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震災區當赤腳醫生--震中日記
文章來源: 淩誌2008-07-31 20:27:27
(一)災難降臨

五月十二日至二十七日

2008年5月12日早上8時,我象往常一樣,駕車上班。路上,我先給一朋友掛了個電話問候,他的父母剛從美國回到成都。談話中並無任何異樣。然後我打開收音機,象往常一樣聽NPR早上新聞。突然,新聞裏傳來駭人的消息“中國四川發生裏氏7.9級大地震,已知數千人死亡。”我被這消息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到辦公室,馬上打開電腦,看到各網頁的頭版頭條已經都是關於中國地震的消息:中國時間5月12日下午2時28分,離2008年8月8日奧運會88天,四川省汶川縣發生7.9級大地震。從早期傳回的照片上看,汶川已成了一片廢墟。這一整天心情不佳。雖說四川不是我故鄉,我也沒有親人在四川工作生活,但那一片土地畢竟是我故國的地方。在看兩個病人中間的間歇時間,我都回到辦公室,眼睛盯在電腦屏幕上,尋找著從災區傳來的最新消息。晚上回到家,除了在電腦上尋找消息外,也打開久違了的CCTV衛星頻道,了解中國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雖然中國政府在前一段的西藏騷亂中還是對外封鎖消息,這一天卻異乎異常的放手讓境內外媒體報道災情。中國政府對災情的反應也是異常的快。就在我駕車上班的同時,溫家寶總理也在飛往災區的飛機上。

連續三天,地震的消息占據著各種媒體的主要版麵。死亡人數的統計在不斷上升。人們改變了日常生活的節奏,關心這一事件,連網上愛吵架的馬甲們也靜了下來。我和許多海外的中國人一樣,天天坐在電腦和電視前,捕捉每一條最近信息。這時我發現,不管承認不承認,自己還流著中華民族的血。汶川的痛,四川的痛,也是我心裏的痛,我們都成為了四川人。

三天以後,中國媒體的報道明顯轉向。正麵報道的多,歌頌領導視察的多,災民受災情況的報道越來越少。媒體把注意力集中在幾個主要城鎮如汶川,都江堰,北川,綿陽,映秀鎮,其他的不甚了了。打開中國四川地圖,震中附近千人以下的鄉村小鎮星羅棋布。山裏的山民們更是從未見報道。他們肯定也遭了災,但他們得到了救援了嗎?兩年前,我隨旅遊車到九寨溝,經過都江堰,汶川,北川,羌族阿壩自治州,那美麗的小鎮,獨特的小樓,淳樸的民情,險峻的公路,都曾使我陶醉。如今,這一切還存在嗎?

Do something!

網上看到彥大夫在尋找參加醫療救援隊的機會,卻不得門而入。我告訴他,買張飛機票,自己飛回去。其實我自己也在想這麽做。這時中國各省已派了大量的醫療隊前往災區,大批重傷員也已從災區運往全國各地。成都重慶的大醫院早已醫生滿為患。我們回去,能幹什麽呢?

大災難醫療救災大概分4期。第一是黃金期。這是搶救生命的時期,在大災難發生的頭三天。第二是創傷外科期。主要集中精力於受傷者的外科處理。第三是內科感染期。主要對象是沒受傷或輕傷的災民。他們因惡劣的居住條件和環境開始產生各種疾病,甚至會有瘟疫流行。第四是心理輔導期。災民經過開始階段的shock之後,心理開始調整和修複。

震後兩周,是內科感染期的開始,正是需要我這一類專業的時候。災區鄉村小鎮仍需大量醫療照顧。我終於聯係到了一個民間組織,他們主要著眼於政府照顧不到的災民,這正合我的心意,於是決定加入他們。

這時候,我早已因各種原因用完了我今年的假期,而且要是我離開的話,我的partner就要cover我的on call 和病人,我的護士也要重新修改我的門診schedule, 我的病人又要推遲他們的appointment。他們怎麽想?會不高興嗎?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我的partner和辦公室的小姐們一說,出乎意料之外,他們都非常支持,二話不說。他們其實早就看到我坐在電腦前呆呆的樣子,怕我傷心,一直不說,現在既然我自己說出來了,他們都表示同情和支持。 雖然中國不是他們的故土,他們也感到中國人的痛。當我把想去中國救災的想法告訴醫院的CEO,他堅持要捐獻一批藥品。網上的朋友Sabina和Bilbo得知我要回國救災,馬上捐獻了一批藥品。多位網友也表示了要捐獻或參與的願望。隻是我當時情況不明,不敢貿然答應。

我馬上回家,約了一位跟我一樣想為災區做點實事的H醫生。我們的目標是去災區的鄉村服務。我做好了在最差的條件下生活的準備,買了登山背囊,買了在野外露營所需要的服裝和用品,買好了機票,辦好了多次回國的簽證,一切準備妥當。

出發。

(二)奔赴災區

五月二十八日

一早,我們兩人趕到機場,與另一位藥劑師會合,坐上了飛往中國的飛機。在飛機上,我睡不著覺,就把網友星光和末末通過e-mail寄來的《心理急救-災區現場急救手冊》拿出來看。這是美國National Child Traumatic Stress Network and National Center for PTSD編寫的心理急救手冊。在汶川震後6天內,由美國多位華人學者一人一段緊急譯成中文,供災區使用。我確實佩服他(她)們的愛心和熱情,能在短短幾天內翻譯出這本125頁的書。我不知道網上的大俠裏,是否有人參與了這本書的翻譯,(現在我知道,Laoniu參加了這本書的翻譯)不過我不得不說,這本書的翻譯確實良莠不齊,有的段落確實翻譯得慘不忍睹,就算象我這樣的專業人員,也不知其所雲。因手上沒有這本手冊的英文原版,隻好連猜帶編地在上麵做筆記。

說到網友的支持,我不得不在這裏表示感謝。自從我在老彥的線上透露要回國救災的消息,網上一片讚揚聲,很多網友更是送來關心和支持,令我羞愧不安。在我出發前,已有成千上萬的誌願者從中國各地和海外趕到四川災區,他們在餘震中冒著生命危險默默無聞地工作。而我,還沒成行,就已得到這麽多的鮮花和掌聲,於心不安。

在飛機上看了Discovery的一個節目,正好談到Neeswood抗震屋的實驗。這是木頭和複合材料做的房子,在模擬8級地震下房屋結構絲毫無損,隻是家具都移位了。要是四川人都住這種房子,傷亡人數一定大減。不過我懷疑這種房子能否在中國推廣,那得要多少木頭和複合材料啊!

機上還看了一部非常羅曼蒂克的電影“27 Dresses”,很陶醉。不過,在這種時候看羅曼蒂克的電影,簡直有點罪過感。

飛機一抵達上海,馬上轉機飛往成都。到達成都後,在機場找了輛出租車,便直奔某救災辦事處的指揮部所在地。出租車穿過成都鬧市區。震後兩周,成都看上去並不象是處於地震災區,成都市民看上去並無緊張的氣氛。馬照跑,舞照跳,麻將照打,街上歌舞升平的景象與我們心急火燎趕來救災的樣子完全不同。我不禁懷疑是否來錯了地方。從前讀過誰寫的戰時重慶,人們照樣紙醉金迷,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現在終於明白那是怎麽一回事了。

指揮部設在一間較偏僻的酒店裏。與剛才大街上看到的不一樣,這裏就象戰場指揮部,人來人往,卻有條不紊。我們到達時已是當地晚上十點,總部會議室仍然燈火通明,每天例行的工作會議正在進行。一位救援者正在講述誌願者,生存者,兒童,災民的心理健康需要。她報告說災民的心態可分幾個型:一聲不吭型,工作狂型,焦慮不安型,驚弓之鳥型,伸手待哺型。一位山上災民的房子倒了,妻子失蹤了,他留下兒子照顧老父親,自己下山投身挖人救災工作。幾天來,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拚命工作。一群從災區裏搶救出來的孩子,就象驚弓之鳥,連卡車卸磚,都會嚇得直哭。這時,一位誌願者來向大家告別。他放下家庭和工作出來救災,家庭卻不理解他,出現了問題,他不得不離去。臨走前抱著總部的負責人,放聲大哭。

我們被現場的氣氛感染,很快便進入狀態。我們聽了簡介,接受了明天的任務,便到了被分配的房間休息。伴著一天的疲勞,一天的興奮,聽著旁邊一家飯店裏成都市民的猜拳行令聲,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