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明昊《中國人的仇恨從哪裏來？》(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903&postID=24437)，貼了很多剛解禁的日本侵華時屠戮中國平民百姓婦孺老弱的照片，我一向是不願意看這類照片的，實在是慘不忍睹，痛人心徹。這些照片又讓我想起了媽媽給我講過的她小時候的故事。

第一次聽媽媽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六歲，哥哥九歲。記得那天電視裏在演紀念“九一八”文藝晚會，舞台上一群演員，穿得破破爛爛的，一邊唱著“九一八，九一八”，一邊步履蹣跚地走著。哥哥就笑了：“這些人幹嗎要穿得象叫化子似的表演呀？”媽媽聽了，把電視關了，讓我們倆在小凳子上坐好，她自己坐在一張大凳子上，很嚴肅地要和我們談話。這是我印象中媽媽第一次這麽嚴肅這麽正式地和我們談話。她說，你們還笑，那個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日本人侵略中國，我們沒有吃沒有穿，到處逃難，流離失所，死了很多人 …… 說著說著，她哭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媽媽哭。那個時候，我還不是特別理解媽媽說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嚴重的事情。

媽媽是 1934 年生人，日本侵略中國的時候，她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子。外公一家住在內陸省份江西，日本人打到他們那的時候，已經是一九四幾年了。媽媽記得最多的，就是躲日本人的事。那時候一聽說日本人快過來了，村裏人就都躲到村旁邊的小山上去，一躲就是好幾天，等山下的村裏再也聽不到什麽動靜了，確信日本人都走了以後再下來。媽媽總是和她的小嬸嬸一起，躲在山上比人還高的茅草叢裏，趴在那一動也不敢動。有時候下了大雨，帶的鬥笠也遮不住，渾身又濕又冷，又餓又乏。有時候她實在困得不行了，剛要睡著，就會被嬸嬸推醒，嬸嬸怕她睡著了會打鼾，日本人聽見了就會知道山上有人，就會來搜查，那大家就都完了。那種又困又乏又餓又怕的感覺，充滿了媽媽童年的記憶。

後來一隊又一隊的日本人來得越來越頻繁，這麽躲看來是不行了，大家決定出去逃難。外公家一共 11 口人，老老小小，推著車，挑著擔，帶著點簡單的被褥家什，走在了背井離鄉的路上。走到哪，歇在哪，經常是幾十口人擠在一間小小的祠堂裏，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瘟疫開始流行，媽媽的媽媽 --- 就是我的外婆，還有媽媽的奶奶 --- 我的太外婆，都染上了病。媽媽從沒有給我講過其中的細節。我無法想象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在那樣戰亂的年代，在那樣每日奔波卻又不知奔向何處的生活中，眼見著自己的媽媽、奶奶一日日衰弱直至死亡卻又無能為力，是怎樣一種銘記一生的心痛。

等戰爭終於結束，他們再回到家鄉的時候，原來的 11 口人隻剩下了 6 個。媽媽的大嬸嬸，還有一個叔叔一個伯伯，也死在了逃難的路上。

解放後，媽媽考上了大學，上了當時全國有名的湘雅醫學院。她覺得醫學進步了，也許她的媽媽，還有很多象她媽媽一樣的人，就不至於死於瘟疫。我以前總有些怪媽媽什麽女紅都不會，不會打扮自己打扮我，也不會操持家務，害得我也不會。長大以後我理解了她，她從小就失去了媽媽，沒有人來教她這些。她那個年代那樣家境的人，上大學的還不多。她雖然是一介小女子，做不了什麽大事，卻用自己的努力，為這個國家的富強盡自己的一份力。

外公一家其實並未直接見到炮火紛飛的戰爭場麵，親人中也沒有被日本鬼子直接屠殺的。但他們一家的苦難，卻的的確確是由那場戰爭造成的。我想每一個中國家庭，或多或少都會有象這樣的和那場戰爭直接或間接的聯係。這也是至少到我們這一代我們還能記著那場戰爭的原因。但我們下一代呢？

小時候每次聽到電視裏說中日人民世代友好魚水深情的時候我就覺得滑稽，也不明白，明明就不友好嘛，政府為什麽要這樣說，要希望我們跟他們世代友好呢？我可以理解有些人想去日本留學，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學習人好的地方，或者知己知彼嘛，無可非議，但不理解有些中國人居然以自己去日本留學過或者以自己會說日本話、象日本人為榮。初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父母經常出國的那種，有一次拿了些精美的文具來炫耀：日本出的！我當時就很反感，不就是些鉛筆橡皮嘛，難道中國就不會生產了，就一定是日本的好？從此對那位同學很不屑。

平心而論，我接觸到的一些日本人，作為個人，他們都不錯，勤奮、嚴謹，對工作認真負責，對人也很有禮貌；但作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我不願意和他們深交。我們實驗室曾有一個日本女孩，平常和我關係不錯，有問題經常互相幫助，但有些事永遠不可能和她談得攏。電影《珍珠港》出來的時候，她就很不高興；美國出兵伊拉克的時候她又說，日本自二戰後受憲法規定，沒有軍隊雲雲，一副小媳婦受了人欺負的委屈樣。我心想：日本那不叫軍隊，叫國民自衛隊，每年的軍費都不知是中國的多少倍！隔壁實驗室也曾有一日本博士後，人很好，平常吃午飯的時候經常一起聊天的。有一次不知怎麽聊起了戰爭，我就給他講了媽媽給我講過的故事。他很尷尬，一邊聽一邊跟我說對不起。其實這事與他無關，甚至跟他的父輩也無關，但跟他的國家有關。我隻知道，在日本，那些戰爭罪犯象民族英雄一樣地被人供奉著，日本的小孩子們從學校學到的都是：我們曾和中國有過一場戰爭，我們輸了，打贏我們的是美國人！所以他們崇拜害怕美國人，卻仍瞧不起中國人。所以現在日本的年輕人對那場戰爭給中國人造成的苦難和創傷一無所知，因為他們從小學到的就不是這樣！

關於這個問題，我不知道該怎麽來教育我在美國出生並且極有可能在美國長大的女兒。美國的學校裏看這個問題肯定是另外一個角度。我媽媽講給我的故事，我還要講給她聽嗎？她又能聽懂多少？我不可能教育她不要跟日本小朋友做朋友，但我應該象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或者發生過，也是無關自身痛癢的，告訴她忘掉悲傷的過去，麵對無限美好的世界大同的未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