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家的四代女性看女性意識的改變 (1 )
文章來源: 不羈的雲2008-06-15 02:21:41
從我家的四代女性看女性意識的改變 (1 )

我的外祖母/祖母

因為自己是女性的緣故,對探討女性的話題非常的有興趣。想從我的外祖母/祖母談起,到我的女兒,當然還有我自己,和我的母親這四代女性,看我們彼此相同和不同的女性意識。
我對我的祖母知之甚少。她僅僅和我們在一起住過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父親是她老人家唯一的兒子,可是她卻不能夠和我們同住。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當時的社會,我父親自身難保,無法顧及祖母。而後來,則是因為我的外祖母。
第一次見到祖母時,我已經是十六歲了,而我的祖母那時已近八十了。我和她談不上有什麽太多的感情交流。我那個時候,正是風華少年,意氣風發的年紀,覺得老奶奶老了,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有時候感覺祖母想和我說什麽,但彼此真的從來沒有交談的機會。我對祖母的印象,隻是覺得她是一個善良,沉默的老人。
外祖母就完全不一樣了。她和我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是我對她的感情還不如和祖母親。老實說,我不喜歡外祖母。
我叫她外婆。沒有見到她之前,我曾經想象外婆是一個慈祥溫和的老人,會像電影裏的老奶奶那樣,撫摸我的頭,摟著我對我講故事。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年我九歲。第一眼見到她時,驚訝地發現她是如此地胖,而我的母親卻是一個極瘦的人。我的感覺是她倆完全不像母女。因為她們彼此說話的口氣並沒有太多的親熱。經過長途跋涉的外婆一臉倦容,見到我隻是淡淡地點點頭,說:“唔,長高了。”----我和我的兄弟出生時,她幫我母親帶過我們。
外婆精明強幹,做家務活非常麻利。對我和我的兄弟們,要求非常嚴厲。我還記得當我有什麽事情做得讓她不滿意時,她會一個巴掌甩過來。然後大聲嚷著說:“這點事情你都做不好?”她說話非常大聲,若有什麽過錯讓她抓住了,光是她那大嗓門嚷起來,就讓我感到害怕。
當然外婆也給我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比如說她做的飯菜,幾十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外婆做的幾樣拿手好菜。可惜我本人不善此道,甚至可以說從來沒有喜歡過廚道。廚道於我,隻是盡責而已。
外婆教給我的為人,或者說為女人之道,對我影響深遠。我母親是她的大女兒。她還有一個小女兒,那是我的姨母。外婆對於我的姨母,可說是痛心疾首。姨母曾經是一個大美人,有過眾多的追求者。不料她卻遇人不淑,嫁給一個又老又難看又沒有地位的男人,據說是被他騙了。我從沒見過這位姨丈但是看過相片,兩人的確不是太般配。我現在猜測,大約外婆當初對姨母嫁個好丈夫的期望實在是太高了,所以才會有那麽嚴重的失望。總之,姨母的婚姻成了我們家的羞恥。連我母親也從來不願意談起。我外婆每談起姨母,就會曆數姨母的愚蠢,然後孜孜不倦地教誨我說,男人不是好東西,女人要有聰明的頭腦。否則誤入了男人的陷阱,就是一輩子的痛苦。這種日複一日的說教,弄得我從小就對男人沒有好感,且害怕和男性有過深的接觸。且對於婚姻和男性,我從來不敢抱太多的期望。
外婆的下半生非常的不幸----她患高血壓中風,才五十多歲就半身不遂。當時我們家的環境和醫療條件都不好,沒能得到適當的治療。她從此喪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在早期,她還可以拄著拐杖四處走動,加上早年我們所住的群居環境,她可以不用出門,就可以很方便地和鄰居來往交談,我們一家人總算相安無事。後來,我們的生活環境逐步改善,搬進單獨進出的住宅區後,外婆也逐漸老了,不可以出門了。家裏平時除了她自己,就沒有其他人了。父母親要上班,我們兄妹也都上班或者上學。長時間地獨處,她的精神開始逐漸崩潰。作為家人,我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她常常獨自滔滔不絕地說一些毫無意義和邏輯的話,詢問我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她會通宵達旦地坐著,對著空中說話。或是數小時沉默地看電視機,對誰也不理會。慢慢地,我們所有的家庭成員到後來都和她成了路人一般。誰都避免和她說話,因為一和她說話,就會惹來她無窮無盡的質問,如果回答令她不滿意,就會招致憤怒和指責。我記得當我可以把自己嫁出去,離開家,離開外婆時,我有一種解脫的喜悅,這種喜悅的程度甚至不亞於愛情所帶來的喜悅。
我還記得自己的中學年代,常常背負著沉重的道德壓力。按照我所接受的教育,我應該用良好的言行來孝順我的外婆。比方說,問寒問暖,談天說地,取悅於她。我試過這樣做過,但很快就沒法繼續下去了。我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去愛她,和她在一起隻有枯燥,沉悶,乏味和厭倦。所以我選擇逃避,但又感到自己這樣做不符合道德的要求。隻有到讀大學時,可以以充分合理的理由離家在外了,才感到自己可以恢複自己的天性,可以快樂地活著。我對孝順的思考,實在是源於自己的這段生活經曆的。我反感將孝敬廣而化之到每個家庭和家庭的每個部分的道德習俗。我最深刻的體會是如果我要有自己的生活我就必須走出外婆的陰影。我是幸運的,因為我母親可以代我們承受這陰影的無邊的壓力。我和我的兄弟們先後逃出了有外婆的家。我的母親卻不可以。當然,這完全是另一個話題了。
直到後來她去世,外婆和我們總共住了二十六年,她半身不遂癱瘓後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共有二十二年。她去世時我母親說,外婆養她到十六歲,她就離家參加工作了。而她一共養了外婆二十二年。“我想她的所有恩我都該報了吧。”
外婆晚年的精神問題沒有得到及時和正當的治療,和我們缺乏相關的知識有關,也和當時社會的醫療服務不完善有關。同時,和外婆本人的個性也是有著深刻的聯係的。和大多數傳統的中國女性一樣,外婆是一個非常要強也非常能幹的人。她的自信完全來自自己工作和生活能力的實現。她特別瞧不起那些要依賴別人生活的女性。就算對我,如果她見我有偷懶行為,就會喝斥下來,說:“女孩子這麽懶,長大了就沒本事。難道你要去靠男人養嗎?”她覺得自己可以憑辛勤的勞動養活自己,不是一個吃閑飯的人。這也是她持有的存在價值觀。不幸的是當她半身不遂導致喪失了勞動的能力時,自我的存在價值遭到巨創和打擊。年複一年,她由自責,到無奈,到無地自容,到憤怒,到絕望,最後變成精神失常。
身為女性,外婆從來沒有予我任何溫柔的表率。她很要強,很火暴,很幹脆,很利落。但是不溫柔。這一特性,我在我母親和我自己身上,都可以很明顯地發現。但是女性的自我意識,在外婆身上卻是體現強烈的。當我學習女權運動的理論時,我才發現,其實中國的女性,在頗早就具有了清晰的自我意識。在爭取自我權利方麵,也很有成就。身在其中,我一直都不以為意。不過,女性以可以嫁一個好男人為生命意義的觀念,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於外婆的意識裏並傳承給我的母親。到我這裏時,才產生了強烈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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