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鮑 十二嬸
文章來源: 亞特蘭大筆會2009-04-06 17:09:33

                    十二嬸 

十二嬸去世快三年了,我仍不時會想起她,想起兒時的日子,想起她輕輕哼唱的那首廣東童謠: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

在我懂事的時候,十二嬸就在我們家做保姆了。關於她的身世,我們知道的很少,隻知道她是廣州人,小時候住在清平路,她曾說當年國父死的時候,她剛懂事,照此推算,她大概生於1920年之前。年歲稍長,她每天就到長堤一帶賣香煙幫補家計,後來嫁給一個警察。一個賣香煙女孩和一個巡街警察的愛情,倒也不失幾分浪漫。不久日寇侵占廣州,平靜的日子被打破了,十二嬸親眼目睹了日軍飛機轟炸廣州的情景,這令她一生都憎恨日本人,她管他們叫“蘿卜頭”。

廣州不能呆了,她跟著丈夫“走日本仔”,回到羅定鄉下,不久她丈夫就病死了,拋下又已懷孕的她和一個孩子,那時她才二十歲出頭。就這樣,和中國那個年代許多和她同樣命運的婦女一樣,她選擇了終身守寡,獨力撫養兩個孩子的艱難道路。

我們兄妹是十二嬸帶大的。我父母都是南下幹部,工作很忙,也沒有時間管我們,那時候,他們還常常要調動工作,所以我們也常常搬家。先是羅定,然後鬱南,江門,最後是肇慶,十二嬸一直都跟著我們,我們兄妹對她也有一種特別的依戀。記得在上幼兒園的第一天,我嚎啕大哭,死死扯住十二嬸不放。冬日的夜晚,兄妹倆最喜歡和她擠在一個被窩裏,聽她講古仔(故事),她的古仔有著濃鬱的珠三角特色,例如“爛賭二”,“貪心的盲公”…, 有些我至今不忘。

十二嬸不識字,但她很喜歡學認字,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她就常叫我教她認字,其實我自己也是剛學會沒幾天,就可以當老師了,也著實讓我神氣了一把。後來,她竟能慢慢地讀報了。記得有一次,她讀報的時候,把“狠狠打擊”讀成“狼狼打擊”,把我笑得肚子疼。

文革初期,父母一度都被關進牛棚,十二嬸成了我們兄妹唯一的依靠,我們一起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後來,我們上了中學,十二嬸也離開了我們家,找了一份看門的工作,但我們依然保持著密切的往來,她的家是我們最常去的地方。

歲月匆匆,轉眼間我們都已長大成人,也離開了肇慶。後來,十二嬸也退休了,生活雖然清貧,也算是安定,她最盼望的,莫過於我們兄妹回去看她了,每一次,都令她非常的開心,我們成為她心中永遠的牽掛。

我女兒出生不久,十二嬸來廣州看我們,並親自向我妻子示範給孩子洗澡,恍惚間,我好像覺得時光倒流了30年,澡盆裏的那個孩子就是我。 

十二嬸晚年,飽受病痛折磨,但她總是樂天知命,很少抱怨。記得那天,得悉她病重住院,我匆匆趕到肇慶,見到她時,她仍在昏睡中,我輕輕叫她,朦朧中,她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嘴唇嚅動著,但卻說不出話,淚珠慢慢地從眼角滲出, 我掏出紙巾,輕輕為她擦去眼淚,但自己的眼睛卻早已濕潤… 

幾天後,十二嬸駕鶴西去,走的時候,平靜安詳。一個平凡的中國婦女走完了自己平凡的一生,但她留給我們的,卻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勤勞,正直,善良和愛。但願,在另一個世界裏,會有天堂...

2009年清明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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