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恩難報
文章來源: 網上無名2009-10-28 04:46:38

自打去年海歸,我和孩子還都沒回北京探過親。怕走親戚——堆著笑臉,提著禮品,打扮齊整,一家去一天,說話、吃飯、打牌,磕瓜子,明明生疏卻假扮親近。關係密切的倒還好,大家可以敘舊,自自在在,不覺得是浪費時間。可惜總有許多來往原本不多的三姑六婆,隻在傳閑話的時候才從彼此的嘴裏吐出,反倒因為我們此番回來,仿佛過去的生分是地理位置造成的了,一旦近便,就有走動的必要。我當然不認可這種必要,所以我被認作忘本。還不如根本不回去,徹底忘個幹淨,由著我們被留在閑言碎語裏罷。

父母倒是分別見過。因為我們懶得回去,他們隻好巴巴地從北京跑來看我們。他們知道我們過慣了小家庭的日子,不愛嘈雜的人際關係。為了不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他們並不多住,也就十來天吧,看看大人孩子,知道我們過得都好,就離開了。碰上什麽重大決定,比如homeschool,打電話商量,他們會說:“你們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做決定,我們相信你們會做得好。需要幫助的話,跟爸爸媽媽打聲招呼。”

我知道,他們心裏有些希望我去求助。作為老人,能夠為子女分擔,說明自己還沒有老到不中用的地步。更何況像我們家這幾位懂事的老人,除非是子女自己提出,否則不會硬擠進來惹人厭煩。可是我這個人呢,這麽多年的擔子,自己挑慣了,不愛求人,不愛混搭。喜歡過簡單的生活,自信可以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怕這條理被無端攪亂了。所以再苦再難,都是報喜不報憂,沒有要過幫助。因此這一年來,一直都是兩下各過各的,偶爾見上一小麵。

大俠的媽媽去年來過,那時我們剛剛回國,她老人家有諸多的惦念,看過以後才算放心。到現在已經又是一年,近來她們大學校慶,地點離我們不遠,就打電話來問,能不能小住幾天。回答當然是說可以,她就來了。帶著很多的營養品,天天給我們講養生的重要性。她是營養學專家,我們則吃喝百無禁忌,根本談不到一處。我們硬著頭皮聽,實在聽不下去時,反駁兩句。最後我們總結說,媽媽,我們實在是太忙了!哪有時間像您那樣,從早到晚地琢磨著怎麽著最健康?她頻頻點頭,不過依舊試圖通過反複的嘮叨,改變我們所有不健康的飲食習慣。

那麽我們究竟是如何忙法呢?

媽媽在這十天,大俠一半時間在外地出差,不出差的日子,也要在外應酬。我白天給孩子們上課,同時做些家務;孩子去遊泳的那一會兒功夫,查查郵件,寫寫東西,整理整理房間,給鄰居小孩上上英文課;晚上孩子睡了,終於可以靜下心來看會兒書。自從開始homeschool,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珍惜屬於自己的這點時間,靠著它把自己的事務管理妥當,也安靜自己的心,查看當日的所思所行。

所以媽媽剛來的時候,她有點不知所措。眼見著我們忙進忙出,卻插不上手。孩子功課方麵,她自然無法幫忙,就連家務,她也不熟悉情況,隻能等著我安排。這不是她的習慣,於是她茫然地踱來踱去,搓著雙手。一方麵怕影響我們上課,另一方麵又想與我們共處。結果捧出一疊閱讀資料,坐在我身邊,一聲不響地閱讀。我當然知道,她遠道而來,不是為了在此閱讀什麽資料,而是為了與兒孫享受天倫之樂。可是我又不能將課停了,讓孩子陪她玩耍。頂多就是把課間休息稍微延長,讓他們祖孫多點時間說話。

每當下課,媽媽立刻興奮地站起身來,為孩子端出幾碟小食,一邊吃一邊談,問他們上課的事情,問他們朋友的樣子,給他們講一些小故事。媽媽是個比較羅嗦的人,話頭一起來,就難收住。故而我要時常打斷他們,催孩子回去上課。

其實媽媽有很多朋友,並不寂寞。不過大概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吧,越來越愛跟人閑扯,喜歡有人陪她聊天。我對此再了解不過,卻舍不得時間陪伴。我本來也不是個碰上什麽話題都可以滔滔不絕的人,回國這一年多,朋友少了,就更加不愛講話。媽媽心地善良,尊重別人,凡事都不往心裏去,容易相處。所以我心裏感恩,曉得她不會跟我計較,就更加自私起來,顧著做自己的事情,由她自己去想主意打發時間。

起初她實在悶了,就坐在那裏看電視連續劇,一坐就坐很長時間。看到她坐在那兒,心疼她的孤單,想她如果是在北京自己的家裏,肯定不至於這麽過。於是教她打WII,讓她跟孩子一起去遊泳,帶她出門去逛。但是我所能做的畢竟有限,每天的時間安排擺在那裏,可供自由行動的,不過就是那麽一兩個鍾頭而已。

後來大概實在呆不住,媽媽開始聯係老同學,出門去訪友,約人吃飯喝茶。仍然怕給我們添麻煩,自己走路、坐公車、打的士。再後來,不知從哪兒打聽到的,知道家門口有一路汽車可以開到沃爾瑪,小區管理處還在早晨備車,帶老人家們上菜市場買菜。這下媽媽有了“腿腳”,一早便匆匆離家,四處去采購東西,給我們炮製健康食品。有天早上,孩子上課,我和大俠在家喝茶,收到媽媽短信:“我在山姆店買東西。”一看短信,我急了,對大俠說:“不行,得趕緊給媽媽回個短信。她自己去山姆店了,又沒有會員卡,回頭推一大車東西,怎麽買單啊可?”

大俠拿過我的電話,看了一眼,歎了口氣,出門開車去商場接她。過了一個多鍾頭,老人回來,手裏提著兩大袋子剛買的東西,一進門,就極抱歉地小聲對我說:“咳,你瞧瞧,本來是想給你們幫點忙的,結果反倒給你們添麻煩,耽誤了你們的時間。”

我本來想好要對她說,您一個人不要亂跑,深圳外來人口多,比較不安全。可是當我聽到她這歉意的語氣,把話全給咽回肚子裏去了。媽媽生性好強,人也聰明,又能吃苦。大俠的爸爸去世早,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兒子工作,孩子養得好,事業也出色,是個人見人誇的女強人。現在卻收了她天生的大嗓門,看著我們的臉色,圍著我們的時間,小心翼翼地為我們服務,讓我如何受得心安,又如何把我所謂的“經驗教訓”講出口?

好在大俠周末不必出差,全家一起出去玩了兩天。東部華僑城又熱又擠,把我幾乎煩死!但是原本急性子的媽媽,竟然不急不惱,處處隨著我們的意思,玩得開開心心。看她的心態,我慚愧了。不就是要帶她出來玩麽?怎麽就又變成我們的心意優先了呢?老人家年紀大了,脾氣常常會轉變很多。我想對她而言,能夠有一整個周末,跟孩子們在一起,不管做什麽,都是值得快樂的。對於我們是責任的東西,在她那裏由於難得,而顯得彌足珍貴,是寶貝。想到早年的她,好強而急躁,盡管遠遠不如現在這麽慈祥隨和,但是不知怎麽的,又暗暗希望她還是從前那樣,不至於令我如此疼惜。她保養得極好,看上去不過五十來歲。但是心境畢竟還是老了,將大把的時間用於等待,越來越耐心,等待孩子們騰出一小點時間,與自己相處。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那點時光,他們如獲至寶。從她滿足的目光和笑容,可以看到這件寶貝在她心上的分量。

媽媽走的前一天晚上,大俠去東莞辦事,晚上孩子睡了之後才回來。本來想跟我下樓散步——我們夫妻二人也是難得有時間在一起,有許多事情要商量,也相互說說心事。卻忽然良心發現,道:“不然不下樓了吧,就在家裏,喝喝啤酒,跟媽媽聊一會兒天。

“媽媽這次來,我都一直沒陪過她”,他說

“你才知道啊你!”我白他一眼。

於是三人坐下來。媽媽剛剛洗過澡,穿著睡衣,看上去不像白天那麽行色矯健,蒼老了許多似的。

大俠問她,平時在北京都做些什麽。她說,很忙的,要給人講課,要專家門診,還去跟其他老人家走模特。。。大俠又問每一件事情的細節,媽媽高興了,眼睛閃著光,說了這樣說那樣,平時被我們打斷的話頭,全數打撈起來。我和大俠一口一口喝著酒,認真地聽她說。那時她的表情,明明就是莫大的享受!我自問,她老人家正在享受的,是我們“恩賜”給她的這點時間吧?!

媽媽今天回北京了。跟孩子一起送她上車,大俠把車開走,我們回家繼續上課。始終在心裏澀澀地,無論如何痛快不起來。覺得媽媽在的這些日子,對不起她的事情太多。其中最對不起她的,是我舍不得給她的那些時間。

她在這裏,總是腳步輕輕,話語輕輕,連電話鈴響,她都慌忙地把電話抓在手上,捂向胸口,試圖把音量壓住。她生恐由於她的來訪,影響了孩子們的“大事”。在她的心目中,她已經老了,什麽事情都隻是為了不寂寞,不病痛,不給我們添麻煩。而我們正當年華,不論忙什麽,都是重要的,不容打攪與耽擱的。

難道真的如此麽?

我那些郵件,大可不必查看;我那些文章,大可不必去寫;我那些小說,大可不必讀完;甚至孩子的功課,也大可不必勉強。然而隻是現在想得明白,偏偏當她還在,需要我們給她一些注意力的時候,我們仗著她的嬌寵,把自己當成了世界的中心,把她當成了我們的附屬品。

她走之前,因為買了一些小菜,便開始忙碌。一會兒廚房,一會兒陽台,帶著要做的事情,用一扇扇的門,把自己發出的聲音與我們隔開。透過關閉的玻璃門,我看得到她的背影,知道這背影之中藏著多少的愛,也是輕輕的,不敢發出聲音。

孩子淘氣,有機會就跑去看奶奶做事情。奶奶著急,趕他們回去上課。我就說,媽媽,沒事的,是他們休息時間。她頓時活潑起來,樂顛顛地跟他們開聊。孩子們也覺得新奇,圍著奶奶問東問西。我一向過著的,是簡單生活,而奶奶對於細節特別看重。所以孩子們對奶奶忙著的一切細節都很感興趣,一麵問,一麵幫她做事,皆大歡喜。

現在媽媽走了。我坐在案頭,整理孩子的功課。陽台上有一點陽光斜射進來,風吹得早上新洗的衣裳左右搖擺。媽媽昨天就坐在那裏擺弄她的活計,孩子們撅著屁股看她。我兀自忙我的,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麽了不得。今天突然發覺,陽台空了,廚房空了,媽媽帶走了不嘈不雜的許多熱鬧。

這才知道,我們以為是我們在百忙之中抽身給她天倫之樂,因為我們愛她。其實卻是她的愛闊大得多,傾注下來,包裹著我們,讓我們到今天還像那不懂事的孩子,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無聲的愛的表達。

最是難報父母恩。

 

 

陳百強:念親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