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父 親 ------清明的思念
文章來源: 七月光2021-04-03 17:34:18

   

君子蘭在窗口盛開著。父親生前最喜歡君子蘭,愛其花瓣綻放、姿色優美、挺拔向上。君子蘭花語寓意“君子”書理,據說此花能感知人的思想。大學畢業那年,領到了第一份46元工資,馬上花18元在北京西四一家花店選購了一盆君子蘭,送給了父親。從此一見君子蘭,就情不自禁地聯想起老爸。瞧,盛開的花朵昂視著天空,望著通向天堂的路:“爸爸,女兒想您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父親很帥,高高的個子,有些清瘦,帶著眼鏡,溫文儒雅。不過父親好像從來沒有抱過我,不能說他過分嚴肅,但總讓我敬畏三分。這大概是大多數中國父親的風格。自幼習慣缺少那些肌膚上的感應,我從不怪我的父親。

         父親留在我腦海裏的印象,伴隨著中國曆史而變幻,一幕幕深深地刻在我的骨子裏。

          1959年9月 ,中國石油界爆出一個驚人的喜訊:東北黑龍江鬆遼地區發現了一處豐盛的石油儲存基地!1960年初,全國37個石油部門的3萬大軍,湧進了那片沉默的黑土地。其中包括技術人員、采油、鑽井工人、轉業軍人、醫療衛生後勤人員......一個嶄新的名字,寫進了中國石油工業的曆史——“大慶”。在這千軍萬馬之中,有我的父親母親。

         那時我五歲,朦朦朧朧的跟著父母來到大慶。眼前荒蕪的野草淹沒了我,北風像餓狼似的怒吼著,從耳邊呼嘯穿過。夾著冰雪刺骨地打在臉上。那是一個艱苦的年代,是一場沒有硝煙的硬戰,更是一個忘我的年代。”與天鬥,與地鬥,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那些激揚的口號,天天在耳邊回響。腦海裏展現的是鐵人王進喜跳進凝固的油漿,用身體攪拌凍結的油塊,保證石油暢順輸出。“學習鐵人王進喜,早日拿下大油田。”那股氣勢,鋪天蓋地、不可阻擋。

         人們身穿統一發放的藍色棉襖,頭帶著有護耳的棉帽,腳上穿著黃色圓頭的大頭鞋,不要命的忙著。那個年代的精神,是一種拚著命的瘋狂。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會再有。這種經曆,在我們幼小的心靈裏,儲蓄起一生的幸運和不幸。這份命運和我們的成長聯係在一起。

         饑餓比寒冷更讓人難受。食堂憑票發飯,常聽大人說“五兩保三餐。”一種黑色的麵粉,咀嚼起來如同咬橡膠一樣,難以吞咽。多少次,我咽到喉部就反射性的吐出來。粗糙的窩頭和鹹菜是飯桌上的常客。米飯、饅頭珍惜少見。記得住在我家隔壁的王醫生,喜歡將不滿半歲的小兒子舉過頭,一邊喝兒子流下的尿液,一邊說,“純童的尿液是無菌的,含豐富電解質。”我至今也不明白,王醫生是愛子無限呢,還是真的在用此方法補充電解質?

         初到大慶,我們一家擠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俱。每天清晨天不亮,我們姐妹還在睡夢中,父母已經離開家了。父親當時擔任研究院生產線負責人,母親在財務科工作。倆人早起晚歸,很少顧及我們。母親從當地老鄉手裏買回一些雞蛋。清晨上班前,煮熟兩個雞蛋,悶在封好的煤爐子上。爐台不高,打開茶杯蓋,掏出暖暖的雞蛋,是一天中我和妹妹最幸福的時光。晚上常沒有電,焟燭在北風呼嘯中,閃著微弱的光。床是用硬木板拚成,睡上去又涼又硬。

          臨時搭建的板房和帳篷有許多不安全因素,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消防車刺耳的鳴叫,劃破長空。一聽到這種響聲,我們就會從屋裏跑出來,望著濃煙滾滾的地方,恐懼籠罩在心頭。父母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不要玩火,注意安全!”

         家裏有一台縫紉機,我和妹妹穿的衣服,都是母親親手做的。遇到機器卡線出了故障,母親總是喊父親幫忙。父親的手很巧,不僅會修縫紉機,而且還會打毛衣。我仍然記得父親織毛衣的樣子,兩隻手靈巧的交錯,織出不同的花色圖案。母親織毛衣時遇到了加減針的關鍵點,都是向父親請教。老爸接過她手裏長長的竹簽,一邊示範,一邊講解。“爸爸,您怎麽會織毛衣呢?‘’

‘’小時候跟你大姑學的。”老爸得意地說。

         油田的發展飛快,半年後,我們從帳篷搬到了一種用泥土加茅草打成坯塊,再壘起房子的“幹打壘”。三年後,我們又住進了院裏分的新房。紅色的磚牆,高高的台階,明亮的窗戶,開始用天然氣取暖做飯。我和妹妹有了自己的臥室,寫字台、衣櫃,我們還收養了一隻小花貓。院裏辦起了自己的學校、商店,生活越來越好。

         爸爸年輕的時候,是學校的文體骨幹。二胡和小提琴都拉得不錯。媽媽告訴我,父親上大學時,常常和朋友們在學校後麵的小樹林裏練琴。剛解放那年,一支專業文工團來學校演出《白毛女》。樂隊幾個演員染上了重感冒,高燒不退。就在即將決定取消演出時,學校推薦了父親這組人相助,經過僅僅一兩天的緊張排練,專業、業餘聯手,使演出圓滿成功。

        在大慶的家裏,牆上掛著一把二胡。黑色的龍頭,白色的弓毛。母親還用黑白相間的格子布,做一個二胡套。床下是一把小提琴,盒子已經破舊,琴板上有一道裂紋,父親說,這把琴是解放前用30塊大洋買的,音色很好。

         父親用這把琴教我學小提琴,大妹和鄰居鄭總工程師的女兒學二胡,小妹妹用彈撥琴打節奏。晚飯後,是我們家庭小樂隊活動的時間。我們的琴聲,吸引了附近很多孩子,他們扒在窗口好奇的看我們“表演“。

         記得有一次班主任馬老師到我家家訪,看到我練琴。老師就在一次學校聯歡會上,讓我代表班級表演小提琴獨奏。當時我隻會拉一支曲子——《北風吹》。膽怯和恐懼讓我猶豫,在父親鼓勵下,我還是走上了舞台。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在眾人麵前表演。雖然不成熟,必竟是第一次挑戰了自已。

        到美國以後,思鄉和懷舊讓我重新拜師學琴。70%的動力,來自老爸當年用音樂帶給我們的快樂。我參加了朋友們組織的“喜洋洋”小樂隊,以琴交友,結識了許多有才華的朋友。小樂隊已有二十年曆史,定期排練,活躍在社區。不僅傳承了中國文化,而且和朋友們一起自娛自樂。在異國它鄉,減壓解憂。這一切,都感恩父親對我的培養。

        我最喜歡的一首曲子,是從父親那裏聽到的《良宵》,曲子深沉優美,如高山流水,穿石裂雲,情感在曲中輕輕釋放。一年冬天大雪紛飛,家中一片寧靜。上班之前,習慣性的先拉拉琴,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我想起了遠方的老爸,琴聲充滿了思念,眼裏滿盈著淚花。

         暑假,我特地帶兒子背著二胡從美國回到北京。我想和父親合奏一曲。他久久不肯,大概是我的水平太低?第二年,我覺得自己進步了,又背著琴回到父親身邊。終於有一天,老爸在我的堅持下調好弦,試了試琴聲,輕輕地揉揉弦,自言自語地說:“老了,音都不準了”。眼神裏露出他慣常溫和的表情。一束夕陽穿過窗花落在老爸的指間,一曲《良宵》慢慢滑出。我等這一天許久許久,根本不是沉浸在琴聲裏,而是沉浸在夢幻中,一首《良宵》,把我和父親緊緊連在一起!

 

          我不否認是為父親而學琴、練琴,為了讓老人家高興,讓他欣慰我可以延續他的興趣。父親去世後,我很少拉琴了。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像父親那樣,不管我的水平多麽差,總是歡喜地靜靜地關注我,欣賞我。對我而言,一把二胡,一串歲月的音符,一份深藏的記憶。

         父親不僅琴拉得好,還是一名體育健將,籃球尤其打得不錯,他握有國家籃球裁判員資格證書。院裏職工籃球賽,常常看到父親吹哨躍動的驕健身影。小時侯,家裏的牆上掛著一張父親的黑白照片。母親說,那是一張光榮照。58年父親被評為市工會積極分子,同時被推薦介紹入黨。我常想,父親是一個對政治不關心的人,做事低調,不善於和領導打交道,如果不是打球、拉琴也許永遠也入不了黨。離家不遠有一所小學校。放假的時候校園裏很安靜。父親便帶著我和妹妹到操場上打籃球。教我們三步上籃、遠近投籃。後來我和妹妹籃球打得都不錯,常常各自代表自己所在的球隊比賽,有時姐妹倆還場上相逢,互不相讓。引得場外觀眾中知情人格外叫好。我個子不很高,搶球不是我的特長,但投籃手感好,主攻右鋒。考進大學的時候,打完新生籃球比賽,就被體育老師選進了學校籃球隊。這個愛好絕對來自老爸。

         有人曾形容東北的寒冷能把人的下巴凍掉。的確有可能,常常感到牙關節凍得生疼。水潑在地上,淡淡的一層氣霧騰升,立刻形成了冰。那可是個滑冰的天然學堂。除了民樂,籃球,滑冰也是向老爸學的。我十歲的生日禮物,從一個煮雞蛋,變成一副花樣冰刀。老爸在家門口平出一塊地,幫我潑上水,亮晶晶的表麵很快凍成了冰。雖然地方不大,卻可以繞著圈子練習,我穿好冰鞋,係緊鞋帶。扶著小板凳,一步一步從家裏走下台階,來到冰場。跌倒了無數次,爬起來無數次。老爸告訴我如何控製重心,掌握平衡,我漸漸可以自由了。在父親的指導下,膽子漸大,很快掌握了花樣刀的技巧,後來家裏的小冰場不能滿足我的需求了,我去學校的大冰場。背著雙手,半彎著腰,頭帶一頂紅色絨?,穿梭在飛流的人群中,好像燕子翱翔的感覺真好。父親多才多藝的生命,在潛移默化中鋪就了一條我的成長道路。

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孑,何何和我分享一部《東北民間故事選》。書中講到長白山腳下朝南有一處寶藏,敲三下山門,寶庫自動打開。天真的我們居然相信了,一天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我倆懷著夢想,背著家人向長白山進軍。我們完全不知道長白山的具體方位,隻知道坐火車向北。從小鎮讓胡路到薩爾圖火車站要步行5個小時,到了車站又沒錢買車票,饑餓寒冷終於讓我們回到現實。在火車站附近一家又亂又髒的小餐館裏喝了一碗五分錢的雞蛋湯後,我們又步行回返。回家的路上雙腳打起了泡,氣溫越來越低。我們終於在傍晚走到院裏的大門口。一位阿姨看見了我們,大呼小叫顯得格外激動:

        “你們倆上哪兒去啦,你們的父母都急死了!”

        院裏的廣播正在播放尋人啟事,回到家自然免不了母親的挨一頓打,父親語重心長的對我所說“幸福不是寫在小說裏,是勞動換來的”。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為我平靜快樂的少年時代畫上了一個句號。

         一天,班上的同學竊竊私語,不時地將目光投向我。一位同學問我:路上看到了一幅標語,“打倒蔡興權,你爸爸叫蔡興權嗎?”。我的臉一下從紅到白,不知所措,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她說的那個人名正是我的父親。那節課,老師講的什麽,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我沿著那位同學回家的路走,想去看看真假。果然在院裏一座紅色的大樓窗框下,有一條黑白醒目的大型橫幅,打倒走資派的三個人名中最後一個是爸爸。名字上剗了一個紅色大叉。我的腦子裏空空的,心沉沉的,灰溜溜的回到了家。

        “什麽是走資派?爸爸是走資派嗎?” 我問母親。母親反問:

        “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院裏主樓下方的橫幅:打倒爸爸……”媽媽沒有解釋,看得出心事很重。

         以前都是母親下班時,路過食堂把飯菜帶回來。從那以後。她很少去食堂買飯,買飯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身上。

        “食堂裏又有什麽新的大字報?”

         母親問我。

        “某某有作風問題,某某隻專不紅,某某曆史有問題,某某出身於地主,反動本性難改.....” 我努力記住大字報的內容,如實的告訴母親。自己好像在充當了密探的角色。有一次,大字報上寫著:蔡興權,你的骨子裏充滿了野心,你為什麽叫蔡興權?你興的是什麽權?你興的是資產階級的權....”  我說給爸爸聽時,爸爸苦笑著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晚飯時,院裏的廣播總會突然在播放一段毛主席語錄後,宣布一批名單,要求他們7:00前到院辦公室報到,參加晚上的批鬥會。爸爸打開房門,仔細聽有沒有念到自己的名字,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點,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匆匆離去。

          父親上下班時,身邊多了一個用紙糊的錐形帽子,約一尺半高,上麵寫著“打倒眼鏡蛇蔡興權” 。有時侯,我會悄悄地混進批鬥會場,遠遠望著台上,一排穿著黑棉衣彎著腰的人群中,那頂帽子,是我可以認出爸爸的唯一標誌。這個世界上,總是有許多好心人。一天晚上,父親從批鬥會回來,憔悴的臉上塗滿了各色染料。普通肥皂又很難洗掉。有人敲門,這麽晚誰來了?母親神情緊張的打開房門,我和妹妹大眼瞪小眼的麵麵相視。一位阿姨把一瓶專門洗油漆的試劑遞給了母親,“這是洗橡膠的試劑,讓老蔡用這個擦掉臉上的油漆。”話音很低,說完就匆匆轉身消失在夜幕中。

   一次批鬥會上,紅衛兵把父親的頭發從前到後底推出一條黑白相間的小路。平素文雅的老爸變成了小醜。他決定:“ 幹脆全剃光算了。” 第二天,一位叔叔主動帶著剃頭工具上門,把我爸變成了個光頭。從那以後,無論是在室內還是室外,父親總是帶著一頂黑色的平頂帽。院裏成立了打狗隊,一群紅衛兵挨家挨戶地開始尋狗。那些可憐的狗在悲哀的嚎叫中被活活打死。離我家不遠的孫叔叔家養了一條黑狗,那時候我沒有養過狗,對狗都有幾分懼怕。孫叔叔的那隻狗被吊在樹上活活打死,一聲聲的嚎叫,驚動了四方。孫叔叔屬於工人階層,天不怕,地不怕,隻要他在場,總是一片朗朗笑聲。他端著一碗紅燒狗肉來我家:老蔡,這狗肉是大補。吃了批鬥會你就能頂住了。父親接過狗肉,十分感動。一碗狗肉放在了當天的餐桌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狗肉,想起白天狗的慘叫,我不敢吃。以後每當說起狗肉,父親總會想到孫叔叔在那個特定的時期,送來的特別的溫暖。一位阿姨幫爸爸做了一件加厚的棉背心。“讓老蔡批鬥會時穿上它,挨打的時候可以保護胸部”。母親接過了棉背心,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

          我一直對那頂白色的錐形高帽充滿了好奇。一天,父母不在家,我從床下把帽子取了出來,這是一頂用鐵絲和紙糊成的高帽。我把帽子戴在頭上,鐵絲紮在頭皮上生痛,帽子很重很大,戴在我的頭上遮住了雙眼。眼前一片黑暗,我摸著黑走了幾步。想象著老爸在黑暗中任憑那些紅衛兵小將的推來推去的感覺,心中掠過一陣悲傷。小妹出於好奇,也想試一試。正在這時房門突然開了,母親走進來看到這一幕,她沉下了臉:“誰讓你們拿出來的?你們太不懂事了” 。母親伸手想打我,但似乎打我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的眼淚伴著她舉起又落下的手,流了出來。

 

          為了防備紅衛兵隨時抄家,一個傍晚,父親在門外的一條小溝內燒了點兒火,清理了家裏的書籍,凡是視為毒草的小說和外文資料統統化為灰燼。燒到最後,他手裏拿著兩本厚厚的俄語、英語字典翻了又翻,猶猶豫豫半天,最後還是狠心扔進了即將熄滅的火堆裏。不過,書架上仍然留下了一些小說,比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戰爭與和平》《茶館》《紅岩》……在那個外麵世界紅旗飄飄喧喧鬧鬧,而內心孤獨的日子裏,一本本長篇小說讓我陶醉。更讓我忘記了外麵的世界,把我帶到了世外桃源。以至日後我對語文課產生了興趣。都與那段閱讀有關。又要謝謝老爸了。

       局勢變得越來越壞。父親被送到農場去勞動。院裏的許多老幹部一批一批地受到了衝擊。我有個閨密叫何何,父親是研究院副院長,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學者。因為不堪忍受屈辱,選擇了不歸之路。聽大人議論他走的方式有些特殊,平靜地躺在床上,一根繩子繞住脖子,繩子的一端係在床頭,另一端拴捆住一塊石頭,將石頭推下床。石頭懸在半空中,他最後窒息而逝。那天聽到這個噩耗,我到處找何何,最後在我家門前的玉米地裏見到她,眼睛哭得紅紅的,呆呆地發傻。我們一句話也不會說,那份童心,一點點消蝕殆盡,從此沒有了笑聲。高叔叔是院裏的總工程師。年輕有為,才華橫溢。和爸爸在一個農場勞動。一天高叔叔借酒澆愁,最後走到荒涼的草原上。將酒潑在自己身上,焚燒自盡。

         我無意中看到抽屜裏有一封姑姑發來的電報,電文說爺爺因腦溢血中風,突然去世。母親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親。這消息對父親隻能是雪上加霜。畢業於燕京大學法律係的爺爺,風度翩翩,有著仙風古道的模樣,紳士雅儒的性格。在當地從事律師工作,小有名氣,還被選為政協民主黨代表。爺爺一直和姑姑住在一起,姑姑年輕時,是一位學霸,後來保送到日本學醫,文化大革命中被戴上了日本特務罪名,受到審查,下放到河北某鄉村。麵對自己兒子和女兒遭受的不幸,爺爺終於沒有挺過去,走的那年73歲。爺爺曾經到大慶來看過我們,老人家有一個習慣,每天起的很早,吃幾塊點心,喝一杯茶,便開始清清嗓子吟詩,聲調高低起伏,十分陶醉,可惜我一句也聽不懂。爺爺走了,我讀著電報落下了傷心的眼淚。

          一天母親拿出一條煙和五元錢,把我和小妹叫到身邊:“你們倆去看看爸爸,我實在不放心他。” 媽媽說。通常媽媽總是勸爸爸不要抽煙,這一次卻讓我們給爸爸送煙去。農場距離院裏的住宅很遠,途經一片空曠的草原,沒有交通工具,幹部們去勞動都是院裏的大篷車接送,我和妹妹隻能徒步。北風呼嘯,吹得人睜不開眼睛。路上沒有行人,隻聽到我們自己的腳步聲。我左手拉著妹妹,右手拿著一根木棍,防止野狼襲擊,一秒都不敢停留。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了遠處有幾棟草房,又矮又破,孤零零的散落在草原上。

        “請問,蔡興權住哪裏?”

        “最頂頭那間” 。

          推開房門,我們見到了爸爸,多日不見,他一下子蒼老了,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工作棉衣,衣服又肥又大,用一根草繩係在腰間。爸爸瘦多了,那裝束既不像農民又不像知識分子。

        “爸爸,媽媽讓我們來看您 “。

        “這麽遠的路,你們怎麽來的?”

         爸見到我們異常驚喜。但這驚喜隨著一個陌生人的吼叫“蔡興權,該你放馬去了!”又瞬間消失在老爸的眉宇中。我把那條煙和5 元錢遞上。那時爸爸的工資已經停發,每月隻發15塊錢,這5元是很珍貴的。

          我環視四周。房間很小,很暗,很潮濕。一個煤炭爐,一張上下鋪幾乎占居了整個空間,床上鋪墊很薄,四邊露著硬木板,爸爸說,他睡上麵,下麵是看管他的一位紅衛兵小將。光禿禿的桌麵上有一碗辣椒格外顯眼。我知道爸不吃辣,於是問,為什麽桌上有一碗辣椒?他沒有回答我。後來我才知道,父親因為風寒感冒體力透支,晚上睡覺常常咳嗽,那位紅衛兵小將從食堂搞來一碗辣椒,如果老爸晚上咳嗽,影響他的睡覺,他就威脅給老爸灌辣椒。因為有人在一旁監視,也不知該說什麽。在門口站了一會,我小聲說“爸爸,……那我們走了……”“哎,趁天還沒有黑,早點回去。”父親的眼神裏,想說些什麽,卻又沒有說出來。最後他補了一句:“回去告訴媽媽我挺好”。 我低下頭,避升父親慈愛的目光,退到門外。父親把我們送到農場大門口。

          走了很遠,馬棚裏傳出一聲馬的嘶叫,劃破草原的上空。我回頭望去,父親仍遠遠地站在那裏,瘦弱的身體似乎不大的風就能把他吹倒。我強忍淚水,渾身越發寒冷而戰栗。像跌入了冰窖一般四肢僵硬,涼透了心,我拉著妹妹在草原深處蹣跚前行。風夾著雪花滿天飛舞,草原上留下兩行清晰的小腳印。路彷佛越走越長。

       

          幾個月後,我正在上課,老師讓我到校長辦公室去。辦公室有兩個陌生人等著我,他們自我介紹說是院辦工作組派來的。

        “你父親目前是我們看管的對象,你是否了解你父親的反革命行為?”

        其中一位問我,我茫然地搖搖頭。另一位胖子接著說:

        “組織上決定讓你父親回家去住,希望你幫著組織繼續監督他的反革命言行,如果有情況及時向組織匯報。你辦一個家庭學習班,幫助他改造思想。”

        我又茫然地點點頭。一種被信任的感覺油然而生,似乎接受了黨組織交給我的重大的任務。那些日子,因為父親的問題,有誰能看得起我呢?每天上學提心吊膽,常常受到班上同學的歧視。原來我一直是班幹部、三好生,可後來,重要會議我都被趕回家。被出身好的同學訓斥是常有的事。我甚至開始恨這個家,帶給我諸多的不幸。家裏常常斷了煤氣,老媽幹脆帶著妹妹卷起被子去辦公室睡床椅。我招呼倆個黑五類子女來作伴,白天去食堂打卡買個饅頭,晚上早早關燈上床,躲在黑暗、冰冷的被窩裏不敢出聲。一有風吹掃動,屏住呼吸,恐怕紅衛兵來抄家,恐懼籠罩著本應歡樂的少年時代。

         父親回到了家裏,話還是不多。而我卻顯得異常活躍,按照黨的指示辦起了家庭學習班。每天吃飯的時候帶著全家人向毛主席像敬禮,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晚飯後開始學習毛主席語錄,一本正經地讓老爸鬥私批修。倆個妹妹不懂事,聽憑我折騰。終於有一天媽媽不耐煩了,對我說:

        “你沒大沒小,沒事兒找事兒呢,你懂什麽?”

        父親勸了勸生氣的母親,轉過身來對我誠懇地說:

        “你辦學習班沒有什麽不好,但是你要相信爸爸,因為他還是一個共產黨員。”

        說這話時,他的語氣那樣堅定,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錘出來。我站在門口,十分尷尬。從那以後,我老實了許多。那個年代,讓我唯一的欣慰的是,爸爸始終沒有被開除黨籍。

          好景不常,老爸第二次隔離審查。這次的理由是曆史問題,組織上懷疑父親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其原因是因為抗日爆發時,正在北平讀大學的父親聽到山海關被日本軍佔領,連夜與倆個同學爬上了向西的一輛貨車,流亡落腳到西安。 西安正處於兵荒馬亂國共兩黨的統戰區。為了生存,他們進了國民黨臨時收容所。在以後的三個月裏,三個人走了三條路:一人留下參加了國民黨;一人延安投奔了共產黨;而老爸一心求學,離開收容所,繼續西行。文革期間,人性扭曲,黑白顛倒。迫於威逼,那位參加國民黨的同學,在交待材料中將父親列入了囯民黨的名單裏。談到這段曆史父親總是感慨地說,人生的每一步都決定了未來的命運,一念之差可以毀掉人的一生,也可以成就人的一生。

          文革終於結束了。七十年代初, 全家從大慶調到了江漢平原。父親從幹校回來,被分配到研究院小學當校長。學校正在初建,條件十分簡陋。湖北的夏日酷熱,那時候還沒有空調。常常看到父親一個人關在辦公室大汗淋漓的編寫教材,有時候把我叫去刻鋼板,我的仿宋體字寫得還可以,常常受到老爸的讚美。

一次暑假,老爸帶我去武漢,鄉下人進城,滿心歡喜。從潛江到漢口正在修路,顛簸了3個小時。繁華的城市裏,父親最喜歡坐在長江邊望著長江滾滾的浪濤沉思。這時我就沿著江邊戲玩,我看長江,半小時就就夠了,而老爸居然在江邊一坐2小時不動。

         老爸去武漢是利用假期幫學校采購教學用品。為了幫助學校省錢,從武昌到漢口走街串巷尋找最便宜的貨源。最後從漢口選中了一塊18元,豎起來一人多高的黑板。可是從漢口拖到武昌石油招待所。運費要花5 元。為了節省這5元錢,我成了搬運工。天氣悶熱,高溫40度。父親抬著黑板這頭,我抬那頭,雙手卡在黑板邊上,生疼。走幾步,停一步。望著前麵的長江大橋,心中充滿了疑惑,這要抬到什麽時候啊?這哪是帶我逛武漢啊?早知如此,我才不會來呢。”一位大媽艱難的蹬著三輪車慢慢騎上引橋,車上堆滿了煤炭。老爸走過去和大媽商量,黑板放到了煤炭上,老爸成了蹬三輪車的人。上坡時我和大媽在後麵幫忙推車,下坡時,我們跟在車後小跑。老爸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太陽落山時,我們終於回到了油田招待所。回到家我對母親講了這件事,媽媽說爸爸:死心眼!爸爸卻說:“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湖北雨水很多。

油田初建時路況不好,路麵積水。常常看到老爸在雨中,把1,2 年級的小朋友背過積水成河的地方,也常常聽到老師和家長對父親的讚譽。

          1977年恢複了高考。我順利地考進了同濟醫科大學。想起初中畢業後,我們被送到農場勞動。得悉油田要開辦第一個高中班,父親帶著小妹專程到農場找到我,站在一片白楊樹下,父親勸我報名入學。那時候我滿腦子讀書無用。

        “知識總是有用的,這麽年輕怎麽能不學習呢?” 老爸說。

         那天,望著父親遠去的身影,我想起文革中,我領著妹妹去農場看老爸,而今天是老爸帶著小妹來農場看我,時代變遷如此之快,趁芳華之齡多學些知識。我不再猶豫,報名參加了高中班。高中彌補了我貧乏的知識,也為高考備下糧草。而高考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正如當年父親所說:

        “人生的路,每一步都決定了未來的命運。”

          後來父母因工作需要調進北京石油勘探規劃研究院。妹妹們相續去外地讀書,家裏清靜了。本以為該是老爸老媽享受的時候了,沒有想到在我大學三年級時,母親出現了病況。那年放暑假,走出北京火車站,沒有見到母親來接我,隻有父親一人姍姍來遲。回家的路上,父親告訴我,母親最近精神狀況很差,經診斷患有“精神憂鬱型強迫症”。

          母親生在優越富有的環境中,是姥姥姥爺唯一的掌上明珠,過慣了大小姐的生活。文革幾年中,因出身不好和父親受審承受著巨大的內心壓力。她擔驚受怕,為家人操碎了心,久疾成病。文革結束後,隨著院裏平反大會頻頻召開,情感再次受到刺激,彷佛又回到文革恐懼的日子,外表上看似平靜,卻總是覺得身邊有人在監聽監視自己,常懷疑並揭發老爸對毛主席不忠。嚴重時還獨自去中南海上訪。

          精神分裂的病人是拒絕進醫院見醫生的。父親想盡辦法帶母親定期去醫院就診,為母親求醫買藥。白天上班,晚上抱著我的大學課本,自學鑽研。除了照顧母親服藥,還學會了針灸。每天根據母親睡覺的狀況和呼吸頻率,精心加減藥量。日久天長,幾乎成了媽媽的半個醫生。三年過去了,在父親的照料下,母親的病情幾見好轉。在這期間父親沒有向組織提出任何要求,也沒有人知道母親的病況。有一次我去父親辦公室,書櫃裏除了地質專業書籍,最下層卷放著一床棉被。原來母親有時拒絕父親回家,父親安排好母親以後,夜裏就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當時父親在院裏試驗中心擔任要職,工作很忙,但他謝絕了醫生送母親住進精神病科的建議,堅持自己照料母親。他說精神病患者,需要得到親人更多的關愛。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北京中國科學院病毒所工作。第一次領到工資,騎車路過北京西四的一家花店,選了一盆君子蘭,特地送給父親,感謝他這幾年照顧媽媽的辛苦。父親自然十分高興,精心培育。每當君子蘭開花的時候,總是拍出照片送給我。那花金黃燦爛,朵朵爭豔。我仿佛看到了老人家開心的時刻。

          通常我住在所裏的宿舍,離家一個半小時車程,隻有周末回家。那一天真巧,因為回家取東西,破例周二下班回家。計劃吃了晚飯回所,因事耽誤決定改到第二天清晨走。深夜突然聽到父親痛苦的呻吟,我走去一看大吃一驚,父親雙手按住胃部,縮成一團,汗珠掛滿額頭,麵色蒼白。這是典型的“臨床急腹症。”母親因為正在精神治療恢複中,服用了藥物,神情反應麻木,不知情況的危險性。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院裏車隊值班室,叫車送老爸進了北醫三院急診室。並果斷地在手術單上簽了字,父親當時已是休克狀態,值班醫生診斷是“急性胃穿孔”,再晚幾分鍾老爸就沒命了。我在幫老爸換手術衣服時,翻出一張當天記事日程,除了相關業務外,還有所裏大大小小的鎖事。“某某分房問題,某某家生病……”數了數共12項。黨政不分,老爸一身多職,地質所所長、實險中心主任、黨支部書記,都是他。官不大,事不少,加上照顧患病的母親,終於累倒了。手術很成功,不久父親出院了。每每提到這件事,他總是笑著說我救了他一條命。自然讓我得意幾分。

          1989年母親癌病彌留之際對我和妹妹說:

         “我走了,最放心不下是你們的老爸,他一輩子老老實實,你們一定要好好照顧他,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回想父母這輩子,風風雨雨經曆了這麽多的磨難,但始終不離不棄,相互鼓勵,相敬相愛,深深感動著我:

        “媽媽,您放心,我們會的”

           處理了母親的後事,擦幹眼淚,我就登上了赴美留學深造的飛機。初到美國,獨自遠行、孤獨與語言障礙困惑著我。我曾懷疑自己的選擇。老爸不斷書信鼓勵,是來自後方親人的關愛讓我堅持。半年後老公赴美讀書,兒子來到身邊。老爸在我和先生最艱苦的早期兩次來美國,默默無聞的幫助我們照顧兒子,分擔壓力。有空還義務教幾位美國朋友學中文。

          2008年早春,突然收到妹妹的信息,老爸因肺部感染入院,並告病危。我急急忙忙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悄悄地流淚,心裏默念著,人總是要走的,老爸求求您,不要走的這麽急。下了飛機直奔醫院,老爸見到我清醒了許多,人也精神了。幾天內病情趨向穩定。兩周後,我的假期到了,隻好依依不舍地對父親說:您一定要頂住,等我休假回來,帶您走遍大江南北。父親笑著說:“好”,一言為定,我等你!”

          晚年的老爸,更像一位朋友,我們彼此交流,分享感受,無話不說。他身上有著老一代人誠實善良的品質。家裏的電表壞了,幾個月不走字,沒有帳單,老爸硬是催著妹妹去院裏請來電工,修好電表,還主動補齊半年的電費,電工師傅說:“這年頭,像你爸這樣誠實的人太少了。”父親單位蓋了許多新房,按照級別與工齡,老爸分到三室一廳,“我們現在住的不差,不需要那麽大的房子。”他把新房讓給了需要的人。白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改革開放初期,白叔叔辭去工作,自己創業。那時父親剛剛離休,清閑的日子還沒開始,白叔叔就拉著爸爸去幫忙。並許願業務漸好後,會發工資。三年過去了,爸爸從來沒開口提工資一事。

        “老爸,您不能老這樣為白叔叔義務服務”。我和妹妹打抱不平的勸老爸。

        “算了,你白叔叔也不容易,能幫多少是多少。” 老爸說。

         媬姆小紅因老家有事,急需要錢,老爸立刻拿出6000人民幣,催她上路探親。後來小紅途中因心髒病突發,走在了老爸之前。因為老爸太善良,怕他老人家傷心。我們一直沒有告訴他這個不幸。

         探老爸回到波士頓不久,接到妹妹的電話,老爸還是走了。終年84歲。時間4月11日清晨。妹妹說老爸走得那天很平靜,隻是眼角邊落下兩滴淚,緩緩閉上了眼睛。我想這兩滴淚裏凝聚了多少的遺憾、不舍、思念……他酷愛體育新聞,昐著奧運會在中國第一次舉行,卻沒有等到;他等著我和他周遊祖國大江南北,沒有等到。當他等我時,我在為自家的生存忙碌,當我有時間了,已沒有他同行。父親健在時,我遠遊,我回來,父親卻遠走了。這就是人生的殘酷。

         再一次回到北京,正值奧運會開幕。我在父親生病前早早從網上訂好了票,如今卻成了一場空夢。走進老爸的臥室,觸景生情:書架上仍然擺著父親慈祥的照片,夾著老爸“高級工程師”、石油部頒發的“優秀共產黨員”等證書。一切如故,隻是沒有了我的父親。跪在父親生前睡過的床邊,淚如雨下…… 我將父親的照片放到衣袋裏,帶到了奧運現場:

        “爸爸我帶您來看奧運會了,您可以為中國隊加油”。

          父親一生平平淡淡,卻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他坦率真誠、淡化功利、不卑不亢、不吹不拍、不滑不奸!蒼天賜給我們一位好父親,豐富了我實實在在的人生。教我做一個正直的人。老爸熱愛祖國,熱愛生活,也影響著我們的人生。忘不了他教我學會第一支小提琴曲《北風吹》〉;扶著我們去滑冰;帶著我們在藍球場上奔跑;集郵、讀書、爬山…… 爸爸,你在我的心中是一枝迎春梅,鐵骨冰心、淩寒吐豔、內蘊幽香,一個真正有骨氣的中國人。

          人總是要走的。 老爸,走吧,去找老媽。在我去找您之前,珍惜當下,留下美好,做一個您所期待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