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虹雨歇:愚園路78弄9號 (4)
文章來源: 亞特蘭大筆會2009-04-23 12:02:41


        這是上海黃梅雨季中,難得的一個晴天。

       燦燦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酣睡的小荷臉上。小荷嘟囔著翻身向牆,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母親,空的。母親早起了,正在和二姨商量,要一起陪外公去附近的靜安公園走走,散散心。那裏新安裝一些進口的電動兒童遊藝設施,也可以讓小荷開開洋葷。

        “媽, 媽。”小荷醒了,爬起來,坐在床上大聲叫著。

        聽到小荷的呼喊,母親連忙奔過來製止小荷,“別大喊大叫的, 阿公昨晚累了,不要吵醒他。”

        二姨跟進屋,接茬道,“昨天,爹爹可能是真累了,平常他總是全家第一個起床的。” 二姨望一眼牆上的鍾,“都九點了,我剛上樓看過,爹爹還睡著,胡嚕打得山響,看來以後,這酒是堅決不能再喝了。”

          母親正幫小荷穿衣服,聽到二姨的話,似乎意識到什麽,若有所思地問。
   
         “胡嚕?爹爹經常打胡嚕嗎?”

         “蠻經常的,不過今天的聲音好像特別大,而且打個不停。”

       “不對, 我上去看看。” 說著,母親丟下小荷,三步並做兩步地衝上二樓……


        公元1975年六月的一天 ,小荷八十四歲的外公安詳地去世了。外公是死於惡性打鼾誘發的腦血栓。中國有句諺語,“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連孔孟先哲都邁不過去的歲月關口,外公也未能幸免。 生命有時真的就是這樣脆弱,套用小沈陽的話:“眼睛一閉,沒再睜開,這輩子就過去了。” 所以古人才會有“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感慨。外公一生對兒女們傾心嗬護, 殫精竭慮。就連去世,也不願給兒女們添麻煩,在睡夢中淡然離開。入殮用的壽衣,壽鞋,遺像用的相片以及長眠的墓地,樁樁件件,外公生前均已預先準備妥當。所以喪事進行地非常順利,順利地讓小荷母親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恍惚間,外公還在人世,仿佛他才是眼前繁冗喪事的真正操辦者。

        小荷換上素衣,頭上別著棉花做成的白花,靜靜地跟著母親,寸步不離。外公的突然離去,讓小荷傷心困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殘酷和失去親人的悲涼。母親將從青島帶來的蘋果,每隻切成四瓣,供奉在外公的遺像前。外公晚年,牙齦萎縮,滿口的牙齒已是所剩無幾,綿軟香甜的青島紅香蕉蘋果,是外公的最愛。身為口腔科醫生的母親此次回上海,原是準備親自為外公鑲一副全口假牙。外公的突然離去,讓母親的這份孝心落了空。母親做了一輩子的醫生,卻沒有機會為自己的父親治病解難。為此,母親自責,母親後悔,後悔當初離開上海的決定。不然,有做醫生的她侍奉床前,外公可以得到更多,更有效的照顧, 也許外公的晚年會更幸福,生命也會更長久。可是世事難料,一如現在的小荷,不知道十年前,自己離開父母親人,去國離鄉來到美國打拚,是否是正確的抉擇。

        小荷的名字,取意於宋人楊萬裏的詩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父母是希望小荷的一生可以順風順水,一切自然而成。可是現實往往同美好的願望背道而馳。有時,小荷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那裏?感覺自己象水中的浮萍,漂來漂去,有根,卻紮不進心儀的泥土中。那泥不是太深,深到自己柔弱的根須無法觸及; 就是太淺,淺到不能阻擋水流的衝擊。隨著歲月的沉積,唯有綿綿思鄉之情,滴水穿石般地敲打著小荷的心肺,時時在痛。

       外公走了,母親失去了到上海探親的理由,也徹底打消遷回上海定居的念頭。隨著小荷一家在青島的生活穩步地跨入“小康”的門檻,愚園路78弄9號裏,那些曾讓小荷心馳神往的種種,也在不經意間轉化為小荷自家的日常生活。 於是,上海,愚園路78弄9號,在小荷心目中的光環漸漸褪去。隻有對親人們的牽掛,使來自愚園路78弄9號的消息,仍然成為小荷家中茶餘飯後,常久不斷的話題。

        二姨退休後,賦閑在家。怕她一個人孤單,小荷母親曾想接二姨來青島同住;三舅和三舅媽也幾次張羅著要為她找老伴,都被二姨拒絕, 說是一個人清閑慣了, 不想去遷就別人,也不願麻煩別人來適應自己。所幸愚園路78弄9號裏,人口眾多, 幾家間的關係較之以往,也更為融洽和諧。平日裏,二姨和幾位舅媽一起買汰燒,幫著照應各家的第三代,還不時聚在一起搓搓衛生麻將,生活得輕鬆自在, 想寂寞都難。

        舅舅家在東北插隊的表哥,表姐們,相繼返回了上海,走時一個人,回來便是一家。 戶口自然都落在愚園路78弄9號。小荷沒見過外公家的戶口簿,幾十口人的戶籍,想來該比得上新華字典的厚度。這樣厚度的戶口簿,幾乎每位住在愚園路的居民家裏都有一本。此處人口密度之高,足以使那些垂涎於這塊風水寶地的房地產商們,望而卻步。出國前,小荷幾乎每年都能聽到愚園路78弄9號要拆遷的消息, 遷居的地點也在不斷變更,從虹口區,到浦東,再到寶山,總之越來越遠,又次次落空。“狼來了”的次數多了,小荷早已麻木,反倒希望在二姨的有生之年,能一切維持原樣,讓二姨免受遷移之苦。十年過去,就在2008年小荷回國探親的前夕,母親告訴小荷,“愚園路78弄9號終於真正要拆了,這次是貨幣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