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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覺得是多年以後,兩人再見麵,還能有這種感受:“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裏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
俺最近把“半生緣”的最後一章讀了好幾十遍,有點心得。
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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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part)
那天下午,世鈞又想著,當著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裏去一趟, 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著,他是很少在家的,隻好直接 從辦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後的衖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 相當老,小院子上麵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著窗前一幅藍綠色的新竹簾子,分外 鮮明。細雨後,水門汀濕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後門口搧風爐,看得見火舌頭。 世鈞看著門牌數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麽?"灶下的女 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
叔惠的妹妹抱著孩子走來,笑著往裏讓,走在他前麵老遠,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裏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 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裏麵許太太倒已經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女 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裏麵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 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裏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 不過房間裏的人眼睛習慣於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麵進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
他們這裏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來跨進去,一腳先,一腳後, 相當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麽,倒聽見曼楨笑著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輕 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 不知道說些什麽,要等說過之後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了, 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鍾,剛巧今天忙,擱到這時候才 來,他等不及先走了。"
許太太態度很自然,不過話比平時多,不等寂靜下來就忙著去填滿那空檔。先 解釋叔惠這一向為什麽忙得這樣,又說起叔惠的妹妹,從前世鈞給她補算術的時候 才多大,現在都有了孩子了。又問曼楨還是哪年看見她的。算來算去,就不問她跟 世鈞多少年沒見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飯的事,許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絕口不提。 世鈞的家當然是最忌諱的。因又說起裕舫。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 "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後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 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 不是味兒,心裏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堂裏,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 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麵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 瘦些也不會怎麽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 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 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 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 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麽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於是 就這麽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麵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 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 "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麽。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 裏也就一同進去了。裏麵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 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後,便道: "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 堂後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 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裏望出去隻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 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麵看不出是什麽 字,甚至於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 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汙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 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 打算就掛斷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麽,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 那兒忙些什麽,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 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 白布門簾。曼楨進去一看,裏麵一張圓桌麵,就擺得滿坑滿穀,此外就是屋角一隻 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裏送她回家去,她家裏 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 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麽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 也沒說什麽。兩人就這麽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麽樣? 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 像"鐵案如山"。他眼睛裏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 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 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 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於往後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 再退後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麽叫幸福?這要看 怎麽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 麽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 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 的一部分。這麽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複了, 因道:"我隻要你幸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於剛才以沉默為答複。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 她也更百般依戀,一隻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 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麽的?"他 不明白她為什麽忽然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隻手。 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 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麽樣告訴他,也曾經屢 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現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 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麽些年前的事了。
這時候因為怕茶房進來,已經坐了下來。世鈞越聽越奇怪,臉上一點表情都沒 有,隻是很蒼白。出了這種事,他竟懵然。最氣人的是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在就 是粉身碎骨也衝不進去,沒法把她救出來。曼楨始終不朝他看著,彷佛看見了他就 說不下去似的。講到從祝家逃出來,結果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跟著就說 起離婚,費了無數周折,孩子總算是判給她撫養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
世鈞道:"那你現在怎麽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 鈞道:"這人現在在哪兒?"曼楨道:"還提他幹什麽?事情已經過去了。後來也是我 自己不好,怎麽那麽胡塗,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就恨。"當然她是指嫁給鴻 才的事。世鈞知道她當時一定是聽見他結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棄之念,因道: "我想你那時間也是……也是因為我實在叫你灰心。"曼楨突然別過頭去。她一定是 掉下眼淚來了。
世鈞一時也無話可說,隔了一會方低聲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 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豫瑾結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麽說的? "世鈞便把他那方麵的事講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病,他去看她,他們說 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不見他。回到南京後寫信給她,一直沒有回音,後來再去 找她,已經全家都離開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聽見她結婚的消息。當時實在是沒 有想到她自己姊姊會這樣,而且剛巧從別方麵聽見說,豫瑾新近到上海來結婚。曼 楨道:"他是那時候結婚的。"世鈞道:"他現在在哪兒?"曼楨道:"在內地。抗戰那 時候他在鄉下讓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裏。他後來總算放出來了, 就跑到重慶去了。"世鈞慘然了一會,因道:"他還好?有信沒有?"曼楨道:"也是 前兩年,有個親戚在貴陽碰見他,才有信來,還幫我想法子還債。"
憑豫瑾對她的情分,幫助她還債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世鈞頓了頓,結果還是忍 不住,彷佛順口問了聲:"他有沒有再結婚?"曼楨道:"沒有吧?"因向他笑了笑, 道:"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世鈞頓時慚愧起來,彷佛有豫瑾在那裏,他就可以 卸責似的。他其實是恨不得破壞一切,來補償曼楨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著她的手, 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現在見著你了,別的什麽都好辦。我下了決心了,沒有 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曼楨不等他說完,已經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聲 叫道:"你別說這話行不行?今天能見這一麵,已經是……心裏不知多痛快!"說著 已是兩行眼淚直流下來,低下頭去抬起手背揩拭。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今天老是那麽 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紮。從前最後一次見麵,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 天從這裏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
他們這壁廂生離死別,那頭他家裏也正難舍難分,自從翠芝掛上了電話,去告 訴叔惠說世鈞不回來吃飯,房間裏的空氣就透著幾分不自然。翠芝見沒甚話說,便 出去吩咐開飯。兩個孩子已經吃過了。偏那李媽一留神,也不進來伺候添飯,連陶 媽也影橙無,老媽子們再笨些,有些事是不消囑咐的。叔惠是在別處吃得半醉了來 的,也許是出於自衛,怕跟他們夫婦倆吃這頓飯。現在就隻剩下一個翠芝,也隻有 更僵。
在飯桌上,兩人都找了些閑話來講,但是老感到沒話說。翠芝在一度沉默之後, 便淡淡的說道:"我知道,你怕我又跟你說那些話。"他本來是跟她生氣,那天出去 吃飯,她那樣盡情發泄。她當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們之間唯一的可能是發生關係。 以他跟世鈞的交情,這又是辦不到的,所以她彷佛有恃無恐似的。女人向來是這樣, 就光喜歡說。男人是不大要"談"戀愛的,除了年紀實在輕的時候。
他生氣,也是因為那誘惑太強了。幾天不見,又想回來了,覺得對她不起。他微醺 地望著她,忽然站起來走過來,憐惜地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翠芝坐著一動也不 動,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向前望著,也不朝他看,但是仍舊淒然,而又很柔馴的神 氣。叔惠隻管順著她頭發撫摸著,含笑望著她半晌,忽道:"其實儀娃跟你的脾氣有 點像,不過她差遠了,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年紀關係,心境不同了。"便講起他的結婚 經過。其實他當時的心理說來可笑──當然他也不會說──多少有點賭氣。翠芝的 母親從前對他那樣,雖然不過匆匆一麵,而且事隔多年,又遠隔重洋,明知石太太 也不會聽見,畢竟出了口氣。他不說,翠芝也可以想象──比她闊,比她出風頭的 小姐。
儀娃怕生孩子,老是怕會有,就為這個不知道鬧過多少回。他雖然收入不錯, 在美國生活程度高,當然不夠她用的。她自己的錢不讓她花,是逼著她吃苦。用她 的錢,日子久了又不免叫她看不起,至少下意識地。吵架是都為了節育,她在這件 事上太神經質,結果他煩不勝煩,賭氣不理她了,又被她抓住了錯處,鬧著要離婚。 離就離──他不答應,難道是要她出贍養費?
所謂抓住了錯處,當然是有別的女人。他沒提。本來在戰時美國,這太普遍了。 他結婚很晚,以前當然也有過豔遇,不過生平也還是對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 得最久。這時候燈下相對,晚風吹著米黃色厚呢窗簾,像個女人的裙子在風中鼓蕩 著,亭亭地,姍姍地,像要進來又沒進來。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長裙老在半空中 徘徊著,彷佛隨時就要走了,而過門不入,兩人看著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虛度之感。
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會再結婚的。"叔惠笑道:"哦?"翠芝笑道: "你將來的太太一定年輕、漂亮──"叔惠聽她語氣未盡,便替她續下去道:"有錢。 "兩人都笑了。叔惠笑道:"你覺得這是個惡性循環,是不是?"因又解釋道:"我是 說,我給你害的,彷佛這輩子隻好吃這碗飯了,除非真是老得沒人要。"在一片笑聲 中,翠芝卻感到一絲淒涼的勝利與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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