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兒子申請大學的過程基本結束。申請的五所大學的結果都已收到。私立的兩所學校一所被拒絕,一所被放在候補的位置上,公立的三所州大都錄取了。兒子說申請的專業比較冷,所以州大錄取得沒什麽糾結。
他想學語言學。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想在這個方向發展,還是受了我的忽悠,誤以為這是自己的發展方向。
(2)
兩三年前,我看看兒子的狀況,跟他說:以你的條件申請大學,最大的優勢還是你學了這麽多的語言,你小時候聽過語言的曆史那套CD,自己還發明了幾套語言,估計要去考個AP,SAT之類的東東,你也隻能考語言類的幾門,算下來,申請材料裏大概也隻能吹噓自己熱愛語言了。
我後麵還有論述,就是說,你拿這個優勢去申請大學,然後進去之後再轉學其它的專業吧,語言學這東西好像不好謀生吧。
他沉默著沒接我的話。不知道他聽到了我忽悠演講中的哪部分。
反正後來學校的康色了找他談話的時候,他就認定自己要學語言學。他說,人人見了他都問將來想學什麽,隻好這麽說。
我估計他心裏根本就沒想學什麽,他隻是玩兒這些東西。是我告訴他,這方麵你比別人玩兒得多,申請學校的時候會有點兒優勢。他便覺得這是自己的命,糊裏糊塗地上了一條賊船的感覺。
(3)
康色了一聽孩子喜歡語言學,就把MIT搬出來了。說是那裏的人研究這個在行,你在學校一直以數學好著稱,就申請這所學校吧。兒子聽了,便把自己放進了那個相框,同學們聽了也呼叫著把他放進了那個相框。同學和老師的信任讓他感到自己已然跟那個學校的那個研究機構有了默契。
家長、學生和康色了一起開了一個會。康色了對我們進行了一些教育,基本上是說如何攻克MIT。會議中間,康色了給我們看了一段錄像,是MIT忽悠考生的。講述一個非洲的窮孩子,沒事兒就到垃圾堆裏撿一些舊電器,把舊電器裏的元器件弄下來,做其它東西。細節現在已經忘了,大概是這個意思。後來MIT就錄取了這個孩子。
康色了說,他們要尋找的就是這種out of box的東西。孩子他爹萬分誠實地說:我們根本不知道box在哪兒。康色了大笑。估計錄取官也聽到了這段對話。幾句話,表達了我們跟學校之間的張力。
(4)
然後圍繞著這個目標,康色了叮囑兒子去考這一門那一門的AP和SAT。按照康色了的理解,他需要去考AP Calculus和SAT 的數理化。AP Calculus對兒子來說比較有挑戰。他在學校裏的功課,跟這門課沒什麽關係。要到12年紀結束的時候,他才能學到這門AP所要求的程度。
我跟中國人聚居區的課外補習班聊了幾次,被告知,這種AP是多麽的重要,多麽基本。你不弄出三五門,根本不能打動錄取官。從前,他們補習班首次開這門課的時候,五十人的教室座無虛席。不過現在時過境遷,灣區的各個中學也都開這門課了,來他們這裏求學的學生已經很少了。
我體會了一下他們的話。感覺錄取官就跟咱祖國受賄的官員似的,被考生的“AP行賄”弄得胃口大開,這門AP是基本配置,僅相當於一瓶茅台酒。
(5)
回家想了想,這麽一門課學起來真的不那麽簡單。如果不是瘋狂熱愛,那就得瘋狂有追求,否則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自己莫名奇妙地就去攻克一門AP微積分,那得有點兒病才行吧。
一想到兒子從小就不怎麽生病,我隻好挺身而出,自己病一把。跟補習學校說,你們如果開課,還是跟我聯係一下吧。他們果然開課了,跟我聯係。課安排在每個星期五的下午五點之後。兒子說學校上課一周,星期五下午五點鍾已經是最累的時候了,不想去。
好吧,那就不去。聽說網上顯擺微積分的人可多了,要不咱們上網學?找到油管裏微積分授課的錄像,讓兒子坐下來看。
看了兩集,還有不少作業。好像不大愛做作業。每天自己的事兒忙完,就歇了,這門AP的事兒實在提不到日程表裏。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回頭康色了再提起這門AP的時候,我都回答,不行,他考不了這個。
這個回答過於響亮。赤裸裸地表達了一家人的沒誌向。
(6)
MIT EA結果出來後,兒子跟我說,或許沒有去考AP Calculus是個錯誤。我說不是錯誤,是你力所不及。而且,沒有考這門AP,你做了很多其它的事,那些事可能更重要,隻是沒人來考核它們。何況,從現在的市場行情來看,增加一門這樣的AP絲毫不能讓你脫穎而出,甚至不能摘掉你不求上進的頭銜兒。你得承認自己所受的教育跟它們的期望有些錯位,你不應該急著想去那兒讀書。
(7)
但兒子終歸很難受。他爹也不輕鬆。他爹的同學們的兒子們,紛紛進入MIT,說沒壓力實在是自欺欺人。他爹想去跟招生辦公室論理,拿出其它證據說明自己的兒子也是好孩子。我說不是耍酷,是兒子跟這所學校確實不算最佳匹配。論理的事兒還是放下不提吧。
其實我也是自私。論理這茬兒一旦開篇,真有負擔的是我。忽悠人的事兒總落在我頭上。不是我生性愛忽悠,而是在這個忽悠橫行的世界裏,忽悠已經成為家務事的一種,簡直就是新時代的全國糧票。
(8)
我心儀的大學是芝加哥大學。大概也是被誰給忽悠的,因為我壓根兒沒去過那所學校,也不跟什麽來自那所學校的人有深交。我跟兒子說,你再報一所芝加哥大學吧。
兒子也聽話,就報了。可是芝加哥大學死纏爛打的一個報名項目是:你為什麽申請我們學校?兒子實誠,但也沒有實誠到說“我媽讓我報的”的地步。
所以每次打開計算機,麵對著這個問題,他就惆悵。到了EA報名結束的時候,他也沒能寫出幾句首先能說服自己的話。成長的煩惱,一筐一筐的。
(9)
EA結果出來時,康色了跟兒子觸膝談心。你再報幾所其它的私立學校吧。比方說斯坦福、普林斯頓什麽的。兒子說,不喜歡它們。
為什麽?
斯坦福就是覺得不喜歡,不如伯克利感覺好。普林斯頓在曆史上表現不好,很久很久都不招收女生。
追究曆史問題,株連九族之類的東西算文化還是算基因?
(10)
兒子的決定,隻報兩個州大,洛杉磯和伯克利。康色了說 ,你還是再加一個吧,上個保險。他問我,加誰?我說戴維斯吧。我順便說,還是跟芝加哥大學略微表達一下敬意,看在我的麵子上。
其實我哪裏有麵子。隻有死皮賴臉。萬一能進芝加哥大學呢,或許以後能寫入簡曆:曾經被錄取過。這才是我的想法。
(11)
洛杉磯分校的通知先來。我一感想,就跟兒子說:咱們去洛杉磯看看學校吧,總得知道一點兒他們的情況。兒子看著我說:伯克利的通知還沒來,你準備等伯克利的通知來了再跟我感想一番?你就不能留到下周一起感想?
(12)
對了,那天洛杉磯州大發榜的時候我在微信上跟人聊天兒,有人說結果出來了。我假裝鎮定地接著聊,其實心裏想的是要不要把剛去睡覺的兒子叫起來看結果。那天是周五,他第二天有個模擬考試,要早起,我有點兒不忍心把他叫起來。
他未必真那麽不在乎,說不定夢中自己也突然想起來了,爬起來看也未可知。
不知是什麽情況,反正10點多他還是起來上廁所了。我衝出去截住他說,洛杉磯加大出結果了,你能看一下嗎?他一邊蓋被子一邊說;哦,我進了。我說: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九點半吧,上床之前。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你上床的時候還是我來給你關的燈。
現在不是告訴了嗎?
(13)
說不定他起來上廁所就是想試探一下,我是否還在揪心。不過也有可能他真的不想告訴我,嫌我煩。我們各自覺得自己對這件事有更合理的理解,其實我們都在盲人摸象。
(14)
到了下一個周三,大家都開始期盼伯克利周四的發榜。好幾個人問兒子明天伯克利幾點發榜?他回來說著玩兒,覺得氣氛已經上去了。
(15)
洛杉磯分校錄取信來了之後,我去他們的網站看了一下他們的介紹。他們給出一個第三方世界排名的鏈接。估計是選了諸多排名中對自己最有感情的那個放在了這裏。赫然看到,洛杉磯分校的語言學世界排名第二,僅次於MIT。其實都是研究成果的排名,到底本科教學如何好,或者並不好,從網頁上也無法看出來。隻能估摸著看他們的交叉學科專業,語言學兼計算機科學躍然屏幕之上。
(16)
自打大學時同學的母親篤定地告訴我交叉學科好出成果之後,我就對這種新生事物持有懷疑態度。某種角度上,我保守地活著,不肯與時俱進。我心裏總覺得敢於交叉學科出成果並對此充滿激情的人,多少有些世俗得讓我不敢接近。他們好比那些把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的中學生,發射著一種讓人略表懷疑的信號。與風潮為伍,與優雅無關。
(17)
周四的晚上,我們強烈要求兒子查看伯克利的結果。等到八點多,還是沒什麽消息。兒子開始讀書給我聽。我玩兒手機,順便看網上是否有人報喜。
看到報喜的消息時,兒子還沒讀完書。我等著他。
讀完了,告訴他快去查看。他說沒有郵件,隻能去網站查。
一陣亂忙之後,兒子發現自己從未查過這個網站,從未為之設立一個賬號或者密碼。隻能臨時申請一個。
(18)
繁忙的傍晚,不知道多少孩子在查結果。網站在全力應付來訪者。臨時申請賬號的同學大概沒什麽優先級。
兒子不無得意地說明天早上再告訴你們結果。估計他心裏煩透了父母看熱鬧般的期待。
(19)
他眼裏,媽媽是個不淡定的人。日子過得七上八下,大事小事大驚小怪。鄙夷父母他還於心不忍,小小的惡作劇,不做白不做。這樣的機會一生沒幾次。伯克利是他申請的學校中最後一個發榜的,能把懸念再留一個晚上,也是一種把玩。
早上醒來時,兒子已經乘校車上學去了。走之前,他把錄取通知email給我。
(20)
他不知道,頭天下午我跟心理醫生有個約。勸我去看心理醫生的朋友說,你來到美國,看看心理醫生也是融入主流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通往這趟心理治療的路上,有多少青石板上刻著我養兒子的糾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