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意義的追憶(2)
文章來源: 胡渙2013-11-08 12:44:31

用理性追問到最深處,不能再用理性解釋的理由就是感性。我想一個人的人生意義多半就是由這樣的感性決定的。莎士比亞說 “Love is blind” – 一個人喜歡什麽、反感什麽,有時候很難說得清楚原因。一個人的人生意義或價值標準就藏在這理性夠不到的暗處,不動聲色地指揮著他每天所有的待人處事、喜怒哀樂。人在一帆風順的時候很少意識到這些標準的存在,更談不上用理性來考證。所以人通常並不完全了解自己的人生意義為何。我自認為是個喜歡追問萬事的意義的人,但如果我被貿然問起我自己的人生意義是什麽,我大概要張口結舌、不知道要從一團麻中的哪根線頭拎起。縱使說得出來一些,那說出來的恐怕也隻是正巧在嘴邊的東西,而不一定是最根本的東西。經常聽到這樣的說法  “他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 意思就是這人不清楚他自己的人生意義、做的是糊塗的事。在這個問題上,旁觀者比當局者看得更清楚 人每個舉手投足都透露著他的意義和信條,隻有他自己是身在此山中不自覺而已。

但是人到了被卷入衝突漩渦的時候、麵臨重大抉擇的時候、感動流淚的時候,他的價值標準就從角落裏出來,赫然顯現在他的麵前。他會因此發現他所以為他的獨特之處 他的價值標準既不同於他的父親、也不同於他的母親、也不同於他的任何同學 所以他想要的東西不是他的父親、母親或任何同學想要的東西。那次高速公路上的流淚就讓我發現我對親情的不同尋常的看重。在那之前我被灌輸的理念是大家都該有同樣的追求,從來沒有想到過我看重的東西可以與別人不同。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應該為我所以為我的獨特之處而驕傲,也想到從前為流淚而窘迫有多麽愚蠢。

這發現讓我開始琢磨我的人生意義 到底哪些是我看重的東西、哪些是我不看重的東西。這有點像是已經營業了好幾十年的盤根錯節渾水一潭的公司被第一次財務審計:盡管所有的紀錄都是早就堆在那裏,大家也隱隱約約知道這裏發生過的不少故事,但是當塵封多年的可疑帳目終於被曝光時,還是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這樣的發現不是新發現,而是重新發現,是把藏在暗處的東西拿到明處的發現。但重新發現給人帶來的驚愕並不亞於全新發現。

我的反思也給了我同樣的驚愕:我發現我原來並不看重我從事的職業 自然科學研究 能給我帶來的一切。科學技術從牛頓和瓦特那裏發展到今天,解決地球上所有的人的溫飽已是綽綽有餘。之所以地球上還有億萬人吃不飽飯、有病得不到治療、生活在汙濁的空氣或戰亂的驚恐中,不是由於世界上的發明發現太少,而是因為世界上的愛太少。現在大量的研發工作 更舒適的汽車、更漂亮的手機、更美觀趁手的廚具 都隻是出於滿足人的貪婪。況且科技在被用於造福人類時也在被用於毀滅人類。讓愛因斯坦追悔不已的原子彈工程就是一例。科技是個沒有感情色彩的工具,它被派去做什麽用場全看有權有錢操縱它的是什麽樣的人。那麽科技工作者 為有錢有權者磨刀的人 也就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助紂為虐者。

我多年奮鬥的全部意義就這樣在一念之間萎縮為一個工具,我的工作也就隻剩下了養家糊口一個目的。當然,如果工作做得好,還可以人前顯貴,可是我發現我原來不看重高人一頭的那種優越感。美國高三學生Missy Franklin 2012年奧運會上獲得她的第一枚遊泳金牌之後對著此起彼伏的閃光燈說: "I don't like being up here alone."  我也不喜歡 “being up here alone” 的感覺。與別人一起分享幸福的那種幸福對我要更有吸引力得多。科技界的競爭氣氛是我對這職業心生疏離的另一個原因。在這樣的職業中幹下去,就算是能獲得巨大的成功,甚至能得諾貝爾獎,我可以肯定我不會為之流下激動或感動之淚。小時候我認為獲得諾貝爾物理、化學和生物學獎的人是英雄,現在我對和平獎得主更關注 因為他們不是 being up there alone.

這一番思想讓我多年的奮鬥突然一腳踏空。想起從前隻在書上看過的“幻滅”這個詞。那就是這種滋味,隻是現在發生在了我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