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初中階段吧，我曾經一度失眠得厲害。躺在自己的床上，借著透過綠色窗簾照進屋內的月亮光，我睜著眼睛漫無目的地張望，長久地、反複地，在心裏溫習關於死亡這個話題。

每一次想了足夠多之後，總會最終想到隔壁房間裏睡著的爸爸媽媽，想到他們永遠離開我的那一天，留下我獨自去體會死亡給苟且的生命製造出的無限悲痛。

於是我縮進被子裏，無聲地哭了起來。

巨大的死亡的陰影，對於那個年紀的我，以異常具體的樣式衝擊著我的情感。我無法想得出來，如果有一天我最親愛的爸爸媽媽離我而去，我如何有能力受得住真實到來的創傷。

爸爸媽媽曾經告訴我說，哭的時候注意，不要讓眼淚流進耳朵裏。想到這一點，我一邊擔心自己的耳朵會被眼淚搞聾，一邊為了怕爸爸媽媽不能再如此無微不至地囑咐我照顧我而加倍傷心起來。

如此思維混亂地失眠著，深信唯一可以幫我脫離悲傷的辦法，就是我先於我的親人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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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開學了，阿小J升到二年級，滿五歲的阿小N和阿小T哥兒倆也入學當上了小學生。開學第一周沒有作業，大家相安無事。第二周，全家剛剛露營回來，學校就在孩子們的小背包裏塞了厚厚的作業讓他們好好學習。下班回到家裏，吃飯刷碗催逼他們做功課，當他們做不出的時候，我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勉強把作業做完，打發他們上床。帶著阿小N禱告時，他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以為他怪我逼他重寫讀書報告，安慰他說，明天沒有報告要寫，可以稍微輕鬆一下。他卻哭得更傷心了，氣都接不上來。等他平靜下來，我才問他怎麽了。經我一問，他又哭了一回，這才斷斷續續對我說：“我，我，媽咪，我好怕你死。”

“媽媽這不是好好的麽？怎麽會死？”我對他的回答莫名其妙，可不知道怎麽的，自己的眼眶也濕了。

“我知道我們讓你好辛苦，你太辛苦就會死的。”

“不會的，傻孩子，媽媽沒有那麽容易死。”我偷偷抹了抹眼角，不想讓阿小N看見我的眼淚。

“可是你比我們老，你那麽老，很快就會死了。”

“媽媽怎麽老了？媽媽才十八歲呀。”

“可是姐姐說你騙人，其實你不是十八歲，你已經好老了，你可能就快要死了。嗚嗚嗚嗚嗚嗚。。。媽咪我好愛好愛你，我不想你死。”

“好了，不哭了，傻兒子，媽咪不會死。媽咪還要照顧你呢，怎麽能死呢？”

“你要是真死了呢？會變成baby麽？”

“Baby？為什麽會變成baby？我不會變成baby，我會go to heaven的。”

“真的麽？可是姐姐說有人告訴她，你會die forever的。”

“你放心我的小寶貝兒，媽媽是上帝的孩子，到我死的時候，祂會接我到天上去，以後你會在天上再見到我。”

“你不會die forever麽？”

“不會”

“我們都不會die forever麽？”

“不會。”

“哦。那姥爺姥姥他們呢？”

“我們以後都會在天上見麵，而且再也不會哭哭，不會分開，不會死翹翹。”

他聽到這裏，終於平靜下來。我用紙巾揩幹他的眼睛、臉蛋、耳朵，再幫他把哭濕的枕頭掉了一個個兒，把他放平整來睡。親他的時候，他用瘦小的胳膊摟緊我的脖子，小聲對我說：“媽咪，you promise you’ll never die forever, ok?”

“嗯，I promise.”

孩子一睡，家裏頓時安靜下來。雖然天還很熱，黑夜來得卻比夏天早了許多。不過八點多鍾而已，已經可以看到滿天的繁星。

夜色讓我想起了當年我失眠的夜晚。那些個晚上，我望著綠色的窗簾，一次又一次被強大的悲哀打倒。我不知道隻有五歲的阿小N，他所感受到的悲傷，是不是同少年時代的我所感受的同樣沉重。但是當我看到他哭的時候眼裏的無助和絕望，我仿佛就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好在他對著我哭了，也好在我正可以幫到他，因為我所信賴仰望的，能夠給他所需的安慰，也能夠幫助我自己，排解從小到大那麽多年裏，死亡所給過我的種種內心悲涼。

感謝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