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代(8):憶我的老師張堯庭
文章來源: 丁莊秀園2007-11-29 15:38:17

丁莊秀園前言:剛剛知道我的老師張堯庭教授(1933-2007)去世了,張老師八三年九月曾來美講學,住了幾個月,是我找的房,就住在這裏


我自己由於後來沒有做統計(見~情迷計算機(2) 初遇挫折,漸離統計~),在這方麵知道的有限。那時我在係裏的導師曾是多元統計的主編P.R.Krishnaia,國際統計學會主席C.R.Rao也在我們係,當時召開了一個國際統計學的會議,張老師發言的題目記得是"廣義逆矩陣的應用",張老師在這方麵有很深的研究。由於印度人Krishnaia和Rao都對中國很友好,我們係裏曾有過很多國內統計界的知名人士到這裏做學問,包括中國改革開放後的第一個統計博士白誌東,中科院的陳希儒教授等,陳教授寫了一本數理統計的書,其中"廣義逆矩陣"部分記得是張堯庭教授代寫的。

張老師對統計有著很深的感情,每次講課都是熱情洋溢地,學生也都學得非常有興趣。不過有時也能看到知識分子常有的那種清高,或說是嚴師,例如畢業考試時他出的統計題中,最後一道題就特難,好象沒有人做了出來,後來知道這道題需要用到我們沒學過的一些知識。


在我來美一事中張老師幫了不少忙(見~在美國(12)第一天~)。我的社會經驗很差,那次幫張老師找房,覺得來的訪問學者都很省錢,就給張老師找了一個很便宜的房子,當然條件也很差。張老師來了後不滿意,我就對他說,你住我現在的房,我去住那個房。他其實覺得我那時的房的檔次也低了點,但那時我來美時間不長,也很緊張,沒時間再找,就將就住了我租的公寓,而我住了那個很便宜的公寓。

張老師的學生很多,我就匆忙地寫了這麽一點。後來我和張老師的聯係比較少,以至於他的追悼會也不知道,有點慚愧地說。

陳漢峰和我都是張老師的學生,不過我大學畢業後來了美國,後來又讀了計算機。而他讀了張老師的研究生,現在他在美國某大學任統計學教授。征得朋友的同意,把他的回憶文發到這裏。

<<憶我的老師張堯庭教授>> by 陳漢峰

在給我教育的眾多人中,除了我的父母和兄長外,張堯庭教授是最重要的一位。他是我接觸時間最長,完成我職業教育中最關鍵的一位老師,對我的治學做人都有著極其深刻的影響。

大約在一九七九年秋天,武漢大學數學係請剛到該係任教不久的張堯庭老師給七七級的學生作一個報告。那時的學術界還比較土,沒有人在報告開始前介紹報告人的光輝曆程、名聲地位。我記得張老師是自己走上講台的。中等身材,步伐果敢快捷,深度眼鏡配上一絲不苟的後梳發型,張老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精力充沛、頗有學者風度。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報告在理學院麵向東湖的一個階梯教室裏舉行。張老師一開口便讓我耳目一新。首先,張老師標準的普通話就很好聽(當時,武漢大學數學老師大都是一口方言,武漢的,江西的,湖南的,廣東的,五花八門)。接下來,張老師的一個問題引起了我和同學們的極大興趣。他講道,唐山大地震給北京的建築物也造成了巨大的破壞,我們希望對這些破壞作個評估。選用的指標是震倒了的高煙囪的百分比。你當然會用你所調查到的倒塌煙囪比來估計這個未知的百分比。但是,搞調查的人回來說,他們所見到的高煙囪一個也未震倒。因為0/n=0,這裏n代表調查中所見到的高煙囪總數,所以你得出地震對北京建築物破壞為零的估計結論。顯然,我們對這個結論是極不滿意的。而有另一種理論說,我們可以用1/(n+2) 來估計那個百分比。你們認為1/(n+2)是否比0/n來得更合理呢? 張老師接著指出,這個理論屬於一個非常有用的科學,叫數理統計學。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說數理統計學。張老師的報告讓我覺得這玩意挺有意思,且讓我覺得自己說不準能在裏麵去攪和一下。不就是一個用0/n還是用1/(n+2)的問題嗎?報告結束後,立馬有好幾位同學表示要跟張老師學統計去,我便是其中一個。天地良心,當時絕對沒有與就業前景或銀子掛鉤。決定學統計純粹是受了張老師報告的感染,一如當年高考選數學專業僅是受了徐遲的一篇報告文學的影響。不過,如今我還真的在用統計糊口。

在此後的若幹年中,直至一九八六年我離開張老師到美國來念書,我聆聽過許多次張老師精彩的類似講演。張老師在武大數學係聯同華中師範大學(當時為華中師範學院)數學係舉辦過一係列的專題討論班,諸如廣義逆,測度論,高等概率論等。為了讓我們入門,最初的討論班是討論費勒的概率論引論第一冊。討論班上說好讓學生輪流報告,然而幾乎每次討論班都演變成張老師主講。那是一段難忘的愉快時光。我從張老師那兒學到了很多東西,特別是統計思想以及從簡單例子抽象到一般模型的科學方法。記憶最深的是張老師對如何從池塘捕魚發展成統計中最光輝的最大似然法例子的剖析。還有,他給我們講如何從計算由北京一處到另一處沿南北方向街道的路徑數目問題概括成解決一大類排列組合問題。許許多多張老師的精辟見解、例子及方法,我在自己這近二十年的教學和科研中常常用到,有些還是原封不動照般張老師的。

張老師治學最大的特色也許是注重理論與實際的結合。他不遺餘力地鼓勵我們多接觸實際。但這常常是要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每當這種時候,張老師總是給予鼓勵和理解。有一次,他把我和任瑞林同學派到武漢石油化工廠去試圖協助改進煉油質量。因我們是張老師介紹去的,石化的質量管理科科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然而,科長委婉而無奈地告訴我們,廠領導對進一步改進產品質量沒有興趣,劣質的石油產品都供不應求呢。結果他請我們在廠食堂吃了中飯(蘿卜燒肉)後就讓我們返回武大了。交了白卷,我們有點誠惶誠恐。但張老師卻反過來安慰我們,說參與實際應用是會遇上各種各樣的困難的,以後再找其它機會吧。老師的寬容著實讓我們很感動。

還有一件讓我個人心存感激總不能忘懷的事。一九八六年春,我收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助學金,但我當時是張老師的在職博士生。按武大的政策規定,需有導師及一位副校長同意,我方能開始辦理出國手續。與朋友們探討到深夜,我才決定找張老師談去。隻想到自己的事的我急不可耐,不顧夜已深,騎自行車直奔張老師家。已入睡的張老師起床把我讓進臥室。我說了來意,遞上申請報告,就惴惴不安地等著張老師的反應。張老師從床上摸到了他的眼鏡,戴戴好。然後很快地讀了我的申請,說:"好事啊。這位副校長我還很熟。趕明兒若有麻煩,我可以幫上你的忙"。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常常想起這件事,為我深夜敲老師的門的粗魯自私行為而臉紅,更為老師的大度而感動。幾年前,我自己的一位學生論文寫了半截提出要轉到一所更好的大學去時,我當時就想到了張老師。不過對自己模仿張老師的大度是否到位,我仍不是很自信。

到美國後,同張老師還時有書信往來。一次,張老師在信中叮囑我們出國的同學不要隻盯上幾所名校,應當分散到不同的學校去,把各種不同的本事學到手後好回中國更有效地發展中國的統計學事業。他說他自己已常感力不從心,希望我們年輕人早日學成歸國幫上忙。時刻為中國統計學發展而著想的張老師一定對我們出國的同學們(至少對我)是有些失望的,他沒料到我們踏上的竟是一條不歸路。今年七月初,我碰巧趕上了在上海舉行的張老師的追悼會。遺體告別時,我心裏充滿了愧疚:對不起,老師,學生不肖,未能給您分擔繁忙。

從第一次見到張老師到現在,一晃已近三十年。今寫下片段回憶如上,謹以此悼念我敬愛的老師--張堯庭教授。
2007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