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難(下)
文章來源: 羊脂玉淨瓶2019-12-07 21:00:24

 

那個生日的夜晚我在莊強和時楊宿舍裏度過,跟他們倆說了很多很多我的事情。主要是莊強在跟我聊天,時楊在一旁安靜地端茶遞水和聆聽。

時楊後來告訴我,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一起跑出去大城市打工,把他交給了大伯照管。大伯一家人對他視如己出,然而終究不是自己的父母,到底還是隔了一層。他有些靦腆地對我說,他最擅長的就是懂事和聽話,可以把存在感刷到很低,能自己做好的事情,盡量不麻煩家裏人。

我想起那段坐在街心小花園裏看行人的日子,果不其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那份不容易,不禁也為時楊感到一丟丟的心疼。

我記得莊強對我說:一個人的成長路上經曆過不同的人和事,每一個階段的感受和感悟都不一樣,無論悲喜好壞,都可以是深刻而可貴的。這些領悟或許就滋養了你的理想和眼界,而一個人的眼界可能會決定Ta一輩子的宿命。不僅僅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樣的生活,也要知道這樣的生活會帶給自己什麽樣的反饋。

其實,當年的我沒有完全聽得懂,但是好壞還是能分得清。莊強作為我們的大師兄,給我和他身邊這些蟹蟹蝦蝦的師兄弟們的提攜,幫助和鼓勵,一輩子都不會忘懷。

這一夜的傾訴,我對莊強感覺親近了很多,畢竟,他把我的過往了解得清清楚楚。後來一天天跟他熟悉起來,某一次我便去問他,為什麽自己開了公司,做得又挺好,還來學校裏熬這個碩士文憑。

莊強撇嘴道:“還用問?當然是為了我媳婦和我兒子!”

老實說,我們一群人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的媳婦,很多時候大家都忘記了他有家庭這件事。

“嫂子在哪兒呢?”我問:“一年多吃那麽多次飯,你從來沒有帶過她。”

“他們在周遊世界。”莊強頗為得意,抬頭吐出一個圓溜溜的煙圈,接著道:“她一直都是一個很向往外麵的世界的人,心氣高著呢!我跟她說,先出去看一圈,是吧?歐洲、北美、澳洲,哪兒覺得最喜歡最有感覺,再考慮去哪兒找一個學校落腳。家裏不需要她掙錢,慢慢看,慢慢選。所以她經常帶著兒子到處去玩兒,哎,不對,是考察。”

我嘖嘖稱奇,想了想,又問:“這跟你來上學有什麽關係?”

“她考慮著想移民加拿大,我拿個碩士,申請起來容易一些。”莊強笑眯眯地說:“技術移民便宜,不到不得已,咱們不用拿錢去買投資移民。”

“她自己為什麽不申請?”我刨根問底:“或者,她幹嘛不直接申請學校?”

“關你啥事?”莊強瞪我一眼:“我老婆愛怎麽樣,跟你有一毛錢關係嗎?”

說得也是,我悻悻閉上嘴。

反正,在讀研的這段時間裏,我們誰都沒有見過莊強的愛人。在我的印象中,她隻是在他郵局發出和收到的包裹上的一個名字而已。

到他臨近畢業的時候,莊強在學校的時間明顯多了很多,我們一群小嘍囉跟掉進蜜罐裏一般,整天跟著他吃吃喝喝,當然,也要出力幫忙。他的答辯課題在當時而言算是比較“理念先進”的那種,很多資料得從外語原文裏尋找,翻譯閱讀和整理歸納都有不小的挑戰。

他忙著自己的一攤子事情,也沒有忽略我們的細枝末節。誰家有人需要他牽線給一個工作;誰家又有人需要他找個門路解決一個事情;還有就是,撮合我和時楊。

莊強對待時楊跟對待我們有明顯的不同,胳膊肘朝裏拐得很張狂。我有時候想,時楊跟我一起入校,就算跟他湊到一間裏住著,這點時間也培養不出這麽親近到就跟自己親弟弟差不多,很有點古怪。但是我著有自己學業自己的煩心事,最多有一閃念,也就沒有再去細想其中緣由。

後來,我和時楊走到了一起。

再後來,莊強帶著全家移民加拿大多倫多了。

再再後來,我和時楊也帶著美好的憧憬和夢想奔向了多倫多。

這個異國他鄉的城市,因為有著莊強的存在,而變得親切無比。

我們找到了第一個落腳的地方,是距離地鐵站很近的小公寓。我記得很清楚,買了臨時電話卡以後,時楊第一通就是打給莊強。然後很高興地說,明天是周六,他會來接我們倆去他家吃飯。

隻不過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這頓飯吃完,十年沒有再見過他一麵。

 

 

那天,我們倆連行李都沒有完全收拾清楚,早起就跟兩隻小狗一樣扒著窗戶等莊強來接我們。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時楊才慢吞吞地告訴我,他上大學有一陣子鬧出點事情來,又不願意要家裏的錢,不得已在外麵打工的時候認識了莊強。莊強不僅僅把他護到翅膀下麵,後來自己開了公司以後,直接就讓時楊吃住在裏麵,複習功課準備考研。

我知道他跟他父母之間疙瘩著,有什麽事情他寧死不會回家說。也難怪,莊強對他來說,是亦父亦兄的感情。時楊話少,記情卻記得很深,對人好也是真心很好很好。雖然很多朋友走著走著就散了,但是跟莊強,我們倆都是絕不願意散的。

我記得是嫂子開車帶全家來的,還是一輛兩門小跑車,後麵想坐下人得掀開椅子擠進去才行。我們倆和莊強的兒子擠在一起,這小子養得白白胖胖,等他坐進去也得半天。

莊強不好意思地說:“車子小了點兒,但是我老婆特別喜歡這款的造型。”

“真有點兒太小了,”我直白地說:“就你們仨坐也挺顯小。”

他兒子不太高興地撇嘴:“平時我都坐前麵的!”

時楊掐我一把,我便不吭氣了。

對於嫂子,我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主要是心情上愛屋及烏,覺得她算家裏人,什麽好看不好看打扮不打扮我都沒有在乎,隻記得是一挺普通的女人,臉蛋圓皮膚白。

她跟我們打了招呼以後,就說家裏沒菜,需要去買,於是就先去了超市。

後來我和時楊認真討論過,是我們太年輕不懂事了,或者是跟莊強一起混得太久習慣了他買所有的單,連起碼的禮儀都沒有做好,空著手就去別人家做客。

買菜的時候嫂子的臉色就不太好看,我們倆誰都沒有留意,光顧著跟莊強說話,追著他問多倫多生活的情況。初來乍到的我們,有問不完的新問題,還有分享不完的我們自己的雞毛蒜皮。

見到他太高興了,高興得我們忘乎所以了。

整個過程中莊強說話不多,倒是嫂子,兩杯紅酒下肚後給我們說,技術移民申請壞在麵試那關。莊強英語不夠利落,卡了一個問題之後有些緊張,最後竟然就被拒了。

“沒辦法咯,”她晃一下杯子:“後來律師給我們辦了投資移民,很快就下來了。”

當時莊強的公司辦的雖然挺不錯,但是到底還是在起步階段,更別說還是跟其他幾個人合作的,他撤出了自己的那部分投資來辦理移民,還有支持移民以後買房,老婆上學期間家裏的生活費用。

“我畢業了以後找到工作了,還不錯。”嫂子淡淡地說:“他的英語口語不太好,出去麵試總是不成。反正,我也無所謂,他就在家裏也挺好的。”

莊強的表情意味不明,時楊沉默著,我拿著一片西瓜發愣。

我覺得他不是英語不行,而是他的性格不適應加拿大這樣的環境。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在國外生活的,從前的莊強總是如魚得水瀟灑自在。

而北美的這片水,養不了他這樣的魚。

莊強不再是最強的那個男人了,這一場的轉變對他來說絕對是顛覆性的。

我試圖岔開話題,看著牆上的照片說:“嫂子,你去過的地方真多,那個雪山是哪兒啊?真漂亮。”

“班芙國家公園。”她笑了笑,用肩膀頂了一下莊強,說:“以前去的地方是挺多的,都是老公慣的,讓我到處玩。”

莊強沒有說話。

吃過飯後又聊了一會兒天,但是聊得並不投機也不愉快,時不時有尷尬的冷場。我和時楊對視了一眼,就起身告別。

嫂子說她喝了酒,不能開車送我們了,便去廚房收拾。莊強送我們下樓,無奈地說:“我前兩周把公交電車給撞了,駕照吊銷六周,不能開車。”

“小園,實在不好意思啊,”莊強攬了一下我的肩膀道:“你們得坐公車換地鐵。”

“沒事的,”我興致頗高的樣子:“我們正好走走,吃得很飽呢!”

我特意走開了一點,給他們倆一點空間,說不準他們有些什麽話想說。然而走了好一段路,他們倆都沒開口說話。

臨走說了下次再約,卻一次都沒有再約上。

莊強聯係不上了,就像那天他轉過一個街角,便消失不見了。

 

 

如今我們仨再次坐在一張餐桌邊,中間隔著十年的歲月。

我還是忍不住說:“是我不懂禮貌,嫂子嫌棄我們是正常的。也許她以為我們倆要靠上你們,賴上你們,讓你們幫各種各樣的忙,這種朋友,還是離得遠點兒比較好。”

時楊蹬我一腳,我不理睬他,接著說:“當時,我真的沒想過要賴著你,依靠你做點什麽。我們倆,我們倆就是想你了,真的。”

莊強微微一笑:“我當然知道。”

說著,他看了時楊一眼,又說一遍:“我當然知道。”

服務員走過來讓我們點菜,莊強隨口點了幾個。

“你們倆現在過得很好,看得出來。”莊強喝了一口茶,問時楊:“在哪裏上班?”

“目前在***,”時楊終於開口跟他說話:“年底準備換一家了。”

他們平靜地聊了一會兒無關痛癢的天,莊強忽然道:“一會兒有空嗎?去我那裏坐坐,喝一杯好茶。不遠,就在對麵。”

很自然的,我立刻有一點猶豫,莊強輕輕一笑:“就我一人,兒子上大學去了。”

言下之意非常明確,時楊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很不好看,眉頭慢慢鎖起,嘴唇抿緊形成一道不太友好的弧線。

我悄悄地拽拽他的衣服。

“要不,”我提議道:“包起來回去吃吧?我去買一點啤酒,青島。”

“也行啊,”莊強笑道:“家裏說話舒舒服服的更自在一點。”

“那我直接去超市了,”我對時楊說:“你打包買單。”

我挎著小包走了出去,到了停車場才回頭看去。他們倆麵對麵坐在窗口,相互湊近了對方一點在交談著什麽。太久沒有看過這個情景,我禁不住有點鼻酸。

莊強是個多麽好的人,然而命運和生活並沒有因為他是個好人就對他手軟,一點兒都不公平。還有時楊和我自己,一路走來也各種坎坷。他還在試圖與那段童年父母的離別和解;也還在不斷掙紮向上,又被現實擊敗著倒下再爬起;我媽還在尋找各種理由跟我爸吵架,我爸在不離婚的情況下,還在堅持尋找他和阿姨的幸福,我仍然被擠在中間撕扯,心疼哪一邊都覺得自己很愧疚另一邊。。。

《好人難尋》裏說,人生沒有真正的樂趣。也許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應該懂得了命運不是托辭,它是接受,包容,成長,盡其所能地好好生活下去。

快到節日了,停車場裏人還挺多的,來來往往地穿梭忙碌著,我又禁不住為他們感到心疼。

夜晚的空氣裏透著涼意,我吸了吸鼻子,扭頭朝超市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