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亡友“宏”與他美麗的妻子“華”
文章來源: 占波2020-09-12 14:10:30

一場轟然而來的事故奪去了宏與華的生命。到今天,整整二十八年過去了,想起來依然心痛不已。
  宏是我兒時的玩伴,小學的同班同學。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高鼻梁,額頭透著聰慧。宏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小楷,學習,體育,樣樣第一,學校的大隊委員。我們是一個課後學習小組的,他家的房子大,整整的一個院落,學習小組自然就落在他家。我們用的是南房的堂屋和西邊的偏房。記得堂屋正中掛著一幅齊白石日偽時期做的立軸 “一張破桌子,上麵一支點燃的蠟燭和一盞歪倒在桌上的油燈,燈油順著桌麵淌下來,桌上桌下幾隻吱吱叫的老鼠”。據說畫的寓意是針砭時政。這幅畫是宏的父親親自向齊白石淘換來的。宏父的毛筆字在京城小有名氣,顏體柳體都不錯,他曾親自教我們如何“懸腕做字”,寫起來整條手臂都在顫抖,真正的“力透紙背”,用“抓筆”寫“鬥”字更是他老人家的拿手好戲。宏從三歲練字,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不知抄了幾千遍。當時,每天兩篇小楷,大楷若幹是他必修的功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三字經我現在張口即出,得益於宏家的免費輔導。由於他家人的寬厚,這裏成了我們盡情遊戲,展現個性的天堂。在那限量供應物資的年代,宏的奶奶還會時常拿出一些小吃,讓我們解解饞。

   文化大革命宏的奶奶,母親相繼去世,整個家產被抄,據說是因為出身不好“資本家”。一大家子人,宏有兩個姐姐,四個弟弟,標準的“五龍二鳳”,擠在我們學習用的兩個房間。
   記得我們倆經常騎一輛日本大寬把的自行車,相互帶著到處遊逛。中學後,我們分的手,從北大荒返城再聚,有一次喝酒,宏對我在那個時期,在別人唯恐避之不及之時,能一如既往地找他玩兒,感慨萬分,那一次他喝醉了……
   在北大荒,我倆一個師,但不是一個團,完全斷了聯係。很多事都是學友再聚時聽說的。“宏”的身體本來就好,幹活不惜力氣,人又和善,樂於助人,很快贏得了大夥的尊重。兩次推薦上學,全連排名第一,卻因為“出身不好”被別人替換了。從此宏變得十分消沉,除了拚命幹活,就是看書,在曠野中沉思,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作為對宏上學的補償,宏成了康拜因手(聯合收割機)。
  華比宏大三歲,是老康拜因手,兩人分在一台車華是宏的師傅,都是北京人。 從檢修到調試,從行走到脫穀,華手把手地教宏。日出而作,日落而歸,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兩個人默默無語地工作著。善良的華用姐姐般的親情,母親一樣的關懷,滋潤著宏麻木的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整整兩年過去了。
   一個旭日東升的早晨,在夜班脫完大豆回營地的路上,當宏輕輕拉住華的手,急切地傾訴什麽時。華的雙眼盈出滾滾淚花,加大油門衝著太陽轟轟駛去,任憑淚水在凍得通紅的臉頰上流淌。能和宏一起開車,已經夠滿足了,華從未想過要在宏的心中占有位置,那天的太陽對華來講是格外的溫暖。
   當兩人關係公開時,全連的人都大吃一驚。華成了所有女青年的敵人。除年齡外,華的容貌在常人看來屬於“極醜”的,兩人是最不可能成為戀愛關係的一對。
    惡言,譏諷甚至是當麵的羞辱接踵而來,說華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是她勾引了宏。內心敏感脆弱的華,剛剛建立的自信沒有了,陷入了極度的惶恐與彷徨,她不想因為自己讓宏受一點兒委屈,可她又是如此的愛宏。內心的掙紮讓華迅速瘦了下來,開始躲著宏,怕見宏。終於在又一個日出的清晨,華來到水泡前,看著水中的自己,想著英俊的宏出現在自己影旁,“是的,我醜,我真的不配宏”。傷心的華向著水中的最愛撲了過去。
   當華醒來時已是第三天了,精神上與肉體上的傷害,讓華十分虛弱,身邊是她心愛的宏。
   華的自殺將宏徹底激怒了,溫文爾雅的宏像獅子一樣狂暴起來。他將華宿舍的女生通通趕了出去,因為人人都是傷害華的禍首。宏將自己的行李搬過來,守在昏迷的華身邊,不吃不喝不睡,為華去做一切所能想到的事情,不許任何人碰觸他心愛的華。整個連隊都被鎮住了,人們隻能默默地看著宏為華忙碌著。終於一個暗戀著宏的女孩憋不住了,大哭著跑向華投水的地方。最終還是沒有華的勇氣,訕訕地回來了。
   一切又回到了從前,隻是譏諷沒有了,羞辱沒有了,各種閑言碎語沒有了。有的,隻是女孩們對華真誠的祝福與羨慕。對一個用生命去捍衛尊嚴的女孩,除了尊敬與敬佩,你還會忍心再傷害她嗎?
    久違的笑臉重新回到宏的臉上,那個幽默活潑,才華橫溢的宏又回來了。在華能夠重新站立後,兩人到四十裏外的團部照了相。

隨著返城風的刮起,宏與華先後回到北京。在華滿心歡喜,挽著宏的胳膊去宏家認親時,又遭遇了難堪的尷尬。盡管宏家人早有心理準備,為了迎接華的到來,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一場認親宴吃得冷冷清清,敏感的華勉強支撐到席散,一出院門,哭嚎著消失在寒風裏……
   又是一個三天三夜,宏不吃不喝不睡,守在華家門口,凍得昏死過去。這一回是宏在床上華在地下。
   宏家人人避談此事,愛護弟弟的二姐,悄悄到華家攤牌,被宏推倒在地,至死也沒有原諒。 宏對著全家人惡狠狠地說 “我鄙視你們!”
   在宏的堅持與斷絕關係的威脅下,父親歎著氣拿出了戶口本。宏在廁所與南房之間的夾縫處,搭了一間小屋。在關掉外麵的清冷,回到獨有的二人世界時,小屋內洋溢著幸福與溫馨。 華的善良與勤勞很快贏得全家人的尊重,弟弟們逐漸開口叫嫂子,大姐每次回來都會與華嘮嘮家常,久不動筆的父親又開始研墨,隻是二姐始終不與華講話。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過去,宏與華都各自找到了工作。就在一對苦人終於可以舒心的時候,天大的災難發生了!
   宏以知識測驗全區第一的成績,被一家大的國營企業選中,負責倉庫的進出貨業務。在指揮叉車作業時,被另一輛叉車碰掉的高空重物砸在頭上,當場死亡。這時的華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噩耗傳來,作為宏的摯友,悲痛萬分,首先想到了華和宏的老父親,他們如何能挺得住。當我趕到宏家時,老父親已然被送到了醫院,宏的大姐和弟弟的一個女友陪坐在華的左右,華的家人還不知道情況。
   我看到的華臉色煞白卻沒有眼淚。想了一路的安慰話一句也說不上來,張了張嘴才要說些什麽,華和我對視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豁然頓悟:為了宏的孩子,華忍下了不能忍的巨痛,這是何等堅強的一個女人。華在我麵前真正的升華了,那是一張無比美麗聖潔的臉,那瞬間的對視,讓我看到一個美麗女人的心底,無悔無怨,接受命運賜予的一切。

   如果華的命運能夠如此安排,盡管淒美,我相信華會默默地承受,堅強地走下去。
   華的家人在得到消息後,把華接回了家,出於對華的愛護和將來的考慮,家人勸華把肚裏的孩子做掉。華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該吃吃該喝喝,隻是一個人安靜地待著。 華的家人急得團團轉,都認為華是悲痛得傻了。全家人商量著要給華想個辦法。
   一天,華感到腹部有些疼痛,去廁所蹲下,陰紅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胎兒死了。
  華的家人為了華的將來好,偷偷在食物裏放了終止妊娠的藥物。華知道了,沒哭也沒鬧,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整整三天三夜。
   這天, 華出來了,把家裏該洗的衣物洗了,把房間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晚上又做了一桌好菜。全家人都十分高興,認為華接受了現實,想通了。  

第二天,華不見了。
  第三天,在宏焚屍的火葬場,一處荒僻山坡的小樹上,人們找到了華,她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去見宏了,肚子裏帶著他們的孩子,胸口處放著她和宏僅有的合影,還有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那可能是華這輩子唯一收到的異性寫給她的文字。 “家裏反對這樁婚事,是因為他們對我好,他們不接受你,因為他們沒有看到你的心。請相信我的家人,相信你自己!”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可人們知道,那是宏寫給華的。
   華走得是那樣決絕那樣從容,走的那一刻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安寧,因為她知道,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團聚了。
   華的屍體發葬時,宏的家人全來了,望著安詳地躺在屍床上的兒媳婦,極度虛弱的宏父拉著兒媳的手,慢慢地跪了下來,宏的家人全都跪了下來,哭得最慘烈的是宏的二姐。 

 每當想起與宏的交往,想起與華那短暫的對視,想起鬢發斑白的宏父默默流淌的兩行清淚,心中就會充滿嗚咽,久久不能自拔……
   宏是我見到的最具男兒氣的男人,華是我遇到的最美麗的女孩兒。

僅以此文,祝我的好友在不受打攪的天國裏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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