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龜爬上岸】:美國◎深圳◎關中客麵店
文章來源: 網上無名2008-06-20 05:55:10

0.

一直沒有更新博客,不是沒得可寫,而是可寫的太多,反倒無從落筆。

想來想去,不如咱就散記吧,好歹算是對於本人重大生活變更的原始記錄,而且或許,還能夠對其他有意海歸的同學帶來些實在的內容,當個正/反麵教材呢。

1.

幾天前在美國晝夜不住的辛勞,瞬間就像發生於上個世紀,遠得模糊不清。

曾經跟我的八卦同事阿小鷗聊天說,之所以我總是辛苦,又總是操心,其實說白了,就是美國生活的後遺症。那種莫名的不安全感雖然不是很明顯,但確確實實始終追隨著我。生活再規律,也總是覺得要繼續拚搏下去,容不得自己就此放鬆。

畢竟不是家啊。

如今回了家,一顆心方得落地,盡管這個結局,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在美國的時候,尤其是臨走之前,我幾乎是每一分鍾都在忙碌。時常睡到半夜,突然驚醒,想起某件忘記料理的事情,趕快爬起來去做。以為離開美國,上了飛機,就都好了。可是並不,旅途當中的夢也都黯淡無光。我當時潛意識的想法,大概是認定,勞苦總還是比渺茫的未來踏實少許。

然而,從飛機落地,在香港機場入關,再過黃崗口岸進入深圳,昏沉之間,莫名其妙地就放鬆了,什麽都不想再擔心。每一步,我都耐心地等,慢慢地做,清清楚楚知道,現在我不必趕時間。

也就是說,我可以坐著發呆,可以無所事事了。

有個晚上,大俠公司有應酬,他帶著阿小J同去,留下我和兩個兒子。外麵雨下得正急,家裏冰箱卻空了。想叫外賣,但是沒有電話號碼。於是給倆孩子一人穿件雨衣,我自己打了一把雨傘,到旁邊會所的私房菜館去吃東西。雨大,客人不多。我們娘仨慢慢吃慢慢聊,店員也不催我們,由著我們耽擱,自己跑到後門外邊遊泳池的旁邊去抽煙。

遊泳池裏的水,已經滿得快要溢出來。周圍身邊,沒有人去操它的心。

吃好晚飯,還是趕著大雨回去。兩個孩子興奮極了,因為難得有機會穿著雨衣在大雨裏走路。他們一邊踩著水坑,一邊說“Mommy, this is so cool”。我想起自己小時候踩雨水的情形,時光恍然重疊在一處,歲月走得了無痕跡。

2.

那年出國,搬了很多的中文書去美國。這次,搬了五大箱的英文書回中國。孩子們暫時讀不了中文書,我又不希望他們就此停止良好的閱讀習慣,所以盡可能多地帶了他們最近可看的書。這簡直就是同個故事的循環上映,情節雷同到荒誕,不過又很實際。我總覺得,離開熟悉的環境之後,在閱讀上以不變應萬變,是自己能給自己的福氣。畢竟書本具有穿越時空的能力,讓各種境況下的人們,都可以在心靈上獲得某種程度的自由。

也正因為如此,我一到埠,大俠就交給我一本北島的《青燈》,讓我立時有書可讀。這本書中的多數文章,我早前在美國都已經看過。不過回國重讀,尤其是重讀早已去國離家的北島作品,感覺多少有些不同。之前讀到他的海外人物誌,微微頷首,笑中帶淚。如今再讀,已經是在記憶的篇章中休憩,好讓我能夠因為有跡可循,而做到安然忘記。

此書的第一篇,是北島紀念馮亦代的“聽風樓記”。讀它的那個下午,大俠帶著孩子遊泳,我靠在泳池旁邊看書。天正風馳電掣地陰沉下來。池邊餐廳的服務員本來正在抽煙和發呆,此刻突然動作起來,起身關門關窗,回到室內,等待風雨的降臨。

看著周圍的一切,我想我是真地回來了,或者更確切地說,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一直都坐在這兒,趕在暴雨降臨之前,讀幾頁早被潮濕的天氣陰浸到軟軟塌塌的小書。

 

3.

回來這幾天,幾乎所有時間都在下雨,出不得門。平房院兒裏野慣了的孩子,突然被圈進高樓大廈,開始坐立不安。不過他們適應能力真強,沒出兩天,就接受了現實,在家裏玩玩“大富翁”,開開遙控汽車,看看書和電視,乖乖等著雨過天晴,不再那麽百無聊賴的了。

我也就此安心當我的師奶,搞搞衛生做做三餐,晚上孩子睡覺以後,跟大俠在陽台上看萬家燈火,讓所有的記憶,都遠若美國那些曾經無數次經頭頂無聲而過的飛機。或者被刻印下來,成為字跡,清晰並且具有曆史感,不再同眼前有直接聯係。

一早起來,先給全家煮早餐。因為家用東西還沒有置辦齊全,所以早餐比在美國時候還要湊合,牛奶麥片或者是雞蛋拉麵,外加薄粥一碗,倒也簡樸,絕無油煙。本來大俠是打算,我們剛剛回來,先在外邊知名的好餐館打它十天半個月的牙祭。但是才吃了兩天,我就說,咱們還是以在家吃飯為主吧,三餐頓頓如此,實在有些吃不消。雖然我也喜歡久違的美食,可是很怕那種耗時費力的吃法。一頓飯總要花上幾個鍾頭,車水馬龍中穿城而往。坐定以後,一道道地點菜上菜品菜,小孩子跟著坐了大半天,東一口西一口嚐了不少的鮮,被問起吃了什麽,卻隻是搖頭,顯然不如吃家常媽媽菜那樣妥帖可口。

所以在家自己燒飯。

吃好早飯,送走大俠,我去陽台上麵查看衣服。本來深圳就非常潮濕,現在這雨下得,幾天過去,晾出去的衣服都還濕濕重重。每當同朋友吃飯,我總要急著追問人家晾幹衣物的問題,顯得很土很無趣,不過這確實是我眼下最關心的問題,不盡快解決,就不敢常常給全家換衣服。

大家顧左右而言它,轉而關心我們家請保姆的事,認定那才是解決我這類煩惱的根本。可是我又問,保姆難道有晾幹衣服的秘方麽?

其實我也是在顧左右而言它——知道沒人會支持我,所以不願意談論保姆的問題。這麽多年在美國,我早已經成長為一頭吃苦耐勞的老黃牛,完全可以去給別人家當保姆,至於被人伺候,就肯定不習慣。

朋友看我帶三個孩子,認為他們了解我的甘苦,巴不得立刻讓保姆幫我將一切搞定。豈知我是累在身上,更累在心裏。辛勞小部分來自孩子,更多的是日夜都在的操心與緊張,保姆幫不到的。反倒是靠著照顧家庭,我時常得著格外的安慰。

搬家過來,大小行李堆滿門廊和客廳。帶領孩子將它們逐一整理清楚,之後坐在潔淨的家裏,喝著冰啤酒看孩子做遊戲,那是莫大的享受。

朋友看著我,笑笑地說:“慢慢適應吧,嗬嗬。”

嗯。改變同家人相依為命的一種運作方式,肯定是需要時日的,如果時日果真有它的魔力的話。

 

4.

衣服仍舊不肯幹。

雨停了半夜,淩晨又開始下。

樓下的棕櫚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孩子趴在洗手間的窗台上,興致勃勃地看它如何倒下。可它總也不倒,傾一傾身子,又頑強地站直回來。逐漸地,孩子失去了對它的興趣,玩起了藏貓貓。

我再去陽台上看衣服,瞧見小區的會所空無一人。大人在上班,孩子在上學,嬰兒跟保姆待在家裏。這麽樣的清靜,很像我印象中初到的美國。

這是大俠特意挑揀的住處。我本來想要住我們最早住過的蓮花北,那裏曾經有過一幫老友,生活也非常方便。但是他說現在那裏房子已經老舊,且沒有夠我們居住的間量,停車位也異常緊張。於是我們住到了這個據說是很高尚的小區。

我起初舍不得蓮花北,等到真地住過來,發現感覺還行。安全,安靜,與十幾年前的類似小區相比,配套服務已經好了不止一點兩點。隻是我還懷念蓮花北的菜市場,人家說如今好的小區,都不開這樣的市場了,不安全,衛生也很難保持。

所以我們現在吃的東西,都是會員店買來的,這又是像美國。菜倒確實比美國新鮮,比如萵苣,嫩得流水,可惜需要自己削皮。記得從前,我每天穿著睡衣睡褲拖鞋,逛下樓去買頂新鮮的肉菜,回來煲湯燒菜。菜攤阿姨幫我削好了萵苣皮,剁好了大龍骨,裝進淨袋,我用雙手提著,晃回家去,路上還可以順便在樓下喝碗糖水。

現在我想逛的地方,用腿都走不到了。大俠把車子鑰匙扔給我,我又扔回去,說什麽都不敢開。我不是不知道開車方便,也不是覺悟太高想要搞什麽環保,而是怕撞死人。街道的隔離墩上,總是撲嚕撲嚕往下跳人,我這種沒怎麽在繁忙的城市開過車子的人,自知招架不了。

行人翻越隔離墩這事,實在怨不得行人,絕對是市政建設的問題。經常都是開出去好幾分鍾,路中間都沒有缺口供行人過馬路。這種路是給開車的人預備的,行人要想去趟馬路對麵,要麽就兜個把鍾頭的圈子,要麽就冒著生命危險強行過路。聽人說,這種設計,也是像美國。我居然也需要慢慢適應!

其實我生於斯長於斯,本不應該有所謂適應一說的。隻不過,在中國找中國,這是我不能適應之一;而我在這裏的昨天和今天之間,已經相隔有日,這是我不能適應之二。

今天終於耐不住,鬧著要去蓮花北,大俠就帶我去了。確實在村裏開車很艱難,行人熙熙攘攘。裏邊樓群模樣依舊,隻是添了太多人員以及設施,我完全轉向。菜市場已經麵目全非,即便如此,到了跟前,我還是激動萬分,沒等車子停穩,也不管孩子,就獨個衝了下去。這家買二兩花椒,那家買一根曬衣杆——不是會員店裏沒有,但是氣氛不同。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有餘,我總自作多情地覺得,菜市場的攤主,個個都是我的老相識。

我們在一家名叫“關中客麵店”的地方吃東西。點了一盤肉炒拉麵,一碗肉臊麵,一份陝西麵皮,一個油潑扯麵。這些東西,我在美國都試著在家做過,幹幹淨淨一份擺上餐桌,就是沒人捧場。這種吃食,一定要在這樣的店裏吃,才夠爽歪歪。塑料板凳要坐兩層,否則容易坐散架;要瓶啤酒,老板娘說沒有,小跑著從隔壁的雜貨店買了來給我們;要倆酒杯,也說沒有,送了兩隻空碗給我們用。我跟大俠直樂,幹脆對瓶吹將起來。喝久了美國的小小瓶,揚著脖子灌這種大瓶冰啤,還甭說,沒下去幾口,就已經覺得有了滿肚子的豪氣。

我就是這樣,在我把它叫作故鄉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找我的過去。我想,對於我這樣的人,這樣的年紀,經過多年的隔斷,這種找,是至關重要的吧。

這些,孩子們一概不懂。他們隻顧著蹲在附近的籠子跟前,目不轉睛地逗弄待售的兔子和小鳥。或許他們今天眼見的事情,將來會成為他們所要尋找的感情依據,也未可知。

 

 



陳淑樺:流光飛舞(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