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叛逆者歸來
文章來源: 枯荷雨聲2008-04-27 16:55:46

  世間的道路無論多艱難險阻,都是原本就存在的,無論你知或者不知,它們都不會因你的存在而有何改變。而人的心,是變化莫測的,是世間所有可預測和不可預測中最氣象萬千的。瞬息之間,就可從天堂到地獄。所以,我也總不好在人心之間徘徊,我總也不敢過多涉足人海的你來我往。

  我習慣著一切平靜生活中最平靜的那種,與世無爭,獨立於世。我曾以為,我這樣的狀態該是這個時代最好的,因為話語的不能表達,那麽不做同流合汙的那個人,這該是一個願意用文字去記錄靈魂的人最好的一種方式吧。

  那日當我在夜色中艱難的行進,被擁堵的車輛層層阻隔,被那些刺眼的燈光照射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我少有的變得焦灼起來。這於我確實是少有的,對於一切世間存在的,我都是漫不經心的,甚至於我是毫不在意的。沒有一種傷害能在我的心間停留長久,也沒有一種哀傷能陪我度過漫漫長夜,在長久的生活折磨中,我已變得日益麻木,日益冷漠,曾柔軟敏銳的心益發堅硬而鈍澀。

  可是,我就要去見一個心儀許久的作家,如果說我對他是很了解的,那麽我必定是虛偽的,我沒有讀過他多少的作品,僅有的那些,也是我通過網絡搜索來的,我對於那些被禁語的人群總是充滿了好奇,何況他還是一個用文字表達的作家。我總以為,我們這個時代最悲哀的絕對不是我們沒有產生文學的大師,而是,我們並沒有多少機會真正敞開我們內心那些真摯的被禁錮中的表達。甚或,我們的一些真摯的表達是被某些原因塵封乃至從曆史上活生生刪除的,一些記憶便從這塊土地消失般,沒有多少蹤跡可尋。或許有些人是記得的,但是即便他們是記得的,也是不好大聲說出來的,隻是私底下的竊竊私語,隻是密友之間的相互一歎。而對於生活的絕大多數,這是模糊的,甚至空白的。有時我都以為,活著的大多數其實並不在意我們並不遠的曆史或者當下離自己並不近的生活的。

  見他之前,我曾無數次與人熱情地提及他的名字,而那些茫然的回答,叫我有種欲哭無淚的痛。便是這些與我一樣喜愛著文學的人都是如此,那麽還有多少的人能夠知道他。他們也不是不記得了,隻是猛然間說起這樣的一個名字總會有些茫然。他的文字確實離開我們太久了,是一個嬰兒到成人的時間。二十餘年,他從我們可以看見的文字世界神秘消失,對於我或者諸如我這樣對於那個年代的記憶並不深刻的人而言,他是從來沒有來過的。假如,我不是因為喜愛著那些隱秘中的文字,那麽他何時能走進我的閱讀世界,也變得那麽不可知來。

  如果按二十年前離開算起,那麽他無疑是我的長者,可是見到他,我是多麽的驚愕,他沒有我想象之中的蒼老,甚至我在搜索的資料中看見的那些照片都是做不得數的。我以為,我會看見一個狂人,一個桀驁不馴,形蕩不羈的男人。因為那些文字的衝擊力太強,絕非一個柔軟溫潤之人寫出來的,它們一定是被先狠狠揉捏,甚至是被虐待廝打之後,才被他重新排列組合出來給讀者的。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在他的文字中已經被極端的誇張,他對文字的苛索,幾乎叫人有些心驚膽戰。所以,我有些不信,這樣的一襲黑衣下依舊無法掩飾住的溫暖麵容,是屬於他的,那個銷聲匿跡了多年,還需要用各種化名才能把文字出版在國內的馬建。

  可是,真的是他,他衝我們走來,沒有一絲遲疑,並微笑著向我們每個人打招呼時,之前所有關於他的想象開始收縮,開始停滯,眼前鮮活的人,是比任何文字中的他真實與親切的。

  他是年輕的,這種年輕從他遠遠走來的輕健步伐就看出來了。可能,這種步伐的年輕,是與他不停的流浪密不可分的,一個永遠在行走中的人,如何能被歲月的塵垢層層堆積而負重前行。可是,他的相貌也是年輕的,50多歲的他,沒有給我攜來半個世紀的滄桑風雨,倒是那從頭到腳的藝術家的風範叫人不由心折幾分,散亂的頭發,有些沒有規矩,絲絲縷縷都散發狂野的氣息,不,應該是柔軟質地下的永不妥協。他有一雙很透徹清明的眼,這樣的眼睛,我曾經在另一個我所仰慕的詩人那裏看見過,他也是畫家,他的名字叫非馬。我有許多能寫能畫的朋友們,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特質,那就是都有一雙不染塵的眼睛,很純粹,很潔淨。

  文字影像之外的近距離真實,是可以把遙遠不可接觸的靈魂拉近的。所以當他說,一個真正有良知的作家是該在主流之外獨立的叛逆個體,該是所謂主流的反對者,不迎合任何潮流的需求時,我幾乎壓抑不住地,迫切地想告訴他,在我為廬隱而寫的文字中,這是我唯一宣揚的主題。可是,我還是靜靜坐在一隅,仔細端詳著他,仔細聆聽他的聲音。

  他那些流浪行走的故事,我早已經熟知,可是聽他親自談起,卻還是新奇。從《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蕩蕩》到《拉麵者》,我並沒有能閱讀完他所有的作品,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遺憾,對於許多喜歡著文學閱讀的人來說,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他都不是該錯過的一個作家。

  他用很平靜的聲音講述那許多許多年的往事時,沒有過多的語調上的跌宕起伏,一切都是平淡的,像在講述別人的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我早已經把這些講述與那些文字搭配調和在一起,逐漸清晰,清晰得仿佛自己也曾親曆。又逐漸的黏稠,粘稠得如若混沌的舊世紀,遙遠而神秘。

  其實,很多的東西我還是不明白,以我現有的閱曆和認知,這是頗有些難度的,或者說,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用短淺的閱讀時間去平衡那二三十年的溝壑。這太難了,就如我那小外甥女,是不能明白我聽著一些陳舊老調的歌曲會流淚般,我也不太明白什麽樣的吸引,能叫他一邊打工,一邊流浪,直到從北京的城中心到西藏的腹地,從一個文明的荒蠻到一個荒蠻的文明。這之間,他被警察數次追捕,也在荒漠之中被困三日,以喝自己的尿求生存。

  他是一個畫家,他可以用自己的一技之長,一路畫些招貼的廣告,賺足下一段行程的費用。有些人或許會豔羨,而我卻覺得辛酸,藝術被生存廉價的販賣,與文學被作為粉飾操縱的工具一樣,都是叫人難堪的。

  這個世界許多優秀的偉大的文學藝術家,都遭受過流亡流放與流浪,他們無法做到去迎合取悅那些掌控者話語權的主流,他們保持著獨立的人格與思想,他們表達與喊出的必定是有別於那些主流們所需要的聲音。他們寧肯赤身裸體被無情恥笑而奔跑於荒野,也不肯錦衣玉食去阿諛奉承而苟且於塵世。    

  如今他已經成為了代表這個世紀的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與“馬建”這個符號在國內被禁止的命運不同,可以自由飛往世界的各地,傳播他的思想,他的理念,可以輕鬆表達他的話語,他是一個掙脫了鎖鏈的人,他的作品在中國以外的許多國家受到了尊重遇重視,成為中文寫作者最重要的代表之一。這個世間可能存在很多荒誕與離奇,但是我以為所有的荒誕都比不得一個作家不能在自己的母語之國自由表達來得更叫人心尖泛冷。正如他對高行健在國內的種種解讀,他是那般的疑惑,不解於一個用母語寫作自己本土故事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何以被自己語係與文化體係內的大眾們所不屑與鄙夷。 

  是的,我也不解,當那麽多的人對卡夫卡,對昆德拉頂禮膜拜,並刻意模仿的時候,我們卻對於自己優秀的,獲得了世界上那麽多讚譽的作家們,並沒有多少崇敬與尊重。甚至我們寧肯把他們流放於我們的視野之外,屏蔽於我們的文學生活之內。我們總是把那些最優秀的人驅逐,而無視他們給我們帶來到那些新鮮的思想與表達。他的作品被禁止的時候,我還小,不過初中的模樣,1987年的《人民文學》第一第二期合刊上因為刊登了他的《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蕩蕩》而被勒令全國追封並銷毀,當時的主編劉心武也因此遭受了人生的一次轉折,他被停職檢查,而對該書的批判更是席卷全國的,從報紙到電視,他成了一場還未開始上演就被扼殺於搖籃的“政治事件”的主犯。那麽他從我的閱讀中消失,幾乎成了必然,那麽還有多少這樣消失的人呢?還需要我們費盡心力的去搜索,去挖掘,把那些隱秘中的曆史像出土的文物一樣重現於世。

  也許,文學在這個益發荒誕的年代變得無足輕重了,心靈的拷問已經被大多數的人所摒棄,原本人類最初是從物質的爭奪轉變到對精神的追求,現在仿佛又開始回到了最初。在紛繁的物質欲望中,一切與精神相關的藝術與文學都變成了點綴,變成了另一種物質形式的存在。

  他的文字與他的人一樣,都是時空錯亂而沒有條序的,他可以任意抽取時間中的一截,然後再抽取另一截,把它們強行平湊黏結在一起,容不得你覺得荒謬,容不得你提出質疑,在他來說,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毫不在乎我們的感受,是否能清理出一條可見可觸的脈絡。他就是天馬行空,漫無邊際的講述他腦袋中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他不理會你是否能讀懂,他把你從熟悉的現實場景猛然拋棄到完全陌生的遠古,然後讓你自己在那些字句鋪陳的故事中掙紮逃離,自生自滅。

  所以,坐在他的麵前,我還是止不住的迷離,無法把溫和善談的他,與那些文字完全重合。與那些驚怵文字帶來的驚濤駭浪相比,眼前的他無疑更像靜水流深。這也許就是閱讀他的文字與閱讀他的本人,都是相當有難度的,幸好,我們可以用來閱讀他的時間還很漫長,當我對於他的新作《北京植物人》充滿了期待的同時,我但願得一些被刻意刪除的曆史能重回人們的視野,忘記與記憶都該是每個人自由的選擇。

  當把你的尊敬給你的不同意見者或者敵人的時候,或許就是自由真正來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