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365【Day 8】
文章來源: 江入大荒流2009-11-12 13:46:14

Day 8

Y

這個周五和上一個周五總體來說並沒有不同,如果非要尋找什麽亮點,以下故事差強人意:我的同事D終於如願以償換了顯示器。D是新來的工程師,很不幸他的電腦顯示器是台又老又醜的CRT。據D未加證實的推測,禿頭經理此舉出自“嫉妒”;我則將D之推測歸為“投射效應”。話說回來,D的長相和穿著打扮,在一堆不修邊幅的工程師中,不可謂不引人注目。所以,當我在衛生間裏聽到秘書L跟會計S八卦D是否會成為她們的G.B.F.Gay Best Friend)時,我並不吃驚。

大概是周二——也許是周三,我的記性很差,涉及到時間尤其如此——休息室的微波爐壞了,在清潔工扔掉它之前,D搶先一步,簡單拆卸之後,取出了磁控管。星期五的時候,D的顯示器上出現了一紅一綠兩塊碟狀圖樣,象極中學物理課本上的磁場分布圖。於是,順理成章更換。

中午我和他一起去幾個街區外的一家波黑餐館吃飯,D一直不停在講,聲音漸漸在我耳裏模糊、消逝。於我而言,D的存在,抹去了一切我在與他人交往中因為話題的匱乏、言辭的笨拙、以及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甚至偽裝和歸根結底的自我中心所導致的種種尷尬無趣,所有的談話都可以再完美不過地進行下去,無論它是假象還是真理。D,他是我最親愛的午餐伴侶,我最安全的社交對象。

Y,怎麽樣?有機會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試試?

我聽到了這句話,可問題是我沒聽到前一句話,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我艱難地咽下食物搪塞道:等有機會再說。不過,D,我有個問題。你就不怕技師打開你的舊顯示器,發現一切正常嗎?

哈,Y,你太天真了。我敢打賭那群懶鬼直接就把它扔垃圾堆了,再過段時間,它要不在一艘裝滿垃圾的船上,要不就已經在亞洲或是非洲的某片土地上。等一下!你知道是我幹的?你一直知道?

我笑笑:別告訴我微波爐也是你弄“壞”的。

D誇張地向上帝發誓:微波爐不是我弄壞的。

我們回到辦公室前,D說:我今晚要和朋友一起去綠色磨坊,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謝過他的邀請,告訴他我另有安排。

什麽是我的“另有安排”?——我不知道。直到我從藍線華盛頓站出來的時候,我仍然沒有想出來。我鬼使神差又去了藝術博物館,可門口兩隻獅子突然令我反胃。於是我沿著密歇根大道往北步行。

然後,開始有騎自行車的人潮水般地湧來。有老式單車、獨輪的、雙人的、以及再正常不過的自行車……他們高聲地喊著:星期五快樂!路旁行人與他們擊掌相慶;汽車喇叭聲連綿一片,不知是不耐煩還是以示呼應。

我站在路旁,看得饒有興致。一個戴著頭盔的騎手突然停在了我身邊:你好!

我既不感到詫異也並不留意此人是誰,隨口問道:這是什麽活動?

Critical Mass.

我問你遊行,不是物理。我補充道。

我說的是自行車組織Critical Mass,不是物理的臨界質量。對方笑著回答。然後他摘下頭盔:我打賭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正眼打量他,似乎有幾分麵熟:我認識你嗎?

他說:上個星期五,在藝術博物館。

感謝他的提醒,我想現在我知道他是誰了。

聽著,我不知道怎麽樣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套近乎才不顯得愚蠢;可是如果象上周一樣讓你就這樣走掉,我會更加愚蠢。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喝點什麽?雖然我既不喝咖啡也不喝茶,但該死的那些咖啡店裏總有我喝的飲料吧,我現在快渴死了。

我看見有一粒汗珠已經滾到了他的右眼角,亮閃閃的,似乎是很渴的樣子。我突然湧起了和這個陌生人一起走的衝動,最壞的都已發生過了,還有什麽可能更壞呢?可我說出口的卻是:如果我們下次再遇到,我就跟你一起走。然後我轉身走進了旁邊的美西百貨。

不會再有下次了,哪裏還會再有下次。這是一種苦澀的認知,可我必需接受它。

Z

亂七八糟的一周,我差點給人配錯了藥。那個博物館裏遇到的女人象我大腦裏剛剛生長的一個毒瘤。與她相遇的場景,因為溫習了太多次數,而漸漸變成失去銳度的褪色照片。我試圖理性地去分析這種病態的吸引力究竟源自何處,然而我的思維火車如同一個無法進行下去的化學反應,總是固執地停留在某一點。那一點,我知道,就是她仿佛全世界都與她無關的漠然神態下的湍流暗湧。我最終絕望地放棄這種所謂的理性分析,而將其歸咎於利比多。沒錯,利比多。我和前女友分手有一年了吧,我已經快忘了女人的滋味。我不是沒有對那個墨西哥女招待動過念頭,但一想到她極有可能同時也和別的男人上床我就忍不住惡心。說真的,她的胸真大。

我是一名藥劑師,我在華盛頓街和密歇根大道十字路口西南角那間沃爾格林藥房裏工作。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刻板地複核處方、分發那些大小形狀不等顏色各異的藥劑,除此之外,能增加一點興奮度的大概就是按照字母順序琢磨病人的姓,猜測他們的種族麵貌身高和個性。你不要誤會我不喜歡我的工作,我很享受我的工作,可它也僅僅隻是一份工作,如此而已。

我住在南威爾士街芝加哥河畔一幢十二層高的公寓樓裏。我的單身公寓在九層,朝西,帶一個半圓形的露台,能看到樓下的芝加哥河以及令人目瞪口呆的夕陽美景。關於夕陽,大概是我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那天我們在露台上燒烤,然後做愛。情緒酣暢之時,我突然看到夕陽染紅了西麵半個天空,整個皮爾森區像是被熊熊烈焰所吞噬。我目眩神迷,停下所有動作,直到前女友出聲喝叱。她後來大發雷霆,我說我很抱歉,沒有對你的高潮負責到底。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她送我的瓢蟲冰箱磁鐵現在還老老實實呆在我的冰箱門上,紅色照舊鮮豔欲滴。

我以前從未因分手而神傷,這次也不例外,我找不出神傷的理由。女人要的愛情,在男人這裏,也許隻是一段“關係”。愛情這種東西,更像一種急性病,這一秒鍾來臨,下一秒鍾死去。然而現在,我突然對新的愛情的來臨感到了不確定。

我已經連續一周夢到了父母家的地下室。好像從我有記憶開始,家裏的地下室就是父親的一個化學實驗室。我夢到童年的我手握一個和我一樣高的玻璃試管,父親站在旁邊,不停往試管裏添加試劑,神色嚴峻。溶液在分層,每一層都色彩豔麗又各不相同。試管開始發熱,然後玻璃融化,和著七彩溶液,順著我的雙手,直至流遍我的全身。我向父親哭喊著痛,他一言不發,他的身邊突然出現了那個亞裔女子,她臉上掛著神秘的笑,象止痛劑一樣地安慰著我。

我從這個夢裏醒來,然後在接下來的夜晚繼續重複。她的麵目在夢境裏漸漸模糊,卻在醒來的白晝裏異常清晰。

周五下班之前,我決定讓我的同事給我開個處方,他沒有同意,我懊惱之餘卻也無話可說,悻悻地出門騎上自行車準備去參加Critial Mass每月最後一個周五的遊行。

我是在水塔附近看到她的,一個星期至此終於有了著落,我再不需要那見鬼的處方。我又一次開口邀她,她的拒絕聽起來更像調情。

一定會有下一次的,我知道。