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政府·追風少年·Paris Hilton
文章來源: 網上無名2007-06-07 10:12:23




·三次接觸

美國公共圖書館的中文館藏有個有趣的現象,就是不同館的收錄書目竟然差別不大,多集中在幾位作家那裏,比如哈金、韓寒、金庸、亦舒、虹影什麽的,幾乎每書必收。間或也藏有其他作家作品,覆蓋率卻極低,陷入汪洋之中不易發掘,讓人嚴重懷疑各館的館藏建設都出自同一位圖書管理員之手。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韓少功一本《報告政府》已經跟我有了三次接觸――多數有中文藏書的圖書館都有它。

第一次,從圖書館順手抓回來,趕巧當時不是迷小說的階段,沒看,到期就還掉了。其實包括現在,我依然對小說存著很挑剔的心理。主要是小說看得雜,因此看了太多有名無實的作品。故事熱鬧得不成,始終不給我心靈的震撼或者共鳴,甚至沒有最最起碼的感染力。一個長篇讀下來,幸運的話,讀到了幾個好看的故事,故事結束,一切結束,小說僅僅就是那麽幾個鍾頭的殺時間工具。

第二次,帶孩子去圖書館看木偶表演,碰到一位朋友的朋友,手裏拿著這本書。我問身邊的字母同學,此書好不好看,她說還行,我便借了,這是第三次。方才知道這本書是個小說集子,不是長篇小說。可惜一翻就翻到《方案六號》和《801室故事》,我早先在不記得是“小說月報”還是什麽其它雜誌裏讀到過,都不喜歡。於是很掃興地把書壓在了同時借回來那一摞書的最底層。一壓硬是壓至到期,將書投進還書孔的時候,對阿小功略感愧疚。

最近去一家新開的圖書館,藏書工作還在處在初級階段,中文書全部是我看過的,隻有這本幾次錯過。就借了回來踏踏實實讀,發現竟然是本非常棒的書!

先抄一段新浪讀書上的介紹:

《報告政府》是韓少功近幾年最新的中短篇小說集,其中輯錄了他最新創作的七萬字大中篇《報告政府》,以及近年來的重要代表作品。韓少功的文字一直呈現著一個探索者和懷疑論者的堅定麵容,具有極強的可讀性,體現著韓少功特有的智性和幽默。《報告政府》這篇故事本身的吸引力和意義足夠讓人讀下去,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到在監舍這個狹小的空間裏,伸向一個外延不斷擴大的世界。

本書當中我最喜歡的,當然就是《報告政府》。讀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有種身處牢獄的感覺,仿佛正在親曆那個我從前所無法想象的世界。直到最後,讀完黎頭死刑之前與馮管教的一別,讀完接管犯人的衝突場麵,讀完車管教抽著煙躬著身吃力地把鐵門在身後關閉,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大俠從他的《明朝那些事兒》裏抬起頭來,恍惚地瞅我一眼。我再歎一口氣:“寫得真好!”,便去整理剛剛洗淨的衣物。窗台下的自動噴水機突然啟動了,在我身後發出“突突突”的水聲,但是我依然沉浸在一個與日常生活脫離了的夜裏,回憶許多逝去的片段,那些發生在監獄大牆裏的“活色生香”,除了回憶,說不出其它的話來。


·
Paris Hilton

有意思的是,最近社交名媛Paris下監一事被炒得很是火熱,簡直成了刺激版的T台表演。她先是被判了45天的刑期,住的當然不會是事前傳說的雙人房,坐監期間自然也不能讓媒體閑著因為她足夠已高價售出監獄日記。她單個人所接受的社會關注,恐怕比她移駕前往的監獄有史以來一切收監犯人所得到的總和還要多得多得多。以往,這裏曾是其他賊人住得的地方,現在因為公主被委屈成了賊人,所以便住不得了。於是醫生半日不能多侯地急急寫就證明書,強調牢獄生活對女名流之健康不利。言外之意是,過去這艱難幾日的一切,對Paris對廣大民眾的說服和教育意義都已足夠。對她而言,象征性地在監牢裏照幾張靚照表達一下伊與民同苦的意願已經是非人的懲罰。現在她終於,能夠再名正言順不過地回家服刑去鳥。

偶然看到一篇為她說話的文章,很義憤填膺的口吻,標題為:

Give Paris Hilton a Break

Paris Hilton is not one of us. She's a celebrity with a personal brand…Look, just because someone has what you and I both know you and I want -- don't lie -- is no reason to want to punish them.

這個就叫做drama queen的作派了,嚇得尿褲子在大牢裏靠玩弄生殖器自娛自樂的事情隻有草民才可做得。

於是她大概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真正監獄的生活,我們也不會,多數人都不會。但是有人會,結結實實地品嚐高牆之內的人間煉獄,接受或許該當或許不該當的懲罰。這些人不論生理還是心理,都跟我們有著類似的需求,他們身體裏邪惡的成分正以駭人的方式在牢獄當中被宣泄,那是一組類似Paris Hilton這樣的高等人類自詡聖潔的軀體不屑於接近的“肮髒靈魂”吧,可是他們以高於任何名流的人性震撼了我。

我曾經跟大俠有過這樣的討論,關於男作家和女作家。我問他,覺得不覺得,男作家寫的小說往往比女作家寫的小說耐看,不論是敘述的力度還是故事的深度,都醇厚得多。他說那當然,一般說來,男的什麽都比女的要做得好。我們就這麽打著哈哈把話題結束了。

現在細細尋思,再次有了如是感覺。可能是我偏愛遭受撞擊的緣故吧,嗬嗬。

阿小功自己說:

《報告政府》描寫的囚犯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一群人。從前我讀《聖經》,不理解耶穌為何最關心罪犯。罪犯不就是壞人嗎?完成這篇小說後,我意識到事情沒那麽簡單。雖然這並不意味著我認為罪犯是好人,但他們走到這一步,有社會的原因,也有人性本身的原因。罪犯和我們這些“良民”之間的差別,往往並不像我們想象得那麽大。我寫《報告政府》,其實也是在向讀者“報告”。從人性和社會的角度,分析造成犯罪的各種條件,甚至看到現存法律的某些局限。文學應該比法律看得更為深遠。 

我們這一代作家,經常容易沉溺在文革啊反右啊下放啊等情結裏。另一方麵,這一代作家一旦描寫現實生活,又很容易局限在酒吧啊女人啊成功人士啊等都市時尚裏。文人都已進入都市,過著比較優裕的生活,往日苦難和都市繁華以外的一切,就可能成為盲區。這就是屁股指揮腦袋,地位決定視野。我希望自己的寫作既不能完全沉溺在過去,也要盡量打破模式化都市生活的圍城,把盲區中隱藏著的東西解放出來,看一看那裏的生活狀態和生命存在。 

 

·追風少年

關於《報告政府》,蕭三郎在新京報上以《韓少功:寫作的“追風少年”》為題,寫過這樣一段評語:

現實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又成風潮,評論家對此多有置喙。一種好的說辭是,作家們正在深入民間,潛入水深火熱的人民群眾當中,與他們血肉相聯。不好聽的說辭是,今天的作家正在製造一種寫作邊緣群體的新“寫作景觀”,此種寫作很容易滿足讀者的好奇心,同時可以消費作家的同情心,最後達到兜售人民群眾廉價道德情懷的效果。

我沒有說韓少功就是這種邊緣寫作的參與者,也沒有說“邊緣寫作”就寫不出好的文學作品。但是,說句實話,聯係到韓少功先生的寫作經曆,我以為韓少功就是文學道路上的一個老牌“追風少年”。他喜歡有什麽時髦就寫什麽作品,而他寫作的老資曆可以保證其切入任何題材都保持優美的身段以及嫻熟的寫作技巧。對今天的海南省文聯主席來說,這麽說未免刻薄,但何嚐不是真話?

我讀了,覺得確實是刻薄了。如果這也算是追風的話,那麽我倒寧願追此風的人多一些。如果說現實主義成為風潮,如果說監獄題材也是風潮,那麽那些沒有行走此路的人,反倒成了特立獨行嘍?或把精力都耗費在張嘴便來的評論上麵,或為全民搞笑盡微薄之力?那我倒是很想知道一下,與寧財神的《武林外傳》相比,哪一種更加脫離風潮脫離火爆,哪一類更不容易討好讀者,哪一樁更為吃力,哪一種更有意義?如果是那個寧財神的話,那麽為何選擇寫作“現實風潮”題材而且有能力把它寫好的作家卻少之又少呢?是有眾多的人們風聞了監獄醜聞,可又有誰去追這個風,揀一條比妄加評論至少稍稍艱難一點點的寫作之路去走呢?

追風少年?笑話。


·語言火侯

韓少功不僅對不同狀態人類以及現實社會投以考察與關懷,在思索過程中時時保持的良好心態,還善於將這些都用爐火純青的小說寫作,通過穩健而略帶幽默的筆鋒,流露出來。語言火侯把握得好,讀起來非常舒服。

《是嗎》一文,本來就是個簡單的故事,但是通過他細致而又簡潔的寫作,故事不僅變得立體,還將許多疑問和無奈變得觸手可及。

作者語言的簡潔和收放自如,不親自讀每一篇作品,單單靠我的三言兩語介紹,恐怕很難體會得到,不過還是讓我引一段我感覺比較明顯的:

《兄弟》

我和方強都不說話。

漢軍擦了擦眼睛,“是不是羅漢國要你們來當說客的吧?”

他疑惑地看了我們一眼,似乎不大相信我們否定的回答。“那個臭雜種沒安什麽好心,討個婆娘也是個婊子!他們不就是想吃死人飯嗎?不就是想買電視機和房子嗎?他不是個人,他休想進我這道門!他喊三麻子來也不行,喊莫少爺來也不行……”

這些話我和方強就聽不大明白了。

這最後一句話,把一大段讓人生出感慨的敘述結束,結束的力度恰到好處,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作者的介入也不露痕跡。

再多舉幾個例子。

《報告政府》

奴隸社會的毒刑就是這樣慘絕人寰。但蹲過倉的人都明白,這些毒刑半是懲罰,半是遊戲,又不可認真對待。在這個沒什麽好玩的地方,在手指頭腳指頭都被無數次玩過的地方,每一寸光陰都如太平洋遼闊無際需要你苦熬和掙紮,鮮血有時就成為紅色的玩具。瘸子說過:這是人類最大的玩具,已經玩過好幾千年了。

《月下漿聲》

妻子歎了口氣,說如今什麽世道,難得還有這樣的誠實。她清出一個舊挎包,一支水筆,說可以拿去給供紅衣女孩的弟弟上學,說不定能替他們省下兩個錢。但我再沒有遇上紅衣女孩,還有那個站在船頭為她搖槳的弟弟。有一條小船近了,上麵是一個家住附近的漢子,看上去比較眼熟。從他的口裏,我得知最近水管所加強禁漁,姐弟倆的網已經被巡邏隊收繳,他們就回到山裏種田去了。他們是否湊足了弟弟的學費,弟弟是否還能繼續讀書,漢子對這一切並不知道。

人世間有很多事情我們並不知道,何況萍水相逢之際,我們有時候連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說不出話來。每天早上,我推開窗子,發現遠處的水麵上總有一葉或者兩葉小船,像什麽人無意中遺落了一兩個發夾,輕輕地別在青山綠水之中。但那些船上沒有一點紅。每天晚上,我走在月光下的時候,偶爾聽到竹林那邊還有槳聲,是一條小船均勻的足跡,在水麵上播出了月光的碎片,還有一個個夢境。但我依稀聽得出槳聲過於粗重,不是來自一個孩子的腕力。

我走出院門,來到水邊,發現近處根本沒有船。原來是月夜太靜了,就刪除了聲音傳遞的距離,遠和近的動靜根本無法區別,比如剛才不過是晚風一吹,遠在天邊的槳聲就翻過院牆,滾落在我家的簷下階前,七零八落的,引來小狗一次次尋找。它當然不會找到什麽,鼻子抽縮著,叫了兩聲,回頭看著我,眼裏全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是何處的槳聲悠悠飄落到我家牆根?

 

·批評一下

當然了,我也不是說這本書樣樣都好。開篇我就提到,他的《方案六號》和《801室故事》我就不喜歡。看得出,他是想要為自己的小說創作獨辟蹊徑,有所突破,嚐試是可敬可佩的,結果是差強人意的。

還有本書收錄的《山歌天上來》,是個好題材,但是描寫過於冗長,把簡單明了的一條線變成了一塊撕扯不清的厚棉絮,讀得人好不辛苦。

定是同他隔半年一次的隱居生活有關,他多篇小說都取材於那個村落的人與事,獨立出來很好,堆在一起,就模糊成一團,顯得累贅了。

以上完全都是我個人閱讀的感受,褒貶都與自己的背景與喜好息息相關,不具有任何普遍觀點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