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瑣憶】:一、雲南
文章來源: 網上無名2006-12-07 15:16:43



0、前言

 

跟小人書聊起北京,他說我寫的北京不親切。他說的沒錯,我跟北京本來就不是很親。

 

同其它地方相比,北京的特別,不過就幾樣兒。一是我在那兒出生,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公公婆婆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在那兒,所以籍貫一直填寫北京;二是住的時間加在一起最長;三是我多數老朋友老相好都還在北京,因此關於這座城市的記憶相對多一點兒點兒;四是在所有的方言裏邊,我的北京話說得最好。

 

從小到大,住過眾多的城市和鄉村。在一定意義上,這些地方都是我的故鄉。同時又都不是。我不覺得自己對任何地方有著深厚得不得了的感情,至少不像小人書那樣,誰要是罵北京他就能跟誰急。

 

誰隨便罵哪兒,我都不會急。

 

勿庸置疑,我住過的地方,都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但是這些回憶,遠不是什麽難解的鄉愁,或者舍命的護衛。我在意和珍惜的,都是些我尚還記得的小事情小人物小景致。它們早已經像年輪一樣,被自動刻印在我腦海裏,如何砍都砍不掉。因此它們在現實當中的存在與否,或者他人又如何評說,反倒變得不再重要。

 

北京我經常提起,現在略去不寫。在這裏,我隻想把其它我住過的四組地方寫幾筆,不過恐怕也不會用重墨。一來許多地方我能回憶起來的事情已經很少了,二來作為一個所有地方的外鄉人,我也隻能寫寫外鄉人所謂的懷鄉情懷,也就是,零散的瑣憶,細節寫多了必定漏洞百出,給真正本地人丟人現眼。當然了,還有一些地方,我除了地名,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其它印象,幹脆也就提都不提。

 

 

一、雲南 

 

確切地說,應該說是雲南省寶山地區板橋鎮,位於雲南東北部,離中緬邊境不遠。現在寶山和板橋都設了鎮,歸宣威市管轄。

 

從北京到板橋,在那年月,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再三天三夜的汽車。火車上滿車廂都搭著我和姐姐的尿布,估計還滴答水兒,車廂一晃,甩得哪兒哪兒都是。想起來都替我父母感到無比的驕傲/害臊;

 

汽車走山路,山間常常可以見到翻下去的車輛,早已經車毀人亡,令偷生的父母(我還小,什麽都不懂)有命懸一線的恐慌。我有一個美國的朋友曾經告訴我,早年美國開車不要求給小孩坐carseat的,所以她總是把她兒子女兒放在兩個籃子裏,擺在後車座上。每當急刹車,孩子們和籃子們都會一起向前飛去,搞得全車大亂。後來她女兒長大了,聽說此事,不禁感歎道:“我能活到今天,真是個奇跡”。我覺得她女兒還挺矯情。換她去坐坐我們去往板橋的汽車,估計沒到地方就已經嚇死鳥。

 

臨危不亂才是奇跡。

 

為了我和姐姐,每回一趟北京再回雲南,爸爸媽媽都像耗子搬家一樣,恨不能把全北京都帶走――動物餅幹,尿盆,玩具,等等等等。現在我也拖家帶口了,有車有錢,出趟門尚且覺得困難,簡直難以想象爸爸媽媽當年是怎麽撐下來的。必定得用拉扯二字才行,否則的話,名副其實萬水千山的跋涉,是萬萬無法“隻等閑”的。

 

至於我腦子裏關於板橋的舊事,有些來自父母的描述,有些來自記憶。

 

父母從來不相信我的記憶一說,因為那時候我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兒,“不可能記得住什麽”,爸爸把頭搖了又搖,很令我傷心。我分明記得保姆家的老爺爺。把我馱在他肩膀上,翻過夜間的山嶺去鎮上喝酒。我甚至還記得黑夜裏野狼的目光如炬,我拚命摟緊老爺爺的脖子,聽他給我講狼吃小孩的故事。這一切,怎麽可能是來自沒有親身體驗的父母的描述?我深信,再小的孩子,都是有記憶的,可能比較鏡頭化罷了,沒有衍生出來的感觸。

 

起初我是沒有人帶的。姐姐上托兒所,我小,托兒所不收,爸爸媽媽就把我放家裏。反正小,大多數時候在睡覺。就算醒了,門一鎖,也出不了太大的事兒。爸爸媽媽上班近,過一會兒就回來看我一趟,再回去接著工作,估計跟我如今上班上網的交替頻率差不多。有一天,他們探我的間隙,我睡著睡著從床上滾下來,掉在木板地麵上,轟隆一聲。木板樓下的人家聽見了,以為地震,衝出樓去等了一陣,才發現不是地震。於是跑去叫爸爸媽媽回家看看,有狀況。父母回來一看,我摔在地上,還在繼續酣睡。當下不忍,決定給我找個保姆。

 

他們眼高,看中的保姆,是一對專給高幹子弟帶小孩的老年夫婦,口碑好得不得了。無奈人家年紀大了,明確表示不願意再接小小孩,太辛苦。爸爸媽媽以為人家是嫌他們不算高幹,就使勁送禮,老人退了他們再給送去。結果老人拗不過,隻好說:“算了算了,先幫你帶幾天試試看吧。”

 

帶了幾天,他們發現我特別淘氣,還猴精猴精的賊難對付,死活不肯再帶了,說是給座金山銀山都不行。爸爸媽媽又來軟磨硬泡、死皮賴臉那一套,終於再次成功。當地人淳樸啊。

 

這一送可好,接不回來了,變成給座金山銀山都不放我走。

 

我和老兩口感情好。老頭天天帶我去鎮上喝酒,用筷子頭沾著白酒喂我;老太太什麽好吃的都先緊著我吃,比如當地最喜歡的生肉,給我吃還讓我往家裏帶;他們養的大狗都喜歡我,我拉完屎,就顛顛地跑過來幫我把屁股舔得幹幹淨淨,私下裏告訴我說我拉的屎比別人拉的都好吃。

 

跟著爺爺奶奶,我學會了第一句話,是當地罵人的,帶雲南口音說出來很動聽:挨刀的;夏天蚊子多的時候,我一下午一下午地站在門口,舉著門簾子,人問我幹什麽呢?我說蚊子太多,我要把它們都放到對門家去,省得晚上咬我爺爺奶奶。

 

由於祖父母外祖父母都遠在北京,我在童年能夠得到二位老人家的寵愛,實在是格外幸運。可惜,我根本沒能有機會孝敬他們,就隨父母離開了板橋。我們搬走以後,老爺爺一病不起,很快就過世了。老奶奶雖然身體沒病,精神卻幾乎崩潰,此後一直神神道道,不住口地念叨我的名字。這就是我所聽說的關於那對教我說第一句話喝第一口酒吃第一片肉的夫婦最後的消息。

 

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了,走後沒有回過板橋,畢竟隻是我人生一晃而過的小站。對我而言,兩位老人家,他們就是板橋的一切,是我對那個故鄉所有的牽掛、愧疚,還有無可奈何。

 

 

 

 

 

 

 

 

(圖片來源:雲南魅力小鎮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