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嵐:我爸我媽
文章來源: 亞特蘭大筆會2008-06-14 13:36:55


  我爸我媽天生是一對矛盾。他倆的性格反差極大:一靜一動,一慢一急,一粘乎一幹脆,總之是一水一火。
  
  我爸好靜,不是很願意出門。平日我爸呆在家裏幾乎毫無動靜,不是看書就是寫字,要不就是看電視,或者帶上耳機聽收音機,再或者琢磨一盤棋。我爸和我弟弟們曾經圍著桌子下象棋,開始是我爸教我弟弟們下,沒多久我爸就下不贏我任何一個弟弟了。後來,我二弟上大學時學了圍棋,假期回來,父子們又一塊學開了,有時下得廢寢忘食的。再後來,我爸的對手都長大離開了,家裏的棋局也就沒再擺過了。
  我爸的字寫得不錯,尤其是草書,這是有家學淵源的。據說我爺爺的字在家鄉就有相當名氣,我爸說他比我爺爺差遠了,隻可惜我爺爺在我爸結婚前就病逝了,我們都沒見過他,更別說學得一星半點的家傳。春節時,我爸都會寫對聯,他寫的對聯都是自己擬的,與別人家的不一樣。也常有鄰居、朋友請我爸給寫對聯,最忙的是文革期間在鄉下時,幾乎全村子的人家,還有外村的人都來要求我爸寫對聯,我爸買了許多紅紙,又擬又寫地花了好幾天才滿足眾人的願望。退休後,我爸又自學國畫,已經有所進益了,兩次中風留下的後遺症,使得他右手、右腿一直麻痹,沒能完全恢複正常,寫字畫畫的樂趣不能繼續下去,這是十分令人遺憾的(但最近他又開始練習了,特別為老爸感到高興)。
  幸好我爸還有另一項愛好作彌補。我爸雖好靜,卻是個體育迷,足球、排球、籃球、乒乓球、跳高、跳遠、跑步、遊泳、體操、溜冰……幾乎所有運動項目他都看得津津有味,當然,那老衝不出亞洲的足球是他的最愛。隻要有個什麽重大比賽,不管電視直播時間多晚,他一定等著觀看。他聽收音機隻聽體育節目,到點必聽。特別是晚年退休後,聽、看體育節目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
  
  我媽好動,每天必出門,風雨難阻。我爸我媽住五樓,沒有電梯,他們年紀大了,上下一次真不容易。我媽不僅心髒不好,還有腿關節炎,一遇天氣變化就疼痛,後更是長了骨刺,一走路就疼。就這也擋不住我媽下樓出門的決心,她每天至少要去買一次菜,有時忘買什麽了,她還補去一次。她覺得,每出一次門就是一個成功。平日裏,忙三餐、洗衣服、打掃衛生是我媽的主要任務。其它空餘時間,我媽也總是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時地找事情做。晴天,她會把被褥都搬到陽台上去曬;雨天,有時實在沒什麽事情做了,她就會把一些東西翻出來,整理一番,或者重新放置。這樣,往往把我爸支使到這邊又指揮到那邊,我爸不勝其煩,老兩口難免要爭執幾句。我媽坐下來的時候手也不停,連看電視時也總是在織毛活。過去她要織一家人的毛衣毛褲,當然要分秒必爭。現在大家都買毛衣穿了,可我爸我媽冬天穿的厚毛衣厚毛褲,還有我爸不可或缺的毛襪,我媽還是堅持親手織。
  我媽興趣容易轉移,幹很多事情都沒有長性,惟獨鍛煉身體卻能一以貫之,盡管也換過好幾種方法。我媽自人到中年後多病纏身,做過一次大手術後在我小弟的鼓勵下開始體育鍛煉。現在我媽每天都要打太極拳,我看過她打拳,還真是如行雲流水般的流暢,就是節奏快了點,這打的也算是帶有我媽特色的太極拳吧。多年練下來,雖說病痛不能全消除,但我媽的身體素質竟是大有提高。我媽嚐到甜頭,更是堅持不懈,還時時催促我爸和她一起鍛煉。
  我媽鍛煉歸鍛煉,卻不喜歡看體育比賽,她是電視連續劇迷,不管現代、古代,言情、現實,隻要是有故事情節的,她都願意看。這樣一來,我爸和我媽就在看電視上發生矛盾衝突了,有時竟然爭得不可開交,簡直比我們小時候爭玩具時還激烈。最後解決的辦法是準備兩台電視機,放置在不同房間,一人看一台,這才相安無事。

  我爸性子慢,走路慢悠悠,說話也輕聲輕氣,慢條斯理。我爸曾經的部下(比我年齡大不了幾歲)多年後告訴過我這麽一件事,以證明我爸性情之慢:有次,她去向我爸請假,話說完了,我爸接過假條也不吭聲,她從一樓跟到三樓,我爸才回答說同意。樂得她一蹦三尺高(當時她還隻有十八、九歲),正要興衝衝地下樓,被我爸叫住了,又停了一分鍾,我爸才說:“下樓時小心!”原來我爸是擔心她一時高興得忘乎所以,失足摔下樓去。我聽了樂得前仰後合地,她的話固然有誇張,但也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我爸的慢性子。不過,我爸性子雖慢,但慢得有分寸,出差趕車船,上班、開會等從未遲到過。
  我媽性子急,熱心腸,辦起事來風風火火,大刀闊斧。我媽還有一個好嗓子,嘹亮、高亢,穿透力特強,每次周末回家,她總是人未到,聲先到:我在走廊盡頭的家裏就可以聽到我媽從走廊那頭過來一路與鄰居打招呼問候的聲音。我媽人很豁達,對年輕人比較寬容、理解,有一段時間,她作為下放幹部抽調到公社的“上山下鄉辦公室”工作,為當地插隊的知識青年解決了不少實際問題,所以知青們都親熱地叫她“阿姨”而不是主任。也許是我媽長久做婦女工作吧,經常有人找上門來請我媽去調解家庭糾紛,就是下放在農村時也不例外。我媽特別痛恨丈夫打妻子,每遇見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狠狠批評那犯事的丈夫。

  我爸的粘乎、拖拉在朋友和家人中是頗有名聲的。叫我爸吃飯是家庭中的傳統問題,也好像是一場持久戰的出兵演陣。飯菜擺上桌了,人人都上了座,就差我爸,家裏人要輪流去喚他來吃飯。我們小時候,首先派出的是最小的“馬前兵”――我的小弟弟,我爸隻是答著“好、好”,仍舊坐在桌邊繼續看書寫字不動窩。然後我們幾個從小到大依序像“車、馬、炮”似地一個個去,連我媽都出“相”入“仕”了,還是不見他的人影。直到我奶奶急了,親自掛“帥”去了,他才慢吞吞地過來。這場持久戰至今依然進行,隻不過“馬前兵”已經由孫子或者孫女擔當,“車、馬、炮”裏增加了兒媳等,而居主“帥”位的也變成了我媽。
  與此同時,我媽的幹脆、急躁也是有目共睹的。家裏的事情,我媽說了就要去做,做了就要做完,從不拖泥帶水的。隻要她想到了一件綠豆大的事情,有可能一晚上就都睡不好,直到解決了問題才能安心。我媽以前也不似現今婆婆媽媽的羅嗦,說話挺簡明扼要。我下鄉插隊時,我媽叮囑我的話隻有一句:“女孩子要自尊自愛,還要注意保護自己。”我想這一定是她自己人生經驗的總結。這句話我受益一生,我想,當我女兒離開家門時,我也會把這句話送給她的。

  我爸性情如水,有一種水滴石穿的韌性。他是那種服從分配的幹部,在好些個不同性質的如文化、行政、農業科研、公司等單位工作過,每到一個新的單位,他就兢兢業業地從頭開始,盡快熟悉業務。我們長大了後,常常戲說我爸是一顆最好的螺絲釘。他對我們的影響也如水一樣浸潤無聲。現在想來,我爸給我小時候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他伏案讀書寫字的背影,我好奇那書和字裏到底有什麽有趣的東西使我爸能忘記饑餓,讓我們全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請他吃飯也舍不得放手呢?正是在我爸潛移默化地影響下,在那“知識就是罪惡”,“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的年代,我們姐弟幾個才都沒有放棄學習,最終能在恢複高考後相繼考上大學吧。
  我媽性情如火,挾一團融冰化雪的熱焰。我媽的熱情很能感染人,有我媽在的地方一般都很熱鬧。我媽是窮人家的女兒,隻讀了三年書就不得不輟學去幹活養家。她十四、五歲就參加了工作,上過工農中學,被培養做婦女幹部,後來也當過單位負責人。本來我媽還有可能繼續學習提高,但在接二連三地有了孩子後,就很難堅持下去了。我媽自認為不是那種能力很突出的人,於是她比較善於發現別人的長處並發揮使用。從家政上也可看出我媽的性格和長處:少小離家的她不太會做家務活(除了織毛衣以外),也不會管家。我家裏一直是我奶奶當家,我爸我媽領了工資,把他們自己要用的錢除去(他們長時間都在單位住,周末才回家),剩下不多的幾十元錢都交給我奶奶管,我奶奶就用這些錢把一家人的吃、穿、用料理得井井有條。有這樣能幹的婆婆,我媽就樂得當個“甩手掌櫃”,本來她在家的時間也不多,就更有點做客的感覺了。直到我媽退休後(那時我奶奶早已駕鶴西去),才正式開始學廚藝,經過幾番磕磕碰碰,也算是頗有心得吧。遇上年節,兒孫們都回來了,我媽就會主動退位當下手,讓兒媳婦們上陣顯示本領。原來老朋友們都說,我媽性子急,將來有三個兒媳婦,肯定會遭遇麻煩。誰知後來我媽與兒媳婦們都相處不錯。

  我爸平日話少,倒也不乏風趣。尤其是我媽生氣著急的時候,我爸一句話就能使我媽消氣或笑起來。而我媽接受新事物也很快,隻是她常常記不全那些新名詞,或者完全把意思弄擰了,這樣就鬧出不少令人捧腹的有趣笑話,在家庭內部成為經典。我爸我媽還有很多共同的保持了幾十年友誼的老朋友,現在與這些老朋友的定時聚會,已經成為我爸我媽晚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了。
  我爸是我奶奶的獨生子,我奶奶一輩子的中心就是這個兒子。所以我爸被人伺候慣了,在做家務上也是外行,甚至還不如我媽。事情也有例外。比如我們小時候,包子、餃子、油條是稀罕食品,很少能買到,自己家也不會做,我爸到北京學習業務時順便學來諸般技術,從此逢年過節就可吃到了。下放農村的時候,因為買、做衣服困難,我爸還買了縫紉機和幾本書,自學裁剪、縫紉,給全家做衣服。文革期間被關在“牛棚”勞動改造時,我爸還學了一點木工活,後來閑下來就自己琢磨做家具,他做的第一架繩繃床後來還讓我運到北京用了好多年呢。數年前,我爸我媽來國外探親,我爸又在缺少工具的情況下,為我們做了一組方凳。盡管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很多成套的家具,可這些方凳我們還在使用,因為那是我爸給我們做的,意義不一般,用起來也親切、順手。
  我媽說話很愛用“肯定”、“一定”的詞語去描述估計的事情或即將發生的事情,這是我爸極不讚成的。比如看電視劇,看到一個劇情片段,我媽常發表預見:“以後肯定會發生某某事……”,這時我爸就會故意唱反調,兩人爭執一番,直到下集出來知道結果為止。假如後來證明我媽對了,我媽自然是得意不已;即使後來證明我媽錯了,我媽仍然高興,因為我爸不知不覺地,或是有意無意地放棄了他的一場不那麽重要的體育比賽,陪我媽看了一集電視劇……

  我爸我媽就是這樣有樂有嗔,有喜有愁,相濡以沫地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他們是矛不可一日無盾,盾不可一日無矛,矛盾分離了也就無所謂矛也無所謂盾了。與所有他們那個年代的夫妻一樣,我爸我媽這一輩子是真不容易。他們不僅經曆了政治上的陣陣風雨,也克服了家庭經濟的重重困難,總算把孩子們一個個地拉扯大,都受了高等教育,然後“放飛”。到了晚年,他們雖有了一個比較安定的生活,可仍然惦掛著分散四處的兒女。用我媽的話來說,他們生就是操心的命,必然是“生命不息,操心不止”,而我爸我媽這對矛和盾也會繼續相互磕碰、相互依存,相互配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