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虹雨歇:愚園路78弄9號 (2)
文章來源: 亞特蘭大筆會2009-04-05 18:00:04
二 
        小荷母親每隔一兩年,會回上海探親,待上十天半月。毛毛頭時的小荷也隨母親去過上海幾次,隻是,當時太小,全無印象。在小荷記憶中留存的第一次上海之行是1975年,小荷上小學的前夕。

        那是六月的一個早晨,正值上海的黃梅季節。陰晦的天空,像是灰鍋蓋一樣扣著。綿綿的細雨,看不見雨絲,卻能感覺得到,冰涼的水珠從睫毛上滾下來。提著大包小包的小荷母女,離開十六鋪碼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趕上了開往靜安寺的公交車。車上的人很多,講著小荷聽不懂的上海話,毫無顧忌地擠來擠去。車窗外,排排騎自行車的人群,更像是青島水族館裏的魚群,披著五彩的雨衣,擁擠在公交車的近旁,朝著同一個方向湧去。
       “這就是上海嗎?”小荷不禁對上海這座城市有些失望。

        靜安寺到了。小荷緊跟著母親下了車。 灰色的蒼穹下,雨蒙蒙的靜安寺,尖尖的屋瓴,暗紅的門前立著一對其貌不揚的石獅子。這座始建於三國的佛教寺院,遠沒有想像中的宏偉。小荷聽母親說,靜安寺的素齋,味道是全上海最好的。那在寺門前排起的十幾米長隊,都是慕名來買素齋的人們。

      繞過靜安寺,穿過一條長長的不知名的巷道,母親加快了腳步,拐進前麵的弄當口, 催促落在後麵的小荷說:
        “快點,到家了”。
        小荷緊跟在母親身後,聽著母親和街坊們“伊伊儂儂”地打招呼,眼睛四下打量。 與北方寬闊的大院不同,眼前的弄當又窄又深,青石板鋪成的巷道,右邊是爬滿葛藤的圍牆,高高地聳立,牆邊綠色地苔間零星地開著不知名的黃花;左邊是一棟棟連體的樓房,在雨中泛著青色,半掩的窗口中伸出一根根手腕粗細的竹竿,參差地懸在半空,是晴天用來晾曬衣被的。

       母親在一扇門前,停住了腳步,小荷認出藍色門牌上的白字“愚園路78弄9號”。
       “二阿姐,我回來了”。母親大聲地朝屋裏喊著。
       “蠻快的嘛,今朝的船準點了”。 尋聲二姨從門裏迎出來。小荷的二姨,幹淨利落的一個人。個子不高,腰板筆直,黑鋼絲編成的發箍,將頭發攏在腦後,露出光潔的前額;素花的襯衣衣領,翻露在深色的罩衣外麵,隱約地顯出幾分風韻。
        “呀!小荷又長高了,快進來。” 二姨招呼著,一手麻利地接過母親手中的行李,一手摟著小荷親熱地進了家門。

        家門是直接開在廚房間的。廚房間很大,地上鋪著棋盤格子似的馬賽克,依牆立著兩個雙排碗櫥 ,靠窗是洗菜刷碗的水池,水池兩邊沿牆間次排開四個煤氣灶台,卻不見小荷熟悉的煤氣罐。小荷討厭那炸彈一樣的東西,又笨又重不說,還常常不夠用。在青島,每當煤氣快用完時,母親要將煤氣罐搬到大鋁盆裏,盛上熱水,並且不斷地搖,讓殘餘的液化氣充分揮發,以捱到換煤氣的日子。住在愚園路78弄9號人們,那時是用管道煤氣的。在上海,管道煤氣有著百年曆史,青島的管道煤氣卻是在九十年代後期才開始普及,這也是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差別吧。

        穿過廚房,二姨將小荷母女安頓在自己房間,轉過頭來說:
        “其他人都上班去了,我今天請假在家。爹爹說要等你們一起吃飯,你們先上去吧,我去把飯熱一下就來。”
        “阿姐,等一下。”母親叫住二姨,從旅行包中拿出一個灰色的鐵皮冰桶說: “這裏是新鮮的扇貝,正好給爹爹蒸蛋羹用。包裏還有幹貝,也是給爹爹的, 其他的海米和蘋果,各家分分,一點心意。”
         “知道了,每次回來,搬家一樣,還帶著孩子,太辛苦。” 二姨心痛地數落著母親,接過冰桶進了廚房。

       母親帶著小荷,拎著一袋青島特產的紅香蕉蘋果,來到二樓外公的房前。門敞開著,蠟染的半截門簾,透出昏黃的燈光。挑簾進門,隻見外公斜躺在自己專用的竹靠椅上,手中拿張報紙,頭微低著,正在打盹。
      “爹爹,醒醒,小心著涼。” 母親輕聲地喚著。 外公醒了,看著小荷母女笑道:“回來了,吃飯吧。” 那感覺,好象他身邊的這兩個人不是來自千裏之外,長久不見的遠客,而是剛剛出門回家的孩子。

         二姨很快將飯菜端來,擺在桌上。小荷從小好吃,記憶中的事情,凡是與食物有關的,都最為清晰。桌子中央,是小荷最愛的生煎饅頭,油黃的,頂著翠綠的蔥花和零散的芝麻乖乖地伏在盤裏,四周是幾碟小菜,醬瓜,黃泥螺,肉鬆和二姨早上剛從靜安寺排隊買來的素鴨。二姨和母親吃泡飯,外公和小荷喝牛奶, 是能結奶皮的那種鮮牛奶。這樣的美食都是小荷在青島見不到的。小荷吃得很多,很開心,外公看到小荷開心,也高興起來,招呼著二姨將剛蒸好得扇貝蛋羹也擺在小荷麵前,小荷抬眼看看母親,已經麵有慍色,便知趣地講自己飽了,溜下飯桌。

        小荷淋了雨,母親怕小荷生病,張羅著燒開水給小荷洗澡。在愚園路78弄9號,一樓,二樓,三樓各有一個衛生間, 二樓的衛生間最大,除了有傳說中的抽水馬桶,還有一個接近二米長的白瓷浴盆。母親在浴盆內放好水,小荷魚一樣跳了進去,好舒服,好愜意。 雖然,這水中有股淡淡的漂白劑的味道。 
 
        漂在暖暖水中,恣意地玩弄著身邊雪白的肥皂泡泡,小荷想起青島大雜院裏,那要踩著磚頭進出的公廁,想起院中公用的水籠頭和家裏儲水用的大水缸,想起鄰街新華浴池裏那三四個人公用的蓮蓬頭,想起了…… 。小荷對愚園路78弄9號的生活環境好生羨慕,這裏是小荷記憶中的第一座豪宅。

        小荷向來不認生。吃飽,洗幹淨,來了興致,上跑下顛地樓上樓下亂竄。看到新鮮的事情,便“媽”,“媽”地大喊。二姨打趣小荷是山東大嫚,講話太土。
       “要叫姆媽,小姑娘家要文靜,不可以大喊大叫的。”二姨試圖糾正小荷。無奈,小荷已是淮桔為枳,在大雜院野慣的孩子,老實一會兒,又一切照舊。隻是,母親不準小荷隨便去三樓玩,小荷不解,不都是一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