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人到底是移情的,還是抽象的?(2478讀者)
文章來源: 阿義2011-01-22 17:55:20

東方人到底是移情的,還是抽象的?——兼評榮格與劉勰(圖)

* 此文原題為《從“貴在虛靜”到“神與物遊”—— 兼評榮格的審美類型說》,刊於《煙台大學學報》,入選中國人大信息中心《美學》論集,今次掛網略有改動。 敬請網友雅正。

卡爾·榮格 ( Carl Jung ) 認定東方人是內傾的、保守的,在對象的神秘感麵前疑懼地退卻,建造起一種抽象構成的、自我保護的、與之對抗的世界來。他是這樣說的:“東方的藝術形式和宗教,展示了對於世界的抽象的態度。因此,世界在東方人眼中,一定與它在那些用移情來使它生氣勃勃的西方人眼中完全不同。在東方人看來,對象世界一開始就是灌注了生命並對它占有壓倒優勢的,因此它才退縮到抽象的世界之中。”(《心理學與文學》第 225 頁— 226 頁)榮格因此斷定,在美學類型中,東方人當屬抽象類型者。

作為一個西方人,榮格對中國道教的《太乙金華宗旨》、《易經》,及佛教的《西藏度亡經》、宗均有深入的探討,我對榮格的跨文化研究充滿敬意。隻是作為一個東方人,我在直覺和感情上自然會對榮格當年所做的以上定義產生質疑:此君有沒有象薩義德( Edward Said ,後殖民主義批評家)所說的那樣,徹底拋棄西方中心主義,以清晰理性“對位解讀”東方文化或審美意識呢?



心理學大師 卡爾·榮格 ( Carl Gustav Jung , 1875-1961 )

以下的分析會讓讀者發現,即便是榮格這樣學富五車,比起佛洛依德來更講究考察證據的心理學大師,有時也會誤下判斷,謬種流傳。

誠然,東方人是存有榮格所說的抽象審美意向的。一個瑜伽論者的精神狀態,是要擺脫自我,進入更完全、更客觀的意境中去,這是“靜穆孤獨的月輪”的境界,東方救贖之道的最高目標,數百年來為西方人所追求和讚美的印度和中國智慧的無價明珠。這更使我想起中國古文論家劉勰的“虛靜”說。



中國古文論家劉勰 (字彥和,約 465-532 )

“虛靜”語出劉勰《文心雕龍 • 神思》:“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無藏,澡雪精神。”用現代審美學語言來說,就是在藝術想象中,要擺脫一切物欲私利的束縛(“虛”),達致感知與注意力高度集中(“靜”)的自由審美境界。依我看來,劉勰的“虛靜”說分明受到道、佛思想的影響。麵臨世界的苦難和不幸,道家的解決辦法是中止個人的價值關懷,使個體心智進入一種清虛無礙的意象心態中,享受無我的自由;佛家的解決辦法在理論上與道家的信念一致,它同樣以阻斷對塵世的關懷為前提。劉勰家境貧困,終生無婚娶,寄居定林寺,整理佛教經典達十餘年之久,著有《滅惑論》以駁斥反佛的“三破論”,可見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而劉勰受道家思想影響之深,更是眾所周知,他雖則揚老抑莊,但在感情上卻是與莊子相通的,通觀《文心雕龍》全書,所引老莊言論,比比皆是,《神思》篇開頭就有“古人雲 ∶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兩句,其語蓋出於《莊子 • 讓王》篇,劉勰以此來說明“神思(心)”是可以離開、超越“形”骸而自由活動的,一副頗得道家真傳的樣子。



劉勰的文論專著《文心雕龍 》

劉勰有意無意地將佛、道“虛靜”的思想應用於藝術想象的論述中,是頗有創見的,藝術和宗教確有相通之處。通觀 《文心雕龍》,可知劉勰 所說“貴在虛靜”大約蘊含以下幾種意思:其一是拉開距離,和外物俗事拉開距離,以清除庸鄙之情,物欲之誌。劉永濟在《校釋》中說:“心忌在俗,惟俗難醫。俗者,留情於庸鄙,攝誌於物欲 ┅.┅以此為文,安能窺天巧而盡物情哉?”可見拉開距離的目的是為了擺脫功利目的的拘牽和紛擾,冷靜客觀、準確無礙地觀察外物的本來麵目,所以朱熹在《清 邃 閣論詩》中說:“不虛不靜,故不明,不明,故不識,若虛靜而明,便識好物事。” 其二是 靜心,虛心,不躁動,使精神純淨,虛以待物。廓清了心胸,排除了雜念,是準備接納萬物的,蘇軾所說:“欲令得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也是這個意思,靜是動的前奏,虛是實的準備。其三是忘掉“小我”,和榮格理解不同的是,在“虛靜”狀態中,東方人的“小我”不是縮向內心,躲起來乃至於搭起堡壘防禦外部世界,而是“忘掉了”——“把小我忘掉,溶合於大宇宙之中,即是無我”(郭沫諾《文藝論集》第 96 頁),“無我”的境界方是“虛靜”所致的最高境界,也即深通佛旨奧義的叔本華所說“純粹客觀性”的境界。

明眼人業已看出,這種境界就是“主客默契、物我合一”的境界。令人驚異的是,“虛靜”是通過對身邊之物的拒斥為發端的,它大有虛無縹緲以成仙或龜縮內心以避世的趨勢,但是,它恰恰經由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在更高的層次上與一己之身所棲留的世界達到了圓滿的愈合。這就為“神與物遊”說的提出創造了條件。

有的評論家可能會說,在行文中,劉勰在《文心雕龍 • 神思》篇中是先言“神與物遊”,後說“貴在虛靜”的,其實這無關宏旨。因為在“神與物遊”與“貴在虛靜”之間,作者用了“是以”兩字來聯結,他們既互為因果,又有邏輯的先後順序:“虛靜”的目的顯然是為了達到“神與物遊”。

如果說“虛靜”在美學類型中當屬於抽象型,和布洛的“距離”說大體同義,是出世的;那麽,“神與物遊”在美學類型中就屬於移情型了,它和立普斯的“移情”說大體同義,是入世的。出世的是佛、道的思想,入世的則是儒家的思想。劉勰“心持釋訓,業愛儒言”,“以佛統儒”,出奇巧妙、天衣無縫地將儒、道、釋融於一爐,可以說是一種創造性的綜合。現在,我們若以榮格的論斷來給東方的大美學家、文論家劉勰歸檔,說他是“抽象型”?抑或說他是“移情型”?顯然都不太可能了。

“移情說”是西方近百年來影響很大的一種美學理論,西方的美學家甚至把它比作生物學中的進化論,榮格大約是受這種觀點的影響,以為“移情說”為西方所獨創或獨有。其實,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心亦吐納’,‘情往如贈’,劉勰此八字已包含西方美學所稱‘移情作用’”(《管錐篇》卷三)。 我要補充的是:“神與物遊”這四個字更形象地表達了“移情”說的本義。 “神與物遊”語見《文心雕龍 • 神思》:“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故思理為妙,神與物遊。”

立普斯說:“移情作用所指的不是一種身體的感覺,而是把自己‘感’到審美對象裏去”(《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 8 輯),這就是說,藝術家或詩人把自己的情思外射到或“感入”到自然界的萬物中去,這正是劉勰說的“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的意思,而在《物色篇》中,劉勰講得更詳細了,他說:“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 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這種隨物宛轉,與心徘徊的狀況是自我和對象的界限消失的狀況,對象就是我,我就是對象,“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裏去;花看人,花到人裏來,”(金聖歎語)他們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問題。象《詩經》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杜牧的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都是上好的東方人“移情”的例子,至於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則更為典型了。

所以,在東方人的眼中,對象世界也是“生氣勃勃 ( 榮格語 ) ”的——這種“情滿於山”、“意溢於海”的對象世界並非西方人所專寵;這種對象世界本身就是一貫持有“物我合一”、“天人合一”互滲觀的東方人所樂於移情的對象,那是“在對象中發現生命的美的態度”(豐子愷語),而並非榮格所說,東方人“退縮到抽象的世界之中”,與外物格格不入,消極了,遁世了。

作為“神與物遊”學說的具體展開,劉勰還講了兩個方麵的問題。一是“神居胸臆,而誌氣統其關鍵”,這間所說“誌氣”當是“神”的內核,那是天賦才氣、人格修養,“神遊”者必備的條件,它的具體內容,劉勰已開列在後了,那就是“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熙,馴致以絳辭”,這是東方特有的“移情說”,尤其注重移情者的自我修煉功夫。二是“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這是“神與物遊”的第二個條件,即耳目五官對物的感知及其辭令的表達,據劉勰的說法,作家對外物感知而形成的藝術形象,便是“意”或稱“意象”,“意象”是“神思”與“外物”結合的產物,是“神與物遊”過程中精神附著於物質,借物質以顯精神,同時用言辭表達出來的過程。

問題的研究不能淺嚐輒止。以往的評論家認為,劉勰的 “ 神與物遊 ” 繼承了陸機《文賦》所言 “ 精鶩八極,心遊萬仞 ” 的意思。而我發現,宗炳在《明佛論》中說的那段話——神之遊因緣會而與物合,故物正是“暢神”之工具耳——才是劉勰“神與物遊”說的源泉。劉勰特別看重佛教藝術經驗,佛象既是雕塑藝術品,又是神佛借以寄寓和顯靈的可視、可觸、可摸的感性形相,佛教徒把佛像看作是神靈“觸象而寄”的產物,傳遞萬古精神的便是泥胎石麵如此這般的物質媒介,無怪乎劉勰要大力提倡“神與物遊” 、“神用象通”了,因為他還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呢!這大約和西方中世紀傳教士們要給“聖靈”尋找菊花、蝸牛、白鴿之類的象征物有相似的動機吧,這可是現代西方“移情說”或“距離說”所不曾包含的言外之意嗬。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放膽地將“貴在虛靜”和“神與物遊”聯結起來了,更可以將“距離說”和“移情說”勾聯起來了。清人王國維因提出“出入說”而顯赫一時,我看“出入說”的雛形早就在劉勰所說的八個字中了。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間詞話》)。王國維和劉勰一脈相承,帶有濃重道、釋、儒色彩的東方“出入說”一舉拆除西方“距離說”和“移情說”人為構築的藩籬,避免了兩個極端,它不但強調“入”,也強調了“出”——惟“入”,才有真情實感;惟“出”,方能看得透澈。“出”和“入”,“抽象”和“移情”是人類審美過程中缺一不可、互為底裏的兩個環節。

結論非常明顯,形而上學的、絕對意義上的東、西方人的美學類型劃分是不可能的,榮格的東方人當屬美學“抽象類型者”的說法有失偏頗,是他並沒整體把握東方哲學的真諦,依然被西方中心主義思想鉗製鬧出的一出小喜劇。而他的另一看法倒是很精辟的,他說:“在任何對於對象的欣賞和藝術創作中,移情和抽象兩種都是需要的,兩者都出現在每個人身上。”(《心理學與文學》第 228 頁)依此類推,在審美範疇中,劉勰既是是個抽象型者,又是個移情型者;東方人總體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