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信箱收到一張理發店寄來的 COUPON, 五塊九毛九, 剪發帶吹幹。 從前這種東西都是隨見隨扔的, 但是,同住的老王回國探親一個多月, 我的頭發再不剪就得考慮紮馬尾辮子了。仔細看看那張小紙片兒,原來 就是街口的理發店,我去學校常看到店門口霓虹燈打出的:OPEN。我搔 搔能淹沒五指的亂發, 把COUPON放進褲袋裏。 晚上八點鍾, 我提前從學校實驗室出來, 開車去理發店。剛下過雨, 路 麵反射出紅藍的霓虹燈光。來美國五年了, 還是不斷經曆第一次的經驗, 這是我第一次去理發店。 推開明晃晃的玻璃門, 店裏亮堂堂的。我遲疑之間, 一個亞裔女孩迎了 上來,穿緊身黑色馬夾, 潔白的短袖, 露出勻稱的手臂。隔著賬台, 她 問我的名字, 電話號碼。我一一說了。這女孩太小, 我覺得。但是她朝 我笑,笑容親切, 成熟。 在電腦裏登記好我的資料, 女孩一轉身, 扭頭笑著叫我:“隨我來。” 黑色的長發掛到腰際, 是小說裏愛形容為“瀑布一樣”的長發。緊身 馬夾襯托出她姣好的腰身。 我坐在理發椅子上, 女孩問我:要不要把夾克脫了, 我忙脫了, 隨手放 在旁邊的椅子上。女孩替我把夾克提起來, 重新放好。她開始替我脖子上 係紙巾, 圍上大圍單。我從鏡子裏看她麻利的動作, 她從鏡子裏朝我笑, 好像早就認識我。我也覺得早就認識她, 報她以熟人的笑容。 她幾乎是湊在耳邊問我:理什麽發型? 我說剪短些就好。她問我剪一寸, 兩寸? 我說剪兩寸吧。女孩細白圓潤的胳膊在我眼前起落, 靠得那樣近, 我感受到一種溫馨的氣息, 呼吸都拘謹起來。理發剪非常鋒利, 我的頭發 似乎一碰就粉一樣往下落, 輕柔無聲。我頭一回體會到理發是一種享受。 從前老王用他國內帶出來的理發剪替我理發, 我總是提心吊膽, 冷不防就 會被拔一把頭發。疼倒不怕, 就怕那個“冷不防”。 女孩問我:“你從哪兒來?”她的英文很好, 很嫻熟。 我說:“從中國來, 在這兒大學裏念書。你呢?”我也問她。 “從越南來。”她說。 “你看上去很小啊。”我說, 潛台詞是:怎麽已經出來工作了? “是嗎?”她擺頭一笑, “你猜我多大?” 就在她擺頭一笑之間, 我看到她的無名指上戴著金黃的戒指,我竟有些悵然。 “二十了吧?”我說。我直感 她不過十五歲的樣子。但此時理性戰勝了直感。 她“嗯”了一聲。我猜準了? 我不知道。 “我也在大學念書呢。”她換了話題, 一麵替我修鬢角。 “那個學校?”我忙問。 她說了個社區學院的名字, 學美容。 聽說是社區學院,我有點輕視她, 隨即輕視自己, 覺得自己輕視社區學院 的想法很卑賤。 “將來自己開店?”我問。 ”當然。“她很有信心,”我在等我的姐姐, 給我做幫手。“ “你姐姐?” “她還在越南, 有三個孩子, 可忙啊。我是家裏最小的。”她笑了, 有些撒嬌的神氣。 我沉默。 她又說:“我會讓你知道的。”指她什麽時候開店。 理完發, 她遞給我一麵手鏡, 問我:好嗎? 我的頭發好久沒有這樣乾淨整潔過了, 兩邊不再棱角分明。人也因此顯得沒有棱角, 很乖巧的樣子。我說:“很好。”其實我是不在乎的。她站在我身後, 雙手搭在我的肩上, 輕輕捏了兩把。我很舒服, 甚至有些沉醉。她替我解了圍單, 我坐著, 不舍得站起來。 回到賬台前, 我拿出COUPON, 問她:“可以用嗎?”
她說:”當然可以, 五塊九毛九。“
我給她一張十元。她找錢給我, 我說:“你留著吧。”我的表情一定很狼狽。給不給小費, 給多少小費都不符合我當時的心情。 “謝謝你, 謝謝光臨。”她輕聲喃喃地說, 臉上是親切而成熟的笑容。
“再見。”我說。
她說:“下次再見。” 不久, 老王回來了。 我沒有再 去過那家理發店。但是我常常想起這個越南女孩,想念她的笑容, 她的直掛到腰部如瀑布的長發, 她的姣好的身腰。她開店了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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