮萬分火急,“不會是不幹了吧?” “不會,你放心。” 她已不再重視這個飯宴,為什麽要爽約? 正在此際,門鈴響了。 子佳去開門,見是蓉蓉,便同衣蓮說:“蓉蓉來了。” 衣蓮鬆口氣,“司機半小時後來接。” “謝謝你。” “曾小姐?” “還有什麽事?” “祝你們成功。” 是,成功最要緊,無論過程如何,隻要最終成功了,當事人便可以上岸曬太陽。 子佳看著神采飛揚的車蓉蓉,她雙頰紅粉霏靠,上午化妝早掉得七七八八,可是一點不影響她亮麗的容貌,真是人逢喜事三分爽。 她把她生平得意事形容給子佳聽:“——接著我們開了一個小型記者招待會,所有的閃光燈對著我,曾小姐,我眼睛都花了,明天照片會登出來。” 子佳笑曰:“那你要早上三點鍾到街上去買報紙。” “我一定會,”蓉蓉神氣活現,“每張買三份,剪貼成一大部資料,叫張家的人背熟了,才來同我說話。” 子佳隻得笑。 “曾小姐,你放心。” “我放心什麽?” “今晚我會表現良好,這是我第一次做主角的一場重頭戲。” “你知道就好。” “你是第一個賞識我的導演。” “別把張天和的功勞一筆勾銷。” “嗬對,”蓉蓉把一隻手指放到嘴邊,“怎麽把他給忘了。” 這個時候,司機的電話已經上來。 蓉蓉連忙換衣服補妝戴首飾。 子佳檢查過,覺得外型起碼可以打九十五分,十分高興。 她於是說:“走吧。” “曾小姐,你呢?” 子佳忘了自己,連忙穿戴,臨行隻用紅色胭脂抹了嘴唇。 在車上,蓉蓉感慨他說:“在今日之前,我還以為今晚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晚上。” 子佳微笑。 “現在我曉得,將來我會參加首映禮。各國影展。做主禮嘉賓……曾小姐,以後我會有自己的生活了。” “是。” “以後我會有身份,車蓉蓉就是車蓉蓉,不淨是張天和的女朋友。” 那對她來講,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過些日子,人家也許會指著張天和說,此君是車蓉蓉的男朋友,哈哈哈哈哈哈……”蓉蓉樂不可支。 子佳莞爾,由此可知,這年輕女郎仍然天真,過些日子……過些日子,她還會同他在一起嗎? 子佳驀然想起,“你今日有無見過張天和?” “還沒有,一會兒自會見到他。” 這叫作女別一日,刮目相看。 到了。 車蓉蓉從容自在的下車,子佳退一步,跟在她身後。 傭人一早打開了門迎接她們,張天和有點緊張,守在門後。 好一個車蓉蓉,展開一個花般笑容,因為她心情實在太過美麗,這個笑臉百分之一百真誠,一路叫過去:“張伯伯。張伯母。這位是阿姨。天賜大哥。大嫂。天理你好,像安琪兒的必定是大愛天真在何處?嗬與侄兒玩電子遊戲,呀,出來了,錦文錦武,你們好嗎?” 她輕輕抱起小小的錦秀。 客人還沒來,已經黑壓壓一屋子人,子佳立刻感覺到壓力。 她即時以觀光客身份打量各人表情,隻見張氏各人被車蓉蓉的豔光懾住,刹那間動彈不得,一兩分鍾後才恢複自然,寒暄起來。 子佳已經放心。 蓉蓉坐下來,呷一口香茗。 張太太鄧惠芳看上去隻五十左右年紀,尚未發胖,臉容端莊,穿紅黑二色碎花旗袍套裝,配大翡翠扣針。一臉笑容,隻是說:“天和一直誇女友貌美,果然似一朵花。” 子佳興趣來了,噫,且聽車蓉蓉怎麽回答。 隻見蓉蓉不慌不忙指著張家三個孫兒說:“他們才是花,錦上添花。” 嘩,青出於藍,青勝於藍。 張太太非常滿意,接著又問:“車小姐做什麽工作?” 蓉蓉答:“我是女演員。” “拍什麽戲?” 蓉蓉說了導演的名字,“下個月開拍。” 演員是正當職業,眾人無話可說。 蓉蓉揮灑自如,“張怕怕我帶了薄禮來,請過n” 張天和連忙捧那套寶貝書。 張太太笑問:“重疊疊,是什麽?” 隻見天賜與妻陳百合也探過頭來。 天賜與天和長得非常相像,隻不過多一副精明相。 天和笑問:“大哥大嫂,你們送什麽?” 天賜答:“一套罕有金市。” 天和看了子佳一眼。 子佳眯眯笑。 高下立分,毋需分辨。 此時車蓉蓉已頗進人情況,而且,她己不那麽計較輸贏,故此落落大方。 可以看得出張家對她,本來確有成見,可是那不良的印象漸漸融化。 包裹打開,那外國上生上長的陳百合頭一個沉不住氣,“這是什麽?” 還是姨娘王景霞識貨,還有天真與天愛,他們也沒在中文上白用工夫,一見,便嘖嘖稱奇。 張老大喜抬頭,“車小姐,你自何處找來?” 車蓉蓉隻是笑。 張太太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蓉蓉照劇本念說白:“如今開放了,不是那麽難找了。” 姨娘間:“你怎麽曉得他要找這個?” “我一日看一本雜誌,是記者說的。” 張太太讚道:“蓉蓉,你真是細心。”已經把見外的小姐二字剔除。 “應該的應該的。” 忽見天賜受了冷落,蓉蓉又連忙辟開新話題:“誰會想到大溫列治文會成為全加地產價攀升最快的地方……” 大賜馬上鬆下來接口。 子佳的手提電話響了,她連忙到靜角落去聽,是衣蓮撥來的。 “曾小姐,一切可好?” “好得不得了,好得不能再好。” 子佳很少這樣輕挑,不過親手導演的一出戲為觀眾欣落,難免躊躇滿誌。 “曾小姐,蘇富比有回電,那把扇子,是假的。” 子佳隻嗬的一聲。 “曾小姐,你討了老價錢?” “也沒有啦,忘記它,別放在心上。”她收好電話。 抬起頭,才發覺她闖到遊戲室來了。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桌球台,張天理站在一角,正朝她微笑。 “你好。”子佳隻得與他攀談。 張天理好奇地間:“請問你是誰?” “我叫曾子佳,是張天和的助手,恰才不是介紹過了嗎?” 張天理放下桌球棒,“當然,那是你的工作,不過我覺得今晚你在這裏,卻是負責使晚餐進行得順利愉快。” 子佳一怔,明人眼前不打暗話,她笑笑反問:“那不好嗎?” “好,”張天理也笑,“好得不得了,我要感激你,我們家聚會,以不歡而散居多,很少似這晚般融洽。” 那是因為要聯合起來對付車蓉蓉。 “你呢,你自加州飛回來?” “不,”天理笑,“我自內蒙古來。” 子佳立刻說:“當然!內蒙古發現大量恐龍骸骨,在董誌明博士領導下正與國際合作發掘,已發現超過十一種新品種。” 天理納罕,“你知道恐龍?” 子佳笑,“不多,隻曉得它們長十五米,重五十噸,所有孩子們興趣的,我也自書本中學得一點。” 天理頷首,剛想說什麽,姨娘進來叫,“天理,趁客人未到,出去拍集體照。” 天理出去了,她卻沒走,今日這種場合真叫她尷尬。 她與子佳搭訕,子佳這時已覺得她秀麗的麵孔眼熟。 隻聽得她說:“曾小姐真能幹。” “我?我們不過打一份工。” 姨娘抬起頭來,表情很複雜,忽然說:“你們有本事,隨時轉老板換工作,隻有越來越好,” 子佳唯唯諾諾。 “像我們,怎麽換老板?隻有老板挑我們。” 子佳不料到這位美麗的姨娘會對她說出肺腑之言,正在尷尬,天賜與天和一起進來了。 “原來在這裏,拍照拍照。” 子佳趁勢挽著姨娘的手出去。 結果由子佳按快門,她是惟一外人,集體照內沒份。 之後,客人陸續到了。 蓉蓉周旋在親友中成為張家的生力軍,這樣漂亮能幹的公共關係主任到什麽地方去找,張家應引以為榮才是。 是晚菜式普通,香檳非常好,蓉蓉被調到張太太身邊去坐,子佳聽見她與張太太說:“這桅子花之嬌之難養,水多了又不是,陽光少了又不是,室內室外均有宜,可是又香又美,才不舍得不種。”這都是園藝書裏資料。 子佳微笑,都講到張太太心坎裏去了吧,盡是她喜歡的話題,子佳也希望有那麽一個人陪伴身旁。 隻是,外頭大量觀眾也在等待車蓉蓉那樣的好演員,張家恐怕留蓉蓉不住。 子佳喝得稍微多了一點。 是身邊的天理一直替她斟酒。 “在恐龍之前,人類覺得渺小吧?” 真沒想到天理會說:“除出恐龍,我還懂跳舞彈琴,我們還可以談些別的。” 子佳本來以為他是書呆子,卻得到意外之喜,她笑了。 吃到一半,天真與天愛取出他們寫的顏魯公體楷書送張氏伉儷,四個大字是“天作之合”。 也許是曾子佳眼花,她仿佛看到張太太在苦笑,而姨娘在冷笑,隻有張老樂不可支。 這時,子佳與蓉蓉四目交投,她朝蓉蓉舉杯。 蓉蓉略露她那梁山本色,一千而盡,今晚,她反客為主,演出一場好戲。 不不不。她不是歌舞團女郎,車蓉蓉脫胎換骨,她將會成為有頭有臉的女演員。 子佳希望在不久將來,今晚二十來三十位客,都會以曾經與車蓉蓉共進晚餐為榮,甚至多年之後,尚不住提及這件盛事。 曾子佳高興得不得了。 張天和似乎更興奮。 他把子佳拉至一角說:“看!我早說蓉蓉不是不能見人,經過你調教,果然不同凡響。” 子佳不語。 “你看她今晚多麽出色。” 與其說張天和為車蓉蓉驕做,不如說他為自己的計劃成功而興奮。 可是,呀,有一句老話,叫老板永遠是對的,非做下去不可,同他吵是白吃虧,有朝一日另有高就,更加不用多費唇舌。 故曾子佳不發一言。 “子佳,我們明天辦慶功宴。” 張太太用手招張天和。 張天和過去聽有什麽吩咐。 “天和,你與朋友到舊金山來玩,就住家裏好下” 這就是表示接受了兒子挑選的伴侶。 隻見蓉蓉十分歡欣的樣子,“大好了,我們有空就來。” 子佳知道這鬼靈精心裏一定在說:老太太,三藩市又不是閣下領土,我要來,不用待你批準吧。 這種有點年紀的太大家裏有幾個錢,漸漸把自己縱容得像太後似,一高興便自說自話,不高興時更自尊自大,不是不難侍候的。 張天和說:“九月好不好,九月我們過來。” 蓉蓉連忙附和。 她並沒有打算去,這不要緊,要連戲,得接拍下集,屆時再簽合同,再看劇本。 那邊有一位穿粉紅色縮紗裙的少女跟著張天理不放,張天賜則掏出雪前,開始遊說親友投資,陳百合也找到談話對象,說的是在外國找家務助理問題,天真與天愛拉了兩個朋友玩紙牌。 隻有姨娘一個人,盡量裝得不介意,卻分明落了單,她含笑在一個距離看著張氏伉儷把禮物逐件拆開欣賞。 子佳過去站在她身旁。 她看看表,“也快散會了。” 子佳點頭。 “麻煩你同他們說一聲,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南灣。” 子佳一怔,這個責任怎麽落在她頭上,她可不是管家。 可是姨娘已經說:“拜托。” 她轉身離去。 子佳拉住她,“這裏悶熱,我陪你到花園走走再說。” 已經來了,且熬了那麽久,不坐到完場,功虧一簣,整晚就白挨了,多麽不值。 曾子佳的牛脾氣是一定堅持到完場。 那王景霞是聰明人,一點即明,即時頷首,與子佳自長窗穿出去。 她倆看到一對年輕人在樹蔭下接吻。 子佳咳嗽一聲,少男少女立刻走開。 子佳笑,“今晚特別多年輕女賓。” “是要給天理介紹對象。” 子佳說:“天理自有打算。” “曾小姐,什麽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子佳納罕,“嗬,是嗎,我的眼睛有那麽靈光?” “而且又那樣會體貼人。” 子佳苦笑,“可惜我過去的男友不那麽想。” 王景霞不假思索,“那是個亮眼瞎子,毫不足惜。” 子佳答:“我也是那麽想。” 兩個人都笑了。 看樣子王景霞的悶氣已散,子佳放下心來。 “曾小姐你幾時到舍下來吃點心。” “嗬一定,你隨時打電話給我好了。”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在她們身後說:“原來你們在這裏。” 子佳轉過頭去,見是張風山,便識趣地站起來,“我去斟杯酒喝。”立刻急步走開。 子佳走到偏廳坐下,沒料到張太太比她先到。 子佳這時候已經有點累了,隻怕場與場之間有點不大銜接,故不做聲,隻是微笑。 張太太在果盤裏揀一個梨子給她,“坐,曾小姐。” 子佳隻得坐下,拿著梨子聞那股清香。 “曾小姐心底在笑吧?”張太太歎口氣。 子佳一怔,此話何來? “你見過三個人一齊慶祝結婚紀念沒有?” 子佳不敢搭腔。 “親友還不全笑歪了嘴。” 子佳屏息聆聽。 “天和一直多心,怕我不喜歡他的女朋友,怕我幹涉他感情生活,真是多餘,我連自己那筆帳都管不了,還有精神去理我兒子?” 那張天和可以放心了。 “天和選你曾小姐那樣的人才,固然是張家福氣,他喜歡女明星,也無所謂,至要緊是他自己高興。” 子佳唯唯諾諾。 “有點累了,宣布散席吧。” 什麽,又是曾子佳的責任? 但子佳麵子上不動聲色,溫和他說:“我馬上去說。” “這個晚宴全不是我的主意,我身不由主,老頭叫我來,我不得不來。” 半晌,子佳隻是說:“張大太,這隻翡翠胸針全場觸目,真正好看。” 她出去大廳,去把張太大的意思告訴張天和。 其實彼時客人已經陸續告辭,轉瞬間張氏夫婦又站在大門口微笑送客,演技精湛,不在話下。 孩子們早已由保姆送到樓上睡好,大屋頓時靜下來。 曾子佳見曲終人散,功德完滿,明日論功行賞,當少不了她曾某的份兒,便鞠躬告辭。 張鳳山說:“天和你留下我有話說。” 車蓉蓉見機行事,“我與曾小姐一起走。” 曾子佳挽起車蓉蓉手臂,匆勿走出張家大宅,未到停車場,已經咕咕笑。 蓉蓉宣布:“收工。” “累不累?” “唏,收工一條龍。” “我們找地方去喝一杯如何?” “好極了,曾小姐,我知道個好地方,有酒喝有舞跳。”眉飛色舞,神情一如釋囚。 車蓉蓉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嫁給張天和,不要講笑話了。 跑車飛馳出去。 在車子裏車蓉蓉問子佳:“對得起張天和了吧?” “對得起有餘。” 那夜,她倆慶祝到清晨才回。 在意大利人經營的小小夜總會裏有樂隊演奏熱烈的曼波,一大隊不認識的年輕人興高采烈在舞池裏接龍起舞,雙手搭著前邊那人的腰,嗨一聲踢腳,一下子一頭汗。 刹那間張宅遠又遠,張家諸人麵目模糊。 世界那麽大,沒必要自我禁錮。 像鄧惠芳王景霞那一代還可推搪說是沒有能力,曾子佳與車蓉蓉毫無借口。 回到家,子佳來不及卸妝脫衣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隻聽到一下一下鈴聲,子佳以為是鬧鍾,不是,又誤會是電話,最終搞清楚,才知道是門鈴。 她起床一照鏡子,嘩,鏡中人為殘花敗柳下了新定義。 於是不願啟門,大聲吆喝,“誰?” “張天和!” 嚇一跳,“什麽事?” “快開門。” “稍等十分鍾。”想洗把臉再說。 門咚咚響。 子佳怕隔壁人家召警,隻得蓬著頭去開門。 隻見張天和西裝筆挺站在門外,他真有他的一套,難怪他是老板,那麽早已經打扮停當。 子佳見他怒氣衝衝,故意聲東擊西,“你早又來晚又來,人家會怎麽想?” 張天和把一張日報的娛樂版放在子佳鼻端。 子佳隻得接過來看。 果然是車蓉蓉與電影公司簽合同的照片,現在的報紙七彩柯式的印刷,照片中的車蓉蓉並沒叫她的保姆失望。 子佳放下娛樂版,一徑跑到浴室去梳洗。 “你不是不知道她拍戲的事。” “我沒料到是這種規模。” “她總算知會過你。” “完全是兩回事,報上說前約取消,重訂新約。” 子佳嘩啦嘩啦漱口,“她已超過二十一歲,你把事情弄僵了,隻有吃虧。” “慢著,”張天和忽然抬起頭來,“你的口氣怎麽像她的爸媽。” 子佳歎口氣,真的,隻有爹娘才有那麽大的忍耐力。 張天和坐在床沿看曾子佳梳妝。 子佳啼笑皆非,她曾經盼望生活中會有如此纏綿景象出現,但不是這個時候這個人與這個情況。 張天和冷冷問她:“她簽約你是知道的吧?” 子佳點點頭。 “你們串通了來騙我。”他頹然倒在子佳床上。 子佳隻得把衣服拿到浴室去換。 她揚聲道:“昨天每個人都很高興。” “是,昨天很成功,從此我與蓉蓉可以公開來往。” 子佳出來,“那你還想怎麽樣?” 張天和不出聲。 “去,去找蓉蓉談談。” “我找不到她。” 子佳愕然,怎麽會。 “她已把隨身電話關掉,據傭人說,一早就出去了,”張天和十分悵惘,“我懷念舊時,電話一響,便有一把嬌俏的聲音來聽:‘天和,今晚什麽時候見?’” 子佳嗤一聲笑出來。 他要改變她,她變了,他又希望她變回來。 人心是多麽複雜的一回事。 “蓉蓉今日已非吳下阿蒙,相信今日府上各人也己看到同樣新聞,證明蓉蓉的確是明日之星,你更好交待。” “她會成功嗎?” 子佳反問:“你說呢?” 她遞一杯咖啡給他。 “照昨晚的表現來說簡直晶光燦爛。” 子佳微笑,“是,她已經開了竅。” 張天和把報紙團皺扔到一旁,在早餐桌子上向曾子佳訴衷情,“看樣子不日蓉蓉會變得像你一樣聰明。” 子佳剛想說她本人其實不算聰明,又被張天和打斷。 “我最怕與聰明女子打交道:我說什麽,她全不理會,我想什麽,她全猜中,那還有什麽意思。” 子佳不客氣地問:“那你幹嘛同我說話?” “噯你不一樣,你是我夥計,夥計不聰明怎麽辦事,還有,夥計不分男女。” 子佳啼笑皆非,“謝謝你。” “子佳,今日你回公司,身份已是副總經理,還有,隨時可搬進宿舍。” 子佳卻說:“我決定辭工。” “什麽?” “五湖在等我。” “我不是已經同你分析過利弊嗎?”張天和變色,“緣何執迷不悟?” “我與金星公司緣分己盡。” 張天和氣結,“這是我所聽過至壞的借口。” 子佳無奈,“那麽好,我將實話告訴你,準備好了嗎?” “嘩,”沒想到張天和也會那麽諷刺,“自十二歲小學畢業告別操場後我還沒聽過老實話,請賜教。” 子佳歎口氣,“經過蓉蓉這件事情,我的職責已經公私不分,是男人,還可以說是老板的傍友,我是女生,身份更加曖昧,再在金星呆下去,會壞了名頭。” 張天和一怔,“這的確是實話。” “所以我想趁好收篷,轉到別的公司去繼續以真工夫搏殺。” “曾子佳你頗有打算。” “我們這一票女子不為自己,還有誰會為我們?” “你當日可以拒絕我的要求馬上辭職,何用拖到今日?” “張老板,當日我是小小一個主任,離職外出。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當然要利用機會,升了副總經理才走。” 張天和悚然動容,靜了半晌,“你們出來找生活,也真不容易。” “唉,張老板,你以為人人是你,不用花腦筋就可以豐衣足食,外頭可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 “我現在不怪你了。” 子佳氣結搖頭,“謝謝你,我終於得到你的饒恕。” 張天和怔怔地看住子佳,“現在我發覺聰明女人也並不是那麽可怕。” 子佳攤攤手,“奇怪,我與你竟那麽談得來。” “這了解來得不容易。” 還有,子佳發覺車蓉蓉也已成為她最談得來的朋友之一。 她隻得總括他說:“患難見真情。” 張天和說:“我批準你離職,在外頭不高興,隨時回來,還有,獎金加借。” 子佳製止:“適可而止即行,免我報稅,我對你給我的待遇十分滿意。” “那我送你一件首飾。” “也不用,免得新同事問:‘她的遊艇在什麽地方,她為什麽不在遊艇上?’” 張天和看著她,有點感動。 “還有,我想說一句話,張天和,其實你不用金錢掃動眾人的心,大家也很願意同你做朋友。” 張天和一怔,大喜過望,剛想有所表示,又聽得曾子佳這樣說:“不過,肯花錢,收效特別快。” 他瞪了子佳一眼。 “我決定下個月一號就走。” “我真舍不得你。” 子佳安慰他,“彼此彼此。” 子佳其實並不十分留戀,五湖公司的人與事也許更新鮮更精彩,何必呆在同一個地方發悶。 她在金星熬了幾年,發展平平,直到車蓉蓉出現,才獲張天和賞識,堪稱異數。 她一直真心對待蓉蓉,也因為這個。 那日稍後子佳回到公司吩咐衣蓮做辭職信。 衣蓮訝異,“曾小姐,沒想到你要走。” 子佳微笑,“我也沒想到這麽快便可以飛出去。” 衣蓮不敢吭聲,看樣子曾子佳一早就有離心。 過一會她說:“其實張家很賞識你。” “衣蓮,張家有你這個大管家已經足夠。” 衣蓮隻得閉口。 “蓉蓉有無消息?” “有,半小時前她來電說要找一本電影辭典。” 嗬,那麽有上迸心,敢情好。 “她在什麽地方?” “在四海電影公司開會,不過導演吩咐,開會時間,不準打私人電話,散會後她會同我聯絡。” 子佳頷首微笑,上軌道了,正經工作原應如此。 “同她說,張天和找她。” “張先生找了她一個上午,她知道此事;不如說你找她。” 子佳立刻阻止,“千萬別替我討沒趣,人家如指明要與我說話,我自然會衡量輕重,按情理辦事,人家不提我,可能已把我丟在腦後,我何必討人嫌。” “她會忘記你,不會吧?”衣蓮不相信。 子佳拍拍衣蓮肩膀,“你看你,這左右她對張天和都快沒有記憶,何況是我。” 衣蓮;日話重提,“噫,寧養千軍,莫養一戲。” “即使她再找我們,也不要覺得稀奇,那是因為我們大抵還有利用價值。” 衣蓮忽然笑了,“人情如此練達,還有沒有快樂?” 子佳很重視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想才回答:“不,料事如神不算快樂。不過,一早洞悉世情,胸有成竹,也不是不高興的,不再會吃虧嘛。” 她披上外套,到五湖公司見新老板。 對方是一洋人,十分年輕,姓亞瑟,倒是一口標準女皇英語,十分難得。 子佳喜歡替外國人做事,像一些人移民外國的心理一樣,凡事從頭開始,過去一筆勾銷,洋人才不知那麽多底細,容易敷衍過去,把事情辦好即行。 況且,這阿瑟三十多年紀,來到這五光十色的東方都會,不知有多少事好做,縱使精明,下了班也就罷手,不會像洋老頭那樣虔誠。 子佳覺得放心,她同他說,她可能會帶一個助手過來,他無異議。 參觀過各處地方,架構約莫同;日公司沒有多大分別。 亞瑟送子佳到電梯大堂,閑閑說:“聽說金星公司老板張君很不舍得你走。” 子佳立刻在心中詛咒哪個耳報神扮演漢奸角色,忙不迭在洋人麵前說新同事閑話。 表麵上笑笑,子佳答:“中國人的習俗是,夥計要走,上頭一定露出舍不得之情,表示念!日重情義,很少真正表態把人攆走。” 亞瑟對這答案十分滿意。 他們一聽到是華人的奇風異俗,什麽怪事都可以接受。 “下月一號見。” 子佳與他握手道別。 一轉身,隻見一張張笑臉,誰,到底是哪個好人,人沒到,閑話已到,還有,人都去了,尚在造謠。 哪裏都有這樣的人,話到老,活到老,這種仗,一直打到老。 子佳到這個時候,不由得不想起張天和的話來。 他說的是,做生不如做熟。 不知道車蓉蓉有沒有這樣想。 車上電話無巧不成書在這個時刻響了起來。 車蓉蓉那甜美的聲音問:“曾小姐,是你嗎?” 與陌生人周旋了好幾個鍾頭,子佳已頗為失落,突然聽到自己人聲音,不由得唏噓起來,“蓉蓉,好嗎,散了會沒有?” “剛散,想與你喝茶。” “好極了,老地方。” “我十分鍾內可趕到。” “你有無同張天和聯絡?”到底是舊老板,不能太過無禮。 “有,曾小姐,我挨罵了。” 曾子佳笑,“見麵詳談。” 子佳停好車子走進咖啡室,隻見車蓉蓉己在等她,大概在新地方受了一點挫折,看見子佳,像親人那樣握住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子佳滿以為她飛上枝頭,已不再有時間想到他們,倒是有點意外。 一開口就說:“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 “不用怕,衣蓮已經替你找到電影辭典,背熟了,什麽蒙太奇。淡出淡人。切進切出,拋死他們。” “男主角正眼都不著我。” “他是要給你下馬威,很正常。” “我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你與衣蓮對我有多……” 子佳一怔,倒是有點感動,能知道好歹的人實在已經不多。 “曾小姐,我……我怕我勝任不來,我想解約,我不想幹了。” 子佳一聽,不禁轟然大笑。 “你笑我?你不是那樣的人,為何笑我?” “‘我不幹了’己成為你的口頭禪,好像不太光彩。” 蓉蓉低下頭,“我知道。” “隔牆有耳,叫人聽到,隻當你沒有誌氣,傳到導演耳中,怕他心灰。” 蓉蓉無奈,“我該怎麽表示?” “拿出誠意未,像東洋人那樣,打著胸口,苦心孤詣他說:‘係!’” “那不是像演戲嗎?” “咄,你明明身在戲行,不把人生當舞台,行嗎?” 蓉蓉不語,隔一會兒,她忽然撤賴說:“曾小姐,請你繼續賜教。” 子佳微笑,“我下月起將離開金星公司,你不再是我的責任。” 蓉蓉大吃一驚,像是刹那間失去依傍,半晌才說:“曾小姐,我們還是朋友吧,必要時你會給我忠告的吧?” “如果你需要的話,當然。” 蓉蓉定下神來,“謝謝你。” “這個過渡期會需要一段日子來適應,之後你會如魚得水,樂不思蜀。”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他們都那樣說,事後,也會丟在腦後,據說,功能最超卓的電腦,亦有自動洗脫記憶的功能,否則資料大多,不勝負荷。 “曾小姐,我真沒想到你會離開張天和。” 子佳啼笑皆非,“蓉蓉,這件事你需要搞清楚,我是離開金星公司,不是離開張某人,你莫搞個人崇拜。” “都一樣啦。”蓉蓉看不出分別。 “不,絕對不一樣,混淆了對我的名譽有極大影響,屆時我什麽地方都不用去。” “你看衣蓮多好,永遠不用轉工。” “是,衣蓮自有她的一套。” 蓉蓉忽然說:“魚太大了,反而不是喜事。” “你說什麽?” “我的阿姨有點迷信,日前去代我算流年,算出來兩句話,叫魚大固可喜,舟小力不佳。” “嗬,小船不可重載!” 蓉蓉憂慮他說:“這不是在形容我嗎?” 不不不,曾子佳在心底嚷:這是在說我才真。 難得的是,兩個人都肯承認自己是隻小艇。 “可是我又想,我們坐在船上,目的就是在釣一兩條大魚,滿載而歸,以便上岸曬太陽,魚即使壓沉了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蓉蓉恢複本色,吐吐舌頭,十分俏皮。 子佳正想說以蓉蓉如此姿色,當不用怕風大浪大,身後忽然傳來冷冷一把聲音:“原來你們在這裏。”是張天和。 蓉蓉連忙說:“是我把天和叫來的。” 張天和悻悻道:“現在有話也要隔著一個人來講了。” 曾子佳馬上站起來,“我立刻走。” “不,阿佳,你坐著,我們不要違反車小姐意願。” 蓉蓉什麽都不說,一副要哭的樣子。 子佳隻得勸:“有話,我們回家說。” “何用轉折?就在此地三口六麵的說清楚好了。” 子佳出死力拉住,“大庭廣眾,明日花邊新聞就見報。” “那多好,我也是人,我也愛出名,多人認識,做起生意來方便些。” 子佳瞪著張天和,“蓉蓉,我們走。” 張天和不得不跟上去。 曾子佳同他說,“別拉拉扯扯的,當心你的麵子。” 張天和啼笑皆非,她倆聯合起來對付他!這兩位原本都靠支他糧餉為生的女士。 也難怪他不服氣。 “有什麽話,到舍下去談,我家算是中立國,記住,勿毀壞我家東西。” 蓉蓉連忙說:“我與曾小姐同車。” 張天和更加悲忿,“放心,我不會非禮你。” 奇怪,子佳忖,男女一吵架什麽匪夷所思的話都會說出來。 唉,自尊。學問。修養。品德,全體丟到一角,什麽都不及一時意氣。 他們說的人不覺得,聽的人卻刺激得胃潰瘍。 子佳勸道:“張老板,您少說一句吧,都坐在我的老爺車吧。” 上車之後,張天和又欲發牢騷,剛張嘴,就被子佳阻住,“張老板,你說十句,蓉蓉都不回一句,該心滿意足了吧。” 張天和不出聲,開了車窗,他一人獨坐後座,這時天忽然下起毛毛雨來,撇進車裏,淋了他一臉。 他忽然清醒了。 獨自訕笑一輪,說:“子佳,我就在這裏下車,請停車。” “不是有話要說嗎?”子佳訝異。 “不,子佳,男人永遠無話可說。” 子佳不肯停車,“張天和,三年交往,難道一席話也沒有,從此消失嗎?” 張天和不出聲。 “有話說明,大家死心,再沒得救,分手好了。” 張天和頷首,“也好,子佳,你的麵子。” 子佳歎息,“你這樣一說,我臉盤子越發大了,更加做不成瓜子臉。” 蓉蓉十分沉默,一看,她正在暗暗落淚。 子佳揶榆:“看,都不是沒有感情的人。” 所以還有得救,所以還能坐下來好好談。 子佳見過情侶變質,一方麵欲將另一方麵去之而後快,那就不必留戀了。 車子終於駛到目的地。 到了小小公寓,子佳每人斟一杯老酒,“請坐,別客氣。” 張天和一飲而盡。 他打量子佳的蝸居,“你怎麽還住在這裏,不是叫你去揀宿舍嗎?死硬頸。” 子佳說:“你別理我,我遲早飛黃騰達,先管你自己那筆吧。” 張天和這時才看向車蓉蓉。 她仍在哭,眼淚緩緩沁出來,揩幹又再淚盈於睫,已經鼻子通紅,可是說也奇怪,不但不難看,還十分可愛,上帝也真的偏心。 張天和呆半晌,歎口氣,“大明星,你片酬若幹?” 蓉蓉不出聲。 子佳在旁敲鑼,“蓉蓉,老板問你。” 蓉蓉哽咽,“第一部五萬,往後每部加一萬。” 張天和大吃一驚,“什麽,才幾萬塊一部戲?每套戲起碼拍三個月,你吃什麽?” 子佳解釋,“新人如此片酬已經不錯,人家才拿幾千塊。” “咄,簡直是人肉市場。” “張天和,你不了解那個行業請勿亂放厥詞。” 他又說:“那麽,你仍住在原來的房子裏吧,過兩日衣蓮會陪你去辦過戶手續。” 蓉蓉沒精打采,“我不要你的饋贈。” 張天和說:“這不是爭意氣的時候,大明星,你還得走好長一條路,這三五七年有得你熬的,沒有一幢像樣的房子,怎麽過日子?” 子佳有點感動,他是真心為她好。 “你仍去衣蓮處支津貼,那幾萬塊,不夠你上美容院,”張天和歎息,“看你怎過日子。” “天和,”蓉蓉忽然懇求,“等我,你等我。” 張天和心平氣和他說:“等,等到幾時去?等到你成名,還是等你長大?蓉蓉,時不我予,我快老了,我必需抓緊時間,尋歡作樂,我不能等,我負擔不起,我不能等你拍完戲才來赴我約會,對不起,我想我們不得不各赴前程。” 子佳側然。 “蓉蓉,你在簽約時應當知道這個後果。” “我,我以為會有商量餘地。” 張天和溫柔他說:“蓉蓉,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又補一句,“能得到其中一樣,已經不錯。” 蓉蓉說:“你終於甩掉了我。” 張天和朝子佳說:“阿佳,有你在場真好,聽聽這鬼靈精說的是什麽,明明她拋棄我,硬說成我不要她,你說厲害不厲害。” 蓉蓉破涕為笑。 “你有什麽事,盡管找我。” 蓉蓉與他擁抱。 “你也可以找子佳,她的智慧經驗勝你千倍,你要多加利用。” 蓉蓉答:“我省得。” 張天和自斟自飲。 半晌他說:“我失戀了,” 子佳這時做中間人,“張老板,你且等她三個月,三個月不算很長的一段日子,也許彼此會得適應新生活。” 張天和沉默半晌,“叫我適應新生活?”他反問。 蓉蓉歎口氣,“算了,曾小姐,他不會為了任何人改變生活方式,隻有我們遷就他,他怎麽會受委屈。” 到底相處好幾年,有某種程度了解。 “蓉蓉,願意回來的話,隻需說一聲。” 張天和取過外套走了。 子佳對蓉蓉說:“他說你隨時可以回去。” “他也那樣對你說過,你會吃回頭草嗎?” “看情形。” 如果值得,何樂而不為。 蓉蓉黯然,“我知道我永遠回不了頭。” “那也好,”子佳頷首,“那樣你才會全力以赴,專心工作,有所恃,則有所保留,乃成功之大已” 蓉蓉看著子佳,“曾小姐,你會是我的朋友?” 子佳微笑,“當然,你找我,我一定應你。”可是她還會找舊時保姆嗎? 蓉蓉看看表,“我約了美術指導,要跑了。” “祝你成功。” “你也是。” 她倆都離開了張天和。 張天和幫了她們大忙,他當了她們的台階,也許自覺,也許不自覺,他們三人均有得失,已是最公平的交易。 子佳有兩個星期假期,她回公司去收拾私人物件。 張天和並不太急找她的替身,職位懸空。 衣蓮朝寫字台呶呶嘴,“羨煞旁人。” 子佳笑,“什麽祖唐瓊湯莊泉要打破頭了。” 衣蓮也笑。 子佳看到衣蓮手中拿著一疊東西。 “這是什麽?”她好奇。 是幾隻銀相架,都鑲著車蓉蓉與張天和的合照。 子佳吐吐舌頭,“這麽快撇出來?” 衣蓮忠心耿耿幫著老板,“倒不是他急急想忘記她。” 子佳忍著笑,“他還有什麽苦衷不成。” “他是怕新人看見了,誤會他不肯從頭開始。” 子佳頷首,“這是快已經有新人了。” 衣蓮現與子佳熟稔,她且又離職,不怕是非,故說:“電話簿上密密麻麻的姓名地址,一打過去,眉開眼笑的應,為什麽不呢,一合眼緣,立刻可以自尖沙嘴小商場跳到置地大買衣服。” 子佳點頭,“是華服很重要。” 衣蓮感喟:“她們懂什麽,她們以為穿起上等衣裳,即是上等人,立時三刻高人一等,揚眉吐氣,接著可以藐視別人。” 子佳把一盆仙人掌捧在手中預備拿回家養。 進電梯時迎麵看見一個女郎朝著她走出來。 停下腳步,做然說:“我找張天和。” 子佳笑了,孩子氣發作,有心作弄此女,“張天和?”她轉身與衣蓮說,“我們收發部的確有個喜歡穿西裝上班的夥計叫張天和。” “不,”那年輕女子急了,“他是總經理。” 子佳裝作十分訝異,“嗬,是嗎,我怎麽不知道?” “我找金星公司。”女郎已經變色。 “這的確是金星公司,你到樓下大堂接待處再去問問,叫人傳報,別亂闖。” 那女郎哭喪著臉朝原路回去。 子佳說:“蓉蓉比她可愛多了。” “錯,”冷不防衣蓮加一句,“還要討厭,你見到的車蓉蓉已經是進化了的車蓉蓉。” 子佳馬上說:“我相信。” 衣蓮歎口氣,“現在真像個人了,又要換,老叫我們侍候怪物。” “美女。”子佳安慰她。 “怪物。”衣蓮堅持。 子佳終於與她告別。 她跑到新宿舍去打點裝修,子佳的口味很簡單,統統揉白也就是了,出去選了兩盞燈,剛想找個地方憩一憩,有人打電話給她。 一開口便說:“你氣走了我的朋友。” 子佳笑:“你的朋友先對我不禮貌。” “你可以教呀。” “你想我開班授徒,專替你調教女友?” “好主意,我以大學教授那樣條件聘請你。” “原來的她們有什麽不妥?” “無禮呀。” “為什麽不挑選有教養的朋友?” 張天和隻是笑。 子佳歎氣,“我代你回答可好?一有教養,立刻變得死氣沉沉,一點也不好玩了。” 張天和笑,“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講過。” “有何貴幹?” “人家哭著跑掉了,我該怎麽辦?” “打開電話簿,另外找一個不愛哭的。” 張天和說:“悶極了。” “買束鮮花去求和。” “今時今日,即使是那樣水準的女孩子,也不是鮮花糖果可以擺得平的了。” “那也難不倒你。” “我覺得寂寞。” “蓉蓉的電話是二五六八一。” “我會忘記她的,別擔心,子佳,你可有空喝茶?” 子佳沉默一會兒,“你並非我喝茶對象。” “我猜到你會那麽說。” 子佳笑。 “你不是可以收買的人吧?” “給我什麽代價呢,假使隻是百萬美金,不如辛勞三兩年,也就賺回來了,何必節外生枝。” “聽之口氣,最氣人的是,這還是事實,怪隻怪社會把你們寵壞,一個個變成大女人。” 子佳笑著擱下電話。 不到一會兒,電話又響。 子佳想說:張老板,我已經辭職了,可是對方是一把溫柔的女聲:“曾小姐,我是王景霞,還記得我嗎?” 子佳一怔,馬上笑答:“是張太太,我當然記得。” “想請你到舍下喝杯下午茶,你可要賞臉。” “一定來一定來。”子佳對她很有好感,“早一小時通知就行了。” 王景霞有點詫異,“真沒想到曾小姐會給我麵子,就今天怎麽樣?” 子佳看看表,“我馬上來。” 她現在不打張家工了,十分自由。 王景霞把地址說一遍,果然住在南灣。 子佳開著車進去。 是日亦係陰天,深紫色天空像是隨時要落下雨來,子佳卻仍然開著敞篷車。 從前的女孩子比較有冒險精神,窮小子。浪蕩子,甚至是有婦之夫,都不介意,希望真誠可以戰勝克服一切。 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首要第一件事是弄錢防身,第二件事是攢些名氣,賺錢更容易。 曾子佳亦是十分自愛的一號人物,她的冒險,止於陰天開敞篷車。 一按門鈴王景霞便親自來開門。 下午茶已經準備好。 自家烘的史孔餅。青瓜三文治,還有格雷伯爵紅茶。 子佳心花怒放,坐下來就吃。 王景霞忙著叫傭人把打好的鮮奶油取出來。 子佳捧著茶打量小洋房裝修。 比老宅豪華得多了,用許多織錦做材料;窗簾。牆壁。沙發,全是同色同花料子,花團錦簇。 子佳問:“公子與小姐呢?” “歐洲旅遊去了,隻我一人在此。” “那也樂得清靜,” “曾小姐,在你口中,無論是個怎麽樣的處境,你還是覺得有可取之處。”她有欽點佩。 子佳笑,“非這樣不可,一定要在生活中自得其樂,對我來說,沒有家累,十分輕鬆,有份職業,是精神寄托,這也都是事實,我不鑽牛角尖。” 王景霞說:“在某個程度來說,我同你有點相像呢。” 她今日找她,是有點事的吧? “曾小姐,聽說你已經辭職,以後我們做朋友更加方便。” 子佳笑笑。 “曾小姐,天和的女友,是位女演員。”漸漸人題。 “是,新戲立刻要開拍,導演認為她甚有潛質。” “曾小姐,我年輕的時候,也是演員。” 子佳笑著欠欠身,“是。” “你知道?”王景霞揚起一道眉。 “年代不是十分久遠,有套戲叫《蘭桂齊芳》,是張太太主演的,家母看過三次以上。”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張太太不很上照,那晚一見真人,也就知道了,普通人,難有那樣晶瑩的容貌。” “曾小姐你真會說話。” 子佳笑,“我已經辭職了,我毋需懂得說話。” 王景霞也笑,“那我照單全收。” 子佳靜心等著下文。 “一晃眼,孩子都那麽大了。”王景霞十分感 奇怪,所有的母親都愛那麽說。 王景霞說下去:“照我的經驗,一般女性,婚後事業尚可與家庭並重,可是女演員就比較難以做到兩全其美。” 子佳納罕,這是怎麽一回事,王景霞怎麽會說到這個上去,她不是早已做出抉擇了嗎? “女演員的工作性質十分特殊,第一,作息並無定時,一時三日三夜不見天日那樣接拍,一時出了外景,一兩個月不見人,還有,導演一聲令下,不管生張熟李,就得擁抱接吻,她的伴侶受得了嗎?” 子佳點頭。 這些,張天和也全想到了,真是聰明人,是以不等到難堪關頭,已經知難而退。 “電影劇本裏,什麽樣變態凶殘淫蕩的角色都有,演員見獵心喜,認為是磨練演技好機會,可是,演員的伴侶怎麽想?” 王景霞說得合情合理,曾子佳不住點頭。 “當年毅然息影,算是十分大的犧牲,可是明知張鳳山不會容忍我的工作,隻得作罷。” 子佳不由得問:“那麽燦爛的前途,為何一手扼殺?” “彼時拍戲按月薪算酬,隻有名氣,沒有實利,一張合同簽十年八年,除出嫁人,也不能到別家演出,有什麽前途可言。” 講得那麽幽默,子佳笑出來。 “你也看到,張鳳山其實待我不薄。” 子佳不便置評。 “天賜三兄弟也十分尊重我。” “是的,”子佳頷首,“他們有教養。” “可是我也總得為自己打算,我不能坐在這裏什麽都不做。” 子佳越聽越奇,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原本子佳以為美麗的姨娘請她喝杯茶,訴訴苦,也是有的,可是現在發覺不止那麽簡單。 還有其他的文章。 王景霞說下去:“孩子大了,不見得日日在我身邊,於張家,我地位特殊,許多宴會場合毋需我出席,我總得找些事情來做,曾小姐,正如你說,做人要自得其樂。” 子佳凝視她。 “俗雲,不熟不做,曾小姐,於是我與友人合股,投資一間電影公司。” 子佳心底哎呀一聲,霍地站起來,“四海電影公司!” 王景霞微笑著欠欠身,“曾小姐真聰明。” “你是老板?” “我是三個合夥人之一。” 嗬,原來如此,大水衝到龍王廟了。 “真巧,下午簽了的新星,晚間發覺是天和的女友。”她仍然微微笑。 “蓉蓉不知道?” “導演選角,事前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都聽大導演的意見行事。” “張太太,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曾小姐,我們投資了三部電影,頭一部是偵探冒險故事,女主角身上隻穿一點點衣服,天和未必可以接受,我的意思是,要就把話先說明了,否則拍到中途,他影響她的情緒,有什麽三長兩短,咱們血本無歸,這部片子已經換過主角,拖了三個月,實在不能再承受更多創傷了。” 子佳說:“我明白。” “天和明白嗎?” “他比我更早明白。” “什麽意思?” “他倆己商議分手。” “哎呀,曾小姐,藕斷絲連,也麻煩得很,我希望你做個代表,勸車小姐專心工作,我要是能親自出馬,決不煩你,你想想,我能以姨娘身份,去警告太太兒子的愛侶,叫她好好工作,莫搞感情糾紛嗎?” 確有難處。 “第二部劇本大綱已經出來,片名叫《豔蛛》,曾小姐,你聽了也知道大概,我怕戲出來之後我在張家無法立足呢。” 子佳忍不住笑出來。 王景霞用手托著頭,“早知道,投資地產還少些風險。” “我不會太過擔心,”子佳放膽說,“張天和已經在約會旁的女子。” 王景霞擺手,“稍後他見她紅了,大出風頭,又會戀戀不舍,我太明白他們心理。”她是過來人。 “蓉蓉己決定揚眉吐氣,她不會回頭。” 王景霞看著曾子佳笑,“這些概念,是曾小姐你向她灌輸的吧?” 子佳答:“我認識她才一個月。” “她有心學習,進步神速。” 子佳不語。 “一客煩二主,勞駕曾小姐替她建立一個形象。” 子佳大笑,“張太太真會取笑我,我自己都沒有形象哪。” “曾小姐太過謙虛,閣下形象鮮明,是位能幹獨立的事業女性,我才是性格模糊的湯團呢。” 可是,子佳還不是她的對手。 “沒有形象,則不能徘眾而出,車蓉蓉十分聽你郎,別人難以獲得她的信任,曾小姐,交給你了。” 這才是王景霞要交給曾子佳的真正任務吧。 其實,老板娘不是真擔心旗下女星工作期間鬧緋聞吧。 曾子佳笑了。 “曾小姐,四海電影公司會支酬給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 “真的,能幹的你們私蓄往往比紅星更豐。” 子佳連忙答:“我們比較容易做到量入為出,沒有太大開銷,比是不能比,人家一部戲,我們一年糧。” “可是,你們職業壽命長。” “這倒是真的,”子佳笑,“許多同誌一做半個世紀,越做越順,簡直不想放手。” “有沒有剩下來?” 子佳十分坦白,“早期還欠信用卡帳,中期收入平衡,近期稍有盈餘,未來三年,要拚命儲蓄。” 這時王姨娘挽留她,“在張家做事不好嗎?難得已經那麽熟了。” 子佳不出聲。 “抑或,你們這些洋派的年輕人,堅持公管公。私管私?” 子佳看看時間,她已經逗留了個多小時、該告辭了。 “曾小姐,下個禮拜我們討論一下,車蓉蓉該以什麽形象出現。” 她根本不理會子佳其實沒有答應她。 子佳隻得笑,她駕車走了。 子佳回到寓所,立刻找那位文化界朋友。 那位朋友聽到她的聲音,得意洋洋,“無事不登三寶殿,什麽事?” 子佳說,“扇子證實是假的。” “貨物出門,恕不退換。” “沒有說不要,我早就自認晦氣,對,那位前輩出院沒有?”子佳確有三分關懷。 “正在康複中,曾子佳,全靠你天良未泯,鼎力相助,可惜前輩居住環境惡劣,嘈吵狹窄,未能好好休養生息,複元甚慢。” 子佳感喟道:“最好在郊外弄問小洋房,種種花看看日出日落,有個人服侍起居飲食,那才好得快。” 朋友歎氣,“我也那麽想,可是怎能如意,你在說的是一個月好幾萬元的支出。” “此刻前輩經濟情形如何?” “靠惜度日。” 要命。 “子女多大了?” “女兒二十一歲,差一年畢業,心急如焚;想找工作。” “學費有著落嗎?” “多謝你關心,已經另有善心人願意支付。” “朋友派到用場了。” “我情願永遠用不著這班好朋友,我寧可成世與豬朋狗友大塊肉大杯酒。” 這是真的。 “那孩子畢業出來,我可薦一份工作給她。” “還是跟你從商的好,幹文化工作大過淒涼。” “也不是啦,”子佳安慰他,“該前輩全盛時期想必收入不差,揮霍無度耳,像你這樣會得斤斤計較的人,絕對不怕身後蕭條。” “曾子佳,多謝你的烏鴉嘴。” “對,你與電影界熟不熟?” “我不熟,但報館裏自有資深娛樂版編輯。” “有~位女士,叫王景霞,是什麽來曆?” “讓我寫下來,四十八小時內給你答複。” “還有,前輩那家人,需要什麽,不妨大家商量。” “我代他向你道謝。” 掛了電話,子佳取出那把假扇子,輕輕打開,往身上扇兩扇,她根本分不出真假,自覺十分高雅。 晚間,她約了舊同事歡敘。 同事們所談的,不外是薪水行情去到什麽地步,某間公司的人事流動情況等等,還有,做什麽樣的投資回報率最高之類。 都這樣清醒、精惠、牢靠,子佳十分欣慰。 最清高的生活往往需要至大筆金錢支持,否則怎能悠然見南山。 每次受到前輩身後蕭條的恐嚇,子佳便立誌要賺得更多,情願這三五七年問的苦苦鑽營,也不願無以為繼。 看來她並不寂寞,同事們與她齊站一條線上,全是同誌。 她十分寬慰,坐在一角喝起啤酒來。 “子佳,談談你的心得。” “我人微力薄,並無寶貴意見。” “你這樣一跳槽,進帳不少哇。” “還沒去報到,未知吉凶,言之過早。” 大家正取笑子佳,逼她招供,忽然男同事們齊齊噤聲,著魔似睜大雙目瞪著子佳身後。 子佳嘀咕,“見鬼?” 轉過頭去,不,他們是見到美人兒了。 隻見車蓉蓉站在子佳身後,一身雪白的網孔衣裙,隱隱約約,肯定不會沒有內衣,但是看不真切,叫人焦急,臉上沒有化妝痕跡,天生唇紅齒白,正微笑著同那班男生以目光打招呼。 “你來了?”子佳詫異,“請坐。” “衣蓮說你們在這裏,我反正有空,前來搭餐。”輕輕坐下來。 馬上有三四個男生遞茶遞水遞菜單遞名片。 這班人與曾子佳同窗三載,一向四肢不動,真沒想到會有此踴躍表現,子佳不由得慨歎本身學藝不精。 抬頭看看諸女同事,顯然與子佳有同感,都在翻白眼。 男生們急急自我介紹。 子佳有心掃他們興,“算了罷,你們這幫阿尊阿積,誰耐煩記取你們姓名!” 蓉蓉隻是笑。 她與子佳低語:“導演叫我來你處定一個形象。” 子佳不語。 “曾小姐,你說過會幫我忙。” “你已經顛倒眾生了。” “曾小姐,觀眾是另外一幫人,一部電影需五十萬人次入場,方稱賣座。” 口角精明,對本行有充分了解,前後判若兩人。 “導演叫我選一個可以爭取女性觀眾的形象。” “這不是今天晚上有時間解決的事。” “曾小姐,”大眼睛十分逼切,“周末我有空,你呢?” 曾子佳也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蓉蓉略夾幾件菜,喝半口茶,就告別了。 她一走,眾男生紛紛打探來龍去脈。 “子佳這是你什麽人”。“為何稱你曾小姐”。“好麵熟,什麽地方見過”,“如何可以約會她”。“為什麽從不見你帶她出來”…… 忽然之間諸人又靜下來。 這次是因為見到了張天和。 “老板來了。” 張天和微笑,“我來忖帳。” 大家忍不住說,“歡迎歡迎,”一出口,又覺有點不妥,隻得以笑聲掩飾過去。 張天和明顯瘦了,外型反而清秀,少了那份腦滿腸肥的紈絝相。 子佳訝異,真巧,她去了他又來,二人不知有否在門外碰頭。 “剛才蓉蓉在這裏。” “我知道,我在門口碰見她。” 一照臉,雙方呆住,對望很久,她先問:“好嗎?”十分蕩氣回腸,演技已隨心所欲。 他也隻得問:“好嗎,”雙手插口袋裏,“很想念你,”但不見得想得要撥電話給她。 然後接她的車子來了,喇叭響,她朝他擺擺手上車而去。 他看得到車子裏還有其他人。 她現在有她自己的生活圈子了,有工作便有同事,接著她會物色到朋友,外邊有個美麗新世界在等待她。 張天和黯然。 不不,不是為失去車蓉蓉,而是為在一個女子麵前失去一貫重要的地位。 他回過神來,“不要客氣,我們叫酒喝。” 眾同事十分收斂,唯唯諾諾。 不到一會兒,都說明日要上班,一哄而散。 子佳笑道:“你看你,無故打散我們聚會。” “我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 “胡說,你有你的同伴,物以類聚,你同那班公子哥兒在一起,不知多開心。” “子佳,天理快要訂婚了。” “嗬,”意外驚喜,“這人倒真會秘密行事,對象是什麽人,在何處結婚,長得可美,可有才華?” “你問題範圍,同我母親一樣。” “有照片可以看嗎?”一張圖片,勝過千言萬語。 可是張天和關心的是另一樣:“訂婚禮一定在舊金山舉行,本來可以攜蓉蓉出席,順便度假,現在你看,又要另外找人了。” 子佳啼笑皆非,“你一個人去不可以嗎?” “那多寂寞,飛機上十多小時已經不知怎麽過。”他淨為這些煩惱。 子佳歎口氣,這也是她決定轉工作的原因吧,看穿了張天和並非明主,跟著他不會有大前途。 當下她說:“時間晚了,我要告退。” 曾子佳與車蓉蓉的生活比張天和充實得多。 那個周末,子佳先到書店去買了許多女明星傳記大型畫冊。 蓉蓉來了,她倆煮茶論美人。 “你扮玉女吧。” “不不,我氣質不近。” “氣質也是演技。” “會拆穿的,我同張天和的關係,一定會有記者知道,有男友不要緊,可是硬扮玉女,他們會踩台。” “那麽,扮敢作敢為的時代女性。” 蓉蓉頭痛,“人家會不會以為我是十三點?” “把衣蓮也叫來,”子佳忽然說:“她是好幫手。” 衣蓮一聽,興趣來了,“我且把孩子寄到外婆家,三十分鍾後即到。” “帶一隻巧克力蛋糕來。” 蓉蓉卻惋惜說:“我不能吃,上鏡頭要減五公斤,正在努力。”十分有目標有毅力的樣子。 子佳看著蓉蓉,“這份工作對你真有益處匕” “是,從前我曬太陽與遊泳要分兩天做,怕一日做完了,明朝不知做何消遣,我喜歡這種趕未趕去的感覺,工作會議上有人提著我的名字,報章上有我的圖文,我忽然知道什麽叫幸福。” 子佳嗤一聲笑出來。 蓉蓉不理會,一徑說下去:“難怪你們那麽用力拚勁,原來工作真可以給人這樣大的滿足。” 流汗是光榮的。 衣蓮興致勃勃的來了。 子佳把臉埋到蛋糕裏,聽到衣蓮問:“要不要看張天理與未婚妻的合照?” 子佳連忙嚷:“要要要。” 蓉蓉也探頭過來。 衣蓮把幾張甫士卡尺寸的生活照遞過來,蓉蓉一看,隻見那女孩子英姿颯颯,笑容爽朗,穿著便服,配搭奇佳,與張天理十分相襯。 衣蓮在一旁補充:“是他啟蒙教授的千金,走了已有兩年,未成事實,靜靜不讓人知。” 張天理之智慧與張天和的愚魯恰成正比。 “她還在讀書嗎?” “她是考古學家,專門研究古瑪那文化。” “啊。”子佳慨歎,這才是真正不食人間煙火。 蓉蓉說:“我好像聽過有這回事。” 子佳笑,“你有興趣的話,我有專題書在這裏。” 蓉蓉連忙擺手,“我先讀完電影史再說。” 衣蓮笑,“讀這種科目,幹這種活,真得有家底支持才行,否則還不吃西北風。” “什麽時候結婚?” “通常是訂婚半年之內,現在隻剩張天和了。”衣蓮把眼風飄向車蓉蓉。 蓉蓉連忙說:“他不愁找不到人。” 衣蓮靈機一觸,“你看,這位考古學家容貌秀麗,卻以性格標榜,蓉蓉,不如你也效法。” 蓉蓉鬼叫:“不,你們別坑我,我要美貌,不要性格,我一定要穿紅衣裳。” 子佳笑出來。 衣蓮苦口婆心,“你那行人人都穿紅,你肯穿藍色,豈非更突出。” “那更比下去了,行不通行不通。” 衣蓮罵她:“朽木不可雕也。” 蓉蓉苦哈哈,“我情願不要形象。” 子佳打圓場,“蓉蓉這樣但白已經很夠性格。” 衣蓮訓她:“你自己想清楚去。” 子佳卻戀戀那對壁人,“訂婚了,真好。” 不是說條件那麽好就不會分手,但即使有什麽不測,也不會有太大恨怨。 衣蓮看著子佳,“曾小姐,你要想組織家庭,恐怕也是時候了。” 為著結婚而結婚?三五年後,必然雙方都開始言語無味,各自迸出,好比陌路,不不,那還不如不結的好,她老了,一班損友也如此,正好一起廝混,同今日沒有什麽分別。 “曾小姐,你是在等待真愛吧?” 子佳承認:“能夠真正戀愛多好,可惜可遇不可求,年紀越大,越不易為任何事心動,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寵壞了自己,泰半元望。” “若果在四五十歲時才發生呢?”衣蓮問。 子佳答:“咄!我有什麽後顧之憂,當然勇往直前,享受人生。” 衣蓮鼓掌笑道:“好好好,” 就在此時,她倆聽到蓉蓉咬牙切齒他說:“好,穿藍色就穿藍色,為求突出,我肯犧牲,孤注一擲。” 子佳忍不柱笑了,沒想到她在為那個內心掙紮良久。 “蓉蓉,藍色隻是一個譬喻,你莫瞎認真。” “我明白,我懂得。” 衣蓮說:“不過,藍是一個美麗的顏色。” 子佳也說:“我到現在還擺脫不了藍色,整個衣櫃沒有花衫,一拉開來,統統灰藍白,內地親戚不屑向我要衣服。” “我們已經看慣了。”衣蓮笑。 子佳忽然心動,“衣蓮,我過去五湖,身邊少一個人,我若以雙倍薪水挖角,你過不過來?” 衣蓮一怔,“曾小姐,你說笑。” “有我就有你,怎麽樣?我做不下去了,則先安置你,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衣蓮低頭沉思。 “我叫人做合同給你看。” “我們這種小人物,何需合同。” “你看,就是因為沒有束縛,所以你才可以自由跳槽,這叫塞翁失馬。” 衣蓮還是不出聲,一時間百感交集。 “過兩日我派人送合同給你,看請條件才詳加考慮未遲,現在我們且談別的。” 衣蓮想,往日,她就是那個送合同上去的親信,沒想到現在也有人送合同到她家,不由得發呆。 隻聽得蓉蓉還在說:“……穿藍的也好,可愛的牛仔褲全是藍色。”居然在黑暗中看到曙光。 子佳與衣蓮都笑了。 過了那個周末,子佳開始到新崗位巡視,並且同人事部開出條件,要帶衣蓮過來。 人事部過三日才批準合同,想必是與阿瑟商量過才作的決定。 合同送到衣蓮處,她閱後立刻表示感動。 子佳打趣:“流淚也不管用,你要肯過來幫忙才行。” “我怕我不能勝任。” “這就不對了,你如缺乏信心,誰敢相信你。” “曾小姐,你認為我行嗎?” “我不會在新地頭替自己找麻煩,你仔細考慮,我等你二十四小時。” 有了衣蓮,公私兩便,連搬家的事都可以交給她。 不過,子佳絕對不會看死衣蓮非過檔不可,人家在張天和那裏,閉著眼睛也可以出糧,何必為盞盞之數跳槽,金晴火眼扮孫悟空。 當日阿瑟著她一起午飯,同席還有兩位外賓。 曾子佳在這方麵占盡優勢,她外型好,不能打也中看,絕對為公司爭光。 下午,衣蓮複電,“曾小姐,我決定跟你。” 子佳誠懇地答:“謝謝你。” 她歎口氣,“第一,是因為我愛同你相處,第二,也想賺多一點,手頭鬆動,可以買些奢侈品,第三,我真的不再耐煩看張老板那些女友的嘴臉。” 說得真好,全是由衷之言。 “要為自己打算了。”衣蓮感慨。 “他不會怪你的。” “要是他留我呢?”衣蓮試探。 子佳不假思索地答:“問他要我給你的同等待遇,把合同給他看,如果他肯加給你,我勸你不妨考慮留下來。” “為什麽?” “張天和有張天和的優點。” “曾小姐,你真大方。” “這叫順天應命。”子佳笑。 “我這就去見他。”衣蓮表現得十分興奮。 子佳環顧一下新辦公室,滿意地靜靜離去。 傍晚衣蓮撥電話到她寓所。 子佳間:“怎麽樣?” 衣蓮沉默一會兒,才說:“他頭也不抬就批準我辭職,叫我立刻走。” 這倒是意外。 “所以曾小姐,小人物即是小人物。”衣蓮沮喪。 子佳安慰她:“這是你我福氣,你馬上簽好合同送回,明天上工。” “是,待會我就來府上。” “稍後見。” 子佳斟出冰凍啤酒,剛想獨飲,門鈴震天價響起來。 太熟悉了,莫非是—— “開門,曾子佳,我知道你在裏邊,開門。” 是張天和殺到。 “曾子佳,你好事多為。” 子佳無懼地看著他,她從來沒有怕過男人,想必是運氣好,遇見的均是好男人,不會罵女人,當然更不敢伸手來打,一見女人瞪眼,已經退避三舍,至多似張天和這樣,指著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子佳把啤酒交給他,“有話坐下來慢慢說。” 張天和怒目相視:“你把我身邊所有的女人撬走,是什麽意思?” “言重了,”子佳笑道,“令堂是無論如何不肯跟我跑的一個。” “你要衣蓮幹什麽?” “你要她於什麽,我就要她幹什麽。” “真是強詞奪理,快把她交回來。” “你應當場挽留她才是。” “我受氣已經受到眼核,不願再低聲下氣央求任何女人。” “她也受氣——” 這時門鈴響,子佳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對警察。 “什麽事?”子佳瞪目。 製服人員十分禮貌:“小姐,你芳鄰報警投訴你這裏時有男人喧嘩,又有豔妝女子出入,我們上來查探,可以進來看看嗎,還有,你有否與人衝突,可需警方調解?” 子佳氣結,誰,是哪一家? 她看過警察證件,坦然無懼,打開大門。 警察見室內井井有條,惟一男客十分斯文,知是誣告,不過公事公辦,還是要登記身分證號碼。又問了幾句話。 擾攘了十多分鍾,警察收隊離去。 子佳揚揚手,“你看你,叫你聲音不要大,多吃虧。” 張天和沮喪,“所以五個子女中,我爸最不喜歡我。” “你可喜歡你自己?” “馬馬虎虎,喂,這是個什麽樣的問題?” 子佳說:“從前蓉蓉也隻是過得去地喜歡自己,現在,她已經相當喜歡自己。” 張天和抗議,“這是什麽廢話,我沒聽懂,你呢,你又怎麽樣,你難道愛上了你自己?” 子佳笑吟吟,“當然,不自愛,誰愛我?” 子佳心想,以我的出身,以我的條件,能做到目前這樣,實在已盡全力,於心無愧,若非自愛,焉會如此努力。 張天和揮揮手,“我不與你狡辯,你把衣蓮挖走,就是對不起我,這事還需賠償。” “嘿,賠什麽?” 張天和此時舒舒服服躺在沙發上,眼睛看著天花板,“暫時還不知道,我累得不得了,怕我父問我:蓉蓉呢,為什麽不見蓉蓉,你不是又換了人吧,一天到晚搞男女關係,難怪做不好正經事!”他學張鳳山學得極像。 子佳溫和他說:“屆時請蓉蓉陪你走一趟,不是沒有可能的,蓉蓉也許會答應。” “我說我不會再去求女人。” “話別說絕了。” “過了這一關,下次說不定又輪到天理替兒子擺滿月酒,難道再請車蓉蓉演出?” 他歎息幾聲,忽然打了一個嗬欠,把臉朝著沙發裏邊,沒了聲響。 子佳以為他在沉思。 有人按鈴,是衣蓮把合同送回來。 子佳叫她看沙發上的張天和,她嚇一跳,探向前,“睡著了,”微笑,“你不怕別人閑話?” 子佳好笑,搖搖頭,“他來叫我把你歸還,聲勢洶洶,猶如討賊。” 衣蓮一聽,臉上才重新有了光彩,“原來他畢竟想挽留我。” 人就是這樣,明明自願離去,且前途光明,可是總不願主人家一開門就請他走,總希望主人家懇求挽留。 子佳微笑,“他差點哭出來。” “升細珍好了,細珍十分知道首尾。” “待他醒來,我會忠告他。” “曾小姐,我先走一步。” 子佳拍拍她肩膀。 衣蓮走了,張天和伸個懶腰。 子佳訝異,“你沒睡著?為何不打招呼。” 張天和悶道:“這種三等叛徒,我還睬她呢。” “階級觀念最要不得。” “那你憑良心說我應否與她計較?” 換了是曾子佳,也隻得開門叫她走了算數。 張天和又說:“而且此人頗有機心,你要留神。” 曾子佳笑,“我辦事一向全天候戒嚴。” “那我就不多講了。” 張天和取過外套。 子佳忍不住間:“你往何處去?” “歌台。舞謝。”張天和哭喪著臉。 “已經嗬欠連連,這樣累了,還得巡回演出,你比貨腰賣唱的還要辛苦。” “阿佳,你講得真對,有時根本想哭,到了夜總會,還得對著那班小姐強顏歡笑,真賤。” 子佳駭笑,“為什麽不回家休息?” “寂寞,無人陪。” “我去叫蓉蓉來。” “不不不,”張天和坐下來,“蓉蓉其實也不了解我。”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妨說來聽聽。” 張天和一怔,“我以為你要攆走我。” 子佳不忍,“老朋友了,把話說完再走。” “那再給我一杯酒。” 子佳重新斟出兩杯啤酒。 “阿佳,弄些音樂聽聽。” 這人把每個地方都當夜總會。 子佳微笑,“你要聽什麽,海費茲小提琴獨奏還是拉維辛加的吉他,抑或,費城交響樂隊演奏黃河?” 張天和板著臉,“別挑戰我,我已經快精神崩潰了。” “呀,有了,我有一卷海浪的聲音。” 張天和說:“老老實實,你有無電梯裏播的輕音樂?” “你真是一個過了時的花花公子。”子佳笑不可抑。 張天和悻悻然,“子佳,你一向對我有偏見,天賜與天理如果要聽一兩首輕音樂你就不會那樣說。” 子佳想一想,“你很對。” 張天和歎口氣,“你與我父母一個口氣。” 子佳放一隻鋼琴演奏!日流行歌曲給他聽。 張天和鬆口氣,“子佳,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關於你的一生。” 子佳嚇一跳,張大眼,“我?” “我其實並不認識你,子佳,你在何處出生、可曾戀愛過。你家境如何,我一無所知。” 子佳忽然不介意回答:“是,我戀愛過。” “發生了什麽事?” “發展並不理想。” 張天和推敲:“他不值得你愛吧?” “嗬我不會那樣說,當時沒有比他更好的人。” “他不懂得欣賞你?” “也不能那樣說,也許當時,我並沒有大多值得欣賞之處。” 張天和訝異,“能夠這樣溫和地看一件事至好不過。” “當時我是很珍惜他的,我做得很好糟踏他的另有其人。” “他至今會不會懷念你?” “不,不會,不過假使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他大概不敢表示不值。” 張天和笑,“他怎麽樣表示仍然重要嗎?” “不,”子佳搖頭,“毫不重要,但我相信他不敢輕視我。” 張天和微笑,“因為你生活得比他好是不是?” “張老板,你不笨啊。” 張天和笑了,“唉呀子佳,原來你一向把我當低能兒,再來一杯。” “挺晚了。” “對,我得走了,”他重新挽起外套,“子佳,與你聊天真是蠻享受的。” “而且不必強顏歡笑。”子佳提醒他。 走到門口,張天和忽然問:“子佳你快樂嗎?” “是,我合理地快樂。”子佳回複得極快,這個問題,她每天都問自己。 他笑笑走了。 張天和也偶有佳作,他不是沒有靈魂的,隻是忽隱忽現,水準不得劃一。 噫,每日睡前可以有人陪著聊天,真是好事。 子佳猶疑,這不是想結婚的前奏吧。不不,還不至於糟糕到那種地步。 她甚至還不想同居,最好有位談得來的異性就住在附近,各有各的朋友。工作。娛樂。帳目、計劃,互不幹涉,隻在臨睡之前聊天。 不知誰會願意客串這樣的角色。 子佳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在睡夢中被門鈴吵醒。 莫非又是張天和,還有誰會這麽早來找曾子佳,才九點零五分。 子佳套上大罩衫去開門,看到門外是張天理,喜出望外,“天理,怎麽是你?” 天理笑道:“子佳,我專程給你送帖子來。” 正在此際,子佳看到對戶人影一閃,知道這瞥伯必定是昨夜報警那好事之徒,不由得惡向膽邊生,“喂,你!一○七號,你給我站出來,明人不做暗事,何必偷愉摸摸計算人。” 人家已把門關上了。 一邊張天理駭笑,“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天理,你好嗎,未婚妻好嗎,暴君恐龍好嗎?”子佳笑逐顏開。 那可愛俊朗的年輕人笑答:“都好都好,好得不得了。” “天理,你為何專程送帖子給我?這真是我的殊榮,我滿以為你已把我這一號人物忘懷。” 誰知道張天理比她更錯愕,“忘記你,怎麽會!” 子佳心花怒放,“能夠獲得你的尊重真正令我喜悅。” 張天理笑容滿麵地看著她,“子佳,你真有趣,難怪天和喜歡你。” 子佳一怔,“你待我洗把臉再說。” 但是沒到一分鍾,她又拿著濕毛巾出來,“你剛才說什麽?” “我這次回來是送帖子給親友。” “不,你說張天和什麽?” “嗬,家母說:‘千萬親手給子佳送張帖子過去,那可能是你未來二嫂。’” “什麽?”毛巾落地下。 天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看著子佳。 “你們錯了,你們統統錯了,張天和的女友是車蓉蓉,那天,介紹給親友見麵的是車蓉蓉。” 天理說:“嗬,是,車蓉蓉,那位電影明星。” “對,你記得她最好,她才是真命天子,不過此刻她與張天和有點誤會,希望日後會雨過天晴。” 張天理忽然笑了。 子佳問:“你笑什麽?” “沒有什麽。” “天理,告訴我,你笑什麽?” “子佳,請恕我講老實話,你到現在還不曉得呀。” “曉得什麽?”子佳眼睛越睜越大。 “天和意中人是你,從來不是哪個女明星。” “不,你這書呆子亂講,他才不會喜歡我這樣的人,他喜歡一朵花那樣的豔女——” 可是張天理一直笑,他看著子佳的目光一如看著一個傻瓜。 子佳住聲。 她的心靜了下來,把事情從頭到尾想一遍,電光石火之間,把真相弄明白了七八分。 她心中尚有疑團。決定今天搞清楚。 隻聽得張天理說:“子佳,希望你抽空來觀禮,飛機票存在衣蓮處。” 半晌子佳說:“衣蓮不做了。” 張天理欠欠身,“對,她跟你到五湖公司去了。” 子佳忍不住問:“你怎麽知道五湖公司?” “咦,五湖、四海,都是鳳山機構名下的新公司,你應該知道呀。” 不!曾子佳在心中直嚷:我什麽都不知道,原來我才是這個神秘製作中的一名演員,我還一直以為我在做導演做總指揮呢。 她十分震驚,麵子上按兵不動,“天理,你是個好人,你告訴我,為什麽張天和不光明正大的追求他喜歡的女人。” “嘎,”天理笑著跳起來,反問道,“你與他共事多久?” “三年。” “這三年來他吐盡苦水,信寫到內蒙古給我,口口聲聲說你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同他講話,‘是’。‘不’,沒有第三個字,他約你出遊,你從來沒空,‘明年聖誕或許’是答案,這樣下去,一百年也沒結果,兄弟一個個結婚,侄子侄女一個個出生,他焦急了,不得不想個辦法吸引你注意呀。” “你知道整個計劃?” “當然我知道,整家人都知道,你還叫張天和怎麽表達他對你的愛慕呢,他把一個女子交在你手中,叫你把她變得同你一模一樣。” “車蓉蓉是什麽人?” “四海影業的新人。”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 “她不是張天和的親密女友?” “我不清楚,仿佛約會過,子佳,你不會介意吧?” “該死,我真笨。” “是呀,天和也那麽說,他說:‘真沒想到子佳會笨如牛,天理,你明天上門去把這件事給我拆穿給她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叫你來拆穿給我聽?” “是,”張天理笑說,“不然,誰敢在二哥背後講他私事。” “他為什麽引我人彀?” “你別誤會,他以為你一接到有關他家人詳細資料的時候,就該明白他的心意了。” .“不,我沒有。” 天理不置信,“子佳,你是真的笨。” “是,我是,我固然朱,他的演技也太好,還有,車蓉蓉的表演無懈可擊。” “漏洞是很多,子仆,那天晚宴,大家情深款款的看著你,你不發覺嗎?” “不,我沒察覺。” “姨娘向你保證,車小姐會忙著拍戲,你不醒覺嗎?” “太含蓄了。” “現在你都明白啦?” “我明白了,張天和是大導演,我很佩服他。” “怎麽樣?”天理充滿希望。 子佳攤攤手,“他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子佳,他知道你會生氣。” “天理,說我不氣呢,是假話,氣管氣,我知道我的心,我永遠不會同他那樣的人在一起。” 張天理直搔頭皮,“即使那樣的人有我這樣的可愛的弟弟?” 子佳笑出來,“也不管用。” “唉,他可是用盡了心思。” “花不花心思,結局完全相同,現在,我有被異常愚弄的感覺,心情非常的壞。” “我叫他來道歉。” “我一百年之內都不要再見到他。” “壞了!” “天理,真相大白,你請回吧。” “你會來觀禮吧,我想你認識我的愛人。” “天理,我盡力而為。” “子佳,這是你的商業口吻,你根本不打算來了。” “我得坐下來好好想一想。” 張天理搖搖頭,“可憐的天和。” “嘎,他可憐?你們兄弟倒是友愛得很呀,走走走,別再煩我。”子佳啼笑皆非。 把張天理推出門,她深深的悲哀了。 她一直當張天和笨,可是那麽聰明的她鑽來鑽去仍在他的掌心裏。 原來那天晚上,他們要看的是她,不是她。 這還不要緊,最慘的事自金星走到五湖,原來全是張家地頭。 星期一還去不去上班?看樣子得硬著頭皮上,曾子佳怒火上升,漸漸燒紅一隻耳朵。 開頭,他不過是想她會意,稍後,這無聊的入覺得反正有空,玩笑越開越大,索性串同家人來玩到底。 子佳坐下來,托著腮,想半晌,決定了幾件事。 因是周末,辦公室事宜要待周一才能解決,當下子佳先找車蓉蓉,聽無線電話的另有其人,問子佳姓名。 她幾乎在十分鍾內就覆電話,這使子佳心中略為好過。 子佳問:“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家裏。” “蓉蓉,我有話同你說,我希望你撥一小時給我。” “十個鍾都沒有問題,噫,壞了,你可是已經知道了?” “真聰明!”子佳慨歎。 “我在家等你。” 子佳並不是去興什麽問罪之師,她隻不過想找個人談談。 蓉蓉焦急地在停車場等她。 牛仔褲。芝士布大襯衫,頭上縛一條紮染絲中,正是複古打扮。 “車子停這裏好了。” 子佳下車,一時間竟不知道講什麽才好,隻得默默進室內坐下。 倒是蓉蓉一本正經他說:“如果有人為我花那麽多心思,我就會珍惜。” “你不是我。” “在過去一年之內,他一直在每個人麵前提著你。” “我真奇怪有那麽多人為他講好話。” “他對我實在不壞,”蓉蓉斟出一杯礦泉水, “肯為我安排這樣的出路,他到此刻還照顧我的生活。” 子佳不語,弄得不好,她也會成為被照顧的一分子。 “這事,衣蓮知道嗎?” “她?我想不,她沒有份。”蓉蓉語氣中有點不屑。 “你不喜歡衣蓮?” “正確,子佳,她不比你,從頭到尾,你對我都那麽誠懇公平,我由衷佩服你,可是像衣蓮那樣的人,開頭對我輕蔑,稍後又跟著拍馬屁,真討厭。” “她也有為難之處,她不止敷衍你一個。” “她勢利,你不。” 子佳苦笑,這上下她已經不敢拿自己同任何人比。 “曾小姐,張天和不是個壞男友。” 子佳覺得這事太過滑稽,她接受不來,竟由前任女友親口推薦張天和給她,這樣大方豁達,前所未見。 不不不,曾子佳不打算成為這鬧劇的一分子。 她笑笑,“張天和非我意中人。” “為什麽?”蓉蓉著急,“他英俊。慷慨。會得玩。又懂得尊重女性,你為什麽不喜歡他?” 子佳笑著反問,“你呢,你又為什麽不喜歡他?” “是他不要我。” “聰明女都那麽說。” “真的,子佳,他對我這種類型的女伴已經厭倦,我也自知不能勝任張天和太太這個職位。” 子佳搖搖頭,“難怪他父母不看重他。” 蓉蓉大奇,“他那麽講嗎?” 子佳又一驚,“也是謊言?” “不不,也許這是他內心裏真正感受,可是據我所知,他父母至關心他的事業與婚姻。” 子佳氣餒,“這個雙麵人沒有一句真話,他的憨直統統是裝出來的。” 蓉蓉著急,“子佳,我馬上叫他來同你道歉。” “我一千年也不要再見他。” 子佳站起來,預備離去。 “子佳,我知道人在氣頭上,可是請聽我說一句話,我是真正敬佩你,你的意見,是我最佳忠告。” 子佳看著蓉蓉,“我相信你。” “萬一我成功了,你居功至偉。” “你會成名。” “子佳,謝謝你給我信心。” 子佳忽然說:“可是你看你怎麽報答我。” 蓉蓉羞愧,“我不知道你看得這麽嚴重,我想最大後果不外是張天和追求失敗耳。” “嗬做傻瓜不算…回事。” “蓉蓉,後會有期。” “子佳,有事隨時找我。” “真的嗎?”他們真會說話。 “不要懷疑我,我是你創造的。” 曾子佳笑出來。 回家途中,汽車電話追著響起來,子佳相當冷靜,“張天和?你給我聽著,你馬上親自到衣蓮家去,叫她回到你的身邊,我同你必需對她的職位薪酬負責,人家等著開銷,你是否認同?” “是,子佳,我立刻去。” 子佳放下心來,“還有,”她的聲音轉為嚴厲,“張天和,你以後再騷擾我,我一定請你上警察局。” “子佳——” 子佳早已擱下電話。 想到過去一個月種種荒謬不堪的情形,子佳不禁嗤一聲笑出來,她把車子停在路邊,頭伏在駕駛盤上休息片刻。 抬起頭,看到那個熟悉的冰淇淋小販踏著三輪車前來。 他在車頭綁著一架小小無線電,說也奇怪,樂聲悠揚,子佳聽到一把男聲溫柔地唱:“智者說,隻有傻子才會匆忙,但是我心不由主愛上了你……” 假如張天和不是張天和,或許可以將錯就錯,可是多年來她冷眼旁觀,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再也沒有一點邏思。 說得但白點,曾子佳根本看不起張天和。 她心目中最能幹的男子需智慧雍容,白手興家;次一等,也必得大方能幹,事業有成。 張天和及格都攀不到。 子佳買了一隻冰淇淋筒,緩緩吃光,看了一會兒藍天白雲,才繼續上路。 到家之前拐了個彎,到超級市場買些雜物。 挽著大包小包上樓,儼然發覺門口有一男一女在等她。 男的是張天和,女的是衣蓮。 而對麵那位芳鄰又把門拉開一條縫子正在張望。 子佳指著衣蓮,“你,進來說話,”又指著張天和,“你,立刻離開,否則我召警侍候。” 張天和攤攤手,“子佳,可需要這樣戲劇化?” “對付戲劇世家,自然要誇張。” 張天和隻得說:“衣蓮,三十分鍾後我在樓下等你。” “不必,”子佳揚揚手,“十分鍾足夠。” 衣蓮麵色十分尷尬,終於提起勇氣說:“曾小姐,張老板千方百計挽留我。” “你有沒有轉態留下?” “可是我已經簽了合同。”衣蓮懊惱。 子佳笑,“君子不擋人之財路,”她拉開抽屜,“這是合同,你自己拿回去注銷吧。”她暗底下鬆口氣。 衣蓮感恩不盡,更加誠惶誠恐,“可是我害得你同張先生勢如水火。”她不知就裏,誤會了。 子佳笑,順著竿子上,“可不是,你看,我倆是真的反了麵,我一萬年都不想再見他。” 衣蓮十分抱歉,“他親自上門來……而且曾小姐你親自說過,如果他出更高的待遇,我不妨留下來。” “當然我說過,衣蓮,這是你的造化,整件事裏,得益的恐怕隻有你一個人。”這是實話。 衣蓮疑心了,“此話怎說?” “日後你自然會明白,衣蓮,這會子我也累了,你請回吧。”子佳揚揚手。 衣蓮千恩萬謝的開門離去。 子佳和衣倒床上,長呼出一口氣。 電話鈴響,子佳提起聽簡便說:“她已經走了。” “子佳?喂,子佳?”原來不是張天和。 “對不起對不起,我弄錯了,我是子佳。” “你幹麽,沒頭蒼蠅似的,”是那位文化界朋友覆電,“我們娛樂版編輯說,王景霞嫁人後息影,生活十分富泰,最近靜極思動,投資一問四海影業公司。” 子佳沒好氣,“還說兩天之內有答案,那個我早就知道。” 朋友笑,“我的資料就那麽多。” “用不著。” “人家生活很正常,全無紕漏。” 子佳對這位姨娘印象不壞,很代她慶幸。 “謝謝你。” “下次還想打探人家什麽私隱,盡管通知我。” 子佳受慣這位朋友的冷嘲熱諷,己不覺痛癢,“好說好說。” 那位朋友也覺得子佳白相得起,像個出來走的人,故此樂意結交。 子佳放下電話。 她很佩服王景霞女士可以在那樣複雜的環境下與那樣尷尬的處境中做得那麽好。 連一個不相幹的閑人都讚她生活得毫無紕漏,旁人說什麽不要緊,有時候是很發人深思的。 要生活得漂亮,需要付出極大忍耐,一不抱怨,二不解釋,絕對是個人才。 有許多榜樣值得學習。 那天晚上,子佳不是睡不著,可是剛人睡即驚醒,如是者三兩日之後,她疲乏不堪地起了床,天蒙蒙亮,她梳洗上班去。 子佳喜歡早晨。 她試過禮拜六一清早跑到人家精品店門口去站著,女店員不好意思,把玻璃門打開一條縫,“曾小姐,我們九點半才開門,”另一位探頭出來,“是曾小姐嗎?請進來。”放她進店,再把門鎖上。 早,沒有人,機會多一點,好一點。 她回到辦公室,背著門,對著窗,看海景。 有人推門迸她辦公室,子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老板不是下屬,老板們從不敲門。 她轉過身來,果然是英國人阿瑟。 他一臉訝異之氣,“子佳,你居然未上工就辭工?” “是。” “為什麽?”他攤開手。 “你沒有告訴我,這間公司幕後老板其實是張天和。” 阿瑟睜大雙眼,“你還需要我來告訴你?你是張天和的未婚妻,他怕兩個人在同一公司辦公會覺得尷尬,才調你來此,不是嗎?” 未婚妻! 曾子佳氣極而笑,“他大概打算明年擇個良辰吉日向我求婚吧。” “嗬。”阿瑟噤聲。 “我不得不走。” 靜默一會兒,阿瑟出聲,“子佳,一切條件都講好,一走了之豈非太過可惜。” 子佳歎口氣,“這是張天和給他未婚妻的條件,我無福消受。” 阿瑟試探問:“子佳,能否將錯就錯?” 子佳一愕,“不,我做不到。” “子佳,似這般優差,千載難逢。” 子佳亦自嘲,“真可惜,是不是?” “不過,子佳,我佩服你的情操。” “我實在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我會替你寫一個極好的推薦書。” “謝謝你。”其實這幾年來她表現平平。 案頭有一份西報,子佳笑笑說:“如果沒有什麽事,我想開始看聘人廣告。” 阿瑟尚有疑問:“張天和的確同我說,他是你未婚夫,何故?” 子佳隻得說:“惟一的解釋是他愛上了我。” 阿瑟說:“我記得有一輪他愛了風帆,曾跟我學習,日日苦練。” “熱度持續了多久?” “三個星期。” 子佳覺得她的抉擇完全正確。 “子佳,我知道有一份工作很適合你。” 子佳舉起雙手,“我自己會設法,我不想再與張氏有任何糾葛。” “子佳,你真有骨氣。” 這英國人對她讚不絕口,真令她訝異,大概是提防日後曾子佳回心轉意,保不定回來做老板娘吧。 “我在這裏已經沒有事了。” 阿瑟與她握手,“祝你好運。” “我很需要運氣,謝謝你。” “子佳,海闊天空,似你這般人才,何愁找不到好工作。”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到這個時候,子佳開始覺得阿瑟是真正欣賞她,她滿臉微笑,送他出去。 未婚妻! 與車蓉蓉享受同等待遇,抑或更勝一籌,同王姨娘的福利一樣,抑或人家年資略長,不能相提並論? 曾子佳搖頭晃腦,她有她的頭巾氣,這個時候她才覺得張家人事喂瑣。 子佳又得聯絡摩登薦人館。 幸虧這五光十色的都會是勞方天堂,不愁沒有空缺,一旦解決了燃眉之急,日後容易翻身。 三天之內必有消息。 因為一早準備搬家,家裏已堆滿瓦通紙箱,子佳歎口氣,可需要把雜物重新取出嗎? 有人輕輕按一下門鈴。 子佳抬起頭,這會是誰? 新同事還沒聯絡上,舊同事又止忙,這上下有誰會來打擾她? 門一打開。門外站著王景霞女士。 子佳連忙招呼,“請進請迸。” 一個人養尊處優是看得出的,隻見王女士她穿一套珠灰色剪裁優美的西服,皮鞋手袋全是最新款式,襯得恰到好處,臉上化妝光致,耳珠上閃閃生光是一副鑲鑽的蛋白石耳環。 穿與戴都十分考究,恰如其分,生活得好連閑人看著都覺舒服,忖些代價也誠屬應分。 子佳為她斟上香茗。 王女士並沒有立刻說出來意,隻是一邊微微笑一邊呷茶。 子佳見過差不多年紀的家庭主婦,環境並無窘逼,卻一早放棄妝扮,頭發皮膚衣著言語姿勢都日趨粗糙,但求舒適,保不定還取出一支香煙點上深深吸一口,像是沒有明天的樣子。 半晌,子佳才說:“這茶不好,有色無味。” “不必太過考究,日常喝就很好。” 子佳感喟道:“百物騰貴,生活質素一日比一日粗糙。” “你不算啦,子佳,再仔細變鑽牛角尖,更無時間辦正經事,正是光是研究什麽花插什麽水晶瓶子已夠消耗一生。” 子佳甚有共鳴,“真是,漸漸隻買一隻華德福圓缸,專插玫瑰拉倒。” “我也奇怪,怎麽小圓缸插玫瑰會比隻瓶子好看。” 子佳笑,“因為水彩畫中所有玫瑰花都插在圓缸中。” “噯,果然是。” “但是,你這次來,不是與我談這些的吧。” 王姨娘笑了,“不,的確不是,但我能與你說一人。” “那是因為你見多識廣,品味奇佳。” 王姨娘笑吟吟,“子佳我還以為那是你。” “蓉蓉好嗎?” “剛亮相,已經收到許多影迷信。” “那多好。” “日夜班連著拍,趕複活節檔期,據導演說,演技還生硬,不過扮相一流,還有,專業精神甚佳,化好妝一等三五個小時亦無怨言。” 子佳點點頭。 “從前燦跳跳的一個女孩子,現在精神奕奕,子佳,這都是你的功勞。” “這全是她自己爭氣。” “你啟發了她也是事實,不過,子佳你自己呢?” “我?”子佳不打算講俏皮話了,“我繼續浪蕩江湖。” “天和說你與他鬧僵了。” “他如果打算追求我,最先通知的人應該是我。” 王姨娘又說,“你這個人,到了今天還計較這種細節,你管他耍什麽把戲,問題是,你願不願意呢?” “不,我不願意。” “子佳,別爭一時意氣。” “我氣足一日早已氣完,不,我的頭腦清醒。” “我這個說客再講下去亦徒勞無功?” 子佳溫和他說,“我們談別的吧。” 姨娘納罕,“你為何不喜歡天和?” 子佳笑不可抑,“相信我,張天和並非城內最可愛最能幹的男子。” 王景霞半晌才說:“真羨慕你們選擇良多。” “倒不見得那麽多姿多彩,不幸他實在不是我這杯茶。” “不幸?” “當然,如果是,明日起就不必搏殺矣,借一借力,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明知如此,為什麽還要強頭倔腦孤身上路?” “我自知不是馴服的寵物。” 王景霞一怔,隔一會子,才緩緩說:“這分明是在形容我。” 子佳連忙說:“你千萬不要多心,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每人個案不一樣,早十多二十年,女性社會遠遜今日,也沒有什麽理想差使。” “時代是真的進步了。” “是呀,”子佳笑,“越是文明,女性地位越高,落後地區最踐踏婦孺,還有,最蹩腳的男人才輕蔑女性,有修養學問的男子往往尊重女性。” “你看你多豁達自在。” 子佳笑,“我的自信心一向澎湃洶湧,充塞宇宙,一直為親友譏笑。” “這份自信影響了蓉蓉,也感染了我。” 子佳說:“來,我們去喝下午茶。” “子佳,天和並非存心愚弄你。” “我知道,他一生人從來沒有在任何時間存過什麽心。” 玉景霞啼笑皆非,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子佳說得再正確沒有。 “子佳,我有一個好去處,我們去探班,看拍戲。” 子佳搖搖頭,“還是製片身分,你但去無妨,我是外人,不甚方便,拍戲其實是天下最嚴謹工作之一,探班這件事一會騷擾導演心緒,二會影響演員情緒,試想想,一班生人硬是到我辦公室來看我處理文件,那多尷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工景霞有頓悟,“噫,有大太團叫我帶她們進片場,那該不該答應?” 子佳笑,“我不知道。” 王景霞說:“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天真與天愛呢?” “到舊金山見他們父親去了。” “他們真是可愛出眾。” 王景霞唏噓,“能不懂事嗎,他倆一早知道身為母親的保山,有什麽差池,大家一起垮。” 隱隱道出背後辛酸,子佳不想觸及人家私事,故顧左右而言他:“天和托你做和事佬?” “子佳,我叫他負荊請罪可好?” “不不不,”子佳擺手,“我一萬年都不想再見他。”深深歎口氣,“他給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你是指找工作吧?” 子佳收斂了笑容點點頭,當然為這個擔心,職位多的是,像樣的就比較少,她又不想往低處走,再有自信,也難免患得患失。 “真可憐,原來你們有你們的苦處。” 子佳喝一口茶,“逍遙瀟灑背後,亦有陰影。” “有眼淚沒有?” 子佳答:“眼淚與女性有不可分解的關係。當然免不了落淚,我們都有哭的時候。” 王景霞低下頭,“說得真好。” 子佳忍不住問:“你快樂嗎?” 她微笑,“我不在乎快樂,我追求的隻是安定的生活,我不快樂也是很應該的,因我渴望的並非快樂。” 子佳惻然,“生活真有那麽逼人?” 王景霞仍然在微笑,“嗯,童年自一個親戚家被趕至另一個親戚家,在娛樂圈載沉載浮,直到張鳳山給我這座南灣的住宅,我並非想揚眉吐氣,我隻想安居樂業。” “壞的一切都過去了。”子佳安慰她。 王景霞握住子佳的手,“我也是這麽想。” “謝謝你來看我。” “天和想見你。” “等我有話說的時候,自然會找他。” “子佳,打鐵要趁熱。”那意思是,一冷下來,他恐怕會忘記曾子佳是什麽人。 她是真為子佳好。 子佳說:“我明白。” 客人一走,子佳忍不住累得跌坐在沙發裏。 她把臉埋在墊子堆中,十分煩惱,又要穿上最好的套裝與鞋子去見新老板了。 怪不得有那麽多職業女性到了時候情願做掌櫃開設一爿公關公司,管它有無生意,至少是老板身份,不必再笑臉迎人去上工。 接著幾天,子佳一間一間公司跑。 有幾家規模奇小,設備奇差,高級職員連房間都欠奉,有一家主管是位太太,一開口就問:“你不介意有一個女性上司吧,”子佳均覺非棲身之所。 終於找到一間美資公司,人事部說:“曾小姐,我們這個職位薪酬福利均佳,你的條件十分適合,但是需長駐上海。” 子佳狠一狠心,“多久?” “兩年一個合同,宿舍在淮海路,設備非常完善,另有保姆司機,曾小姐,你是上海人,擅滬語國語,再好不過。” “幾時出發?” “今天下午就要人,上手在上海結識一位瑞士商人,要嫁到蘇黎世去,老板說,他至怕女職員談戀愛結婚生子,一個個離職做歸家娘,害他又一次再一次登報聘人。” 子佳不語。 “曾小姐,我們希望你長期服務。” “我可以馬上簽合同。” “曾小姐,五湖公司在內地亦有發展,他們沒想到你是個人才?” “所以呀,”子佳接著說,“懷才不遇,焉得不走。” “這倒是真的。”怪同情的口氣。 索性闖一闖,幸虧己無親人,無牽無掛。 合同細節還令子佳滿意,她決定跑到此地為止。 回到家,脫下高跟鞋,揉一揉足趾,坐下來,歎口氣,幾時輪到它們也可以穿西裝去見工。 門鈴一聲,衣蓮捧著鮮花糖果來探望她。 子佳用手指著她,“不準提張天和三個字。” 衣蓮賠笑,“不是說不再生氣了嗎?” “太不爭氣了,你們以張天和為太陽,圈著他團團轉,抗拒不了他那萬有引力,最好還把其他人等也帶進軌道跟住一起運行,真沒出息。” 衣蓮訕訕地,隔一會兒問:“這批箱子都去上海呀?” 真厲害,連曾子佳都才是剛決定,張天和已經知道了。 “上海呢,”衣蓮咳嗽一聲,“不是不好住,可是對一個單身女性來說,真是怪悶的,獨身漢就比較適合。” 子佳訝異,“這像是在說台北。” 衣蓮歎口氣,“全世界都一樣啦。” “依你說,怎麽辦?” “留下來慢慢找適合的差使,心情欠佳,勿做任何重要決定,你說對不對?” “衣蓮,所有公司遲早都走這條路線,現在不流行派駐歐美矣。” “可是你此刻心情不好——” “胡說,為何硬派我受到創傷,你是張家幫中堅分子,與你瞎纏真是浪費時間。” 半晌衣蓮說:“上海此刻氣溫已達攝氏三十八度。” 哄撮無效,開始恐嚇。 子佳答:“有空調。” 衣蓮聳聳肩,“我才不會去。” “你要服侍小嘉寶,想去也沒得去,酸葡萄,故說不要去。” “曾小姐,如果有異性對我像張某人對付你,我就會很感動。” “嗬,男人放你於迷宮,叫你摸來摸去,兜兜轉轉,他在一旁笑嘻嘻看你墮人五裏霧中,你就很感動?” “所以,觀點與角度不同。” “衣蓮,吃完這塊蛋糕,你好走了,多點時間陪女兒,她才是你終身伴侶,老了你要靠她指路。” “你喜歡孩子?” 子佳點頭,“給我一個好的環境,我會生四個女兒。” “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白白錯過機會。” 子佳服帖了,張天和麾下說客如雲,個個鼓其三寸不爛之舌,前來打動曾子仆脆弱之心。 “夠啦夠啦。”子佳幾乎把衣蓮推出門外。 她決定把小公寓留著,一個人總得有個存身之地,放假可以回未住上幾天,自己的窩勝過朋友的家。 子佳向衣蓮惜家務助理,每兩個星期一次來抹抹灰塵,噫,她可以上路了。 張天和終於在她出門前一天前來按鈴。 子佳連日操心,已經十分疲累,實在沒有力氣表示她的不滿,隻在門口問:“有什麽事,有什麽話?” 張天和尚來不及回答,對麵鄰居的門忽然打開,一位老先生冷冷他說:“我明天就搬出這幢大廈,恥以為伍,隨得你怎麽胡搞!” 子佳愕然,剛想答辯,那老先生已經嘭一聲關上門。 子佳氣結。 張天和笑,“我是你,我就把公寓租給三個十來二十歲的女孩子。” “你沒聽說他也明天搬?” “你怎會被鄰居誤會為不良女性?” “被人誤會毋需理由。”子佳萬分感慨。 “我恐怕在走廊講話會進一步妨礙那位老先生。” “請進來坐。” 張天和鬆口氣。 子佳開一支啤酒給他,兩人對著瓶口對喝豪爽,一如老友。 張天和看看四周,“你真要走了?” 子佳語氣溫和,“我恐怕是。” “到了內地,有事不妨找金星的;日同事。” “我曉得。” 張天和攤攤手,“現在,我隻好一個人赴天理的訂婚禮了。” 子佳會心微笑,“你不會的,張天和,二十四小時內你一定可以找到適合的伴侶。” 張天和啼笑皆非,“曾子佳你對我估計太高了。” 子佳隻是笑。 半晌張天和問:“子佳,為什麽不喜歡我?” “我不敢高攀。”子佳十分謙遜。 “我願意改過一些陋習。” “千萬不要,你很好,不要為任何人改變什麽,免得日後覺得委屈,盡管我行我索可也。” 張天和有點沮喪,“我倆沒有緣分。” 籠統地可以這樣說,兩個人的背景、外型、性格、誌向其實全部不重要,關鍵在於有無在一起的緣分。 “有見蓉蓉嗎?” “我們一早已經分開,有事她找衣蓮,大家仍是朋友。” “這點大方我很欣賞。”子佳說的是真話。 張天和站到窗前,看到樓下去,“我留戀這幢小公寓,因這裏我曾與你無所不談,你不貪圖我什麽,你也從不故意討好我,我與你平起平坐,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想,噫,何苦把車蓉蓉變成曾子佳呢,原來我喜歡的就是曾子佳。” 子佳卻一點沒有浪漫情懷,她看了看腕表,隻想早些休息,奇怪,不愛他就是不愛他,少女時期,子佳試過與男伴聊到天亮,有講不完的話,對張天和,始終似老朋友,心不跳,臉不紅,完全沒有“哎呀時鍾假使可以從此停止就好”的感覺。 張天和轉過頭來,“感情不是可以培養嗎?” “是可以,”子佳的聲音更溫柔,“但你又何必那樣委屈呢。” 張天和說:“你一直都是對的,子佳,祝你順鳳。” “張天和,找到新女友帶出來給我看看。” “你的口氣開始像我母親。” “我會把這話視作一種恭維。” 她送他出門。 子佳朝對門叫:“看到沒有?並沒有在此過夜!” 張天和揚揚手走了。 那夜子佳睡得很好,天亮,鬧鍾把她叫醒,她起床梳洗,精神如常,像是世道已慣的樣子。 行李都準備好了,門鈴響,以為是司機,卻是衣蓮。 “你來幹什麽?” “我來送行。” “不必了。”子佳感動。 “你把我當朋友就不必說不必。” 衣蓮身後跟著司機,吩咐他把幾隻大箱子先抬下去,然後她為子佳打點早餐,替她把水電煤氣掣關掉。 兩人說說笑笑,把離愁減至最低。 “張天和情緒沮喪,他同我說:‘子佳情願自我放逐也不肯與我相處,我真有那麽可怕嗎?’” 子佳笑答:“過兩天他會好的。” “是,屆時我又得應付那班輕桃女。” 子佳看著衣蓮,“你們好似對張天和囂張的濫交視若無睹,為什麽?因為他略有財勢,抑或他是男性?” 衣蓮怔柱,半晌結結巴巴說:“他未婚,情有可原。” “尺度太寬限啦,換了是個女同胞,你會給予同等的容忍力嗎?恐怕離過一次婚人格已值得懷疑了吧。” 衣蓮辯白:“不,我不會那樣想。” 子佳笑,“可是你確實覺得張天和有許多優點。” “他作為老板,的確尚算大方公正。” “作為男伴呢?” 衣蓮回答不出。 “此人不知貞節為何物,對不起,偏偏這正是我十分重視的一種情操,是以張天和客觀條件再好,也不合我意。” 衣蓮唯唯諾諾。 “你以為這種人婚後會改變思想行為?做夢啦,在他心目中,女性地位永遠似填他空檔的一隻隻棋子,這種職位,簡直不入流,我情願流放到戈壁去找生活。” 衣蓮駭笑,替子佳挽起手提行李。 子佳仰一仰頭,“走吧。” 原來衣蓮叫來兩輛車,一輛九座位專用來放行李,此人辦事一向細心周到。 到了飛機場,辦妥手續,有時間喝一杯咖啡,二人正向茶室走去,忽聞一陣擾攘之聲,隻聽得有人說:“看電影明星,有明星出外景。” 子佳笑,“看,做明星風頭多勁。” 她倆在咖啡桌上坐了十五分鍾。 衣蓮密密叮囑:“子佳,目光別淨放在公事上,四處瀏覽,看看有什麽好的對象。” “真的,你說得對。” “這兩年不必添妝了,把錢省下來,無節蓄無自尊,你應當懂得這道理。” “衣蓮,這番話我很愛聽,謝謝你。” “時間到了,祝你事事順利,有空給我打電話。” 子佳與衣蓮緊緊擁抱。 她獨自走上飛機,坐好,忽然覺得孤苦無比,趁無人看見,悄悄落下淚來。 正在此際,忽然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子佳。” 子佳吃一驚,印幹臉頰抬起頭來,不禁喜出望外,“蓉蓉!” “嘿,子佳,我一早已在外邊櫃位處看見你,沒命價朝你揮手兼擠眉弄眼,你隻是視若無睹。” 原來眾人要看的明星是車蓉蓉。 “你坐哪裏?” “我做了手腳,坐你身邊可好?” “好得不得了。” 蓉蓉坐下來,摘掉頭上鴨舌帽,隻見她穿牛仔褲,大襯衫。球鞋,一臉素淨,恢複年輕女子該有原貌。 “你出外景?” “是,到上海外灘去取一個鏡頭,來去匆匆。” “拍戲生涯原如此。” “唉子佳,苦得要死,身為新人,進得片場,位位都是爺叔大哥,肚子餓,全體吃便當,累到極點,隻能乞丐那樣打地鋪眠一眠,一點尊嚴也無,已試過五天沒洗澡,還不曉得有沒有機會走紅,為什麽呢,嘎,到底為什麽?” 子佳微笑。 可是車蓉蓉笑容滿臉,信心十足。 但忽然歎口氣,“有時真想念張宅那個大泳池。” 子佳一怔。 是,那個泳池,長方形,四周圍鋪著紅磚,一旁的草地上種滿紫藤,夏季,在這種時候,一串串花重重疊疊掛下,清香撲鼻,遊倦了,上來躺藤椅子上,由仆人遞上一杯冰凍香檳,緩緩啜一口,耳畔響起輕音樂…… 車蓉蓉又問:“你說,子佳,為什麽呢?” 真的,為什麽呢? “真笨,有福不享,自我作賤,是不是,子佳?” 是,真是,說得一點不錯。 她與車蓉蓉合共長歎一聲。 “咦,子佳,你到上海去幹什麽?” “公子” “多久?” “兩年,蓉蓉,這是我的新工作。” 車蓉蓉張大嘴,十分吃驚,大眼睛中露出同情的神色。 子佳連忙補充:“假期非常多,來來回回,十分方便,我打算趁長周末回來做頭發之類。” 過一會兒蓉蓉輕輕問:“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曾子佳至少已經問過自己一千次。 她終於回答:“這是我同你選擇的路。” “迂回艱苦,會有合理的報酬嗎?”蓉蓉問。 “我相信會。” 車蓉蓉握住曾子佳的手,閉上眼睛休息。 子佳看著她年輕飽滿有充分自信的麵孔。 子佳微笑。 經過此事,車蓉蓉不是以前的車蓉蓉,曾子佳也已非原先的曾子佳。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