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十周年那日,下班,我驅車去買了五十朵玫瑰花,然後開車回家。一路上塞車,但心情好得無與倫比,一路哼著歌,從《蘭花花》到《日升之屋》。 到家已是一身臭汗,我那輛自動排檔的福士威根並沒有冷氣。 我用鎖匙開大門,女傭人正抱著小兒子在窗口看風景,她稱呼我,“先生。”然後叫小宙看我,“看看,爹爹回來了,叫爹爹呀。” 小宙才一歲大,咿咿咿咿的喚我。 我充滿幸福感。這是我的家,是我一手建立的家。 “美眷!美眷!”我喊。 女傭笑,“太太在廚房做明蝦沙拉。” 美眷推開房門,笑問:“什麽事?” “美眷!”我把花擱在桌上,“祝你快樂,希望我們還有許多的十周年。” “揚名,”她完完全全的被感動,“這麽多的玫瑰。” “來,讓我們做一個擁抱。”我說。 她張開雙手,我們擁成一堆,美眷咭咭的笑個不停,女傭佯裝看不見,抱著小宙進房間。 我坐下,把雙腿擱在茶幾上,舒出一口氣。 “美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盡量放鬆聲音。 “嗯!”她早已揚起一條眉。 “是,是的,”我說,“我已獲得升職,今天宣布的。” “揚名!”她尖叫起來,“噢,太好了,太好了!” 我笑起來,“我不是說過嗎,我知道他們會升我的!” “可是這麽快!你現在職位是什麽?”她狂喜,“告訴我!揚名,告訴我!” “創作部主任。” “揚名!”她親吻我。 “而且加了薪水。”我說。 她笑得像個孩子似的歡愉。 我在這一刻覺得生命還是有意義的,我的勞苦得到了報酬。 靜下來的時候我問:“小宇呢?” “外婆家。”美眷說,“今天晚上隻我們兩個人去慶祝,是不是?” “當然。” 她把玫瑰花插在一個瓶子裏。 瓶子深藍色,有金色的花。我從未見過這件東西。我問:“這花瓶是你買的?” “是。”美眷抬起頭。 “下次買水晶的,水晶玻璃好看。” “太素了,揚名,”她責備我,“你最好什麽都黑白兩色,沒些喜氣。” 我笑笑。“小宇這次測驗如何?”我問。 “差透,錯字極多,”她答,“三年級功課就這麽深,就快全部英語對白,我根本應付不來了。” 我點點頭。“我們吃完晚飯去把他接回來。” “我去換衣服。”她說。 美眷進去準備。 我躺在沙發上。 我會有一間私人寫字間,有專用電話,有女秘朽替我寫信。我得意地微笑,雖然工作又重又繁,人事關係複雜,到底任何人說起香江電視公司,也得提到施揚名這三個字。 我雖然不是一個自大的人,此刻也有點暈陶陶。我決定縱容自己,好好的陶醉三天,然後再從七重天走下來,從頭苦幹。 美眷換好衣服,她穿一件花襯衫,配條鮮黃色褲子。 “芽長褲嗎,”我詫異,“我們還要去跳舞呢。” “長褲也可以跳舞。”她說。 “換裙好不好?”我建議。 美眷笑著說:“真嚕嗦,在公司升職,回家也想升職。大兒子都八歲了,你還管我穿什麽衣服。” 但是她還是進去換好裙子出來。 我告訴美眷:“將來我的工作會很忙很忙,你不要疑心,也不要擔心,你要了解,這是我的事業,我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美眷說道:“你知道我從來不是一個多疑的人。” “美眷,”我說,“多謝你把家裏管得頭頭是道,這十年來,十年了,美眷,我們結婚竟十年了。” 我們選有燭光的夜總會,吃法國菜,我還點好香檳。 十年的婚姻,我們吵過架,鬧過意見,生活上不愉快的細節,不順利時的風浪,我們都一一克服,真不容易。 美眷嫁我時才十九歲,我二十三,剛剛升中文大學。 為追求她,幾乎升不了級。 我微笑,“那時多少人追求你。” 美眷笑問:“是嗎,你認為是?” “當然,上門來求的人太多,門限為之穿,”我笑,“我都不知道排隊排在什麽地方,幾乎有種蓋士比等黛茜的感覺。” “你以前也就是那個樣子!”美眷橫我一眼,“說話隻有自己明白,咕嚕咕嚕,來了就不走,賴在那裏跟我弟妹鬧,除媽媽外,誰也不喜歡你。” “我是很感激媽媽的。”我笑說。 “後來是怎麽嫁給你的呢?”美眷罕納的問。 “我有沒有恐嚇你說要自殺?”我問。 “才不怕。”她說著一邊笑。 我向她求婚,她不答應,那時她與一個紗廠小開走得很近。那小開天天開著雷鳥跑車去接她。我也不知道是怎麽贏得她的芳心的。 反正她當時嫁我是真的下嫁,她長得美,年輕的時候像個洋娃娃,十九歲還沒有中學畢業,功課極差,但是她品性溫柔,真像依人小鳥。 我們結婚並不鋪張,也沒有鑽石禮金,她真是個好女孩子,一點也沒有做奇貨可居狀,就這麽跟定了我。 她對大事小事都沒有主張,我說什麽,她依賴性非常的重,同時也並不是個好主婦,她缺乏組織能力,不懂家務,因此我們一直有傭人。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美眷令我知道我的職責所在,因為我必需要照顧她的精神與物質生活,所以我不得不做下去,每個月終發薪水的時候,我非把現金支票交到她手中不可。這使我有種大功告成的感覺。 美眷。 如花美眷,我的愛妻。 她的溫馴永遠是我的強心劑。 一個楚楚動人的小婦人,到現在為止,也不是不像一個孩子的,很多時候,我並不忍把我的勞累告訴她,她不會明白,我也不要她明白,我是男人,她的丈夫,一切應由我負責。如此便十年了。 飯後我們跳舞盡興。 美眷的舞步並沒有退步。 我問:“記得嗎,當年我接你放學,然後去跳舞。” “是的。”她笑,“然後有一天你說零用錢花光了,替人補習的酬勞也用得一幹二淨,我們才到公園去坐。” “為什麽嫁給我?”我問。 “十年後才問?”她笑。 “當時太驚喜交集,十年後才鎮定下來,真的,為什麽偏偏選中我?” “媽媽說你最好,覺得你是有出息的,小兩夫妻要相敬如賓,她說,嫁有錢人家未必有幸福,媽媽一向覺得我比較鈍胎。” “你才不鈍。”我說。 “中學都沒念好。”她笑道。 “沒關係,有什麽遺憾呢?做妻子與母親並不需要學曆,需要的是愛心。” “揚名,你說話別這麽文諂諂的好不好?” “我買給你看的書,看了沒有?”我問。 “沒空,我到三姨家玩牌去了。”她說。 “那兩本張愛玲實在很好,你不是鬧著要看書嗎?” “有空時看,小宙鬧肚子,我晚上沒睡好,沒精神看書。” 我瞪她一眼,她嬌俏的笑。 “揚名,你別像逼學生似的好不好?”妻說。 “隨得你,老周小王他們說起張愛玲的時候,你別吵說我不叫你看。” “張愛玲?”她喃喃地,“名字一點也不像個作家。” 我忍不住笑,“你懂什麽。” “噯,探戈哈騷,揚名,陪我跳這個。” “我跳不好。” “來,別怕。” “好好。” 美眷稚氣還是很重,這是她特點。 過了節日。慶祝過後,我又打回原形,開始變本加厲的忙。 創作組的工作無窮無盡,屬下的每個職員都有點脾氣,很難侍候,整天我就低聲下氣的哄著他們,幸虧工作進度很好,雖然如此,上任以來,我從沒有準時下過班,常常留到七八點,然後與同事出去晚飯。 開頭的時候美眷打過電話來聯絡,但每次我都在開會,她就很放心,漸漸不是每天來問,無論她什麽時候找人,我永遠在忙。 周末有時也要回公司。 美眷說:“你快忙壞了,看看臉上已瘦掉一圈。” “放心,我的部門很上軌道,一切在控製之下。越來越穩,不久便可以輕鬆一點。” “老板請你倒是劃算。”美眷說,“我已經有好久沒跟你說話了。你在香江電視公司的時間比在家多。” “老夫老妻,”我笑,“有什麽好說的?” “哼!聽說你手下有幾個頂風騷的女編劇。”美眷笑道。 “別亂說話。”我正容道,“我的編劇都是最優秀的。” “我開玩笑。”美眷說。 “你別多心,知道嗎?”我拍拍她肩膀。 “星期六下午帶小宇去遊泳好不好?”美眷問道。 小宇放下功課,馬上應,“爹爹帶我們去遊泳。” 美眷說:“快做算術,問你功課的時候怎麽不見你如此熱心?” 小宇裝個鬼臉,走到我麵前,“爹爹,星期六去遊泳。” “好,一定去。”我答應他。 小宇仰起頭笑。 但是我接到通知,星期六要開一個大會。 “為什麽?”我問秘書瑪莉。 瑪莉說:“總經理說營業部來了新經理,要介紹一下,並且大家聽聽營業部的新方針。” 我說:“哦,新奶媽來了。” “奶媽?”瑪莉不解。 我笑,“你不知道嗎,總經理一直說我們所有的劇集都是嬰兒,如果營業部拿不到廣告,就等於嬰兒沒有奶粉供應,營業部經理還不就是奶媽?” 瑪莉笑著出去。 製作部老周過來找我說話。 “營業部怎麽老換人?”他問我。 “咦,”我笑,“你問我,我問誰?” “聽說換了個女人來。”老周說。 “不稀奇,現在身居要職的女人很多。”我說。 “你肯替女人做事嗎?”老周問,“你不介意?” “隻要她有工作能力,男人女人難道還兩樣不成?” 老周搖搖頭,“女人該坐在家中看孩子,不應出來跟男人搶飯碗。” “你這是什麽年代的古老想法?”我取笑他。 “男主外,女主內,千古不移的道理。”老周說。 小王加進一張嘴,“這姓任的女人很厲害,是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的MBA。” “跟我們沒關係。”我說。 “怎麽沒關係?當然有,同一個機構的人。”老周道。 我聳聳肩,“河水不犯井水。” “哼,你走著瞧。”老周歎道,“不是好相與的。” 老周小王走後我問瑪莉:“真有這麽厲害?真的?” 瑪莉說:“周先生一向不喜歡與女人打交道的。” 嗬。 第二天老周受營業部經理修理的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 製作部提上去供廣告客戶參考的計劃慘被駁回。營業部發信回來,警告製作部不得再做越權舉動。 老周臉色發白,“真是倒黴!誰要管這種閑事,可不也就是他們那個部門開始建議的!” 我笑,“看,吃力不討好!” “製作部當然知道片集有什麽特色!建議一下,有什麽不對勁?”老周氣得那樣子,“牡丹雖好,也還需綠葉扶持,我看她單人匹馬走到幾時去!” 老周把文件夾子丟在桌上,我一打開,滿滿的紅字改正了他的英文文法,其中有數句旁邊用中文批著:“不明所以然,不通,無可救藥!” 我笑。 典型女人作風。 我問瑪莉:“是任小姐的筆跡?” 瑪莉看我一眼,“不是,是任小姐秘書琳達的字。” 老周氣呼呼,“小鬼升城隍。” 我說:“老周,你是製作部主任,身居要職,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別鬧笑話給別人知道。” “是,我知道,我明白,以後我就管製作拍攝的事,什麽都別來問我。” “這又不對了,這變成鬥氣了。”我笑。 “你別管。”老周麵色煞白,“事不關己,己不操心,這個任思龍實在太過分。” 我問:“她叫什麽名字?” 老周衝出我的房間,大力關上門走。 我問瑪莉:“她叫什麽名字?” “任思龍。” “很好聽的名字。”我說,“新上台的官兒,總得顯顯威風。但是老周為什麽又跑去提供營業方針?” “是總經理要的,說是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 “可是找皮匠也隻該在營業部找,不該找到製作部去。”我說,“他們外國回來的人,最恨越權。你讀過彼得·杜拉克的(管理實鑒》沒有?” 瑪莉說:“是。”她笑。 我問:“下午我有什麽事?” “有。有得很。兩點鍾我們長篇劇集所有導播與編劇開大會。三點你得過海去見總經理與任小姐,早約好的。”瑪莉如數家珍。 “真好!”我說,“我真愛這份工作,我小兒子都快不懂叫爹爹,我賣身給香江電視了。” “還有,方小姐說做不下去,要跟你辭職。” 我跳起來,“方薇?我的天,我的台柱,這次又是什麽的道理?” “方小姐說她與林士香無法合作。” “為什麽?”我問,“他非禮她?抑或他不肯非禮她?” 瑪莉笑,“你知道方小姐主觀太強,脾氣壞,她與林士香吵嘴。” “林是當今最好的電視導演,我真不明白。”我捧著頭,“他們倆真是一對。” “我看你並沒有時間見方小姐。”瑪莉說,“你一一” 我的房門被踢開來,“誰說沒有時間見我?”方薇杏眼圓睜,“我拚著一死,敢把皇帝拉下馬!” 我虛弱的說:“方薇,這是創作組,不是革命組。” 她坐在我對麵,一個個字說出來,“我不幹了。” 我苦笑說:“我讓林士香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誰要這種狗屎導演向我道歉?”方薇大聲說道。 瑪莉說:“施先生,電話。” 我接過話筒:“哪一位?” “揚名!”是美眷,“小宇在這裏大跳大叫,要去遊泳。” 我忍不住了,“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對牢我大跳大叫,我有什麽辦法?” “可是你答應過小宇去遊泳的。”美眷說,“你向他解釋,不然他不肯罷休,” “你替我好好揍他一頓,”我說,“辦公時間不要來騷擾我。”我重重放下電話。 我轉頭跟瑪莉說:“明天叫林士香來一次。” “明天星期日。” “那麽星期一。” “是。”瑪莉說。 “方薇方小姐,”我說,“讓我們先出去開會好不好?過了今天才說,乖一點。我會叫林士香來好好審他。” “我不出去。”她說。 “外頭全世界人在等我們,你別這樣好不好?” “星期一。”她說出限期。 “一定,星期一,編劇跟導演沒有殺父大仇,方小姐,星期一一定為你擺平。” “你告訴林士香,我的本子要改拿回來我親手改,我不要別人亂動,尤其是他。我總得對我的出品負責任吧?” “一定。”我保證。 她走了。 我才到會議室坐下,瑪莉又說:“施太太找你。” “說我沒空。”我說。 一坐下來就直說到三點半,有好幾個問題爭論不下,我很想獨裁地下個決定,但是我必需要令我的編劇快樂,不快樂的人做不出成績。 於是—— “女主角為什麽一定要穿白色,衣服的色素根本無關重要。虛偽、做作。” “你懂什麽,白色代表什麽你知不知道?” “服裝的顏色有統一的必要,白色在這裏代表孤僻,潛意識對現實不滿,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以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狗屎。”瑪莉說。 “有道理,白色配冷豔的性格正好。”我說。 “黑色才冷豔。” “女主角出走以後,回頭的理由不充分,她根本與丈夫不和,他病了不關她事。”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現在不是粵語式的情感,老天,夜夜換情郎的女人豈不是欠下數億年的恩典?” “另外找一個理由。為了子女如何?” 我心中暗暗著急。 瑪莉說:“那邊催你去開會,車子在門口已經等了三十分鍾。” 我說:“這裏比較重要,問問香港那邊能不能改期?” “任小姐要與你說話呢,總經理的秘書來催了。” 我歎氣,“為什麽任小姐非見我不可?創作組與營業部風馬牛不相及。” “但是任小姐要知道我們這邊的事。” “給我兩粒阿斯匹林,我頭痛。” 瑪莉把藥給我。 我對在場的審閱說:“你們談下去吧。我跟瑪莉到香港去見個人。” 在車子上的時候,我還是在問:“為什麽任小姐不到創作組來?” “她要與總經理說話。” “大買賣!”我揮手,“香江電視就她這個人是舉足輕重的,要命。” “施太太說小宇哭得一頭汗,睡了。” “我回家才能管這些,以後施太太再來電話,告訴她,我忙的時候別來煩我。” “是。” 車子到中環,我與瑪莉下車趕到寫字樓。 總經理一臉笑容迎過來,“施,我看過連續劇的大綱,好極了。” “謝謝。”我放下公事包。 偌長的會議桌那一頭坐著一個女子,她板著臉,幾乎是瞪著我的。 我看一看總經理。 “我來介紹,”總經理還是個老好人的態度, “思龍,這是施揚名,創作組負責人。” 我賠笑,想伸手,但馬上想到西洋禮節,要等她先伸,可是她動也不動。 她看看手表,“遲到四十八分鍾,施先生。久仰大名,久候光臨。”她冷冷地說。 我僵住了。 總經理打圓場,“來來,大家都忙,交通不便,時間不容易控製。” 我坐下,瑪莉坐我身後。 到這個時候我才有機會看清楚任思龍。 她看上去約二十七二十八歲,頭發梳在頂上,臉是長圓型,鼻子嘴唇都不見得很美,但是眼睛很圓很有神,濃眉,皮膚帶一種奇怪的顏色,白膩中透點青色,略略化妝過,可惜看上去還是稍嫌病態。 她的發腳很長,耳上戴珠耳環,一身白色的細麻長裳。 我忽然想到剛才創作組開會的對白—— “……白色在這裏代表孤僻,潛意識對現實不滿,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以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老總開口,“施,你聽聽思龍的意見。” 她把頭側一側,看牢我說道:“施先生,我們要出去兜售的貨品來自創作組,希望你多多合作。” 我欠欠身,“我會盡力而為。” “我們需要資料。” “一切資料已經由製作部與宣傳部奉上。”我說。 “製作部給我們的是意見,我們不需要意見,我們已有太多的人材提供新意見。” 我想到老周的慘案。 “那麽宣傳部——” “他們是飯桶。” 我驚震,“任小姐——” 她不耐煩的揮手,“我看見飯桶的時候認得出來!” 我轉頭看著老總。我簡直不相信有這樣的女暴君,說話如此不留餘地。 但老總隻是微笑。 我忽然覺得疲倦、勞累。 我們隻是老板手下的一群鬥蟀,老板並不在乎我們互相吞噬,隻要對他有利益。我們工作的狂熱……真可憐,何必呢。這是我自從出來工作開始,第一次覺得累。 我抬起頭,看牢任思龍。不。我不會成為她的踏腳板。 我問:“任小姐,你希望我如何與你合作?” 她順手拿起一個文件夾子扔在桌上。 她冷冰冰的說:“機密!一切都是機密。為什麽你們不在臉上也蓋一個機密的印子?” 我的怒氣漸漸上來,我也淡淡的說:“任小姐,我不知道你指什麽。” “你們告訴營業部什麽?你想我可能做得成生意嗎?‘長篇時裝連續劇’、‘香江劇場’,這有什麽意思?客戶問我,內容如何?對不起,機密。什麽人主演?對不起,機密。劇集叫什麽名字?對不起,機密。你以為客戶是第一號羊牯瘟生?” “任小姐,我認為你不明白我們的製作方針……” “我不需要明白,我隻想把廣告時間賣出去,給我合理、充分的資料,以便我去做生意。” “任小姐,我們不能夠。” “為什麽?” “你大概沒有在電視台做過工,我們一定要保密。籌備多時的劇集,稍不小心泄露情節,容易被抄襲。” “隻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 “至於客戶買與不買,”我站起來,“那是你的責任,你的本事,你的工作,我不能幫忙,除非公司整個政策改變,否則我不能提供資料,人多嘴雜,全香港在問要知道整個故事的發展,我們也不用玩了。” 任思龍緊閉著嘴,看老總。 老總咳一聲,“可否略略使思龍易做一點?” “我們一向讓客戶看第一二三集,但是在現在還未開拍,透露過多實在太擔風險。”我說。 “但是思龍想早點爭取客戶。” “客戶買的將是對我們的信心。”我說,“我們不能印了本子到處站在街上分發。” 任思龍說:“你叫他們如何拿錢出來買看不見的東西?” 我說:“那是你們家的事,香江電視營業部閣下自理。” 任思龍看牢我,不響,隔了良久,她的臉色反而緩和下來。 她說:“很好,謝謝你的合作,施先生。” 我說:“老總,我沒什麽話要說了,如果你早通知我不過是這麽簡單一回事,我可以派瑪莉來。” 任思龍打開皮包,拿出一支煙,自己用打火機打著。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好的,”老總送我,“施,好好的幹。” 我點點頭,拿起我的公事包,瑪莉跟在我身後。 在電梯裏瑪莉微笑。 她說:“波士,說得好,替我們出了一口氣。 我答:“任小姐應該把精力用在對外,不應與內部起哄。” “是。” 我們找到車子,瑪莉問:“還回創作組嗎?”我說不,我要回家,我倦得要死,而且心情不大好。 瑪莉說:“明天看開會記錄也是一樣的。” “自然。”我說。 車子先送瑪莉,等我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 我用鎖匙開門進去,看到一地的玩具。 我揚聲,“美眷。” 美眷並沒有應,我皺起眉頭。“美眷!” “什麽事?”有聲不見人,像劇本中的OS。 “把客廳收拾一下。” 美眷自房內出來,一邊抱怨,“小宇不過想你在電話中安慰他兩句,你連電話都不聽。” “下次有事沒事別找到辦公地方來,”我說,“小宇你應該製得住他。” “你今天是怎麽了?”美眷奇異,“一定有事,對不對?平常你不是這麽急躁。” “自然。”我倒在沙發上,“今天累極了。” “你天天都累,但是不見得像今天這麽壞脾氣。” “有沒有冰牛奶?拿一杯來。” “好的。”她進廚房去。 我聽到開冰箱關冰箱的聲音,美眷拿著牛奶杯子出來,我接過一連喝了半杯。妻子到底是妻子,一個男人累得不想動的時候,妻子是鼓舞。 我說:“今天在老總那邊碰到個怪物。” “嗬?是什麽人?” “女人。” “女人?什麽女人?” “營業部經理,真受不了,”我說,“天下竟有這種女人,把我對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壞無遺,我沒有見過這麽可惡的女人。” “你對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問。 我微笑,“像媽媽,像你,好印象。” “你媽媽在你七歲時就去世了,你記得?” “當然記得。”我說,“我怎麽不記得。” “這女人對你做了些什麽?”美眷很好奇。 “沒做什麽,我跟她爭辯一場,毫無結果。” “長得美嗎?” 我仔細想一想。“毫不起眼,很普通。” 美眷說:“他們說有才幹的女人通常長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舉止也上等,就是凶得緊。” “算了。”美眷說,“快上床休息吧。” “以後看樣子還有得煩呢。”我笑,“咱們已經鬧僵了。” “這就是你的不對!好男不與女鬥。” “誰也不是如來佛,我簡直忍無可忍,” “洗澡吧。”妻說。 “對了,小宇結果如何?”我問,“吵得很厲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應給他買玩具,他這才不響了。” “你太縱容孩子。”我不滿,“弄得他沒大沒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與我在家混得爛熟,自然不怕我,孩子們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裏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說,“講來講去沒個結果,睡吧。” 我靜靜的喝完牛奶。傭人在工人房裏顯然還在看電視,我聽見有音響傳出來。 電視。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個惡夢。看到任思龍穿了黑皮衣黑皮褲,手中揮舞棍鞭子,在寫字樓操來操去,大聲呼喝職員做工。 真是惡夢。 跟現實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歡這個女人。 星期天我幾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懶,美眷帶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與老周小王說到任思龍。 “不喜歡她?”小王說,“你會恨她,製作部電話不通,她叫老總發通告說公司電話不可講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問。 “工作能力倒是強得驚人。”小王說,“你不會相信她把陳年爛片都賣了出去。” 我問道:“是什麽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呢?” “她又不是熱愛工作,”小王說,“她是在發泄,她非把她麵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變態。” “真的嗎?”我問,“你從哪方麵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說,“妙齡女郎,應該做些什麽事?” “買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個男朋友談戀愛。”我答。 “是,可是為什麽任思龍隻喜歡工作?”老周問。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我說,“何必要說給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時都在寫字樓,有男人可以容忍這個?” 瑪莉走進來,“施先生電話,是方小姐。” 於是我接聽。“施某人。”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麽樣?”我問。 “我的電話號碼怎麽每個人都知道?”她問。 “我不明白,”我說,“請解釋。” “宣傳部半夜三更打電話叫我到公司協助宣傳,我幾時變宣傳部的人了?再過三兩個月,門房也打電話來,接線生也打來,我還活不活?睡不睡?一點係統都沒有!”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問,“宣傳什麽?” “宣傳敝公司人材鼎盛。”方薇說,“拿去給客戶看。” “這件事我會調查。”我說。 “還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麽了?” “我下午給你答複。”我掛電話。 瑪莉走進來,“施先生,昨天的開會報告。”她提醒我,“今天下午決定選角。” 我問:“瑪莉,你知道宣傳部找我們這組的人幹什麽?” “拍照。” “沒有人問過我。”我說,“或者我們不喜歡拍照。” “但是營業部派來的人——” “營業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帳。” “不準拍。”我說道,“方小姐不肯做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應了。”瑪莉說。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我提高聲音,“這部門發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沒有過分吧?” 瑪莉說:“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我問,“五年來你並沒有失過職!” “我以為開會時你與他們有默契……”瑪莉的聲音低下去。 “瑪莉,取消這件事。” “可是——”她哭喪著臉。 “可是什麽?” “她們已經在打燈光了。”瑪莉聲調可憐。 我站起來拉開門,剛好看見任思龍自外頭進來。 白色的鬆身裙子,領子旁繡一行白色的花。 在陽光下,我才發覺她有這麽漆黑的頭發與眉毛。 她臉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裏像含著一塊冰,寒氣噴人,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視著她。 “任小姐,”我說,“你應該先征求我同意。 “你的職員已答應了。”她說道。 我忍耐著,“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應該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權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經強調這一點。” “我們是同一間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門。” “我隻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見功。” “你錯了,任小姐,”我說,“請你與攝影師回去。” “我能用你的電話嗎?”她還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請便。” 她撥了電話,站在那裏,背著我,低聲說話,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條,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歡白色,也很喜歡這種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認,穿在她身上,的確是有極佳的效果。老遠一眼便看見她,可惜與她討厭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為人並不可愛。 任思龍掛了電話,轉過身來,手按在話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這個舉動,電話鈴響起來。 她聽也不聽,馬上把話筒遞過來,說:“施先生。” 我接過電話,那邊傳來老總的聲音:“是施嗎?” 我立刻明白了。這卑鄙的女人!剛才她背著我打的電話竟是向老總求救的。 “我在。” “施,本來星期六是打算征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龍趕時間,這一個月來她都忙瘋了,略不周到之處,你原諒她,她是女孩子,再說,叫創作組協助宣傳,是我的主意。” 我隻覺得一切風光都叫她占盡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隻好說:“是。”便掛了電話。 我看著任思龍,她的圓眼睛裏忽然閃過一絲笑意。我恨這個女人。 我表麵上很大方的說:“請盡量方便。” 她得體地答:“謝謝。” 我恨她。 我轉身入房,老周與小王早已離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導演,”我說,“請與我們的大編劇和解吧,你們這些大人物饒饒我這個小角色吧。” “你怎麽了,施?”林吃一驚。 “沒什麽。”我歎口氣坐下來,“你有什麽事?” “是你叫我來的。”他說。 “嗬對了,我叫你來的。”我說,“方薇說你與她不和。” “我?”他跳起來。然後開始他的演說。 他一直叫一直解釋,我隻是模糊的看著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潰了。 終於他在半小時後靜止。 我說:“林士香,我們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讓我改本子中任何一個字!你說,是她拍還是我拍?你說。” “你很幸福,你還不知道,方薇對你那麽好,你看不出來?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還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個什麽樣子的呢!”我說。 “你是什麽意思?”林士香說。 “這樣吧,你們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議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麽一步半步,我怕她會乘勝進擊,把我逼死在牆角,你不知道,有些場次與鏡頭是根本無法拍攝的。”他苦悶的說,“然後她反問我:沒法子?人家誰誰誰都拍過了!貶得我一點存在價值都沒有,真是傷心!” “她也沒錯,既然人家拍過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說。 “那我還做什麽導演,幹脆讓她去找個有經驗的攝影,她自己出馬不就行了?” “別吵了,我們跟她賠個小心好不好?”我說道。 “你為什麽一直承讓她?”林士香問。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問:“你有沒有注意到,方薇其實很動人漂亮?” “老天,沒有。” “或者你該追求她。”我說。 “對不起,我不願意與同事發生男女關係,上班時候見的是這些人,下班還是這些人,比結婚還慘。” “不管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點開會,人要到。” “你負責請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擺手,“我仍然覺得方薇是非常動人的。” “是嗎?”他疑惑起來。 “自然,你沒注意到?你的觀察力不夠強。”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門走了。 我翻開昨日的報告,閱讀完畢,老總打電話來約我吃午餐。他說:“施,出來鬆弛一下子,別老悶著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寫字樓職員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對這一項習慣,我們會因此而變得更無聊渺小。 我自己開車到了約會地點,老總與任思龍已經坐在那裏。 我為了風度,向她點點頭。 她麵前放著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閉得緊緊的。 老總問:“施,你喝什麽?”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龍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遠有那麽複雜的感情,現在又不知道想擺布我什麽了。 我歎口氣。冰淇淋蘇打被送上來,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遠有消暑解悶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總說:“你們兩個握手言歡,好吧。” 我說:“我們沒有吵過架呀。” 老總笑。 任思龍開口:“念中文的人都是這樣的,表麵上若無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齒,中國人最善為掩飾。” 我看著她,“任小姐,聽你的口氣,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國人呢。” “我承認我是中國人有什麽用?我的國家並不承認我,中國人是住在中國的人,這裏是英國殖民地,愛國的人為什麽不回國?”她搶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總說:“來,點菜,點菜。” 我說:“燒排骨。” 她說:“炸龍俐。” 老總鬆口氣。 我說:“不懂得真相的人最愛信口批評,你對中國有什麽感情?” “跟你一樣的感情。”她說,“你認為你懂中國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強忍一口氣。 “如果你覺得中國人念中文是應該的,你就不必這樣標榜出來。”她說。 我嚼了一大口冰淇淋蘇打。“任小姐,中國問題太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而且也不適合在午餐桌子上談論。” “多謝指教。”她冷冷地說。 我頂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學有貴族感,但是學曆並不是一串項鏈,可以到處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時時提醒別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幾乎沒嗆死。 她卻喝一口啤酒,開始吃她的龍俐魚。 我心想:如果可以殺人的話,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先要殺了這個女人。 老總見我們兩人不出聲,總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說話,等喝咖啡的時候,我推說事忙,先告辭了。老總堅持一起走,簽好單我們一齊踏出餐館。 任思龍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褲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來。 這是資料組向心理醫生請教來的結論。 一定是有根據的,這個女人無窮無盡地穿著白色。在香港這種髒而熱的天氣中,她那身衣飾是奢侈品,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對妻說:“我差點被她氣死。” 美眷說:“哪裏有這麽嚴重,你又不是天天見她。” “是呀,我並沒有天天見她,幸虧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氣憤的說。 “她或許是洋派作風。” “洋人唬不倒我,八國聯軍時期早過去了。” “讓人家知道你與一個女人吵架,多難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說,“反正一開始就翻了臉。” “揚名,小宇要去報名參加童軍,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我說,“奇怪,世上怎麽會有這種女人。” “小宇的默書之差……揚名,你有空說他幾句。” 這樣的女人,發狂似的愛工作,排擠同事,完全沒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說:“……寫三張支票,寄到政府……” 這樣的女人。 “揚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慶喜樓請客,你有沒有空?”美眷說。 “星期三?你明天打電話去問問瑪莉。”我說,“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並沒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們赴三姨的宴會,照例是打麻將談天,美眷有歸屬感,馬上坐下來參加雀戰場。 我與她表兄閑談。 表兄說:“貴公司有沒有一位任思龍小姐?” 我本來很平和的,聽了馬上一驚,“你認得她?” “是。” “你是怎麽認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夢場。 “朋友介紹。”表兄笑笑,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型的男人。 “她任營業部經理。”我說。 表兄感歎,“太能幹了,我們約會過三兩次,我並不認為我有希望。” “你約會過她?”我恐懼地張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說笑吧?” “為什麽?”他詫異的問。 “這女人……”我用手抱住頭。這個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還約了她來呢,”表兄說,“她答應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親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過。”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麽說我?” “她說你主觀很強。”表兄答。 “我?我主觀強?”我苦笑,“我為五鬥米,腰己折斷了,在這裏,她還說呢。” “真巧,貴公司真是人材濟濟。”表兄笑。 “你覺得任思龍怎麽樣?”我問,“坦白的說。” “聰明、能幹、漂亮、驕傲、幽默、義氣一一”表兄說。 “我們是在說同一個人嗎?”我反問。 “怎麽,你覺得不是?”表哥詫異。 “我隻覺得每次她進入寫字樓,都像提著機關槍的蓋世太保,而我們是移民、猶太人。” “別太過分!”表哥笑。 我激憤的說:“早知道你認得她,我也不來了。” “她來了。”表哥站起來,迎上去。 我坐著沒動。她看到表哥,與他打招呼,把一個大紅信封遞上去,表哥接過。 我的老天,她與表哥是什麽關係,為什麽百忙中抽空來這道賀?她不會成為我們的表嫂吧? 任思龍穿一套白色的無袖絲衣服,手臂露在外頭,我必須承認她給我高貴清爽的感覺,但她也使我打冷顫。我無法喜歡她。 表哥把她帶到我麵前,我不得不站起來。 她臉上的化妝已經褪掉大半,顯然下了班直接到這兒。 表哥說:“思龍,吃過飯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飯的。” “你叫一碟給我好不好?”她說,“我還要回公司趕工作。” “也好,蝦子麵好不好?”表哥問。 她點點頭。 她看上去有種孩子氣的倔強,頭發放下來,但是用夾子夾著,那一頭頭發稠密得你不會相信,近發腳處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隻要笑一笑,她便會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飯看戲消磨時間,但是她連笑都不肯笑,她神經質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後把她的同事也導致精神崩潰,這個女人。 表哥說:“揚名,你招呼任小姐,我過去一下。”他走了以後,我們這裏是死寂的沉默。 終於我開口,我說:“不打牌嗎?” “你呢?”她反問。 “我不懂。”我說。 “我也不懂。”她說。 也好,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點。 “我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說。 “那是你的孤陋寡聞。”她答。 又來了,我沉默。 隔頗久她問:“太太呢,有沒有來?”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紅的,短頭發。”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謝謝。” 這是我們第一次做社交對白。然後我們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麽才好。幸虧表哥回來了。 表哥坐下來說:“我與思龍是在港大校外課程認得的,我們同時學中國陶瓷。” “是嗎?”我說。 假洋鬼子。 “施先生會說我們是假洋鬼子。”任思龍平靜的說。 我連脖子都漲紅了。 表哥笑說:“不會的,施是很溫和的一個人,小輩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龍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 麵來了,我看她吃麵,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體,但是不說話,表哥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今夜的宴會。 “……母親七十歲了,年紀那麽大的時候,心中會想些什麽事?”表哥說,“但是今天很熱鬧。” 任思龍靜靜的聽著。 “多謝你來,思龍,”他說,“母親一直聽我說起你,她對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見你。” 她牽牽嘴角,點點頭。 這時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過來。 她說:“你們這邊好熱鬧,什麽事?” 表哥連忙介紹:“這是我表妹,施太太,這是任小姐。” 美眷當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親切地招呼著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別客氣,今天場麵混亂,招呼不周到的話請原諒。 任思龍隻是微微點點頭。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並且露出奇異的神色。 她在想什麽? “我要告辭了,”她說,“我有事。” 表哥說:“好,我不勉強你,思龍,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馬上說:“不用。” 我說:“沒關係,舉手之勞。”我已經站起來了。 我送她下樓,她一直不出聲,在電梯裏她站在我前麵,我幾乎可以聞到她的發香。 “我替你叫車子。”我說。 “我的車子就在前麵。”她答。 我想看看她開什麽車子,走到街角,她用鎖匙開了車門,是輛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著她,似覺得奇怪,她不像是開日本車的人。 車子水撥上縛著張告票,她拿起,坐進車裏。 “再見。”她說。 “再見。”我目送她走。 後來美眷跟我說:“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個怪女人,但是我並不覺得她有什麽怪,樣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壽宴去,那件衣服一點款式都沒有。” 我不出聲。我倒是很喜歡她的白衣裳。一個女人必需要非常有決心才能穿得這麽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愛上了她。”美眷說,“非她不娶,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表哥開始倒黴了,毫無疑問。 “他愛她愛得不得了,簡直片刻難忘,請你幫幫他忙,在任小姐麵前美言數句。” “我做不到。我與她水火難容。”我說。 “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點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麽好處?”我問。 “你去問他。” 我並沒有問。 之後有數次我都有機會碰到任思龍。她還是老樣子,堅強,鋒芒畢露,能幹。 營業部的數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龍的態度一日比一日強橫。我們無論交什麽貨,她總有法子千方百計的賣出去,因此她說話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時候控製製作方針。 有一次她建議製作一小時笑話集。 我馬上說沒有可能,半小時或者可以,但一小時不可能。 我們兩個又吵上半晌。 她說:“製作費完全有大公司負責。廣告費六千元一分鍾。” 我說:“每星期一小時,我這裏連長篇劇都別玩了,全世界的編劇加在一起也寫不出這麽多笑話。” 她冷笑。 老總說,“這個我們可以詳加考慮。” 散會。 我問瑪莉:“方薇呢?叫她來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瑪莉說,“什麽事?” “她回來馬上通知我。”我說:“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編劇室來,百般無聊,情緒低落。 “你怎麽了?”我問說,“沒事做?很難得的空閑,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嗎?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誰?”他問道。 “誰?” “方薇。”他用手覆額,“這一年來我一星期至少見她三次,我對她的臉已經習慣了。” “她很快就回來,擔心什麽?” “擔心?我擔心自己。”他出去了。 瑪莉說:“他做什麽?發癡?” “誰知道,發神經。”我說。 瑪莉笑,“方小姐走開十來天,他覺得見不到她不是好事,他開始發覺他們不是敵人,他對她其實感情微妙。” 我也笑,“會嗎?會有這種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瑪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笑不下去。 我繼續著我的開會生涯。製作部決定要開拍喜劇,我得動腦筋找編劇來工作。 美眷卻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裝修。 她叫了人來糊牆紙,弄得家中一塌胡塗。 我很煩躁,“好端端改什麽裝修?”我問。 “人家不都是貼牆紙嗎?”她像個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麽,咱們就得做什麽?”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們是群體生活的動物。”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扭開電視機。 選台找到一個海洋生物的紀錄片。 一群群的嗜喱魚在深藍色的海水中散開。 海蜇從來不需互相交談,從來不約會,從來不組織社會,沒有政府。多麽美麗高貴,自由自在。 我歎口氣。 “你自從升職以後,很不愉快。”美眷說,“你有沒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說得也是。我們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問。 “我不要去台北,去東京也好過台北。”美眷說。 “為什麽?”我問。 “台北不矜貴。”她告訴我。 “那麽幹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說,“說上來多好聽。” “是呀,為什麽不?”她橫我一眼,“又不是認真貴。” “明天記得提醒我看該劇集。”我說,“記得。” “知道了。” 我拿起報紙。 “慢著,我們要請表哥吃飯。”美眷按住我的報紙。 “為什麽?” “他要約任思龍,又沒名目。”美眷說,“所以把我們也找出來。” “算了,謝謝,她請我我還不去呢,我還請她?”我說。 “是因為任思龍?”美眷笑問。 “是。” “別這樣,她是女人,你不應該嫌她。”美眷說。 “我怕她嫌我,怎麽敢去?”我說,“明天我拿個假期才是正經呢。” “我不管,這頓飯你是非請不可的了。”美眷說。 “你真多事,你還怕你表哥會娶不到老婆?”我不以為然,“你要撮合他們,你去好了。” 美眷說:“你這個神經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隻是請別叫我去與任思龍吃飯。 我把表哥約出來單獨談話,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蘇打。 我問:“你真的愛上了任思龍?”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職,應該有很多女朋友。”我說。 他帶深意的看我一眼。 隔了一會兒他說:“揚名,你是近水樓台,幫幫忙。” 我忍不住問:“任思龍有什麽好處?” “我欣賞她整個人。”表哥說,“怎麽,你不以為然?” 我聳聳肩。 “我認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揚名,你喜歡美眷,因為她的五官長得幾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覺得思龍有個性有才幹有學識,她周身流露的氣質非同凡響,她在芸芸眾女之中高高在上,憑她先天的賦予與後天的努力。你難道不覺得?她是獨一無二的。” “人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說。 表哥笑笑,“類似型的女人很多。女人們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你敢說她們不是類同的嗎?” “我不喜歡任思龍。”我說。 “你有偏見,”表哥仍然微笑,“你有下意識大男人主義,你與美眷互相縱容,你根本不讚成女人有職權。” “誰說的?”我想到老周,他才是那種人,我可不是。 表哥說:“我說潛意識,也許你自己還沒發覺。” “換了是男人,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我說。 “任思龍得罪了你?” “我不認為這是被得罪的問題,我不喜歡她工作的態度。” 表哥沉默一會兒。 我問:“你自認為很了解她?” 表哥不出聲。 我隻好吃冰淇淋蘇打。 “追求別人吧。”我說,“她有沒有對你表示好感?” “她是很客氣的。” “她?客氣?”我不以為然。 “你以為她是雌老虎?”表哥笑。 “那倒不是,雌老虎通常容易應付一一或者她是雙麵人,她說不定對男友熱情如火。” “真不愧是創作組主任。”表哥笑,“想象力豐富。” “你不喜歡她?” “我恨她。” “揚名,你一向是個溫和的人。”表哥驚異。 “是嗎?佛也有生氣的時候。”我說。 “她來了。”表哥站起來。 “你約了她?我先走一步。”我也站起來。 “揚名——”表哥阻止我。 任思龍走近我們。這次她的腦後打條粗辮子,藍白間條襯衫,白長褲,臉上一種鬆散的感覺,兩道濃眉有壓逼感,她真不像一個女人,女人怎可以有這麽粗的眉毛! 我說:“我先走一步。” “你到哪裏去?美眷一會兒來呢。”表哥拉住我。 “你沒告訴我。”我抗議。 “是美眷說這麽做的。”表哥解釋。 我隻好坐下來。任思龍的眼睛似笑非笑, 我對侍者說:“再來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表哥問她:“還忙吧?” “還可以。”她垂下眼睛。 我覺得好多了,我很怕她那雙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無邊無涯,永無止境。 她並不是那種光會看口袋英文暢銷書的女人。 她叫黑咖啡。 表哥又問她,“我老想約你出來,你老沒有空。” “對不起。”她歉意地,“你知道公司的事有多忙。” “我很想念你。”表哥低聲說。 她用手托住了頭,看著表哥,不出聲。 我看一看天花板。真好笑,他們情話綿綿,把我們兩夫妻找來做結帳的燈泡。 “不敢當。”她說。 她戴著小粒的鑽石耳環,每次側頭閃一閃。 她不錯有筆挺的鼻子,長得很端莊,但是我實在不覺得她美麗,我幾乎要打嗬欠。 美眷終於來到,深紅的T恤與褲子。我覺得她很刺眼,但是她的笑容溫柔可親,我站起來替她拉開椅子。 美眷親切地與任思龍招呼,任隻淡淡相對。 我覺得很無聊。 我努力地以表哥的眼光去欣賞任思龍,我隻覺得她的服飾無懈可擊,深藍色秀氣考究的涼鞋,一式的皮包。 手指纖長,沒有指甲油。 臉上沒有粉,沒有口紅,隻有眼睛是經過化妝的。 她整個人充滿現代感,如果她不開口說刻薄的話,光坐在那裏,她會像歐美畫報中的模特兒。 表哥問她:“聽說所有的營業建議計劃都是你親擬的?” 她閑閑的答:“功夫忙的時候是。” “是不是太辛苦了?”美眷似是而非的問了一句。 任思龍隻是笑笑,並不答。我看得出,她知道回答了,美眷也不會明白。她並不看得起美眷。我憎恨她這種高高在上的驕態。 我以為她又會早退,但是她沒有,吃得很多,喝得很多,沒有說什麽話,我不是記恨的人,但是對她例外,我一直警惕著自己,免得再受她侮辱。 我們這張桌子忽然變得很靜,隻聽見刀叉叮叮噹噹聲音。美眷很想說話,但是苦無機會。 總算吃完了主菜,美眷對任思龍說:“你的頭發做得很好,什麽地方洗頭?” 任思龍一怔,隨後淡淡的答:“我自己洗。” 美眷說:“你不換樣子?一直垂直?” 任思龍搖搖頭,“我不喜燙發。” 表哥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含著笑,這人的手臂朝外彎。 美眷還在努力,“任小姐,有空的時候在什麽地方吃茶?” 任思龍答:“公司食堂。”她看著美眷,也帶一絲笑。 我恨這個女人,她在作弄著美眷。 美眷一點也不覺得,“任小姐有空跟我們打牌好不好?我們打得並不大,你一定有興趣。” 任思龍仍搖搖頭,“我不搓牌。” 美眷:“那麽任小姐平時做些什麽?” 任:“辦公。”簡單而諷刺。 我打斷她們:“叫什麽甜品?” 任思龍說:“香橙蘇芙裏。” 真懂得吃。 美眷:“我要一一揚名,吃什麽好?”她問我道。 任思龍低下頭,她臉上的寂寞一閃麵過。為什麽? 好不容易吃完這一頓,我馬上要回去。 美眷猶在那裏好心的說:“表哥,我們先走一步,你與任小姐去吃咖啡吧。” 表哥把手插在口袋裏,微笑不語。 我沒好氣,“美眷,我們走吧。” 美眷回到家還在說:“任小姐很冷淡,我很替表哥擔心。” “這女人太討厭。”我說,“下次你別跟她講話。” “我倒不覺得她討厭,”美眷說,“她好像心不在焉。” 當然她是故意的,她對美眷,就像對待一個低能兒童。 我說:“以後別再在我麵前提到你表哥與任思龍的事。” 幸虧這一兩個禮拜來任思龍沒有再幹涉到創作組的事。 瑪莉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 因為我問:“怎麽?方薇的事不了了之?她沒有照常開會?林士香有沒有道歉?” 瑪莉從打字機邊轉過頭來,嘴巴張成○字,“你不知道?” “什麽我不知道?” “林士香與方薇呀。” “什麽事?” “他們在戀愛,”瑪莉說,“早就不吵架了。” 我瞪大眼睛,“林與方薇?” “是,”瑪莉笑,“他們從前是仇人,可是現在是情人。” “太好笑了。”我嚷道,“我簡直不能相信,林與方薇!” “他們兩人坐在會議室討論工作,你要不要去看看?”瑪莉笑問。 我好奇心熾。方薇懂得戀愛? 我靜靜走近會議室,他們並沒有掩上門,隻見林士香坐在方薇對麵,桌子麵前一疊劇本。 他說:“第七場改過了嗎?” 她答,“早改妥了。” 他:“其實原來的主意很好,不改也無所謂。第七場電話掛在牆上,後來女主角聽到壞消息,可以靠牆一直滑下來,是不是?” 她:“太戲劇化了。” 他:“不不一一” 他們倆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 我還是瞪大眼睛。也許任思龍是對的,也許我們創作組真的可以製作一小時笑話劇。 我問瑪莉:“他們怎麽言歸於好的?” 瑪莉抬起頭來,“他一直愛她,隻是她不知道。” “可能嗎?” “當然。”瑪莉說,“我很替他們高興,從此多了一對才子佳人了,我們這一組以後相安無事。” 我猶自不明白,捧著頭苦笑。 “對了,”瑪莉說,“營業部任小姐的秘書琳達放假,很多功夫來不及做——” “她想怎地?”我連忙問。 “她想借我開OT,你答應嗎?” nbsp;“什麽時候?”我問,“她真行。” “今夜開始一連三天。”瑪莉說,“我沒事做,賺點外快也是好的。” “你過去她寫字樓?”我問,“吃得消嗎?” “我過去也可以,我會跟她商量。”瑪莉說。 “你當心被她罵死。”我說。 “任小姐並不是這樣的人,”瑪莉看我一眼。“我不明白你與周先生、王先生他們,你們對她有歧見。” “OK,你的自由,”我說,“我下班了,最近我比較空,恕不奉陪。” 回到家裏,我喝牛奶,一邊問女傭:“太太呢?” “太太上理發店去了。”她說。 “嗬。”我把報紙攤開來。 美眷開門進來,我抬一下頭,又再抬起頭來。 “你!”我驚叫,“你的頭發!” 美眷很不高興,“怎麽了?才燙的,” “為什麽燙成這個樣子?”我責問,“你是什麽毛病?還燙個爆炸式?早三年都不流行了。” “揚名,你就是這樣,”美眷很懊惱,“沒一句好聽的話讓我高興。” “你明天就去洗直。”我說。 “我不去。”美眷像個小孩似的翹著嘴。 我不禁笑了,“難看,知道嗎?直發多秀氣哩。” “我不洗直。”她用手摸摸頭發。 “隨你,小宇回來包管不敢認你做媽媽。”我白妻一眼。 “哼!”她到廚房去了。 我繼續看報紙。 不一會兒美眷從廚房裏捧著我的點心出來,大漢堡包,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很快樂,“謝謝你,美眷。” 她不理睬我,轉頭就走。 我拉住她,“美眷,生氣了?” 她轉過頭來,說:“到底我這頭發好不好看?說!” 我一直笑,“好看,好看,你生什麽氣呢?你就算剃光頭回來,我還是愛你的。” 她忽然也笑了,“你這個滑頭。” 我吻她一下,隨即拿起漢堡包狠狠咬一口。“味道真好,謝謝。” “哼!” 我還是瞄瞄她的頭發。 我的天。 小宇不久放學回來,我開車送他去附近遊泳池遊泳。 在那裏我接了一個電話,是林士香打來的。 “嫂夫人說你在這裏。”他說道。 “林!”我笑,“你現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別嚕嗦,我們單元劇第七集在什麽地方?” “我身邊沒有。”我說,“明天取給你。” “我知道你身邊沒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麽?”我問,“要我回創作組取?” “快得很,三十分鍾後我與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麽?”我問,“明天就來不及?” “你別管。”他笑著掛上電話。 我搖搖頭。 小宇已經運動完畢,我把他送回家。 跟美眷說:“一會兒林大導會來,準備多兩個人的飯菜。” “還有一個是誰?”美眷奇問。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土香的女友。”我說,“我回公司拿點東西給他,二十分鍾就回來。” “小心開車。”美眷說。 我開車到寫字樓,門縫下有燈光。我一驚,扭開門推進去。 一眼就看見任思龍坐在我房內,靠在我那張安樂椅上,臉仰著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門口。她怎麽會在這裏? 她問:“瑪莉,飯盒買回來了?” 我手足無措。 她微微側著頭,歎口氣,房外暗,她沒看見是我。 “什麽都壞了,打字機、影印機,我什麽時候崩潰呢?”她輕笑,“不得不索性跑到這裏來做。” 我沒有回答。 我第一次聽到她說這麽軟、這麽弱、徹徹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個女人。 瑪莉?坐起來問。 “我不是瑪莉。”我說。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裏,我也可以發覺她連耳朵都漲紅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沒有動。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種深紫色,天還沒有完全變黑,室內的燈光黃玄地打在她頭頂。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這裏開工——” 瑪莉在我身後開門,她的聲音馬上傳來,“任小姐,隻有叉燒飯,沒有燒雞了——咦,施先 我連忙說:“不阻礙你們,我走了,再見。” 我幾乎是推開瑪莉搶下樓去的。 瑪莉在我身後叫一聲:“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幾乎要出口腔。絲毫沒有道理。我慌忙中開車趕回家。 我奔回門口,大力按鈴,來開門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這毛躁的樣子!穿了龍袍也不似太子,怎麽做的主任。” 方薇剛幫美眷搬出一盤椒絲通菜,香噴噴。 我的心猶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後關上門。 我坐下來強自鎮定。 “我的本子呢?”林問。 “本子?”我抬起了頭。是!本子,我是怎麽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給我?”林問。 “還沒印好,複印機壞了。”我說。 “我的天!”林說,“倒叫你白走一趟,對不起。” 方薇說:“別管那麽多,快點洗手吃飯。” 女傭端出鹹菜大湯黃魚。 我們在這裏大魚大肉,任思龍在公司吃飯盒,是什麽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邊坐下,“我要吃竹筍。” 我挾一塊給他。 方薇說:“小孩不可吃筍。” 我才知道她有這麽豔麗的聲音,疲倦得有種媚態,十分抱怨的說:“……我幾時崩潰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臉有種孩子氣。 美眷說:“你喜歡的黃魚,這隻寧波菜頂難做,多吃點。”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氣,室內黃玄的燈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籠罩在落寞的情懷之下。一個妙齡女子的寂寞。 林說:“我們決定下個月訂婚了。” 美眷笑,“婚後可得相敬如賓嗬,不要吵到創作組去。” 大家哄笑。 她說:“……我幾時崩潰呢?”強烈對比的鬱鬱寡歡與委曲,盡在不言中。 我馬上覺得了。 她的動作化為一格一格底片,她緩緩自安樂椅上坐起來。她發覺是我,臉色發燒,我看得見她耳珠上的嫣紅。她戴著珍珠耳環。 美眷跟我說:“有芒果有蜜瓜,我們吃水果,咖啡已準備好了。” 小宇說:“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說:“在香港,我們真是吃得太過量,又缺乏運動,預支中年發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纖細一如發育中的少 我設法的把自己拉回現實。 我到書房坐下。“給我咖啡好嗎?” 林對方薇說:“將來你要學美眷這樣,知道嗎?” 美眷笑道:“學我有什麽好?什麽都不會,隻會伸手拿家用,說不定哪一天,揚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驚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頭、 林士香說:“我們還想去看場電影,早退可以嗎?” 方薇說:“別這樣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麽意思?” 美眷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們走好了,隻是別吃完還嫌我們招呼不周到。” 林拉著我,“我明天回創作部拿本子。” 我點點頭。 “你精神欠佳,為什麽?”林問。 我反問:“怎麽見得我精神欠佳,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林笑,“你自己照照鏡子去,” 他們走了。 美眷詫異的問:“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門時還好好的,怎麽回公司兜個圈回來就萎靡了?”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連美眷如此沒有機心的人都知道。 我歎一口氣。 美眷說,“早點休息吧。” 我捧著書上床。 日子過得很上軌道。我很久沒有再看見任思龍了。根本就是,我們原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組人。 但是我聽見別人說起她。 老周恨恨的說:“惡形惡相,老板說她平均工作時間是十五點八小時。又不算算我們攝影組一出去便兩日兩夜,胖子都變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點八小時。 我呢?我的責任是坐在那裏聽別人開會,有時候一天也不寫一個字,但是我知道發生些什麽,當然也開夜車,通扯是十小時吧,我委實不知道。老周說:“真夠勁,大家鬥辦公時間長。” 我說:“最高興的是老板。” “大家一起拚命,”老周說,“我真不明白,怎麽士氣一下子扯高這麽多。” 下午,瑪莉告訴我,假期批準下來,我可以輕鬆一個禮拜。我說:“十天也不行?” 瑪莉說:“別看著我,我是你的夥計,我不是你的老板。” “一個星期也好,我可以去東京。” “替我帶點發飾回來,波士。”瑪莉說。 哼。 假期在星期一開始。 美眷很愉快,像隻小鳥般,嘰嘰喳喳沒停。其實她以前到過東京,但是這次兩夫妻同行,有個伴,心情自然不一樣。 美眷說:“北海道或許還有雪。” “滑雪?”我反問,“最悶了,一個星期,不學滑雪太悶,學又學不會,還是上東京買點衣服帽子送送你那些三嬸哪表妹哪同學哪。” “最煩是你。”她說。 她又忙著把小宇小宙托給外婆。 我問:“索性叫外婆來住可好?大人動起來方便。” “可是我爸爸又沒人照顧。”美眷說。 小宇跑過來:“爹爹,我要買一把死光槍。” “叫外公也一起來住。” 美眷笑,“哪裏有這種事,你別吵,讓我來安排好不好,噤聲。” “讓你安排?”我反問,“你才安排不了什麽。”美眷不服氣,“你就會嘴巴硬,我又問你,去東京住哪裏?” “公司會代我訂旅館與機票,我可不擔心。”我說,“你把家裏的事安排妥當吧。” 結果是可以預測的,美眷什麽也沒做好,由孩子們的外婆出麵,把小宇帶回去照顧一星期,小宙則由傭人看管。 美眷永遠決定不了任何事,這個小女人。 我帶種愛情的語氣責備她。 她笑,靠在我身邊,“唷,怪我辦事不力,又請問你,怎麽見了身居要職的女人,害怕得那樣?” “我怕誰?”我反問。 “任思龍呀。” 我一呆,不響了。 “表哥仍在那裏癡癡的等,任思龍現在連他的電話也不大肯接了,說沒空。” “表哥應知難而退。”我說。 “她是真的忙,表哥說去參觀過她的寫字樓。” 我哼一聲。 我說:“你說編劇忙,我相信,每個字都要親手寫出來,又要開會,又要改本子。但營業部忙得那麽厲害?那才怪,偶然一段時間是可能的,長此以往,我看沒可能,她有助手、有秘書,具組織的機構不可能叫某一個人忙得要死。” “你是說她根本不想見表哥?” “當然是。”我說,“都是藉口,如果我們相信她的藉口,我們就未免太笨了。” 美眷自我一眼。 我說:“護照在那抽屜中,請當心。” “今天在領事館排了幾乎一小時隊,那麽多人去旅行。”她說。 我們啟程時表哥開車送我們到機場。 表哥說:“回來的時候取了行李便叫我來接你 “不用了。”我說。 表哥趁美眷走開的時候跟我說:“美眷很想你幫我做說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對我追求思龍,你不必勉為其難。” 我反而因他的體貼而不好意思,我說:“我根本沒有見義勇為。” 表哥默默一會兒。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無奈,他的眼睛中有哀傷。 天嗬,他是真的墮入愛河了。 我問:“你真的愛她?” 他點點頭。 “是怎麽發生的?”我問。 “你問過的。” “但是我始終不明白,”我低聲說,“她跟你是怎麽認得的?” “我們在校外課程中認識,我開始——” “這我知道,我是說,是怎麽進行到這種地步的?” 他苦笑。 美眷過來說:“時間到了,我們進閘口吧,我興奮得要命,” 表哥說:“旅途愉快。” 我鼓勵他說:“再繼續打電話給她。” “我不想她討厭我。”表哥的聲音近乎嗚咽。 我至於驚震,這麽一個有品德有學問的大男人竟會被愛情折磨得這樣。 我想一想,“那麽送花。”我說。 “她不在香港,出差去了。”表哥說,“要去幾天。” “到哪兒?”我問:“這麽勁?” “不知道,她秘書說的。” “如果你真的愛她,應該追到那個地方去。”我說。 “我請不到假。”他說。 我歎口氣,“如果你愛得夠深,丟了工作又何妨。” 表哥呆住,他拉住我,“揚名,你幫我問一問,她去了什麽地方,快。” 我說:“那邊有公眾電話,我替你打返公司去問。” 表哥拉著我便走。 美眷頓足,“你們怎麽了?快上機了!” 電話接到瑪莉桌上。 我說:“瑪莉,限你十分鍾查清楚,任思龍出差到什麽地方,住什麽酒店。我隔十分鍾再打來問,不許別人用這個電話。” 瑪莉連忙應“是”。 表哥的表情矛盾而複雜,他很沉默。 我低聲說:“你可以想清楚,什麽比什麽重要,這是一項賭博,你未必會贏得美人歸,但如果這麽做會令你開心,你不妨賭一記。” 表哥轉過了身子。 我們的班機最後一次召集。美眷急得要命,直跳腳,嘀咕不停。 我再撥給瑪莉。 瑪莉真是好秘書,她清楚玲瓏地:“任小姐出差三天,往東京,住第一酒店一三○四室,後天回來。” 我呆住了。 我與美眷也住第一酒店。 我放下電話,表哥迫切地看著我。 我說:“東京第一酒店一三○四室,你好自為之。” 美眷說:“喂,我們可以走了吧?” 我對表哥說再見。 我們是最後上飛機的兩個乘客,美眷直到縛上安全帶才安定下來。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機票與酒店是托公關部代訂的,任思龍公費到東京,自然也是公關部代訂。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問:“你怎麽?為什麽不開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蕩蕩,我是小人,故此長戚戚。” “不知你說些什麽!” 我心中忐忑。 到了東京,我們叫計程車到酒店。 美眷說:“把任小姐找出來一齊吃飯。”她興致勃勃,“他鄉遇故知,” 我說:“過分,大家都不過旅行數日。” 美眷拿起話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確很幫著娘家的人。 電話接通了。 我想任思龍會有種做噩夢的感覺,怎麽老擺脫不了我們這家人。 美眷說:“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龍,是,我們渡假……七大。你怎麽睡了?快點出來,大家逛銀座去,然後吃飯。” 她把電話掛上,“約在大堂等,十五分鍾。” 不知怎地,我竟沒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說,“換雙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腳痛。” “一會兒見了思龍,請你客氣點,”她抱怨,“免得人家對表哥印象奇劣。” “關我什麽事?”我不以為然。 任思龍坐在大堂,她的頭發梳在頭頂,盤一個辮子髻。我對她的白衣白褲早已習慣,她穿著一雙球鞋,沒有化妝,她的臉陡然看像個玩倦了的孩子。 我們迎上去,道了聲好。 美眷對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龍的臂彎裏,兩人並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後麵。 美眷問:“這次開什麽會?” “廣告公司邀請的。” “玩得很開心吧?”美眷問,“最好了,公費旅行。” “天天開會,後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龍答,“沒有時間玩,回去還得做報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雖然我走在她們後麵,我知道任思龍做會心微笑,我就是恨她這點,她在美眷麵前的優越感,她對美眷的表麵功夫。 她明知美眷單純。 但是為什麽我沒有讓她在酒店房間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來。 銀座的燈光如星塵墮入紅塵,混為一片。天色一角還是亮的。 任思龍雙手插在褲袋中,她有種說不出的孤寂感。 這種情緒太熟悉了,表哥不是為她而落寞嗎?兩個寂寞的人,為什麽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進入百貨公司便巴不得把帶來的旅行支票一古腦用光。 但是任思龍似不感興趣,不過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試了買,買了試。 她的眼神永遠深不見底。 我並沒有忘記那日夜間,在創作部,燈光裏,看見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為我與她都沒有提過那夜的偶遇,無憑無據,仿佛是一個夢。 是我的夢。 她怎麽想?會不會是她的夢? 忽然我的臉又麻辣辣地紅起來。 我暗想,真是尷尬得毫無情理,怕什麽?不過在公司辦公室撞見同事而已,她難道不是同事? 我覺得似乎有人應該開口說話,於是我搭訕地問:“你不買東西嗎?” 她搖搖頭,“日本時裝不合我穿,袖子是永遠不夠長。”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說些什麽好呢? 美眷在買襯衫的櫃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轉頭問任思龍,“你來看看,思龍,是紅的好還是綠的好呢?” 任思龍猶疑了一刻,說:“白的好。” 美眷說:“你真喜歡白色,我老覺得同樣一件衣服,買白的不值得,非要買鮮色的不可。” 任思龍笑了。她笑得很溫柔,以一種愛惜的神情看著美眷。 我十分詫異,她心裏想些什麽?怎麽會有這種表情出現? 美眷把一件白襯衫交給售貨員,說:“這是為你買的,思龍,聽你一次。” 任思龍忽然用手輕輕擰了美眷的臉頰。非常親昵。 我們到日本小館子去吃東西,美眷提著大包小包。 我很有點不好意思,麵子有關,任思龍瞧了美眷這副老土姿態,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過慮,任思龍從來沒有這麽誠懇過,她居然與美眷攀談了起來。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邊旅行一次,親友們期待著得點好處,不能令他們失望。哪怕是一塊手帕也是好的。” 任點點頭。她很喜歡吃生海鮮的樣子。 美眷問她:“你喜歡日本菜?我不喜歡,每次總是叫炸蝦飯算數。這種生魚又貴又不好吃。” 任思龍抬頭想了一會兒,“對於吃,我無所謂,罐頭湯也吃好久。” 美眷駭笑,“罐頭?罐頭沒有營養。”她說,“那個味道,聞了都不開胃。” 任思龍靜靜喝著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說話,隻是她與美眷的思想不一樣。 美眷見飯吃得差不多,她開始了。 “思龍,你真能幹,天天這麽忙,對事業太有興趣。” 任說:“自己做老板才能夠說‘事業’,現在隻是做職員,做不好,要卷鋪蓋的。” “不管怎樣,你也夠花心思的了,連吃飯看戲的時間都沒有。”美眷說。 任的眼睛如寶石般隱約閃動,她當然知道美眷要說些什麽。 果然,美眷問:“思龍,你多大年紀?怎麽還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兒子都這麽大了。” 任思龍隔了一會兒說:“你很幸福。”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婦多著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一一你為什麽不結婚?” 我以為任會置之不理,可是她沒有,她想了一想說:“沒有這樣的機會呀。” 美眷愕然,“沒什麽機會?你敢情是開玩笑?你怎麽會沒人追?” 任思龍喝盡一杯米酒,“沒有遇見適合的人嘛。” 美眷說:“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幹了。” “不,不,”她否認著,不知道是指要求高還是太能幹。 美眷是個政治家,她馬上說:“我那個傻表哥很喜歡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麽不好?” 我認為美眷問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龍不高興,但是她沒有,她隻是微笑,一邊喝著酒,她今夜是這麽好脾氣。我很應該把題目岔開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問下去。 “我表哥……”美眷說,“人是老實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們,胡裏胡塗的結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終於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養這段感情?” 美眷這番話說得很老練很實在,聽上去居然有點動人。 日本館子內人漸漸少了,藍白色的布簾晃動著,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門邊。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龍的眼睛紅了,是喝多了一兩杯吧,再堅強的人也有比較軟弱的一麵,我知道任思龍的感情是極頂的奢侈品,是以她隻要像常人那樣,略為柔和一點點,我就覺得她對我們與眾不同。 人真是犯賤的,越是得不到與難以得到的東西就越好。 我想緩和氣氛,於是說:“這是緣分……”馬上覺得自己俗,補充著,“有時候一下子就碰上對板的人。” 她不響。 美眷向我聳聳肩。 我們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龍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種倜儻的姿態,的確是鶴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給她走。“明天,明天你幹什麽?” “明天上午要開會,下午我想到橫濱去走走。”任思龍說。 “為什麽?”美眷問。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問下去。 任思龍隻笑笑,“我喜歡港口。利物浦。香港、橫檳、裏奧日內盧。” “你後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會追我回去的。”任思龍說。 “那麽今夜我們看電影去,”美眷孩子氣發作,“看小電影,思龍,陪我們?” “美眷。”我又叫她一聲。 任思龍笑說:“那不如看脫衣舞,我比較喜歡脫衣舞。” 美眷幾乎沒拍起手來,“好哇好哇!” 我看著她們兩個,“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說:“你別去好了,我與思龍去,思龍,你會帶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說,“你們鬧去,我不夠勇氣帶兩個女人進場去看脫衣舞。” 美眷在那兒擠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龍微笑,“那麽施先生,我們過兩小時回來。” 她真的要把美眷帶走。 我連忙說:“喂,你們兩個人小心!” 她點點頭,我又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不知為什麽,在她麵前,我老是做不對事情。 她們走後,我在房中安排我們兩個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從香港到東京,數小時的飛機,任思龍忽然與我消除了敵意,多虧美眷做的公關。 九點半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美眷的表哥打來的,他說沒找到思龍。 我對他說:“我們看到思龍,她與美眷看脫衣舞去了,你稍後再接到她房間去,她後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掛了電話。 美眷十點半回到酒店房間,喜氣洋洋。 我看她一眼,“脫衣舞真有這種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從來沒這麽高興過。” “我們玩得很放。”美眷坐在床頭,笑著告訴我,“思龍很可愛,她太好了。我們買票進場,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看表演,原來她帶我去看滑稽脫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後我們又去喝啤酒。” 我納罕,“你們談得來?” “她似乎很熟東京,我覺得她對人很好,表哥喜歡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沒有過這麽輕鬆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邊,歎一口氣,然後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嗎?”我問。 “嗯。” “很好。”我說,“明天你們可以再度把臂同遊。”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橫濱。”美眷問,“是去看海嗎?” 看海,自從“四百擊”之後,看海有了新的意思。於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恩龍不似這般俗人,被做濫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訪朋友罷。 第二天她很禮貌的留了一張字條給我們,說她會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別。 美眷放下字條。 美眷說:“她真行,想想看,一個人獨來獨往,多麽自由,簡直像陣風一樣,”她吐吐舌頭,“叫我一個人跑來跑去,我嚇都嚇死了。” 我沉默著。 任思龍不見得天天都有那麽好的心情,哪一天她辦事急躁起來,就會把美眷這種友人一掌推開。 她會的。 如果沒有這種本事,怎麽可能做得到這麽高的職位。再過幾天,我們也回家了。 這次旅行沒有什麽值得提的,除了:(一)美眷玩得非常盡興。(二)碰到任思龍。 美眷回來後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盤失敗。 任告訴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依我看,任思龍根本沒有在找。她可有什麽時間? 表哥的失戀令我們非常為難。 美眷把他叫到我們家來吃飯,他坐在那裏喝拔蘭地,一杯又一杯。 我說:“看,我幾乎天天與她見麵,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麽值得神魂顛倒的地方。”但是我問我自己:是嗎?真的嗎? 表哥沮喪的說道:“真沒想到她那麽重視工作。” “別傻了,”我勸導他,“那隻不過是她的借口,她不愛你,你明白嗎?”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問我。 “看,她不愛你,並不影響你的存在價值,兩者之間不發生關係,你這人是怎麽了?”我不以為然,“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揚名,我不能使你明白這種感情……我……” 我老實不客氣,“你太沒種了!” “揚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幫忙就算了!” “是是。”我唯唯諾諾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裏,就在我自己辦公室裏,她給我一種驚人的震蕩感,她那懶洋洋、迷茫、孩子氣、感歎的語氣。她並不美麗,但是人們會記得她的臉,這是表哥不能忘記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們的客廳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開會,上午把工作解決掉,下午坐在那裏看劇本。 瑪莉進來說:“任小姐想與你說幾句話。” “說什麽?”我一驚。 “長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筆跡,又不能交給別人讀,因為是保密的文件,因此要你簡單的讀一次。” “那個故事大綱幾乎是五千字,我怎麽讀?”我反問,“我馬馬虎虎的講一次是可以的。” 瑪莉聳聳肩,“你跟她說吧,她在等。” 我拿起電話,“任小姐?” “施先生,我等了足足五分鍾。”她聲音冷冷的。我歎口氣,“對不起,任小姐,我現在把故事大綱說一遍,你把它記下來。” “謝謝你。” 這女人,白天與夜裏是兩回事。香港與東京是兩個人。 “現在開始。王氏企業有三個股東。王氏占最大股。王有三個女兒,但沒有兒子…… “大女兒一早脫離家庭,蹤跡不明。二女兒在英國劍橋讀法律。三女兒嫁了另一股東孫家的大兒子,但是大兒子愛的是王家的大女兒……” 我一直說下去,並不敢問她明不明白。 她一直聽著,隔一陣子給我“唔”一聲。 等我說完之後,她說:“如果還有細節問題,向誰提出?”她的語氣是試探性的。 “你可以問瑪莉要方薇的電話號碼。”我說。“她是故事大綱的負責人,她會很詳細的告訴你。” “但是,方小姐拒絕接別的部門的電話。”她說道。 “不會吧?”我間。 “她說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嗬?”我一驚,“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謝謝。”她說。 她並沒有馬上掛電話,於是我遲疑一下一一 “任小姐。” “早?” “我有點私人的事,想跟你說一說。”我還是提了出來。 “請說。” “日本回來後,你見過我那表哥嗎?”我鼓起勇氣。 “見過。”她說。 “你不能給他一點機會?”我問。 “對不起,忘了這件事。”我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說明了,我並不打算嫁他,如果他準備無限期的跟一個女人看戲吃飯,我並不見得會拒絕他的約會,可是在我心目中,他與我的工作比較,永遠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檔的時候才能夠見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她說:“人們做事總是具比較性的,什麽重要先做什麽。” “也許有一日你會為一個男人放棄工作?”我問。 她笑,“人們有時候肯為愛人犧牲生命,這些故事曆代都有的,不外是因為在比較之下,當時愛情顯得最重要。” “是的,”我說,“我很明白。” “我永遠不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相信我,為一個人坐在屋子中煮飯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她停一停,“他誤會至深,我們談得來,不錯,但是我不愛他。” “但是他愛你。” “我知道。他告訴過我。他很幸運,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愛了一生,對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對勁。”我說。 “他會痊愈的。” 我沉默一會兒,“謝謝你,任小姐,與你說話是種愉快。” “謝謝你。”她放下話筒。 林士香進來,拿著一大疊照片,“喂,施,這個女子是誰?”他把照片遞上來。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板與任思龍在開會時拍攝的。 “幹什麽?” “這個女人,你看看,我們那個《職業女性》的戲,就需要這樣的人材。” “誰?” “這個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我說。 “是誰?” “營業部的任思龍。”我說。 “哦,就是她。”林張大了眼睛,“久仰大名。” “你到別的地方去發掘新星吧,別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可是你知道我們這次找的是氣質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這個監製是怎麽做的?哈佛商業學校的學生會演電視片集?” “你別自輕自賤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莫名其妙,拍電視有什麽不好?有女人拍戲拍得做皇妃的呢,沒有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是,是。”我點頭,“你去試試吧,非碰得一鼻灰回來不可,去!去!” “你這個人有毛病,”林瞪我,“聽說你們都已吵過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 “瑪莉,替我打個電話過去,說製作部林士香求見。”林說。 我說:“下流。” 製作部與我無關。我可以靜觀其變。 電話接通了,林到那裏鼓起如簧之舌,說了半日,人家隻說一個“不”字,他就頹下來。 我給他一個“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說:“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戲幹什麽?” 美眷自幼被譽為美麗的女子,她自覺很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認為她美嗎?”美眷問。 我不出聲。 “她很能幹,很會安排事情,但說到美麗……”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陳美眷了。” “你在胡說什麽?”她笑著白我一眼。 “你的頭發現在比較直,”我說,“過一陣子也許更好。” “你這人真是的,為我燙個頭發,鬧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曉得再用什麽辦法,竟說服任思龍客串一集一小時的製作。我非常驚異她竟會有興趣參加拍攝的工作。 劇本早已通過,為了她,我再重看那個本子。的確非常適合她演,我問林:“劇本是方薇的傑作?” “是。方薇承認是見過她之後得來的靈感。” “沒有戲劇性,故事較往日的單元劇更薄弱。”我說。 “這樣鏡頭與演員才能盡量發揮。”林說,“你看著好了。” “任思尤會有時間?”我問。 “她有假,嘿,我林某簡直遇到紅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當心方薇的拳頭。”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兩明,你要不要來聽我們的對白?” 他們開會那日,我在場。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個明白。 任思龍比誰都可要準時,我與她幾乎是同時到達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對麵。 我間:“你喜歡演戲?真沒想到。”廢話。 “嗯,”她點一下頭,“劇本寫得很好。” 清晨,她的頭發漆黑地垂在白襯衫上麵,卷曲得糾纏不清,看著可令人心煩,是怎麽燙的頭發! “現在卷發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裝。 “我天然卷發,不努力吹直就是這樣子。”她答。 “是導演的要求。”林士香在我身後出現。 她回頭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齒一顆顆雪白,又寬又短,孩子氣得竟那麽厲害,我沒想到她有天然卷發。 我忽然有點生氣。她不聽我,也不聽老周,表兄這麽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憑什麽得到她的青睞? 我把文件夾子翻過來,又翻過去。 “從今天開始,”我說,“請大家準時出席開會。” “是。”林說,“但是創作組一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為跟平常人一樣。” 我說:“是天才還是白癡,我還不能決定。” 林看任思龍一眼,她正把手托著下巴翻劇本。 我很少看到她這麽鬆弛這麽正常,像一個士兵退伍,又像個旁觀者,悠然之態畢露,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陸陸續續的到了,我們圍著試讀對白。任思龍的聲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領悟力當然比一般演員高得多。 有一兩個男演員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誤會她是我們旗下新人,仿佛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br> 林跟我說:“任思龍真是漂亮,你覺得嗎?” “很多人都覺得了,”我說,“你看那兩個英俊小生,螞蟻見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覺得。” 我們說得很低聲。 “她有時代感,”林說,“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紅茶,頭側側地非常慵懶,頭發披在一邊,耳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她看上去比較年輕得多,因為一直沒說話,似乎連女性的溫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無窮無盡,眼睛裏帶笑意,她好像在說:製作部的節奏慢得這樣,簡直可以在這裏休息。 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 小息的時候我跟林說:“真倒黴,她仿佛是來渡假似的,太看輕我們。” 林注視我,“施,你太奇怪,仿佛隻有你看不到任思龍的好處。” “還有老周,”我抗議,“老周的意見與我一樣。” “學老周,社會有什麽進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們在外麵餐廳吃飯,她吃得很多。 沒有秘書,沒有公事包,沒有文件,她終於自由了。 我問:“喜歡演員生涯嗎?” 英俊小生甲說:“一定喜歡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搶著遞茶點煙,“任小姐,習慣了就好的。” 我氣得閉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兩人,一副軟飯相,襯衫三四粒鈕扣不扣,褲子寬寬地,高跟皮鞋……真討厭,嗬還有卡地亞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問她:“營業部商業氣氛太重了,是不是?還是製作部與創作部好。” 任笑笑,“我們的確是活在商業社會中,我很習慣。” 我用手撐著頭,老板用到她這樣的夥計真是福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記得她在代表營業部。 我叫來了夥計,還沒開口,任思龍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說:“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幾乎跳起來。她怎麽曉得? 她在微笑呢,很溫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夾子跌在地上。不不,這不是任思龍。我迷惘地低下頭。 我的冰淇淋蘇打來了。 全世界的編劇與演員都爭著與任思龍說話,但是她卻討好我。 我默默啜著蘇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愛的飲料,自五歲起最歡喜的飲料。 我在他們午餐後便回辦公室。心神不寧。 瑪莉問道:“任小姐怎麽會答應拍我們這戲的?” “我不知道。” 她沒有告訴我。 “也許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麽衣服?人家說我們電視台最會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誰說的?過分,那個人準是想到營業部謀份差使。” 瑪莉笑,“我不管,反正我會等著看那集戲。” 我坐在安樂椅上。她坐過這張椅子。我有種幾乎溫暖的感覺。 下班開車回家。 美眷問:“這麽早?近日來仿佛比較空閑。” “是。”我伸個懶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纏著我說。 “功課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麽老往外婆家送?”我問。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麽了,一輩子不過問家裏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樣調查,大發議論,什麽意思?” “對不起。”我賠笑,“對不起。” “喝什麽?”她問。 喝什麽?不是一直知道我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嗎? 小宇抽棋盤擺出來。 “喝什麽?”美眷又問。 “你不知道嗎?”我問。 “施先生,你別賣關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煩。 我低聲說:“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照舊。” “我也要!”小宇叫出來。 美眷回廚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我妻子不了解我。 我實在奇怪美眷了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蘇打擱在我與小宇麵前。 “別喝太多,就吃飯的。”她說。 她照顧了我們十年,但是她了解我嗎? 小宇說:“將軍!” “別烏攪,”我說,“我們還沒有開始呢。” “我買了些新衣服。”美眷說,“你不怪我吧?” “買得起盡管買,”我說,“天天換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麵子,丈夫衣著整齊是妻子的功勞,但是老天,你不認為你買得太多?在東京選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間一看,一床都是五顏六色的衣服,隻好馬上又回到客廳與小宇繼續在棋盤上大殺四方。 小宇,我的兒子。生命的延續,多麽自私的舉止,把他帶到世界上來,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他們說他像足了我!不大說話,睡前看一會書,喜歡穿白襯衫。 我注視著小宇的臉,太陽棕色皮膚,圓圓的鼻頭,他把手撐在下巴上,正在動腦筋要設法吃掉我的車,睫毛垂下來,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幾乎透明,兒童都是美貌的,我愛小宇。 他笑了一笑,“爸爸,輪到你。” 我進炮。 小宇的手肘處粘著紗布,不知是什麽時候跌傷的。 我關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我忙著在工作上證明我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我問,“你快樂嗎?” “我?”他睜大了眼睛,“當然,爸爸,表舅舅買了照相機送給我。”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我是指……” “快吃飯了,”美眷說:“誰贏這一盤?” “爹爹快輸啦!”小宇笑道。 美眷笑說:“誰下棋都比你爹爹強,他心不在焉。” “小宇,功課辛苦嗎?”我問。 “不。”他搖搖頭。 “與老師跟同學在一起,相處好嗎?”我又問道。 “蜜斯王最喜歡我,但是邱誌雄捉了螞蟻塞迸我衣領裏。” “哦。” “爹爹,將軍,你早沒棋了。” “是。”美眷說,“我們收棋子吧。” 小宇把東西收掉,跳躍著走開,他取了腳踏車,要下樓去玩,美眷不放他,說道:“馬上要吃飯,你還下去玩得一頭汗,幹什麽?” 我說:“讓他去吧,將來他長大,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樂。” 美眷白我一眼,“我聽不懂你說什麽!這是我的兒子,我懂得管教他。” 小宇也並不抗議,乖乖的坐下來。 我很納悶。人類是這麽安於環境,這麽樂天知命,很明顯地,小宇並不是哪吒。 製作部打一個電話來。 “我們明早舉行記者招待會,在老板的遊艇上,怎麽樣?要不要與孩子們樂一樂?” 主意倒是不壞,隻是人會太多。 “來吧,遊艇有六十多尺,不會很擠。” “我怕記者,尤其是娛記。”我說。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還是雞蛋生意?”他們笑。 “怎麽來?” “開車到西貢海員會所,等你嗬!早上九點半。” 小宇拍手讚成。 美眷說:“我馬上讓傭人做三文治與沙拉,買多點水果。” “好。”我說。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書看得很晚。 美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這樣,我去與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我起不來,被小宇拉起床。 “小宙呢?”我問,“索性過繼給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陳?發生了什麽事?” “我的天嗬,你快換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美眷氣得什麽似的。 我飛車趕到碼頭,他們已在那裏等我。我忙著道歉。 林士香問:“你怎麽了?忘了起床?” 記者不多,才兩台麻將。 我問老周:“怎麽,任思龍沒有來嗎?我以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說:“誰請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們還玩不玩?”他咬著蘋果走開。 不知為什麽,我倒是想起兩句話: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龍擔心吧,像她那樣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請她,她又怎麽會有空來呢? 船駛了十五分鍾到西貢,海藍得令人不置信,我帶著小字下海。美眷早已在搓麻將。 林遊在我身邊,我間他:“什麽時候與方薇結婚?” “結婚?嗬是的結婚,要對一個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還是與她結婚,我們是打算結婚的。”他說。 我讓小宇抓住浮泡。我說:“要結快點結。” 他說:“真沒想到,等了那麽些年,找了那麽些日子,她居然便是我身邊接近的人,我太快樂了,簡直沒有時間想到結婚。”他笑。 “你們沒有吵過架?”我說,“我是指戀愛期間。” “沒有,一次也沒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我說:“但是——” “看!”林忽然說,“看那邊的快艇!” 我轉頭過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個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麵,那一刹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蓮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鍾她已經揚灑而去,水花四濺。維納斯出世。 “美麗!”我說。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誰?” “誰?”我說,“你又認識?” “自然,那是任思龍呀!” 我一震,再回頭,剛好看見她隨快艇兜了一個圈,放掉繩子,緩緩沉入水中,那麽天衣無縫,仿佛她來自水,現在又回到水中,無牽無掛。我看得呆住在那裏。 林己開始揮手,“思龍!”他喊叫道,“思龍!” 任思龍在水中聽到他叫,向他揮揮手,快艇駛過來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這邊駛來。 她脫掉救生外套,用手撥頭發,“你們在這裏?” “是,”林說,“精彩極了,思龍,在哪兒學的?” “夏威夷,”她答,“比遊泳容易。” “上我們的船來坐。” “有吃的嗎?”她笑問。 “有,”林士香什麽都敢答應,“什麽都有。”她看看駕快艇的年輕人,“我還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說:“不要緊,通統有份。” 任思龍笑,她為我們介紹。我於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個醫生。他年輕、漂亮、健康,事業又有成就。 看,我早說過,不用擔心,我心裏不是沒有酸味的。她比我們這群人當中無論是誰都更能幹。難怪我們那傻表哥要靠邊站。她眼裏心裏都沒有他,怎麽可能有。 “我一會兒過來。”她說。 “好好。”林忙著應她。 我把小字托上水麵,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遊艇。我與林跟著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臉,套上外套。 林說:“我現在才明白什麽叫‘出水芙蓉’了。” 我說:“芙蓉是什麽花?我沒見過。” “用你的想象力,創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會兒任思龍過來,她在泳衣外頭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襯衫,頭發纏在頭頂。大腿的皮膚是蜜色的。我別轉頭。她並沒有與眾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遞過去,什思龍與她的醫生朋友馬上吃了起來。 我在一邊瞧著,她全身似乎在發散適才吸收的陽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聽小宇說話呢,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不不,怎麽可能是同一個人。 她的眼睛閃閃生光,全神貫注地應付小宇,小宇在對她說什麽呢,不少成年男人會妒忌他吧。 我現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龍的美麗不是靜態的,把她的臉攝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是轉身彎腰,都有優悠的味道,一種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風姿,表哥早看穿這點,他的觀察力遠勝過我。 美眷叫,“揚名,削隻蘋果給我好嗎?” 我把蘋果給她,我跟她說:“蘋果適合連皮整個吃。” “真嚕嗦。”她笑,“噯,八萬!” 風吹上來,不知道為什麽,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涼,風鼓動她寬大襯衫。她用手托著額頭笑了,她洗淨雙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帶著象棋,他向任思龍挑戰。任的醫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當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觀局,任時不時轉頭跟他說幾句話,他是個出色的男人。 我很煩躁,我竟無法使我的眼光離開她。 她還不是那個任思龍,工作如瘋子,幹勁衝天,一身白衣服的寫字樓奴隸。為什麽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與方薇形影不離的坐在船頭討論劇本。 其他的演員與工作人員則在甲板曬太陽。 我過去取果汁,回頭,任思龍已經不見了。 我問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與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說,“她真是好棋,殺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還是突破重圍……” 走了。 我茫然坐下來。 美眷拿著紙碟子,盛著蛋糕走過來。 “吃一塊好嗎?”她坐在我身邊。 那一角的麻將聲排山倒海地湧過來。 為什麽?我揚揚手,為什麽在遊艇上搓麻將?為什麽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餓不餓?” 我搖搖頭,“我想先回去。”我揚聲,“林,有沒有辦法先走?” 美眷笑道:“這瘋子,玩得好好地,他一個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麽走得了?臨陣退縮,哪有這麽如意的事?” 我聽得心如刀割。 林說:“施,你怎麽了?喂,嫂子,你看他臉上那萬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開快艇送你到碼頭。” 美眷說:“讓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他要鬧情緒,是他活該,我帶著小宇再玩一會兒。” 林笑說:“他也不是鬧情緒,他八成是鬧肚子。” 結果我一個人回家。 小宙由外婆處領回來,正在緩緩學走路,見到我,給我一個大微笑,然後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來。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個好爸爸。一星期見小宙多少次?我對這孩子應該有歉意。 我伸出雙手,小宙仍然鎮靜地走過來,躲入我懷中。這嬰兒使我想起花生漫畫中的拉納斯。 我們父子擁抱很久。我輕聲問,“孩子,你喜歡有個英文名字叫拉納斯嗎?” 他在那裏說他獨有的嬰兒語言,身上有莊生扉子粉的味道。 傭人問:“先生,在家吃飯?” “是,下碗麵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撲撲地打著我的手背。 傭人笑,“小宙,來,別煩爹爹。” 小宙說:“爹爹,爹爹。” 女傭說:“哎,一開口就叫爹,下一個恐怕還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個女兒。” 她把小宙抱走。 吃麵當兒我茫然想,這個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我與美眷戀愛成婚,名正言順的生下子女,經過十年,我們有這個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話,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什麽? 我在想什麽? 太勞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來,客廳中一片吵鬧聲。 美眷坐在梳妝台前用冷霜洗臉,一邊嘀咕,“曬得老黑,難看死了。” 我胡塗的問道:“什麽意思?怎麽有那麽多人?” “林士香他們呀,在咱們家吃冷麵。” “怎麽有麻將聲?”我問。 “表姨他們來搓麻將。” “嗬。”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嗬。” “你怎麽沒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嗎?”美眷問。 “不不。”我揉揉眼睛,獨自走到書房去。 表哥坐在寫字台麵前,看到我轉過頭來。 “夢長君不知?”他問。 我呆呆的坐在他對麵。“要我去招呼親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說。 “你總不能躲一輩子吧?”他問。 這種話常常觸動我心境。 美眷進來找東西,東翻西掏。 “你找什麽?”我問。 “我記得有好幾副撲克牌在這裏。” “這是我放劇本的抽屜!” “你這書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幹脆開次家庭革命會議,改作麻將房算了。” 我跳起來,“你說什麽?”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樣兒!” 她取到撲克牌施施然而去。 氣得我。 “美眷始終是個孩子。”表哥說。 我說:“自從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沒有長大過!” 表哥默然一會,說:“這是一個很強大的控訴。” 我說:“你說不是嗎?你看看她那個樣兒!” “當初你愛上她,也不過因為她那個樣兒。” “但是社會成熟了,她身邊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將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寧。”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說,“天氣太熱,事情太多太忙,或許我已經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麽刺激?” 我反問道:“我不明你指什麽。” “任思龍的刺激?” 我“霍”地轉了身,“你說什麽?” “任思龍。”表哥的聲音像毒蛇般嘶啞。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不明白?你與任思龍之間的矛盾與衝突?”表哥說。 我愕然,“我與任思龍?” 他緩緩的點頭。 我異常的不安。“你瘋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別人的喜愛,你太念念不忘這個女人。” “是我,還是你,還是我們?” 我勉強的笑,說:“表哥,你喝了兩杯來是不是?” 客廳中的客人在轟然大笑。 他點點頭,“或者我是喝過酒來,你既然不願意提,就永遠沉在你心底好了。記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來走出去,關上門。 書房裏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靜的,我有種中蠱的感覺。 天忽然下雨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幹幹淨淨,幾乎沒長出青苔來。 下班時候分外難叫車,福士進了車行。 傍晚時分都是滿座的計程車。我站在街角過了半小時的迎送生涯。 一輛白色的雪鐵龍戴安飛嘯地經過我身邊,忽然又倒回來。 車窗是深墨綠色的,瞧不見司機。 車門卻被打開,是任思龍。嗬她那張臉。 她白膩中而帶青的皮膚已曬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嘩啦嘩啦落下來。 她並沒有開口邀我上車,但是打開的車門,眼睛中的色彩,我覺得這是許仙與傘的故事。斷橋下一個下雨的日子,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書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後麵等得不耐煩的車子按起喇叭,我連忙上車。 任思龍熟練地把車子轉一個大彎,朝我家駛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頭。 我說:“在落陽。” 她點點頭。 書生的毛病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有時候也說得太多。 “戲拍完沒有?” “還沒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過快了。” “你有那麽長的假?” “沒法子,一邊上班一邊拍。” “沒想到你有這麽大的興趣。” “我看到以前接觸不到的東西。” 我覺得很吃力,這是我要說的話嗎?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嚨,我問:“吃晚飯沒有?” “沒有。” “你一個人住?誰做飯?”話題比較像樣了。 “隨便吃什麽,有時候一個人出去吃。”任思龍的聲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國。” “我記得你滑水滑得極好。”我說,“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會吧?”她說,“馬馬虎虎,我那個劇集裏有一場滑水,所以加緊練一練。” 車子在我家樓下停好,我問:“如果我請你上樓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你會賞麵嗎?” 她笑起來,“我才在想,今晚這一頓怎麽解決,現在可有完美結局了。” 我說:“歡迎歡迎。”自覺聲音十分空洞。 “你怎麽沒開車?”她問我。 “車子讓美眷撞了——前麵一輛大貨車,她跟得太貼,煞車來不及避,車頭燈全部毀掉。” “很危險。” “是。” 我按鈴。 帶女客回家,要先按鈴,尤其是未經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親自來開門,看見任思龍,她很意外但親切,這是美眷的好處,她雖然把她的客人當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滿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樣歡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個好太太。 “今天我們吃燒鴨粥。”美眷說,“思龍你不介意吧?再炒點麵如何?” 任思龍說:“可以,什麽都可以,別客氣。” 美眷笑,“我一向覺得思龍好招呼。” “辦公的時候,我很壞的。”任思龍微笑。 “老板有福了。”美眷說,“真服你們,下了班還能一直不忘工作,這樣做下去,難保不精神崩潰。” 小宙安排與女傭一齊吃粥。小宇捧著棋盤,一定要與任思龍再分高下。 我歎口氣:“小宇,這姊姊沒有空,你別老纏住人家。” 任思龍說:“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廚房去拿紅酒的時候,美眷低聲問我:“思龍是怎麽來的?” “她開車送我回來,我邀她上來晚飯,原來是虛情假意,沒想到她居然答應了。”我說。 “像她這樣的人,還怕沒地方可去嗎?” “我不知道,或者她決定今天要過一個靜靜的夜晚。” 美眷吐吐舌頭。 我們家的萊似乎很對她的胃口,她吃了相當多的。 美眷說:“思龍,幾時我到你家去坐,有沒有這樣的機會,我想你們這種時髦人,家也不過是回去睡覺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時時在家招呼朋友。”她說。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輕的醫生、建築師,他們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說出我的心聲,“思龍,你的生活充滿色彩,沒有一天的顏色相同,而我們,”她看我一眼,“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難得有什麽日子是值得紀念的。” 任思龍沉默一會兒。 她說:“但是你們有孩子的生日、結婚紀念日、父親節、過年、端午、雙方父母的約會,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蒼白,如那種霧夜,茫茫無蹤,一片白,施展到永恒。” “思龍!”美眷笑說,“你好參加創作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蒼白!” 我卻很是震撼。她有什麽理由要說謊? 任思龍笑:“坦白的告訴你,我所以這樣盡力工作,不外是為了打發時間。在我的年紀,總不能再抱著頭等那些男人打電話來約會我吧?太靠不住。” 美眷像是聽到最好的笑話,笑得翻倒。 任也跟著笑,她用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撐著後頸,秀發散下來,閃著烏亮的光。她實在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聲中毫無歡樂的意味。她的眼睛隻在文件桌前才有靈魂。 美眷說:“但是思龍,我還是要上你家去,怎麽,伯父母好客嗎?” 任思龍止了笑臉,“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個人住。” “當然!”美眷說,“像你這麽摩登的人,怎麽會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會沒想到。” 看這兩個女人漸漸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們居然有對話,距離漸漸拉攏,交換著雙方認為是新奇的生活經驗。 任思龍是流動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幾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態。 然而我慣性地控製自己。我坐著動也不動。 美眷問:“思龍,賺好多錢是怎樣的感覺?當人們追著你叫‘任經理’,你是否高興?”美眷興奮地,“告訴我?” “很無聊。”任思龍答,“當然你看過那部叫《轉折點》的電影,不是一部好電影,你看過就會明白。” 美眷說:“我沒有時間看電影。”她解釋,“家事忙。” 胡說,美眷,胡說!你總有時間搓麻將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麽?揚名你就是永遠這麽傻裏傻氣的!” 我還是笑,側轉了頭。 任思龍歎一口氣,說:“你不看電影,可以推說家事忙,但沒有人會原諒我,因為我沒有家庭。告訴我,孩子們叫你媽媽,丈夫稱讚你的時候,感覺如何?” “思龍,”美眷愕然,“你瘋了?你要知道,香港這上下隻有一個任思龍,像我這般的家庭主婦恐怕有六十萬個。” “但是你快樂。”任思龍問,“你的確是快樂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樂。” 嗬美眷。我忽然高興起來。還有什麽讚美比這個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後,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認她是快樂的。 “思龍,難道你不快樂嗎?”美眷問。 汪思龍苦笑,“你還是問我宇宙的奧秘吧,也許還比較容易解答點。”美眷搖搖頭,“我不懂得,思龍你說話像揚名,很簡單的問題到了你們嘴裏馬上變得複雜起來,我聽不懂。” “你很年輕就結婚吧?”思龍問。 “十八歲。”美眷並沒有忸怩,“中學還沒有畢業,我不是讀書的材料,初三留過級,英文如今不能說,想起來很慚愧,年紀輕輕,不思上進。”但是美眷聲音中並沒有愧意。 思龍說,“大學生有什麽用?你問問施揚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學生?每人派三千塊,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叫他們寫是給他們麵子,叫他們站著死,他們不敢坐著死。” 美眷問:“真的嗎?揚名,真的嗎?” “人的命運跟學識無關。”任思龍放下酒杯,結束這一次談話。 美眷還有尾聲,“但是思龍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麽不同?老板叫我圓,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長,我不敢短一一我明天還得吃飯。” 我的生活何嚐不是如此,我們每個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龍伸個懶腰,“時間差不多,謝謝你們的粥,美味!” “你自己開車回去?當心。”美眷說。這是她,自己撞了車叫別人駕駛小心。 “沒問題,我開車有十年經驗。”她依在我們家大門。 思龍與美眷站在一起,強烈的對比,異樣的和諧。 “星期六下午我不開會,你能夠來嗎?”她問美眷,“我會做謝露茜蛋糕,帶小宇來,我與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氣地,“我來,這個星期六。 “我會再與你聯絡。”任思龍向我擺擺手,走了。 美眷合上門,笑說:“這任思龍,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隔了很久,美眷又說:“她從來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沒有?” 這倒沒有。 後來做了一夜夢,都看見任思龍白色裙褲翻動的樣子。 我神經衰弱。 在任何彩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蒼白、蝴蝶、寶麗萊相機、任思龍。 星期六她開車來接走美眷與小宇。 他們坐了整個下午,回來碰巧我下班,福士終於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帶回家吃點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龍。 她驚異地說:“她那屋子是那麽特別,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家具、白色無花的牆紙,整個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與水晶,我不明白。”我環顧我們的家。“當然你不會明白,你買一盞燈,連燈泡都要選紅黃藍三色,瞧這客廳,有多少顏色。” 美眷說:“大概對她來說是適合的,我從沒有見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張床——” 床。 “那張床像醫院中的床。” “如何?” “白色、銅柱,枕頭上隻有細細一條花邊,睡衣也是白的,真受不了,為什麽?” “我不知道。” “小宇倒是很喜歡,他們吃蛋糕,蛋糕是惟一有熱量有實質的東西,然後下棋。” 林士香說:“我倒想去睡睡那張床。”他眨眨 美眷瞪眼:“我告訴方薇去,男人就是這點賤,嘴巴上討點便宜也是好的。” 小宇告訴我,“那阿姨的家真是美麗——”他拉長了聲音,像做夢似的,“窗一直到地下,一麵牆那麽大,一格一格,可以看到海。”真有趣,孩子也有陶醉的時候。 我問美眷,“看到海嗎?”有點奇怪。 “是的,是那一麵沒有景色的海,海水滔滔,什麽也沒有,很乏味。” 林士香先覺得詭異,“那才好,向著燈光幹嗎?咱們又不是印製風景哺士卡的。可是她屋子向哪裏呢?” “她住在石澳。” 林士香更驚異,看我一眼,“美眷,你不早說。” “我早先也不知道!住那種地方,車來車往要一個小時,我才不喜歡。”我說。 林上香興奮地問:“是不是像《茱莉亞》那種屋子?” “不!”美眷說。她看過《茱莉亞》,我與她去的。 “有多不同?”林問。 “看,”美眷疲了,說,“一屋子有什麽好說的?” “阿姨的屋子很幹淨。”小宇說,“牆上有一幅畫,上麵寫著英文字‘依露遜’,我問:阿姨,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嗎?她說不,她說:‘生命如依露遜。’” 我說:“幻覺。生命如幻覺。” “美麗。”林說。 美眷說:“你們那套片子都拍完了,你沒去過她家?” “沒有。” “謝露茜蛋糕好吃嗎?”我問道。 “很好。”美眷說。 小宇跳上跳下,嘴裏說:“生命如依露遜。” “你想不想去她家?”林問我道。 “她不會叫我去的。”我說,“我們是死敵。” 林說:“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牆上還有什麽?”我揚聲。 “真無聊!我不記得!” 小宇說:“我知道,還有‘惆悵舊歡如夢’瘦金體字。” 林問:“你這小靈精,你怎麽知道?” “阿姨說給我聽的,我們說了很久話,因為下棋我輸給她,很不高興,她要說好話哄我。” 美眷罵孩子,“功課你又不記得這麽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樓去。 美眷說:“本未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過是你的看法。”我說。 林說:“我們轉轉話題吧。” 在星期一,任思龍又變了魔鬼。 製作部創作部營業部一起開會。 老周說,“我們需要一個驅魔人。” 任在會上吼叫:“我們能把這個片集賣出去才怪,女主角像盧昂回來的美術學生?瞧她那樣子,有氣質還是有青春?是選角上的錯誤!她比較更像新蒲崗放工出來的,看!我們到底想騙什麽人?觀眾與廣告商都不會上當,我們打算騙自己?” 老板聽了這番話跳腳,非要換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頭上斜頂巴黎帽,假睫毛,廉價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學。我服了你們,法國回來的留學生就得這個樣子?哪一國發明的?香江電視國?” 老周說:“以後開會,幹脆叫‘任思龍演講會’。” 我對她損人的技巧五體投地。 任思龍發起瘋來誰也不敢駁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後我沒有走,我靜靜看住她。 她收拾桌麵的文件,然後坐下來。 “這次不是你的錯。”她說,“劇本寫得很好,是製作部的無知。” 我說:“或者石硤尾的收視率會很好也說不定。” “你幾時會把電視觀眾的水準提高一點?”她的怒火又升上來,“你幾時會說:我要大學生天天坐在電視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電視劇發展的。” “你可以改變這種畸型現象。” “我們並沒有隻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龍,你幾時會停止這種鬥爭呢?” “懦夫!”她罵我,轉頭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說:“SH一一”蹲下來拾。 我並沒有幫她。 我隻是說:“思龍,你是個美麗的女人,看!獨特的臉,玲瓏的身材,具思想的腦袋,但是每次開會你帶來暴風雨的感覺,為什麽你把自己變成一個女魔王?為什麽?” 她站起來,看著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並不怕你,我隻是覺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為什麽要以反派的姿態出現?”我問,“你大跳大叫之後是否覺得快樂?” 她坐下來,“我對你們厭倦至死,一點係統都沒有!” “這是不公平的,我說很少有機構的係統好過香江電視劇作組。” “但是在營業部一一” 我冷靜地說:“你還是不需要這麽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搖頭,“你可以采用較為溫和的手法。”我說,“不論男女都不應該如此暴戾,幸虧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遠無法平等,對外吃虧的永遠是我們男人。” “你不能將我與你的妻子比較,我有生活要維持,我非得堅持這種態度不可!” 我搖頭,“思龍,你不該把對生活的厭倦發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氣,臉色大變,她說,“如果我需要心理醫生,我會去請教專家,這是我的作風,你不必幹涉。” “OK,”我擺擺手,“OK。” 她轉過頭來,“豬玀一一”她低聲說。 “粗口有沒有?要不要問候我母親?”我問。 她馬上察覺到,臉又漲紅,索性坐下來,半晌做不得聲,她把我當作什麽人?罵我? 我既然好氣又好笑,“任思龍,”我說,“你的臉色變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進一口氣,緩緩地說:“你們都恨我。” “其實並不。嘴巴是這麽說,如果有一天你離開,大家都會覺得很寂寞。” “你們不恨我?” “噯,”我笑著想一想,“開頭有一點點。” “你們應該恨我。” “為什麽?你喜歡被恨?”我反問,”是不是那種‘如果你不愛我,至少恨我’邏輯?”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麽好看,為什麽不多笑?為什麽一直吵?” 任思龍歎口氣,收拾東西,“真的要走了。” “你剛才叫我什麽?”我問。 “施先生。” “不,你叫我豬玀。” “不可能,”她冷著臉說,“你聽錯。” 我歎氣,“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謊者。” “再見。” “再見,任思龍。” “你叫我什麽?” “任思龍。” 她點點頭,離去。 任思龍。 當我念小學的時候,我習慣那樣叫同學,連名帶姓地,狀若陌生,實則有種說不出的親昵。 我開車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見她站在那裏等車。 她靠著路牌,心不在焉,雨紛紛落下,風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無處不在,上衣濕了一半,她好像並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會把車子停下來的吧。 我停車。我其實並不想說話,但是我害怕,像是靜默會帶來不可思議的惡果。 我裝上一個笑臉,我大聲問:“你的雪鐵龍呢?” “拿去修。”她說,一邊坐進我的車。 “這個故事是教訓人,”我笑道,“起碼要買兩部車才夠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計程車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說,“別擔心,我會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說話,千萬別挖空心思找話題。” “謝謝。” 於是她三緘其口,像是說話會出賣她。 車子經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撐著頭,天涼,沒開冷氣,車窗搖下一半,她迎著風雨。 靜寂中我把車開得飛快,前麵玻璃上灑滿水珠,燈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覺怪異,競與她單獨同車,真想不到,我們一直是敵人,如果沒有美眷,我們可能一直爭吵下去。 車子到郊外,有濡濕植物的氣味,熾熱的鬱積,熱帶風情,身邊的女郎幾乎困著了。 任思龍看上去很鬆弛,而我卻越來越緊張。 我問:“到了嗎?” “放心,隻有一條路,不會走錯。”她答,“再下去一點。”聲音二萬分的鎮靜。 這個女人,我隻在很有限的時間看見她不安、尷尬、動情,她把自己訓練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錚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個人住那麽遠,太不方便,剛才散會,你為什麽不托人送一程?計程車決不肯走這麽遠。” “我不愛求人。” “驕傲。” 她不響。 我以為她沒聽見,所以不反駁,於是乘勝追擊——“有一天你要為這驕傲付出代價。” 她開口道:“我現在就在付還。” “什麽?”我嚇一跳。 她長長太息。 我不再開口。說話又會出賣我心中的秘密。 “前麵三棵影樹,轉彎就是了。” 我把車急轉彎,再駛三分鍾,她說:“往下步行三分鍾就到,在這裏停車好了。” 我把車子在停車場停好,熄火。 她詫異,“你可以原車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說。 “不要緊,我們這裏都養狗,並排有三間屋子,兩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堅持。 “看,不要緊就是不要緊,我天天都這樣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來,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責任如此。”我說。 “牛。”於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麗的洋房。單層,斜頂,白黑兩色,下麵就是沙灘。聽到海浪打沙灘——“沙——沙——” 我呆住。我說:“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龍不出聲,黑暗中我都覺得她是美麗的。 她用鎖匙把門打開。“晚安。”她說。 當然我沒希望她請我進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馬上說“再見”。忽然我想到她拒絕我送她下小路,也是為了想趕快叫我走,不禁又氣起來。 她這人真是不可救藥,怕我會對她無禮? 我本來要叫她小心點,也覺得多餘費事,我也說:“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護自己。 然後轉頭就走。 我並沒有回頭,不知為什麽,心中像是塞著一團東西,氣得幾乎哽咽。 走到停車場,並沒有進車子,我到這個時候才回頭望,她屋子的燈已經亮起來,極大的窗門,可以看得見客廳裏的情形,連窗簾都沒有,白色的細木框圍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這些玻璃離敲碎便可以進去把她扼死……施揚名!我悚然心驚,你想殺死誰?任思龍? 我畢竟是恨她的,不論裝得多麽大方,不論我告訴自己一千次:原諒她。我恨她。 我開動引擎,車子在死寂中發動像飛機般嘈吵,轉個彎,我匆匆駛出石澳。 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永 不 回 來。 發誓。 那個星期六我早回家,帶了一大疊劇本預備“審閱”。 你知道,會寫的人便寫,不會寫的人審閱。寫得不好的人遲早升審閱,寫得好的人一輩子寫下去。 我的牢騷甚多。社會已經對我太好,午夜夢回連我自己都承認這一點,看,身居要職,受著高薪。妻子愛我,兒子敬我,還有什麽不滿? 可是社會對任思龍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覺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夠討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說:“你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書房裏幹什麽?” “給我一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是,主人。” “孩子們呢?” “在樓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來,像是有話跟我說。 美眷真是單純可愛。天下怎麽會有兩個這樣的極端,美眷是1+1,任思龍是Pi’Pftan平方∮ti平方(1十2k )。 “美眷,你有話要說?請說。” “主人,”她笑得賊兮兮,“我有事請求你。” “什麽事?”我雙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鍋竹筍燒豬肉,請你帶去給任思龍。” “什麽?” “給任思龍,她喜歡這個菜,”美眷向我擠擠眼,“若要不瘦與不俗,天天竹筍燒豬肉,思龍說的。” “任思龍說的?蘇東坡說的!”我說。 “無論誰說的,你得把這鍋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會在家的。”我說。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說,“我沒有空,要不我自己開車去。” “你自己開車去!”我問:“為什麽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願死也不去任思龍那裏!”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又發神經了!”美眷說,“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頭!” “你在發神經,你與任思龍要結拜做姊妹,你們倆到廟裏燒香叩頭去,與我有什麽關係?別把我拉進水裏去。” “揚名,這幾個月來,你變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齒地說,“事情變得你是你,我是我,我們還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你會後悔的!”我跳起來。 “你做不做?”美眷問。 我閉上嘴巴。 “揚名,你聽我說,我發覺我們的方針錯誤,我們不應對任思龍時時提著表哥,我們應該比較含蓄,對她表示溫情,等她欠下我們人情,那時候一一”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沒她那麽好氣,“我的天!還在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與我一起去。”我說。 “思龍又不是老虎。” “你與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說,“可是我約了表姨搓牌,怎麽辦?” “我非去不可?任思龍今天拿不到這鍋豬肉會餓死是不是?” “你隻要說一個字或是兩個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裏未的怒氣,臉色鐵青。 我說:“我不去!” “好!我們把這件事宣布結束。” “美眷!” 她怒氣衝衝地進廚房,把門大力關上。 我歎口氣。 做駝鳥也許快樂點,它們可以把頭伸進沙裏。 我想哭。 美眷把一個沙鍋擱在我麵前,頭也不回的走去房間。 我說:“你不必這樣,我這就去!” 我站起來,拿起這鍋竹筍燒豬肉便出門。 天曉得,為了任思龍與我吵架。 我上車,把沙鍋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後恨恨的開車。 我怎麽能告訴美眷,我的確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龍,我怕她不是因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為,我想是因為,是因為,我想……我歎氣。 我駛入石澳。才發的誓說死也不來了。 我希望任思龍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時,或是約會去了。 我會把沙鍋放在她門口,然後走開。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鈴,她來開門。她的門外有一層紗門。朦朦地她站在紗門後。 她的頭發散下來,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條帶子,鬆鬆的,風吹下去,現出她暖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說:“美眷叫我送這鍋食物來。” 她說:“請進來。” 她推開紗門。 我不該進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態度稍微好一點,我就屈服了。 不要緊,我告訴自己,不到三分鍾她就會故態複萌,然後我可以大吵一頓,於心無愧的離去。 “是蘇東坡的那鍋。”我說。 “謝謝美眷。” 屋子裏一片白色,窗外是沙灘與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幾上一隻水晶大瓶,瓶裏一大束薑花,蝴蝶型的白花散著妖冶的香味。最最冶豔的顏色是白,你永遠不知道純情底下是什麽,引人遐思。 我坐下來。 她坐我對麵。 我打量她白色客廳。 惆悵舊歡如夢。 誰是她的舊歡?數得清?無數個? 生命是幻覺。 任思龍,告訴我你心裏想什麽。 薑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壓過來,我呼吸幾乎有點困難,濡濕陰涼的海灘空氣。我當然要怪空氣,怪香味,否則如何解釋這種震撼感。 我一直聽到“喃喃”的低微聲,原來屋角放著一缸銀色的鯉魚,屋外剛有隻白色的鴿子飛過,LAPALOMABLANA,是中國的聊齋與畢加索的西班牙。 我歎口氣,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對麵的任思龍一句話也不說,卻又像說過一千句話。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喝杯飲料才走。” 她站起來到廚房去。 她的廚房沒有油煙。這是可以肯定的。 我揚聲:“我要走了。” 她匆匆轉出來,手裏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張大嘴,看著她,我如五雷轟頂般驚異。 她記得,她居然記得。 我心酸地取過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蘇打又甜又香又清涼,我一口氣就喝光了。 “謝謝你。” 她點點頭。 “我現在真要走了。”我回頭就跑。 轉頭看她站在紗門之後,我並不該回頭看,當然我不怕變成盅柱,但是我不該回頭看。 到家。美眷與表嬸正在搓麻將,那陣牌聲第一次給我安全感,我混亂地倒在沙發上,小宙走過來,髒髒的手不住在我臉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緊緊地摟在胸前,他嚇哭了。 美眷走出來,“咦,你回來啦,小宙,你這個傻瓜,哭什麽?爹爹抱你有什麽好哭的?有什麽事就哭,長這麽大了一句話都不會說。”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著我,住了哭。 我說:“叫爹爹,爭口氣,叫爹爹。” 但是他沒有叫,笑起來,把臉藏在他媽媽的後麵。 我歎口氣。小宇走過來,“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問:“揚名,你怎麽了?不舒服?東西送到沒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還在氣?”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總是不肯為我做一點點事。” 小宇說:“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說:“冰箱裏有聖安娜蛋糕,餓就吃一點。” 小宇說:“實在沒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說什麽?”我問小宇。 “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他說,“媽媽叫我問爹爹。” “沒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說,“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麽有什麽。”他不樂意。 “小宙連話都不會說,你別把題目岔開去,無理取鬧。” 他蹬蹬的跑開,翹著嘴,倒掛著眉毛。 做人永遠不會快樂,永遠不會滿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臉睡覺,和衣倒在沙發上。開頭聽到吆喝聲、尖叫、歡笑,後來覺得熱,發了一身汗,然後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氣,我又冷得縮成一團。 我沒有做夢,我隻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雲尼拉冰淇淋蘇打,除非她故意要記住。 她故意要記住。 醒來的時候,比沒入睡時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東西,書房成了賭房,一屋子的煙,點心碗盞、杯子、零食包紙、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問:“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鴿子。惆悵舊歡如夢,冰淇淋蘇打。 “一一你聽見我說嗎?”美眷問。 “沒有。” “揚名,你是怎麽了?”她瞪著我。 “美眷,讓我靜一靜。” “好。” 過了幾日,我聽見美眷與她媽媽說起我。 “揚名工作太辛苦,有點神經衰弱。” 我沒有神經衰弱,我隻是靜不下來。 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 開門見山,我說:“任思龍,我很疲倦。” “為了什麽?”她問我。 “疲倦偽裝。”我說。 任思龍垂低眼睛。 我坐下來,很冷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直都愛你,因為不能愛你,所以隻好恨你。” 任思龍抬起頭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後合,用手撐著頭,腰也直不起來,她說:“這……這簡直跟創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 我看著她,異樣的鎮靜。 笑完之後她用手掩著臉,隔了很久很久,她問:“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麽?”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離婚,或許離了婚來追求你,然後你可以拒絕我。” “拒絕你?”她輕聲問,“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認識你。” 我的心疾跳。 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像是十餘歲孩子初次約會,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 我哭了一會兒。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時間與我開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後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隻是代替品。 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我那十年並沒有虛度,我與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頭來,任思龍坐在大辦公桌後麵,眼睛裏再也沒有智慧,隻有絕望,這一次無論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樣的水深火熱。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應怎樣做。”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離開她的辦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著一輛腳踏車出來給我看,不是沒有耀武揚威的神氣。 他說,“表舅舅買的。” 這是典型陳美眷家屬作風。為了要顯示他們的豪爽作風,卻絲毫不理會這是別家孩子的教養問題。 小宇看到我的臉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誌雄也有一輛GHOPPER,前後避震,三個排檔。” 我說:“我不管邱誌雄是否開勞斯萊斯,住花園洋房,施小宇,你沒有騎腳踏車的地方,駛出馬路去非常危險,請你把車子退回去。” 小宇聽著聽著,嘴巴一扁,哭起來。 美眷說:“如果你太無聊,為什麽不看劇本?孩子們好好的,要不就見不到你這個爸爸,要不就挨罵,你索性把我們三口子連帶腳踏車一起送返陳宅算了。” “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麽?來個下馬威,說起來容易點是不是?”美眷脾氣也很躁,“你給的那兩本張愛玲翻也沒翻過,你說的話我沒聽懂一一怎麽樣,你是不是嫌我們?” “我有話說。” “我也有話說!”她坐下來,“小宇,你進房去,你放心,升了級,腳踏車是表舅舅獎給你的禮物,誰也不能幹涉。” “你這樣子說話,我還做父親不做?”我高聲。 “好,你要麵子,給你麵子,小宇,過來請你爸爸大發慈悲,準你保留腳踏車!” “你拿孩子開什麽玩笑?”我鐵青了臉。 “你拿我們開玩笑才真!”她跳起來,“你總是看我不入眼,我的頭發我的衣著我的知識,現在連孩子們的玩具也幹涉起來!” 小宇聽見父母為他吵架,早躲起來,影子也沒有了。 我問美眷,“你怎麽了?你怎麽幹跪跟我吵了起來?” 美眷苦惱地捧著頭,“揚名,我心很煩。” “煩什麽?”我問。 “揚名,我們又有了第三個孩子。”她抬起頭,把這消息告訴我。 我站起來,“什麽?”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對不起,揚名。”她說,“我沒有服食藥丸。” “我一直以為一一” “你看我臉上的雀斑!全是藥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說。 “你應該跟我商量。”我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個月……” 我傷心又絕望,“美眷——” “你想怎麽做?我們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們的屋子住不下,傭人管不了那麽多,真是的。” 她說話的態度如此輕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說的是一個生命。” “不生下來就不是生命。”她很簡單的說,“所以最後決定在你,你一直喜歡孩子。” 我不響,一頭的冷汗。 “這可能是一個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十五年後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會得依偎在我身邊叫爹爹的女兒。是,我一直想一個女兒,中年男人最大的驕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兒。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棄她,為了自私的理由,為了我個人的不快樂。 美眷說:“我煩了很久,揚名,你說吧。” 我說,“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覺。“什麽?”她驚覺起來,“是什麽?” “美眷。”我沉著的說:“我不瞞你,你要堅強起來,接受現實,美眷,我們不能有這個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為我要跟你離婚。” 她抬起頭來,“什麽?” “美眷,你聽仔細了,”我再說一遍:“我們要離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頭,“揚名,你說什麽笑?” “你聽到了?”我問。 “自然聽到。” “我不是開玩笑。”我說。 漸漸她明白了。一層灰色籠罩了她的臉,她遲疑地,不置信地問:“為什麽?” “我不再愛你,”我低下頭說。 “我做錯事?錯在什麽地方?” “你什麽也沒有錯,錯在我,我一直以為我愛你,事實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發覺在這十年內我不過在盡做丈夫的天職,美眷,這一切是我的錯。” “這……這不是真的!”她驚呼,“揚名,你胡說,你一直愛我,揚名,”她哭起來,“幾個月前我們才結婚十周年,揚名!”她睜大眼睛,拉著我的手,全身顫抖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美眷——”我難過的說,“我真是從來沒有愛過你。” “不,你不可以這麽說。”她歇斯底裏,“揚名,你愛過我的!” “那時候我以為那是愛情,”我的眼淚落下來,“可是並不是這樣,美眷,現在愛情真正發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過是幻覺,求你原諒我。” “原諒你?”她夢囈的聲音。 小宇忽然從房間哭著奔出來。“爹爹,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我不要了!你們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頭痛哭。 美眷說:“我不離!我不離婚!天下沒有這麽不公平的事,你發覺你錯了,可以從頭再來過,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懷中拉出來,指著小宇說:“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動地。 “對不起。” “她是誰?她是誰?”美眷尖著嗓子。 我站起來,走到書房,把自己鎖在裏麵。 小宇漸漸不哭了,外邊靜寂下來。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關在房中。這對一個懷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裏,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 美眷把頭轉過來,全身都是汗,頭發黏在她臉上。 美眷嗚咽說:“揚名,告訴我這隻是一個噩夢,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馬上看張愛玲,我去學英文,從此我不搓麻將,求你看孩子麵上。” “美眷,不要說這種話,不是你的錯。”我心如刀割。 “揚名,你一向對我這麽好,我真沒想到你會說這種話,揚名,為什麽呢?這不是真的!這麽些年了,揚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這個事實,我要離開你。” 她搖著頭,哭。 我坐在她一邊憂傷。一個家,建設一個家要十年,拆毀它隻要一句話。 哭了很久,她坐起來,到浴間去洗一把臉,出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她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說:“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車子、現款一一” “她是誰?” 我遲疑一下,“任思龍。” “誰?”美眷問,“任思龍?不!不是她。” “我愛上了她,不是她的錯。”我說。 “不可能,”美眷說,“思龍不會搶別人的丈夫,不可能!” “搶別人的丈夫隻不過世俗的講法,實際上不過是兩人相愛,而我碰巧是別人的丈夫。”我說,“美眷,我對住你是一具行屍走肉,我們徒然痛苦,事實上我現在也痛苦。” “她愛你嗎?” “我還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問別的女人這種問題,是以我要離婚。” “那麽說來,你實在非常愛她。”美眷忽然鎮靜下來。 “是,我認為如此。” “你覺得一切犧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任性對我們不公平?”她責問。 “有,想了五個月。我連跟她說話也不敢,然後實在沒有辦法,隻有向你攤牌。” “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美眷又落淚。 我神經質地冷笑。“是在我們慶祝十周年之後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經發生了,我太忙著叫自己恨她,因為我不能夠愛她。” “如果你與我離婚去追求她,會使你快樂?”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樂,心中想著你與兩個孩子,我會內疚。” “三個孩子。” 我心痛如絞,“美眷,我們不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我改變了主意,我會把孩子生下來。” “你如果懲罰我,不要難為孩子。”我懇求,“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說公平?我求你會聽嗎?”她傷心且憤怒。 “孩子是無辜的。”我說。 “難道我卻罪有應得?” “破碎的家庭對孩子們一一” “難道我要對這個家庭的破裂負責?”她看進我的腦殼裏去,“你己打算離婚去追求你的愛情,你不必理會這個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一一” “是,我是不明白,”她鎮靜的說,“我不明白很多事,我連中學都沒念好,我永遠戴塑膠耳環,穿不協調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難道不是這樣?我並沒有騙J你。” “你自十八歲起,就沒有長大過進步過!” “還有什麽罪名?我想我不必再聽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過情,我現在就走。” “你到哪裏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見得會餓死。我帶孩子一齊走。” “美眷一一” “他們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來走出房門。 我真未料到她有這麽堅決,她拖著小宇,傭人抱著小宙,四人下樓去。 我呆若木雞地坐在客廳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 他的腳踏車擱在客廳中。 本是晚飯時候。 才三日,全體親友轟動,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與冷靜地處理這件事,她是明顯的被害者,她沒有理由放棄博取同情的權利。 在這幾天內我並沒有見到任思龍。 林士香在我辦公室內對我控訴。 “你這蠢材,一輩子沒有過女人,隻有我相信你連碰都沒碰過任思龍,人家以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與老婆離婚是為了她?這也不是離婚的時候,你現在未必追得到任,這邊老婆先走掉了,這是啥子算盤?” “這樣做比較公道點。” “你以為美眷會原諒你,你以為任思龍容易做人?她昨天辭了職。”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熱鬧了,傳說任思龍要到KTV去,又傳說外頭有洋行要請她,她總是有辦法的。” “為什麽你們人人都覺得她是有辦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時候,甚至不能搓麻將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醫師律師——” 我反問:“於事何補?事實是她還沒有嫁出去,她還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養活自己,林士香,張愛玲說的:男朋友多有什麽用?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你怎麽也變得這麽俗氣。”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離純潔很遠。你以為她這幾十年是怎麽過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樣子美,但是長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邊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麽可能玩上了身!” 我沒有玩任思龍,我連手也沒有碰過她,但是沒有人會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沒有男人會笨得嚐不到甜頭就喊離婚的。 “不過她辭了職,你就不必辭了。”林士香說,“揚名,你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勸你安撫施陳美眷,否則她招待記者,或是寫篇自白書到明報周刊,你吃不消兜著走!” 我說:“林士香,請你滾出我的辦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來找我說話。 他在我的客廳中抽煙。慢慢吸進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廳亂得驚人,我叫瑪莉替我找鍾點工人,下午才來上工。 我等表哥開口。 他終於按熄了煙,一切像電視劇的節奏,他說:“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龍,你也不會追到。” “我隻是愛她。”我說,“我與你的分別是,你一心一意隻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沒有,我之所以要離婚,是因為有妻兒的男人沒有資格愛別人。” “好偉大!”他諷刺的說,“不愧為愛的真諦!”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說,“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一切都像做夢。” “隻不過你做的是春秋美夢,美眷做的卻是噩夢!” “你隻是妒忌,因為我有勇氣追求理想,而你沒有。你隻肯用茶餘飯後的時間來談戀愛。” “你確然不同,”表哥說,“拜倫說過,愛情對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在你眼中或許,但是各人對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樣的,你是來勸我呢?還是來恥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說,“這到底是愚昧呢,還是大智大勇?” “讓我一個人想仔細吧。”我說。 “你瘦了很多。”他說,“揚名,你要當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見你。”他說,“明天上午十時。” “我會去。你放心。” “我當然放心,我有什麽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揚名,你太愚蠢了。”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現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來送客。 表哥走後,鍾點女工來了,我給她錢,叫她去買點食物罐頭。牛奶汽水。 我說:“買點花,不論什麽。”想一想,“再買一隻花瓶。顏色素點的。”很久沒插花了。 女傭點點頭,下樓。 我躲在書房中改劇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傭敲門進來說:“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說。看看鍾,已是黃昏。 她把茶拿進來。然後離去。 我踱出客廳,可不是,什麽都收拾過了,清清爽爽,茶幾放著一隻奶白色瓶子,裏麵插著一大把薑花。薑花,女傭買了這種花。 忽然之間,我想到那日任思龍家中的薑花,思念之情無以複加,不能控製。 我衝出家門口,開車往石澳駛去,那條路難走得很,飛馳過一個彎又一個彎,終於來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門,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麵前的大玻璃張望,客廳中一片沉靜,那隻孤獨的鴿子在我頭頂飛翔。看仔細了,雪雪白,不帶一根雜毛。 我回到屋門前去坐著,等一等吧,她的車子在停車場,她一定沒有走遠。 剛在這麽想,她回來了。拿著潛水衣與眼鏡,全身濕,美發垂在胸前。見到她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樂。我不能忘記我付出的代價。 “任思龍,”我說,“我來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樂並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沒有看門上的字條?”她問。 “哪裏?” 她隨手撕下遞給我。一張小小白紙上麵寫著:“我去遊泳,請稍候。” 任思龍打開門,一邊說:“我知道你總是要來的,而且一定不會先打電話,你就是那種人,所以留個字條。” 我聽出她的話裏的意思,所以喉嚨中像是塞了一團東西,說不出話來。 我靜靜的在她陰涼的客廳中坐下。 她看著我,目光是炙熱的。 我們對坐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問:“多久了?你曉得我有多久了?” 她沒有回答。 我聽到那些鯉魚浮在水麵,嗒嗒吸氣的聲音。 屋子裏這麽靜這麽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麽也沒看到。 我說,“我在辦離婚。明天去簽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聽,我知道她是在聽,但是她什麽也不說。 我說:“也許隻是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願意做這個千古罪人。”我說,“我不會連累你。” 我想我的話已經說完了。 我站起來,“要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思龍,我不能控製自己。” 我開門,走到門外,沙灘上的熱風馬上撲上來,我開車回市區,一路上都是這樣的風,我想出一身汗,沒有開車子冷氣。 家中的電話鈴不住地響著。 我接過,是我的嶽母嶽父。 嶽母的聲音是顫抖的、憤怒的,“揚名,你給我馬上過來!” “我們約好明天。” “明天!你還敢與我說這些!我們要你現在馬上來!” 嶽父搶過電話,“施揚名,你給我馬上滾出來,否則我放把火將你燒出來!” 我呆了一呆。“是,我馬上來。” 我沒料到他們倆的聲音這麽大。 我隻好又馬上出門趕過去。 到了嶽父嶽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麽地方。 美眷根本沒有把我們之間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過,兩位老人家以為我們在耍花槍。 嶽父跳腳:“好!好!我女兒犯了什麽錯,你把她轟回娘家,要跟她離婚?”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問。 嶽父一巴掌摑了過來。我臉上火辣辣地著了一記。 嶽母把他拖開,“你怎麽打人來了?”她抱怨,“有什麽話好好說,你把他打得僵掉了,不好說話,他不能回心轉意。” 嶽父像放出籠子的獅子,大吼大跳,嶽母無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髒病,我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你的血壓……”我含糊地說。 這時表哥自房中走出來,做好做歹地勸住我嶽父。 我問:“美眷與孩子呢?叫我來幹什麽?” “美眷在房間裏!”嶽母說。 “孩子們呢?”我問。 “孩子們到公園玩去了。”嶽母說,“這樣子小,不怕對小宙小宇有影響?” 我可沒吵,吵的是他們。 叫美眷來向他們攤牌也許是不對的。她難以啟齒,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是由我來說。 嶽父質問:“美眷剛才說你約她明天到律師處簽字分居?” “是。” “簽字分居等於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嗎?” “是。” (林衝娘子抓住林衝的枷鎖,在充軍途中哭訴:你為何把我休了?) “我女兒做錯什麽?十年來為你養兒育女!她做錯什麽你要與她離婚?” “她什麽也沒有做錯。”我說,“這不是錯的問題,我不想找借口,我承認我已不再愛她。” “不再愛她?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你不愛她,也不能與她離婚。”嶽母說,“婚姻大事豈容反悔!” “不離婚美眷會更痛苦,因為我真的不再愛她。”我誠懇的說,“所以一一” “你這畜牲!”嶽父拍著桌子,咬牙切齒。 我靜默下來,不再解釋,越說得多越顯得我輕佻,他們無論如何不會原諒。 嶽母問:“你堅持要離婚?揚名,為什麽?為什麽?” 我不再出聲。 表哥,我們可愛的表哥,又再適當的出現主持大局。 他說:“表姑,不用再跟揚名多說,他已決定離婚,我想他不會改變主意了。” 嶽父說:“好!好得很,當年還是我挑的女婿!” 嶽母掩臉痛哭。 美眷蒼白地在門口出現,她說:“施揚名,我希望你已得到滿足,一整間屋子的人為你痛苦難過,你的虛榮感應該得到滿足。” 我看著美眷。 我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己是他們眼中的勝利者,如果可以殺人的話,他們肯定會把我殺掉,這不是說話的時候,我靜靜看著美眷,她像是在一夜間長大,她學會思想,她看到命運的安排。 “揚名,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嶽母說。 我低下頭。“對不起,美眷。” “你這個自私貪婪的人。”嶽母歎氣。 “是,我是。” “好,揚名,我成全你,我們明天在律師處見麵。”美眷說。 “謝謝你,美眷。”我不敢抬頭看她。 “孩子們一一”美眷一張臉煞白。 “隨便你,跟我也許比較好。”我說。 “讓小宇跟你吧。”她說,“他大了,沒那麽麻煩。” “可是這一個孩子一一”我說。 “這一個我決定把他生下來。”她很固執。 “但是,美眷,吃虧的始終是你。” “我已經夠吃虧了,我不介意。”美眷肯定的說。 她的父母靜靜的看著她,不出聲。 女傭帶著小宇與小宙回來,小宇看見,並不肯走過來,他離遠疑惑地看著我。 “小宇,你願意跟爹回去嗎?”美眷問他。 他很仔細的把我打量一番,然後問:“媽媽呢?” 我說:“媽媽不回去。” “小宙呢?”小宇問。 “小宙也不回去。” “為什麽?”他理直氣壯地問。 “爹爹慢慢會告訴你,如果你跟著爹爹,那麽現在就走。” 小宇很懂事,他看美眷一眼,幾乎是像大人一般的縝密,考慮良久,他答:“爹爹,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帶我來看小宙與媽媽。” “一定,小宇。” 小字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沒有任何人阻止我把他帶走,當夜小宇在我親自指導下做功課。 小宇自己洗澡上床。他很沉默,沒有再要求任何東西,連腳踏車也不提。 我坐在燈下良久。無疑我愛小宇,但是我愛任思龍更多,我還是決定離婚。 在律師樓辦分居手續非常簡單,就跟注冊結婚一般容易。 我比美眷早到,美眷由她表哥陪著來到。 簽好字我們就分手走開。我沒敢回頭看。 我一直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看得出美眷恨極我了。 我匆匆的回去上班。連瑪莉都不像以前那樣尊重我了,她處處給我看白眼。 “瑪莉,請不要如此對我。”我無可奈何地警告她。 瑪莉說:“男人就是這麽下流嗎?”她絲毫不給我麵子。說完之後用圓圓的眼睛看著我,“你這件事,施先生,影響我的生活,我會對婚姻起恐懼。” 我才想說話,林士香已經衝進來坐下。 “你辦了離婚,你真的做了!”他說。 瑪莉“哼”一聲。 我說:“你們都不原諒我,我知道,但事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能說的。” 林士香說:“任思龍是一個迷人的女子,毫無疑問。我很明白你,揚名。” 我看他一眼,悶鈍地坐下。 那一天的工作自然是解決了,下班我去接小宇放學,小宇在圖書館中等我。 “餓嗎?” 他點點頭。 我拉起他的手,“在做功課嗎?” 他又點點頭。 “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麽?”他問。 “我做意大利麵給你吃。”我看看手表,“女傭人也許還在。叫她去買水果。” “爹爹,我想吃豬排。” “明天做。”我說。 到家是思龍來開門的,我嚇一跳,呆呆的看著她。 她很冷靜。“我來的時候女傭還沒走,我有空,替你們做了吉列豬排。” 小宇並沒有歡呼,他疑惑地看思龍一眼,明淨孩子的眼睛洞悉一切,他回到自己房間,放下書包,拿出功課。 我問:“小宇,你不是想吃豬排嗎?阿姨替你做了,你該怎麽說?” “謝謝。”他冷冷的說。 “小宇,你不要與阿姨下棋嗎?” “不要。” “小宇一一” “我要做功課。”他一本正經的說。 思龍倚在門口,聞言取過手袋與外套。 “我走了。”她說,“食物在廚房。明天我再來。” “謝謝你。”我說。 “不用客氣。”她看看小宇,再看看我。 我替她開門,“思龍一一” 她用食指放在我的嘴上。“噓。”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說:“明天見。”轉身走了。 我關好門,小宇站在我背後。 小字的聲音冷酷得比大人還厲害,如一個未日來審判世人的天使。 “她是誰?她來做什麽?” “小宇,你認識她,那個棋藝高超的阿姨。” “我認識她。”他無情的說。 “小宇,請你合作一點。”我懇求,“她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他說。 飯後我帶他到公園散步。 我們走了很長一條路。小宇很沉默。 以前我老嫌他們不長大,現在他們在一夜之間成熟,而我卻變了尷尬的青蘋果。 “小宇,以後思龍阿姨會常來我們家。” 小宇頭也不抬,“為什麽?” “因為她要來照顧我們。” “我們為什麽要她照顧?媽媽照顧我們不是很好嗎?” “媽媽現在不與我們住。” “為什麽?”他看到我的靈魂裏去。 “爹爹與媽媽分開了。”我說,“我們會離婚。” “是因為媽媽做錯事?我看到媽媽哭。” “媽媽沒有錯,是爹爹錯。”我說,“但是爹爹不得不這樣做。” “我不喜歡這阿姨來我們家。”小宇很誠實。 “她會對你很好。” “我不喜歡她。” “以前她與你下棋的時候,你很喜歡她。”我提醒他。 他顧左右而言他。“我想小宙。”他說。 “你以前好幾天都不看小宙一眼。”我說。 “媽媽說我會有一個妹妹,”他問,“叫什麽名字?” “爹爹還沒有想到。”我說。 “媽媽說叫小寂,她會很寂寞。”小宇冷靜地告訴我。 我至為震驚,說不出話來。 隔了很久,月亮都升了上來,我問小宇,“假使爹爹再結婚,你會高興嗎?” “如果再與媽媽結婚,我會,如果不是媽媽,我不會。”小宇說。 我說:“不會是媽媽。” “那麽我不會高興。”他非常的不悅,一頓亂踢,泥土飛揚。然後好好的瞪我一眼。 服侍小宇並不是容易的事,他三頓飯吃的東西非常挑剔。校服要熨,皮鞋得擦得雪亮,收拾書包不可漏掉課本,練習要做對,準時交出去。每天帶冷開水與零用上學。 開頭時我很不習慣,思龍幫忙很多,她到底是女人。 在這一段期間我與思尤並沒有言語,在屋子碰見,不過是交換一個眼色,大家的心理負擔太重,犯罪感太濃,並沒有想到享受。 機會是有的,譬如說有個下雨大,小宇淋得渾身濕回來,不肯換衣服,坐在電視機前吃冰淇淋看卡通。 我懇求他半日,他不肯妥協。 我說:“小宇,現在爹爹隻可以做兩件事,一是把你送回外公外婆家,等你換了衣服再說,要不就把你打一頓,直到你服帖,兩個都不是好方法。” 小宇還是什麽都不做。 電話鈴響了,他搶著去接。 通常在這個時候,美眷會打電話給他。他聽了三秒鍾,放下話筒說:“那個女人找你。”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 “小宇,你——”我歎口氣,接過電話。 思龍在那邊苦澀的說:“我知道,別責怪孩子一一有沒有事要我過來?” “有,我想見你。”我說。 思龍靜一會兒,“好,我馬上來。” 我放下電話,看著小宇,到今天我才知道孩子們是多麽的固執殘忍。哪吒的故事不再動人,而是一個可怕的事實——父母把孩子養下來,無論發生什麽事,必需負責到底,孩子們並沒有要求被生下來,因此他們永遠占著上風,開頭就是父母的錯。 我沒有再叫小宇換衣服。倒是他自己看完卡通,跑去淋浴,已經來不及了,連打好幾個噴嚏,也沒做功課,匆匆的上床睡覺。 小宇說:“爹爹,晚飯叫我,我要吃漢堡包。”我諷刺地說:“是,遵命。” 思龍沒多久就到達,買了一大堆水果雜物,還有我慣用的肥皂與剃須水。 我在廚房做漢堡包。 “工作如何?”她問我。 “老樣子,”我說,“忙來忙去不過如此。” 她不做聲,把青瓜切成扇狀,夾入漢堡包中。 “我辭職了。”她說。 “我知道,”我說,“對不起。” “與你有什麽關係?你何必道歉。”她說。 “我倒情願這是為了我的緣故,真的。”我說道。 她笑一笑。 我把漢堡包大口大口的咬進嘴裏,她做好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給我。 她說:“一個喜歡吃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男人。” 我隻好笑一笑。 她說:“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丈夫,真會像太陽照進生命裏一般的光彩。” 我驚愕地張大嘴,看著她,不相信耳朵。 “你把家人照顧得這樣好,妻子兒女都這麽愉快,有這麽樣的一家之主,一切都不用愁。” “這是在說我嗎?多麽諷刺。”我用手抱住了頭。 思龍說下去,“回到家中,我告訴自己,各人的命運是兩樣的,但是我羨慕美眷,她是受眷顧受保護的一個,而我,注定要做戰士,永遠不能休息。” “你——羨慕她?”我不相信。我一直以為她看不起美眷。 “是的。當一切工作堆在眼前要解決的時候,你能不羨慕少奶奶們嗎?做人家太太再難,到底不必天天九點正向老板報到,遲三分鍾被上司道:‘午安’。” 小宇在這個時候摸了起床,老實不客氣的坐在我們當中,倒了牛奶,吃起晚餐。 小宇仿佛知道思龍在說什麽,他白我一眼,說道:“我媽媽是最最美麗,最最好,最最愛我的。” 思龍苦笑,低頭說:“是呀,我擬的營業計劃公認是全城最好的,但是可有什麽用呢?兒子會稱讚媽媽,文件會嗎?我根本應在二十年前結婚生子,好好的照顧家庭。”她站起來,“我走了。” “思龍。”我叫住她。 她轉過頭來。 我困惑的說:“思龍,我發覺我剛剛才正式認識你。” 她笑一笑,“有點失望是不是?”她停一停,“我並不是什麽女暴君、女強人、女強盜、自大狂。” “開車當心。”我說。 她點點頭。去了。 小宇把漢堡包吃完,他說:“她想來代替媽媽的位置?” 我說:“我對於你的粗魯無禮十分失望。” 他說:“媽媽明天下午來接我放學,我希望那女人不要來。” 我說:“你以前相當喜歡這個阿姨的。” 小宇答:“以前是以前,以前媽媽還住在這裏。” 現在跟小宇說話非常困難,不再是一種樂趣。 第二天美眷帶著小宙來看小宇,美眷瘦很多。比較沉默,頭發用一條橡筋紮起來,穿一條西裝褲,一件寬身襯衫。 看見我,她隻是說:“小宇拉肚子,怎麽沒跟他去看醫生?” “我不知道——小宇,你怎麽不說?”我問。 小宇答:“爹爹根本沒有空。”他一點不肯服輸。 美眷說:“小宇,你不是要見弟弟,跟弟弟說話嗎?還不去?”美眷把兩個小孩引開。 我們變得單獨相處,兩人相對無言。 隔很久,我問:“好嗎?” 美眷的聲調跟小宇的完全一樣:“不好。” “對不起。”我隻好那麽說。 “我想也不全關你的事,”美眷忽然說,“我也要負責任,揚名,你說得很對,我沒有進步過,雖然我要為家庭做很多事,空餘的時候還是有的,我應該做些比較有意思的事,但是我整年累月忙著搓麻將,這是我的不是。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恨別人打牌。” “不不,”我說,“問題出在我這裏,你不必挑自己的錯,即使你不打牌,我還是要這麽做的——不見得所有搓麻將的太太部離婚。” 美眷不明所以的看著我。她不響。 我也不能再說話。 她又開口:“至少我應該投你所好。” “沒關係了,美眷,一切己成過去,我們不要談過去的事。”我說,“我們說將來吧。” “將來?我還有什麽將來?”她質問。 盡管我們兩個人的意見太不相同,但是說話還是方便得很,夫妻十年,到底不一樣。 她說下去,“將來我就是拿贍養費過日,把孩子們帶大。你不能告訴我這年頭還有男人願意娶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棄婦吧?” 我隻好讓她發泄下去,低頭看自己的皮鞋。 “我希望你對孩子們有個好解釋。”美眷說。 我說:“我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 “我明白。”美眷說,“但是對任思龍來說,你一定是個好情人,這是可以肯定的,你看,你為她犧牲了多少,連帶又拖多少人下水,連媽媽現在想起來還哭一場,她抱怨沒有把女兒的八字生好。”美眷看我一眼,“任思龍是強人,強人影響別人的生活,弱者被別人影響,任思龍——”她閉上嘴巴,不肯再說下下去。 “美眷——” 她向我笑一笑,很多苦澀,很多無奈。“別說了,我都麻木了,反正日子都是要過的。”她揚揚手,一派心灰意冷的樣子。 小宇拖著小宙出來。“媽媽,你與爹爹都不再笑了。” 美眷說道:“你爹爹會再笑的,你放心,小宇。” 我說:“美眷,不要在孩子麵前說這種話。” “算了吧,揚名,你那套家教,還是留著教自己吧。” 我取過外套,“你們好好的玩,我出去走一走。” 我轉頭,看到美眷本來單純眼光中的怨毒。 我不是沒有害怕的。 我在街頭打電話把林士香找出來。他還想左推右搪,被我大喝一聲,終於出來喝啤酒。 “方薇叫我疏遠你。”他說。 “為什麽,”我瞪大眼睛,“我做她的上司若幹年,難道還試圖強奸過她不成?疏遠我?” 林仔細地看牢我。“依我們看,美眷並沒有什麽毛病,你不能說不愛一個人就要跟她離婚,毀掉她一生是很殘忍的,揚名,回頭是岸。公司裏的事排山倒海,你還有什麽時間與精神來戀愛?都中年人了,看兩個兒子份上,忘記這件事。我知道任思龍是二十七寸彩色電視機,好好,就算陳美券是殘舊黑白粵語片吧,可是你也不能這麽做,任思龍不屬我們,我們廟小,容不了那麽大的觀音。” 我反問:“這叫作苦口婆心?” “是。” “謝謝你。”我說,“你喝完這杯啤酒可以走了。” 他瞪我一眼,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離開。 我開車子去找思龍。 進石澳的路比往日長而彎曲。風吹著一路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我發覺夜裏的風已經有涼意了,我感慨的想,如果任思龍永遠沒有在敝公司出現,我的日子是怎麽樣的日子? 車子一直駛到那條小路的盡頭,我步行到她的屋子門口。 她坐在門前,手中拿一把扇子。坐著一張搖椅,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看見我的出現,一怔。 綠色的紗門角落放著一個無線電,女歌手正唱著一首動人的歌。 “因為我容易,因為我容易一一” 任思龍抬頭看著我。一樣的眼睛,現在充滿溫柔。 我抬起她的手,把臉埋入她手中,把頭枕在她膝上。 我的姿勢做得這麽自然,仿佛在夢中己演習過多次,我摸索她的臉,我把她擁在懷中,小心翼翼地,因為得來太辛苦,因為我沒料到她還會在我生命中出現,帶一點意外之喜與太多的悲哀。 我們並沒有發生關係。 我想好好地戀愛,恢複到很久之前,剛從大學出來,熱情澎湃,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缺憾也可以改變它。 當我習慣做罪人之後,一切似乎又上了軌道。 美眷星期六來看小宇,星期日帶著小宇去看小宙。 周日我上班,落班往石澳趕。小宇由女傭照顧,我們父子倆見麵便是冷嘲熱諷,小宇的刻薄不下他的棋藝。 思龍在彭臣廣告公司找到工作,也不是不忙的,中午有時候我們也吃一頓飯。 我像發瘧疾一般的心情,一下冷一下熱。 美眷的沉默寡言,她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她已經當我死了,故此堅持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當是遺腹子,紀念我與她的關係,我們曾經相識過。 見到思龍,我那痛苦的喜悅,發現她對中文的熟稔,一邊做香橙蘇芙裏一邊告訴我韋莊實在是時代曲鼻祖。坐在石澳的夜沙灘,看遠處漁火一點點燃起。以後都沒有麻將聲與表嬸表哥進進出出,我把新劇的大綱從頭到尾告訴她,誰不願意在中年的時候逃避一下殘酷的現實。我到底也過了一段好日子。 奇跡般,思龍上班時與下了班是兩個人。 我問她:“思龍,那時候你的唇槍舌箭——是同一個人嗎?” “我也要生存的。”她微笑。 “哼!”我尚不能忘恨。 “讓我婉轉地說吧:我懂得如何保護我自己。”任思龍說。 “簡直把我們都要踩死了呢。”我抗議。 “但是我隻有我自己,”她悲哀地看著我,“我隻有自己與一雙手,與其讓別人踩死我,不如我踩死別人。你不會明白與諒解吧,也許你不了解我這種女人,因為你所熟悉的女人是受保護受蔭庇的。” “但是你看起來是如此強壯……” 我說不下去。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尚盧哥達早在十五年前便拍過一部這樣的電影。 思龍是我看電影的好伴,我們倆買了套票看中國電影,舉足投手都有共鳴,散場時吃三文治與紅酒,討論戲的內容,轉而說及舊時中國女性的命運,涉及今天的女人。 思龍一手撩著頭發,另一手拿著酒杯,把酒當水一樣的喝下去,她的風姿是獨一無二的。 她說:“如今做女人有選擇了,我看不出有什麽好處,要不做棄婦,要不做淫婦,都是很危險的。”她忽然之間笑,“現在我就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婦。”笑談開懷自然而轉得無可奈何。 我說:“我應該等你的,我不應該這麽早結婚。” 她看著我,“你是聰明人,看見好的換一個,做男人就有這好處。” 我的臉沉一下。我問:“你諷刺我?” “我有嗎?我以為我在說實話呢。”她凝視我說。 “思龍,你真是。”我拉起她的手腕做要咬她狀。 “我不是洋娃娃。”她縮回手,“我是忠心的朋友。自古男人最恨這種女人。做愚昧的妻子又還值得原諒一點。” “你把每件事情看得太透徹。”我說,“告訴我,在你的水晶球中,我們是否有美好的將來,能否兒孫滿堂?” 隔了很久,她說:“你已經有足夠的孩子,生命並不是如此愉快的事。” 思龍提醒了我。經過我手而降的生命已經太多。 小宇那英文小學三年級的程度已經使我招架無力。晚上,我回家如果他還沒睡,他就會責問: “你又去見那女人了嗎?” “媽媽打過電話來,如果那女人明天不來這裏,她會來。” “那女人如果要嫁你,你會答應嗎?” 那女人長那女人短。 思龍打電話來,有一次跟小宇說:“我是‘那女人’,找你爹爹。” 因此我很反感。 思龍問:“我應該自稱什麽?阿姨?姐姐?” 一接觸到現實,思龍也就是個女人。 她自己沒有孩子,把孩子當大人。小宇難得有機會得到如此的抬舉與尊敬,把全副精神來對付她,功課一落千丈。 考試拿出來科科不及格,滿堂紅,前所未有,我以前根本沒有考慮到這樣的隱憂。 美眷把我召到陳家開會,我們三人鎖在房中討論這個問題。 美眷問:“小宇,你功課這樣子,我把你皮都剝下來!連留級都沒位子,要做試讀生,你別以為現在不大見到媽媽就可以作反,我一樣揍你!” 小宇眨眨睛眼,看著他母親,無動於衷。 我隻覺得心痛。 “爹爹沒看我做功課,爹爹從來不回家。”小宇說。 “小宇。”我說,“你為什麽這樣說?功課是你自己的事。” 美眷馬上幫兒子,“他隻是個孩子,你怎麽可能叫他照顧自己?我把他放在你那裏,你總得幫幫眼吧,你怎麽連孩子的功課也不理。” 我說:“那時候在家,他的功課也沒人理。” “怎麽沒人理?我難道不看著他的功課?”美眷拍案而起。“你以為我真的除了吃就是睡?” “你不要跟我吵好不好?現在我們談論孩子的功課。” “孩子什麽都知道,你不必再忌諱!”美眷大聲說,“你別再扮演偽君子了。” 偽君子。我看小宇,想知道孩子曉得點什麽,小宇正在微笑。這狡檜的孩子,他得到逃避責任的機會,以後什麽都可以怪責父母:因為家庭有重大變故,所以他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好孩子。 我完全明白。 我說:“我會去請補習老師,我有分寸,小宇,下一次考試我不允許你還有這種情形發生,現在跟我走。” “小宇留在這裏,”美眷說,“我會看著他做功課。” “這裏天天搓麻將,你以為麻將台旁會出狀元?”我反問。 “你別幹涉我的生活方式,反正我搓麻將的時候小宇是科科及格的!” “美眷,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連吵架的權利也沒有?”美眷眼睛裏盡是怨恨,”我沒有權利追回這個家庭裏花出去的心血,我連發言的資格也沒有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我隻是不想給孩子聽到太多。” 美眷歎口氣,“好,我不吵,再多的也犧牲掉了,還為這個吵什麽?反正我什麽也沒有幹好過,你把小宇帶走,愛怎麽辦就怎麽辦。” 我看著小宇,小宇似乎是知道事情攪大了,他一聲不響,低著頭。 “小宇,你爹爹已經傷透媽媽的心,你就乖點吧,為爹爹補償。” 美眷掩住臉,眼淚卻還從指縫裏流出來。我用手托著頭,心平氣和地,隻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過禍三代。 小宇很愛他母親,他馬上後悔了,“媽媽,你別哭。” 美眷說:“你功課這樣壞,別的女人會說你媽媽生個兒子連功課都做不好。” 我對於這種原始的教孩子方式一向反對之至。但是此刻隻好讓美眷發揮淋漓。 “媽媽,我一定做功課,一定。”小宇緊緊抱住媽媽。 “那你現在為什麽不做?”美眷哭問。 “爹爹不陪我,爹老去陪那個女人,我不做功課,他說不定會回來。” 美眷把他擁得緊緊地,“傻瓜,你爹爹要不回來,你再想辦法他也不回來,你媽媽死了也沒有用,你還是自己爭一口氣吧!”美眷號啕大哭起來。 我覺得心酸,這種粵語片的對白,兒啊肉啊,由一個年輕婦女的嘴中說出來,用在更幼小的孩子身上,對他一生,烙上不可磨滅印象。我相信小宇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夜的對白,到八十歲也不會。 但是老套的東西永遠具有奇效,小宇對他母親說:“媽媽,我不敢了,我以後也不敢了。” 他們好好的哭將起來。 做外婆的來敲門,問,“什麽事?” 美眷去開了門。 外婆見了心痛:“小宇呀,一頭是汗,快來洗浴,不要緊,不怕不怕,還有外公外婆呢,沒人疼你嗎?爹爹媽媽作賤你呀,快來這裏!” 這自然也不是我的教學方式,但小宇身體內流著陳家的血液,他吃這一套,摟著他外婆出去了。 美眷坐著抹眼淚。瓜子臉,杏眼,筆挺的鼻於,雪白麵孔,典型的秦香蓮。 我說:“別太激動了,身體要緊。” 話總是要說的,得體與不得體,有沒有用,但是話必須說。 “身體要緊?”美眷看著我,像是沒聽懂我的話。 “多休息。”我說,“別這麽激動。”我歎口氣,“懷小宇小宙的時候,仿佛吐得很厲害,這次呢?” 美眷呆呆的說;“這次不怎麽吐,簡直沒事人似的,我就料定是個女兒,體貼母親。” 舊日的恩情漸漸萌芽。 我說:“叫什麽名字好?” “總得也有個寶蓋頭,”美眷喃喃的說,“叫小寂吧。寂寞的寂。” “不好。”我說,“叫小寰。” “慘絕人寰?”美眷冷問。 “不是,寰宇的寰,氣派大得多。” “也好。”她無所謂。 “就這樣定好了。”我說,“來,出去吃點東西,我們陪小宇吃飯。” 小宙看見我,叫:“爹爹,爹爹。”然後他抓起筷子,開始夾菜,居然夾到一塊雞。 我忍不住驚喜,“小宙,乖,真乖。” 小宙嘻嘻笑。這孩子不像小宇,他比哥忠厚得多。 我跟他說:“小宙,快點學講話,嗯?” 他搖搖頭,還是笑。 他外婆白我一眼,抱開他。 我默默吃了半碗飯,不知為什麽,食物咬在嘴中,什麽味道也沒有,一片苦澀。 我咳一聲,放下筷子。 “美眷一一” 她抬起頭來。 門鈴響了,嶽母出去開門,我隻好閉上嘴巴,進來的正是表哥。他似乎沒有看見我,把我當透明人,坐在美眷身邊。 他興致很高,“美眷,我們走吧,你準備好沒有?演奏會馬上要開始了。” 我問:“去哪裏?” “鋼琴演奏會。”美眷說著站起來。 “你累得很.別去了。”我拉住美眷。 表哥冷冷的說;“我們一早約好的,還有其他朋友。” 我說:“這是我的妻子,”我瞪著他,“不用你來教她怎麽做。” “你的意思是美眷是你分居妻子,她現在並不用聽命於你。” 我“霍”地站起來,“你說話清楚點!” 美眷說:“好了好了,”她一手推開我,“時間差不多了,媽,請把外套遞給我,表哥,我們走吧。” 她居然睬也不睬我,表哥看我一眼,嶽母也看我一眼,我目送他們兩人出去。 我心中涼了半截。是的,美眷不再是我妻子,她是不必聽我說話了,我不再對她負責任,當然也不能發威,我真是自私,又笨,活該。 嶽母在我麵前坐下,削水果,她像是喃喃自語,又像對我說話:“如果真是關心她,不妨把她接回家去,小兩口子,鬧意見也是有的。” 我隻為美眷心酸,是我害了她,現在連她親生母親都嫌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長期留在娘家是不行的。 我說:“跟美眷說,叫她找一層房子搬出去住,請個傭人,開銷我來負責。” 我帶著小宇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小宇交給女傭洗澡,電話鈴響了。 “喂?”我拿起話筒。 “揚名!” “思龍,”我詫異,“是你,幹嗎,氣急敗壞的?” 那邊靜了一靜。“我在戲院門口!”聲音很憤怒。 “戲院?” “你約好我看七點半的。” 我看看表,八點。我的心沉下去,“思龍……” “我站在這裏有三十分鍾了。” “思龍,我——思龍,你一一我一一” “家中有事?”她諷刺地問。 “是,我現在馬上來。”我說,“你等我一等。” “不必了,”思龍的聲音忽然又冷漠又客氣,“你不必來了,我正取車要回家,我們改天再約。” “思——” 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我連忙到書房去翻案頭日曆,我記得我明明記了下來,而今早明明又翻過日曆,因看不見而忘得一幹二淨 但是日曆少了一張。 我大聲喊道:“小宇!小宇!你碰過我的日曆?” 小宇在我身後出現。“什麽事?”他很鎮定。 “你撕掉我的日曆?”我問,“為什麽?” “你約了那個女人,但是媽媽說有事找你,我怕你不理我們,所以撕掉日曆。”他一點不害怕,大膽直說。 我蹲下來,“小宇,但是爹爹失了約,害人家在戲院門口等了大半個小時。” “我知道,爹爹打我好了。”他倔強地說。 我用手捧著頭。“小宇,你媽媽出去找房子了,你願意跟媽媽住嗎?” “你會來看我們?”他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地。 “自然。” “一星期來多少次?”小宇板著臉,瞪著我。 “周末一定回來。”我並不敢對他撒謊。 “好。”他真的完全像一個大人,與我談判,“好。” “你跟著媽媽,要乖,好好做功課——”我說。 “我知道。”他似乎嫌我嚕嗦,打斷我。 我歎口氣,心中煩亂成一片。 “爹爹,如果沒有其它什麽事,我要去睡了。” “好,你去睡吧。”我揮一揮手。 小宇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間去,失上門。 這足以影響他的一生,我與美眷的分手足以影響小宇的一生!不公平,對孩子不公平,我心如刀割,以前他是一個正常的好孩子。 正常的好孩子,但是我的情欲比孩子更重要。 我回到書房,看看時間,思龍應該回到家了。 我撥電話過去。電話空響著,沒人來接聽。 我焦急。她應該回到家了。我六神無主地不斷撥過去。 沒有人接聽。一直沒有人來接,什麽阻延了她?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她當然已經到了家,她生了氣,所以故意不來接聽。 我放下聽筒。思龍。 我取過外套下樓,開車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龍,你必須聽我解釋。思龍,你有知識,你具分析了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終身責任,他需要爹爹的時候我必需在他身邊。思龍,對不起,我沒有全心全力付你的愛情。 車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聽到海浪聲。 她的屋子有燈光,我大力拍門,燈光熄滅。 “思龍!”我喊道,“我知道你在裏麵!開門!” 她不應。 “思龍!”我喊,“你聽我解釋!思龍!” 隔壁房子的犬聲叫起來,鄰居顯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來罵,“閉嘴!” 我猶自敲門。“思龍!”我說,“求求你,求求你!” 鄰居洋婦罵:“豬玀!我要報警了!” 我的聲音幾乎嗚咽。“思龍……”我坐在她門前。 她還是不應。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灘,我捧著腦袋坐在門口。 過了很久,犬吠聲平複下來,我頭昏腦脹,思龍…… 思龍終於出來,紗門“咿呀”一聲地開了。 我抬起頭來。 她蹲下來,“揚名……”她抱住我,“我也不過是一個女人。” “思龍,”我緊緊擁住她,“思龍,你搬來與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沒走。 第二天上班滿眼紅絲,我都不知多久沒有睡足一覺了。 開會的時候,與新來的女編劇談論《青年的一群》劇集,劇中有一個風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編劇看我一眼,與方薇眨眨眼,她笑說:“最好讓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這是我對外的形象嗎?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我己中年了嗎?中年人,風流的中年人。 年輕的女孩子說:“施先生,你是不是傳說中的‘齊人’?” 齊人?我呆呆的看著她。方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年輕的孩子們,他們說話如刀片,傷人而不自覺。 我沉默著。 她天真的打量著我。“男人是否起碼有兩個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聽說你太太與女朋友都同樣的美麗出眾?”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來就走開。 下午總經理開會,跟我發牢騷,說我未有將手下的人“物盡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點,合約上每位編劇每年應交劇本七十二個半小時,但是平均下來,每人隻交了三十個半小時,有一半薪酬是浪費掉了,隻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還要補她薪酬,你看看這情形,是否應該設計把工作分配得均勻一點,抑或減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說:“第一,編劇不是‘物’。” 總經理笑說:“那麽‘人盡其用’。除了方薇外,還有別人能寫吧?你怕別人不聽話?” “什麽意思?”我反問。 “我聽聞人家說你也很有點忌才。”他坦白說。 “忌誰?”我已經很不舒服。 “當然不是任思龍,”老頭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們終於獲得到互相了解。” “這是我的私事。”我鐵青著臉。 他咳嗽一聲,“噯,我是說,其實思龍是不必辭職的,她工作能力強得很,但是她堅持要走,我們與她又沒有合約,嘖嘖嘖。” 我待他說完,並不搭腔,冷冷的看著他。 沒想到這件事自頭到尾成了整間公司的笑話資料,他們在我麵前並不忌諱,由此可知他們輕蔑的程度。 “揚名,我要說的還是節省能源。”他話歸正傳。 “我認為創作才能是沒有辦法用得盡的,不是每個編劇都可以不停地寫下去,有時候籌備過程也需時間。”我盡力耐心地解釋。 “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總經理。”他不客氣,“但這一行還是有職業好手,不見得人人要經過你那無懈可擊的製度才能生產劇本,不錯製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製度有沒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壓下去,也許下意識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來?”我忽然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這不一次尋常的開會,而是他在控訴我。我緊張起來,按捺著性子。 “你有什麽具體的證明?”我問。 總經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說:“因為你手下有一個辭職的編劇,跑到對台去,創作出一個絕成功的劇集。” “誰?”我問。 “你應當知道《梨花淚》的作者是誰。”他諷刺地說。 “我們各台的製作方針不一樣。”我說,“他們的編劇由導演挑選引導,我們這裏一視同仁,編劇時常與不同的導演合作。” “這我不管,我隻想你物盡其用,揚名,走寶的事不能天天發生。” “總經理,可並沒有天天發生。” “聽說你很照顧自己的同學?凡有中文大學的畢業生來請求你,一律收留,不顧經驗能力?” 我實在忍不住了,“請問你這些消息始源來自何方?” “揚名,別動氣,你是一個部門的主管,你要對公司的收視率負責,你的職權與義務相等,你是中文哲學科出身,對管理科學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總經理,你升我職的時候,似乎並沒有如此懷疑過。”我的臉直掛下來,氣憋得慌。 他凝視我良久。 “揚名,我隻是勸你工作當心一點。報上說我們這裏的高職位年輕職員,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鞏固職權上麵,揚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懷疑我?”我說。 總經理歎一口氣。“我有如此說嗎。” 我閉上眼睛三秒鍾。我應該有骨氣地站起來,大聲說:“我辭職!你另請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帳單要付。美眷那邊的租金與贍養費。思龍又要搬過來。 我折下腰,“我明白。” “揚名,別介意,我覺得我們之間坦白一點比較好。” 他伸出手。 我與他握一握,若無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為止。”他說。 “我先回去了。”我說。 我拉開門走出總經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這裏,不多久前就在這裏碰到思龍,第一次認識她。那時候我們兩個人都是意氣風發的吧。我歎口氣。 我們已經花費太多的時間來與生活鬥爭,已經夠累的了,我還有什麽精力來戀愛呢?我疲乏地靠一靠牆壁,拿紙杯取水喝。 那邊兩個女秘書在低聲說話。 “一一什麽人在裏麵?” “台那邊過來的,創作組主任施揚名。” “幹什麽?要緊嗎?” “在吃‘排頭’。” “幹嗎?” “老頭子就喜歡這一套。前天營業部來說施揚名不過是中大畢業生,若沒有電視台,不過在私立中學教一輩子書,如今工作機會好,升到這地步,小船不堪重載雲雲。” “不能這麽說吧?” “誰知道。老頭子喜歡聽閑言閑語。” 我頭上“嗡”地一聲。 過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門開一下關一下。女秘書們的對白馬上靜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兩個女郎的麵孔。 我歎一口氣,我的仕途不過如此。到此為止。 我有什麽能力戀愛呢?戀愛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創作組,瑪莉迎上來,我跟她說:“我要早走。” 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精神不佳。”我補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並不是請假的理由。我忽然懷疑我的存在價值,在這機構中,沒有我,太陽一樣照升起來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電話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問。 “是。” “目前的租金貴得發瘋,中下的住宅區都得一千餘二千元。” “你總不能帶著三個孩子,一輩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筆開銷。”她說,“你收入夠嗎?” “這你就不用顧慮這麽多了。” “我一輩子沒賺過半個銅板,我想任思龍大概會帶者錢過來貼你吧。” 我不響。過了一會我說:“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雜物呢?” “買新的也可以,回來這裏取也行,我用不了那麽多。” “真沒想到是任思龍,我還對她特別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嗎?”美眷諷嘲地,“因恨生愛?”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撻我。 “用一個可靠的女傭,把以前帶小宙的那一位請回來吧。”我說,“先把節蓄用一點再說。” 她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說:“其實由我搬回你這邊住,那麽你搬到任思龍家去,豈不兩家便宜。反正房子寫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會兒。我說:“你喜歡這裏,你住也不妨,我原先隻當你會介怠,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動那點點節蓄,有什麽更重要的事,沒個調動,那怎麽可以。” 美眷長大了。從幾時開始,她也懂得為生計打算。 “就這樣吧。”美眷掛斷電話。 我用手托住頭。奇怪,我心中沒有絲毫柔情蜜意的感覺。今晨才與思龍分手…… 小宇放學回來,乖乖的做功課。我在他麵前己沒有絲毫尊嚴,他做功課不是為了我,隻是為了他對母親的愛。 思龍隨後便來了。 我一開門,看見她穿一件淺湖水藍裙子,雜花薄料子大襯衫,把她襯托得明亮。 我睜大眼,小宇也轉過頭來看。 思龍微笑,“從現在開始,”她輕輕地說,“我不淨穿白色,我會嚐試做一個顏色女郎,因為你給我生命帶來顏色。”她臉色緋紅。 我被深深感動。隨即悲哀地想,我何嚐配得起她,我這個卑微的人簡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緊思龍的手。 小宇顯然聽到了,老大的不願意,瞪著思龍。 思龍單純的喜悅感染了我,我忘記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麽呢,誰人受了錢財不替人消災呢。 我對小宇說:“你到爹爹書房去做功課吧.記得答應過你母親什麽。” 他不響,收拾簿子進書房,掩上門。 思龍回頭笑說:“事實上做女人的最終目的是嫁人與養兒育女。” 她看上去那麽精神煥發,如此的動我心弦。 我說:“各人的辦事能力不一樣——思龍,你會做一個好的主婦?” “自然,”她興奮的說,“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樣的道理。” 這觸動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嗎,公司裏有人批評我隻念過中大。我這才知道大概編劇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學位才站得穩,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學,得罪了人。” 思龍不響,看著我。 “記得嗎,那時你多麽瞧不起我,”我微笑,“隻因為你自己是放過洋的。” “我從來未曾看你不起。”思龍很溫柔,“你應該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一一為什麽會看上我?”我懷疑的問,我拉著她的手問,“為什麽?” “你為什麽要問?”思龍說,“感情的事哪兒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說給我聽。”我堅持。 “因為你喜歡吃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她說。 “思龍。”我把頭埋在她手裏麵。“你與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醫生律師朋友,可以正式娶你為妻,供給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訴你,事實上沒人要我,你相信嗎?” “不相信。” “所以——”她說,“貨物時常被人拿進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錢,沒什麽關係,隻有你是具誠意的。” “我?”我問。 她不肯再說。“我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 我點點頭。我們到廚房去做三文治。小宇聞香味而至,他說:“我也要。”他麵孔向著我,不肯看思龍。 思龍給他一客雞蛋火腿。他很勉強的說聲“謝謝”回房。 我說:“小宇將會跟他母親住。我們已經說好了。” 思龍抬起頭來。 “我與你去找一層房子,這裏讓他們住。” “哦。” “我的收入並不見得有多好,這是我遺憾的事。” 她遲疑了一會兒,慢慢的吃著三文治,然後說:“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嗎?”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點點頭。 我說:“我很介意,我不會那麽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裏便空置下來,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說。 “再想租的時候,便找不到這麽好的屋子。”思龍說。 “這是小問題,”我說,“不必擔心。” “我還是覺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說,“那裏有四間房間,還有圖書室,非常自由。” “OK,”我問:“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進一口氣。“這不是我可以負擔得起的。” “我沒有叫你負擔。”她說,“我一向一個人住那裏。” 我看著她,“思龍,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並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錢留給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悅。 她失笑,“是為了中國的書生氣節嗎?” “請你不要取笑中國人,思龍,你也是中國人,隻不過因為你父母有些錢留下來,隻因為你放過洋,並沒有資格去取笑中國人。” 她一驚,然後客氣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氣”。她取過外套,“我本人沒有受氣的習慣,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再想清楚吧。”她走過去開大門。 “思龍一一” “再見。” “思龍。”我拉住她,道,“思龍,你的個性……” 她輕輕掙脫,“再見。” 我生氣,“這點小事你就說再見,你要說多少次?兩個人在一起,什麽叫受氣,什麽叫逞強?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放你走,別鬧這種意氣好不好?” “我今天已經累了,揚名,你對女人的態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許多種,你說話的態度要視人而定。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拉開門走。 “為什麽不跟我找一層小單位?”我推上門。 “揚名,我住不慣大廈中的擠逼小單位。”她重新坐下來。 “可是我隻配住大廈中的小單位,我就是那麽一個人,思龍,你如果愛我,你不會反對。有什麽事,請你與我辯白,請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麽瀟灑。” 她看著我,“當初你喜歡我,豈不是因為我比旁人都瀟灑?” 我深深歎一口氣。戀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當戀愛終於牽涉到生活的實際一麵,思龍的敏銳又原形畢露。 她已經習慣了自我中心。別人都得遷就她的心意,適應她的空檔。愛情與否,她不願意改變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習慣了對美眷發號施今。我一向是一家之主,從大到小的事都經過我的決定,美眷對我全權信賴,毫無異見,多年來我控製她的思想靈魂,滿以為每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 但是思龍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為我的附屬品,她的主觀強過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說:“這樣吧,我們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沒有合意的,再做決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們去找過好幾次房子。房租貴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連車位都沒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熱天,下班後整條街都是人,隻有她的臉色是冷的。我決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勞動。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龍愛我足夠,她不應該注重生活上的細節。但是思龍也許亦在想:如果揚名愛我足夠,他不該把自尊當一回事,在石澳暫居算什麽。但是我打算娶她。與美眷離婚之後,我要娶她,這自尊不是暫時問題。 我終於沒有搬到石澳,我尋了一層很樸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龍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說:“她不會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雖然不算低,七除八扣下來,養不活她——她是聰明人,不見得人人像我,十七八歲跟定一個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偶然也跟別的男人去聽音樂會。”我說。 美眷撥撥頭發,“肚中懷著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兒去?有男人會愛我這麽多嗎?”她瞪著我。 我說:“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煩。”我籲出一口氣。 “煩?任思龍能夠了解你,跟她說好了。” “美眷,你不再關心我了。” “關心別人的男人?”她反問。 她在折被單,茶幾上放著一隻小小的無線電。 “是小宇的。”她見我注意,告訴我。 無線電裏在播一隻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 戀愛實在代價太高, 因此我隻預備與你共渡一年, 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 我們將每日歡笑, 然後我將離開,吾愛,我將起程走……” 美眷聽不懂這種歌詞,她仍在折被單。但是她與我渡過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問。 “八百。”我說。 “我們住在什麽地方?”她問道。 “租人家一間房間。”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沒有抱怨?”她又問。 “沒有。美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別再提了。 “所以你應該想想,人家愛你多少。當然,她出身與我不一樣,人家是身嬌肉貴有學問有氣質的女人,沒想到,我以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們這種人虛榮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說,”她煩起來,坐在床沿,“你走吧,我們星期六再見。” “美眷,我們不能做朋友嗎?”我懇求。 “我不是仍然與你交談嗎?我並沒有打你罵你。”美眷說。 我說:“但是你對我兩樣了。”我搖搖頭,“我不敢再要求什麽,我知道我錯在什麽地方。” “你不必自責。”美眷說,“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 “你那表哥有沒有來找你出去?”我想起了問道。 “有。” “他這人是標準的小人。”我說。 “揚名,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麵前說我的壞話?”我問。 美眷說:“揚名,我想休息一會兒,我們下星期六再見。” 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隻好站起來走。心裏麵不住的問自己:施某,你的麵皮幾時變得這麽的厚? 我拉開大門,表哥站在門外。 “揚名,好嗎?”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著水果糕點。我覺得至少他是關心美眷的。 我向他點點頭。 “思龍好嗎?”他加一句。 “好,謝謝。”為什麽?為什麽要當麵問思龍? “我今天中午碰見她,她在新天祥車行,仿佛打算買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經濟情形仿佛大好。” 我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把這些新聞說給我聽。 美眷在裏麵問:“什麽人?別站在門口好不好?進屋子裏來才慢慢說呀。” 表哥揚聲說:“是我。” 他凝視我:“揚名,對於任思龍,你知道多少?” “足夠。”我答。 “你認為足夠?”他輕笑,“我想你什麽也不知道。” 我反問:“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說給你聽聽。”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痛恨地提醒他。 美眷走出來,瞪著我倆。“你們瘋了?還不夫上門?” “我要走了,”我轉身走。 表哥在我身後嘿嘿冷笑。 一點沒說錯他,這個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龍什麽秘密?思龍有什麽瞞著我的? 我駕車到思龍家,停車場停著一輛“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黃葉全部摘掉。她頭發梳成辮子,一條深紫的燈籠褲,白T恤。看上去渾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個男人的心是難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 “我割破了手指。”她說,“流好多血,去縫了數針。”她把手指給我看,裹著橡皮膠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綠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傾訴。”她笑了。 “不算芝麻綠豆,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我說。 “你妻兒好嗎?” “好。”我問,“那輛黑豹是你買的?” “是,我需要一輛開篷車。”她頭也不抬。 “我見到表哥,他說在車行看見你。”我說。 “是,我們談過十五分鍾。” “他還愛你嗎?”我問。 思龍抬頭詫異的笑,“揚名,你不認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驚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邊,“我愛你,思龍,我會為你做一切事。” “連你也不肯。”她溫柔的說道,“別吹牛了。” “顏色女郎,這句話太不公平。”我指著她鼻子。 “否則的話,你為何不搬進來與我同住?”她看著我。 我一驚,她說得不是沒有道理的。 “你那個小單位,要什麽沒什麽,客廳對牢別人的客廳,天氣熱大家肉帛相見,有什麽好處?”她問,“你對後窗有興趣?” “噢思龍,”我歎氣,“不是每個人都得開摩根跑車上街的。” “搬過來好不好?”她問。 “你覺得我倆同居對你沒有影響?”我問。 “有什麽影響?”她失笑,“這些人想什麽,我才沒有空管呢。” 我開始困惑。“思龍,開頭我以為你致力於工作,是因為有帳單等著你去付,但是經濟上你是充裕的。” “別再分析我,請盡量愛我。”她微笑。 “那麽我又以為是你好強的個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卻對我如此溫柔。” “揚名,我不是方程式,請你別再解釋下去了。” “為什麽?”我聳聳肩,“是飛來豔福?”我問。 “飛來豔福?也不是飛來的,你付出的代價已夠大了。” 我歎口氣。是,這麽大的代價也付出了,還在乎一點點的自尊心? 我說:“思龍,我搬過來好了,你讓我負擔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計較呢?”她看牢我。 “我還可以負擔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軟飯,你不是古井。” 思龍鬆口氣,“揚名,謝謝你。”她拍拍胸口,“我了卻一件心事。”她看上去真的很高興。 “你當初是怎麽租下這層大房子的?”我問。 “看報紙招租廣告。”她說,“我一來到便愛上這裏。” “從波士頓回來就一直住這裏?”我問。 “是。” “從美國回來就在我們公司工作?”我問。 “是。” “那麽你回來根本沒多久。”我說。 “你才曉得?”她問,“以前你怎麽不問清楚?現在來不及,”她笑,“你已經被騙了。” 我把腿伸出去擱在茶幾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邊聽著海浪聲。暫時忘記小宇小宙。 思龍把座台水晶燈燃起來,那種占老的、累墜的、惆悵的水晶燈,閃爍著暗暗的光,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龍的臉頰上,一切像一個夢。是美夢也是惡夢。 我把手擱在思龍的肩膀上。她有這麽細膩的皮膚。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龍把頭伏在我膝上。我什麽都有了。連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揚名……”她喃喃地擁抱我。 我真不明白,憑她找什麽男朋友沒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動。 “思龍,你在廣告公司裏尚好?” “唔……” “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許,但一千數百,目前在香港,有什麽好提的?” 口氣這麽大,也是應該的,她多麽能幹。 我暗暗歎口氣。 沒多少天就把東西搬到思龍那裏了,她替我整出一間房間作為書房。 我把衣服掛迸衣櫃裏,算是正式與思龍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詞。非法的,暖昧的。 我們同居了。 美眷當然知道這件事,我還得把電話號碼留給她。 她的腹部已經隆起來,精神很疲倦,我覺得愛莫能助,故此慚愧之餘,很少出聲講話。不過慚愧也會成習慣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肉地無所謂了。 “那邊很舒服吧?”她問,“小宇常吵著要去遊泳,你不如帶他到石澳住幾天。” 我皺起眉頭,“美眷!這種要求怎麽提得出來?那屋子又不是我買的,我一個人住在那裏,都有種吃軟飯的感覺,你還叫我把小宇往那裏帶著?” 美眷勃然大怒,拍一拍桌子,罵我:“你說話好聽點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兒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兒子?橫豎倒貼,多貼少貼有什麽關係?我賠進去不算,連我兒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樣子,就是個潑婦!” “我是潑婦?擺明白是,又怎麽樣?你幹嗎將你寶貴的十年與一個潑婦渡過?幹嗎你兒子身上流著潑婦的血?”美眷罵道。 “美眷!” “你可以不上門來,我並不稀罕,你的家用不到,我就將你告迸官裏去!反正我是潑婦,我沒有損失!我丟得起臉!” 我拿起上衣便站起來走。 “你也別來了,免得你生氣!”她在後麵追上一句。 我把門關得很響。 走到街上,風一吹,我醒了。我們夫婦倆十年來沒有撕破過臉,說過這種醜話,我深覺羞愧。隻是思龍太不值,無端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與我這種人在一起幹什麽?她原是清清白白的。 三個人的關係竟會搞得這麽複雜,加上小宇小宙,還有未出世的小寰,思龍與這麽多人打交道幹什麽?回到石澳,心非常煩,思龍問我,我照實答她。 思龍沉吟一下,“把小宇接來往,我無所謂,反正暑假。不過,他再對我無禮,我就不客氣。” 她笑一笑。 “真的?”我問,“你真的同情我。” “我無所謂。”她看著我。 “這是你的房子,我一個人在這裏住已經足夠。” 我心中隱隱覺得我們兩個人最愉快的時間已經過去,現在太坦率太無顧忌。太……“肉”帛相見。 話雖然是這麽說,小宇還是到石澳來了。小宇還是很惡意,這孩子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喜歡快刀切豆腐,兩麵光。他享受著沙灘海水陽光,但是不喜歡這屋子的女主人。 思龍不去睬他,早餐桌子上她把麥片放在小宇麵前。 小宇說:“爹爹,我要吃麵包。” 我說:“試試吃麥片,味道極好的。” 小宇委屈地開始吃麥片,才三口就知道牛奶水果麥片好吃得很,狼吞虎咽起來。 思龍斜眼看我,含著諷刺的笑。 我心中很生氣,覺得一家子都塌我的台。又覺得思龍那種椰揄又回來了。 我跟小宇說:“下午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遊泳。”他搖著身子。 “那麽你就乖一點。” 小宇賭氣不出聲。我覺得他根本不在聽,我已無法控製他。 這令我很不快樂。 思龍問:“揚名,你板著臉幹嗎,不是在招呼小宇?” “思龍,你的想法與做法應該與普通女人不同一點。”我說。 “我說過,在你麵前,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 “嗬,思龍。”我用手捧著頭。 “小宇出去遊泳,你看著他比較好一點。”她提醒我。 “我已經替他穿上救生衣。”我說。 “揚名,在我這裏出事到底不好,你去看著他。” 我點點頭。 走到沙灘,我有點茫然。思龍的權威,美眷的無知,小宇的任性,都把我夾在縫中。而我咎由自取。 我能怪誰,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來的。 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車子停在家樓下,我讓他自己上去,我不想看見美眷。 同樣地我也不想看見思龍,我把車子開到公司去。 星期日,偌大的創作部沒有人,隻有方薇坐在那裏。 “林士香呢?”我問。 “在家睡覺。”方說。 “你做的那個長篇劇不獲好評,知道嗎?” “笑話,評我的又是些什麽人!具什麽資格?”她說。 “話不能這麽說,凡是扭開電視看節目的觀眾,就有資格批評你,管他是什麽人!”我說。 “施,今天是星期日,一切問題明天才說好不好?”方薇不耐煩起來,“殺人不過頭點地,施,我們又不是打你的工,薪水是老板付出來的。” “客氣點好不好?”我還是得賠笑臉。 “哼!”她低頭再繼續做。 “在寫什麽?” “私人稿件。” “幹嗎跑到公司來寫?” “你管我哩。”她浮躁地,“真嚕嗦。” 我蕩到自己房間去坐下來,繼續用手捧住了頭。 方薇走進來,“有釘書機嗎?” “瑪莉桌上有。” “瑪莉把釘書機鎖進抽屜裏去了。”她說。“你的呢?” “方薇,我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為什麽不尊敬我?” “算了,施,大家從小職員爬到如今,心照不宣,你要擺上司威風,招考新人進來,對牢他們擺 “我有那麽說過嗎?”我看著她,“我對你們擺過款嗎?” “我在寫一個故事,”她置我不理,“一男一女在日落大道遇上了——你知道日落大道?” “方薇,你知道上個月我們這一組辭職的職員多達七個?” “我不知道,”她抬抬眉,“你別打斷我好不好?” “他們為什麽辭職?”我問,“你知道嗎?” “做不下去便辭職,幹嗎?這有什麽好問的?”方薇說。 “為什麽做不下去?是因為我的緣故嗎?” “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來,聽我把這個故事說完。” “我厭倦了,”我說,“聽故事說故事,修改故事,然後聽人們對我那些故事的論,我不想再提到這些,饒了我吧!”我大聲疾呼。 “你怎麽了?”方薇看著我,“要轉行?連賣臭豆腐也要技巧的,你能幹什麽?” 我恨極反問:“你又能做什麽?” “是呀,”方薇說,“我是什麽也不能幹,所以我把一切精神都花在這裏,我可沒嚷嚷要改行,我對寫故事興致無窮。” “勾心鬥角!”我咬牙切齒,“吹拍奉承,踏著人家的身體而過。” “哈利路亞!”方薇笑,“你幾時變得如此大慈大悲?告訴你,有什麽機構不是這樣呢?就在一個家庭裏,有些子女分的遺產比其他的子女多,你想想同父同母也還有這樣的事,何況是大機構?你沒有勢力?怪自己學藝不精好了。” 我頹然伏在桌子上。 “揚名,咱們同事那麽久,不是我說你一介書生,混這樣也算不錯了,你千不該萬不該去惹任思龍上身。” 我不出聲。早一個月我已經反駁過去,但是現在我真的出不了聲。 “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她問,“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看你罩不罩得住。” “我想離開這裏。”我說,“到遠處去,去加拿大,去澳洲……” “你去得了嗎?最多是做遊客,還想有資格做移民?三個月後還是要回來的,那時候你原來所有的也將全部失去,誰會等你?” “多謝你的忠告。”我站起來。 “揚名,桌子上一大疊本子都等著你去看,你別老把工夫推給別人。” “知道。” 我離開公司,看樣子我引咎辭職的日子也不遠了。我將何以為生呢?我人生的目標,原不止做一個齊人那麽簡單。 上了車子,我胡亂地兜著風,終於回到了思龍的屋子,她是明白的,我一定要把我的處境告訴她。 我按門鈴,沒人應,於是取出鎖匙迸屋子。 思龍不在客廳,一隻水晶風鈴“叮叮”地擺動。 “思龍?”我說。 我走進房間。思龍伏在洗臉盆上嘔吐。 我吃驚。“思龍,你不舒服?”我問。 她用毛巾擦麵孔,“不,”她強笑,‘小宇回去了?”她若無其事的抬起頭來。 我扶著她,“你怎麽了?臉色很壞。” “中暑。”她說,“吃點成藥,休息一下便沒有事。” “我們今晚吃沙律,別太油膩。”我說,“我來做。” “揚名,”她拉住我的手,“你真是愛我的,是不是?” 我苦笑,歎口氣,“我相信是。” “小宇的事,對不起,下次他來,我必然好好招呼他。” “這是小事。”我說,“思龍,我有大事跟你商量。” “什麽事?”她問。 “我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下去。不是工作的本身,而是我實在是疲倦,恐怕是當初太過投入 思龍用手指擋一擋我的嘴唇,“不要解釋,不需要。” 我看著她。 “我們隻活那麽短短一陣子,喜歡就做,不喜歡的事不要做,我們不會死的,別擔心,我站在你這一邊。” 我長長的歎出一口氣。誰說沙漠上沒有綠洲? 思龍始終是了解我的。 我撥開她的頭發,“你是如何中的暑?” “開車出城到裁縫那裏去,交通阻塞,車子開篷,曬的。” “到裁縫去幹什麽?做什麽衣服?” “棉祆棉褲。” 我心中雖然有重擔,卻也禁不得大笑起來。 “去拿棉祆棉褲中了暑?”我擰她的臉。 “你懂得什麽!”她也笑。 我們坐在書房中看電視。我沒有好好工作已經多日,浮生中的空閑是要去偷的,坦白的說,我一心不能數用,目前我太急於要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 我無暇工作,不想再去看老板的眼睛鼻子,十餘年來的容忍突然到達飽和,我願意在這間白屋裏渡一輩子。 我們看《世界童話集》。 我們在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 “……這是一個英國的故事……” 思龍說:“這並不是一個英國的故事,這是一個由莎士比亞敘說的,發生在意大利維隆那的故事。” 我說:“思龍,你的痛苦是你知道一切,是不是?” “你看你,這隻是普通常識。”她笑。 “你第一次聽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在什麽時候?”我問,“我竟不記得了。” “奇怪,”思龍站起來,“我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開始,這故事已經深深進入我心?不像是兒童樂園裏看來的……‘人魚公主’、‘快樂王子’是兒童樂園的教育,但這不是……當然遠在英國文學課之前已經聽說過了。”她沉吟著。 “你相信這故事?”我問。 “不。”思龍搖搖頭,“我不信。” “你不相信愛情故事?我以為你是相信的。”我失望。 她笑了。 “我有點餓。”她說,“給我倒杯柚子汁。” 我站起來替她倒果汁,加好冰,回到書房她卻不在。電視在播《愛麗斯夢遊仙境》:戴掛表的白兔,撲克牌皇後。 “思龍?” 她自房中出來,神色很疲倦。用一塊濕毛巾掩著前額。 “我送你去看醫生。”我說。 “不用。” “又嘔吐?” “是。” 我把果汁遞給她,“這樣一定要看醫生。” 她轉過頭去,“不用。” 我一抬頭,忽然心中電光似閃一閃,一切都明白了。 “思龍。”我輕喚。 思龍抬起頭。 “你懷孕了?” “是。” “噢思龍。” 她坐下來,“別擔心,我會有打算的。” “打算?什麽打算?”我問,“這是你與我的孩子。” 她笑笑,一點不擔心。 “難怪你最近有點怪怪的。”我感動,“思龍,人家說,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是一件事,肯為他懷孕又是一件事。,” 她還是笑,隔一陣她說:“每個女人都會懷孕。”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肯為我懷孕。”我提醒她。 “你的妻子肯,她目前不是懷孕嗎?”她也提醒我。 四個孩子,我咽下一口唾沫。 “卡通映完了。”她伸手關了電視。 “思龍,我們商量商量。”我拉她坐下。 “商量什麽呢?”她揚起一道眉。 “孩子。” “我會照顧自己。”她說,“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想照顧你。”我申辯。 “如何?”她問。 是。如何?如何照顧她?錢的世界。 “你一個月要付多少贍養費?”思龍問。 “五千。房子還在分期付款,一千六。三年後可以付清,連兩孩子的生活費,不算多。” 思龍問:“你賺多少?” “一萬二。” “另外那筆餘數,還可以照顧一個妻子與一個孩子?”她笑,“當然,可以省一點……省。這個字我不大懂。”她一個嗬欠,“我很累,咱們睡吧。” “思龍一一” 思龍打斷我,“揚名,無謂的空話說來幹嗎呢?”她站起來,打開大門出去了。 我耳邊響起方薇的話……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看你罩不罩得住,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 思龍躺在沙灘上的帆布椅中,月亮是皎潔的,她不知在想什麽。 我知道我在想什麽,看我,工作沒做好,丈夫沒做好,情人也沒做好。 月光下我看到思龍端麗的側麵,她可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我永遠害怕她取笑我。 她轉過頭來,低聲說:“你別煩,揚名,我們之間,一切沒有改變。” 我隻當她這麽說是想我寬心,於是點點頭。 “至少我知道你是真愛我的。”她說,“最重要是這一點。”隔壁屋子的洋人打開窗門,盯著我與思龍看半晌。 洋人問:“你們倆幹嗎不幹脆回到房中去密斟?” “在這裏妨礙你嗎?”我高聲問。 “你一直妨礙我!”洋人嚷,“半夜鬼叫,現坐在門口窮聊!吵死了。” 思龍隻是微笑,坐著不動。 “可惡的洋鬼子,”我咒罵,“當心我剝你的皮。” 洋人把窗戶關緊。 思龍說:“你碰見任何事,都會牽涉到國家民族上去,真不愧是個念中文的人。” 她語氣中有很多諷刺。自從我搬進來以後,她對我大不如前。抑或是我多心?換了從前,我們又將展開一場辯論,現在我們已經同居,還有什麽好吵的?她這麽聰明,什麽不懂得。我歎口氣,悶悶的坐在書房間,直坐了一夜。 臨天亮時我睡著了,思龍並沒有來蓋衣。 這個時候我想到美眷。當時我在電視公司裏充當一個小腳色,日做夜做,隻要回到家中,美眷總是一個溫馨的笑,舊式女人或者什麽也不懂…… 我到睡房去找思龍,她的女傭在換床鋪,看見我笑一笑。 “小姐一早出去了。”她說。 “我五六點回來。”我說。 我去找舊時朋友商量正經事。 “電視台工作不好嗎?”一人問。 “開銷不夠。”我很坦白。 “開銷還不夠?我不相信。”他們說,“你應該是夠的。” “有電影劇本沒有?幫你們寫一點怎麽樣?” “求之不得。揚名,幹電視又辛苦又劃不來,待遇菲薄,同樣是劇本費,與電影差十多倍,別人還說,你何必在電視台混,與我們簽張合同好了。” “一年交多少個本子?” “電影不比電視,一年寫四個己足夠,”他們交換眼色,“我們公司也不過拍十來部片子,獨立製片,有一年才拍一部的,簽編劇來幹嗎?” 我歎口氣。 “揚名,不如我們合組公司,拍部電影如何?” “我沒本錢。” “噯,揚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嘛,這事咱們商量商量,大有可為之處。”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我說。 “還是寫?太辛苦了,揚名,你還沒厭倦?”他們說,“寫一輩子?你終於有心血用盡的日子,揚名,學做製片,拍一部片子,辛苦幾個月,運氣好,也真的可以揚名。”說著笑起來。 “但是我目前是這麽的忙。”我沉吟的說。“這樣吧,與你們簽合同做基本編劇吧。” 工作的擔子益發重了,但是可以多點進帳,我可以對思龍有點交代,最低限度,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 而電視台的工作還需要做下去,非但要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我忽然發起奮,趕回公司細細看了一個下午的稿件。 工作這件事相等於牛上柙一樣,不能鬆一點點,否則隻有痛苦。不能縱容自己。 牛。做牛做馬。 十六噸。我把靈魂已押給公司的煤礦。 苦水。六點鍾的時候,小宇打電話來說:“爹爹,媽媽不讓我跟同學去看電影。” 我知道小宇是個鬼靈精,忙問他:“你要看的是什麽電影?” “《床上春色》。” “不準去!還有其它的事嗎?” “小宙長了兩隻臼齒。” “嗬。”我的心軟下來,隔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麽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記》,《月宮寶盒》呢?” “老套。”小宇掛上電話。 我一直工作到八點多,把籃子裏要清理的東西全部清出來。 瑪莉陪我到八點,她問:“施先生,明天請假嗎?” “為什麽請假?”我問,“怎麽,嫌我太用功?” “沒什麽,弄清楚總比較好。”瑪莉說,“施先生,我比較喜歡你剛剛搬進這個辦公室時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板也那麽說,那時候我簡直是一隻火車頭,現在?現在我是黃包車。” “你累了?” “是,瑪莉,你們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們男人幹什麽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瑪莉笑了。 “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為女人可以訴苦,但是做男人,連個訴苦的機會都沒有,啞子吃黃連。” “那不應該是你呢,施先生。”瑪莉看我一眼。 “因為我有兩個老婆?不不,我才沒有兩個老婆!” “你又在大聲疾呼了。”瑪莉說。 我坐下,把底下一籃文件也翻出來。“這是明天要讀的。” 九點才開車回石澳。 思龍坐在沙灘上,枕著一張藤椅,麵對著海十 我走過去,坐在思龍腳邊。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聲,怔怔的看著海浪。 “思龍,”我說:“下個月起,這裏的房租由我來付。” 她有點詫異。 “我尋著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但這是我的責任。稍遲我也許會搞一部獨立製片。” 她動也不動。 “我隻恨每日淨得二十四小時,否則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你。” 海水擲上沙灘,沙沙的聲音。 “當心著涼。”我說。 她沒有應我,我獨自回到房間。 淋浴出來,思龍已經睡了,竟沒有陪我同吃晚餐。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日子已經過去。我歎息。 她床頭茶幾上擱放著藥水藥丸。 我問:“你終於去看過醫生了?” “唔。”是她的答複。 “醫生說什麽?”我問,“是不是懷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這麽嚴重?”我問,“你應該早點去看醫生。” 她不響,轉一個身,麵孔剛好對著台燈的光。 她的臉非常憔悴,一種不健康的灰色在眼裏透露出來,我一怔。從開頭到現在,我從沒見過思龍會如此落形。 思龍永遠是倔強的,壓力越大,她越是堅挺著,永不萎縮,永不認命,她不是像那種在水門汀縫裏擠著生長的小草。在今時今日,隻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獲勝,太史公花園中用牛奶養的白牡丹早已凋謝。 但是今天思龍是怎麽了? “思龍,”我俯身下去,“你怎麽了?” 她勉強地笑一笑。 “思龍,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麽?”我問。 “為什麽?”思龍沉思著。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涼的。 隔了很久她說:“我發覺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句話像錘子般打擊我心。 “什麽?”我問,“你一無所有?思龍,你一無所有?” > “我有什麽?”她溫和的問,“我還有青春嗎,我還有活力嗎,我又沒有家庭,又沒有財富。我有什麽?”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別人的丈夫。” “我們過兩年就可以結婚了。” “那是很長遠的事,揚名,今天,我說今天,我發覺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點不舒服,所以覺得不如意。不久你會恢複健康,思龍,你還是全世界最堅強的女子。”我說。 “我怎麽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個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決不是普通女子。”我說,“思龍,即使你不願意再做你自己,現在要退出,也已經太遲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非常輕,“太遲了。” “沒關係,你也可以嚐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龍,我們將會有孩子,是不是?” “揚名,並沒有孩子。”她仍然溫柔地說。 “沒有孩子?”我問,“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別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醫生那裏去動過手術,把孩子拿掉了。”她低聲告訴我,“在醫務所躺了幾個小時,回來的時候等不到車子,所以才累成這樣。”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個人出去到醫生那裏,把孩子拿掉了?”我側著頭,不置信地再問一次。 “是。” 我瞪著思龍。 這個冷血的女人,這麽鎮靜與理智地跑出去殺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 “你最低限度應該通知我,與我商量一下。” “為什麽?”她問。 “為什麽?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揚名,你還停留在農業社會的感情裏,這是你與我永遠的矛盾。孩子又沒生下來,怎能說你有份呢?懷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獨自擔當獨自受罪的事,這是我的身體,我當然有自由控製,我沒有義務要與你商量。” “可是你殺死了一個嬰兒。”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我隻刮除了體內一組細胞!”她把被子掀開,尖銳地說,“你別在那裏說教好不好?” “你不愛我,”我瞪著她,“你並不愛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證明愛?”她責問,“多麽幼稚。對你來說,斷手爛腳的乞丐帶著子女討飯,恐怕是愛心最偉大的表演吧?” “你別把題目扯開去,我在說你!” “揚名,我不是那種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訴的女人。正如你說,已經太遲了,多年來我隻有我自己,我沒有倚靠別人的習慣,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信托於你,我的決定是正確的,你已經有兩孩子,第三個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在這種時候懷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驕傲!到地獄去!”我詛咒,“你的世界裏始終隻有你自己,你是太陽,我們都得圍繞你運行。” “揚名,你說完了沒有?”她說,“我還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著嗎?我相信你睡……” 她喝止我,“我睡不著也得睡!我隻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後我還得回去上班,任你怎麽想!” 我頓時沒了聲音,她額角上冒著汗,手握著拳頭。 “多年來我都這麽過了,我還理有沒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隻有一個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龍說。 我睜著眼要把她看清楚,汗從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來。 我隻知道思龍越是激動越是生氣的時候,聲音就越是平穩,態度就越是堅決。 “我們沒有孩子了?”我聲音顫抖。 “沒有。” “因為你覺得懷了孩子,地位便與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討論這問題。分析與解釋永遠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經如此,你要設法接受,下次意圖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業學校的經理人才!” 她轉一個身背著我。 她連肩膀都不聳動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慟。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說:“心不能軟,吃虧已經太大,我還是做我的任思龍,還是本來麵目。” 當夜我搬出去青年會住。 第二天我支撐著把工作做妥,咬緊牙關,不把任何情緒帶到辦公室來。如果一個女人都可以被社會與環境磨練得適者生存,我為什麽不可以?我是一個男人。 電話每響一次我的心就吊起來。 我希望是思龍,但沒有一次是她。 八點時分小宇打電話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說你在公司。我媽媽叫你回來商量一點事。” “好,我下班就回來。”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會來聽我的電話。但是鈴聲響了又響,沒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擔足心事。 我耐心地撥著電話,等著她自沙灘回來,她大概是在海邊。 終於電話接通,是女傭人。“任小姐接到公司電話,有緊急會議,開會去了。” 我沉默一會兒。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說。 “我也這麽說,但是任小姐說要緊事,自己開車走了。” “幾時回來?” “沒說。” “你買了什麽菜?有沒有做一點湯?”我追問道。 “有,雞湯。” “好。”我掛上電話。 我撥到她公司。 女秘書說:“任小姐在開會。” “任小姐身體不舒服,會什麽時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書詫異,“我們都沒注意到。” 我擱下電話。 我對著牆壁,腦海中一片空白。她現在恐怕是在會議室指責同事的辦事錯誤吧。沒有人知道她昨日做過什麽。因為除她自己外,沒有別人。時間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別人,因為隻有她自己沒欺騙過她,沒傾軋過她,沒壓逼過她。 我沒有本事叫任思龍為我而轉變,懷孩子,坐在家裏,聽命於我如同美眷。任思龍在我身上又沒看見過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護她。廣告公司一個電話來,她還是趕著走了,身體這麽虛弱,表麵上裝得這麽強壯,內心揉得粉碎,外頭還是堅撐著。強人。 我麵對牆壁,終於把頭轉過來,伏在桌子上,寫好一封辭職信,明天早上我會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電話追來,“爹爹,你怎麽還沒下班呢?” “來了,”我說,“你告訴媽媽,我馬上回去。” 一額頭的虛汗,我對生命的意義發生真正的懷疑。收拾好雜物,我環顧這間寫字間。初初搬進來的時候是多麽的高興,多有抱負,甚至還有那份幼稚的驕傲——老板看中了我,我樂意做一條走狗,我願意賣命。 是思龍粉碎了這種夢,她告訴我,一個女人的工作能力也會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辦公室有什麽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腳步浮動地走到門口,進車子,想發動引擎,車子又破了,開不動。我伏在駕駛盤上,是幾時的事呢?思龍開著她的雪鐵龍CX經過我的破車,曾經載過我一程,我的心溫柔地牽動。 思龍。 如果沒有認識思龍,我還快樂地做著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著孩子。任思龍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愛她。空前絕後地為她心折。 即使是現在,隻要能看見她,我還是為她溶化…… 我放棄我的舊車,走到公共汽車站,等車子的人排著長龍。這使我想起小時候,上學放學,也是這樣等車,一等好些時候。 我環顧這些人,都是疲倦的,蒼白的,悶厭的。一個個麵上無光,靠著鐵欄杆,沒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皺褶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男男女女,都沒有一點光彩,生活到底是為什麽,生命的意義在哪裏,辛苦地工作十年,我總算已經脫離了公路車站上的勞苦大眾,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麽地方?我並不知道。 公路車有的滿座,有的飛站不停,偶然停下來,人們爭先恐後的湧上去,我把中學時期的功夫使出來,居然也上了車。 車子朝家駛去,吃過晚飯可以看電視長篇劇。我應該感到優越,我寫的東西他們在看。 公路車上每個人都在打瞌睡,仰著頭,張著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過去,他們做過些什麽,他們是真正活著嗎?可憐的大眾,朝九晚五的大眾,軋在公路車裏的大眾,生命的浪費,我又豈知將來小宇長大,是不是另一個公路車上的大眾,而我還一個個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平凡的父親養育平凡的孩子們,思龍是對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親。 我是什麽? 方薇說:“揚名,像你這種書生,一毛錢三打,撈一把來吹掉點揀揀,你以為你是什麽?你隻是運氣好,你能做什麽?賣臭豆腐也不會。” 我的好運也快走盡。 天開始下雨。搭客連忙把車窗都關得緊緊地。我窒息起來,汗味體臭,車子本身怪異的味道。我知道我應該怎麽做,我必需趕快把電影劇本的大綱做出來,我要賺錢,我不能再擠公路車,我明早要起身再繼續卑微地幹下去。 下車,到家。 小宇來開門。 “爹爹,你淋濕了。”小宇說。 “不怕。”我說。 美眷抬頭,“我今天去醫生處檢查過,”她說,“你過來坐下好不好?” 我服從地坐在她對麵。 美眷把身體挪一挪,手擱在腹部,“醫生說是雙胞胎。” 我的眼睛睜得老大。 美眷淒然的笑,“你說好不好玩?雙胞胎原本最可愛。” 命中注定我有四個孩子。 她說:“四個孩子在今日,算是頂多產的。” 我轉頭跟小宇說:“怎麽?開心嗎?快有兩個妹妹了。” 小宇努力點點頭,過來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問:“小宙在哪裏?我的心肝在什麽地方?小宙嗬,你幾時才會講話呢?不要等七歲好不好?讓你雙胞胎妹妹先學會說話,可真沒有麵子呢。” 他隻是笑。 美眷說:“小宙真是有辦法,外婆也喜歡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說會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歡我?”小宇問我。 我沒有回答。思龍的會開完沒有?這種家常話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感到厭倦一一怎麽可能有人如此過一輩子?我不懂。也許如果思龍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現,我也會如此樂意地過一世。 我摸著小宇的頭發。 思龍的身子可舒服?她的體力支持得來? 我說:“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開銷夠嗎?” “嗯。”美眷點點頭。 我站起來。 “哦,還有一件事,表哥叫我問你,你可聽說過或是認得一個人,叫作什麽……?” “問得太玄了,”我說,“說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誰?” “表哥說那是送別墅給任思龍的人。” “什麽?” “石澳的別墅房子,”美眷不動聲色地抬起頭來,“是他送給任思龍的禮物。” “他為什麽要送她禮物?”我問。 “你應該知道為什麽。”美眷看著我。 她要說的原來是這個消息。這才是她叫我來的真正原因。 “這是我們忠實的表哥帶來的消息?”我問。 “是。” “可靠?” “你問我,我問誰?”美眷閑閑的說。她掩不住她的喜悅,她樂洋洋的告訴我,“表哥說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龍,你瞧!” 我看著美眷,而我一向以為她是個善良的人!我歎口氣,不能怪她,她永遠不肯承認這是她丈夫的錯,做妻子隻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說:“這麽好學問好教養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著我。 我渾身都在抖,抖得像風中一片葉子。喉嚨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團棉花,鼻子發酸,想哭。忽然之間,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親在那裏說道:“揚名,你老是喜歡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靜下來。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這一年中發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來,低聲說:“我走了。” 美眷有點失望,她抬頭,問:“周末再來?”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點休息,當心腳腫,有空散步,別老坐麻將台了,沒什麽好處。”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門。 小字說:“爹,你沒有陪我去看電影已很久了。” 我側側頭,“上次你看過《床上春色》,這次你要看什麽?嗯?告訴我,我們星期六去。” “真的?不騙我?”他眨眨眼。 “你已經八歲半,可以享受人生,我們去看《樓上春加春》,我們需要春天。” 美眷張大嘴,以為我已發瘋。 我的心已經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試過嗎?痛徹心肺,血流不止,滴滴點包也包紮不好。一下子染紅一條紗巾。 (驚以血看不見,內出血。) 我很平靜的回到石澳。 我是這麽愚蠢,這麽大的沙灘別墅,我竟以為是思龍自己賺回來的。 我打開她的衣櫃。紫貂玄狐豹皮青秋蘭。我打開她的抽屜,她平時戴的幾種珠寶隨意的擱在那裏。我從來不想到它們是真是假。一個女人獨自開兩部名貴的車子…… 她沒有刻意瞞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靜靜的想,我隻是不了解她,我以為我能夠,但是我不能夠。 這真是徹底的失敗。 任思龍始終是一個謎。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單上,等她回來。 既然是如此的一個故事,她為什麽還要辛勤工作?我什麽也不明白,以前我什麽也不問,如今我知道,謎底隻在她心裏,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鎖匙一轉,她回來了。 我沒有見過更疲倦的任思龍。她不知道我在房間裏,進屋子以後,她靠門站了很久,撥高頭發,歎口氣,然後倒在沙發裏,脫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頓亂摸,掏到香煙,燒起一根,狠狠的吸。 思龍秀麗的臉歪曲著,有點痛苦,又起身倒一杯冰水,仰著脖子把好些藥丸吞下。她走進來看到我,一驚。 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邊,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臉,淋浴,然後過來坐在我身邊,不動。 她說:“我辭了職。” “為什麽?” “太累,沒有意義。”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勞工作。”我提醒她。 思龍真正是個聰明人,我從不知道有這麽反應快的人,她轉過來看著我,眼神陰晴不定,然後她歎口氣。 她問:“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誰告訴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說思龍聰明。 “是。” “他請私家偵探盯我,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他告訴你什麽?” “這間屋子是別人送的。”我問:“誰?” “一個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麽重要?反正是別人的。”她很平靜。 “你是個大學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學、浸信會、台灣大學,”我的聲音也很平靜地諷刺,“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來?” “什麽事?接受男人的禮物?為什麽我不能夠接受一兩件禮物?”她反問,“念哈佛大學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會鎮靜下來,現在便是好例子。 我說:“思龍,一層房子不能算是小禮物,你是付出代價來的。” “什麽代價?”她反問,“你想控訴什麽?” “為什麽騙我?”我問他,“你什麽都沒有告訴我。” “有這種必要嗎?你真對我的一生有偌大的興趣?我打算把三歲開始的事情都告訴你。或者你對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認為我仍然是個處女吧?” 我默默忍受著她一貫的作風與口吻。 她知道我愛她,而我實在是愛她。 我沒有言語。 過一會兒我說:“你應該告訴我的。” “好好好,我現在說給你聽,我與這位何先生同居三個月,他送這層房子給我。這的確是一個禮物,我的確也付出代價。現在你知道了,快樂嗎?” “他愛你嗎?” “不。” “你愛他嗎?” “不。” “沒想到你也是一個做生意的女人。” “每個人都有個代價。”她輕描淡寫的說。 “那麽我呢?我又占什麽樣的地位?”我悲哀的問。 她不出聲,眼睛看天花板,隔一會兒索性閉上了。 “我們是相愛的,是不是?” “揚名,不要問太多的問題,好不好?” “可是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沒有作答。 “一刻也沒有?”我問。 “有。”她說,“有的。” 我很寬慰。因此而哭了。我與思龍的關係………我永遠是被動的弱者。母親說得對,我從小便是個淌眼抹淚的人。 思龍說:“但是,揚名,我們還有什麽好後悔的?我們有很快樂的時刻,你記不記得?” “是。每一次見到你,我都是快樂的,我的心劇跳,神經緊張,隻是我開頭不懂得那是愛,我隻知道我害怕見你一一思龍,那真是我一生人當中最美妙的時刻,我是絲毫不後悔的。” 思龍說:“揚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給了我。” “我給你什麽?”我茫然的問,“房子?皮裘?我看不見。” “沒有其他的男人肯為我犧牲這麽多。” 我明白過來,“所以你要報你的知遇之恩?” “揚名,你知道我愛你。”她說,“這點你不可以對我發生懷疑。” 我也記得我們真正相愛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驕傲,她看到我時暖昧的神情。我們曾經相愛過,雖然現在一切已成過去,不過火花閃爍之後,印象常存,我死而無憾。 好吧,說我沒出息吧,控訴我,但是我沒有後悔,我真正愛過了。沒有嚐過蜜之滋味的人,永遠不會明白,說與他們聽,他們也不知道。 思龍低聲問:“揚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黯然。 “我真的想過結婚。”我說。 “是為了我的過去?”她問。她從來未曾這麽溫馴過。 “不。”我說,“因為我們之間有永恒的矛盾。我們的環境背景思想大不一樣,思龍,你知道我們無法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我也不可能養活你。” “抱歉,我沒有遷就你。”她的聲音很沙啞。 “沒關係。思龍,我也不配叫你遷就的。我又不能叫你專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樂過。” 我把頭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龍,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你要知道什麽部分?”她溫柔的問。 “你小時候,你的戀愛,一切一切。” “我讀中學時虛榮心就重,”她輕聲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車,就問我自己,為什麽有人可以坐勞斯萊斯。一個女孩子如果有這種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長得不錯,總有機會得到她想的一切。” “於是你遇見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給我一切,他喜歡我,他甚至讓我到哈佛去念商業管理。但是他沒有給我愛。在這十年——” “你說是三個月。” “你相信隻有三個月?” 我歎息,“思龍,我相信你說的一切。” “但是他沒有給我愛。連欺騙的應允也沒有。”思龍說。 “你現在仍有見他?”我問。 “見到也隻像陌路人。”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 “開玩笑?當然我愛他。十年。”她說,“我這個人是他創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鋒利,全部是他的翻版,隻是翻得不大好。”她啞然失笑。 “現在呢?還愛他?” “我倒希望愛他,那麽精神有寄托。愛與恨都是好的,”她顯得無可奈何,“除此之外,也隻有工作了,時間總要打發,我們太可憐,竟要把寶貴的時間打發掉。” “我們……就這麽完了?” “我想是,揚名,你呢?” “我想與你在一起一輩子。”我說,“我愛你。” “可是揚名,我們有過很多愉快的時間,對我來說,一生人如果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已經足夠,我們有什麽遺憾?” “思龍,你對感情的要求,就止於此?” “揚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說,“我一生的生活中沒有任何長久的經驗,你叫我怎麽做才對?” “你總要結婚的。”我說。 “為什麽一定結婚?”思龍問。 “年紀大了,有個伴。”我答。 “就為了一個伴?”她詫異的問。 “是。就為了伴。”我現實的答。 “兩個七十歲的人對著坐一一你覺得很好?”思龍問,“揚名!你還不至於那樣吧。” “思龍,居移體,養移氣,你與我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告訴我,你七十歲的時候會怎麽做?” “看書,睡覺,養貓,等死。”她蒼白而向往,“死。” “你不怕?” “怕什麽?死,當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個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慣性地寂寞,你幾時見過我聯群結黨地享樂過?我不喜歡人,我從來不想討好他們,現在我致力於不想得罪他們,可是你看,還是有人找了私家偵探來查根究底。他們不肯放過我。”思龍說。 “現在你打算做什麽?”我說。 “忘記這個世界,也讓這個世界忘記我。”思龍笑,“應該不會難吧,世界忘記我,頂多隻需要三天。” “在石澳隱居?” “是。”她說。 “不去歐洲?”我說,“我以為你會去別的地方。” “到處都一樣。”她說:“到處升起來的都是這個太陽。” “你希望怎麽樣?”我撫摸她的頭發,“移民到另外一個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話。”她笑笑。 我與她平安地閑話家常,仿佛結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實上我們即刻要分手了。 我說:“思龍,我知道有婦之夫最喜歡說一句話:我的妻子不了解我,但是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我的妻子真不了解我,與你談話,多麽高興。” 思龍轉個身,打個嗬欠。 “很多男人對你這麽說過吧。”我問。 “你要我怎麽回答?”思龍笑問,“你想聽是抑或不是?” “沒關係,隻要你愛我。”我說。 “揚名,你將會怎麽做?”她問,“以後的日子很長。” “我……”我想了很多,“我會回去。” “回去?回什麽地方?” “回美眷那裏去。”我說。 思龍詫異:“她會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當然不會再接受一個變心的丈夫,但她是傳統中的賢妻良母。”我沉著地說。 思龍坐起來,“但是她已經知道你不愛她!”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是回去美眷身邊了,她對親戚朋友都有交代,過若幹年,大家忘記任思龍這三個字,我們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議。”思龍說。 “是的,中國女人的容忍力無窮無盡。”我黯然。 “因為她們在經濟上不願意獨立。”思龍說,“受丈夫的惡氣,受另外一個女人排擠,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板嚕嗦,誰會知道,她總有她的道理。”思龍說,“你也別太過肯定她會要你回去。” 我說:“我認識她十餘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會要我。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沒有別的選擇。” “我很抱歉。”思龍說,“一切是我的錯。” “一切是我。”我說,“但是思龍,為什麽當初你竟會容忍我這麽一個人?” “因為扶輪社的會員不肯為我拋妻離子,隻有你給我如此的光榮,有什麽女人有力量拒絕?”她歎口氣,“對不起,揚名,我們都錯了……你的工作,對你的工作可有影響?”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先寫點電影劇本,工作總是會找到的,沒有人失業一輩子。”我說,“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來,帶小宇到公園走走,教小宙說話,等小寰與她的雙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適合再做電視台那份工作。” “你的計劃聽上去很理想。” “是嗎?”我苦笑,“原本我想與你共渡一輩子……事與願違。” “你認為美眷與你以後的日子會過得很好?” “我們會渡過的。這次以後,我將永遠目不斜視,做一個認命的人。其實就這樣平安地渡一輩子,也很會值得羨慕。” “誰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麽時候把我們吞沒,在七十四歲的時候,我會記得這一段故事。”她說。 “思龍一一” 思龍轉過頭來,在流淚。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流淚,也是最後一次。 “思龍。”我擁抱她。她把頭埋在我懷中。 當夜我離開任思龍。她幫我整行李,像一個妻子服侍遠行的丈夫。 我們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車行李廂,她送我到市區。我們吃了頓非常豐富的晚餐,開一瓶香檳,跳舞,到十二點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鎮靜劑留給我。說實話,我需要那瓶藥。 “思龍,”我說,“以後我們永不再見了?” “永不。”她肯定的說。 回到自己家中,電燈已經全部熄滅。我摸索到長沙發,吞服鎮靜劑,把座墊拍一拍,倒頭便睡,可一點也不覺得異樣,賓至如歸。 對美眷來說,任思龍是一場過去的噩夢。對我,是場過去的美夢。 無論怎樣,她已經過去。 大亮醒來,小宇站在我身邊,瞪著我。 “早。”我說。 “早。”他說。 美眷在客廳那一頭叫:“小宇,你不過來吃早餐?快遲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過來,她的頭發還用一條橡筋紮著,身上穿一條陳年寬裙子。 我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即使是懷孕也不用這樣披頭散發,小宇上學之後,我陪你去修頭買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聲:“批評批評批評,我一生人隻聽到批評。” 我靜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們家有時光儀,把不愉快的記憶推進第四空間,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學,教訓他一頓,把他推進課室,小宇唯唯諾諾,又成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發的時候,我抱著小宙在小公園坐,教他講話:“孩子……是小宙……玩耍……遊戲……” 我們到百貨公司,我把身邊的現款都買了禮物給美眷,新式的孕婦袋、化妝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換了一個新發式,不曉得進步多少,十分精神,我們一起高高興興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飯桌上站起來說:“小宙不要吃紅燒牛肉!一年來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著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隨即笑得流下眼淚,他終於會說話了。 就這樣,我也沒跟美眷說搬回來,也沒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來了。 誰也沒有提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親戚朋友。我隻看到一個個寬慰的笑容,顯然大家都慶幸施揚名終於靈魂蘇醒,從狐狸精魔掌死裏逃生。他們不但沒認為我可恥,說不定還佩服我的勇氣,畢竟一個男人,稍微行差踏錯,算是什麽?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我實現了我的願望,辭職成功。 瑪莉打電話來,“施先生,你桌麵的辭職信,不是真的吧?” “請轉交總經理。” “施先生一一” “請轉交總經理。”我說。 “是,施先生。” 我終於順利地叫瑪莉做成功一件事。我也再不是她的波士,她不再是我的秘書。 我接兩個劇本來寫,工作進行頗為通暢。 有很多時候,想起任思龍,心中隱隱牽動,就像那首歌形容的:一半樂事,一半令人流淚。忘記她?開玩笑,不可能的事! 日子過去,信不信由你,一切恢複正常,正常的意思是,美眷又開始把牌友叫到家中來開台。 碰出一隻牌之餘,她也會閑閑的說:“男人嘛,總要作怪,隻要肯回頭也無所謂。”一派打了勝仗的樣子,容光煥發。 誰都說美眷生的又會是兒子。 三個月後她在法國醫院養下一雙女兒。 誰也沒有再提到任思龍三個字。 連我本人都幾乎以為她隻是一個假設。 在醫院探訪美眷,把花遞給她。 美眷笑,她說:“全間醫院裏都是白衣服,我還以為任思龍又回來了呢。”她若無其事。 我一怔,笑。心底卻漸漸酸上來。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這個白衣女郎,我的顏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覺,我的不是。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否定人生的意義,我不行,我在電視長篇劇、麻將牌、孩子們的尿布中老死,我配不起她。有那麽一刹那,思想起她,我已充分了解,什麽是惆悵、舊歡如夢。大雨傾盆的時候,浪花卷上沙灘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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