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蘇大瀑布 此水隻應天上有
文章來源: 蘇牧2016-01-05 22:40:09

我終於見到真正的水了。

 
曾自以為,我是頗見過水的。小時候,生在水邊,長在水邊,清晨被汽笛吹醒,白天在沙灘上堆城堡,晚上就喜歡坐在窗台上數星星和燈塔點點。及長,漂流四方。曾與朋友們 一起出深海垂釣,啤酒,香煙和氈帽,也在細風月色下,枯坐在礁石上發呆,等著魚線扯緊。在好望角,登高塔,見過海水交會,大西洋和印度洋,風高浪急,波瀾壯闊,一半深藍,一半淡青。也曾在邊陲小城,親眼目睹,江麵瘋長,水沒長堤,一掃,淹過半個城市。錢塘江觀湧,海潮襲來,浪高數米,聲如雷鳴,排山倒海,衣裳濺水中,魂魄為之一震。而小船激流中仰望厄亞加拉大瀑布,飛流直下,驚濤駭浪,一瀉千裏,水珠砸在臉上,眼前一片模糊,心裏卻頓然水樣清楚,在造物主的洪流裏,人隻是一朵曇花一現的水泡或一顆隨波逐流的小石頭。
 
直至我領略了伊瓜蘇,伊瓜蘇大瀑布,才知道以往的眼界真是小。
 
厄亞加拉大瀑布,橫跨美加,雄名遠播,耗盡了天下才子們的幾多筆墨,也掠盡了天下詞藻之美,隻剩下了一些粗俗。但粗俗,皮糙心淺,卻往往來的極真切,又極暢快。富蘭克林.羅斯福夫人,埃莉諾初見伊瓜蘇大瀑布就脫口而出,“我那可憐的尼亞加拉瀑布,與這裏相比,簡直就像廚房裏的水籠頭。”
 
 當然,土著們的言傳就更粗更土,但也更具圖騰。“伊瓜蘇”一詞,在南美土著瓜拉尼人的語言中就是“大水”。相傳南美某原始部落的公主奈比與一英俊少年塔羅巴相愛,公主美若天仙,招來當地水神恩波宜,一條大蛇的窺視,在祭神典禮上,塔羅巴劃著小船帶著奈比在遼闊的巴拉那河上狂奔逃命,大蛇為之大怒,追趕之中化作大瀑布,使小舟從高空跌下,塔羅巴遂化身為懸崖間的一棵樹,奈比則落成懸崖下的一塊石頭,隻有在彩虹出現時兩人方得相聚。有幸的是大瀑布水流湍急凶猛異常,卻幾乎天天都能見到彩虹。


 

我的探尋之旅是從巴西一側開始的,疊三層,水陸空。
 
直升機拔地而起,半空中四漿搖弋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她變成了一隻蜻蜓,眼睛玲瓏,美麗的翼,在草上飛。草地和森林無邊無際,天邊山巒白霧環繞,一行大燕飛過。蜻蜓,在風止葉靜的林子上空飛了十幾分鍾,突然,遠處一團白煙升騰。蜓身也開始有些顛簸。少刻間,眼角豁然大開,大地上竟現出一道巨大的裂痕,硬生生地在臍部被撕開了。撕裂處呈一輪缺月,齒牙交錯,裂深數十丈,寬百丈,隙間霧氣迷離,斷壁百澗飛流,石濺水飛。一抹七彩的彩虹掠過穀底,掛在雲霧裏。天盡處,一片白光,一條大河自天邊來,如一條銀帶,蜿蜒千裏,浩浩蕩蕩。河間隱約還可見一條棧橋曲折伸向澗邊,而隙口下遊,幾隻小艇正急匆匆逆流而上。


水路,確有另一番光景。
 
綁緊了桔紅色的救生衣,小艇退了幾米,挺了一下,向上快速進發了。下遊的水較平緩,艇頭剪開水麵,把水紋逐一拍向岩石。兩岸青翠欲滴,時而一兩聲鳥鳴,一片悠閑。漸近豁口,水見湍急,浪愈大愈深,船夫卻並不減速,甚或加碼,船頭忽兒衝上浪尖,忽兒跌入浪穀。有時,更如衝浪手一樣,一會兒斜滑在大浪的左凹,一會兒橫穿在大浪的右陷,尖叫聲此起彼伏。駛入豁口,兩岸頓時大開,隻見斷崖高聳,亂石橫出,水湍浪吞,大地崩陷。抬頭望,懸崖上水天一線,千川掛壁,巨濤噴湧,奔騰而下,水霧裹風呼嘯而過,頓時渾身清冷。崖角下,水石相搏,浪飛若翼,霧氣彌漫,遠近左右,水聲轟鳴,人若置身於一深穀底,船若一落葉水中飄搖,心若甕中赤兔動靜不能。驚詫中,小艇又衝入水簾洞裏來回穿梭了四次,水柱飛流直落,打得小船左右搖晃,砸在頭頂,不得睜目,隻好兩手拚命攥住船幫,腦中一片空白。四周歡呼聲和驚叫聲不絕入耳,全身也盡透了,還有了幾分寒意。穿出水簾,抹了一把滿臉,滿眼的河水,有人求去豁口最深處,迷霧濃鬱,蒸騰入雲,遮蔽了峭壁和水流,船夫答道,那是魔鬼的咽喉,別去了,太危險,棧橋上去看吧。



巴西一側的棧道,適合情人。樹蔭遮陽,兩三人寬的小道起伏曲折掛在半山,光線穿葉,地上細碎影子浮動。小徑頗幽長,峰回路轉,時有鳥兒飛過,蝴蝶也常伴左右。透過林間的空蕩處,或憑欄在山角處的觀景台,遠山近水,對岸的青樹,山間的白瀑,斷崖的赤壁和河中的綠水,如一軸山水畫隨流水漸次拉開。瀑布,一會兒,如白練懸空一線;一會兒,如江河群濤奔湧,一會兒,青台截水,疊層瀑掛,一會兒,一抹白紗,纏繞石壁。遠處,水聲漸次傳來,愈來愈大,遊人的腳步緊了。

 

 

 

阿根廷的棧道,則是一條水上的浮橋。橋有九曲,頗有一點兒江南的味道。水緩而清,有魚,大的黑長,近米,悠哉遊動,與世無爭。上橋不久,即可聽到水聲,遠遠傳來,沉若悶雷。行至半途,竟然下起毛毛雨來。雨,漸行漸大,漸行漸急,不得不穿上雨衣。轉過幾片橋旁小林,猛然看見一團白霧直衝半空。水霧隨風四散,飛珠撒玉,原來這雨竟是瀑布的巨浪拍石,反衝而起。

擠到觀景台的最深處,正對魔鬼的咽喉,我驚呆了。這哪裏是水?這哪裏是浪?隻見斷崖上,放眼白絮,狂瀾飛卷,怒濤排空,雪山崩塌。巨流空中飛落,鋪天咆哮,奔騰泄洪,一如大海斷裂瀉入深淵,一如彎月傾斜瀉落銀河。也似那萬馬狂奔,白鬃飄飄,飛流直下,直擊咽喉,咽吞大浪,舌卷千堆雪。千古英雄不過如此,水泊太小,三國太細,黃巢更如小兒,伊瓜蘇大瀑布就是一個天馬狂飆,風卷殘雲,排山倒海,銀河斷落的天外傳奇。橋頭的人,都醉了,或目瞪口呆,兩眼發直,或空張大嘴,使勁搖頭,或歡呼跳躍,激烈擁抱。滿天飛雨,也不在乎了,紛紛拿出相機,攝下這人生至美的一秒。我則刹間胸口漲滿,心跳飛速,麵頰潮熱,我也醉了。醉在這浪吞白雲,飛天而落的傳奇麵前。

我在人間嗎?我不是仙?為何一身輕鬆,有種超脫,飄逸之感? 可笑那,人生三千青發,多少幽怨,苦惱,一掃而空。可笑那,功成名祿,出人頭地,一刹間煙飛雲滅。魔鬼的咽喉,讓每一個生靈都渺小,讓每一個靈魂都潔白,讓每一個目光都貞勇。

真正的水,是白色的。真正的水,不是水,不是洪流,是一股橫掃一切,噴薄迸發的英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