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知道一個人是不是愛你，如何才能判斷？年少的時候，常常為此困擾。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加深，慢慢就明白了。
其實很簡單。 隻要看那個人，是否願意，肯不肯為你付出就可以了。
這是一條最簡單，又最有效的方法。
人，自從被帶到世界，就享有許多天然的資源。父母的愛，是其中之一。截至40歲之前，對父母之愛，我深信不疑。無論他們怎麽對待我，無論他們怎樣看待我，我始終認為，父親和母親是沒有理由不愛他們的孩子的。
可是，如果用這個原則，去衡量他們的作為，就得不出合乎情理，合乎邏輯的結論。如果用這個設想的原則，就無法解釋許許多多的事情，許許多多的行為。
忽然有一天，豁然開朗。
原來，愛是有壽命的。任何一種愛都是。男女之愛，父母之愛，無不其然。有萌發，就有成長；有成長，就有死亡。人世之間，隻要是伴隨人與 人關係的感情，沒有永恒。先天和後天一樣，愛情會消亡，親情之愛亦然。
這一發現，與我一貫堅定的信念大相徑庭，也讓我自己無比驚異。
但，事實似乎就是如此。
2012年夏天，我應父母要求回國探親。距上次看到他們，已有六年。按說，這種久別之後短暫的重逢，十分珍貴。何況相距千山萬水。
父親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對老家來的人尤其看重。故土上的親戚，七姑八姨，遠親近鄰，八杆子打不著的，有求必應。而我，在和他老人家一起到菜市場買過一回菜之後，就知道我在他的心目中，早已處於一個尷尬的地位。
父親愛我嗎？這話本不該問。誰家父親不愛女兒？愛，又分明早已不愛。
就像我說，愛，是有生命的。愛隨著對象誕生，愛也跟隨對象死亡。在他那裏，隨著女兒的長大，那份深厚的父愛，漸漸稀薄，漸漸被取代了。及至我離家，嫁人，再嫁，去國，遠遊。我在他心裏的位置，就越發疏遠淡漠。閨女是別家的人，與他不再有關係。親甚至不如族人，客甚至不如外人。
濟南有種甜瓜，算是特產，我在美國從沒見過。 那天在農貿市場，忽然看見一個小攤前擺著這種瓜賣。
實話說，吃的東西，不論什麽，不論多麽稀罕，都不會引起我強烈的渴望。小時候，我就是一個對吃極其克製的人。別家孩子的零食饞不到我，那個時代物質的匱乏，約束了潛在的欲望。
看到那個甜瓜，我想的，是一種混合著童年回憶的甜蜜。我想嚐嚐它的滋味，看看它是不是像以前的甜瓜一樣甜。於是，站在那裏挑了幾個。等父親過來交錢，想不到他臉色突變，“這麽貴，買這個幹麽？”
我一下子陷入一份尷尬，有些無所適從。是啊，我買這個幹嘛？退回去，也不再可能。擺攤的農民已經不能收回成交的喜悅，我也不想讓人家白忙乎一場。
一路無語。
父親不是缺錢的，他作為退休教師，有著豐厚的退休金。我想起還沒出國的時候，周末和女兒回家。父親從樓下氣喘籲籲上來，手裏舉著盛滿食物的塑料袋。嘴裏高聲喊著侄女的名字，那是他的孫女。“快來呀，快來，看我跟你買了什麽！”
我和女兒坐在廳裏沙發上，被他老人家視作無物。那時，也是無語。女兒還很小，隻比侄女大4歲。但她已懂得無語。
從美國回來，總免不了與朋友聯係。市內的市外的，老舊的新交的。我一向不是個愛在電話裏聊起來沒完的人，但總有些事情要說，總有些信息要交流。但父親翻臉了。
“這是長途電話，你知道吧？說起來沒完沒了？都是錢你知道吧？！”
又是一陣尷尬。心情十分糟糕。一方麵覺得非常抱歉，一方麵又覺得不可理喻。爸爸怎麽這麽摳門了？跟我要房子要的錢，忘了嗎？
這次回國，雖然按照承諾，給我報銷了來回機票。但據弟弟說，那是他幫我爭取的。當父親把一萬塊錢放到桌上，並不隱晦，“這是你弟弟叫我給的。”
這麽說，就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父親對我，對他的女兒，早就沒有愛了。
什麽時候開始不愛的呢？
十六歲多，正在高中二年級，準備考大學。冬天的深夜，寂靜無邊。家人都休息了，我挑燈夜戰。爸媽躺在裏間屋裏聊家常，忽聽母親說，“不知為什麽，一看見小的，就心裏頭高興。一看見那個大的，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突然愣住。根本不相信母親說的話，想聽她再說一遍，可是她去說別的了。當時，我就在日記上記下來，記下當時的年月日期，記下這句話。想等以後，看她是否還會重複。或者，看她是不是真的這麽做。
我希望自己聽錯了。
但是，沒有。日後無數的事實都證明了，她一定是說了這句話，而且做的，比“氣不打一處來”嚴重得多。
多少年來，我都沒有相信過。直到成年以後很久，直到接近40歲。先是懷疑，後是確定。當確定這個事實的時候，奇怪得很，我已經不感到痛苦。
什麽時候隱隱約約又覺得痛苦襲來？婆婆來探親的時候。先生是長子，16歲離家讀書，24歲孤身來美。 公婆探親之前，他們也有好幾年沒見過麵了。
不管多少年沒見，父母還是父母，兒子還是兒子。晚上回到家裏，婆婆拿出手織的毛線襪子，叮囑兒子穿上。“冷啊，冷啊！聽話，穿上。”語氣裏全是憐愛。
餐桌上，公公婆婆不約而同，把能夠得著的最好的菜夾給兒子。去商場采購，倆人看到一種星巴克的咖啡飲料，都說，他愛喝這個。
愛，是裝不出來的。也不必裝。這種生活裏點點滴滴的小事，在公婆居住的半年裏，太多太多了。
念想到他們親子的不易，想到父母的小住總是短暫，我盡量打發先生多在家陪老人，店裏的事，盡量我來安排。先生四十好幾的人了，在父母麵前，還能使使性子，耍耍脾氣。那是何等的親密，何等的信任，何等的福氣！
那一年4月，當先生開車送公婆到舊金山機場，把他們送上回國的飛機以後， 很快就收到妹妹的郵件。裏麵說，爸媽走到時候，山上有很大的積雪，大哥開車回去是不是安全？ 爸媽很不放心，快告訴我。
這是多麽讓人溫暖，讓人欣慰的關愛啊！這才是親情，才是家人，才是父母雙親。
做父母，境界可有天壤之別嗬。我的父母可曾對我如此嗬護？如若有，那一定是弟弟出生之前。
當一個人心裏沒有你，是無法強求的。不管他是誰，是生你的爹媽，還是以後遇到的異性同性，統統如此。並且，當你意識到，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愛你的時候，你就再也不想去追求更多的愛。
雖然，仍然有愛駛來，不能抵擋。
活了這些年，愛是什麽呢？
愛，是那一聲長長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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