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的包裏總有一個記事用的小本子﹐本子裏最重要的內容是電話號碼﹐有家人的、親戚的、朋友的和同事的﹐還有老師的。也許是發自於對施教於自己的老師的尊敬吧﹐老師的電話號碼總被公公正正地寫在本子的前幾頁。算來從幼兒園到博士總共不止幾十位老師﹐大多數我還記得﹐就連幼兒園的老師我也記得﹐她們是風老師、牛老師和黃老師。風老師又瘦又高﹐牛老師又瘦又小﹐黃老師高但不瘦也不胖。幼兒園畢業後﹐我升入小學 , 就遇到了我一生的啟蒙老師﹐她就是我小學時的班主任。

我的班主任姓金﹐有著一個大家閨秀的名字。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梳著兩條黑亮亮的辮子﹐辮子不粗﹐越往下越細﹐辮稍上拴著兩條棕色的橡皮筋。一張圓圓胖胖的臉﹐笑吟吟的 , 張口說起話來是帶著一些東北口音的流利的普通話。不曾想她竟陪伴我度過了六年的時光。那時每到春節﹐班裏的同學們就會穿上新衣服、新鞋和新帓子﹐結伴去給老師拜年。老師住在城西的一個大雜院裏﹐進入大雜院向左一拐就是老師家﹐ 那是裏外兩間的低矮平房﹐外間靠牆放著一張大床﹐占去了房間三分之二的麵積﹐其餘的地方擺放著桌子、箱子等。我和同學們就擠靠著坐在床邊﹐吃著老師遞過來的糖果和花生﹐然後就蜂擁著到每個同學家去玩。小學畢業後﹐仍然年年去給老師拜年﹐直到翅膀長硬了飛到了別的城市才難得有機會再見到老師。

這是一年的寒假﹐攜子回家探父母。初中時班上最好的女友的丈夫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他這些年一直和老師保持著聯係﹐他提議去一同看看我們的老師﹐於是兩家人前往探望老師。象許多老師一樣﹐老師遷入了學校為教師們蓋的新居﹐房間寬敞明亮﹐室內溫暖如春。多年不見﹐老師和她的丈夫仍然一見我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好感動。但願是多年來歲月無痕﹐我仍是兒時的模樣﹔更但願是老師心中一直記掛著我這學生。老師端出了用銀耳、紅棗和櫻桃燉的湯﹐給我們每個人滿滿地盛上了一碗﹐還給每家的孩子手中塞上了壓歲錢。老師詢問著我們各自的工作及家庭﹐或許因為我在異鄉﹐見麵的機會不多﹐對我的訊問更多一些﹐顯露出的關愛也更多一些。老師的臉仍然是圓圓胖胖的﹐笑吟吟的﹐隻是兩條辮子變成了短發﹐就是中老年人常梳的那種發型。告別時 ﹐老師還要為我們付打的的錢﹐我們一溜煙地跑開﹐象孩子似地邊跑邊回頭說﹕“ 老師﹐再見！” 老師一直跟到了路邊﹐不停地向已乘車遠去的我們揮手告別。

寒假轉迅即逝﹐緊接著又是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生活﹐不多的出差開會竟成了一種放鬆和休息。那一年的學術年會是在上海召開﹐一幫同事坐在一節車廂裏﹐聊天打牌很是開心。開會回來後﹐接到了母親的長途電話﹐告訴我老師因心髒病突發去世了﹐後事是我的小學同學幫著料理的。我拿著話筒呆住了﹐十多年沒有見老師﹐春節的一麵竟成了永別。冥冥之中真是有神在安排嗎﹐讓我在老師離開前又給她拜了一次年﹐可為什麽沒能讓我再見她一麵 , 而且在她突然倒下的時候我還正在瘋玩兒﹖!

事情在心中放了好幾天﹐再加上依舊忙碌的工作和生活﹐感到很累很累。這一天﹐我騎著自行車匆匆地從一座橋下穿過﹐心裏急急地想去看老師﹐路向東延伸﹐不寬﹐是那種鄉間小路。忽然迎麵有一個人騎車過來﹐前梁上還帶著一個小孩。也許是我悶頭想心事﹐差點兒撞上對麵的人﹐她的車把一歪﹐左腳踏到了地上﹐衝著我很凶地說道﹕ “ 你走路怎麽不看路呀﹖﹗你都要把我撞了﹗ ” 我忙抬頭不迭聲地道歉﹐然後朝前看去﹐東山影影約約就在前麵不遠﹐霎那時我猛然意識到老師家在城西﹐我怎麽向東騎呢﹖於是掉轉車頭穿過橋洞向西騎去．．．．．．。這是我的一個夢﹐老師去世不久之後我做的一個夢。夢醒後﹐夢的內容就清清晰晰地印在了我的腦子裏 , 多少年後都沒有忘記。

曾試著讀過弗羅伊德的《夢的解析》﹐但實在是看不進去﹐因而放棄﹐到現在為止﹐它仍然幾乎是以嶄新的麵貌陳列在我的書架上﹐以示其主人也曾附庸風雅。現在 , 讓書的主人對自己的夢做一個解析吧。老師教了我六年﹐雖然我不敢說是班上最有出息的學生﹐至少可以說是迄那時為止學曆最高的學生﹐這在身為知識分子的老師眼裏或許是一份驕傲吧﹐她一直記著我﹐而我在最後卻沒有去送她﹐這一切在我心中是一個永遠不可以彌補的帶著愧疚的遺憾﹐它埋在了我的心底﹐讓我心靈不得安寧。終於 , 夢來幫助我達成心中的願望。夢中我穿過一個橋洞﹐我想把這橋解析成奈何橋﹐可為什麽不是從橋上經過而是從橋底下穿過我就說不清楚了。

夢中我向東騎去﹐這是因為故鄉的城東麵的山上有一個很大的烈士陵園﹐當小學生的時候﹐曾在老師的帶領下在清明節時去那裏掃過墓﹐所以大約知道那是人離開這個世界後去的地方。做夢的時候老師已去世﹐潛意識中認為在那裏可以見到老師﹐這是我向東騎的原因。夢中對麵有人帶著孩子騎車過來和我相撞﹐是在提醒我走錯路了﹐我還有孩子要照顧﹐我不能去那個地方。那個人的麵孔我看不清楚﹐我想可能是老師吧﹐可老師從來沒有對我這麽凶過呀。夢中我最終掉頭向西去了﹐那是老師生前居住的方向。我又回到了人間。

老師啊﹐您真的不想見我嗎﹖我不信。可您又想讓我好好活著是嗎﹖這我信。

老師啊﹐我不會忘記﹐您在我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您讓我當班長﹐誰能說成年後我在科學工作中的管理經驗其雛形不是來源於那個小小的班級呢﹖您讓我代表全班去做長篇詩朗誦﹐誰又能說在我自己為人師後名列前茅的公開教學中沒有您的心血呢﹖您總在班上點評我的作文﹐誰又能說我幾十篇的學術論文中沒有您的汗水呢﹖您曾批評過我讓我麵紅耳赤汗流浹背﹐誰又能說在紛雜的人世間我心依然的平和心態中沒有您的辛勞呢﹖您是我一生一世的老師﹐來世﹐如果真有來世﹐我還做您的學生。

老師啊﹐轉眼春節要到了﹐我這裏給您拜年了﹐您在那邊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