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文章來源: 吳友明2021-11-28 19:08:53

小便還要享受毛毛雨

 

  看了一位朋友的文章,其中有一句“小便也要享受毛毛雨”讓我啞然失笑,這個朋友叫方達明,是在漳州當中學物理老師,文學功底不得了,他短篇小說《我的土豆》獲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短篇小說《氣球》獲第33屆聯合報文學獎小說評審獎。他家裏的東西有一半是書,絕對是文學天才,遺憾的是牆裏開花牆外香,在中國大陸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

你的一生會看到很多毛毛雨,方達明連小便也要享受毛毛雨,還有什麽不能享受呢?怪不得他能寫出那麽好的文章。

       在我看來,生命的每一秒都是人生的精華,如果沒有這一秒的心髒跳動,生命就可能會終止,這就是為什麽一點一滴的小便也是精華,為什麽“小便還要享受毛毛雨”的原因。

     “小便還要享受毛毛雨”這句話,是出現在方達明的一文《我的腳板印兒》之中。這篇文章,他用最平淡樸實的文字,描繪了一幅幅生動活潑的生活畫麵和心理畫麵,他的文字是立體的,多維的,你幾乎找不到一個可以挑剔的字眼。他絕對是天才。

方達明的敘事總是藏頭露尾,故意把故事和事件隱去,讓想象充滿整個空間。他的文字,總是變成了無數的橫截麵,變成了好些潦草橫斷的東西。他相信讀者的聰明和閱讀能力,相信讀者的想象力可以填補那個巨大的空白。

     閱讀他的文字,你會得到一種真切,一種刺痛,一種顫栗,一種痛快淋漓。這篇文章,是故事的述說,也是一種心理的述說。故事的述說是命運,是事件。心理的述說是稍縱即逝的,那裏隱藏著更大的真實,是在更深刻和更本真的地方,揭示和表露了社會和人性的真實。

  方達明是把文字當成一種享受,是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的文章很有趣,有趣的閱讀更是一種高級的享受。

以下是這篇文章的全文,紅字的部分是我最喜愛的。

 

我的腳板印兒

方達明

    “腳板印兒”這個詞組看起來頗不吉祥,但總比“創作曆程”要更有活人味,再說“腳板印兒”這東西你隻要不把它們撿起來,看一看還是不妨的。

    我1968年12月9日出生在福建漳州海澄的古月港邊上,祖籍雲霄。離我家七十米左右有一條小橋,叫港口橋,跟朱元璋的曾孫子一樣老。橋口住著一個叫飯桶的大人,超神奇。港口橋沒有護欄,坦蕩得很,我經常坐在橋沿上,望橋下嬉鬧的浪花。抬起眼,不遠處就是寬闊得適合擺放航母的九龍江下遊水麵。我家租住在生產隊的可以在夜間觀察星座的隊間裏,夜裏,銀河經常呼呼喝喝地跨過我家屋頂。隊間的前麵是一口可以淹死牛的大池塘,叫烏地河,池塘的水是活的,青蛙經常在夜裏把塘底吵得翻過來。越過池塘是一片毯子一般平整的水稻田,水稻田浩浩蕩蕩,一直伸展到日頭每天收工的地方。那片水稻田肥得插根扁擔都能發芽,可是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幾乎天天餓肚子。我在水裏抓過魚、蝦、田螺,摸過鴨子的屁股和水蛇的尾巴。我曾經叫得出田邊屋角所有野花野草的名字,我曾經坐在田頭看一家田鼠忙活了一整個下午。我喜歡水。被我領導過的動物除了雞、鴨、鵝、豬、貓,還有一隻戰無不勝的母山羊。我沒放過牛,一是出身不好,不可靠,二是大家都認為書和我的距離要比牛近得多。我作為新中國“第一產業”從業人員的日子持續到十四周歲。然後我到鎮上自己住,然後糊裏糊塗地到城裏上了兩年學,然後到山上教了七年的物理,然後被我的妻子收容到了城裏,繼續教物理,順便養了一個女兒。

    我的第一個老師是我外婆,外婆帶大了我們姐弟五個。外婆不讓我跟別人家的孩子一樣說假話,她說:“你跟別人不一樣!”結果我到現在連句假話都說不囫圇,臉紅,冒汗。隻好不當領導。

    我的第二個老師是我父親。他從1957年開始在海澄鄉下“監督勞動”,我懂事時林彪已經卸妝了,氣氛比較放鬆,於是我爸隻要有空就卷根尖屁股就著星光或者月亮的影子給我們講三國,講西遊記。水滸他是不講的,因為我們用不著當流氓。

    我的第三個老師是我母親,我母親小時候是個天才兒童,數學天才。1975年夏天,幼兒班的老師找到我母親,要她趕緊把我送到小學裏,沒想到小學竟然不要我,說我年齡不夠。這樣一拖拖到1976年秋,總算混進了學堂。我一進學堂,偉大領袖就主動離開了,於是空氣馬上毛手毛腳起來,供銷社裏甚至出現了一些不是毛選的書。我發現我喜歡書,所以我開始到處找書看,這年11月初,我甚至把攢了好幾年的一毛一分錢拿去買了一本叫《候補民兵》的連環畫。我母親覺得我的行為很不氣派,恰好當時她給“結合”到海澄鎮上的公社手工業聯合社上班,偏偏鎮上竟然有一家圖書館,就在手聯社隔壁,於是我媽每天都要夾回三本兩本雜誌來,有一回她一下帶回了十五本,一齊壓在我的書包上,說,你看個夠!害得我忙活了四五天,差點忘了倒尿桶。後來她上班時幹脆讓我模仿跟屁蟲,帶到圖書館,丟進去,不管了。由此可見,母親的愛常常是不講原則的。我媽對我的這份愛造成的直接結果是我小學三年級就近視了,如今想看看對麵遊過的美女都使不上勁,隻好抬頭望雲,大家都說我人品很好。 

    我在小學裏冒充了很長時間的天才兒童,直到有人不願意麵對這種現實並且采取了一些有力措施,這種局麵才得以改觀。我開始還很高興呢――這樣就不會每個人都盯著我了,我也可以翻牆上樹了,多爽。

    我的第四個老師是我初一初二時的語文老師侯文普。他是晉江安海人,個子矮小肚子肥大,如今想起來,他滿滿一肚子都是墨水,不是脂肪。他是個資深右派,大學一畢業就當上了。在偉大領袖離開前,他一直在為學校的食堂養豬,因為豬也怕餓肚子,所以大冬天的他總得套隻短褲頭跳到池塘裏撈浮萍喂豬,一邊撈一邊抖,搞得池塘裏水花四濺。侯老師一開學就教我們古文,他要我們每天上課時先背下兩首唐詩或者宋詞,他教我們王雲五的四角號碼,他還準備要我們學元曲,他把現代文丟在最後,隻講生字生詞和課文梗概,中心思想他是不管的,他說,《荔枝蜜》這種東西能叫文章嗎?!侯老師開始還以為我是個小流氓呢,因為有次全班同學整整齊齊地張圓了嘴巴坐在大操場上承接老師的口水,我身為班長卻原地來了個後滾翻,閃開了迎麵射來的唾沫星子,還笑。侯老師第一次看到我的作文時大叫:“震驚!”還到處亂說。他從來不改我的作文,隻在上麵打分數。他的滿分標準是85分,我的一位同學有次就得了85分,如今他是我們區的作協主席,直接領導著我,經常載我出去玩。侯老師圖省事,每次都給我85,有次他不小心給了我98分,因為我寫了一篇懷念我外婆的小東西,大概四張稿紙,他在課堂上念著念著,眼眶眼白紅起來,鼻腔裏也起了動靜。為什麽摳掉2分?因為我竟然寫了兩個錯別字。人家寫日記都要先寫日期、天氣等等等,再寫內容,我有次隻寫了一句話:“媽的,小便還要享受毛毛雨!”底下簽上日期。他大筆一揮,一個比他個子還大的紅字蹦出來:“好!”他也有生我氣的時候,有一回,他親手把我的日記本重重地拍在我桌上,看都不看我一眼,走了――我一看,他在我的本子上劃了一條憤怒的紅蟒蛇,上麵當然是我的字,我寫:我們的班主任是“全校的矮子冠軍”。我們班主任的身高隻有一米四多一點,比侯老師還矮一截。我的臉登時熱得受不了,從此我記住了,不尊重人是不可以的。我們上初三時他調回安海老家了,因為他也是有家室的人啊。後來老家的學校要他當校長,他不肯,當了副校長。2000年初,我和我的區作協主席同學約好了要請他回來住幾天,才知道他1999年就退休了,12月底,出門要到對麵的老年活動中心充當老人,不想有車飛過來,把他撞了,因為撞得太狠,他隻好離開了人間。我很難過,但是沒辦法。我有一大疊的筆記本,上麵記滿了對我來說最要緊的東西。我在本子裏畫了一隻土饅頭,前麵立了一個長方碑,上寫:“侯先生千古!”我想念他,我非常想念他!

    侯老師走了,我隻好自己教自己。我教自己整晚整晚地看各種書籍,天上的地下的,過去的,未來的。我喜歡狐狸精。我教自己上課時買副黑框眼鏡戴著,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一排睡覺,而且從沒胡亂流過口水。一直到我分配去山裏的中學教物理。

    我快二十一周歲的時候,碰到了第五個老師鄭鏞。他是我好朋友的班主任。他是曆史係教授,市曆史學會會長,過幾天他要去台灣當特邀教授,講學。鄭老師身段很好胸部很高,事業線相當的清晰。我在山上時,他每個月都給我準備下一疊書,等我下山來拿。人文、經濟、哲學、藝術、野史,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當年我想調進城裏來,他還特意帶我搭公共汽車到縣裏找教育局長的愛人,說妥了,可是沒想到隔天教育局長竟然把我扣住了,理由是我走了我原來的學校就坍了――局長純粹是在嚼舌頭,我又不是不周山。鄭老師熱愛薑太公,喜歡釣東西。我女兒一葦還在她媽媽肚子裏的時候,有一天,他釣到了一隻小臉盆大的王八,趕緊燉好了,叫我把一葦之媽運到他家吃,要求吃光光,吃得一葦之媽直打嗝。一葦的名字就是他取的。我如果心神不寧了,就跑到他家裏討杯茶水喝,順便順點東西回來。他是我的老師,更是我的大哥,我女兒叫他:“小狗阿伯!”我口袋裏經常沒帶錢,但我的文字一點酸味也沒有,跟他有脫不開的關係。

我的第六個老師是天上掉下來的,不姓林,姓塗,叫張惟默。我叫他師父。《紀念白求恩》裏那幾句動不動就跳出來的話語用來描繪他再合適不過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他讓我感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他是本百科大全,要什麽,有什麽。他騷擾我,他逼我寫字,他時不時來敲我的窗玻璃:“是時候了,該起床了!”他告訴我,人是需要互相幫助的,人幫你,有機會,你也要幫人。我把這句話嚼爛了,吞下去了。我是個守信用的人。

    我最喜歡的古代作家當然是蘇東坡,因為我們使用的是同一種型號的心髒,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我最喜歡的當代作家應該是林斤瀾。至於為什麽喜歡他,您找到他寫的短文《十月電話》看一看就明白了。

    二十多年來,我遇到的意外實在太多,搞得我好像是個超長途障礙賽跑愛好者。我很年輕的時候,竟然寫詩,到了1989年,我發現寫詩對我來說是一種極端不合適的寫作方式,於是專心寫小說,寫得得意,不想遭遇到了主旋律。最大的意外是,1997,國家大喜,香港回歸,可是我的所有重要稿件被意外全部遺失,而且汪曾祺過世了,王小波也離開了人間。我把腰摔壞了,眼眶撞裂了。我很不舒服,於是停筆,整整四年,一個字都沒寫。徹底換了世紀後,我把殘留的幾隻小說整理出來,寄給當時的廈門文學常務副主編沉丹雨先生,沉先生竟然說我是天才,發!四個月發了3篇。可是,意外又來敲門了,真是的。2003年春節剛過,我寫了《非典型性肺炎》,已經終審了,不想意外匆匆闖了進來,狠狠地把地板跺凹下去了。人是應該有底線的,可惜意外沒有。這樣打打停停,搞得很沒自信心。在這關鍵時刻,我從兄弟何葆國那裏知道了新語絲。新語絲月刊給了我足夠的自尊心,就像侯老師一樣。並且我還得了兩次新語絲文學獎。但我沒能拿到第一名,因為方舟子那一票我肯定拿不到,他是個有道德潔癖的人,他避嫌――不管怎麽說我也是他的業餘老鄉啊。我會繼續給新語絲月刊投稿,但我不會再參加新語絲文學獎的比賽了,機會應該留給比我更需要的人。

    我還沒見過一個可以把物理講得比我更清楚的教師,聽我講物理可以充分體會到生活的美好。物理是基礎教育中最有意義的學科,它會讓你明白你生活的這個世界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東西,不用被每天騙去聆聽各種養生講座,或者反對轉基因。

    因為我不敢把物理講得不清楚,所以我的工作量特別大,在我們這塊神奇的土地上,如果你被當成人才,那麽你離棺材也就不遠了。這直接影響到了我的小說寫作,畢竟敬業是一個男人應該保持的姿態。飯神皇帝大。因為時間破碎,所以我無法在小說的整體性上動用太多心思,隻好讓它像水一般順流而下。這點寫短篇小說時還不要緊,但寫中篇或者長篇就麻煩了。這就是我不敢動手把長篇生產出來的原因。到目前為止,我在結構上動用心思的並不多,短篇的如《曲蹄》,中篇的如《春江水暖雞不知》,都拿得出手。我寫得很慢,常常幾千個字要磨上好幾天,比如《春江水暖雞不知》,兩萬多個字,我整整熬了三個月。有次我聽人說她自己一夜打了兩萬多個字,差點暈死。這怎麽可能,寫小說又不是躥稀。她不是頭把門磕壞了那鐵定是在說瞎話。我們國家人才輩出,從來不缺騙子,更不缺瘋子。

    我過幾天就大忙了,我女兒要跳級上初一,因為不到法定騎車年齡,我得天天接送。我要跳級去當她的班主任,我還要上三個班的初三物理,到時肯定有點像下坡的車軲轆。我現在呆的這個學校叫漳州七中,我已經呆了十五年了,還想呆下去。

2011.8.20淩晨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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