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融風暴驟起的時候，大洋彼岸的朋友們都關切地詢問我這邊的情況？也許是受報紙上連篇累牘的負麵報道影響，他們的感受要比實際情況嚴重的多。我總是寬慰他們，雖然風暴吹倒了許多龐然大物，但對我們這些躲在草縫裏的小魚小蝦，影響不大。縱使失業，依靠平時節儉下的儲蓄，也能扛個一年半載。真正令我震撼的是熟人斯蒂夫的境遇。
      半年前我和斯蒂夫第一次接觸，電話上他說有幾樣舊設備要出售，問我是否感興趣？我抽空去了他的快餐店。小店位於塔克市一條熱鬧的老街，僅七、八張桌，非常整潔，窗明幾淨；有比薩、各色甜點麵包、咖啡等。斯蒂夫是個白人男士，約四十出頭，體格壯碩。他說全店就他一人，老板、廚師、服務生數職一肩挑。我說很羨慕他拿三份薪水，他高興地說：Yes！Yes！要出售的是一個漂亮的弧形玻璃陳列冷櫃，這是麵包店必備的基本設備，問他為什麽不留著用？他敷衍地說用不著，於是不再多問，三言兩語成了交。店裏的客人稀少，斯蒂夫說客人主要是附近一個很大的高中的學生，以及鄰近的一些老街坊，還不到用餐高峰時間。
      我注意到牆上的裝飾圖片很有特色，都是放大的黑白老照片。斯蒂夫興奮起來，要我猜照片裏的人物。我的天，照片裏全是高鼻子藍眼睛，如何猜得出。於是他一一介紹，我看到了不同時期的斯蒂夫：繈褓裏的嬰兒、天真兒童、英俊少年。我指著一個漂亮的少女問是否他的女兒？斯蒂夫哈哈大笑起來，說那是他的祖母，攝於1927年。斯蒂夫不無自豪地說祖母就是這個街區長大的，他的家族是名副其實的本地人。有一張數百名少男少女的合影，斯蒂夫說那是祖母的中學畢業典禮，前些年還有一些照片上的老人常來店裏，要一杯咖啡，聊聊天，敘敘舊，如今都不在人世了。還有一張照片記載著二十年代斯蒂夫的祖輩和街坊歡迎福特汽車第一次出現在塔克市的情景，彌足珍貴。
      最讓我羨慕的是斯蒂夫的本地人背景，人頭熟，地頭熟，語言通，就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謀生活，多容易啊！想想自己來美國後，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規矩不懂，凡事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許多難事，放在故鄉不就是小菜一碟的事嘛。啊，爽朗能幹的斯蒂夫，在他的小店裏就像快樂的王子。    
      兩個月後，斯蒂夫又一次打來電話，說市場蕭條，生意清淡，虧損嚴重，小店要關門，全部設備出售。和斯蒂夫見麵時，他的情緒依然樂觀。我買下了全部設備，然後關切地問斯蒂夫以後怎麽辦？他輕鬆地說去找新的工作。到底是本地人啊！找份新的工作是如此的輕鬆愉快。隻是，他在取下牆上祖母的舊照片時，眼裏流露出一絲傷感，他用皮卡載滿了所有值得紀念的小物品，這個見證著家族過去的時光、有著悠久曆史的老店在他的手裏終結了。臨別時，為了讓他開心，我祝賀他今後有更多的時間做家庭作業了，他笑著說：Yes!  
      又過了一段時間，斯蒂夫打電話說家裏還保存著幾樣舊設備，本打算東山再起，現想處理，問我是否有興趣？我去了斯蒂夫的家，那是個獨立房子，院子雜草叢生，屋裏淩亂，和曾經窗明幾淨的小店形成鮮明的對比。我驚異地看到斯蒂夫的臉上不再陽光，充滿了憂鬱。他說，關店以後，找過許多工作，都是鍾點工，每天很忙很累，疲於奔命，收入卻很低，甚至維持家庭正常開支都很困難。我納悶地想，開了幾十年的店，何以一點儲蓄都沒有？怎麽一下就到了捉襟見肘的程度。我問太太是否工作？他說曾經在銀行工作，遭遇過兩次搶劫，有一次她正懷孕，搶匪用刀威脅要殺死她肚裏的孩子；由於受到過度驚嚇，從此不再工作，終日閑在家裏。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小學，一個中學，開支也不小。出於同情，我買下了斯蒂夫的舊設備，他感激地拉著我的手，連聲說謝謝。
      七月中的一天，斯蒂夫來電話說要送幾樣東西來店裏，請我看看。他駕來一輛極破舊的小轎車，後行李箱敞開，幾個鋼絲網架伸出車外好大一截，搖搖欲墜，我很吃驚他居然敢以這樣危險的狀態上公路。我問他皮卡呢？他憤憤地說，被銀行收走了，房子也快被收走了。我問他怎麽辦？他激動地說要堅決為保衛房子而戰！他已經向多個媒體呼籲支持他，也多次向政府申述保護他的家庭。我的心抽得緊緊地，深深地為斯蒂夫擔憂，我所羨慕的本地人何以生活在如此脆弱的狀態裏？我想起了一句曾經很流行的話：中國人存一輩子錢，到老買了套房子；美國人住了一輩子房子，到老還清了房款。可眼下斯蒂夫還不上房貸怎麽辦呢？他還正值壯年啊！

    我收下了那幾個並不值錢的網架，望著斯蒂夫握著區區十幾塊錢走出店門，猜想他是去買麵包還是去交電費？可是，明天呢？後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