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色戒》到張愛玲傳奇
文章來源: 山眼2007-10-14 20:17:23

《色戒》一路風風火火,先是摘取金獅,而後各地首映;除了名導美女帥哥床戲的賣點之外,各個邊角料也紛紛被媒體發掘怠盡。一時間,坊間人人都同時患上了色戒饑渴症和消化不良。

李安是始做甬者,他曾說過《色戒》是張愛玲最好的作品,裏麵有張對胡蘭成的恨意。其實,《色戒》的故事除了老易為偽政府供職這一點與胡蘭成相同之外,確實沒什麽能夠把兩者再聯係起來的。李安能對一個暗殺小說這樣揣測,大概對張愛玲的生平已經有了窮途末路的紅學家們對曹雪芹的熱情。當然,藝術故事見仁見智,也很難說什麽樣的想法就是錯的。所以紅學家們各自口出奇言,有的宛如癡人說夢,有的不過庸言聵語,卻都能各成一派,相安無事。

李安的癡人說夢創造了一個電影神話,電影《色戒》已是更多李氏對情欲的超負荷、狂躁型幻想,將張愛玲原作的幻滅感、晦澀、沉重、躊躇、疏離全都推向了酷男美女的床上瘋狂。在現時代風潮中,這是普遍的;弗洛伊德餘蔭所及,一切似乎都可以到性裏麵找到解釋。而李安在這方麵的關注也一貫很大膽,《斷背山》同性愛的逾距之後,大概也就隻有更極端的情欲才能給他帶來創作的出眾快感了吧。借此,溫文爾雅、頗得中庸之道的李安,一舉進入了三級片的新境界,那就是:Sex talks.

Sex talks.  就是愛,也就是小說中的:通往女人心的是陰道,這也不過是小說裏麵的一個側線。亂世裏的張愛玲,講的更多是一個女人措手不及的選擇,可憐的大義與更為可憐的肉體溫情。張愛玲對世俗心態的相當精妙,王佳芝選擇在暗殺的關鍵時候放了老易,非理性的、女人突如其來的情感反抗,導致自己和同黨很快被老易滅口,這是一個女人的悲劇,一個人命卑賤的故事。由選擇作出美人計的暗殺計劃之始,王佳芝就已經沒有其他出路了,而她自己卻在理想的初始眩暈中對自身變化渾然未覺,直到暗殺行動的那個關鍵時機。從青年學生的衝動,開始付出清白,到漸入情欲險境,整個過程越走越遠,大義愈顯支離破碎,露出荒誕的麵目,而孤獨肉體所需的小小安慰毫不客氣地葬送了一切,沒有意義的、可歎的一切。故事本身已經很豐富,其實並不需要過度情欲張揚的輔佐,已是凝聚了人性的悲慌。

不過,在這裏非但看不到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恨意,倒是看到了更多張愛玲對意義的嘲笑。一概而論,女人對打破她們愛情美夢的男人總是難免有恨意吧,不過倒不是在這個故事中。

係出名門,青年得意的張愛玲以倔強驕傲並且自我中心而聞名。她是典型的舊上海市民生活的喜愛者,灰色人生的冰冷發掘者,文字精美跳脫的表演者。她的文字當年使我著迷,因此也曾對她的生平有過紅學家的熱情。那種氤氳不散的腐黴的小人物氣息,每一刻都在凋零的年華歎息,在她筆下的每一個細節裏,卻有著一種絕望的華麗。她曾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在我看來,極端的悲觀主義者和現實享樂者看似錯位的結合,是她魅力的最大來源。而她的文字天賦則是以隱淡的聰慧,含蓄的衝擊力 結合而成的一種異樣而華美的張揚。

但是張愛玲的小說太冷淡麻木,無法給人淚水,也自然缺少深厚感動。她的文字和故事美總是有病態的眷戀,藏掖著徹徹底底的悲涼而沒有一絲希望。《金鎖記》在極度的冷酷畸形之外略有深層觸底;而《傾城之戀》是漂浮在人間的一顆灰塵沒有熱度的囈語;《十八春》受了新中國文化的影響,人物變得溫和,然故事又略顯蒼白,少了張氏對世俗尖刻的把握。 

當年三毛的《滾滾紅塵》將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故事講得唯美淒婉,其實《色戒》的視角才更可能是一個現實的張愛玲對愛與世界的視角,這是李安比三毛高明的地方。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故事,可以說是一個傳奇,因為名人的效應;也可以說隻是一個平凡的始亂終棄的故事,一段花花公子和才女短暫的愛情。所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在張愛玲和她的選擇那裏終將隻是一個女人的夢想,但張愛玲不是一個普通女人,沒有能力實現普通的夢想。

 前一段讀到蕭紅的《紀念魯迅先生》和《生死場》。蕭紅的寫實,沒有小資式的迂回,是直擊現實,更為血淋淋,卻也更具衝擊力。她的細膩之處不讓張愛玲,然而筆力在平淺處時有華麗的突起,頗具雄渾跌宕的大氣。在與張同時代的女作家裏麵,隻有年輕早逝的蕭紅在才氣上和她仿佛。但是缺少著小資氣息的蕭紅,今天就遠不如張愛玲受到大眾和傳媒的追捧。

七十年前的月亮,曾經照耀她們的筆,那是怎樣遙遠而清冷的月光呢?亂世裏的蕭紅和張愛玲,悲傷早已進入她們的骨髓,書寫著她們試圖堅持而最終茫然的生命流離。青春、才情、創作、愛情,在旁觀者那裏可以成為傳奇,在握筆的人卻隻是隨著歲月愈來愈昏黃的月亮,和漸漸幹瘦的眉頭罷了。無法承擔文學使命的脆弱,將一切夢想早早結束在最青春的歲月,隨著亂世裏的愛情和容顏被塵土與時間所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