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小人工湖旁邊，看著我媽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再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單薄得猶如紙片。

這個小湖從我們搬來的時候就有了，每一天放學後媽媽都把我在這裏放下，隨後我自己走回去寫作業她則去接Dylan然後送他到課後數學班。她總是等不及到晚上回家再看我的考試卷子，所以經常趁著放我下車後的十幾分鍾空閑，站在這個湖邊翻考卷。

記憶中，我一邊吃著媽媽帶來的水果一邊等她看。哪兒扣分了，為什麽扣了，班裏誰考得比我好，年級裏還有沒有人更好，字跡能不能更清楚一些，作文立意是不是還可以更高。。。這個小湖總是我接受批評的地方，所以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它。

這會兒我呆呆地看著湖麵，水質比過去清多了，底下的鵝卵石上有好多硬幣在反射點點光芒。周圍來來去去的鄰居們，都悄悄地打量我們還有我手裏提著的水淋淋的手袋。

“回去吧！”我媽突然開口道：“不要在這裏丟人現眼的。”

我心裏很想把包扔給她，問她到底是誰丟人現眼，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敢。

一開門我爸就看出來情況異常，我媽先換了鞋子去洗手間摔上門，他悄悄地問我：“這包怎麽濕透了？”

“她扔進湖裏了。”我站在門口讓他拿一個臉盆來，把裏麵的東西一件件丟進盆裏，說：“一句話都沒讓我講。”

“你也趕緊洗一洗，換衣服，”我爸說：“剛才我已經打電話叫了你舅舅叔叔他們，晚上去海鮮坊吃飯。”

“爸，”我抱著臉盆舉高給他看：“你就沒有什麽要說的嗎？”

他抿緊嘴唇看著我，伸手接了盆：“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媽。剛回來，你也別太著急了，慢慢來。先跟大家吃個飯嘛，家裏人多久沒有看見你了，是不是？”

我垂頭喪氣地進屋換上拖鞋，倒在沙發上長長地透出一口氣，無奈地說：“爸爸，你放心我沒有指望過你幫我。畢竟，過兩周我就走了，你還得繼續在這裏過日子。我理解你。但是，我想問你一句心裏話，你對我的選擇是什麽看法？”

“我沒有什麽看法。”我爸不肯多說，抱著臉盆去了洗手間。

我能聽到他們在裏麵說話，但是聽不清楚到底說的是什麽。我媽出來後沒有再為難我，又恢複了之前的一聲不吭當我是空氣的態度。我知道今天不能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不然等一下的家庭聚餐是吃不成的。

晚餐訂在了海鮮坊，我爸訂了臨江的大包房，兩張巨大圓桌，24個座位。房間裏掛著水晶吊燈金碧輝煌，落地窗外還帶著小陽台，能看到江邊的夜景和江上的遊船。我們家裏能來的親戚們都來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下子熱鬧的，我覺得都有點暈頭轉向。

他們對我的狀況還停留在舊金山辦公樓裏上班，金門大橋旁邊不遠處的公寓居住，有個美國男朋友，格外關心怎麽談了好多年了也不見他跟我回來結婚。我看到跟我同年齡段的表親們大多都結婚了，還有兩個孩子都已經滿地亂跑，心裏也有點說不出來的滋味。

等菜上來的時候，Carter也起床了，用微信給我發了信息，問我：在哪兒？在幹嘛？

我悄悄地發了兩張照片給他看，他吃驚道：這麽多人啊？！

對啊，我告訴他：他們都讓我向你問個好。

哦，Carter說：Should I say Hi？

你想Say Hi嗎？我問他：會不會不好意思？

不會，Carter說：I want to say Hi.

於是，他發出了視頻邀請，我接了，帶著他順著桌子介紹了一圈。我知道他不是一個跟人自來熟的性格，這會兒純粹是想為我做點什麽事，態度特別好，顯得萌呆又靦腆，跟長輩橫豎語言不通他隻需要賣笑就行，跟我的同輩們就多少說上幾句相互邀請的客套話。

等跟大夥兒都招呼到了以後，我走去了外麵的小陽台，給他看看江上的夜景。

“It’s beautiful.”Carter對我說：“我好像還看到了很多菜，早知道應該堅持跟你一起去中國。”

“早知道，”我扁扁嘴：“我應該讓你陪我回來。”

“不順利嗎？”Carter湊近了屏幕看我：“看著你好像不太高興。難道，他們以為你是要來美國很窮苦的農村？”

我笑了笑，說：“Long story，等我回來再跟你說吧。”

掛了電話正要進去，我的小叔推開門出來抽煙，對我說：“丫頭，等一等，我跟你說幾句話。”

我停下了腳步轉身跟他一起趴在欄杆上對著江麵看，小叔是我最熟悉的親戚，因為他和我爸關係最好，來走動得最勤快。每次來，他們都邊下圍棋邊聊天，可以說上一整天的話都不帶休息的。

小叔點上了煙深吸一口，緩緩吐出，閉著眼睛享受了一會兒尼古丁帶來的舒爽，才說：“我知道這四五年你過得很不容易，男朋友出了那麽大的事情，你在美國身邊除了弟弟再沒親人了，自己熬過來真是。。。”

我吃了一驚，問他：“我爸爸跟你說了？”

“對，”他點點頭：“說了，不過我沒跟別人說，連你小嬸嬸我也沒有說。”

“我爸還說什麽了？”我問他：“有沒有說其他的？”

“你爸爸心裏很自責，我覺得他這幾年喝酒喝得多，心髒出問題什麽的，都跟他的自責有關係。”小叔再抽了一口煙，繼續道：“他覺得，都是因為他把你送出去給弄的，要是老老實實在國內，怎麽可能遇到這種事情。”

說著，他扭頭看我一眼，說：“當年他就不想讓你去美國上大學，他覺得你在國內也能去很好的學校，出來一樣能找到不錯的工作，不是非得出去才能有出息。再說了，沒出息又怎麽樣，他養你一輩子都養得起。你弟弟，到底不是他親生的，又是一個男孩子，出去闖蕩一下沒啥不好。你是一個女孩子，他更希望把你留在身邊養著，嬌慣嬌慣。”

“他從來沒有說過不想讓我出去上學啊，”我很有些吃驚，問他：“這真的是我爸說的話？”

“是啊，他跟我說的。”小叔點點頭，表情頗為無奈，道：“但是，這些他說了不算的。你懂的。”

“那他為什麽不反對呢？”我糾結地扭頭看了一眼房間裏麵的爸爸，問小叔：“他一句都沒有說過。其實，我也不是非得出國，說實話，我壓根就沒有什麽想法，都是他們決定。”

“當時有當時的想法吧，”小叔說：“這個世上的事情，要是能早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就不會有這麽多煩心事了，對吧？”

他再抽了一口煙，慢吞吞地從鼻子裏噴出煙霧，清了清嗓子道：“如今，你又有了男朋友了，還是一個美國人，我看你們倆現在關係這麽好，回來生活是沒希望了，對吧？”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他家條件還可以嗎？聽你爸說，是開牧場養馬養牛的？”小叔問我：“你是我們家的孩子，再怎麽樣也不希望你在外麵吃苦，不行，就回來嘛，是不是？”

“挺好的。”我雖然沒有調查過Charlie和Carter的具體經濟狀況，但是他們的牧場和生意都擺在這裏，不敢說是富豪但絕對談不上窮困，我覺得是有很合理收入的家庭，便說：“不愁吃喝，環境又好，生活沒什麽壓力。”

“那就好，那就放心了。”小叔溫和地摟住我的肩膀，說：“咱們家也不愁吃喝，再怎麽樣也餓不死你，人生苦短的，想幹嘛就去幹嘛！”

我苦笑一下，反問他：“你是看著我長大的，真覺得我能想幹嘛幹嘛麽？”

小叔哈哈地笑了，說：“你媽是激進了一點兒，但是你看看哈，裏麵這些跟你同輩的都很平庸普通的，跟你差距挺大的。”

“但是，不等於他們過得不開心，”我立刻說：“這是兩回事。”

“那是那是，我明白你的意思。”小叔連聲道：“反正，我家的孩子我是舍不得這麽折騰，差點就差點唄，混混日子，混混日子，差不多就行了。”

我琢磨了一下，問他：“你的意思是，我爸爸其實不在乎我怎麽樣，隻是不敢說？”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小叔沒有正麵回答，把煙頭按進帶出來的煙灰缸裏，接著道：“你媽當年為了不影響你們期末考試，半夜胃出血了都是自己一個人去的醫院。你還有印象嗎？你小嬸嬸早上去送你們上學，說你媽去姥姥家了的那次？”

這件事我有印象，點頭道：“有印象。”

“所以嘛，都是相互虧欠，”小叔說：“你爸爸也有他的難處，有些事情不好說，說了太傷感情，你媽性格又是那種。。。對吧，你比我們更清楚，是不是？你媽一腔心血都是為了你們倆好，這個你就算不喜歡，也得承認，是不是？”

我咬咬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你覺得生活很平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那些日子，其實事情還是有的，隻不過你媽都自己承擔掉了而已，”小叔勸我：“如今你也長大了，有什麽沒什麽的，多擔待一點兒，也是應該的嘛，對不對？”

他看了看我的臉色，揉揉我的腦袋，說：“當然，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不要覺得我偏向誰不偏向誰。說到底，你就生在這樣的家庭裏了，就處在這樣的環境裏了，怎麽辦呢？沒辦法的事情，你爹媽永遠都是你爹媽。好的也是，壞的也是，你就得接著，我們每個人都一樣，都得接著。”

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把我往哪一個方向勸。

“小下巴還是這麽尖，多好看！”小叔使勁捏了捏我的下巴，說了一句跟Dr. Brogan差不多意思的話：“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他們生了你這麽個女兒，喜歡得接著，不喜歡也得接著。你就這麽去跟他過日子了，你老娘能怎麽樣？把你塞回肚子裏去重新生一遍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