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一艘船上,33名船員陷入一連串血案,隻有11人生還。
2015年底,“魯榮漁2682”號案件中,刑期最短的一名船員出獄。今年,另一名船員也將刑滿。雖然這起慘案已過去近五年時間,但每次有新情況出現,都會引起社會關注,重新將人們拉回到那艘漂浮在太平洋的漁船上。案件塵埃落定,而人們心中的巨大疑問仍在——到底是什麽,讓彼此熟悉的人互相殺戮?極端境遇下,人類的倫理與良知如何延續閃光?帶著諸多疑問,本刊特約記者深入多地,與案件不同相關者接觸、深談,並且拿到了詳細的案件卷宗,試圖複盤整個悲劇,繼續追問。
中國人講善惡相生,西方人說“每一朵烏雲,都有一道金邊”。但人類應該有品質與能力給出自己的選擇,不讓人性之惡如脫韁野馬,奔向毀滅。
山東一艘漁船在風浪中行駛(新華社 圖)
山東榮成,石島。
乘坐唯一一趟公交車到達終點站,從寫著“鑫發集團”四個大字、有保安值守的路口往裏走,便是鑫發公司的專用碼頭。
初春時節,海邊無遮無攔,凜冽的寒風從海麵上撲過來,針尖一樣紮在臉上,睜不開眼睛。
一眼看過去,碼頭上停靠的漁船,以“魯”字開頭的最多。我在港內擁擠不堪的漁船中尋找“魯榮漁2682”號,最後隻找到了它的姊妹船“魯榮漁2681”號。
“魯榮漁2682”號去了哪裏?莫非它帶著22條冤魂又出海了?
五年多前的一個冬日,“魯榮漁2682”號從這裏啟航,駛向遙遠的南太平洋。33名船員帶著淘金夢,踏上血腥的航程。
>>>>“黃金船”
在此次遠洋前,農民劉貴奪僅有兩天的出海經曆。
2010年12月28日,長36.98米、寬7米的“魯榮漁2682”號,停在劉貴奪和其他船員麵前。
此時,位於山東半島東北的榮成已在零度以下,隨時可能被大雪覆蓋,“魯榮漁2682號”必須趕在這之前出發。
出發前一天,邊防人員登船檢查,但直到此時,“魯榮漁2682”號還有19名船員沒有辦理海員證。鑫發公司先讓他們下船,從其他船上“借來”19名有海員證的船員頂替。欺騙過關後,“魯榮漁2682”號駛出鑫發碼頭,停在不遠的海麵上,公司派船把沒有海員證的19人送到船上,再把借來的船員換走。
隨後,“魯榮漁2682”號與本公司另外三艘漁船啟航。在韓國釜山加油後,四艘漁船從日本南部的大隅海峽駛入茫茫太平洋。
遠離陸地,船被海水緊緊圍住,成了一個密封的小社會。
33名船員中,職務船員8人,普通船員25人。
船長李承權,大連人,船上的職務船員多是他找來的,加上普通船員,共有17名遼寧人。劉貴奪也遇到了老鄉,連他在內,共有5名黑龍江人。其他船員中,5人來自內蒙古,4人來自吉林,還有貴州和安徽籍各1人。
25名普通船員大部分沒有出過海,有些甚至不會遊泳。他們對大海乃至海上生活一無所知,唯一在乎的是公司承諾的每年4.5萬元的保底收入。
船員們與公司簽訂了期限兩年的合同。兩年內,船一直在海上作業,中途不靠岸。兩年後回到出發地,每個船員將得到最少9萬元的報酬,對於這些窮苦的農民來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鑫發公司也期待這趟遠洋。上世紀九十年代後,中國遠洋“魷釣”競爭越來越激烈,魷釣漁船由最初的2艘猛增為近500艘。一開始,捕撈還集中在距中國較近的北太平洋魷魚漁場。但隨著漁船增加,加之中日漁業協定生效等因素,產量難保,漁業公司便將船頭指向更遙遠的東南太平洋與西南大西洋,甚至遠到位於南半球的秘魯漁場一帶。
魷魚被船員捕撈上來,帶回國製成魷魚絲、魷魚串,嚐鮮的國人越來越多。據測算,一艘魷釣漁船年捕撈量可達2000噸,扣除所有成本後,年利稅將超過500萬元,這還是幾年前的數字。魷釣船,就是海上黃金船。
>>>>導火索
1945年,美國船員在秘魯海域釣的魷魚,大小在1.8—2.7米,均重54公斤(@視覺中國)
在經曆了好奇、暈船、劇烈嘔吐到逐漸適應的整個過程後,“魯榮漁2682”號上的生活漸漸平靜下來。
2011年3月1日,經過長達兩個月的漫長航程,“魯榮漁2682”號到達秘魯附近的東南太平洋。
作為全球四大漁場之一的秘魯漁場,魷魚比成年人的個頭還大,動輒上百公斤。魷魚喜光,夜晚,魷釣船四周掛起數盞2000瓦的強光燈,50米的水下照得通體透明,魷魚趨光而來。
之所以稱作“魷釣船”,真是釣魚,不是張網捕魚;釣魚時不用魚餌,直接把帶著鉤子的魚線投入幾十米深的海裏,魷魚願者上鉤。
但這一趟,漁船的捕撈量並不理想。在秘魯沿海作業一個半月後,經公司同意,“魯榮漁2682”號與“鑫發9”號等漁船轉向智利海域。
平靜的日子沒維持多久,船員黃金波、嶽朋先後鬧情緒,提出回國。
“黃金波曾向我提出過回國的想法,我問他原因,他說自己釣不到魚,很上火。”船長李承權說,“我勸過他,讓他安心釣魚,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就又開始釣魚了,從此再也沒有向我提起過回國的想法。”
李承權的說法大致得到了黃金波的印證。
但劉貴奪卻是另一種說法:“釣魚我總是排在前五名,後來算了算,一共五個月,我能掙五千元左右。每天最少工作十八個小時,感覺非常累,船員都有意見,黃金波和劉成建身體有病,要回去。公司說可以回去,但最少要在船上呆一年多,船長還說,不死不能回去……”
不久,黃金波在釣魚時暈倒,他和嶽朋兩人躺進宿舍,每天隻吃一頓飯。李承權打電話給公司,停發了兩人每月1000元的工資。
不滿情緒開始在船員中發酵,焦點是保底4.5萬元究竟有沒有保障。
直到此時,這些對法律一竅不通的船員才想起上船前簽的那份合同。
奇怪的是,他們與鑫發公司簽訂的合同有兩份,一份的開頭很詳細,包括甲方全稱“榮成鑫發水產食品有限公司”、所在地址、乙方姓名、身份證號碼、居住地址等。落款蓋有甲方的公章,有甲方代表、副總經理王智勇的簽名以及乙方的簽名,時間是2010年12月6日。
另一份合同的開頭隻有乙方的名字,其他全部空白;落款處的公章內容為“榮成市鑫發漁業有限公司”和甲方代表王智勇以及乙方的簽名,時間同樣是12月6日。一部分合同上居然還蓋著“榮成鑫發水產食品有限公司”和“榮成市鑫發漁業有限公司”兩個公章。
讓船員們耿耿於懷的保底收入4.5萬元在合同的第二條:“乙方自出海到東南太平洋漁場進行魷釣生產期間的保底收入人民幣45000元/年(包括附件所示年工資、獎金、社保等)。月工資在月末由公司匯入乙方提供的指定賬戶或乙方指定的個人領取,收款費用由個人承擔,餘下獎金、社保等合同期滿一次性付清……”
何為保底收入?在何種條件下才能拿到保底收入?合同上並沒有約定。
“我們問船長,能不能拿到保底收入,船長說不是保底收入,是按產量發工資的。每斤給我們提兩毛錢,每噸就是400元。”船員黃金波說,“大家按照自己的產量算了一下,發現根本完不成,每年就到不了45000元,船員都感覺被騙了。”
按這個解釋,船員的收入隻有每月底薪1000元,外加釣魚提成,根本不存在保底收入。
釣不到魚還有4.5萬元,釣到魚了可能拿不到4.5萬元,這種類似“第二十二條軍規”的邏輯激怒了船員。不滿情緒開始在“魯榮漁2682”號上蔓延。
同時,勞累也加劇了憤怒。
“船員16時許起床,先把冷凍的魚裝袋入庫,17時許吃完飯後開始幹活,一個通宵,第二天上午8、9點鍾收工吃飯,10點鍾左右睡覺。”船長李承權說,“釣魷魚的活挺累的,我們的船作業三個半月左右,共釣魷魚400噸,平均每名船員釣了13噸左右,人均提成5000多元,加上基本工資,船員每月的工資不到3000元。”
>>>>奪船
劉貴奪後來承認,在動手劫船前一個月,他們就在悄悄籌劃,私下聯絡船員,確認哪些人能夠跟他們一起幹。
“我們商量控製船長,當時想大副付義忠,大車(輪機長)溫鬥他們可能反抗。”後來的行動總指揮劉貴奪說,“我們想把船長挾持,刀架他脖子上,他們肯定就不敢反抗了。”
他們的目標是,回國。
按劉貴奪的說法,劫船回國的想法是內蒙古籍船員包德格吉日胡最先提出的。“內蒙古的5名船員,除了黃金波,其他人都聽我的。”包德說。
經過秘密聯絡,劉貴奪和包德算了一下,支持他們行動的船員有13人,勝算較大。
2011年6月16日(智利時間)下午,公司聯絡的一艘油船給“魯榮漁2682”號加油45噸,船上的總油量達70噸,足夠回國。
劉貴奪與包德決定當晚“動手”。
兩人分頭做“戰前緊急動員”,將行動計劃通知到每個參與者。劉貴奪給黃金波布置的任務包括:動手前把廚房的菜刀藏起來;準備辣椒水和麵粉對付反抗的人;關掉駕駛室窗子,防止其他人聽到。
當晚11點半,劉貴奪和包德率領黃金波、戴福順、劉成建、雙喜、王鵬,持刀進入最上層的舵樓——駕駛室,包寶成、丁玉民、薑曉龍、梅林盛把守通向舵樓的樓梯,擔負狙擊任務,確保劉貴奪他們能順利控製船長。
此刻,李承權正在船長室休息。船長室與駕駛室相通,是船長和大副付義忠的宿舍。
劉貴奪、包德、劉成建三人持刀闖進船長室,劉貴奪把李承權從床上拽起來,讓他起錨回國。
李不同意,劉貴奪朝他左大腿捅了一刀,接著包德用鐵棍朝他左太陽穴打去,李承權倒在床上,劉貴奪讓船員雙喜和戴福順把船長綁上。大副付義忠進入船長室,也被七手八腳綁了起來。
雖然做好了應對反抗的準備,但沒想到真會有人反抗。
夥食長夏琦勇發現舵樓出事了,想上去,被薑曉龍、劉成建和黃金波攔祝
“讓你下去就下去,沒你什麽事。”劉成建比劃著刀說。
“夏琦勇不聽,用手把我拿刀的手撥開,我們就撕扯開了,”薑曉龍說,“我用刀捅夏琦勇。他就往舵樓左後邊油桶方向跑,跑到油桶跟前摔倒了。”薑曉龍跑過去,繼續下手。“第一刀沒紮進去,夏琦勇用雙手抓住刀刃,我們兩人就在這裏搶刀。”
這時,劉貴奪跑過來。“我上去捅夏琦勇左腿一刀,捅雨褲上了,又捅屁股下邊,他受傷了。薑曉龍拿刀朝夏琦勇胸前捅。”劉貴奪說,“我大喊劉成建把他腿打折了,也是為了嚇唬大家,劉成建就打了他一棍”。
身受重傷的夏琦勇躺在走廊上呻吟,他看著薑曉龍說:“我對你不錯。”
過了一會,薑曉龍感覺夏琦勇死了,叫雙喜過來,“和我把老夏扔下去”——薑曉龍後來回憶這個場景時,稱夏琦勇為老夏。“第一次還沒有扔下去,老夏掉到一層甲板走廊上,然後我和雙喜,劉成建三人下去把老夏扔到海裏。”
夏琦勇死後,大車溫鬥用繃帶給船長李承權的傷口做了簡單包紮,劉貴奪讓包德和薑曉龍把他抬到駕駛室,設定回國的衛星導航路線。這時,李承權才發現,船上的對講機和衛星電話都被關閉,用於遠程通訊的單頻對講機話筒被拆掉。
“魯榮漁2682”號成了一座在太平洋上移動的孤島。
>>>>“事情鬧大了”
包德從駕駛室窗子探出頭來,對樓下釣魚的船員大喊:“收線!收線!”
雙喜拿著刀子下到一層,“魚線趕快收,沒收的用刀割!”
此時的劉貴奪儼然一個指揮官,他發出命令:“起錨!”
“魯榮漁2682”號的引擎被啟動,由船員王鵬駕駛,踏上歸途。
王鵬雙手操舵,包德站在駕駛室。“有必要這麽做嗎?”王鵬問道。
“要不是用你開船,連你也一塊扔下去!”包德說。
漁船起航後,黃金波回到他住的六人間,本來住在機艙旁邊四人間的大車溫鬥也躺在六人間的鋪上。
“老夏死了。”黃金波說。
“沒事,船長回去報失蹤掉海裏就沒事,以前經常有這種事情發生。”溫鬥對剛剛發生的命案似乎並不在意。
黃金波心裏不踏實,他出去,到12人間門口坐下。劉成建走過來說:“我們都要注意點,防止有人造反。”
王鵬操舵一個多小時後,包寶成上去接班。王鵬看到薑曉龍和黃金波在二層甲板,就過去和他們聊天。
“動夏琦勇有必要嗎?”同樣的問題,王鵬又問了一次。
“當時壓不住了,不動手不行。”薑曉龍說。
這時劉貴奪和劉成建過來,王鵬說:“殺人了,事情鬧大了。”
“這是公海,沒人說出來就沒事。”劉貴奪說完就上了舵樓。
雙喜來了。“事情鬧大了,也沒想到會這樣。”
“那怎麽辦?”王鵬接過他的話問。
“先保命再說,走一步算一步。”雙喜回答。
王鵬回到宿舍。“當晚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也沒睡。”王鵬說,“黃金波一晚上沒回來,第二天天沒亮的時候才回來,上床躺著也沒說話。”
20歲的黃金波坐了一通宵。
奪船後第二天,包寶成提醒劉貴奪,要把救生衣和刀收起來,還有救生筏,要防止有別的船靠近時船員跳下去。
劉貴安排幾個人分頭把船上的刀子全部收起來,放到駕駛室,統一保管。
包德覺得,既然動刀子殺了人,魷魚刀不行,手上得有把好刀。他和幾個內蒙古籍船員從船上拆下幾條角鋼,在砂輪上打磨了9把刀刃鋒利、長約30至40厘米的刀。“我們的人”每人一把。
船上的救生衣原本都發給了船員。根據劉貴奪的命令,30多件救生衣被集中保管。一個救生筏也被用鋼筋專門加固。
“我們的人”成了船上的新管理層,他們被分成兩批,包德帶著薑曉龍、戴福順負責白天值班,劉貴奪和黃金波、雙喜、劉成建值夜班。王鵬因為需要駕船,他跟丁玉民兩人機動。
“魯榮漁2682”號漁船有兩層甲板。一層甲板靠前部是11人間,機艙上方有兩個小房間,分別是四人間和六人間,其中,四人間住著大車溫鬥、大管王延龍和三車溫密。二層甲板最前麵是駕駛室,中間是船長室,後邊是12人間。
船上的鋪位被重新調整,除了四人間,其他幾個房間都被安插了“我們的人”,以監控船員動向。
普通船員兩人一班,每天到駕駛室值班,白班四小時,夜班三小時。一人掌舵,一人負責瞭望,確保漁船按照設定的衛星導航線路航行。
劉貴奪成為全船的最高指揮官。劉搬進船長室,那裏有兩張上下鋪,他睡其中一個上鋪,下鋪是一度被他們捆綁、後來恢複自由的大副付義忠,船長李承權睡在原位。
“魯榮漁2682”號看似又安靜下來。
但劉貴奪的神經依然緊繃著,“我們的人”向他報告任何信息,他都記在本子上。
過了大約兩三天,包德跟劉貴奪建議,讓梅林盛在“底下”埋伏著。劉貴奪果然得到了梅林盛提供的情報,“有一天,梅林盛告訴我說,嶽朋和薄福軍、陳國軍經常在一起說話,單國喜說過,如果我們弄他們,他們就反抗。”
>>>> 清除“造反者”
一個月後,“魯榮漁2682”號穿過夏威夷近海,進入西太平洋。7月20日,“魯榮漁2682”號位於日本以東約1500海裏的太平洋上。按照9節/小時的速度,一周左右即可穿過日本南部的大隅海峽,進入東海。
在此之前幾天,船上的一台小型發電機突然被燒毀了。船上本來配備了兩台大型發電機和一台被稱為“小副機”的小型發電機,油料不足時隻開一大一小。
現在,小發電機被燒,隻能開兩台大功率發電機,耗油量大增,可能導致中途無油而拋錨。
結合各種情報,劉貴奪斷定,這是負責船上設備運行的溫鬥和溫密兄弟在搞鬼。
“我看見溫鬥經常和別人串,經常說悄悄話,我感覺有人要造反。包德格吉日胡也發現二副王永波、嶽朋、劉剛、單國喜、吳國誌和大車溫鬥關係挺好,嶽朋和單國喜、薄福軍說要造反。”本來就高度警惕的劉貴奪草木皆兵。
7月20傍晚,劉貴奪和包德等人在舵樓開會。“溫鬥和溫密是兄弟倆,不管留下哪一個,另一個都會反抗,隻能留下大管王延龍,把溫鬥和溫密都幹掉。”劉貴奪說。
之所以留下大管輪王延龍,是因為殺了溫氏兄弟後,船上懂技術的就隻有王延龍一個人。
劉貴奪列了一個“六人名單”:溫鬥、溫密、王永波、嶽朋、劉剛、薑樹濤。
包德又補充了三個人,“造反的還有吳國誌、陳國軍、薄福軍。”
“不行,今晚不動他們三個。”劉貴奪否了包德的人選。
7月20日深夜,按照分工,包德率領戴福順、雙喜、薑曉龍、劉成建、黃金波一共六人實施行動,劉貴奪帶著幾個人坐鎮舵樓指揮和策應,並看住船長和大副。
一切安排到位,劉貴奪讓船員宮學軍煮麵條,又拿來酒壯膽。
行動開始。
劉貴奪先打開船上的廣播,放音樂製造噪音。然後以修舵為由,讓黃金波將溫鬥從四人間騙到駕駛室。
四人間平時隻有溫氏兄弟和王延龍三個人。黃金波、雙喜、戴福順三人持刀控製住大管輪王延龍,薑曉龍、劉成建殺了溫密。
溫鬥檢查了一遍,發現舵沒有問題。正往回走,迎麵被薑曉龍、劉成建、黃金波三人截祝
“溫鬥從舵樓往左側樓梯下了一半,包德捅了溫鬥一刀。”劉貴奪從舵樓窗戶裏看到。
溫鬥猝不及防,大叫一聲。船長李承權透過嘈雜的音樂聽到了大車的叫聲。“大車叫什麽?”李承權問。
“大車說明天修。”劉貴奪敷衍說。
薑曉龍、劉成建、黃金波衝過去一陣亂刺。溫鬥身中數刀,被扔進海裏。
殺了溫氏兄弟,薑曉龍、黃金波、劉成建提著刀子上了二層,包德、梅林盛、王鵬、馮興豔已在那裏等候。劉貴奪從舵樓走過來說:“劉剛、王永波、嶽朋三個人不能留。”
劉成建進入12人間,讓嶽朋出來。嶽剛到門口,包德對著他的腹部就是一刀。
上了“黑名單”的船員劉剛也住在12人間。劉成建站在走廊大喊:“劉剛,你出來!”
劉剛從12人間出來,黃金波、薑曉龍、馮興豔、王鵬四個人揮刀刺了過去,劉剛隨後被拋入大海。
到底誰刺了幾刀,刺在身體何處,沒人說得清。“那時候人就懵了。”薑曉龍說。
包德、薑曉龍、劉成建、馮興豔、黃金波五個人進了12人間。二副王永波在上鋪睡覺,包德朝他的腹部連刺兩刀,其他人也跟著亂刺。王永波從上鋪掉到地上。
“殺王永波的時候,屋裏的人都看到了,但沒有人敢動。”劉成建說。
劉貴奪見段誌芳和宋國春都在床上躺著,便對他們說:“沒事,不動你們。”
另一邊,薑樹濤從房間裏出來,被雙喜和戴福順攔祝“你幹啥?”雙喜問。
“我,我去做飯。”情急之下,薑樹濤編了個理由。
“幾點了?你半夜去做飯?”雙喜持刀逼著他,薑樹濤往後退,兩人上前連著兩刀,劉貴奪剛好走過來,上去又是一刀。
“劉哥,劉哥,我錯了……”薑樹濤哭著求饒。
“得了,扔海裏。”劉貴奪擺擺手說。
六條人命,轉眼間消失在黑暗的大洋中。
>>>> 領頭者劉貴奪
第二天早晨,包德跟劉貴奪提出,要殺吳國誌、陳國軍、薄福軍。
“包德說,梅林盛、馮興豔、王鵬、丁玉民四人沒有殺過人,必須讓他們手上沾血。”劉貴奪回憶當時的情況說,“我直接告訴他們四個,把吳國誌他們叫到船尾殺了。”
為什麽要殺他們三個人?不管是劉貴奪還是包德,始終沒有給出讓人能夠接受的理由。
一群懷著海上淘金夢想的船員,幾乎是在一夜間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而劉貴奪是這個團夥說一不二的領頭人物。
此時,劉貴奪30歲。
1980年9月出生的劉貴奪,家住黑龍江省龍江縣杏山鄉。
正是初春時節,劉貴奪的父母對我的突然到訪甚為驚訝。問起劉貴奪的情況,他們似乎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劉貴奪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都已成家。劉貴奪在烏蘭浩特打工時認識前妻,結婚後住在嶽父母家,有一個孩子。兩人結婚四五年後離婚,孩子跟母親生活。
“為啥離婚,也不知道,我想還不是因為錢,他們在城裏,哪裏買得起樓?”劉貴奪的母親馮國蘭一邊抽著自己做的旱煙,一邊說,“兒子回來不說,他知道家裏沒錢,也沒開口要。他們鬧離婚的時候,老大還沒對象。”
劉貴奪的家鄉地處大興安嶺與東北平原的過渡地帶,明顯的丘陵地區特征。當初全家五口人共有近60畝土地,1998年遭遇洪澇,次年大旱,一半的土地被退耕還林,最後剩下26畝耕地。也是從那時起,劉貴奪跟村裏很多人一起,出去打工。
說起劉貴奪這個人,馮國蘭說,“他這人雖然野點吧,也不是那麽壞,整急眼了吧……”
“整急眼誰都不好辦。”劉貴奪的父親打斷妻子的話說。
“他會說話,會來事,擱哪幹活人家都得意,不懶,有眼睛,看著活就幹。”馮國蘭對兒子劉貴奪的評價可以從一個側麵得到印證——在船上釣魚時,劉貴奪的產量最高,幾乎超過黃金波等船員的一倍。
或許就因為劉貴奪“會說話,會來事”,他成了“魯榮漁2682”號船的新領頭人。
>>>> “再扔人的時候,叫上我們倆”
連續的殺戮,使得船上陷入恐慌。在溫氏兄弟等六人被殺的第二天,船員馬玉超不見了。
馬玉超是船上唯一的大學生,老家在黑龍江海倫,考上了山東工業學院,大專。
1986年出生的馬玉超是家裏獨子,畢業時已24歲,沒找到好工作,也被4.5萬元的保底收入吸引,上了這艘死亡之船。
沒有人發現馬玉超是如何離開漁船的。翻看他留下的日記本,隻是寫著自己“很害怕,想平安無事回家”。
劉貴奪好像有一種挫敗感。他站在船艙自言自語,“沒想處理馬玉超,難道他自己跳海了?”“跑就跑了,我都扔海裏好幾個了,還差這一個?”
劉貴奪這一說,船員崔勇頓時緊張起來。“我當時很害怕,當天就跟段誌芳商量,不行,我們兩個加入劉貴奪一夥。”崔勇說,“段誌芳怕他們不要人”。
過了幾天,崔勇又去找段誌芳,急切地希望入夥。“我和段誌芳到舵樓裏找劉貴奪,跟他說,想加入他們。”崔勇說。
親眼目睹王永波被殺,段誌芳同樣惶恐不安。他雖然被安排頂替夏琦勇做飯,但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崔勇找我商量,說劉貴奪在船上總殺人,害怕被殺。”段誌芳說,“他讓我跟他一起去找劉貴奪,表示願意跟他,防止被劉貴奪殺了,我同意了”。
劉貴奪沒有直接表態,不冷不熱地說:“我考慮一下,有事會叫上你們。”
麵對劉貴奪模棱兩可的態度,崔勇不放心,他幹脆說:“劉哥,再扔人的時候,叫上我們倆”。
從舵樓出來,崔勇和段誌芳又去找薑曉龍。“薑哥,你幫我們說說,求劉貴奪別殺我們倆,讓我們做什麽都行。”崔勇說,薑曉龍答應幫他們找劉貴奪。
懷著這種心情的還有船員馮興豔。下麵這段對話真實地反映了馮興豔當時的心理——
問:“你每次殺人後,有何心理變化?”
馮興豔:“每次殺人後心裏都特別害怕。”
問:“殺吳國誌的時候,你問吳國誌是否有錢是什麽意思?”
馮興豔:“想讓他把隨身的錢交出來,再殺他。黃金波先問他是否有錢,我跟著問了一句,吳國誌沒說話,我就第一個上前捅他。我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做給包德、劉貴奪那夥人看,我當時想再不積極主動殺人的話,怕被他們殺了。”
問:“你為什麽加入劉貴奪他們一夥?是何時加入的?”
馮興豔:“包德找到我,要我入夥,說要是不入夥,就把我扔海裏,我怕死,入夥是為了活命,我不殺人,劉貴奪、包德就要殺我。當時我心裏也明白,入夥了就得殺人,手上必須沾血。為了活命,我就豁出去了。”
>>>> 無人反抗
2009年拍攝的山東石島漁港碼頭 (新華社圖)
“魯榮漁2682”號繼續向西太平洋海域航行,逐漸靠近日本海。
但是,大清洗過後,原先計劃的回國之路被阻斷了。
10條人命,劉貴奪當然知道那將是什麽後果。
7月24日,受傷後一直被控製在船長室的李承權,被劉貴奪和包德驅趕到12人間。與外界隔絕了一個多月後,李承權在這個房間裏見到了大管輪王延龍、船員宋國春、段誌芳、宮學軍。包德在房間裏看著他們。
趁著包德中途出去的機會,李承權問王延龍:“溫鬥和溫密他們怎麽樣了?”他受傷後,每天都是溫鬥提著藥箱上去給他換藥,後來,他再也沒有見到溫鬥。
“他們都被殺了,當時我就在場。”王延龍小聲地說。
“那我們怎麽辦?”李承權顯得十分焦慮和恐懼。
王延龍隻是歎息。
自始至終,沒人提到過反抗——即便在第二輪大屠殺之前的一個來月,船員們行動自由的時刻。
“我們在宿舍裏也議論了,都挺害怕的,心想我們也沒幹什麽,不會對我們怎麽樣的。”王鵬說,“我想到了反抗,但是沒有人提出,我也不敢提出,怕遭到包德那夥人報複。”
此時,劉貴奪已決定放棄回國,偷渡日本。他第一步要做的是籌集經費,船員們被動員交出手中的錢,段誌芳將700塊錢塞到廚房的一個櫃子縫隙,隻拿了20塊錢上交。
崔勇隻有30塊錢,他向段誌芳借了20塊,一起交給劉貴奪。“我怕我不交錢,劉貴奪把我害了。”崔勇說。
劉貴奪下令打開衛星電話,威逼船員們給家裏打電話,編造生病等理由,讓家人將錢匯到一個叫韓俐的賬戶上。後來證實,韓俐是劉貴奪打工時認識的女人,兩人交往並不深。
一部分船員家人接到了電話,但普遍懷疑電話的真實性,大多沒有匯款,這個賬戶最後隻收到一萬元。
打完電話,劉貴奪到12人間找李承權。“回國是不可能了,我們打算偷渡日本。”劉貴奪嘴裏叼著煙,眼睛盯著李承權問,“你是什麽態度?”
“我不明白你是啥意思,有什麽事情直說吧。”李承權謹慎地說。
“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手上有六七條人命……”劉貴奪把話說了一半,李承權聽出了他的意思。
當時還有船員宋國春在場,李承權後來回憶說,他當時就明白劉貴奪的想法,“就是說也讓我沾點血,不然我也不能活命。”
“你們要去日本,我是船長,別人都死了,我沒死,回去也說不過去。”李承權說,“我在日本有親戚,願意跟你們去日本。”
劉貴奪馬上召集“我們的人”討論船長入夥的問題。
“船長加入我們有好處,因為船長懂的事多,日本還有親戚。”劉貴奪把李承權入夥的利與弊擺出來,“壞處是船在日本靠岸後,他會把我們都供出去。”
七嘴八舌,誰也拿不定主意,最後,大家讓劉貴奪決定。考慮到李承權已表態,入夥後願意手上沾血,劉貴奪決定接納“老船長”為新成員。
>>>>誘殺包德
在劉貴奪決定偷渡日本的時候,船上已經有10人被殺,1人失蹤,尚有22人。
背著10條人命,20多人浩浩蕩蕩地偷渡日本,似乎不大現實。於是,大家在私下猜測,劉貴奪可能還要殺人。
“船長入夥後,我當時並不想再殺人,打算跟船長和手上沾血的人去日本,讓大副帶著其餘的人把船開回國。”劉貴奪說。
盡管偷渡日本成了唯一的選擇,但誰也拿不出具體的方案,即使是全船最高決策者劉貴奪。
不久,包德將原本住在12人間的薑曉龍安排到之前溫氏兄弟所住、如今形同“鬼屋”的四人間,說是讓他看著機艙。無從知曉,包德是出於何種考慮這樣做。
薑曉龍是劉貴奪的幹將,深得其信任。在決定偷渡日本、船長入夥、船上環境發生變化之後,包德此舉顯得很莫名。
“我們的人”本來就分為劉貴奪的黑龍江幫和包德的內蒙古幫,彼此存在戒心。“我感覺包德格吉日胡不對勁,好像和我不一條心,跟我說話也少了。”劉貴奪開始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包德以前總說整這個,整那個,現在感覺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可能想把我殺了,他當老大。”
遊走於劉貴奪和包德兩股勢力之間的黃金波,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船上後來的局勢。
大約在夏威夷西部海域殺人後第三天,包德帶著黃金波等人值班,包德對黃金波說:“劉貴奪不會帶這麽多人去日本,他想把我們都殺了,把船弄沉,跟薑曉龍幾個人去日本。”
一番煽動和試探後,包德直接告訴黃金波,他準備反了劉貴奪,奪取船上的控製權,要求黃金波跟他一起幹。黃金波當場表示同意。
沒想到,到了晚上,黃金波立即將包德謀反的計劃密報劉貴奪。
黃金波是內蒙古籍,但他並不屬於包德一夥,而是劉貴奪的鐵杆跟班。“我挺罩著黃金波,船上就他年齡最小,我讓他跟著,幹點輕快活,喊個人什麽的,動手殺人時在後麵。”劉貴奪說,“後來黃金波跟我說他動手殺人了,我問他怎麽樣感覺,黃金波說挺爽。”
得到黃金波的秘報後,驚恐與憤怒之下,劉貴奪決定先下手為強,當晚就製定了誅殺包德團夥的方案。
劉貴奪將包德、雙喜、包寶成、戴福順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後麵打了X,其中,包德名字打了兩個X,然後把名單交給薑曉龍、黃金波、劉成建。
此時,兩夥人在船上勢均力敵,包德一夥有4人,劉貴奪一夥算上王鵬共有5人,但戰鬥力不如包德。所以,劉貴奪設計的方案是“智取”。
劉貴奪對李承權說,他的幾個兄弟溫鬥、溫密、王永波都是被包德一夥所殺,現在準備讓李承權親手殺了包德。“我想這是給兄弟報仇的時機,又可以沾血,就同意了。”李承權說。
說服了船長李承權,劉貴奪又去找入夥心切的崔勇,告訴他要殺包德。
7月24日晚,劉貴奪做了周密布置,然後給崔勇一把刀,讓他藏在身上,先回宿舍,充當誘餌。
為迷惑包德,劉貴奪把包德叫到駕駛室,說當晚準備殺掉崔勇。“你就別動了,你把刀給船長,讓他手沾血。”
行動開始後,劉貴奪讓包德到宿舍叫崔勇到舵樓,計劃在那裏將他殺了。包德走到二層甲板,看到李承權站在那裏,就把自己的刀遞給李承權。
劉貴奪同時安排薑曉龍、劉成建、王鵬守在甲板兩側,監督李承權殺人。
包德渾然不覺是計。不一會,崔勇跟著包德上了二層甲板。說時遲,那時快,崔勇抽出藏在身後的利刃,從背後刺向包德;李承權上前一刀刺中包德腹部。
崔勇看到刀刃前端沒有血跡,用左手把整個刀刃都塗滿了血,又往他沒穿衣服的胸前塗上血,“目的是讓劉貴奪看到我沾血了”。
突然遭到前後夾擊,身受重傷的包德跳進海裏,高喊:“他們要殺我,都出來!”
李承權衝著駕駛室大喊:“停車!右滿舵!”船頭緩緩轉過來。劉貴奪打開船上的探照燈和廣播,對著在海裏掙紮的包德問道:“造反的還有誰?說了就拉你上來。”
“還有黃金波!”包德回應道。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黃金波是我的人。”劉貴奪以嘲諷的口氣說。
漆黑的海麵上,包德很快便消失無蹤。
>>>> “包德的人”
包德被殺後,劉貴奪從駕駛室下來,指揮李承權、薑曉龍、黃金波、崔勇等人劫殺“包德的人”——戴福順、雙喜、包寶成,卻發現戴福順、雙喜已經跳海。
劉貴奪問在海中沉浮的戴福順是否參與包德的造反,戴否認,隻是說雙喜讓他跳海。
緊接著,李承權、崔勇等將包寶成拖出來,送到劉貴奪麵前。
“包德要造反,有沒有你?”劉貴奪問。
“真沒我的事。”包寶成辯解說,“如果不信,你就把我殺了吧。”
劉貴奪不想聽包寶成的解釋,冷冷地說,“老包,你自己下去吧。”
自知難逃一死的包寶成,手抓著船邊緣的欄杆,李承權上去踹了他一腳,包寶成落入海中。
眾人回到舵樓,劉貴奪下令把刀子全部收起來,又把所有人都叫上舵樓,說開個會。“手上沾過血的跟我去日本,沒沾過血的別害怕,以後不會再動你們了。到日本後,我們沾過血的就走了,其他人把船開回去。”劉貴奪說。
但是,杯弓蛇影、一時殺得眼紅的劉貴奪轉眼就忘了這個承諾。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想造反的還有人。”劉從駕駛室拿過一把一米多長的漁槍交給李承權,讓他去把船員單國喜叫來。
在駕駛室前的甲板上,李承權、劉成建、崔勇等人圍著單國喜。單國喜不承認。李承權用漁槍猛擊單國喜,“當時場麵挺亂的,單國喜被迫從左側跳到了海裏。”
“造反的還有邱榮華。”劉貴奪的一句話,等於判了“放羊的”邱榮華死刑。
邱榮華是安徽人,比劉貴奪大十來歲,家境比劉更窮。40多歲了,仍然打光棍,因為曾經到到甘肅給人放羊,被船員叫作“放羊的”。
麵對殺氣騰騰的劉貴奪,邱榮華的任何辯解都是徒勞,立功心切的船長李承權用漁槍刺向邱榮華的背部。他跳進海中,轉眼被黑暗吞噬。
大部分船員像邱榮華一樣,來自貧困的農村,家境貧寒。戴福順生於內蒙古通遼市農村,是家中獨子,父母雙亡,跟著叔叔戴寶全長大,同樣是單身漢。戴寶全說,出事前,戴福順已經四年沒有跟家裏聯係。
包德來自內蒙古自治區科爾沁右翼前旗。順著S203公路,從興安盟首府烏蘭浩特驅車向西北110公裏左右,便是他的家鄉阿力得爾蘇木(蘇木相當於鄉鎮)。
這是一個蒙漢雜居、半牧半農的鄉村,公路兩側的房子看起來還算整齊。包德家位於村子的最東頭,兩間紅色的磚瓦平房,院子裏停放著兩台農機,門前不遠處,有條小溪緩緩流過。
包德有一個哥哥和姐姐,出事的時候,姐姐早已出嫁,哥哥包溫都色和父親在家種地,包溫都色今年41歲,身材矮壯,皮膚黝黑,他跟弟弟包德都是文盲。如今,這個家隻剩下他一人。
出事第二年包德的父親去世。“出了這事,他父親愁死了。”包德的舅舅包正海說。
房子剛蓋好不久,64平方米。在此之前,一家人蝸居在10多個平方的一間土房子裏,用包正海的話說,這個家庭在村裏出了名的窮,兄弟倆都沒找到對象。
同劉貴奪一樣,在船上接連殺人的包德,在本村人的眼裏並不像異類。
“這小子看家裏窮,出去打工賺錢。”55歲的村民陳來寶說,包德是他看著長大的,“跟人說話的語氣都很好,出這種事,不知道什麽原因。”
包正海雖然是包德的舅舅,但能感覺他對外甥的評價實在。“那孩子人沒啥脾氣,不識字,在屯子裏人緣好,聽說他死了,都可惜。”包正海說,“要說品德,那比他哥都好。老大喜歡喝酒,他也不喝酒,就是抽點煙。
“他在外地打工,家裏的地也要種,還有個父親,生病。”包溫都色坐在炕上,不斷重複著半生不熟的漢語,“他打電話給我,說要去海上打魚,我不讓他去,在家裏種地,差不多就行了。他說咱倆都沒成家,一旦要成家啥也沒有,咋整。”
如今,包德格吉日胡被殺,其他人每人得到50多萬元的賠償,隻有包德和雙喜沒有賠償。“給四萬塊錢,說是一年的工資。”包溫都色說。
>>>> 最後的瘋狂
在連番殺戮中,“魯榮漁2682”號繼續向西航行。
連殺六人後,船長李承權從第一個受害者變成了劉貴奪的“血盟”成員。
劉貴奪在二層甲板上擺了酒菜,與李承權、崔勇碰杯,祝賀他們正式入夥。“恭喜你成為海盜船船長!”劉貴奪調侃李承權。
後來被問及殺包德的動機,李承權這樣回答:“首先是劉貴奪逼我殺人沾血,否則我怕劉貴奪把我殺了;再就是我知道包德殺了王永波,想給王永波報仇。”
李承權完成了他的願望。他拿來船上平時祭海用的黃紙,在船頭上點著,又拆開一包煙投入火中,把酒灑在甲板上,跪下磕頭。“波,殺你的人包德被我殺了,你一路走好。”
見船長給二副燒紙磕頭,崔勇、薑曉龍也跪下,對著大海磕頭。
站在一旁的劉貴奪自言自語地說:“給包德也燒點紙吧,畢竟兄弟一場。”
這時,船上還有16人,其中6人手上沒沾血。
7月25日,“魯榮漁2682號”航行到西太平洋的日本海附近。
天剛亮,王鵬正在操舵,薑曉龍坐在一旁。
“聽著聲音不對勁呀。”薑曉龍對王鵬說。
薑曉龍出了駕駛室,趕緊往機艙跑。有人大喊:“機艙漏水了!”
所有人都從艙裏跑出來。劉貴奪和李承權下到機艙,發現海水已到腳踝,上麵漂著一層油汙。李承權讓薑曉龍等人用盆和桶往外舀水,又用水泵抽水,但海水很快深及膝蓋。
船開始向左側傾斜,船尾下沉,船上一片恐慌。
劉貴奪下令所有的人穿上救生衣。簡單商量後,李承權打開船上的通訊設施,發出緊急呼救。
溫鬥、溫密兩兄弟遇害後,管機艙和設備運行的隻有大管輪王延龍一個人。眼看著海水不斷進入機艙,李承權說:“可能是船底的總閥門漏水,趕快把王延龍叫來!”
黃金波等人找遍船艙,沒有發現王延龍。
船上的人從此再也沒見到王延龍,他成了馬玉超之後的第二個失蹤者。
李承權判斷,頭一天死了六個人,王延龍可能嚇壞了,他打開船底的閥門,想讓漁船進水後沉沒。
王延龍是船上唯一知道船底總閥門的人。無法想象,在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目睹一幕幕血腥的場景,他的內心是如何激烈的掙紮,以至於最後作出打開船底閥門的決定,與所有人同歸於盡?
求救信號發出後,李承權負責機艙搶險,劉貴奪則與眾人放下救生筏,搬運淡水和食物。但是,船上隻有一個救生筏,而且漏氣,劉貴奪安排大副付義忠等人,利用床板再加工一個木筏。
船底閥門被堵祝一陣忙亂後,漁船逐漸被控製,暫時沒有下沉的危險。
李承權在船上揮手,讓兩個救生筏上的人都上來。坐在木筏子上的付義忠、丁玉民、宋國春、宮學軍四人並沒有理會李承權,慢慢地劃著木筏子離開了漁船。
直到此時,劉貴奪、李承權方才明白——他們跑了!
兩人在船上對著木筏上的四個人喊叫,隻有丁玉民挑釁地回了一句話:“你們在船上等死吧!”
最先接到求救信號的是在朝鮮以東海域作業的鑫發公司“魯榮漁1927”號和“魯榮漁1928”號漁船,此時,距事發地約1500海裏。
隨後,中國漁政指揮中心通知正在日本津輕海峽附近執行任務的中國漁政118號執法船前往救援,兩船相距1050海裏。
就在救援船隻火速趕往事發海麵時,付義忠等四人逃命的木筏子竟然鬼使神差地被海流漂回漁船附近。他們拒絕上船,李承權和劉貴奪下令船上的人用鐵墜子砸向木筏,四人落海後,付義忠、丁玉民和宮學軍三人向遠處遊去,宋國春被拉到船上。
李承權說:“段誌芳和項立山手上沒沾血。”
劉貴奪喊來段誌芳和項立山,有人把刀子遞給他們。“不要搞得到處都是血,馬上有船來了。”劉貴奪說,“拿繩子,給宋老五(船上平時對宋國春的稱呼)綁起來,係上鐵蛋子,扔海裏。”
黃金波找來繩子,段誌芳和項立山將宋國春兩手反綁,又用一根粗繩子綁住他的雙腿,宋國春被抬起來,沉入海中。
一場持續一個半月的血腥殘殺結束了。20人被殺,兩人失蹤,剩下的11人結成了一個“血盟”。
>>>> “血盟”瓦解
7月25日下午,距宋國春被殺不過幾個小時,日本海上保安廳的飛機飛臨漁船上空,低空盤旋幾圈,觀察漁船並無沉沒危險後離去。
第二天,日本海上保安廳的船隻到達現常日本方麵的人員登上“魯榮漁2682”號,在做了必要的詢問和檢查後,送來一些食品和淡水。
等待救援船隻的四天時間裏,劉貴奪和李承權在船上不斷開會討論攻守同盟,每次討論的內容都讓黃金波記錄下來,讓大家背熟。接著,又將被害船員的衣服扔到海裏。這些衣物被不明就裏的日本海上保安廳人員撈起來,送還他們。“不要扔掉,曬幹,可以防寒。”
早在7月25日晚21時45分,漁政118號與“魯榮漁2682”號聯係時,船長李承權即告之:“25日早4點半漁船遇險後,船上22名船員自己穿上救生衣逃生。”後來的攻守同盟正是圍繞這個說法。
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7月26日早上6時,漁政118船與“魯榮漁2682”號此前時斷時續的通訊終於完全正常。“你們船上33個人的情況都很好嗎?”漁政118船船長李玉文問道。
“現在船上就剩下11個人了。”李承權回答。
李玉文清楚地記得,“對方船長沉默了一下。我心裏一沉,就問他,另外的22人呢?”
“情況很複雜,等回去和老板講吧。”李承權欲言又止。
李玉文感覺事情重大,立即向上級作了匯報。
7月29日上午8時20分,中國漁政118號執法船趕到“魯榮漁2682”號漁船所在海域,日本海上保安廳的5名工作人員與中方執法人員宮照柱等人登上漁船。
如孤島一般的“魯榮漁2682”號終於再次透進空氣。靠暴力和“血盟”建立起來的組織則開始瓦解。
宮照柱把船長李承權拉到一邊,問他船上發生了什麽事。李承權沒有隱瞞,他把一份落款7月25日的書麵材料交給宮照柱,如實報告了船上發生的殺人經過。
“那10個人都沒什麽表情。”宮照柱說,“我跟他們說,‘活著多好’。那10人笑了笑,也沒說什麽。”
2011年8月12日,“魯榮漁2682”號被拖回石島碼頭,船上的11人隨即被捕。
在偵查人員登船進行現場勘驗時,有一個觸目驚心的情節——法醫對全船做“魯米諾噴顯”(Luminol,用於鑒別經過擦洗、時間很久以前的血痕,常被用於刑偵取證),發現甲板和船艙內到處是大片的血跡,曆曆在目。
最終,法院以劫持船隻罪、故意殺人罪判處劉貴奪、李承權、薑曉龍、黃金波、劉成建死刑;判處王鵬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判處馮興豔無期徒刑;判處梅林盛、崔勇有期徒刑15年;判處項立山有期徒刑5年,段誌芳有期徒刑4年。
這些人裏,最小的是黃金波,1991年2月出生。
我在大興安嶺深處的一個小鎮上,找到了黃金波的家。這個家庭可以用赤貧來形容,甚至遠不如劉貴奪、包德這些家在農村的船員。
黃金波的父親黃明寶做了一輩子林業工人,現在是牙克石市庫都爾林業局防火科護林員,每月工資2100元,妻子沒工作,一家三口就靠這點工資。“這還是剛漲的工資,他走的時候我才拿七八百塊錢。”黃明寶說。
黃金波的家住在一片低矮破舊的棚戶區,當地人管這房子叫“木克楞”。“房子是1958年蓋的,木條子外邊糊上泥巴,不保暖,冬天賊冷,屋裏洗臉盆的水也結冰。”身體瘦弱的黃明寶滿臉愁容,一籲三歎地說,“這裏冬天零下四五十度,沒有供暖,隻能自己燒煤。”
黃金波的母親李鳳蘭說,“要不是窮,也不會出去打工。”
黃金波初中畢業後,先到北京他叔叔所在的公司做導遊,後來又去大連學日本料理。“這孩子在家裏喜歡做飯,學日本料理挺好的,也不知道怎麽了,突然來電話說要上船。我們都不讓他去,他說都上船了。”李鳳蘭邊哭邊說,“說得可好呢,跟公司簽合約了,年薪45000,一個月還有1000生活費,釣魚有提成,每年能掙5萬塊。”
李鳳蘭翻出兒子的照片,一個文靜靦腆的大男生。李鳳蘭說,“孩子性格比較內向,咱也不了解船員,隻能告訴他注意安全,別惹事。他說公司可正規了,是一家上市公司。我問啥叫上市公司,他說你不懂……”
現在,唯一的兒子被判了死刑,兩口子就像丟了魂似的,李鳳蘭一直在哭。
相比之下,薑曉龍的家無法簡單地用窮和富來評價。
今年40歲的薑曉龍,小學未畢業,是個半文盲,有一個姐姐和弟弟。在他五六歲的時候,鄰近的黑龍江尚誌“招戶”(全家遷入戶口),父母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女兒留在老家讀小學),從盛產香米的黑龍江五常,舉家遷到尚誌烏吉密鄉。
三月底,殘雪消融,在村子的南邊,一眼看過去,不遠處就是長白山支脈張廣才嶺的大片原始森林,肥沃的黑土地像被潑了一層油,泛著光亮。
當年,地方政府為了開發這些沉睡的黑土地,用“誰開荒土地歸誰所有”的政策,吸引了一批外地農民。薑曉龍的父親薑岩樓那時候也就30來歲,身強力壯,兩口子風裏來雨裏去,居然開墾了150畝地。
兩個兒子長大結婚後,薑岩樓自己留下幾畝地養老,其餘的130多畝地一分為二,給了兩個兒子。
但賭博改變了薑曉龍。
“外屯來人耍錢(賭博),把他找去,我把他們攪黃了,他們不高興,就到外邊去。”說起大兒子賭博的事情,薑岩樓一聲長歎,“最後輸了就借錢,把4坰地(每坰地15畝)押給人家,16萬。”
父母半生血汗開墾的黑土地,被薑曉龍在賭桌上輸掉。
妻子跟薑曉龍離婚,好端端的一個家分崩離析。
離婚後,近乎一無所有的薑曉龍,帶著六歲的兒子生活,2010年10月,他把12歲的兒子送給前妻,出去打工。他跟人家說,要掙錢把土地贖回來。
劉貴奪、黃金波、薑曉龍、邱榮華、包德……
這原本是一群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他們在自己的家鄉,在鄉鄰的眼中,大都還算是本分之人。他們帶著最為樸素的掙錢改變生活的願望,卻陷入了一場自相殘殺的噩夢。
每個人都在探尋為什麽。是因為封閉、枯燥的生活帶來的精神壓抑?還是高強度的工作和感覺被欺騙後爆發的憤怒?是因為人性中根深蒂固的惡?還是因為人們麵對暴力時過於怯懦?是因為如囚徒一般的環境中,彼此的猜疑、忌恨?還是因為在法外之地,遠離了文明的束縛?
在肆意妄為的暴行麵前,些許的善良相形見絀,最終使得人性之惡像脫韁野馬,無拘無束地走向毀滅。
(本文節選自作者即將出版的書稿《死亡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