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紅場飄雪時
文章來源: 鶉之奔奔2009-02-20 08:49:04





站在莫斯科市中心,四顧茫然,眾多地鐵線路和大小街巷,錯綜複雜如血脈經絡,讓初到者頭暈目旋。我仔細辨認著路牌上的俄文,想和手中的旅行指南對上號,卻隻是徒然。知道這裏有幾條路正通向紅場和克裏姆林宮,卻搞不清楚是哪幾條?

十月本是樹葉開始轉金之時,這年卻異乎尋常地下了一夜大雪,尋食的渡鴉和麻雀蹦跳在人行道上,留下行行“個”字,引我來到了一幢紅磚白頂建築前,晚些時候,才知道那是著名的國家曆史博物館。背襯著鮮豔的紅磚,一尊青銅雕像引人注目,騎馬的紅軍元帥目光深邃,眺望遠方,雕像肩頭落滿雪花。朱可夫元帥,不知何故,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這個二戰英雄的名字,盡管當時我還不知身在何方。

曆史博物館西麵,是一個門式建築,門前有個小小的聖龕,供奉聖母瑪麗亞。這就是斯大林時代建成的紅場北門,當年,全世界矚目的閱兵隊伍就是由此進入紅場的。當走過稱不上雄偉的大門時,我依然懵懂於自身所在,直到一帶紅牆赫然眼前,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來到了俄羅斯的心髒--紅場。

位於克裏姆林宮東牆的西側,紅場占地73000平方米,是天安門廣場的五分之一大。算起來,紅場已經500歲了。15世紀末,沙皇伊凡三世在城東開拓城外工商區,名為“集市”;1517年,一場火災更其名為“火災廣場”,17世紀下半葉,改名“紅場”,延用至今。其實俄語中“紅”含有美麗的意思,直譯應為“美麗的廣場”,而事實上,紅場的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廣場之一。這天,我看見,青石鋪地的廣場,落滿和平鴿,融化的雪水浸洇了每一塊石板,也浸洇了數百年的歲月。

清晨,紅場,雪後。天空中,有鴿群用翅膀記載下的曆史,卻沒有人能夠解讀。




漫步廣場上,我左顧右盼,旅行指南早裝入背包,眼前的一切讓人無法將眼神挪開,哪怕隻有一秒。出乎想象,紅場並不平整,而是一個長方形的緩坡,從北往南,至三分之二處為最高,然後緩緩下降,滑入莫斯科河中。當我走到最高點時,突然眼前燦爛繽紛,青石地上升起一座教堂,九座塔樓圓頂,形狀顏色各不相同,卻又和諧無比。戲劇一般,雪花開始紛紛揚揚,落在臉上冰涼,那教堂美得如此的超凡脫俗,我懷疑自己是否還在人間。

“很美,不是嗎?”一個男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陡地一驚,轉頭,一個上了年紀的外國人正微笑地看著我。“是的,象仙境一樣。”我喃喃,轉回頭自顧自地盯著教堂。“瓦西裏大教堂,每次我來莫斯科都會來看她,而每一次她都不會讓我失望。”那男子的聲音中也帶著一點夢幻。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裏,兩人競似癡了一般,任雪花落滿身……。

為紀念1552年攻克喀山,徹底打敗入侵的韃靼人,1555年,伊凡大帝下令興建了這座教堂,建築師是巴爾瑪和波斯尼克。和其它注重內部裝飾的東正教教堂不同,瓦西裏大教堂更注重外部結構,中央帳篷頂塔樓高46米,外圍八個塔樓圓頂都是飽滿的蔥頭形,代表喀山八天戰役期間的當值聖人。教堂共用了五年時間才完成,一舉成為俄羅斯建築史上的傑作。為了讓這座教堂的美成為惟一,伊凡大帝刺瞎了建築師的雙眼,也因此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了“恐怖”的稱號。沙皇不知,光這一座,已耗盡建築師的心血,哪裏還能再造出另一種同等的美?

上午,教堂,雪大如花。天才、強權和恐怖共同造就了紅場南端的無與倫比,但這並不是人類史上的惟一。





紅場西側橫亙著克裏姆林宮的紅牆,十四米高,六米厚,牆下墨綠色的樅樹,高大如塔,枝葉上積滿白雪,黑色渡鴉成群飛去時,雪落一地。城牆上,五個高高的塔樓,塔尖蘇維埃時代的紅五星,各重達一噸,在白雪映襯下,鮮紅如火。紅牆裏,就是占地二十六公頃的克裏姆林宮—俄羅斯八百年來的神經中樞,

從紅場眺望宮中,隻能看見聖母升天大教堂的餾金圓頂,圓頂下,彼得大帝前的曆代沙皇和大公,靜靜地躺在各自的石棺裏,再不問人間滄桑。紅牆外,廣場中部,黑色的列寧墓也矗立了七十餘年,靜默無語。列寧墓和紅牆間,一字排開十二塊墓碑:斯大林、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捷爾任斯基……,讀著墓碑如同讀著蘇維埃政治史。兩個年代的水火不相容的統治者們,死後卻隔牆相望,算來全世界上惟有紅場,隻不知當今的統治者,身後歸於何方?

正午,紅牆,初霽。數百年來,從沙皇到列寧到普京,都曾用鷹一般的眼神,俯瞰著俄羅斯大地。





大概世界上沒有哪家百貨公司,能夠建址權力中心的邊上,古姆可謂特例。由波梅蘭茲夫設計,建成於1893年,古姆一開始就是作為集市。經曆了一百多年的滄桑,如今的古姆國立百貨公司,已經成為世界最著名的十家百貨商店之一。

古姆建築型如火車車箱,共三層,各色店鋪兩麵排開,陽光從中間的透明天棚直瀉而下,噴泉和雕像隨處可見,而雕刻更是裝飾著所有的細節。商店裏可以買到歐洲各國的奢侈品,價錢並不比生產國貴,但對於大多數月收入微薄的俄羅斯人來說,已經是天價。俄羅斯的特產也不少,從西伯利亞的火狐帽黑熊皮到莫斯科雕金鏤銀的木頭套娃,從黑海的魚子醬到外高加索的山羊奶酪,應有盡有。最著名的莫過於“斯米爾諾夫”牌伏特加,專賣店很好認,門前一概有隻一米高的木雕熊,熊掌上托著一瓶真酒。

古姆裏還有很多餐館和咖啡廳,是紅場附近唯一能給遊客們提供能量的地方。另一天的下午,我從盤桓了六個小時的克裏姆林宮裏出來,饑寒交迫,要不是古姆的熱茶和奶酪蛋糕,怕早已成為莫斯科街頭的凍殍。這天我和斯坦—那個風雪中同為瓦西裏大教堂陶醉的遊客—一起來到古姆二樓的咖啡廳,一邊喝咖啡一邊閑聊,身為演員的斯坦大談自己剛出演的電視劇和明星軼事,我微笑不語,卻暗自驚奇於時空的錯亂:昨天還在上海辦公室裏忙碌,今天已坐在紅場邊上,聽一個美國人聊好萊塢。

午後,老店,零星雪珠,隨意打在透明天棚上,看不到頭的現代豪華裏,隱約傳來克裏姆林宮的鍾聲,如百年前一樣。





曆史博物館的東側,沿克裏姆林宮北牆,是一個樹木蔥蘢的大花園--亞曆山大花園。近入口處,紅牆下,綠草環繞著無名戰士墓。深紅色大理石的基座上,青銅將鋼盔和軍旗鑄成永恒,地火熊熊,墓碑上鐫刻著:“你的名字無人知道,你的功勳永垂不朽”,兩邊肅立著儀容整齊的衛兵,在風雪中守衛著一份自豪。

正是每天的換崗時間,持槍士兵列隊從克裏姆林宮北門出發,中間經過一段殘存的最古老的宮牆,齊步來到墓前。致意行禮,交換衛兵,一切按部就班,如七十年來的每一天。而頭頂天空中,克裏姆林宮牆上飛揚的旗幟已換,幾十米外,小販正忙著向外國遊客兜售著紅軍軍帽。雪花飛舞,白楊樹葉紛紛落下,黃如金,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歌聲,正是熟悉的《喀秋薩》,我心中湧出一種情感,那叫痛,為這個國家的曾經。一對老人來到墓前,恭恭敬敬獻上一束鮮花,我長籲口氣,至少,在俄羅斯人民的心中,犧牲者永垂不朽。

下午,衛兵,風雪彌漫成霧。紅牆下不熄的火焰,朦朧如曆史的回聲:輝煌不再。




莫斯科公民結婚有個傳統:一定要去紅場,先在無名戰士墓前獻上一束鮮花,然後新人們在親友的簇擁下,走過整個紅場,給這個凝結了太多血的地方,添上一點蜜的滋味。

這天正是星期六,從下午開始,廣場上便新人無數。幾十年罕見的低溫,讓穿了冬衣的我依然瑟縮不已,可美麗的新娘們一律雪白婚紗,袒胸露臂,新郎也暖和不到哪裏去,多一件黑色西裝而已,他們的如花笑靨,讓人心生暖意。從瓦西裏大教堂到莫斯科河,有段叫瓦西裏的緩坡,在那裏,我遇見了一對新人和他們的親屬,團團圍在一起,用一次性杯子喝著伏特加,新郎不時抱起新娘,在一片“烏拉(萬歲)”聲中,長吻不已,看著那樣幸福的一對,我也不再盯著他們身後的老爺婚車。隻要去過紅場的人,任誰也不會不同意,沒有小心翼翼提著裙裾,一臉甜蜜走過青石板的新娘,紅場會遜色很多。

黃昏,新娘,細雪如銀屑,灑滿婚紗。笑聲中,莫斯科河緩緩流出一城燈火,風雲早已變換,生活依然繼續。





出了餐館,夜色已濃,習慣了大都市的燈火輝煌,莫斯科的夜晚不免有些暗淡。我拉著斯坦再次來到紅場北門。白天摩肩接踵的地方,現在人跡廖落,隻有幾個警察和便衣來回逡巡著,一段簡陋的鐵鏈封鎖了道路,看來今夜紅場是拒人於千裏之外了。

相顧無言,我和斯坦一起,把目光轉向廣場和周圍那些熟悉無比的建築,夜色下,它們有著與白天截然不同的韻味:北麵國家曆史博物館,紅磚牆已沒入黑暗,隻有屋頂在昏暗路燈下發著光,不知是屋頂本身還是上麵的積雪;東部古姆國立百貨公司,燈火全熄,猶如一條堰臥長龍,等著曙光喚醒;南端瓦西裏大教堂,在數盞泛光燈下,顏色深暗,如古舊壁掛上褪色的圖案;西側克裏姆林宮的紅牆變成一帶沉沉陰影,塔樓上巨大的紅五星,早失去了紅寶石的光芒。

夜裏的紅場,似空曠無邊,又似鬼影憧憧:17世紀,無數基督徒在這裏被活活燒死,隻因為宗教儀式的手勢不同;在一天內,彼得大帝,將1700多名叛變的火槍手處以極刑;瓦西裏大教堂前的圓台,是當年宣讀沙皇詔書和死刑令的地方,台下不知處死過多少政敵、罪犯和無辜者;1917年的十月革命,紅軍與沙皇禁衛軍爭奪克裏姆林宮的戰鬥,鮮血飛濺廣場和紅牆;然後就是斯大林時代……。從血的意義上來說,紅場確實應該稱為紅場。

身邊有醉酒的人經過,歌聲到也嘹亮,旋律是父母那一代人常哼的。寒風凜冽,雪又開始下了起來,我拉緊頭巾,向斯坦告別。他握著我的手說希望能吻我一下“想想吧,雪夜,紅場,吻,該有多麽浪漫!”我搖頭,在我的父輩們心中,這裏曾經是革命的聖地,信仰的源泉,到了我這裏,一切都已翻雲覆雨,隻留下太多的血腥和太沉重的曆史,紅場絕不是個浪漫的地方,而這些都不是這個心態永如男孩的美國人所能理解的。最終,按照俄羅斯人的禮節,我和他碰了碰臉頰,然後快步離去,留下他獨自麵對一片空蕩。

深夜,紅場,漫天飛雪中,屬於俄羅斯的數個時代,已經在記憶中悄然滑過。



2003年9月14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