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非官方記錄:前言
文章來源: 鶉之奔奔2009-02-18 21:48:41

曾經以為,很多事不再想就會忘記,而且,如果刻意地忘記,便會從記憶中永遠地抹去,一如不曾在世上存在般的徹底幹淨。基地,自六十年代末開始興建,到了七十年代末,已經成為中國的空氣動力研究與發展中心,亞洲最大的風洞群的所在地,而正是這父母貢獻了青春甚至一生的基地,這個我自小長大的地方,離開以後我隻拚命地想忘記。

四十年前,中國一批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我們的父母們,放棄當年貴如黃金如今依然實用的城市戶籍,放棄相對舒適文明的生活,在那個個人價值被忽略人性被扭曲的時代裏,在那個至今依然偏僻閉塞的山間平壩上,滿腔熱血白手起家,在不長的時間裏建立起各種尺寸的高低速風洞,創造了一個中國航空航天史上的奇跡,這是父母們一生引以為傲的,也是他們在以後被遺忘甚至連那段工作曆史都不被承認的日子裏,想起心頭便溫暖的一塊。而作為他們的後代--我們,承受著的隻有巨大的犧牲,在教育、入學、就業等人生的每一步上,比起那些當年父母毅然離開的城市的同齡人們,我們走得要艱難的多,甚至我們中的一些人,犧牲要延續到第三代。

如今的人們隻看見了基地曾經有過的偉大和輝煌,隻會用無比崇高的言語讚美集體的付出和犧牲,卻從來沒有試圖去了解基地人--一個個有血有肉有笑有淚的,做為獨立個體存在的人,那些人就是我們的父母和我們。相對而言,父母要比我們幸運,除去艱苦的生活條件,除去政治上的不公平待遇,至少在他們老的時候,還有基地還有風洞可以炫耀,甚至在某本塵封的曆史書裏還能找到他們的名字。而我們,作為基地子弟,我們隻是麵目模糊的一群,極度封閉的基地生活,讓我們的童年色彩單一,當然也可以稱之為純潔,無知的純潔;讓我們的少年缺乏良好的教育,因為既沒有好的老師和學校,也沒有可以讓我們擴展眼界的世界;讓我們的青年,掙紮於升學和返回父母原籍的痛苦中,因為父母當年離開的空白早被填滿......人隻有一次生命,短暫如春花秋露,而我們的一切都被耽誤了,這就是基地子弟悲劇,也是中國三線建設中誕生的“大院”子弟的悲劇。

基地,我想我是痛恨的,已經痛恨了很多年,可是不知為什麽每每想起時,眼裏總會有淚,就是因為這淚,讓我在離開多年後,突然一夜間做出決定:重返四川重返綿陽重返安縣重返基地。重返的目的與其說是懷念過去,不如說是為過去唱一曲挽歌,因為這時的基地已是落葉滿地般的衰敗了。再次離開時,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就是那種親手揮鍬掩埋往事的輕鬆,坐在前往北川的車上,看著鷹嘴崖、口袋區、馬鞍山、轅門壩這些富有象征意義的地標,一個接一個消失在揚起的塵土中時,我心中隻有一句話:“永別了,基地!”

然而四年之後的一個午後,大地深處的巨大能量突然釋放,地動山搖,震中離基地是如此的近,近得就在隔壁觸手可及。四川綿陽安縣永安,聽到這些熟悉的如同身體一部分的地名,在媒體裏反複播發,往昔便帶著無數的細枝末節,如同夏夜撲麵而來的蚊,細小瑣碎卻把人撞得暈頭轉向。更沒想到的是,一篇短短的懷念北川的文章,引來了久不聯係的基地子弟,國內海外的都有。這些忘記了名字和麵容的人們,談論著久遠的過去,互相補充著彼此的記憶,原以為忘記了的一切,時隔多年,依然樁樁件件纖毫畢現,原來,基地,我們從來都沒有忘記。

是時候了,讓我們就此寫下回憶。這不是虛構的小說,也不是官方認可的曆史,這是混合糾纏著曾經發生的事實、傳說,謠言、夢想和童真的記錄,是少時的印象,是成長的痛苦,是基地子弟眼中的基地,歲月無情,記憶也許有些走形,就象哈哈鏡中的人影,但誰能說那不是一種真實呢?就讓我們寫一部自己的曆史吧,承認不承認又如何?因為如果我們不說,世上有多少人能想到,中國航天航空事業的發展,除了我們父母的奉獻,還有我們的犧牲。是否有人想過,風洞群邊白的耀眼的航天紀念碑,隱藏著設計者也許不曾想過的寓意,那火箭形狀的碑體,正是建在我們--基地子弟--兒時遊戲的巨岩之上。

(圖:基地的中國航天紀念碑)

2008年5月23日於蒙特利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