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水嫂
文章來源: 茶葉蛋2005-04-13 11:58:41

船從尖沙咀離岸,在一片細雨朦朧中朝西駛去。身後細細高高的鍾樓變成了個小針尖,不一會兒就不見了。我望著窗外,調整好心情,盤算著下麵的安排。

坐我身邊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她很和氣的樣子,約莫四十多歲,風韻猶存,短發,瘦高個兒,看得出是那種風風火火的人。我朝她微笑了一下。她就問我,“是去澳門玩嗎?”我點點頭。

她也微笑著,看得出對我很有興趣,接著問:“以前去過嗎?”我又點點頭,說:“一次。”

她似乎很仔細地打量著我,突然說:“你長得有點像我家老二。多大啦。”我說了年紀,她高興起來:“比我姑娘小一歲。”我心想,她看上去很年輕哦,不像快五十的模樣。

反正船上也沒有事可做,就和她聊天吧。我隨便問了一句:“她在哪兒呀?”她有了興致:“嗬嗬,她在中文大學讀書呢。剛才還在碼頭,送我上船的。你冇看見?”我覺得有點好笑,那麽多人,我看誰啊?我又怎麽知道我看見的是誰呢?

外麵的雨大了起來。零丁洋上霧蒙蒙的。遠處時而出現一個小村落,始而又隻有船隻。一架直升機從頭頂掠過。那些有錢人似乎永遠沒有時間,到澳門這麽短的航程也要用飛機代步,哪有普通老百姓的閑情逸誌。

她看著天氣,說:“唉,澳門就是水多。有人說,澳門就是水做的。”這我同意,幾百年,守著那麽幾個小島,整天靠水生活。我有點隨意地說:“你看上去很年輕啊。你不說,我是不會想到你第二個孩子都上大學了。”

“老了。時間快得很哪。一輩子,一轉眼就過去了。都沒有來得及想,忙啊。孩子大了,發現自己就老了。”她若有所思:“真快啊。”

我想,她看起來不老,內心似乎還是飽經風霜的,應該有很多故事。她開始給我講以前的事,時而神采飛揚,始而歎氣。孩子小的時候,她曾經做過家庭婦女。現在是在一家高級飯店裏打工,做蛋撻的。我就叫她水嫂。

水嫂的丈夫是在船上工作的,老是出海。晚上回來的時間沒個準,要看天氣。老大是個兒子,小時候不聽話,老在外麵打架。女兒倒很乖,很疼媽媽。難怪她看我的眼神那麽慈祥,送了女兒,我就不知不覺地做一個多小時的乖乖女吧。

“你不知道哇,澳門雖然小,可是很複雜的。好多有錢人來這裏賭錢。我們就靠這個。可是那匍京小孩子是不能上二樓的。我那臭小子不爭氣啊,和壞朋友溜進去看。後來,警察打電話來,讓我去領他回家。丟人啊。”她接著說,“這還不算,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不知道哇,他們槍都有哇。”

“那,政府不管嗎?”

“政府?哈哈。那個政府哪有心思管。你曉得,香港是英國管的,他們不願意放啊。所以香港人是怕解放軍的。葡萄牙呢,自己都管不好,是EC最窮的國家啦,到七十年代還用牛耕田呢。人家人,早想甩手不管了。可是老百姓受苦啦,走在大街上天天提心吊膽。所以天天盼解放軍啊。”我聯想到我家的一個DVD,叫“智取威虎山”,好像那裏麵也是盼解放軍的。

“那他爸爸呢?他管嗎?”

“他啊?他管個P!還不是我一個人把兩個孩子拉扯大的。”她好像來了火,“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不敢多問,看著她。

她停了一下,開始說:“你知道哇,我家老二才四個月的時候,他經常很晚才回家。有時候晚上幹脆不回來。那時候沒有手機啊,我隻好幹等。他說船上忙啊。後來我不放心啦,就去他船上找他。不說你也知道,發現了一個狐狸精啊。”

“你說我有多氣。孩子這麽小,我不方便。他在外麵搞了女人。我都氣瘋了。那天晚上我就罵他,拿東西砸他。他倒也還好,沒有還手,理虧呢。其實我們以前談戀愛是很有感情的。不知道怎麽就變了,靠不住啊。我真的很傷心。”

“後來,我罵累了,就跟他說,我們離婚吧。他不同意,也不說話。我還是氣。跟他說:明天早上七點整。你給我答複!同意離,還是不同意離!”後來我們就各自睡覺了。

“其實,你知道,我說了就後悔啦。我沒有想過,離婚了,我該怎麽辦啊。我那時又沒有工作。我說的是氣話。其實他還是蠻好的。我們結婚也不容易。一起打拚,好多年呢。結果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沒有睡著。有時候想他壞透了,想殺了他;有時候又覺得他對我還不錯。”

“我想他大概也沒有睡。我好害怕啊。萬一他早上起來跟我說,好吧,我們離吧。那我怎麽辦啊?”

“那後來呢?”我問到。

“第二天早上,我還是準備了早茶。他吃了,就走了,去碼頭了。我沒有敢問,他也沒有說什麽。他不說,我也就更不敢問了。後來我們也沒有提,他也沒有提。就這麽糊裏糊塗地過了十九年了。再也沒有提。現在好了,孩子大了,這一輩子也就這麽糊裏糊塗地過來啦。”

“我對我的女兒講,找男人眼睛要睜大點啊。還有,還要管的,管孩子,管老公。不管是不行的,最後自己倒黴。小蛋,你以後也要管呐。”這個我同意。不過我還想知道後麵的故事,問她:“後來他們還來往過嗎?”

“好像好了,他自己搞定了。怎麽搞定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又顧家了。所以後來我對他也好了。不過我沒有提過。”

“那麽,那個狐。。。那個姑娘你見過嗎?”

“見過,當然見過。你知道,澳門這麽小哇,要看見天天都可以看見。我們還成了好朋友了呢。”

我來了興趣:“那你們講起過這件事嗎?”

“講啊。我是好多年後,在朋友家打麻將重新認識她的。她也有自己的老公孩子了。其實她確實很好看的,當然我也不差啊,不然老公怎麽舍不得我。嘿嘿。”

“她說,當初她也覺得我老公不錯,是個好人。那時候年輕,他叫她去他船上,她就去玩啦。後來他們做了那個事,她也是願意的。後來覺得不行啊,就分手了。你知道嗎?她還是不錯的。所以我現在就算了。不過我們是好朋友,老在一起打麻將,什麽話都說。反而我和老公沒有再提這個事。現在她是我的朋友,不是他的朋友。”

我想起來了她的兒子:“你家老大現在好嗎?”

“好,長大了就好了。現在有人管了,不用我管了。他大學畢業了,剛找了個工。女朋友已經處了好幾年啦。”她一副滿足的笑容。

我們的船從氣派的澳氹大橋下穿過,碼頭到了。在雨中,大橋看不到頭,氹仔也是在雲裏霧裏,隱隱約約的,和大海融合在一起。

這就是水做的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