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潦倒之必然
文章來源: 眼澀2014-12-07 21:02:17


寶玉是這個沒落貴族家庭的殉葬品。王夫人最後搜尋人參,從賈母那兒得來的最上等人參因為年深月久,氣數已盡,失了效力,預示這個家族已無可挽回。賈家其他男人自不用說,荒淫無恥,縱欲過度,這些人死不足惜。紅樓夢之所以成為悲劇,是主人公賈寶玉的美好被斷送了。作為賈家最聖潔,最有希望的,家族最重要的繼承人,少年寶玉身上不可避免地已帶著時代和家族賦予的沒落和潦倒的征兆。

從家庭的管教上看,做父親的管教起來是沒有章法,平日裏見了麵就進行人格侮辱,氣急了往死裏打。好,祖母和母親聯手從父親的魔爪下解救寶玉,卻又從另一個角度將其束縛,比如病了一場就拘在家裏一百天不準出門,將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拘得火星亂迸,隻不曾拆了怡紅院。這也不知道遵循的是哪一種醫學原理,不是我偏要毀中醫,我知道其中有許多好處,可是一看見那些條條框框,喝熱水,不喝冷水,該吃什麽,不能吃什麽,三萬六千條注意事項,我就棄絕了。再看那些奉守注意事項的人都是東亞病夫,氣溫二十度以下就穿三條褲子,什麽規矩都不守的外國人個個刀槍不入,冬天還短褲T恤,怎不叫我心裏犯疑?算了,我承認吧,我就覺得中醫那套挺腐朽的,國人靠飲食和休息養生的方法把好端端的人養成了烏龜。中醫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中國的文化,腐朽到了一定的程度就需要一場改革來調整。

寶玉這哥們兒在這種中醫式的保養裏小病一場,出去走走居然也柱一根拐棍,有些病態吧。賈蘭練習一下騎射,寶玉還說他別把牙給栽了,一個將來要成家立業的少年,栽了牙算什麽,誰家的孩子不是摔摔打打成長的?寶玉喜歡玩脂粉倒也罷了,可是喪失了在自然中行動的能力就有些令人擔心了,適者生存的劍懸在每個人的頭上。

武不行,仕途經濟又不能提,那麽實際的生存,比如算算賬管管家什麽的,王熙鳳都說寶玉不是這裏頭的貨。連黛玉都悄悄為賈家算著一筆賬,知道入不敷出,寶玉還涎皮賴臉地說反正不會短了咱們兩個。大廈傾倒之時,誰也逃不過厄運,可是寶玉這個富貴閑人一點憂患意識都沒有,再加上沒有生存的技能,離了富貴就隻能潦倒了。

曹雪芹特意搬出一個劉姥姥來讓我們看見貴族生活對人的摧殘,賈母雖然遍身綾羅,裏麵那個身體卻比農婦差遠了,入則扶持,出則坐轎,太疼惜自己的結果是毀了自己。她們的日常生活不過是找了各種借口吃吃喝喝,沒借口的時候就睡覺。賈母勸寶釵母女去清虛觀就說,不去也是在家睡覺。黛玉吃了午飯也要睡覺,寶玉怕她睡出病來,才講了耗子精的故事。這些人除了睡覺就歪著,賈母老了,歪著也罷,仔細去看,所有人都歪在床上,坐都坐不直。我一直在膩味,寶玉再好也不至於哪個女孩都想嫁給他吧。可是這個家庭裏的女孩別人都見不到,她們也見不到別的男人,隻能近親戀愛,她們出嫁前見到的男人不過是家裏幾個堂兄弟、表兄弟而已,還不如鄉村裏的二丫頭呢,至少跑來跑去,能把村裏的人都見到。不是我故意犯賤,短短一生,要像大觀園裏的姑娘們那樣見不到人,我還不如當雲兒呢,至少做了職業婦女,或好或壞,活動了筋骨,領略了人生。寶玉就年齡而言陽氣正旺,卻在這種生活方式裏耗著,怎怨他脂粉氣重?

清朝末年,一群少年被派到美國留學,這群中國少年正處在中國的文化走到沒落的穀底,亟需改造的階段,他們穿著長袍馬褂,活蹦亂跳的人卻被這個文化教育著假裝老成斯文,不準遊戲,缺少運動,還留著一條大辮子。結果他們一到美國就發現了新大陸,少年的活力全釋放出來。他們脫了長袍,穿上美國學校的運動服,刹那間從老氣橫秋變得英姿煞爽,有的年輕氣盛,冒著殺頭之罪剪了辮子,就為了運動方便。我琢磨著,寶玉要是被派去留學,隻怕也能激發出更多的剛陽之氣呢。當整整一個民族的文化走到一個轉折點時,作為個體的寶玉是沒有多少作為的空間的,所以他也是一個文化走向沒落的殉葬品。

最嚴重的問題是寶玉乃典型文藝男青年一枚,滿懷美好的情感,卻沒有實踐的能力。金釧兒被逐出,他隻能溜掉,連解釋、分辨的膽氣都沒有,而讓所有的禍事都由一個完全沒有招架之力的丫頭承擔,金釧兒當然隻有死路一條。寶玉後來去祭拜她,看書的時候當然挺感動,因為是古人的事,若擱在自己身上,這算什麽?一條命就值這麽一拜,還得在九泉之下感激涕零;晴雯含冤死去,他也不能跟王夫人有任何辯解的餘地,辜負了他護花使者的好名聲。好,我姑且用封建禮教的重壓來為這個十幾歲的孩子推脫責任,因為我是很喜歡這個人物的,但是也不能油蒙了心,視而不見殘酷的事實。寶玉在試忙玉之後對紫鵑說要廝守在一起,不能廝守就一起化灰化煙,紫鵑還鄭重點頭。這就太玩虛的了吧,化灰化煙說得容易,那意象也挺美,我要是紫鵑就得問著他,怎麽個化灰化煙。這個化灰化煙在實際生活中就成了曹雪芹晚年的窮困潦倒,也是寶玉的潦倒,再苦也化不了煙,莊子那麽瀟灑也囿於肉身之累贅。但是文學評論不可以這麽較汁,因為這是一種思維,一種臆想的表達,如果真叫寶玉說出不能廝守就有對策一二三,那就不是寶玉了,甚至也不成其為文學。細想,這也是曹雪芹高妙之處,一般的作者急於說出自己對生活的見解和對策,曹雪芹偏偏似傻如狂,讓讀者去想,去鄙視,然後仍然乖乖地回來看紅樓夢。

說了這麽多寶玉的不是,還是紅迷。文學就是這樣,以頹廢示人、動人。文學與生活是兩個不同的領域,一個出世一個入世。出世的文學給入世的我們一個釋放的窗口,文學裏的人可以更狂放地表達他們對生命的情緒,因為他們有文學執照(literature license),我們卻不敢,隻能壓抑著用理性來生活。如果文學裏的人沒有糾結,全是行動,個個頂天立地,就成了教科書,烈女傳,宣傳機器,讓人望而生畏。麥田守望者為什麽能讓美國幾代青年癡狂?一個看著誰都不順眼的少年,對主流社會盡情嘲笑,拒絕長大,跟寶玉如出一爐,他們頹廢中的執著和熱愛最掬人的眼淚。寶玉的潦倒不隻是個人命運,也是自然規律,偏偏生來就為了完一個劫數,得一個了悟。為他,多少紅迷要哭,哭的是每一個小我的在命運中的無奈與沉淪。惜春之孤介固然有大智大勇,卻隻能成為哲學和宗教的領域,文學還是靠寶玉,無能的牽掛裏有太多的人情,雖然說成敗論英雄,老百姓卻是寬容的,隻要有那個心意,讀來就能心痛,灑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