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遇羅克在獄中
張郎郎
一、
一九七零年二月九日,我和其他幾十人被戴上手銬腳鐐。那是十幾斤重的大黑鐵
環,像李玉和當年用的一樣,是專門用在死刑犯身上的。我們舉手投足,全“嘩嘩
”地響。
我們趟著鐵鐐,很有點悲壯的勁頭。自然想起“帶鐐長街行”的歌,然而那是夜
半時分,是在北京看守所院內,連“告別眾鄉親”的場麵都沒有。跌跌撞撞地走到
二十三筒、二十四筒小院。犯人們管這兒叫“槍號”,官稱“死刑號”。
每個人被關進一個木頭盒子一樣的單人牢房,我坐下來喘著,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每個犯人各就各位之後,管理員開始逐個打開門,一一登記犯人的姓名、年齡。
剛剛關上我的房門,就聽見走廊另一頭有個犯人喊報告。管理員過去打開他的房門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報告管理員,我要見軍代表。上一批的幾十個人都去見馬
克思了,隻剩下我一個了。因為我有重大案情要細細交待,可沒什麽人提訊我,我
怎麽交待啊?”
話音未落,門“碰”的一聲又關上了。我聽見了,那是遇羅克!還是那股嘲弄的
腔調,還是那種冷靜裏的辛辣,柔裏帶剛。他在這樣的最後關頭,頭腦還是那麽理
智,那麽機智。他是通過這個方式,讓新來的人明白形勢嚴重的程度,讓我們做好
犧牲的心理準備。同時,也表現出他對生命的強烈追求,要想一切辦法延緩屠刀下
落的速度。
一九七零年三月五日,他和許多人一起被拉走了。他們走了以後,走廊裏死一樣
地寂靜。我們知道又是一場宣判大會。我預感到遇羅克再也不會回來了。
二、
他是想用假裝交待材料的辦法,來拖延時間。為什麽當局沒有上當呢?我想:遇
羅克和他們已經鬥智了兩年多了,互相之間已經太了解了,他們不會再上當的。
遇羅克的預審員外號叫丁大個兒,丁大個兒讓遇羅克氣瘋了,見人就說:“遇羅
克是個花崗岩腦瓜兒的獄油子!”
獄油子嗎?他是也不是。
在當局眼裏,他確是個獄油子,簡直是個訟棍。
他了解中共的各種法令、規定、條例,往往能找出預審員的違法、違章的破綻,
還能找到自己解脫的漏洞。他還知道中共審訊的各種方式、手段和不成文的各種程
序,他甚至知道預審員們的姓名和背景,以及他們的性格、脾氣。
每個犯人提訊回來,總要向他請教。他曾詳細地盤問所有審訊的細節:“是誰問
?問了什麽?怎麽問的?別人怎麽插話?誰發脾氣,誰又打圓場?什麽地方狠追不
放?什麽地方又假裝糊塗放過然後突然放回馬槍?”
他了解後細細靜想,然後分解揉碎了釋解給犯人們聽,告訴他們:“這會兒是展
開階段,你就盡量往遠處說,往沒邊的地方說。”“這會兒你的問題,他們準備收
口定案了。那是關門叫吃鐵門栓。你要成心讓他逮個耗子,一點兒什麽不給那不行
,他們沒那麽傻。”告訴你如何應付下一次提訊。
他成了號裏的宋士傑,犯人裏的免費律師。
三、
我第一次見到遇羅克,是在一九六八年十一月,我調號正好調到了他同一個牢房
。那是在北京看守所,半步橋院裏著名的那座K字樓。
他以略帶嘲弄的笑容,向我這樣自我介紹:“我姓遇,愚公移山愚字去電下麵的
心字,再加個走字。羅霄山脈(羅霄山是井崗山根據地之所在)的羅,克服困難的
克字。”
說完又微微一笑。他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第一印象。我佩服那些在地獄中仍不喪失
微笑功能的人。
雖然他微駝著背,戴著深度近視眼鏡,頭發有些過早禿頂,完全是個書生模樣。
腦瓜其大無比,向斜後方豎過去,落個“冬瓜腦殼”的美稱。
每天早晨起來,他還一本正經做廣播操,長手長腿和大螳螂似的,動作可笑無比
。別人笑他,他也一塊笑。滿身學生腔兒。可是他和一般書生不同,他好搖頭晃腦
地哼些詩文。他最愛念鄧拓的兩句詩:“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彎處血斑斑!”
四、
許多犯人,尤其是在外麵當幹部的犯人,會覺得遇羅克太尖酸刻薄。在獄中管學
習的犯人官稱“學習號”,我們的學習號叫李考良。遇羅克就說:“李是李承晚的
李,烤白薯的烤,涼半截的涼。”那李考良正經不起來,急不得惱不得。
當我們背誦“老三篇”之後,又學“將革命進行到底”,直念到疲憊不堪、頭昏
腦漲了。遇羅克這會兒會突然出奇製勝,激起眾人的好奇,說幾句招人興奮的話。
他發言了,慢條斯理。
“我想,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滿屋子頓時靜下來,全愣了。幾個積極份子像是突然見到狡兔的獵犬,省過悶來
立刻跳將起來。爭先恐後,七嘴八舌:
“什麽?凡是存在的全部合理!那麽蔣介石存在,他合理麽?劉少奇存在,他也
合理嗎?……”
遇羅克一點不著急,繼續微笑著焉焉地拱火:
“你們仔細想想,要是沒有存在的理由,他們能存在麽?”
等批判者的話一級級上綱,到了相當尖銳的時候,他突然做“正色”狀,說:
“你們先別忙著批判,這句話可不是我發明的,那是馬克思經典著作中論述的!
”
看著那些積極分子們瞠目結舌的樣子,他又嘲弄地笑了起來。開這種玩笑,在這
個地方,可真得有膽!
五、
他在和人們單獨聊天的時候,卻很少笑。他把別人用來打發時間的聊天,當成一
種學習、求知的手段。
他常說:每個人對某一種事物總會“門清兒”,所以,任何人都會在某方麵比我
知道的多。
一天,一位工人對我說:“別把什麽都告訴他,他在不知道你的底之前,對你感
興趣的不得了。等他把你肚子裏的玩意兒掏幹淨了,就不愛理你了。”
也許,他有時是這樣,也許他不知道或不在乎這也會得罪人。他隻關心自己積累
了些什麽,隻想應該找一切機會多學點東西。好在我並不在乎別人重視不重視我,
我也渴望得到交流。於是,我和他訂下合同:每天休息時間,每人選擇一個自己最
熟悉的題目,輪流講給對方聽。我給他講的是“西洋近現代美術史”,他給我講的
是“世界電影現狀”。他講得那麽內行,術語和統計數字運用自如,我真以為他曾
是一個電影資料工作者。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在另一間別的牢房裏,剛剛從別人那
販來的。他通過給我講來複習這部份知識。我的天,他真的會利用別人的時間。好
在我也不吃虧,那合情合理,是平等交易。我從他那兒又學了一招。
六、
其實,他也喜歡宣講。他主動要宣講的時候,就不在乎合同不合同了。在我們號
的幾個年輕人要求下,他以講辯證法為題,開了“形式邏輯”的課程。幾個小青年
學得非常入迷。可是,或由於基礎的原因,他們往往聽不明白遇羅克的講述。他轉
過頭來問我學過沒有?我說:“在大學我學理論,這些我全懂。”他又興趣很濃地
追問起我來,我對這套沒什麽興趣,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對著。他胸無城府地直接了
當地說:
“不行,你看遠了。你得下點功夫好好學。學哲學不但是對客觀世界了解的過程
,也是對自己思維進行整理的過程;學哲學可以深化你的思想,使你思考問題更加
科學化、條理化。形式邏輯尤其重要!”
我說:“我不是個純理性化的人,而且我嫌古典哲學太晦澀、太複雜,我寧願看
些現代哲學。而現代哲學不同些,並不一定要用形式邏輯作為骨架。讓·保爾,沙
特和黑格爾是有極大區別的。”
他聽了以後很不以為然,後來他真的生氣了,說:“黑格爾的辯證法不但是正確
的,而且是神聖的,無與倫比的。沙特之類根本算不上什麽哲學家。全是無病呻吟
。而你居然會喜歡沙特,真是吃飽了沒事幹……”
他說了許多過火的話,我真一點兒也沒生氣。他至少有一個理想的投射點,他對
自己的信仰十分認真。我還是佩服和羨慕這樣的人。隻有有這種精神的人,才能徹
底,才能深鑽下去。
七、
一天,遇羅克從同屋另一個老犯人那裏借來了延安版本的《毛澤東選集》,拿它
和文化大革命出版的版本對照來讀。讀得很認真,每篇都一字一句地校對。時而若
有所得地點點頭,時而又掩卷而笑----那是他習慣的嘲弄的笑容。
後來,那個老頭受到了政府的警告,不敢再把他那套舊版的“毛選”借給遇羅克
看了。遇羅克若有所失,常常歎息。他悄悄對我說:“出獄之後,我一定找齊各種
版本,對照來看,那才真有意思。”他說的時候,兩眼放光,像是饞孩子見到巧克
力。我卻不明白怎麽會那麽有意思。
他後來對我說:
“他們在理論上是非常混亂的,是反馬克思主義的。要使人民有一個強大的思想
武器,才能戰勝他們。而這唯一的武器,就是馬克思主義本身!”說完還用力點兩
下頭,嘴角又露出滿意的笑容。
八、
每天早上,放茅的時候,他總是擠到廁所唯一的窗口邊,向外貪婪地看著。我們
隻有這個窗口可以看得見外麵的樹和院子。牢房的窗子是漆成白色的了。根本不透
明。
那回我們倆正好站在一起,窗外的樹枝剛剛冒出嫩綠的春芽。他伸出手去,想摘
回一枝春芽。我也伸出手,可惜鐵欄擋住了我們的身體,無法鉤到那個樹枝。
他突然笑了,說:“我的手出獄了,我的手自由了。”我也揮著自己的手說:“
我也自由了!”
每早吃完飯,他都會向管理員要紙和筆。在牢房裏是不允許有紙筆的。他說:要
寫思想匯報。因為他是重要的思想犯,所以每天都會給他。他就用這個方便,乘機
寫下自己想要寫的東西,寫好以後藏起來。
我們倆曾利用這個機會,編寫了一本“中國古詩集”。從屈原的“漁父”到譚嗣
同的“絕命詩”,凡是能回憶起來的,都一一盡入其中。幾個月下來,數數也有三
五百首了。
他比我記憶力好,多一半是他背出來的。
星期天,我們利用縫補的機會,拿針線裝訂起來。許多人都偷偷借去傳抄,默默
地念著、背著。牢房灰色的水泥牆上,似乎隱隱浮現出大漠孤煙、長溝流月的景色
,那真是一種良性自我解脫方式。一種個人的小小奢侈。
我把自己那本塞到棉衣的棉花套裏。心想將來有機會能帶出監獄,也算是一種紀
念。可惜在搜檢牢房時,竟然被搜走了。我明白:告密者常在。
晚飯後,我們經常在一起議論詩詞。我對新詩比較感興趣,他卻鼓勵我寫舊體詩
。他認為中國傳統的東西有許多特有的內涵,特有的韻味。隻有有了中國文化的根
底才能真正理解、體會,也隻有用這種形式才能表達中國特殊的感受和情緒。
他微笑對我說,一首盛傳是乾隆所作的“登香山”,那正是遇羅克所填的詞。詞
的最後兩句是:
“來路崎嶇征路長,哪堪回首眺望。”
他讀完後,有些傷感地望著傍晚的天空----鐵窗外的一角火燒雲。
那時候,在他的鼓勵下,我也學著寫了些舊體詩詞,請他指點。有時,我們貼坐
在牆根兒,用塊方格手帕當棋盤,一人手裏拿一張廢紙或手紙,兩種顏色的紙。用
那當棋子,每走一步,就撕下一小塊紙。隊長來查號了,我們不慌不忙把手絹一折
,往兜裏一揣。我們把那叫做“隱形圍棋”。我不願意和他下象棋。他仗著記性好,
胡走一氣,一會兒就把你繞暈了。他似乎腦瓜裏有個電腦儲存係統,還裝了一腦子
棋譜。別說“桔中秘”、“梅花譜”,那麽一本不大有人知道的書,他多能頭頭是
道給你聊半天。真不知他那腦袋怎麽長的!
九、
或許由於他特別自信,所以他的招牌表情總是在嘴角掛著那麽一絲玩世不恭的微
笑,似乎嘲諷著一切,七個不吝,八個不在乎。
但是,也有愁悶的時候。一到那時候,他總是向我說起他的家,自己的童年。他
很愛自己的弟弟、妹妹。提起遇羅文,他總說:“他比我腦子清楚,比我認真。”
提起遇羅錦,總是說:“我們家那個小姑娘”。
平時,他很少哼歌。可一說到童年,他曾一本正經地唱起一首蘇聯歌曲:
“斯大林率領我們前進,大元帥號召我們去鬥爭……”
他唱得很雄壯、很投入,唱完後自嘲地笑笑。告訴我說:“那是在少年宮學的,
當時和合唱隊一起唱這支歌參加歌詠比賽。還得了獎。”他一回憶起這些,回憶起
小時候,家中種的各種花卉。回憶起和弟妹們一起玩“官兵拿賊”……似乎,他曾
有過一個金色的童年。
他突然問我:“你會唱列寧最喜歡的那支歌《光榮犧牲》嗎?”
“會。”
“教我唱吧,我一直想學這支歌。”
我倆在黃昏的暮色裏,站在炕板上,望著窗外朦朧的餘輝,那麵刮著的微風是自
由的。而我們卻要二十個人擠在這二十平方米的牢房之中。
“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你光榮的生命犧牲。
在我們艱苦的鬥爭中,你英勇地拋棄頭顱……”
他唱得很認真,很動心,歌聲那麽沉重,牢房裏的人都不作聲,默默地聽著聽著
……一個老頭終於忍不住了,說:“你們別唱了好不好?已經夠難受的了,還唱這
麽悲慘的歌!”
遇羅克停了下來,回頭看看老頭兒哭了:
“這支歌一點也不悲慘啊!”
“算了,我們不唱了。”
我們坐下來。那時候,遇羅克還戴著手銬。每次吃飯之後,血管一脹就很難受,
他總是想找些輕鬆的話題和我談談,借以分散注意力。我也講給他我自己家,我的
經曆,我的兄弟姐妹,講完了,我就說:
“我知道,這一切都一切不複返了。”
“對,將來的生活,無論什麽樣子,過去的一切是永遠不會再有了。可是你怎麽
知道:將來就不會比過去更好呢?”他說完,又微笑著悄悄地哼起那支剛剛學會的
歌。
十、
他入獄的直接原因,就是那篇著名的文章“出身論”。
一天我們議論起:什麽樣的作為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什麽才是有對曆史起推動作
用的?什麽才是值得去犧牲的?
我認為自己入獄就不值得,純粹是個曆史誤會。我根本不懂什麽政治,更不是什
麽政治家。隻是因為自己太熱情、太衝動、太好抱打不平。結果,糊裏糊塗卷入政
治旋渦,極其荒唐地變成了個政治犯關在這裏。
遇羅克想了想,說:“我值得。”
我望望他,他直視著我----在這一點上,他比我要自信得多。
“你不可能理解我們的心情。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一直沒有和你們一樣
擁有同等的政治權利和生活權利。所以,即使在我們有機會說話的時候,我們也往
往會出現先天性的自卑感----一種政治上的軟骨病。因此,我們這些人很難勇敢地
團結起來奮勇前進,形成一股政治力量,去爭取自身應有的權利。這次,‘出身論
’的發表,也許是我們這類青年所能發出的最強音了。它甚至比我想像的還要強些
。我很有滿足感,我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過了會兒,他又笑了,說:
“我本來一直想:什麽時候才有機會,能和一個‘出身好的’青年,在相等的條
件下較量較量。你來那天,我認為機會來了。我想,在監獄裏把你整苦,讓你知道
知道我們這些人的厲害。但是,你來以後,慢慢了解你了,發現其實我們有許多共
同的感覺,共同的語言。慢慢打消了當初的念頭。”
我說:“‘血統論’肯定錯了。‘出身論’也免不了偏激。其實沒住監獄前,認
為:警察都是好人,犯人都是壞人。剛住監獄那會兒認為:警察全是壞人,犯人全
是好人。”
“現在明白了:警察也有好人,犯人也有壞人。社會上一個人的角色是各種偶然
、必然因素互動的結果,而當好人還是壞人,是自己選擇的結果。”
遇羅克不置可否的,微微笑著。他和我的確不一樣。他是一個鬥士。生活一直把
他放逆流中,一直放在必須鬥爭的環境中。他必須成為鬥士。況且,他長期生活在
底層,他有許多真正肝膽相照的朋友,這就是友誼在中國的含意:疾風勁草,兩肋
插刀。
在監獄裏,許多蠻不講理的小偷、流氓,橫行霸道、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一
聽說他是遇羅克,馬上肅然起敬。因為,他是“出身論”的作者,因為他是第一個
公開站出來替這個時代被侮辱、被損害的“賊民”大聲疾呼的人!他是一個勇士,
而且是一個聰明、冷靜的勇士,選擇一個時代的轉折點,利用稍縱即逝的機會,關
鍵的時刻打出了有力的一擊。
十一、
當他聽我給他背誦一封著名的信件時,他至少安靜與耐心地聽完。那是《牛虻》
一書中亞瑟寫給瓊瑪的信:
“明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就要被槍斃了。換句話說:雜耍要收場了。
……”
我知道,他雖然讀過許多外國名著,可他在文學藝術方麵,還是偏重於“國粹”
。他在入獄前後寫了不少視死如歸的詩。他對自己的選擇,非常執著,忠誠自己的
事業和信念。
其實,他和我關在同一監號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真會被槍斃。他告訴我許多
審訊員和他之間智鬥的故事。
這方麵他很獨特,雖然有書呆子一麵,卻又能洞悉社會,知道世態炎涼,了解人
生與人性。這也許由於中學畢業後,不讓他考大學,他一直生活在底層,幹過千奇
百怪的各行各業。他管過公共電話、種過草莓……據他說每幾個月就轉一回行。他
不像別人那樣:讓預審員一拘一嚇就麻了爪兒了,不知所措,胡說八道。他也不像
我那樣,是自己說過的話,就無可改變了,隻能老實承認,自己硬不承認,心裏覺
得別扭。
遇羅克把審訊當做一種訓練,一種遊戲,始終站在主動的地位。他從容瀟灑、軟
硬不吃,對預審員那套忽而一驚一乍,忽而暖風細雨的把戲早就了如指掌。
預審員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就幹脆用公布證據的辦法。預審員向遇羅克展示出遇
羅克自己親筆寫的文章摘要,和在“毛選”書頁天地空白中的評語,問道:
“這是不是你寫的反毛澤東思想的話?”
遇羅克還是一聲不吭,臉上毫無表情。預審員追問: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我不想回答”,遇羅克清清楚楚地說。沒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蹲過監獄的人
,不會明白,這種“頂牛”,是多大的道德勇氣。
最後,又提訊過遇羅克,審訊室裏坐了二十幾個人。主審說:
“遇羅克,你的態度極端惡劣,今天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否則你就自取滅亡了
。”
遇羅克一臉天真地望著他們,說:
“我不明白你們說什麽呢?”
“別廢話!好了,不和你耽誤時間了。你想想吧,還有什麽話想和你家裏說,五
分鍾以後告訴我們。”
說完,所有的預審員,全部陸續退場。隻留下法警和遇羅克。五分鍾以後,預審
員又陸續回來了。
主審很得意地慢慢地說:
“遇羅克,最後還想給家裏留什麽話,說吧。”
遇羅克慢慢抬起頭,說:“我想要一支牙膏。”
主審氣得臉當時青了。吼著說:
“遇羅克,你行!回去吧,好好等著吧!”
遇羅克微笑著,弓著背慢慢走回來了。
十二、
他確實是個獄油子,他清楚牢房中每個人的思想狀況、家庭背景和心理狀態。他
知道哪些人是出賣靈魂的走狗。哪些人急於立功贖罪。他利用這些人之間的矛盾,
聲東擊西,煽風點火,把我們號二十多人搞得亂七八糟,天昏地暗。
我往往不明白,他幹嗎要把牢房裏搞得這麽複雜。本來心情就不好,還折騰幹嘛
?他笑笑說:
“如果,咱們號很平靜。我們每天連聊天的可能性都沒有了,我們的一言一行都
會被匯報上去。所以,索性把牢裏搞得大亂,二十幾個人的矛盾,誰也搞不清誰是
誰非。我幫他們製造了幾個反革命集團了,他們互相咬著沒完。我的言行就沒人注
意了。再說這也是政治鬥爭的縮影,可以乘機練練手。”
他的確很成功,那些積極份子天天在努力羅織別人組織反革命集團的資料。我們
就乘機自己聊天,談詩論畫,以逸待勞。
十三、
他也不是獄油子。他從來不為多吃一口窩頭、多喝一口白菜湯而陷害別人,更不
會在當局謊言的“感招”之下,見利忘義、落井下石。他也不會在老弱病殘的犯人
身上踩兩腳,以示自己手狠心黑,借此鎮唬其他犯人。
凡是一切獄油子卑劣、陰險的迫害其他犯人手段,他從來不會用。他最多玩玩政
治權術,治治那些有“狗病”的犯人。
他是為下不為上。因此,丁大個兒之流對他恨之入骨。
十四、
柴玲最近說:她喜歡的詩是北島的“悼遇羅克”。胡平在答競選問題時說:最尊
敬的人是遇羅克。
我想:遇羅克確實給我們很深的影響,不是那表麵的轟動的影響。而是慢慢地深
深地在我們心底的深層結構留下了磨不去的記印。
我想起他,總是聽到他那嘲弄似的笑聲。我不知道,人是否有靈魂。或許有:不
然,他怎麽老是讓我們無法不去懷念他。
遇羅克,接著笑吧……。
http://www.xys.org/xys/ebooks/others/history/contemporary/culture_revolution/zhanglanglang_yuluoke.t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