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以後，接觸到了不少的孩子及其家長。總的來說，有個感覺，就是國內每個孩子都很優秀。真的，每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學習成績也名列前茅（隻是不知道成績落後的同學都跑到哪裏去了，怎麽都沒被我遇到？）在飯局上，孩子們的表現也老是彬彬有禮的，謙恭而又周到。父母便免不了誇口幾句，我也並不覺得過分。實事求是嘛，成果就在眼前擺著呢。

我問這些孩子，你們所有的業餘時間也都用來學習了，會不會太辛苦？他們總是笑著對我說，不會的，我喜歡！

他們的喜歡是真心的，這點我看得出來。我就感歎了，怎麽不愛學習的孩子，全都進了我的家門？問題多半出在家長身上吧。

後來曾經跟我的同學談及此事，便證實了我的想法。她說，愛學習是個習慣。她的兒子，非常懂事非常乖巧那種小孩，小時候也反抗過，不肯用功讀書。“那時候我的壓力大得不得了，每天老師都發短信來，說他又怎麽怎麽不乖怎麽怎麽差勁。沒有辦法，我隻好逼著他學，每天壓到半夜才睡。有時候看他小小年紀就那麽辛苦，我也心疼，可是如果不逼他，他就會輸在起跑線上，追起來更痛苦，成了我的責任，我負擔不起啊。就這麽從小逼下來，反倒習慣成了自然，如今早就能自覺學東西，不再抱怨什麽。身邊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細想想，也真沒什麽好抱怨的。”

她這一席話，我隻能邊聽邊點頭，覺得頗有道理。積極的學習習慣，是要從小調教的。不過，這些調教當中，我又隱隱約約為了過分的一致而感覺不妥。

不過妥與不妥，它的力量無疑是強大的。我才剛剛回來，就已經身不由主地投入其中，先後給孩子報了漢字和算術班，趕在秋天開學之前幫孩子補習功課。這跟我原本的打算完全背道而馳，因為我在回國之前，曾經信誓旦旦地對孩子也對自己說，不急，順其自然，至少讓孩子再過一個無憂無慮的夏天，其它煩惱到時再說。

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麽快就對大家食了言。

那天帶孩子去上手腦速算課。他們在裏頭上課，我在外頭等。身邊坐著的有父母祖父母和保姆，都是等孩子下課的陪讀人員。孩子們有的學音樂有的學舞蹈有的學英語有的學美術有的學跆拳道有的學圍棋有的學奧數，總之隻要是能學的，都有人在學。

要等一個半鍾頭。

我又從包裏摸出那本《邊城》來。

這本書我從前讀過多次，從來沒有這次這麽慢過，讀得心猿意馬。總是翻了幾頁，就心緒煩亂，感覺不到享受，擱在一邊。

今天讀了還不足兩頁，身邊幾位媽媽聊天的聲音傳過來，我的耳朵就跟了過去。

她們自然是在談論子女教育，開始的話題，是如何提高孩子的英文水平。幾位家長一致認為，孩子在中國，有的是機會學中文，反倒是英文需要格外抓緊，越沒有條件越要創造條件。具體到條件的創造，就是八仙過海了。有的媽媽為孩子請了一對一的英語家教，而且是美國人，美國白人，美國大城市來的白人；有的媽媽請不起這樣的家教，就帶孩子多多接觸鬼佬海龜海帶甚至韓國人的子女，總之仿佛，隻要不是道地中國人說英語，就是有道地的可取之處。

她們談到這裏，其中一位媽媽悠悠歎息道：“唉，我實在是對不起我女兒，不是個好媽媽。能為她做的太少了，頂多拚命送去幾個學習班而已。現在的媽媽們真是太能幹也太偉大了，又上班又帶孩子，家裏是賢妻良母，家外是大經理大主任，家庭事業兩不誤，現在和將來全都把握得牢牢的。。。”

“是啊，我認識的一個媽媽，自己跟著孩子，還學了鋼琴、芭蕾和國際象棋呢，說是以身作則！”

她們的交談，就這樣滑冰一樣，東一圈西一圈，不過一定離不開孩子的學習這個中心場地。

孩子的一切，都是學習。一切的孩子，都是學習。

突然之間，我覺得挺孤單的。

這種孤單的感覺，在美國也有過，而且總是在華人當中感覺尤其明顯。

我知道我頂好不要說華人的壞話。這一類的壞話，老外可以說，老中可以說，唯獨我這海龜了的假洋鬼子不可以說。我要真哪天喝多了，說出一兩句對華人不滿的話來，畢定有人斥罵道：“靠！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在哪兒長大的？什麽東西！”

我怕被人罵，所以我不說。可是不說的我，並不因為沉默就萬事大吉。越沉默我就越覺得孤單，所以今天我就鬥膽說幾句吧。

我們華人為子女做的太多，也對子女要求太高了，不論是在海外還是國內。

我們的孩子一定要出息，這幾乎是我們一生當中最打不得折扣的信念。為了孩子的教育，為了他們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我們犧牲什麽都在所不惜。朗朗父親的棍棒政策，曾經鼓勵了多少望子成才的華人父母啊，讓大家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永攀成功的最高峰。

等過了十幾二十年，我們今天身邊這些優秀的孩子們都紛紛長大了，按說個個都該很牛逼。可是，我常常又偷著想，既然他們的同齡人都如此之牛逼，都會彈琴下棋奧數英語，那麽他們的牛逼終究體現在哪裏呢？

在我們這一代人當中，事情就很簡單，會彈個琴下個棋奧個數英個語就是牛逼。可是在我們的後代當中，盡人皆知的東東，就變得平庸無奇了。不過，即便如此，還是都要會的，否則這孩子，就連平庸無奇的水準都夠不上，豈不成了廢物點心？也許這就是時下培養造就之風背後的邏輯，力爭上遊，著力在一個“爭”字上麵。

大俠又出差了。晚上樓下有人講話，阿小N總是睡不著覺。他是個非常敏感的孩子，對於閃電，對於聲音，都容易不知所措。我起初還哄他，可是到了很晚，他仍舊不肯睡，幾分鍾出來尿一次尿。我著急了，怕他睡不夠又會生病，而且明天還有功課要補，便對他說：“不許再不斷出來尿尿，難道你幾分鍾不上廁所，就會尿褲子不成！”

過了十分鍾，覺得自己太過分，去他房間看他。他沒睡，正哭著。我抱起他來，正想說聲對不起，他卻先說了sorry：“媽媽sorry，我不應該老不睡覺，這樣容易生病，你好擔心我。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今天我告訴爸爸了，讓他早點兒回來。你一個人要照顧我們三個人，教我們功課，很辛苦，我想他回來幫你。”

我對他說：“寶貝兒，別想那麽多了，爸爸很快會回來。”

“嗯”，他閉起了眼睛，又立刻睜開，說：“媽媽，I am so sorry，我尿褲子了。”

料理好他，我帶上房門，回到客廳，獨自坐著，想起這些孩子這些牽掛，想起白天那位媽媽的感慨。是啊所有的媽媽都很偉大，不過是因為不同的原因罷了。不論偉大在哪些具體方麵吧，總都免不掉要承受那麽那麽多的牽掛，惦念著他們一生的路程，再艱難也咬牙堅持著。

我們誰都看不清楚未來，在這個方麵，每個父母可能都很孤單。

唉，一切才剛剛開始，我就已經覺得疲憊了，看來我真真不是一個能幹和上進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