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三年-55 (全文完)
文章來源: 閑人忙人2014-02-03 13:06:37

2012. 6


回來上班真好,能健康地活著真好。

下班的路上給車加油,加油站的小工看見我車裏掛著的白大褂,趕緊跑過來問我:你是在醫院工作嗎?可以幫幫我嗎?然後告訴我他昨天修車沾著了機油,結果夜裏渾身長出了許多小紅包,奇癢難忍,今天癢得越來越厲害。他邊說邊指給我看胳膊上的包包,一臉痛苦的表情,問我該怎麽辦。

這是典型的接觸化學物質後的過敏反應,我告訴他可以塗一些外用的激素類藥膏,還嚴重的話可以吃一些口服的抗過敏藥。

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我拿出一張紙,把這兩個藥的名字寫上,告訴他這兩種都是非處方類藥,他拿著這張紙去藥店買藥就可以了。

他千恩萬謝地讓我走了。看他的樣子,加油站的臨時工,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屬於沒有醫療保險、看不起醫生的那種。

我其實還是很喜歡我的職業的,舉手之勞,就可以幫到別人,我很高興。

我又參加了一個女性癌症患者的團體,這是一個非營利性的機構,從組織者、管理者到參加的每一個人,都是癌症患者。

她們穿梭在新澤西的各個醫學院校和醫院中,以真實患者的身份,參入到醫學生、住院醫、護士、技術員、牧師學生的教學中,以親身的就醫經曆,教育這些醫療工作者怎麽更好地與患者溝通,更好地聆聽他們的聲音,更深切地體會到患者的感受。

她們中,有五十多歲三期卵巢癌的大媽,經曆了化療-複發-再化療-再複發-3次化療,感性卻依然堅強,擔心著在她去世後她十幾歲的兒子該如何來麵對這人生的打擊;也有象我一樣年輕的剛40出頭卻身患乳腺癌的單親媽媽,和我的感受一模一樣,即使在自己的家裏我也不能哭,孩子們看到媽媽哭會不知所措的,我必須讓他們看到一個堅強快樂的媽媽

以前,我在另一邊,以醫生的身份,高高在上地看著這些病人們;而現在,我到了這一邊,真真切切地了解了做為病人的一切。

醫生和患者的雙重身份,同時做為參與的唯一亞裔女性,我的經曆在團體中絕無僅有;而這些和我感同身受的難友們,也給了我在家裏得不到的精神上的支持。

網上的那個心理測試是對的,我真的很在乎存在的意義。


轉眼艱苦的三年就快過去,三年前的"菜鳥們",如今都已經成長起來,即將踏入新的工作崗位,正式開始我們自己的醫生生涯。

我們一撥十個人,六個人將繼續專科fellow訓練,一人去了紐約上州做感染科,一人去了波士頓做血液腫瘤科,一人做內分泌,兩人做老年醫學專科,一人留下來做住院總,然後再去做胃腸專科fellow; 第二年加入的萬妮將留在本院做hospitalist, 也就是專職隻看住院病人的主治醫生;菲律賓美眉也將去加州做Hospitalist, 和她的大家庭團聚;方唯將去她老公工作的城市,做一名全科家庭醫生,孩子也從國內接了過來,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在一起,結束分居三地的日子,從此開始幸福生活;而我,將在本院營養代謝專家的旗下做一年fellow, 然後留在本院新成立的營養代謝中心做一名專科醫生。

第一年後被迫離開的尼日利亞黑美眉,她去了哪?

她走之前的那年6月,我和她打過最後一次交道。那天,我們去另一家醫院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她沒有車,象往常我順路捎她去門診一樣,我開車帶她一起去。

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接下來怎麽打算的?我很怕會觸及她的痛處,惹來一頓白眼,或者是沉默,不理我。

沒想到黑美眉並不介意我問她。她說,她打算回國,並且已經在國內找著了一份隻看門診病人的工作。雖然她沒有完成在美國的住院醫訓練,但在美國的這一年實習經曆回到他們國內還是認的。

我很替她高興。她終於不會因為這一人生挫折而一切從頭來過,她還可以繼續她的醫生生涯,而且,從事相對簡單輕鬆的門診工作,也許對她更合適。更何況,她可以回家和家裏人團聚了,對於她這樣內向敏感的人,也許這樣的結局比她獨自一人在外打拚其實要好很多。

我順便又問了問在尼日利亞做醫生的情況,待遇如何,社會地位如何,是否受人尊敬等等。

她比我想像的好很多,沒有象消息剛出來那陣子一樣更加的木訥寡言。相反,她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抑鬱或者拒絕和別人談論。看來她已經從被離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心態也調整了過來。

我又順便問了問她家裏人的情況。她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也都在做醫生。從她們三姐妹都學醫和她從小就彈得一手好鋼琴來看,她們家家境良好,說不定在當地還屬於上層。

生活對誰都不容易。真心祝福她!


一年一度的盛大畢業晚會,將在附近的一家豪華酒店舉行。除了在醫院值班的,幾乎所有的住院醫,還有他們的家人朋友,還有許多的主治醫生、護士,幾百號人,都盛裝出席。


我穿著一身粉紅鏽花的旗袍,胳膊上絻著白紗巾,一頭微卷的長發,驚豔登場。這還是我結婚時穿的禮服,所幸十年來我的身材還沒有太走樣,居然還能塞進這件旗袍裏。虹虹打扮得象個小公主,鵝黃淡粉的蓬蓬裙,頭上紮著粉紅的蝴蝶結,一如既往地漂亮伶俐,人見人愛。傑明也穿著正裝,今天,他是我的攝影師。

香奈兒和她的羅伯特醫生也來了。羅伯特改了發型,梳了個大背頭,象個新郎官似的。

麗莎帶著她的十六歲女兒也來了。麗莎來自波多黎各,性感漂亮,打扮時尚,哪怕是在ICU值班,穿著也絲毫不馬虎,十分的養眼,是我們科另一朵花。隻是誰也想不到,她已經有了一個十幾歲的女兒。算起來,她生這個女兒的時候應該才十八九歲。要在國內,她一定是會被算做不良少女一類的,被人鄙視,一輩子抬不起頭。可在這兒,人家一樣上了醫學院,做了醫生,生活照樣精彩。一個寬容的開放的社會,什麽人什麽年紀都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晚會開始之前的雞尾酒會,人們端著酒,穿梭不息,忙著和各路人等打招呼、聊天、合影,熟的不熟的,都過來和你握手,說“Congratulations”,祝賀我們終於完成了三年的魔鬼式住院醫訓練,開始新的旅程。所有的醫生,都have been there, done that, 我們所有經曆過的,他們也都經曆過,我們所痛過的,他們也痛過,我們所笑過的,他們也笑過,感同身受,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我們的照片,我們或坐、或笑、或臥、或立,或做著鬼臉,記錄著我們三年裏的點點滴滴。

當科主任念著我們的名字,一個個介紹著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向我們頒發畢業證書時,全場掌聲雷動。菲律賓美眉的三歲小女兒,見媽媽上了台,也吧嗒吧嗒地跑上去,擠到媽媽身邊和我們一起亮相、合影,引來一片笑聲。

我原以為自己會熱淚盈眶,沒想到我卻很平靜。坐在位子上,看著周圍瘋狂起舞的人們,我輕輕舒了一口氣,輕輕地對自己說:終於熬過來了!

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我還沒有畢業,因為生病,我的住院醫訓練被延期了三個月,我要到9月份才真正結束。但我想,我還是可以跟自己說:終於熬過來了!

這三年,是我人生中最最最最困難的三年。別人的這三年,隻是艱苦的住院醫生活,而我的這三年,卻還同時經曆了意想不到的身體、感情、婚姻、家庭的困惑和磨難。

如同鳳凰涅磐,經過了這煉獄般的三年,我已經獲得了重生,我可以更自信坦然、也更寬容淡定地麵對以後的生活,我不會再害怕任何可能的磨難,或者說,我已經經曆了太多的磨難,還有什麽比我經曆過的更可怕呢,還有什麽磨難我不能夠麵對呢?從此以後,我將笑傲江湖。

有人說,理想的人生是這樣的:既有敏感的靈魂又有粗糙的神經,既有滾燙的血液又有沉靜的眼神,既有深沉的想法又有世俗的趣味,既有仰望星空的詩意又有腳踏實地的堅定,經曆了長夜,守到了黎明,穿行過黑暗,還相信陽光,帶著強大的內心上路,臉上有卑微的笑容,一路看山看水,走走停停。

我要的人生,就是這樣。

虹虹說了,“Every day is a wonderful day! (每一天都是美好快樂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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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